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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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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發表於 2011-11-7 18:40:19 |只看該作者
[四二]流光换 春水湯湯,飛花似煙,青杏小、單衣薄,薈葉人家繞。

    我將醫書曬在屋外的青石芥上,臨著谷里的清池洗了幾件衣裳,煮了壺紫筍茶,拿到師傅屋前去給他添一杯。

    師傅服了藥後,氣色漸好,想來那帖藥方確是管用。我雖年紀尚輕,不出手則矣,一出手隨隨便便就將這個上天入地八荒舉世罕見的狼毒醫好了,真是讓我很不好意思。

    可是師傅毒解之後,常常應邀出診,即便回了谷里,也多在屋中調息煉藥,不讓旁人打攪。

    自打我那日與他排山倒海氣吞山河的哭了一哭之後,再沒有機會與他說上幾句話。

    走至屋前,門半掩著。師傅坐于案邊,沉著眉眼,單手無意地撥了撥眼前一把七弦木琴。

    這把琴我見過,先前一直掛在師傅屋里的西牆上,從未見他拿下來彈過。

    我扣了兩聲門,里頭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指尖拂過琴面,樂聲響起,似涓涓湍流。

    我進屋擺上茶盞,道,“師傅,我身子早無大礙,想同你一道出診,也好打個下手。”

    琴音依舊,師傅漫聲道了一句,“我給你配了一方十葉睫,你每日服一碗,不可怠慢。”

    我說,“那我現在就去收拾包袱。”

    師傅並未抬眸,只淡道,“小香,你身子尚虛,且留在谷中養病罷。”

    我執著茶壺添滿茶湯,眼角瞥到木琴琴額上,刻了一個“紫”字。

    手一歪,茶水灑了一桌子。

    給師傅試藥的時候,我常常想,若是他毒解之後,憶起來紫莫、憶起來安辰、憶起來那時候揚州煙雨、血染山河,我應當怎麼辦?

    本來我琢磨了許多可能性,比如淡然無視、痴心等待,或者拿根棒子將師傅敲暈了再次失憶。

    可是,事情遠比我估測的來得突然,我也遠比我想象中要不成熟得多。

    既做不到淡然,也做不到無視,我的心就這麼陡然落下去,伴著一聲脆響,手中的茶壺一並落到了地上。

    琴聲嘎然而止。

    師傅垂目注視琴弦,溫言道,“小香,怎麼了?”

    我望著他,輕聲問:“師傅,你記不記得原先在揚州見過我?”

    師傅抬眸看了看我,說,“記得。”

    “你記得紫莫嗎?”

    師傅默了良久,啟口道,“記得。”

    我說,“那你記得我喜歡你嗎?”

    師傅眉宇劃過一道波瀾,看著我,眼眸幽深如海。

    我說,“師傅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真的是、很久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修成正果,一定要將我暗戀師傅多年來的心路歷程說給他听,我會說:初見你的時候,你著一襲絳紫色嵌金錦袍,暗花織了鶴羽,一針一線我都記得那樣清楚;我還想說:師傅你笑起來的樣子啊,真是讓人分神。

    我會說:不論你是安辰還是我師傅,我都喜歡你。

    我可能還會說:你看,我喜歡你這樣久。五年啊,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五年啊,我是楷模,我是典範,我就是孟姜女精神的傳承者。

    眼下可能真的不是把話說破的好時辰,以至于這些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師傅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將我望著。

    屋中很安靜,我听見花草苑里綻放的九里香婀娜搖曳的聲音,再一瓣瓣剝落下來,碎在風里,灑了一地的落英。

    我輕聲道,“哎呀,不小心將茶給灑了。”

    蹲下身去拾茶壺,將頭埋低了些,指尖劃過碎片,像是割在我心頭。

    一雙冰涼的手捉住我的手指,師傅俯身瞧了瞧指尖,斂眸低眉。

    我微微一怔,抬眼望見他的側臉,眼角眉梢都那樣好看,清淡得不染一絲煙塵,仿佛即便伸手過去,也踫觸不到。

    “外頭有人尋你,說是鹿帝澗來問診的。”

    我回頭,看見三公踱在屋門前,攏著袖口,朝師傅傳了句話。

    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我就過去。”

    他正身拂了拂衣衫,在屋中執了藥匣往外走。走前留了句話,“這趟出診要些時日,轉心蓮開的時候我會回來。”

    不知道這話,是留給三公,還是我。

    谷中只剩下我同三公兩個人。

    三月拈香,竹林里的青筍破土而出,瀟香竹又添了一圈竹節。

    我坐在石桌邊,抱著小九順了順毛。

    天晴,晚陽在茶盞里浸成一輪紅日。

    掐指一算,去年初春,樓西月入谷拜師;依稀能記著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和他手中那柄扇子,不察流光偷換,如此便過了一年之久。

    樓西月再未回谷。

    在他師承我門下的一年時光里,我著實沒騰出空來教過他什麼,想來他也對我深深地絕望,再不抱任何希望。于是我好不容易收來的弟子,從圈養一步步走向了放養。

    這樣也好,若是他與齊笑成親,他便是我妹夫,隔著師徒的輩分,委實很復雜。

    三公日復一日地惆悵起來,兩條白眉毛鎖在一塊,總是負手在谷里繞圈圈。

    我揣測,他可能得了久別重逢憂郁癥,于是鄭重地替他把了把脈,關切道,“三公,你愁什麼?”

    三公瞥了我一眼,嘆了一聲,“你還年輕。”

    我說,“啊?”

    三公說,“我已經老了。”

    我不明就已,“啊啊?”

    三公說,“人生朝露啊,歲不與我。”

    我想了良久,茫然地望著三公,“啊啊啊?”

    我打掃師傅屋子的時候,見著那把木琴。

    細細一打量,琴額上刻的是個“紫”,琴尾上刻的是個“辰”,嵌在烏木里,沉澱了這麼多年,伸手拂過去,有深深地幾道刻痕,硌得指腹生生地疼。

    日落西山,日出東曉。

    師傅許是掐著日子算的,轉心蓮開花的那一日,他終是回來了。

    我只在師傅的手扎上見著過這種花,卻不想這稀世珍寶長得這樣普通,花開兩瓣,湛藍得像要落下雨來。

    師傅采了花配藥,我在一旁拿了石臼替他搗藥。

    紅爐上醅了只小鍋,里頭炖了根烏靈參。

    窗外有風拂了竹林的沙沙聲響,劃開春池一圈漣漪。

    師傅趁間隙里,端了茶喝了一口,再執筆將配藥記下來。

    他抬首問了一聲,“小香,你近日里身子可好,藥吃了麼?”

    我微怔,朝爐下添了點柴,點頭道,“都吃了。”

    師傅擱筆,起身將轉心蓮添進藥爐里,看著我,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他沉聲道,“你沒吃。”

    我心中一曬,因得師傅配的十葉睫藥效甚大,回回吃了,我便要頭昏上一天一夜不得清明,發一身冷汗,身子黏膩,實在難受得緊。

    我先前不過是替師傅將藥試了一試,本無大礙,便偷懶將十葉睫擱到一旁。

    我含糊道,“我身子骨挺好。想著病好了就不用吃了。”

    師傅垂目看著爐中,道,“你不要以為可以含糊過去。你一個行醫之人,自己的身子都料理不好,怎的能替旁人醫治?”

    他口氣雖淡,卻肅然得緊。在師傅身旁這許多年,也未見他這樣同我說過話,內里好像醞了些不悅。

    我被定在原處,只得訥訥道,“那我晚些再續藥。”

    次日一大早,師傅同我和三公往西山的冰窯去,當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一番。

    桃木遮掩下,露出來一方窯口。

    我跟著師傅往里走,只見這窯洞內四壁皆冰,或有垂下來幾株冰柱。寒氣裊裊,好像撐開來一面紗帳,將冰窯罩了迷迷蒙蒙一層。

    窯洞甚深,走了半盞茶時間,我漸覺得體力不支,是眩目之感,四肢百骸也凍得厲害,涼意絲絲侵入骨髓。

    腳下一滑,一個踉蹌便要跌倒,師傅轉身扶住我,微微皺眉,“要緊麼?”

    我撐著靈台晃了晃腦袋,“我很好。”

    師傅指尖搭在我手腕跳了跳,眸色漸凝,“窯里頭有一處暖玉潭,你隨我過來。這往後四十九天里,每日在這潭中浸半個時辰。”

    果不其然,這冰窯內竟是冰火兩重天。窯洞深處,有一處冰榻,上頭橫躺了個瞌眼玉面的姑娘。她肌膚很白,發如鴉羽,丹唇蛾眉,看那模樣依舊年芳十八,身上那件衣衫與我往常所見的離國姑娘大不相同,寬袍大袖,腰封上綴著一束紫色流甦。

    我望了望三公他老婆,再望了望三公。

    君生我已老,不曉得三娘醒來的時候,看著鬢間霜白的三公,是喜還是憂。

    我漸漸明白了三公前些日子的焦躁,他許是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心頭的姑娘依舊年輕得像朵花,自己卻遍布了歲月的蹉跎。

    冰榻旁邊有一處深潭,放著幽幽的藍光,像是秋日里落下來的月暉。我走近了些,蹲下來以手試了試,潭水有脈脈暖意,倒是舒服得緊。

    潭邊有個支架,上頭掛了兩件素色的布衫,好像是師傅的衣裳。

    我腦中一個機靈,突然閃過一個念想,支唔著問師傅,“師傅,你、你來這里浸過暖玉潭?”

    師傅淡道,“先前毒發的時候,來過。”

    我跳了一腳,憂愁道,“不是吧。”

    師傅抬眼問,“嗯?”

