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瓦拉纳西的时候,又淹没在了一片嘈杂的洪流中。我想,在印度的很多时刻,如果拍成电影,我都是一个站在街头静止不动的旁观者,周围的一切犹如疾驰而过的快镜头。在这里的街道上,出现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会让人觉得惊奇。在这里,所有的另类都是常态——这原本就是一个超越世俗和三观的异世界。我早已学会了在一片杂乱中,寻找一方自己的净土,怀抱着一种猎奇的态度孔窥这个对我而言全然陌生的国度。
随着拥挤的人群,行至恒河畔,暮色已降临。五色驳船栖息在宁静的水面上。著名的恒河夜祭还未开始,我们在岸边行走。时不时有手捧鲜花蜡烛的小贩,试图在我们额头上点上一点红,卖给我们一盏鲜花蜡烛,由此赚一点微薄的收入。如果躲闪不及,被点上了,就只能乖乖给钱了。
朋友买了一盏灯,走到恒河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河中,目送它远去,并在心中悄悄许愿。河里已经有好些这样的灯,有的仍在漂浮,有的早已打翻。近岸的河水略显污浊。据说恒河是条“神河”,具有自洁功能,当地居民都会直接饮用恒河水,但其污染严重是不争的事实。不知道那些残存的灯,是否能穿越这片污浊,行驶至彼岸。中国的中元节,也有类似放水灯的传统——通常是在一块小木板上扎一盏灯,多数用彩纸做成荷花状。灯灭后,水灯就完成了引导亡灵过奈何桥的使命。
颇具声誉的恒河夜祭,更像是一场商业秀。第二天的恒河泛舟,却给了我莫大惊喜。天刚蒙蒙亮,恒河水缓缓流动,波光粼粼,格外迷人。印度人对恒河的眷恋,源于它是印度的母亲河。印度教传说中,它由湿婆大神的精液汇集而成,是生命的源泉,也是死亡的归宿。
陆续登上小船后,船夫开始缓缓拨动双桨。我听到其他船的船夫开始夸夸其谈地介绍,以此赚取外快。我们的船夫却默默划船。兴许是他英文不好,我们也因此落得个清静。
恒河畔的橙色建筑群,曾经是国家地理杂志的封面。明艳的色彩映衬下,芸芸众生在此行走,繁衍,生生不息。以前,我异常喜欢逛博物馆美术馆,因为我觉得它们是文化浓缩的精髓。但随着年纪日长,我反而更喜欢在市井中感受仍未消亡的文化,哪怕只是看看过往行人,以及普通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而印度,正是我期许中的天然博物馆。
在恒河上泛舟时,初升的太阳将河水染成了橘红色,周围一片寂静,海鸥间或发出的鸣叫声因此显得格外具有穿透力。据说这些海鸥来自西伯利亚,是来此过冬的。河岸上穿梭着三六九等形形色色的人:当地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兀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游客或好奇地游览拍照,或抱着朝圣的心理在恒河畔沐浴着晨光凝神冥思;当地小贩一早便张罗开来,兜售各种旅游商品,其中还有装有恒河沙和水的小瓶子,以及各色带有宗教意义的新奇小物;除了面前放着饭钵,乞丐们和其他闲坐在岸边的人并无太多差异。这和印度其他地方伸手乞讨,甚至围住你不放的乞丐有很大不同——感觉上他们只是清晨来此小坐,顺道放了个饭钵,行乞只是副业。我甚至看到一个乞丐一直奋笔疾书,貌似学识比我们一般人丰富多了;此外特别抓人眼球的还有瘦骨嶙峋,面部画着代表不同派别色彩或条纹,身上只披挂着可以蔽体衣物的苦行僧。这些人中不乏家庭美满的达官显贵,他们到了一定阶段便告别俗世,过起了静心禁欲的生活。据说苦行僧的一种修行是用利器刺穿自己的生殖器然后将其悬挂在上面,一年后方能取下,以此磨炼意志;日出前后,印度教徒纷纷来到恒河边,并在圣河中沐浴,以此洗去灵魂的污垢,迎来崭新的一天。
河边悠然地行走着许多动物,神牛自不必说,大行其道,藐视苍生。在印度旅行,坐在突突车里观望窗外的世界,看到任何动物经过都没有什么不可能。我见过的招摇过市的动物就有十多种,牛、羊、马、猴子、骆驼、松鼠、大象等等。纷杂的人和动物,相安无事,各得所需。印度有种秩序,叫做乱中有序,它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我们无权质疑,更无法干涉。
