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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慵懶 2022-10-11 06: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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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劫 字数:6030
公元1985年8月23日夜,中国云南境内。
一辆太湖牌长途客车顶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行李正沿着蜿蜒黑暗的国道蹒跚而行。前车窗上贴着一块硕大的纸牌昆明——西双版纳。车头前的两盏鬼火也似的昏暗灯光努力照亮着不知去向的前方。
整日的颠簸劳顿使得车上的人们大多已沉沉睡去。驰之不尽的路面加上单调的发动机轰鸣声实在是最好的催眠曲,连客车驾驶员也在努力抵抗着睡意的侵袭,时不时用乌黑的大手搓一下自己由于过长时间没有活动而略显僵硬的脖子。
酷暑的夜晚对驾驶员来说,应该是一天中不可多得的清爽时间——整个白天太阳肆无忌惮地在车顶上烙下的炙热温度被夜风一丝丝温柔地抹去,在风之精灵那轻柔小手的撩拨下,高温给人带来的烦躁心理会不知不觉间流淌至尽。
可是今天晚上除了庞大车身开动时带起的劲风以外,客车外的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找不到一点点风的影子。远方近处大大小小的植物们都仿佛死物般连一片小小的叶尖都不动一下。周遭连绵不尽形状不一的山体如同只只来自远古的巨兽,默然盘踞在夜色笼罩之中,一片死气沉沉。
猛然间,山风大作,咆哮的怒吼在一刹那间就覆盖了整个世界。客车司机显然注意到了异样的天气,他恼火地探出头来仰望夜空,却见到了让他须发皆竖的情景——天边隐隐亮起的电光中,空中不知何时已完全被乌黑阴沉的积雨云所完全覆盖。狰狞可怖的雨云层眼见着越变越厚,越压越低。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句话所包含的常识在中国恐怕连孩童都明白。在费力地咽下一口吐沫的同时,他大力踏下了“太湖”牌的油门。
这辆公里数已超过赤道长度几圈的老爷车在发出一阵沉闷轰鸣声后,加速向前方驰去。司机点了根“龙泉”,眯着眼长吸了一口喃喃道:“可千万别下大雨啊!”略微扫了一眼人满为患车厢,他还是为车队收购了这辆监狱转运犯人的大型客车而赞叹不已,虽然它的年龄老了些窗户上又尽是密密麻麻的铁栅栏,可那超级低廉的价格和它创造的营收相比实在是物超所值的很了。
在几十甚至几百公里没有任何辅助照明的恶劣路面上开夜车遇到稍大一点的降水都能让最老练的驾驶员心惊胆战,更别说是一场过后能把盆地变成湖泽的暴雨了。在享受着别的驾驶员没有的高薪工资和油水的同时,长途客车司机唯一的奢望就是路途中不要有状况,只要干过这一行的人无不知道在几千里地上抛锚打滑时一人孤单无助时的感觉的。
可有时,老天偏偏就是不遂人愿。在司机刚刚扔掉烟屁股后,一束耀眼的闪电夹杂着庞然的气势从苍穹深邃处刺了下来,瞬间把天地见照得雪亮。紧接着,一连串巨大暴戾的雷声铺天盖地砸了下来,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
汽车最后一排的座位当中,坐着一对年轻的军人夫妇。男的挺拔俊朗女的眉目如画,全身的橄榄绿衬得两人更是显得英姿勃发。妻子手中还抱着个襁褓中的男婴,已是被雷声吓得大哭起来。那年轻母亲大为心疼,一只手虚掩住了婴孩的耳朵,另一只手爱怜地去抚那孩子的脸庞。
不知是那孩子饿了还是天性使然,当母亲的手指抚摩到他的嘴旁时,那婴孩居然两只小手一抱,将那手指含进嘴里吮得“吱吱”有声。年轻的妻子转头看向丈夫,却见年轻的父亲正凝视窗外,面上尽是掩不去的忧色。
沉默了片刻妻子歉然道:“天哥,私订终身毕竟是我们不对,回家后你万万不可和公公起冲突。”丈夫目光一黯:“父亲承认最好,不认你,我便和你远走高飞,再不留恋其他一切。”顿了一顿又低低道:“父亲向来极为自负,脾气又霹雳火爆。望他老人家看在娘的面上不会为难你。”轻轻卸下了颈中的一枚雕刻成龙形的血色古玉给妻子挂上。妻子却又将玉坠戴在了襁褓中婴孩脖中,望向丈夫,神色中极是执拗。两人僵持片刻,年轻的丈夫无奈一笑,望向妻子的目光中尽是伤感温馨之意。