    我說,“萬一三娘中途醒來一回,那看到師傅寬了衣裳沐浴……”

    三公咳了幾聲。

    師傅別開臉去,“……沒寬衣裳。”

    師傅給三娘診了脈,再解了她的穴道,將解藥給她服下去;三公便背著三娘出洞了。

    我依師傅的吩咐,合衣浸在暖玉潭中趨寒。

    煙霧繚繞,不曉得泡了多長時辰,有些懨懨,趴在潭邊的石階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竟是三日之後。

    三公說師傅將我自冰窯里抱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浸了小半日,手背上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我問他:“師傅人呢?”

    三公說:“兩夜沒睡,許是在補眠。”

    我朝四周里望了望,“那我三娘呢?”

    三公怔忡了會,說,“走了。”

    我驚訝地瞧著三公,“嚇走了?”

    三公沒說話,起身弓著腰再踱到西山高地上坐看夕陽紅。

    一襲殘陽鋪了下來,暈開谷里一角妖嬈。

    我猜測,三娘可能醒來之後,見著三公的模樣與數十年前風神俊朗的公子哥相差甚遠,心中愛戀幻滅成灰,于是捂著臉奔出了谷。

    說實話,讓一個年僅十八的姑娘泰然地接受“我眼楮一閉、一睜,老公成了老爺爺”這一事實,簡直就如同讓大風淡定地接受自己未來的老婆走粗獷路線一樣,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或許那時候,三公問林屹要面皮,就是為了以防這種悲劇的發生。

    時間是把殺豬刀,將三公的夕陽忘年戀扼殺在搖籃里。

    我擔心三公身受重創,自此對紅塵失了念想,就撿了許多戲本子拉了凳子與他道那些美好的愛情故事。

    偶爾三公會應個一聲半句,我將他的吭吭拼湊起來,還原了三娘與他短暫的相逢場景。

    大抵是:三娘醒的時候,三公並未與她道明事情的原委,只說替她解了毒;三娘攏了鬢發,含著笑,與他客客氣氣道,“老人家,謝謝你。”

    她臨出谷的時候,與三公打听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周郎,在哪里?”

    三公默而不答,倚著門看著那個貌美的姑娘走過他的窗前。

    谷風好像在低鳴,三公屋前的鳳凰花依舊嬌艷似血。

    那個扎青花頭巾的姑娘,沒有認出他來。

    我看見三公額間的皺紋一點一點陷下去。

    我問他,“三公,你怕老麼?”

    三公瞌上眼楮,低聲應道,“不怕。”

    天幕一寸一寸被煙霞吞噬,再暗成血色。

    良久,三公吭了一聲,“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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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39:18 |只看該作者
[四三]镜中花(一)

    天晴雲淡,裊裊秋風木葉下。

    將將在暖玉潭中浸了些時辰,身子微燙,走在谷里清爽了不少。

    由是說愛情是把雙刃劍,我彼時替師傅配解藥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濃濃愛意和期盼,深以為“醫好師傅”和“師傅就會愛上我”存在著密切的因果邏輯關系。在師傅出谷數月不回之後,我終于絕望地領悟到這二者可能是矛盾的關系,根本無法共存。

    原本我想隱于江湖,與師傅在谷里做一對鴛鴦眷侶。這個夢想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那半對鴛鴦卻再不回藥王谷,讓我情何以堪。

    院子里,大風叼了些竹葉擱在小九面前,目光十分炯炯且慈愛地俯首瞅著小九。

    我覺得不管小九是妖還是狐,被大風培養成素食動物委實是件駭人听聞的事情;並且大風雖不濟,也是我藥王谷一只野獸,我不能坐視他在聖母的道路上一路向北,漸行漸遠;于是上前拽了他的翅膀往屋里拖。

    我與大風在頑強肉搏的時候,听到有人道,“姑娘,我是來尋夏神醫,不知他人在何處?”

    回頭一望,見著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偏頭看我。

    我松了手,拍拍身上的雕毛,應道,“他出診去了。你是誰?”

    那姑娘揮了揮衣袖,有只信鴿落在她手背上,她自袖口里拿出來一把嵌有雕花玳瑁的象牙絲扇,遞過來給我,“我叫何葉,是代我家夫人來請神醫出谷,這把牙扇算做酬金的一部分。等到夏神醫回谷之後,姑娘可否用此信鴿給夫人帶個信?”

    我點頭應道,“自然。”

    她抿唇笑道,“那麼多謝姑娘。我家夫人原本是同公子在京城做些生意,前不久回揚州省親,明年開春再返京。”

    何葉微微一滯,再道,“這事有些緊急,夫人只在揚州停這數月。不知道夏神醫何時回谷?”

    我說,“師傅這一回此去甚久,我也拿不準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何葉為難道,“這、這如何是好?”

    我問她,“你家夫人想醫的是何人?是何癥狀?”

    何葉略有遲疑,“就是我家夫人,揚州樓府的五夫人,名喚何依依。”

    我怔了一怔,“是樓西月的嫂子?”

    她訝然,“姑娘認識七公子?”

    我頓了頓,想到許久未有樓西月和齊笑的消息,與她打听道,“我與他是舊識了,樓西月……成親了嗎?”

    何葉神色有異,含糊了一聲,“尚未。”

    我留何葉一道用飯,與她閑聊了幾句。

    她是何依依的陪嫁丫鬟,彼時一道入的樓府。何衣衣的夫君是樓府的五公子,樓君言,為人八面玲瓏,有干濟才,將樓家的銀訖商號打點得如日中天。

    我問何葉,“樓夫人患的是何疾?”

    何葉似不便與我道明,只說,“姑娘既是夏神醫的弟子,可否隨我往揚州一趟?觀了脈象便可知曉。”

    若是去了揚州,勢必會踫上齊笑和樓西月,自是有些尷尬。

    我推脫道,“連所醫何人,所患何癥都要隱瞞。我以為你們求醫太不誠心了些,藥王谷鮮有出診之例,我也不想破了師傅的規矩。”

    何葉猶豫了片刻,道,“不瞞姑娘,我家夫人其實想醫的是扶易,扶公子。他,啞了。”

    我撐著腮想了半晌,“扶易,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听說過。”

    何葉說,“姑娘也听過扶公子的戲?”

    她這麼一提醒,我陡然憶起來,激動地一拍桌子,“想當年,他唱霸王別姬的時候,我回回捧場,那些個唱詞都能倒著背出來。力拔山兮氣蓋世,虞兮虞兮虞兮兮。”

    何葉默了半晌,說,“其實是‘虞兮虞兮奈若何’……”

    扶易對我的影響不可小覷,是我藝術領域的啟蒙星。

    一般戲子都是有戲路的,比如長得儒雅穩重的唱小生,長得排山倒海的唱武生,長得不男不女的唱花旦,長得實在看不下去的可以唱文武丑。

    扶易很不一般,他唱過霸王,唱過周瑜,唱過穆桂英,唱過孫二娘,可男可女,可文可武,全面發展;讓我很難從他的角色中窺探出他的模樣。

    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接觸了許多民間藝術之後,比如琵琶小曲、呤詩賦歌,我經過對比發現只有扶易的唱詞我能听得懂,可見其字正腔圓。

    在歲月流淌的經年經月,我發現自己唯一能听懂的一門藝術,因為扶易的啞疾,即將謝世,心中很惶恐。

    考慮了一番,我打算同何葉去趟揚州拯救扶易。

    上路之前,我去尋三公話別一番。路過師傅屋前,案角擺著一只燭台,上頭燭淚斑斑,燭芯燃了很長一截,頹然碎下來,吹了半張案面。

    我同三公說,“你照看一下小九和大風,別讓大風將她推倒了。”

    三公點頭。

    我說,“三公啊,若是師傅回來,你同他道一聲。我這一趟去的時間長,他可以回谷多住些日子。”

    三公抬眼瞧了瞧我,從里屋摸了只錦袋給我,“里頭有幾顆藥丸,路上吃。”

    一路上,我與何葉極是投緣,她和我一樣,對戲曲文化有非常深的造詣。于是我倆在馬車中侃侃而談,深入淺出地抒發一些見解,比如:唱對手戲的時候,男男同台,深情對望,這樣的話戲班子里斷袖是不是很多?再比如:斷袖之人,背負無後的罪名,怎麼在這個社會中存活下去?

    耳畔隱約有銅鈴搖曳的聲音,何葉與我道,“到了。”

    我掀開車簾,望了望外頭,見著一條青石獨徑,蜿蜿蜒蜒通到一處宅院,上掛了塊牌匾,寫著“小樓依舊”,年歲已久,丹漆剝落下來。

    我問道,“這里還沒到揚州吧。”

    何葉應道,“再往北走半天,便到揚州城了。公子見此處幽靜,便置了方宅子。喏,你看,那邊就是安寧寺。”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見著不遠處有座疊嶂的高塔,一階一階層起來,似乎能听到青燈古佛下,著袈裟的僧人敲著木魚,低聲念經的聲音。

    我跟著何葉踩著小徑往里走。

    林子里傳來一聲輕笑,漫然悠長,“依依,你輸了,為夫要罰你三杯。”

    我探身過去,婆娑樹影間,有個公子著紫色錦服,上繡飛花流雲,以一枝烏木簪綰發,側身扶著下巴,含笑望著對面的素衣女子。

    何依依的面容被樹蔭掩住,只能見著樓君言俯身打開一旁的瓷盅,不疾不徐道,“你愛喝的白桃露,我著人自京城帶了一壇過來。”

    我與何葉低聲道,“你家夫人同她相公感情真好,大白天的放著那麼大的宅子不住,要來感受大自然。”

    何葉頓了頓,“五公子對夫人是好。”

    林中何依依道了一聲,“多謝五郎。”

    樓君言依舊笑吟吟的神色,口吻中卻添了些不容抗拒的嚴厲,“不要叫五郎,我是你相公,不是麼?”