舍船登岸后,我们来到了著名的火化河坛玛尼卡尼卡。据说,每天都有几百具尸体在此焚烧后被撒向恒河。印度教徒认为,能死在恒河畔是最大的幸运,而骨灰撒入恒河,则能让人的灵魂超越生死轮回,永远活在天国。这里走近了不可以拍照,以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我们便在稍远处观望。让我惊异的是,虽生离死别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这儿上演,但它仿佛是一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没有丝毫悲哀,也没有任何忌讳。过于悲伤哭泣不止的家属,是被禁止参加火化仪式的,因为他们的泪水会阻碍死者的灵魂去往天国。我想这是一种文化差异。死在中国是不吉利的,讳莫如深,而在国外,大片墓地离生活区可能仅仅咫尺之遥,人们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我在爱丁堡参加一个“捉鬼”的导览,晚上10点,我们的游览竟然在真实的墓地中宣告了尾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头和熏香味道,却并没有传说中尸体的异味。我们静静地看着工人翻动着木头,青烟袅袅升向天空。他们的工作还包括敲碎没有自己爆裂的头盖骨,以帮助亡灵超脱。那一刻,除了肃穆,我想不到更好的词语形容当时的心情。这时来了一个会说英语的当地人,自称是附近“死亡旅馆”的负责人。这种旅馆我来印度之前就在新闻里看过:它们一般是由慈善家建立,旨在为无家可归的濒死者提供临终关怀,最终出资将其焚化善后。我还在豆瓣阅读过一本名为《在垂死之家》的书,作者讲述了她在其中做义工的经历,当时我就非常佩服小姑娘的勇气和毅力。
这位负责人简单介绍了工作后,要带我们走近看看火化过程。朋友们纷纷回绝,我出于强烈的好奇心,稍加犹豫答应了。他带我往一个坡上走,那里有一个类似小庙宇的建筑,他说将要焚化的尸体都歇在庙里。快到的时候,我脚下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具死者的尸体没有完全被布盖住,他骨瘦如柴的双脚伸到了外面,被我不小心踢到了。尸体的周围放着鲜花和蜡烛等祭品,盖尸体的布是橙黄色的,上面有传统刺绣,还挺精致,兴许家里条件不至于太差。走到庙宇,负责人开始描述焚化一具尸体需要很多经费,主要用于购买木材,他们没有政府资助,因此十分困难,此后便让我捐款。我从皮夹里掏出了10美金。他看了之后,立马脸色大变,说,只有这么一点,还不够买一小块木材,让我起码给他5000卢比。我说我没有这么多钱,他说不行,这太少了。因为当时附近除了尸体,也没有其他活人,我看到他的眼神,心里十分害怕,便从庙里逃了出来,他也跟了出来。可是出来后我不知道走哪条路,他便指着其中一条路说,应该是这边。幸亏我远远看到了我的朋友们在另一个方向,而且之前在琥珀堡被骗误入歧途也让我吃一堑长一智。我没有听从他的指路,从另一条路跑到了朋友们身边。随后他也继续跟了过来,依旧不依不饶向我要钱,说他是代表上帝帮助穷苦人。因为有朋友们在身边,我没有那么害怕了,便理直气壮地反驳,上帝一定不会说至少要5000卢比这种话,他在看着你呢,你说这些话不会良心不安吗。
摆脱纠缠,继续在河岸行走。我想这就是瓦拉纳西吧,嘈杂又不失宁静,有宗教的圣洁,多数民众的善良,但也有肮脏和贪婪。所有的极端,融合在一起。我不会让偶发的不快事件破坏我对这个圣城的印象。涟漪平息之后我的内心依旧是安静的。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朴树《猎户星座》MV中在印度拍摄的镜头,耳边回荡着他轻声的吟唱:“情长,飘黄,静悄悄的时光。清晨,日暮,何处是我的归宿?世界在雾中,那些人说着,来吧,就不见了。从未看清过,这一座迷宫,所有走错的路口。那些死去的人,停留在夜空,为你点起了灯。”在我离开瓦拉纳西后的日日夜夜,我依旧从未忘记它,它仍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出现。我看见恒河在静静流淌,河里的每滴水都倒映着一座庙宇,河坛边的每块石头都住着一位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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