“啪”的一声,第一滴雨打在了客车的车厢顶上。随着急如马蹄的撞击声,雨越下越大。一分钟不到,“哗哗”声大作,这场大到恐怖的暴雨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驾驶窗前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司机早已经放慢速度,心惊胆战而又茫然地向前方行驶着。半小时后,雨不但没小,反倒有略大的趋势。所幸的是已至哀牢山境内,离下一个大站墨江已经不远了。
在小心翼翼地驰到了又一个山口转弯前,变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由于转弯处地势较低,道路一处靠山一处又是深渊峭壁,客车司机老远就踏上了刹车,试图将速度再带得低一些。连续轻点了两脚毫无反应后,司机恼火的咒骂了一句,重重踏了一脚后拉下了手刹车。这辆满载了人和货物的“太湖”依然无动于衷地向山口处滑去。
客车司机这时脑门上已是密密麻麻一层汗。轮胎打滑让他高度紧张的同时他不禁又暗自庆幸对面没有来车,就按现在这个比人跑步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来说,他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轻松过弯后再慢慢刹住车。
正当他一个大把方向将车熟练地转弯时,两缕雪亮的大光灯光“刷”地一下就打在了他目瞪口呆的脸上。一道闪电恰巧在这时劈下,强大的光能清清楚楚地照出了迎面而来的高大怪物——一部满载袋装水泥的“解放”牌九吨厢式货车。两车车头已近在咫尺!睡眼惺忪的卡车司机同时被对面的客车灯光拉回了现实。还处在混沌意识状态情况下的他还不清楚自己已开到了对方的车道上,本能般的踏下了刹车,尖锐的刹车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弯道。可巨大的惯性还是带着这具庞大黝黑的车体向客车撞去。
客车司机大惊之下下意识的往外猛打了一把方向,猛然间他省起外面就是百尺危崖!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不知名的“解放”驾驶员的同时他又打回了方向,毕竟被撞一下要比掉下路基去要好的多。客车司机无奈机械地踩着刹车,眼睁睁地看着“解放”缓缓撞来。
“砰”!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解放”撞到了客车的左前车头,尽管去势缓慢,但重量上的悬殊还是轻松地使对方一个甩尾,“太湖”客车的小半个后车身就这样被撞到了湿滑的路面以外悬空着。
亡魂大冒的客车司机狂踩油门,可“太湖”两只后轮早已悬空着,除了在空气中飞速旋转以外实在是没有别的帮助。车厢内惊慌失措的乘客们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最后一排的军人夫妇一直没动,当感觉到车体还在缓慢地下滑时年轻的丈夫浓眉一皱,迅速拉着妻子来到前门处,向司机吼道:“快开门!想都死在里面吗?”
客车司机一哆嗦,拉起了车门的气压阀门开关,门却纹丝不动——由于过多的刹车,气泵内早就没气了。后门处的两个农村青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两脚就把后门跺开,小心翼翼地悬空跳上了距离不远的路面。
象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见到了光线般,大部分的人都同样做了一件未经大脑考虑愚蠢不堪的事——直接冲向后门!男性军人面色大变,方待有所举动,车体内由于后半截突然加重,车头高高翘起再无依托之处,迅疾向崖下落去!
公路上的三个活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客车掉落山崖,过了半响才听到沉闷的车体着地声。“解放”卡车司机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人。他见死里逃生的两个年轻乘客吓得犹如泥塑木雕一般,便偷偷溜下车到路边抓了一把稀泥糊在了车后的牌照上。再回到驾驶室猛踏油门,竟然逃之夭夭了。
两个年轻农民回过神来时卡车早已远的只剩两个尾灯了。稍年长的一个颤抖着嘴唇:“二柱,这回咱们可是捡了一条命啊!”
二柱却是站也站不稳了,带着哭腔道:“志宏哥,我很怕,那***逃了我们也快走吧。这么大的雨,也不知能不能拦到车带我们......”