    山風將樹葉吹得很響,爾後他倆的對話都听不甚真切。依稀可見的是,他倆的身影疊在了一塊,樓君言攬著何依依的肩,將她抱入懷中,何依依身形好像若有若無地顫了一下。

    何葉扯了扯我的衣袖,“齊姑娘,我們去宅子里等著吧。”

    我見遠處良久也沒有動靜,覺得這樣以天為廬、以地為席的野外,這二人發生下一步的機率十分渺茫。遂收了目光,邁步向前。

    黃昏之時,我見到了樓君言。

    他噙笑地自頭至腳地打量我,目光深不可測,溫言道,“你不是西月那時候帶在身邊的小丫頭麼?”

    接著,他轉頭看向何依依,“既然是你朋友,就多在宅子里住些時日。”

    他走了兩步,再回身問我,“再過幾日,我們要去揚州,你要不要一道過去?”

    我不明所以,十分地茫然。

    樓君言輕笑一聲,抬眸看了一眼何依依,又像是對我道,“一塊來吧。”

    我再望向何依依,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略施粉黛,煙眉丹唇。雖是與我年紀相仿,卻有些婦人的姿態,神色淡然,只微怔了片刻,與樓君言道,“多謝相公。”

    聲音極淡,好像在同外人客套一般。

    用過晚飯,我在院中散步。

    宅中布置得很清雅,內有一方溪水,上擺了架竹質浮橋。

    一襲荷色紗裙的何依依赤著腳踏過去,池水濕了她的裙擺,她此刻收了那副清淡的模樣,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來兩個梨渦,十分可人。

    廊柱一角,樓君言安靜地望著她,目光柔和,直至何依依回了自己的屋中。他回頭,含笑與我道,“是否君言儀容有所不妥,才叫姑娘一直這樣看著我?”

    我一愣,掩面轉身道,“不是。”

    樓君言淺笑道,“你不記得我了?也罷,那時候你才十二、三歲,多半記不得了。”

    我應道,“樓公子大抵認錯人了,與你們相識的應當是我的胞妹。”

    樓君言眸色漸深,沉吟道,“哦——?如果是這樣,那君言冒昧了。”

    我欲返身回屋,被樓君言叫住,“不過——”

    他俯身瞧了瞧我,目光掃過手背,問道,“姑娘這里怎麼來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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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镜中花(二)

    我自小與齊笑在大街上晃蕩,堅持自力更生,且常常在自力更生之後被人抓捕,留下個疤痕見證我曾經騷動不安的青春歲月。

    我表示,“小時候不留心給擦破了。”

    樓君言若有所思地將我打量了一番,輕笑一聲,轉身走了。

    次日清晨,我與何依依一道用早飯。

    她備了香籃,與我道,“安寧寺香火很旺,齊姑娘不如與我一道去上個香?”

    我點頭答應。

    出了屋門,見著樓君言一襲墨色衣衫,單手撐額坐在石桌邊,一手執了筆在紙上勾勒幾筆。

    他看著何依依,展眉一笑,“眼下尚在卯時,有些涼,我替你備了件外裳。”

    何依依微微一滯,“五郎也要去?”

    樓君言饒有興致地打探她,“夫人想我去麼?”

    何依依猶豫了片刻,正欲開口,听到樓君言低低地笑,“我今日有友人來訪,你們去吧。”他起身將外衣披在何依依肩上,附在她耳畔輕聲道了一句,“不如——去拜拜送子觀音吧。”

    何依依雙頰霎時染滿了嫣紅,映在樓君言眼底,像煙霞一般溫柔。

    走過桌邊,我瞟了一眼案上。紙上畫了一角屋檐,有個姑娘倚樓含笑,她著了一身水袖彩衣,乍看上去,像是少女時期的何依依立在戲台桅欄旁,顧盼生姿。

    這個模樣我覺得有些眼熟,不由得問了她一句,“夫人也是愛听戲之人?”

    何依依止了步子,旋即向安寧塔的方向望了望,有敲鐘聲撞過來,良久之後,她淡淡地道了一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因得相隔不遠,不足一個時辰我們到了安寧寺。

    此時尚早,寺中人影稀落,朝霞襯著高塔東邊檐角一寸一寸露出來。

    山中蒙了層薄薄晨霧,秋風忽至,寺塔檐角銅鈴輕響,繚繞了一圈古樸悠然。

    我端著手在一旁看著何依依,她已經跪在這里近一個時辰了。

    塔中誦經木魚聲若有若無,唱得我頭暈。

    我想著在佛祖面前不得失禮,于是合了掌向何依依微微施了個禮,低聲提醒她道,“夫人,時辰已久。”

    再過了些時候,何依依方施然起身,將焚香插在香爐中,伏地磕頭虔誠地拜了三拜。

    她抬眸望著佛祖,良久,道了一句,“齊姑娘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麼?”

    我問道,“夫人指的是緣分?”

    何依依拂了拂裙角,“安寧寺很靈,我十三歲的時候在這里上過香,向佛祖求了段姻緣。當日,便真的顯靈了。”

    我想她說的應當是樓君言,不免有些詫異,因為听何葉道他二人成親將將兩年,若是十三歲她便遇上了樓君言,婚前曖昧足足持續了六、七年,真是件讓人心焦的事。

    何依依輕聲再道,“不知道齊姑娘有沒有心上人,有沒有為他拼盡了氣力什麼都不要過?”

    我怔了良久,“有。”

    她彎彎唇角,兩側的梨渦綻開來,“我也有。”

    我倆在寺中用齋飯。

    我啃了口饅頭,與何依依道,“夫人這回是讓我替扶公子看病?”

    她微微點頭,“他啞了,我想請齊姑娘替我瞧瞧能否醫好。”

    我問道,“夫人也愛听扶公子的戲?所以疼惜他沒了嗓子?”

    何依依眉間似有倦色,她斂眸嘆了口氣,“是有些可惜……”

    我說,“總是見著他妝面示人,不知道素面是什麼模樣。”

    何依依輕輕柔柔地道了一聲,“扶易,他模樣生得很好。”

    離開安寧寺之時,何依依回首將這高塔望了望,似是自言自語,“七年前在佛祖面前請了願,遲遲未返還願。佛祖怕是動了怒,將這一筆姻緣打散開來。此番請求佛祖寬恕……”

    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微不可察的一聲嘆,何依依與我一道上了馬車。

    車轤輾過泥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外頭下了雨,走了半盞茶的時間,便听到車夫道,“夫人,雨下得大,泥地絆得很,馬走不動了。”

    我挽了車簾,外頭黑漆漆一片,雨勢滂沱,還伴著幾聲驚雷。

    何依依關照車夫道,“那就停下,等雨小些再走。”

    我們在馬車內等了半個時辰,雨分毫沒有停的征兆。

    有些聊賴,我倚在軟椅里,隨口問道,“夫人最愛听扶公子的哪出戲?”

    雨聲淅瀝,她好像遲疑了一番,再道了一聲,“霸王別姬吧。”

    外頭的烏雲將月色掩得一絲不漏,車內昏昏暗暗,我只能看見何依依的側臉輪廓,她唇邊溢出來一支囈囈呀呀的調子,聲音很輕。

    我依稀辨得,這好像是戲中虞姬的唱調。

    戲中的唱調遠不如民謠來得朗朗上口,我彼時捏著嗓子態度端正地想學習一番,結果以嚇走一堆鳥雀告終。

    我听牆角的時候,听到戲班子里的老人教導新人:唱戲講究的是兩個字——入戲。

    鑼鼓一敲,戲子化著妝面、穿著彩服,並步上台,甩一方水袖,舞一朵劍花,眉目間皆是山水,唱詞中皆是長情。

    每一出戲唱得都那樣肝腸寸斷,不曉得是戲子太入戲,還是戲子太多情。

    不知怎的,我有些悲戚,扒著木格窗看外頭無邊無際的

Chapter_7

    暗沉,什麼也沒有。

    雨斜織成錦,我在想:我是不是無處可去了?

    這個問題其實早就該考慮了,只是我這個人十分地不能面對現實,自我寬慰的能力爐火炖青。但眼下景色這般荒涼,讓我不由地要思考一些傷感的話題來應應景。

    我一直不願意承認的是,藥王谷好像混不下去了。

    可是這麼偌大一個世界,我除了藥王谷還能去哪里?

    窗外好像有燈光,遠遠望過去,融在雨水里,模糊得暈開來。

    車夫對何依依道,“夫人,前面好像有人,難不成遇上山賊?”

    何依依思索了片刻,“我們下車,在樹後頭躲過去。”

    我們匿在樹下,一聲不吭。雨水將衣衫浸得濕透,我側頭看著何依依,她神色依舊鎮定,烏發貼在額間,與我低聲道,“別怕。”

    何依依比往常大戶人家的小姐要淡然許多,似是見慣了風雨飄搖。

    燈火越來越近,有人高叫道,“公子,這里有夫人的馬車。”

    朦朧一片煙雨中,樓君言撐了把油傘,一手提了燈籠,走到車邊探了探。

    他沉著聲問道,“里面怎麼沒人?”

    他說話的間隙,我們已經從樹後頭走了出來。

    何依依道,“原來以為遇上山賊,便想著在樹後躲過……”

    話語未完,燈籠應聲落在地上,雨水漫過燈籠紙將燈火湮滅。

    樓君言騰出一只手兀自將她攬在懷中,旁若無人地以指梳過何依依的濕發,他展顏低聲道,“別怕。”

    何依依身子一僵,淡道,“我不怕。”

    樓君言解了外袍裹住她,“我們回家吧。”神色溫柔,像是呵護剛過門的小娘子。

    透著燈光,我看見樓君言的黑靴沾滿泥土,他方才似是走得很心急。

    回到宅中,我煎了服祛寒的藥端去何依依屋中。

    門半掩,內里傳來何依依的聲音,“五郎不必對我這樣好,我已經入了門,橫豎都是你的人,何家早也敗落了,不是都合了你的心意麼?”

