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的文字读得不多——是真名士自风流,其实不必读他太多。他写时字字用情,我读着心里一笑,就够了。
—— 金的文字有真是不错的,例如他的33则“不亦快哉”,好到不见笔力,一段段只见人心,只见快哉,就真是快哉呀!他的快哉完全出自平时的见闻琐事,而唯其平俗才见审美,才见水准。德富芦花说自己是“美的百姓”,那么金圣叹可称作“美的读书人”。柴米油盐,风流入眼,他活出快,活得爽。
—— 金的文字也有真啰嗦的,例如他关于旅人需胸中一副別裁,眉下一双别眼的论述:“……虽所隔止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于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干嘛?数数玩?凑字数?有病啊!就为这,我咬牙三次才算读完。等读完了就发现,他的啰嗦乃是才情滔滔所致,更是他但愿大家都像他那么个活法所致。他是在说,胜景与胜景之间的那段距离,也和胜景一样的美;造物者造物,大到生生寰宇,小到花草枝叶,无不举全力而精深妙化,就看你小子有无胸中一副別裁,眉下一双别眼了。掰开揉碎、啰啰嗦嗦,正是他才情燃烧,内心火热,纯而笃,笃而痴,痴而感到幸福,又感到这幸福需要和大家分享之“技痒”的映现。
—— 三十几年前,曾被忽悠着从承德扛回一块上水丑石,不下10斤,扛回家一试,滴水不上,吃亏上当;怎么玩?须臾,找来18磅大锤抡圆了砸下去,碎纷然。继以速干水泥粘合重组,有巅峰,有云岫,有孔罅,有危崖,再以墨汁兜头喷洒,一座“黑风谷”奇崛兀立,镶个白漆的底托,起名“白水绕黑山”,摆上窗台,为我那9米陋室添一美景。
—— 曾用一年时间游紫竹院,玩味朱自清的荷塘,谛听清风过竹时的叹息,风雪无阻。一日,春雨潇潇,视野迷蒙,正自沿湖徜徉,有水中半岛凸起脚下,细浪时来拍掩,哗哗的响,忽然忆起刘禹锡诗:“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心头苏苏然;复走至竹林深处,人寂寂鸟不鸣,唯竹叶间沙沙相语;蓦回头,雾蒙蒙地,小山拐角处被碧草红花逶迤铺满,草色花容,水水淋淋,夺人眼目,又忆起屈原的“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来。雨中漫步,能有这般快意,我心陶然。再一日,游至园中湖水一隅,对岸芦花茫茫一片,岸这边竹亭临水,有游客在上面高谈阔论——想:若芦苇深处荡出几只小船,岂不就是水泊梁山的活现!这竹亭就该是旱地忽律朱贵的酒肆,想罢大乐,坐立不安,心痒难挠,巴巴地找到园长,痛说我的紫竹院文化改造方案,没几句就被人打发出来了——以为我上门拉软广告来……心不死!于是遍查园林景观类杂志,投简历,说理想:我若做那里的编辑,一定有许多带启发性的选题文章,一定会……哀莫大于心不死!
—— 曾在立交桥洞里闻了一鼻子烤白薯,遂写下“年有四季,我有四愿”:愿初春时来紫竹院公园主掌一地的花洒,为花草树竹布润催生;愿盛夏时在长安街路灯底下摆摊卖茶,专为等候洒水车经过时,那兜头而来的清凉尴尬;秋风起,愿在天坛里甩大扫把归拢落叶,完事后在枯叶堆里踩来踩去,听咔咔一片碎响,斯时若有风筝飘摇在天,则我心一片高蓝;愿趁着呜呜北风飘飘大雪钻桥洞子卖烤白薯,别人吃,我闻味,美!
—— 曾用几百朵鬼子姜的黄花装点我的公棚,伴着从牛肋巴小窗里透进的阳光,工棚里铁锹铁镐有了生命;曾典型煞笔地规劝某地旅游局领导,高昌古城遗址不能开办舞会,可以找女孩子来吹埙,让扩音器里传送出埙声、传送出历史的风沙声响,加讲解,办展览……曾于千里之外爱抚一群开在国道边的喇叭花,“我们好像在哪见过,你记得吗?”;曾在放大镜底下屏住呼吸欣赏珍珠梅的全朵,未开时一粒粒珠圆玉润,展开来五瓣洁白,花萼清黄,袅袅婷婷,款款展展,那样的精致那样的曼妙——哎呀呀,造物主的手原也可以那样纤细,那样的秀巧……
—— 其实,敢说“我友金圣叹”者并非少数,比如苏东坡:一联“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已足够资格;比如能听出“好鸟相鸣嘤嘤成韵”的吴均;比如能看出清水小鱼“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柳宗元;比如那个看着“红色的小花,笑眯眯地从石缝里站起”,复背起老毛瑟从平原走过的诗人战士陈辉;那个在监狱里唱出“奴隶恋歌”的何彬——范仲淹,那个就因为没到过,所以才气象万千地把洞庭湖、岳阳楼淌在笔下的范仲淹,他绝对够格啊。
—— 那么,把他们凑在一个时代的节点吧,凑在一起出个节目,我主持。
—— 圣叹圣叹,开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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