叫志宏的却显然比他镇定一些,想了一会:“二柱兄弟,你说我们现在下到崖下去,可还会有活人吗?”
二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高摔下去,哪里还会有活人啊!除非那人是铁打的。”
志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一丝贪婪的神色慢慢显现:“二柱,你前面可见到坐在我俩并排那娘们戴着的金溜子吗?”
二柱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就那个烫头发的女的?金溜子好粗的,我偷偷看了半天呢!”
“现在它是我们的了!车里所有死人的钱和东西都是我们的了!”志宏的脸涨得通红:“二柱,我们攀下崖去,有什么便捡什么!”
仔细想了半天,贪欲终究战胜了恐惧,二柱和志宏一起,寻得一处较为平缓的所在缓缓溜下。崖下边一道宽阔干涸的山沟横卧,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满了整个沟底。对面里许哀牢山脉蜿蜒起伏,无数高大挺拔的树木组成了一片巨大黑暗的林海,极目望去竟似无边无际。雨,渐渐地小了,闪电却频繁起来。借着那一道道电光,两人慢慢找到了已是面目全非的客车车体。
整个车厢被撕成了前后两半,估计是由于车身后部着地的关系,前车厢被巨大的扭力扯断抛出几米开外。而在两截车厢的周围,则触目惊心的躺了一地的尸体。大部分人的衣服均被扯开或卷起,死尸的皮肤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显出一种诡异的惨白色。
二柱一阵头皮发麻,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嗫嚅道:“志宏哥,不如......”不待他说完,志宏已扑向一具就近的女尸,一把扯下她脖子上戴的鸡心金项链后,又在尸体衣服口袋里摸了起来。
志宏根本就不管傻站在一旁的二柱,一口气清理完了三具尸体。眼看着志宏手中的财物越来越多,转头又见自己身边的一具男尸所穿的“的确良”被雨水打湿,几张大团结在衬衫口袋中若隐若现。二柱再也按捺不住,低吼一声扑了上去。强忍着恐惧的二柱接连摸完了几具尸体后,渐渐地不再感到害怕,贪欲让他的手愈发敏捷起来。
二柱和志宏都一声不作,在滂沱大雨中埋头苦干的同时还不时偷偷打量着对方的“进度”。附近的尸体都被掠夺一空后志宏来到后车厢里找寻起来。半个车厢内凌乱地散落着一些行李和衣物,后座上隐约靠着两具尸体。
在翻到第三个马桶包时志宏摸到了一个沉甸冰凉的金属物体,再细细一摸,居然是一支三节手电筒。志宏不由暗暗心喜,推上电源开关手电却是不亮。他拧开了手电后盖一摸,果然最后一节电池是倒置的,志宏将它正极朝前放好拧回盖子,这次便亮了。四处一照后,志宏的眼光立即就被后排那两具尸体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对军人夫妇,他们紧紧挨在一起,身上的军装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女的手里还抱着一个襁褓,而吸引志宏的却是女的手上戴的一块机械表。
志宏不假思索地摸到了最后一排将女子手中的襁褓接下随手抛在一边,便要却摘女军人手上的表。谁知襁褓刚一着地,一声婴儿的啼哭乍然在死寂的车厢里响起!志宏大吃一惊,撒腿便跑。
客车坠崖时促不及防的军人夫妇一下子掉到了车厢的后部,母亲的天性使得妻子的双手紧紧搂住婴儿,在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刹那夫妻二人的背部及后脑均遭重击,当即身亡。可由于先前妻子害怕车上风大将襁褓裹得较厚以外,她柔软的胸腹部也消去了绝大部分的坠力。那幸运的婴孩仅被震晕过去而已,被志宏这一抛却是醒了过来。长时间未吃母乳,那婴孩已是饿得很了,一醒转便小脚乱蹬,大哭不已,精神极是健旺。
志宏跑出两步才省起并不是什么异物,不过是婴儿啼哭罢了。不由暗骂自己胆小如鼠,转回去将那块女表摘了走出车厢。二柱这时也从另一截车厢中钻出,惶急道:“志宏哥,怎么有娃娃在哭?还有大人没死吗?”志宏大怒:“屁大个娃也能把你吓成这样?”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崽子,运气倒好,走罢!”