    昏黃燭光下,樓君言一襲月白衣衫立在何依依身後,她坐在妝台前,銅鏡中映著那幅雅致的面容。樓君言執了木梳理著她的長發,輕頓了頓,唇邊漾了淺笑,微微俯下身,扶著她的肩道,“何依依,你有沒有想過,若我只是想將你爹撂倒,作何要煞費苦心地將你娶進門?”

    何依依往一旁側了側,與他拉開了些距離,她沒有回頭,平靜如常,“我想過。”

    樓君言低聲道,“哦?說來听听。”

    她抓了胸前一縷頭發,細細地梳起來,“沒想明白。或許你看著我,便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壞事,就滿意了?”

    樓君言松開手,望著銅鏡中的何依依,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面頰滑下來,“你怎麼不想想,或許我就是想娶你呢?”他與她貼得很近,乍看上去,像是情人纏綿的姿態。

    外頭依舊秋雨霏霏,窗子被風吹開,極突兀地“嚓嚓”一聲。

    何依依回首看著樓君言,“我也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說要娶我,為何要將我爹娘推入牢獄?為何要要挾我說,如果我不嫁你,家中上上下下數十口人便要流徙荒地?”

    樓君言望著何依依,看她的神色盈了滿眼的溫柔。

    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我雖不曉這之間有什麼糾葛,卻也覺得何依依太慢熱。

    女人都是很矛盾,喜歡旁敲側擊地問男人: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愛不愛?

    男人回說:我愛你。

    女人會繼續說:哪里愛?愛哪里?九轉十八彎之後,再回過頭來問: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嘛?

    顯然樓君言不懂女人心,他看了何依依半晌,道,“我是生意人,這場買賣我以為,很值。”

    他唇角抿出淡淡的笑意,“何依依,彼時你說保全了何府上下,你就一心一意待我,那你的心呢?”樓君言輕攬著她,眼角微眯,攢了一絲涼意,徐徐道,“你的一心一意在哪里?”

    他吻住她的耳垂,一手撫上她的心口,“還是說,這里已經有其他人了?”

    樓君言順著她的脖頸吻了下去,夜色繢綣,迷醉了屋內的燭火。

    這樣我的境地就很兩難了。一方面顯然屋內熱血沸騰,我的祛寒藥無用武之地,這樣我就失去了一直杵在屋前的借口;一方面他倆在里屋親熱,卻也不將門掩實了,萬一讓別個人看到,委實不太妥當。

    我好不容易從兩難的境地自拔/出來,打算為這二人守門。

    但事情發展地太迅速,他二人離開了妝台,輾轉到了榻上,暖帳薄紗,人影交疊,十分地縹緲,縹緲到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除了一角煙紗,什麼都看不到。

    我扼腕心痛了一陣,手中藥湯已經涼了;遂返身回屋。

    三日之後,樓君言要往揚州辦事,給衙門捐十萬銀兩用以修繕東岳廟,此舉不過是用來與官衙搞好關系,互通有無。

    樓君言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意人,每一筆帳都在心頭算得清清楚楚。

    听樓宅的下人道,彼時何依依當了樓君言千金贈給她的釵頭鳳,給了東岳廟原先的戲班子。樓君言知道此事之後,勃然大怒,七日未見何依依,只在她屋前道了一句:這輩子,別想讓我幫他們。

    但眼下時勢輪轉,生意人當真是只做不賠本的買賣。

    抵達揚州,因得何依依許久未回娘家,我們便宿在何府。

    我在揚州混的時候,何府還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氣派很足,家丁很有素養,簡直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有錢人,如果他家的圍牆再矮那麼點,就完美了。

    一晃五年,何府已經沒落了許多,依舊是朱門大院,卻少了些人煙,院中水塘里,荷葉開敗,徒留了一池泥濘。

    何依依走至水塘邊,輕聲道了一句,“都枯了。”

    她抬眸看著正堂前的牌匾,上頭蒙了灰,且朱漆剝落得很厲害,我大抵能瞧出來一個“何”字。

    她對何葉道,“好像有七年沒回來了,是吧?”

    何葉點頭應道,“夫人,進屋看看吧。”

    她倆進屋之後,樓君言不疾不徐地吩咐下人道,“將這方池子蓄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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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40:1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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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镜中花(三)

    在何府落榻下來,樓君言應揚州刺史之邀攜何依依赴宴。

    何依依臨走前與我道,“齊姑娘,今日夜里,倚紅樓有一出戲。你若是得了空,便去听听吧。”

    “夫人想去听麼?”未听得腳步聲,便見樓君言邁步進來,笑吟吟地看著何依依。

    何依依垂眸淡道,“我就不去了,今日還要赴宴。”

    何依依話里的意思是,扶易晚上在倚紅樓。

    樓君言話里的意思是,何依依你晚上要不要去見扶易?

    這兩個人說話實在是百轉千回,以為掩飾了一下對方都听不懂,但掩飾得不夠深導致大家都听懂了,接著又為了不讓對方知道自己听懂了,于是似懂非懂地裝作不懂。

    我撿了件長褂換上,挽了個男子的發髻,往倚紅樓奔過去。

    倚紅樓雖然是個戲台子,但台下依舊雲燕環繞、香脂水粉,各種藝術的、不藝術的活動都匯聚一堂。主要是,它作為一個戲樓,卻掛了一個青樓的名字,很難讓人不想入非非。

    倚紅樓裝點得甚繁復,飛檐翹角。四根台柱上雕著祥禽瑞獸、瓊花瑤草。

    兩面描金楷書楹聯——入耳平氣听,當場笑顏開。

    台下分成四間看客大房和兩間茶酒房。台邊兩側立了閣樓,供大戶人家和官爺看戲。

    底下看客已陸續上座,我撿了個靠戲台近的位子坐下,抓了塊碟中的點心等著開場。

    今日里唱的是《貴妃醉酒》,這戲我听過,主要是講一個貴妃喝醉了酒之後表露出來的對帝王家的怨恨以及作為皇帝老婆心中深深的空虛感。

    這出戲的女主是貌美如花的楊貴妃,男主是只打醬油的公公;由此可以窺見其定位于擄獲年輕公子哥的心。所以,我听一回睡一回。

    一聲“ ——”的銅鑼脆響,醬油公公甩著袖子唱了一句,“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若要真富貴,除非帝王家。”

    戲開唱了。

    在眾位太監、宮女魚貫入場,再魚貫出場之後,我醒悟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我今日能不能完成何依依的托付,醫好扶易。這個問題是:戲台上來來往往的路人這麼多,我根本不曉得哪一個是扶易。

    因得扶易啞了,所以唱主角的肯定不是他。

    但他化了妝面,著了戲服,撲朔迷離,非常地安能辨我是雌雄。

    我打算戲完了去找人打听一番,然後十分放心地撐著腦袋睡著了。

    《貴妃醉酒》果然效果很好,讓底下的看客很迷醉,讓我睡過頭了。醒來的時候,戲終人散,留了伙計在收拾狼藉。

    我欲上前向他問一問扶易的事,見那伙計手中拿了只錦袋,朝著閣樓笑道,“多謝公子打賞。”

    閣樓一角里,有個公子返身離開,我大約瞧見了他的背影,好像是樓西月。

    閣樓在高處,我這麼遠遠地看過去,打著陰影,其實是看不怎麼出來那公子是誰的。但我邁步出戲園子,與樓西月成就了一段人海茫茫間的正面偶遇,不得不承認,我眼神真好。

    樓西月著了一襲暗青色織絲錦衣,垂目似在思索,沒察覺到他眼前的我。

    我想了想,掉了個方向打算躲過去。

    倏忽之間,被人拉了回來,抵在牆上,樓西月俯首垂眸看我。

    我說,“這這這這不好吧,剛見面就這麼熱情。”

    他低下頭來,附在我耳邊問,“為什麼五哥的人會跟著你?”

    我說,“有人跟蹤我?”

    樓西月點頭,蹙著眉骨瞧著我,“他要殺你?”

    我略一思索,與他道,“事情可能是這樣。你嫂子托我醫一個人,你哥可能有點吃醋了,所以派人跟著我,看看你嫂子是不是要出來和別人私會,也好見機行事,把小三扼殺在萌芽狀態。”

    他听了,淡淡地點了點頭,將我松開,唇角抿了抿,沒有說話。

    事隔近一年,再見面,樓西月似是削瘦了些。

    我問道,“齊笑好麼?”

    樓西月頓了頓,“她走了。”

    我沒有料到事情發展成這個田地,不免對齊笑有些擔心,“去哪里了?為什麼要走?她沒有來藥王谷找過我,一個姑娘家能去哪?”

    樓西月看著我,良久,他說,“多半是回東土了吧。”

    我一頭霧水,“怎麼會回東土?”

    他說,“你妹妹是東土帝姬。”

    我愣了一愣,“你妹妹才是東土帝姬。”

    樓西月正色道,“我在東土的時候見過她,彼時她戴了面紗,但模樣依稀還能辨出來。”

    我說,“我自己的妹妹是外國公主,我怎麼不知道?”

    轉念一想,“她要是東土帝姬,那我豈不是東土大帝姬?”

    他扶了額頭,唇角勾了勾,“尋個酒樓邊吃邊說吧。”

    世上總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本來我見過大風吃草之後,覺得再沒有什麼事件能將我震倒,但活了近二十年,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外國人,而且還是外國領袖型人物;這種感覺就像大風某一日驚覺自己其實是只洪水猛獸,而且還是猛獸中的戰斗機一樣怪異。

    我言語不能,呆呆地望著樓西月。

    他夾了只餃子到我碗中,“始末我不大清楚,我只是懷疑她是。”

    我依舊言語不能,低頭開始吃餃子。

    樓西月默了良久,低聲道,“小香,三叔死了。”

    咯 一下,我抬頭看他。

    樓西月夾了箸菜咽了,淡道,“解藥不管用。”

    我心頭“啪”地漏了一下,“怎麼會?”

    “我彼時試了藥,師傅服了藥後,也已經無大礙了。難不成,這方解藥對三叔沒用?”

    樓西月頓了頓,“夏景南病好了?”