二柱不敢多问,两人打着手电在泥泞中蹒跚而行。大雨渐渐止歇,二人行至下崖处便待攀缘而上,寂静夜色中只有那婴孩哭声远远传来。志宏突然转身望向二柱,一双大手只捏得“咯咯”直响。二柱心中忐忑,轻声道:“志宏哥,你......”志宏狞声道:“那小崽子哭得好响,怕是要把人招来,老子要回去捏死他!”
二柱大惊失色:“千万不要啊,志宏哥,这样我们可不就成了杀人犯了吗?”
志宏一声不响,拖住二柱就往回走。二柱还待挣扎,志宏猛然提手“噼噼啪啪”地大力打了他好几个耳光:“你小子拿了多少钱?没一千也他妈有八百吧!勇军前年偷了人家商店两条烟就判了五年!那小崽子哭得这么大声,万一招来个人他能不报派出所?那些个警察见了没一个死人身上有钱的能不查?现在破案子要查指纹、查脚印你妈的懂吗?!咱俩一个也跑不了!”
二柱脸色苍白,全身直打摆子。志宏又缓言道:“只要咱俩回去让那娃哭不了,这地方肯定没人来,那卡车司机不也逃了吗?过几天,尸体一烂就没事了,谁他妈会去翻一滩烂肉啊?”二柱茫然点头。
两人又回到车厢处,志宏抢进去抱了婴孩出来。二柱见那孩子最多只有几个月大小,被志宏抱在手中竟不再哭泣,口中“咿咿呀呀”地甚是可爱,心中不忍:“志宏哥,要不......要不咱把这孩子抱出去扔了吧!”志宏铁青了脸不再言语,将那婴孩高高举起,就要往车体上砸去。
二柱心中砰砰乱跳,紧闭了双眼不敢再看,过了一会却并无声音传来。略抬眼皮只见志宏双手僵举正望向自己的身后,牙关“咯咯”打颤显得极为恐惧。
二柱本就属懵懂之人,莫名其妙之下楞楞地回头去看,一条早已潜近的硕大黑影猛然腾空而起,巨齿合处他的脖子干净利落地被切断,只有后颈上尚剩一层皮肉勉强将整个脑袋挂在背后。
一股血泉从二柱的胸腔内高高喷出,双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舞了几下后整个人软软仆倒,头颅借着惯性挣脱了那层薄薄的束缚滚出几米开外。
扑杀了一人后,那团黑影在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满足的低吼,两只杯口大小的碧色厉眸在黑暗中泛着妖异冰冷的光芒。
自第一眼模糊地看到它如幽灵般出现时,志宏的心就被巨大的恐惧狠狠地攥住了,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它是什么,但那种动物感受天敌气息时与生惧来的畏惧本能同样也被人类所拥有。冷汗蔓延在全身四处,每一寸关节都僵硬的如梦魇中般不听使唤,裤裆中早已淋漓一片。
黑影扑向二柱的同时,志宏如梦初醒般随手扔下襁褓转身便跑!满地滑腻的烂泥让他一个打滑险些摔倒,心胆欲裂的志宏努力稳住身形拔腿狂奔。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骤然亮起,一边逃一边向后看的志宏清清楚楚地见到身后那黑影赫然竟是只两米多长的斑斓猛虎!