    我看著他,腦中有個念想一閃即過,讓我隱隱覺得很不安。

    樓西月伸出筷子敲了敲我的碗邊,“在想什麼?”

    我愣了愣,道,“你方才問什麼?”

    他牽了牽唇角,“沒什麼,吃菜吧。”

    我說,“對不起,我沒醫好你三叔。”

    樓西月喝了杯酒,撐著額頭,安安靜靜地看了我半晌,沒有說話。

    用過晚飯,他送我回何府。

    揚州夜市很熱鬧,不合適我將腦中這些心緒理清楚,便撿了條僻靜些的巷道折回去。

    昏黃的燈火將青磚小道照得不甚真切,兩側是百姓人家的宅牆,天上似有似無嵌了抹淺月。

    深秋初冬,有些涼。

    我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同樓西月的並在一塊,拉了很長一道,蔓延到巷子深處。

    四下寂靜,只能听到皮履踩地的聲音。

    我側頭看了一眼樓西月,他目光放在遠處,眉宇不展。

    憶起最早的時候樓西月同我道,樓昭是他最敬重的師傅;我想說點什麼讓他舒服些,卻開不了口。我彼時拍著胸脯與他說:醫不好樓昭,我就改姓樓。

    最後,我真的沒有醫好他。

    我說,“那個,你五哥和五嫂好像有點溝通障礙。”

    他微微應了一聲,“嗯。”

    我再說,“溝通很重要,有什麼難受的就說出來,不要藏在心底,要不然可能就會感情破裂然後離婚了。”

    樓西月微微一滯,輕挑了挑眉,側頭看我。

    我小聲說,“樓西月,真的對不起。”

    他頓了頓,低聲道,“你這是在寬慰我麼?”

    我說,“我說了這麼多,到現在你才反應過來啊?”

    耳畔他一聲輕笑,“何府到了。”

    府前兩只燈籠打著轉,在石階上落下來斑斑燈影。

    我說,“那我先進去了。”

    他點頭。

    片刻之後,樓西月眼中含笑問我,“你怎麼還不進去?”

    我撓了撓頭,“你怎麼還不走?”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月亮很圓。”低頭再想了想,理了理邏輯,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原本我想等你走了再進去,這樣比較有禮節。但今天月亮這麼大,我想我還是進屋賞月吧。”

    我叩了叩門環,等著人來應門,見著樓西月依舊立在我身旁。

    我說,“唔,你如果心中不甚舒坦,我可以明天陪你借酒消愁。眼下已經巳時,許多酒肆都關門了。你早早地回去吧,等到夜黑風高的就不好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

    樓西月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說,“難不成,你想給我守門?”

    他輕笑一聲,對著應門的人頷首道,“何伯,我來找五哥喝杯酒。”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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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镜中花(四)

    走至偏堂,門開著,樓君言側頭在查看案上的帳本。

    何依依端了碗解酒湯擱在他身邊,與他道,“夜里你喝了不少酒,喝點湯醒醒酒。”

    樓君言撐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她,“心疼我了麼?”

    何依依走至一旁的椅子邊,拿了本書卷翻了翻,不說話。

    案上點著一盞油燈,屋中一片祥和寂靜。

    我同樓西月其實不是在偷偷摸摸地听牆角。我瞧了瞧敞開的屋門,很坦然地認為我倆是在光明正大地听牆角;並且打算繼續坦然下去。

    我說,“你看你哥剛喝了解酒湯,你就不要再找他喝酒了。”

    樓西月偏頭不解地瞧著我,“嗯?”

    我指了指屋內,與他道,“他倆正在修補感情的階段,我們就在這里看著吧。”

    樓西月輕咳了一聲。

    我往四周望了望,指著廊柱後頭的角落道,“不如,我們去那里吧。光線更好,看得更清楚。”

    樓西月扶著額角,唇邊抿了一絲笑,“我五哥行事素來果斷,你當心給他發現了,後果有些嚴重。”

    我鄭重地點頭,“是啊是啊,所以我才要你和我一塊看啊。”

    樓西月說,“……”

    隱約听到“三更”的梆子響。

    樓君言合了帳本,自椅子里拿了件錦衣,遞給何依依,笑道,“衣襟上破了個口子,你替我補一補可好?”

    何依依接過來,拿了針線,就著油燈一針一線的縫起來。

    她微微低頭,鬢發滑落下來,露出好看的脖頸,燭火在她臉上灑了陰影,落入樓君言眸中。

    樓君言微微俯首,將她的頭發挽在耳後,輕吻落在何依依的耳邊。

    她似是驚了一下,一個錯手將針扎進指尖,殷紅的血溢出來。

    樓君言蹙著眉頭,低聲道,“怎麼這樣不小心?”旋即捉住她的指尖含入口中,將血吮盡。

    何依依欲抽手,被樓君言捉住反扣在她腰後,他貼著她的耳畔輕聲問,“依依,給我生個孩子,可好?”

    院里氳了層薄霧,花影溶溶,滿地淡黃月。

    何依依雪白面頰上看不見表情,她咬著唇平靜道,“我同何家的債一塊嫁給五郎,五郎想要什麼,都行。”

    屋中靜了片刻,窗外摹然一聲響雷,夜風自門口灌了進去,將何衣衣的發絲吹得凌亂。案上的帳本“沙沙”被吹翻了好幾頁。

    樓君言身形似頓了頓,松開手,走至門邊。兩扇鏤花木門被合上之前,他道了一聲,“我想要你,何依依。”

    樓君言果然是個慎重的生意人,且吃一塹長一智,知道這回要拴上門掩人耳目。

    這樣一個“天黑拉燈,天亮了……”的版本讓我簡直要含恨而死,最嫉恨的就是這種半遮半掩,只能在腦內幻想的場景。

    我滿腔熱血地看了一眼樓西月,不想他正側頭看我。

    月色微不可察,依舊能望見他的面容,很端正。

    我一時忘詞,與他對視了良久,再記起來,“我其實是要賞月……”

    話還未說完,他俯首在我唇上吻了一下,輕輕踫觸,貼著唇瓣,抵著鼻尖,帶著溫熱的吐息,樓西月低聲說,“我很想你。”

    事情太突然,轉眼間他依舊是往昔那幅似笑非笑的神色。我睜大眼楮看著他,不曉得方才一幕到底是真實存在過,還是我因為腦補樓君言和何依依而出現了幻覺。

    在我想明白之前,脫口而出了一句話,一下子讓我震驚了。

    我說,“你不是應該想你的青梅妹妹麼?”

    我承認都是月亮惹得禍,再這麼下去,簡直會讓人犯罪。

    我咳了一聲,不好意思道,“我們洗洗睡吧。我今天受的驚嚇太多,要好好地平靜一下。”

    樓西月也是微微一怔,沉默了一會,應了一聲,問何府的下人討了間屋子宿下。

    次日大早,我想尋何依依道明情況。

    院中樓西月和樓君言正隔桌下棋。我路過之時,樓君言支腮觀棋路,慢悠悠地說,“上回是為了齊姑娘拒婚麼?”

    樓西月不置可否,自棋盅里拿了枚白子,擱于指尖中摩挲,片刻之後,落盤有聲,“五哥何時返京?”

    樓君言笑道,“來年開春。”

    樓西月抬眸道,“我想借五哥的獬豸白玉一用。”

    我聞言一愣,原是谷中一本極老的醫書曾記過:這世上有四方鎮獸之符能佑人性命,分是獬豸白玉、燭龍赤玉、黃玉、玄蜂墨玉。書中只道這四符威力無邊,相聚之時便能引四獸現世,具體怎麼個威力無邊,不曉得是書中未記,還是記了我沒看到。

    樓君言頓了頓,“你的傷,現在還未好全麼?”

    樓西月搖頭,“不是,我另作他用。”

    樓君言默了片刻,“獬豸白玉尚在京城,我著人帶過來給你。”

    樓西月喝了口茶,“多謝五哥。”

    樓君言布了顆黑子于棋盤上,目光朝我這邊掃了一掃,狀似不經意道,“上回你拒婚,捱了沈風一掌,內力失了幾分,倘若是要查三叔的事,多帶些人手在身邊。”

    樓西月輕笑一聲,“五哥,你輸了。”

    樓君言看了一眼棋局,笑道,“近日來總不得聚神。”

    樓西月戲謔道,“自打娶了五嫂之後,五哥不得聚神的日子多了不少。”

    樓君言起身,看了我一眼,笑道,“齊姑娘昨日戲听得好麼?”

    我說,“挺好。”想了想,復道,“不好,睡著了。”

    他徐徐道,“那讓西月帶你去听听小曲,眼下的戲班子失了台柱,都不比往日了。”語罷,往何依依的廂房走過去。

    樓西月朝我笑了笑,“你要不要同我下棋?”

    我湊近了道,“你的護暖心訣真的是不記得了麼?”

    他愣了愣,垂目掃過棋盤,漫不經心道,“嗯,那心訣甚繁復。往日我記在箋上隨身帶著,有一回丟了,就記不得了。”

    我朝他咧了咧嘴,“你這個法子不大好,應當多備幾份。”想了想,還是不大對,“多備幾份,容易被別人撿了去,給別人學會了就不好了。你可以將心訣寫在胸前,每日照鏡子的時候念一念。”

    樓西月眼含笑意地看著我,“那沐個浴,不就洗沒了麼?”

    我說,“那你就應當把它記住。九天十地四海八荒,我從來沒听說過有人練功記在紙上的。”

    他輕笑一聲,“怎麼沒有?那些武功秘籍作何解釋?”

    我想了很久,說,“下棋!”

    棋下至一半,樓西月撐著額頭說,“我記起來一件事。”

    語罷,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布了顆棋子,問道,“什麼事?”

    樓西月饒有興致地笑道,“彼時在沐雪山莊的時候,你輸了我一回。”

    我撓頭,“這什麼時候的事啊,我當真是記不起來了。”

    樓西月說,“要擺攤算命三日。”

    我說,“空口無憑,你有字據不?有不有不有不?”

    樓西月說,“……”

    午時將過,樓君言依舊沒從何依依的屋里出來,讓我徹底失去了與何依依獨處的機會。

    我同樓西月一路溜達到倚紅樓,打算再听一出戲。

    這出唱的是《霸王別姬》,虞姬含笑唱道,“勸君王飲酒听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旋即並了蓮步,耍開水袖,舞姿曼妙,眉眼染情。

    我與樓西月道,“何依依這段唱得很好,比這台上的戲子有過之無不及。”

    樓西月頷首道,“自然,五嫂彼時在戲班子里唱過一段時候。”

    我訝然,“她不是何府的大小姐麼?”

    樓西月展了扇子,一面听戲一面道,“因為此事,何府雞飛狗跳了一陣,數次三番將她關在屋中。但她不依,與何老爺斷了干系。”

    他想了想,復又道,“五哥彼時就是在听戲的時候認得她了。”

    台上絲竹鳴響,伴著唱調一聲一聲高了上去。

    樓西月笑著看我,打著扇子道,“你還是十二、三歲的時候,樓府擺宴請了戲班子,五哥那時候頭一回見何依依,走到後頭去看她卸了妝面的樣子。”

    我說,“你怎麼記得這樣清楚?”

    樓西月別開臉,目光放在戲台中,沒有說話。

    我倆坐在高台兩邊的閣樓里,看得比一般廂房里的看客清楚許多。

    我見著走場的間隙,有群打醬油的官兵“鏗鏗鏘鏘”地路過,里頭有個人,畫了妝面雖看不清本來容顏,卻與旁人有些不同。

    其實他們服飾一樣,妝面一樣,連走台步的姿勢也無甚差別,我思索了一番,這種不同大抵是氣質上的不同。有些人雖然唱著主角,卻常常給听客忽視掉,這是因為他的氣質上存在著渾然天成的炮灰感;有些人即便打個醬油,依舊能給人驚鴻一瞥的感覺。

    我很能體會前者的感覺,因為我總是被炮灰的那個;並且對這種喧賓奪主的路人很具有敏感性,我以為這個人肯定是扶易。

    “ 當——”銅鼓敲了一計。

    耳畔低低的一聲,“因為那時候,我也是頭一回見你。”

    心頭突得一跳,我回頭看樓西月。

    樓西月依舊看著台面上,微微含著笑,“我看見一個小姑娘甩了甩袖子,飛出來一個雞蛋。接著她便跳下牆頭,跑開了。”

    我驚訝,“啊?”

    樓西月再道,“有一回上元節,你還順了我的錢袋。”

    我再一次驚訝,“啊?”

    他偏頭,定定地看著我的眼楮,“你以為呢?要不是我給你偷,你能偷得到麼?”

    我言語再一次不能,“啊?”

    一陣叫好聲打斷了我的思路,戲似是唱完,戲子陸續下場。

    我與樓西月道,“我看見扶易了,我們下去找找他。”語畢,一路小跑往妝屋走。

    屋中坐了一排戲子,對著銅鏡將頭飾取了下來。

    有一個男子,妝面褪了一半,手中執了塊巾帕,安靜地坐在妝屋的西面。

    何依依沒有說錯,扶易的模樣生得很好。

    褪了的那半面妝里露出來他的面容,清秀俊朗,不似其他戲子的陰柔,倒像是位骨子里清冷的貴公子。他卸了妝面,寬了戲袍,換了件青色布衫,邁步出來。

    我上前問道,“你是不是扶易,扶公子?”

    他微微一怔,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受何依依之托,來替你醫好啞疾。”

    扶易眉尖蹙了起來,抬眸看了我一眼,拂袖離開了。

    我欲追上去,被樓西月一把拉住。

    我憤恨道,“他怎麼這樣不領情?”

    樓西月說,“可能承不起這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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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發表於 2011-11-8 03:42:02 |只看該作者
[四八]镜中花(六)

    可能許多姑娘都會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遇上個心上人,那時候正當最好的年紀,陌上花繁,青蔥年少;看了他一眼,以為那是一生一世。

    那一年,在重巒疊嶂的青山頂上,高聳古秀的安寧塔下,何依依著了一襲月白色與桃紅交雜的曳地錦緞長裙。她將焚香插在香爐中,伏地磕頭拜了三拜之後,回首便見著了扶易。

    扶易一身青衫,微微偏著頭,在同寺中的老僧說著什麼,陽光灑在他的衣衫上,干淨簡單。

    塔角的銅鈴迎風搖曳,裊裊的焚香浮蕩,院中那片菩提樹灑了滿地的斑駁。

    何依依當時向佛祖求的是姻緣。

    她就站在樹下,看著扶易,直到余暉自天際一點一點收起來。

    何依依和我說,“齊香,有些人可能模樣不是最好的,但你看著他,就會覺得再沒有更好的人了。”

    我屈膝坐在她身旁,點頭道,“我知道。”

    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天賜良緣?

    她跟在扶易後頭,自安寧寺一直到東岳廟,看見她的心上人換上戲服在台上風情萬千的樣子,一個淺笑、一個展眉,她都牢牢地記在心頭上。

    何依依舒了口氣,嘆道,“你可能不會理解,但我那時候就想看看他。看一眼也好。”

    我支著腮看揚州灰蒙蒙的天上飛過一行大雁,與她道,“我太能理解了。”

    我覺得我應當去和何依依滴血結拜,因為我倆的情感軌跡太具有趨同性了。

    何依依從何府偷跑出來,混到戲班子里去學戲。扶易是她的師傅。

    本來旁人唱戲是為了生計,寒秋嚴冬,沒有例外,唱得好才有飯吃;但何依依學戲是為了愛情,她想達到的終極境界就是坐在同一間妝屋里,支著腮看扶易面對銅鏡,一筆一劃地上面妝。覺悟差別這樣之大,她根本學不好戲。

    當然,她也沒想學好。

    梨園的老人都苛刻得很,寅時便要起來迎著寒風喊嗓子,倒立在牆頭練身段。

    倘是練不好,便要吃鞭子。

    有那麼一回,她捉著床榻埋在被中,死活不肯出去劈腿。她本就不甚用功,這麼一驕氣惹惱了園中的三爺,揮著鞭子將她白淨的手背打得皮開肉綻。她抱著扶易的胳膊,嚎道,“師傅,我不要出去劈腿。”

    扶易俯下身來問她,“怎麼了?”

    她苦著臉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來葵水了。”

    看著扶易的耳根漸漸染了一絲緋紅,她“咯咯”笑出聲來。扶易執了她的手給她上藥,擱在唇邊細細地吹了吹,再敷上層藥粉,動作很輕柔,像羽毛劃過心尖上。

    人都道梨園學戲苦,普通人也不一定撐得下來,更何況何依依這種大家閨秀。

    我想她肯定受了許多苦,只是那時候扶易在、她也在,不覺得苦罷了。

    沉淪在愛情里的男女多半如此,承了再多的傷痛、歷了再多的苦難,到頭來,他一個淺笑就撐開來一方晴天。

    何依依不覺得苦,但她爹娘在那頭苦的兩眼常含淚水。

    將她捉了回去,鎖在閨房三月不得邁出來一步。

    現在的何依依已為人婦,自她面容里半點看不出當年嬌縱跋扈的模樣,很難想象她是怎麼將門鎖砸開來,赤著腳慌不迭地跑出府去。

    我問何依依倘若重新再來一回的話,她彼時還會不會這麼拼命。

    她想了想,說,“會。”

    她看著欄下枝頭上滑落的枯葉,問我,“齊香,要是你,你會怎麼樣?”

    我笑了笑,道,“大抵會和你一樣吧。”

    所以說愛情是不理智的,我彼時追著安辰到藥王谷,從未想過他會不會愛我這個問題。走了一年多,我只想見到他,還好老天眷顧我,沒有讓我再見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吉祥一家。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果真是青春熱血地無處安放。

    何依依說她只會唱《霸王別姬》這一出戲,因她資質不高,且追求實在太低。

    還有一個原由,因為她本就不是戲子,演繹不了那麼許多個戲碼,不能對著其他人唱濃情軟調,所以撿了個技術含量不高,且扶易唱男主角的戲認真地學。

    他們一起排戲,扶易會執著畫筆給她描上虞姬的妍麗,替她將頭飾戴好;與她挨得那樣近,告訴她哪一句唱詞應當唱升調;在戲台上擁著她,深情地與她道別離。

    這樣的曖昧和親近,何依依以為是愛情,我也以為是愛情。

    她與何府徹底決裂了。

    這里我覺得太沖動了些,畢竟是親生爹娘,可以尋根白綾在他們跟前哭一哭,做個樣子了事。

    但何依依偏就是這麼倔強的姑娘,認準了就慷慨激昂地一路向北直到撞牆。

    她是我見過最型的大家閨秀。

    這段往事在樓君言出現以前還是往輕松小虐的言情套路發展,在樓君言出現之後,開始走豪門爭斗路線。生意的緣故,樓君言買通州郡給何府織了個里通叛黨的罪名,一干人入了獄。

    何依依說她頭一回見樓君言是在衙門偏堂里,明鏡高堂那塊牌匾下頭,樓君言手中搖著一把金邊紅絲折扇,笑吟吟地和刺史喝茶。

    他將茶碗端端正正地擱在桌上,傾身湊近她耳邊,“我們來做個買賣,你嫁給我,其他隨你。”

    何依依執了茶碗扔在他臉上,茶漬沿著他含著笑意的眼角沒入翡翠色錦服。

    這是何依依印象里的初見,可見樓君言的出場太具有炮灰性。

    但其實樓君言早早就見過她,繞到後台去見她卸了妝面的模樣。

    依照戲本子里女主聖母的劇情發展,如此危難之際,何依依肯定要舍身取義,屈服于無愛婚姻。事實上她確實答應了這筆買賣。

    答應之前,她去找了趟扶易。

    何依依見了他,頭一句話便是,“扶易,我要同你私奔,你答不答應?”