那只老虎似乎被闪电所激怒,顿时背部颈边的毛发怒张竖起,看上去要大了一倍有余。“嗷......呜!”长吼声中它前肢微曲,后腿猛一蹬地急向志宏追去。
志宏在亡命地奔跑着,他不敢再回头,并没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就在志宏认为老虎对尸体的兴趣比较大时一只虎掌已拍到了他背上,五支利爪深深抠进肉里,志宏惨呼一声倒在泥泞中,两只脚盲目不停地乱踢乱蹬。老虎性发,一口咬在志宏左腿膝盖处,猛力摆头撕扯几下后只听“咯嚓”一声腿已被生生咬断。志宏大声哀号,断腿处血如泉涌。老虎咬扯一会见志宏渐渐不再动弹,便转身行开。
此时雨势又起,豆大的雨点打在襁褓中婴儿的小脸上,那婴儿不禁大哭起来。
老虎低低咆哮一声,缓缓走近好奇地用爪子拨弄了一下襁褓。雨渐下渐大,婴儿口鼻中被雨水倒灌而入已是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通红。老虎似乎从未遇到过这般发出怪声却不会奔逃的幼小人类,犹豫了片刻,它叼起襁褓,向密林中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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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苗域金花 字数:5873
这是一只三岁大的雌性孟加拉虎,它的两只幼崽均在月前的一场遭遇中被人类射杀,雌虎侧臀上中了一枪侥幸逃脱。伤势渐好后,这只愤怒的林中之王接连扑杀了十几个进山的猎户和采药人。等到当地人发动大规模赶山的时候,狡猾的雌虎却早已经到了几百里以外的哀牢山境内安下家来。
任何一处人类居住地,雌虎是万万不会去靠近的,那里有它所害怕的火光。它已经习惯于在山中游弋,偷袭小股的进山者。正如这次觅食时偶遇这两个人类,雌虎便毫不犹豫地攻击了他们。虽然只是头老虎,但无疑它有着自己的行事风格。
雌虎现在的新家在二十公里外的一处山谷中,那是一处古时巫庙的废墟。足球场大小的庙基和处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断裂石雕见证了它昔日的辉煌,几根坍塌的巨大立柱之间留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这便成了通往废墟内部的唯一通道。衔着襁褓,雌虎以猫般灵巧轻盈的动作钻进了自己的巢穴。它十分喜欢这个新家,废墟内部的干燥宽敞是以前居住的石洞所不能比拟的。
将襁褓轻轻放在地上,雌虎静静伏在一旁合上了双眼。哭得筋疲力竭的婴儿早已昏昏睡去。雌虎听着这幼小生命口鼻中发出的与虎仔睡梦中一般无二的柔弱呼吸声,喉中不由发出几声悲痛的呜咽。
清晨,雌虎被一阵异样的感觉惊醒。它懒洋洋地将视线投向自己的腹部,一个粉红色肉嘟嘟的小身体正用力吸吮着它的一支乳头,发出响亮的“吧唧、吧唧”声。定睛一看,竟是那个人类婴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破烂不堪的襁褓爬到了自己身下。雌虎一时呆若木鸡!
带会洞的口粮居然把自己当成了奶妈?这让回过神来的雌虎勃然大怒,它一声咆哮,张开血盆大嘴便要咬向婴孩。微一扯动下,乳头从婴孩嘴中被拉出,小东西也被带着翻了个身,变成圆滚滚的肚子和小鸡鸡朝上。可能是因为吃饱了的缘故,他居然不哭,反而手舞足蹈地朝着雌虎“咯咯”直乐。
这个酷似小老虎撒娇的动作让雌虎的杀戮之心顿时荡然无存。它疑惑地嗅遍了婴孩全身,经过大半夜的依偎小东西身上的人类气味已经不是那么明显。雌虎鼻中呼出的气息喷在婴孩身上,使得小东西麻痒不已,更是乐个不停。雌虎眼中凶光渐渐隐去,见婴儿已翻过身来正在地上乱爬,它象是对待幼崽般轻轻用前肢一拢,将婴孩揽至腹下。
婴孩重归这处柔软温暖的所在,好奇地环视四周后突然对虎毛产生了兴趣,又拉又扯了一番。正顽皮间几根细毛插进鼻孔,小东西立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拖着两筒鼻涕玩耍了一会他似乎感觉有点倦了,本能般又衔起乳头吮吸了几口才沉沉睡去,两只小手犹自紧紧抓着雌虎腹下的软毛。雌虎怔怔看了睡梦中的婴孩半天,突然低低吼了几声,吼声中竟似充满了温柔欣喜。
金花侗,黑角苗族的一个分支,世代居住在云南哀牢山境内的漳岭下。几百幢大大小小披着杉树皮的吊脚楼傍下山腰而起围成了半圆形的寨子。水平如镜的梯田从山头层层延展下来,清澈的白水河宛如玉带般轻柔地绕岭而过,青山碧水宛如仙境。平日里男性耕作山田,猎兽捕鱼,苗女织补洗染,酿酒做饭。和所有苗裔一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以“金花”为名,一是侗中女子素来貌美无比,人比金花;二来则是云南地区有一种蝮蛇,成年雄蛇头上有一肉冠,通体金色花纹,纵跳如飞,当者立毙,居苗疆毒物之首。苗人善放蛊施毒天下皆知,而金花侗以此物自喻,却是隐有放眼苗疆,用毒者无出其右之意了。