    戲班子里的人還在舞刀弄槍排著戲,扶易上了一半的妝面,他驟然止了動作,回過頭來看她。

    她走近了些,對他說,“我其實不是想學戲,我是想在你身邊。我想長長久久和你在一塊。你呢?”

    她滿含期望地看著他,想著昔日里二人在台上的默契繾綣,其實他都知道的,對吧。

    扶易回過頭去,依舊執著筆描在眉梢間。

    他低聲說,“胡鬧。”

    何依依彎了彎唇角,“你看,台面上的事很難說的清真假。”

    作戲罷了,站在戲台上,他對她耳語脈脈,深情凝望;不過是因為虞姬和項羽愛得深沉,和她何依依沒有干系。誰假戲真作,誰就輸了。

    再後來,事情就發展地風調雨順,直至現在這樣的境地。

    日頭漸漸露出來,在枯葉上灑了光影。

    她回首看了看台面中間,指著東面的角落,說,“我現在還記得戲里,扶易是從那里上台,披了紅色的衣袍,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說,“旁人都說一個戲子有什麼好。說實話,我也說不大清楚,但那時候就是覺得他最好。”

    我看著何依依的側臉,鬢發一絲不落地梳在發髻里,簡直想撲過去,和她說:姐妹啊~~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啊~~

    只是我的師傅和扶易不一樣,即便是唱唱假戲的機會也沒留給過我。

    我起身道,“夫人,已經晌午了,回府用飯吧。”

    她微微頷首,我將她拉起來的時候,觸到她腕上有了喜脈。

    回到何府,樓君言已經候在飯桌旁。他含笑與何依依道,“和齊姑娘一道听戲去了?”

    何依依微怔,點了點頭,執了碗筷開始吃飯。

    我瞧見樓君言眉宇劃過一絲不悅,咳了一聲道,“咳咳,樓公子,夫人有喜了。”

    “啪——”何依依手中的竹筷落在地上。

    樓君言頓了一頓,既而捉住何依依的手,一把將她抱入懷中,哈哈一笑,“你那日當真是去求了送子觀音麼?”

    事後,樓西月問我,“五哥成親兩年,一直未有子嗣,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手腳?”

    我默了片刻,點頭道,“何依依在她常喝的玄青茶里添了藏紅花。”

    樓西月說,“她故意的?”

    我說,“也許吧。樓君言彼時為了娶她不擇手段,將人家害得人財兩失,倘若我是何依依,定是要記恨他一輩子。”

    樓西月不以為然道,“何家出事前,五哥一直不曉得她就是何府的大小姐。後頭知道了,花了不少心思打點了人脈才將此事平了。”

    我搖頭,“倘若何依依不嫁給你五哥,他會替她做這些事麼?”

    樓西月敲了我一計,笑道,“自然,他彼時已經打點好了一切,再去與她道明。”

    我愣了愣,“原來是這樣,那你五哥怎麼不同她說啊?”

    樓西月聳了聳肩,表示不知道。

    我很難理解樓君言的所作所為,本來是定位于深情款款的公子哥,他非要擺那麼一道,讓何依依以為他是個口蜜腹劍的反派。

    這日夜里,樓君言與我進行了一次對話,事實證明他真的是個腹黑。

    他坐在案邊,遞了只瓷瓶給我,含笑道,“齊姑娘,扶易的啞疾,以此藥方可解。可否請姑娘代勞醫好他?”

    我吃了一驚,“你、你怎麼知道我是來醫扶易?”

    樓君言眼角輕挑,笑而不語。

    我想了想,說,“是樓公子給扶易下的毒?”

    他攤了手,不置可否,慢條斯理道,“還望齊姑娘幫樓某這個忙。眼下依依有喜,這件事不要攪了她的安生。”

    我接過藥瓶,腦中憑生一個念想,返身回來,問了他一句,“你彼時是不是要挾過扶易?”

    樓君言扶著額角,淡道,“樓某從不強人所難,扶易自己做的決斷,齊姑娘不如當面問他。”

    這樁故事的結尾,便是我托人將解藥給了扶易。

    听聞,他依舊只唱那麼一出戲。

    何依依與我在園中散步閑聊之時,露出來一抹笑,頰邊兩處梨渦漸深,她說,“齊香,我在畫小人衣裳,喏,就這麼大,明年開春回了京城,找繡坊織出來。”

    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件衣裳,說裙擺要繡上海棠的花紋。

    蒼翠染霜,漸入冬。

    彼時抱著心上人的胳膊說要同他私奔的少女,原來也為人/妻為人母。

    我本想當了何依依先前給的那把牙扇,集些銀兩在四方游歷一番,卻收了大風帶的一封信。

    上頭只有一行字,是三公寫的:丫頭,你師傅不大好。

    心頭咯 跳了一跳,果然應了我先前那個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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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42:33 |只看該作者
[四九]试灯风

    入冬,宅院的檐角落了薄薄一层雪砂。

    我将包袱收拾了一番,本欲去与何依依道别,走至窗前,看见她起身去端茶盏,身子微倾,似有趔趄。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小心地将她揽过去。楼君言端了茶,眼含笑意地看着她。何依依垂了眼眸,浓如蝶翼的睫毛洒了双颊的红晕似霞。

    我走至何府门外,欲撑开纸伞,看见楼西月一袭青色华服,领口处疏疏绣着几枝白玉兰,执了把竹骨丝扇伞,立在檐下。他身后斜出来一枝冬梅,上头缀了两三红蕊。

    我说,“你不是在等我吧。”

    他微微颔首,“你以为呢?”

    我有点不明所已,“你知道我要去哪?”

    他摊手,“不知道。”

    我说,“那你等我做什么?”

    楼西月眼角眉梢溢出来丝丝笑,“同你一道走。”

    我说,“你连我要去哪都不知道,怎么同我一道走?”

    他偏着头,轻声道,“哦,那敢问姑娘要去哪?”

    我想了想道,“我要去趟东土,找齐笑。”

    楼西月正色点头道,“我也要去东土,正好顺路。”

    我说,“……”

    先前得知楼昭的毒未解,我便隐有担心,只是师傅彼时服了药后气色渐好,且似是将从前的事忆起来了。本来以为他毒解了,从三公信上来看,情况并不好。我想齐笑定是有事瞒着我,倘若她当真是公主,必是知晓狼毒的解药。

    楼西月与我道,“有闻东土帝君炼长生丹药不得术,便遵了古书,想将四方镇兽灵符集齐了续命。我向五哥借了獬豸白玉。”

    我说,“你想将它献给帝君?”

    楼西月应道,“一来,三叔一事尚有蹊跷,我要探个虚实。二来——”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也好知道你的身世。”

    崇元三十三年,冬天,我同楼西月带上大风驾了马车自扬州往东土去。

    当日,雪渐渐大了起来,扬州城黑墙青瓦的宅阺上,重重檐角挂了冰霜。

    我拢了拢衣襟,隔着马车的木格窗向外看,街巷很热闹,应是要过年,能听到炮竹“啪——”地炸开在宅院门口,引来孩童的哄笑声。

    回头看着楼西月,他正垂首摆弄个什么东西。

    我凑近去,见他递了只绾巾布衫,书生模样的皮影人给我。

    楼西月抬头看我,“上回说不喜爱大将军,这回做了个书生模样的,喜欢么?”

    我木木地看着他,别开脸道,“还是喜欢大将军那样的。”

    他哭笑不得地扶了额角,将上回做的那枚皮影人递过来,“你这样反反复复的,真叫人没有办法。”

    我怔了怔,转过身去趴在窗边不说话。

    遇着夜里走山路,没有客栈歇脚的时候。

    我便斜倚在车角里,听着车轱轳碾着砂石的声音,瞌着眼昏昏噩噩地补个眠。

    窗棱硌得厉害,将手枕在脑边作枕头用。

    车外头是霭霭的黑夜,寒日里花草俱谢,荒凉得很,一条山路前头后头仅就我们这一辆车走在道上。

    手给人拿了下来,楼西月扶着我的头枕在他肩上。

    我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偷眇了他一眼。

    天色黑得很彻底,衬着稀落的星光,隐约地见着他瞌着双眸,眉眼舒展,唇角若有似无地噙着一丝笑。

    我试着将头自他肩上挪回来一些,将将抬头到一半,他似动了动,朝上挪了挪身子,不偏不倚地正好让我枕在上头。

    我直起脑袋,不作声,往一旁移了移,却给楼西月一手带回来。

    伴着外头风吹的声音,他依旧瞌着眼,声音里含着笑,“你再挪,就挪到车外头去了。”

    我也辨不大清他的容色,只能讷讷道,“车里地方不大,想舒展一下也没的法子。”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带了些倦意,手一带,将我扳过去枕在他肩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躲开些,他一只手按着我的肩,容色却是睡着了的模样。

    我低声道,“楼西月,唔,我有话同你说,你让我坐直来先。”

    他似是真的睡着了,睡容自淡淡的阴影笼着,手有意无意地揽着我,懒散地道了句,“我乏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雪极大,积了厚厚的几寸,马车行路十分艰难。

    行至荆州,我们便寻了处客栈歇脚,此时已是除夕。

    我惧冷,身子渐虚,裹了裘衣,戴了毡帽;坐在椅子里看楼西月将火盆里的柴木点燃了,屋里才一些些暖起来。

    我有些好奇,与他打听道,“以往你们富贵人家过年是不是挺热闹,摆了酒宴,歌舞升平?”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往日是怎么过的?”