金花侗族人明朝以来一旦成年除了要习火枪以外便主攻毒术,对于大部分苗族惯使的蛊术却习之甚少。侗中上下无人不是全身剧毒,至于破毒破蛊之术,更是研发了无数。漳岭中毒虫极多,寻常人沾得半点便毙命的毒物在金花侗人家中直若儿戏般比比皆是。传至民国初期一代,侗中青出于蓝,年青一辈好手直如过江之鲫。在与他族旁支的毒术比试中,对方俱是照面便败,旁族苗人的蛊物放出无不被金花恫族人轻易化解。金花侗自此声势鼎盛,在苗疆地域风头极劲。
到了1995这一年,金花侗赫然出了个惊才绝艳的领导者。年仅三十岁的当任土司金萨在十年一次的族选中文辩武斗力克群雄,荣登大祭祀之位。大祭祀在数十万黑角苗族人中的地位极其崇高,比起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一个千人左右的小分支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时值八月,整个金花侗举行了长达十余日的盛大庆祝活动。
夜色中,金萨高高站在祭坛旁的一块巨石上。他的嘴唇很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冰冷而锐利,站在那里宛若一座高不可攀的神祇。金萨的四周站着不少侗中的大长老,远处更是布满了守卫,每一个人都刻意地与这个金花侗的皇者保持了距离。他们偶尔投射到萨南身上的目光无不充满了狂热的敬仰。
金萨静静看着广场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族人们,抚摩着手中代表了至高无上权威的黑角祭祀杖,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或许,只有金萨才知道自己的侗人和其他的黑苗族人有着多么大的区别,就象是一群狮子被迫被数以百倍计的土狼所领导一样,人数上的劣势一直是金花侗的软肋。但现在这已经不在是个问题,有了这个身份做铺垫,金花必将在苗疆绽放最耀眼的光芒!金萨捏紧了祭祀杖,眼中似亦有火焰燃起。
一颗小石子在空中旋转着轻轻砸到了金萨肩膀上,冷眼一扫四周长老们似笑非笑的神情,金萨无奈道:“凤凰儿,你又来顽皮。”
一个年幼苗女从巨石后面跳出不依道:“爹爹,你这些天老不回家吃饭,我罚你陪我玩骑马打仗!”她穿着一件小小的蓝淀对襟上衣,腰间系着条平绣飘带裙,月色下容貌明艳无双。行动间白皙细巧的头颈手腕上无数闪闪发亮的小银饰叮叮作响,甚是好听。
金萨眉头微皱,正想开口呵斥时却看到月色下女儿小嘴微扁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由慌了手脚,压低声音道:“凤凰儿乖乖的,爹爹过一会就回去,吃完饭就扮大马给你骑可好?”大祭祀的威严沉稳早不知丢到了哪去。
十年前女儿出世不久后妻子即染上恶疾而死,这些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劝过金萨续弦,他一直不为所动,只是悉心抚养女儿。更取名“凤凰儿”盼借神鸟之名让其平安长大。金萨妻子生前本就是金花侗中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凤凰儿却连母亲也比了下去,虽还幼小,但已是个极美的美人胚子。
金萨为人心计深沉,坚忍狠辣,毒术更是侗中大师级的人物。虽然将对亡妻的爱意悉数转到了女儿身上,但平日思及自己枭雄一世却无子传业心中未免郁郁。因金花侗中祖训无论男女年满十六方可学习毒术,金萨在凤凰儿小时便教她一些驱虫破瘴的小法门弄儿为乐,谁知凤凰儿聪慧无比,往往一点即透,举一反三,药材名称特性等等更加是过目不忘。金萨狂喜之下暗下决心,等凤凰儿成年后即将全身本领倾囊相授,决意要打破传统将女儿塑造成金花侗历史上第一个女土司。心结解开后金萨对女儿更是疼爱万分,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凤凰儿扯了父亲半天胡子方才气鼓鼓地回去,金萨看着她纤小的身影慢慢转过寨中屋角方才把视线转回场中,目光已恢复冷厉。
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围着篝火的金花侗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吼,场中再无半点声息。每一个人都用狂热崇敬的眼神注视着金萨。金萨神色肃穆缓缓踏前几步,右手高高举起了黑角祭祀杖!欢呼声顿时如海啸般席卷了全场,在这一刻,在所有侗人的心中,他已是神的存在!
此时,离寨子几里开外的一处山崖上,一个赤身男孩以四肢着地的奇怪姿势伏在崖上注视着这边。皎洁的月光下,他如同野兽般倨在那里,急促而小心地嗅着风中的每一丝气息。一块血色玉坠在他的胸前幽幽地闪着冷光。
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母亲留下来的领地已经完全不能满足他日益增长的好奇心。这里离家大约有七八十公里路的样子,在扑杀了那只狡猾的赤麂后,是隐隐约约的鼓声把男孩吸引到了寨子附近。
男孩在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下去那个奇怪的地方看看还是该回家了,那些个围着可怕火光的动物让他似乎有一些奇怪的熟悉感觉。男孩从来就没见过这些直立着的动物们,他有一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好奇。要知道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是从来不会允许男孩离开自己视线的。
好奇心终究占据了上风。几分钟后,男孩出现在寨子北侧的树林里。那一面,火光要相对弱一些,一阵疾奔使得他鼻翼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男孩伏低身体,如幽灵般悄然无息地靠近寨子。他的心跳得很快,地面上断落的杉树枝划过身体的刺痛感使男孩有种猎食前的兴奋感。黑暗中,他的双眸亮得象两盏灯。
象是嗅到了些什么,寨子最北侧的一幢吊脚楼下冲出两只半人高的大狗对着树林一通狂吠。男孩不再动作,透过矮小灌木丛的间隙,他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出吊脚楼,轻轻呵斥着两只狗。
凤凰儿很是恼火,饭菜自己热了又热,父亲还没回来。自己刚刚准备睡觉家里的狗又莫名其妙地发起颠来。她拾起一根短小的木棍,努力想把狗赶回家:“扎布,果果,回家去,我要打你们了!”两只狗却压根不理她,只是扯着脖子狂吠不已。凤凰儿咬咬牙,举起木棍便要打下去,吠叫声却戛然而止,扎布和果果颤抖着从喉咙里发低低的哀号声,不停向后退去。凤凰儿当是自己恐吓成功,不由大为高兴。扬了扬手想要再接再厉之际忽听到树林中传来一声咆哮:“吼!”
两只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均将尾巴夹到跨下鼠窜而去。凤凰儿一惊,刚转头看去只觉得劲风扑面,人已被扑倒!
男孩看着自己身下的“猎物”一时竟有些发怔,他早在涧水中见过自己的影子,这只动物和自己这样的相似,难道她是母亲的另一个孩子?他疑惑地嗅着凤凰儿身上的味道,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凤凰儿早已吓得半死,大眼睛紧紧闭上不敢睁开,过了一会只觉的那怪物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悄悄睁眼看时却不想男孩一双明亮的眸子也正好望向她,两人目光相对同时怔住。
最先反应过来的倒是凤凰儿,她贵为土司之女,自小便被侗人如同公主般对待。同龄大的孩子鲜有敢找她玩耍的。时日一长,性格未免便有些孤傲起来。眼见这不知哪来的野小子居然骑在自己身上不禁又羞又恼,“啊呜”一口咬在男孩的右手手腕上,她用的力量极大,当即咬出血来。男孩吃痛,却又半点不想伤害这只与自己相象的柔弱动物,只得松手。
凤凰儿得势不饶人,趁机骑到男孩身上举起小拳头一顿好打,她嚷了半天要“骑马”,也总算是得偿所愿。男孩仰望着她清秀绝伦的小脸,闻着凤凰儿身上如兰似麝的女儿香味,尽管弄死十个八个这样的动物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偏偏就是连半个小指头也动不了。
凤凰儿打了半天气喘不已,恨恨地收手道:“今天就饶了你,下次看我不叫爹爹去你家算帐!”转身欲走,忽又回过头奇道:“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寨子的?”男孩听着她脆生生的苗语,只觉得清音娇柔,低回婉转,连山中最好听的鸟鸣声也远远不及,伏在地上一时傻傻发愣。
“呀,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多疤?怎么老是趴在地上......”凤凰儿问了一连串问题后终于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居然光着屁股!她小脸一阵发烧,赶快转过身去:“你......你怎么不穿衣服的?!”男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轻轻一个纵跳又转到她面前。凤凰儿大羞,双手捂脸道:“你不穿衣服还四处乱跑!”她突然想起金萨曾经说过深山中有些未开化的蛮苗不懂得织布洗染之术,四季不着衣衫的事。眼前这个看来多半就是了,凤凰儿同情心大盛,匆匆对男孩道:“在这等我。”转身向家奔去。
片刻后,凤凰儿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奔回,却不见了那男孩的踪影。正着急间,灌木丛中一声轻响男孩跳了出来,目光中甚是警惕。凤凰儿喜道:“还以为你走了,却来吓我。”父亲的衣服实在太大,自己虽和男孩身材相仿但翻了半天也只有一套贴身短襟小褂不似女装。红着脸把衣服递给男孩,凤凰儿轻声道:“这个是我的,还很新,你穿上罢。”男孩疑惑地嗅了一番后便用嘴去嚼,刚咬得几下只觉得头上一痛,却是被凤凰儿打了一个大大的爆栗。
哭笑不得地看着小衣上的一滩口水印,凤凰儿无奈下只得决定亲自动手......十分钟后,男孩好象对身上多出来的这层“皮”很是不适应,不时用牙去咬。连耳根都已经红透的凤凰儿大眼睛一瞪,男孩居然乖乖伏在地上不敢再动。
这时远处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凤凰儿知道是父亲返家,转身叫道:“爹爹,我在这里,有个好古怪的蛮苗孩子。”
来的正是金萨,听到女儿呼唤大笑道:“天下还有比你更古怪捣蛋的孩子吗?又在糊弄我罢。”言语中脚步却渐渐加快,不一会已到了凤凰儿身边。凤凰儿大是兴奋,一手拉住父亲的衣襟,回过头指道:“就是......”话刚出口不禁呆住,月光下只见四周空荡一片,哪来半个人影?
夜风呼啸,高耸蜿蜒的山岭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加奇峻神秘。无数昆虫在各个角落里发出欢快的鸣叫声,生物链中的各个环节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对于大多数夜行食草和食肉动物来说,在晚上它们首先要充当的,是觅食者。
男孩以猫科动物标准的奔跑姿势箭一般飞驰在丛林里,班驳的月影调皮地在他身上投下各种图案,使得夜色中奔跑的他看上去就象一只优雅矫健的猎豹。
长年的丛林生活已经使男孩的手掌脚底上都磨出了一层铁一般坚硬的茧子。这让他根本无视遍地皆是的木刺竹签所可能带来的伤害,在山岭中如履平地。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男孩已经完全沉浸在速度所带来的愉悦中。他已经高速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强悍的体力让他丝毫不觉得疲倦,一头及腰长发已在风中扯得笔直。家,越来越近了。
突然,男孩的鼻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新鲜血腥气,他轻松地一个急停,谨慎地搜寻起来。在五十米开外的一棵铁力木下,男孩找到了答案。一只花面獐的残骸被遗弃在那里,泥地上纷乱地留着几只碗口大小的梅花状脚印。
男孩愤怒了!自己的领地里闯进了另一只食肉猛兽?!
母亲还活着的时侯曾经让他亲眼见识过如何用牙齿和爪子去捍卫自己的地盘,虽然她不再陪伴在身边,但长期的猎杀生活早已使男孩以母亲留下领地上的王者自居。他已经不在是那个弱小无助的婴儿,早在五岁时,他就独自扑杀了一只冒冒然闯进领地的成年豺狗。在他的体内,流淌着的是猛虎的血液!
“嗷......呜!”男孩张开嘴向天空发出一声怒吼,锋锐尖利的犬齿闪动着森冷的光芒。他在警告,更是在挑战!
巨大威猛的吼声充斥着整个山岭,一群群栖息在树丛中的飞鸟被惊得腾空而起,激下无数落叶。大大小小的走兽狼奔豕突四处乱窜,甚至连鸣叫正欢的昆虫们似乎也被这一吼之威所震慑,渐渐安静下来。山风袭来,男孩长发纷飞傲然倨在林中,岭上再无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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