    我支腮回溯了一番,“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温些米酒和茶酿,摆几碟小菜,围着火炉吃个团圆饭。烧香祭灶,上元节的时候再结个羊肠。”

    我嘿嘿咧了嘴,“我长生粥熬得不错,三公、三公他们都挺爱吃。”

    楼西月拨了拨火堆,搁了两只地瓜在里头烤着,笑道,“哦?改日我也要尝尝。”

    外头一阵哄笑。我戴了只斗笠迈步出去,见着不少人三两一簇,架着火盆燃爆竹,声声炸开来。一旁的妇幼老小拢着袖口,捂着耳朵,乐滋滋地互道贺岁。

    楼西月也起了兴致,摸铜板买了几根爆竿,递了一根过来。

    我瞧了半晌,小声道,“我不放。”

    他笑道,“怕了?”

    我眼巴巴瞅了瞅,仰首道,“这、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抿唇笑,伸手替我拢了拢衣襟,凑近来捉着我的手握着爆竿,将竹竿的末尾置于火盆边,安抚道,“别怕别怕,我替你握着便是。”

    手中的竹竿似震了一下,接着末节发出来“啪”的*****声,我手一抖,闭了眼慌忙将竹竿扔了,挣开他的手,捂着耳朵蹿开去。

    楼西月哈哈一笑,“原本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还是个小丫头,燃个爆竹便吓成这样。”

    我立在远处,看他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手中的竹竿一节一节炸开来。

    雪纷纷扬扬,落在他黑色的毡帽上,一双眼睛笑起来,很好看。

    楼西月放完爆竹,拍拍我的肩,“走,去集市上逛逛。”

    街头巷尾依旧聚了不少百姓,或是与邻里道好,或是执了棕苕清扫门庭、去尘秽。

    宅院门口多点了灯笼,钉了贴桃符,上头写了门神神茶、郁垒的名讳,贴上春牌,挂了钟馗。

    途经一处十梅亭,才子佳人在此处赏梅比诗,或画一幅数梅图。

    我瞧着那冬梅开得很讨喜,便走近去折了一枝想回去插在大风头上,也让它喜庆地过个除夕。

    返身却见不着楼西月,等了些时候,才见着他手中拿了只油纸包走过来。

    他将油纸打开,露出来一方梅花糕,依旧冒了热气,楼西月含笑问我,“饿不饿?”

    我怔怔地看着他,顿了半晌,低声问,“那个……”

    他垂头看我,“嗯?”

    我别开脸去,道,“我做长生粥你喝?”

    他微微一怔,复而调笑道,“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我跺了一脚,想往回走,“没听清就算了。”

    他拉住我,微微俯身,眼含笑意,“害羞了么?怎么这样容易就害羞?”

    我说,“你再说一句,我咬死你。”

    回了客栈,借了灶台。将冬枣煮熟,捣烂成泥,加了麦面放入锅里添水熬煮,大约一盏茶的时候,我盛了碗长生粥搁在楼西月面前。

    他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我,“味道挺好。”

    我说,“嗯。”

    他饶有兴致,夸赞道,“看不出来你其实挺贤淑。”

    我咳了一声,“嗯。”

    楼西月轻挑眉尖,摹地问道,“那嫁给我作娘子吧。”

    我说,“嗯。”

    回头一想,甚是不对。起身带倒了一把椅子,指着他道,“你再调戏我,我我我咬死你。”

    他弯了眼角笑起来,再一勺一勺将粥细细地喝下去,慢条斯理道,“你看,你这个模样,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要你?”

    我想了很久,半天,看着屋顶,说,“有,我彼时也有人思慕,还不少人。”

    他轻笑一声,撑着额角,道,“哦?说来听听,都是什么样的公子?”

    我摆了摆手,“那太多了,一时半会讲不完。我彼时在南阳救你三叔的时候,就有个员外家的公子看上我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正色点头,“嗯,有钱还有才。”

    他理了理衣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笑道,“原本我听说是杜员外,你这么一说,难不成是杜员外的痴呆公子?”

    我默了良久,拍桌而起,“把我的粥吐出来。”

    在荆州宿了些时日,待到雪霁之时,已是上元佳节。

    孩童执了荷叶灯四处奔玩,夜市熙攘,燃了满城的灯火,蔚为状观。

    八里戏台,歌舞奏乐。

    绢缎上描了龙腾鱼跃、月影秋荷,映在花灯上,迷了人眼。

    留大风一人在客栈中难免孤寂,且他越来越懒越来越懒,有点冬眠不觉晓的感觉,整日整夜地眯着眼宅在屋里不出来。于是,我将他拖着带在一旁,与楼西月一道,两人一兽逛花灯节猜灯谜。

    我兴致盎然地一个个灯谜看过去,不时地将谜面反反复复地揣摩一番,再远目地思考一计,最后一个没猜出来。

    不是谜题太难,主要是谜面写得太文言,我反反复复揣摩一番、再远目思考一计之后,会发现我连谜面也不晓得它在讲什么,只能作罢。

    楼西月抱着胳膊瞧着我一个个猜过去,闲闲道,“一个也没猜中?”

    我说,“咳咳,哪个说的?猜中了许多,只是我默默地放在心里没说出来罢了。”

    楼西月偏头含笑,“我给你猜一个?”

    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

    他笑吟吟地递过来一张谜条。

    我捋开来一看,怔了一怔,脸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上头写着一行小字:你今日很美。

    我支唔着说,“这、这是什么谜面?”

    楼西月轻笑一声,摊手道,“写了谜面你也猜不出来,索性写个谜底给你。”

    我抬头看他,阑珊灯火点入他眸中,华灯初上,似是渐渐铺开的晚霞。

    [五〇]流沙暗(一)

    因为冬日里夜长昼短,赶路不大方便,眼下已经行路月余时候。

    我倚在窗边,掩口咳了几声。

    楼西月拧了眉尖,搁了只手炉在我手中,再将我身上的毡毯往上提了提,不放心道,“你要紧么,上回给那狐狸咬了之后,一直都这样?”

    他容色有些肃然,我也不好与他道明在帮师傅试药之后,我不单味觉没有了,且惧冷的毛病愈发厉害。

    我状似轻松道,“但凡是个常人冬日都会怕冷,我又不比你会功夫。”

    楼西月沉吟了片刻,道,“倘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同我讲,知道么?”

    我点头,再与他道,“自然,我是个大夫,哪好哪不好自己一清二楚。”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笑道,“你从头到脚,哪里像个大夫?”

    我忿忿道,“我手到病除,医好了不少人,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顿了顿,侧了身往窗外瞧了瞧,良久再没言语。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许是叫他想到了他三叔,触了这方旧疤。

    到汶涞之时,恰逢薛国的春祭,百姓皆在准备行祭之礼。

    我同楼西月安顿在一处民宅中,与旁人打听了一番,此回春祭由公主怜姬主祭,因是帝君抱恙,且膝下无子,有意传位于怜姬。

    春祭历时八日,怜姬会同汶涞百姓共祭牲羊和香火,于祭祀营地中进行金殿大祭。

    我与宅中妇人问道,“你见过公主的面容么?她是否与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她似是一惊,笑道,“姑娘说笑么?公主殿下这样高贵的人,我们寻常百姓是见不得的。”

    楼西月与我道,“上回祭天大典,她也只是以面纱掩面,旁人自是看不真切了。”

    我问说,“既是如此,为何你这样笃定齐笑就是这个怜姬?”

    他顿了顿,默了一会,再道,“彼时在殿中,你将我的扇子打落,怜姬似是察觉,却有意引宫人离开。”

    我说,“这样说,她认得你。”回想了想,复道,“她是不是落了只荷包在地上?”

    他微微颔首。

    我怔了怔,垂首低声道,“原来她早就认出你来了,所以放你走。”

    次日辰时,春祭开始。

    百姓立于街巷两侧,将右手置于胸前,虔诚行礼。鸣炮击鼓、金乐齐奏。

    大殿门开,前有四马护驾,引着怜姬的马车缓缓前行。

    怜姬着一袭海棠红撒珍珠曳地纱裙,额缀一枚琉璃紫荆,腰饰千波金环片,面戴一方浅金色丝绉面纱,马车绕宫三圈,百姓祭全羊和圣酒。

    我远远地看着怜姬,她举手捉足皆是贵族的气势,让我很难将她与齐笑重合起来。

    随着祭礼推进,马车至汶涞城西草滩上的宫帐外停下,怜姬下了马车,在金色绸织的帐外祭了杯圣酒,尔后入了帐内。

    待到近夜,礼毕之后,我见楼西月不在宅中,便猫着腰到祭祀营地里晃了一圈。

    远远能望见那方宫帐里点了灯,外头守了圈宫人,盈盈透出些昏晕来。

    宫帐外头挺热闹,有不少人围在篝火旁歌舞生平,让人觉得这不是一场祭祀,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皇室狩猎。

    等了些时辰,也不见公主有出帐的趋势。我返身走至营地不远处的集市,一派熙攘热烈,许多从薛国各地来的商人,都铺开摊子做买卖,趁着春祭大捞一把。

    路过一个卖奶干的摊子,我停下来想买些干粮裹腹,摊主朝我热情道,“姑娘,我这里的奶干是用最上等的羊奶做成的,是我们鲁吉格草原最肥的母羊,是整个薛国最香甜的奶干。”

    我忙不迭地点头,表示香甜,绝无仅有的香甜。

    其实我依旧没有味觉,嚼这奶干和嚼撮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不同感,但是吃这个最肥母羊最上等的奶干让我觉得精神上很有优越感。

    既然肉体上得不到满足,我只能寻求精神高度的满足感。

    有人自后头拍了拍我的肩,扬着声调道,“姑娘。”

    我回过身去,见着子夏穿了一身墨色衣袍,额中系了根黑色缎带,身上挂了不少锦囊璎珞,踩着一双黑靴子,惊喜地看着我,“齐香?你是齐香。我们又见面了。”

    他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吓得我手一抖,手中的奶干落在地上。

    我将他撑开些,干笑道,“子夏,哈哈,这个、又见面了啊。”

    子夏拉了我的手,就要走,“恰好在春祭,我带你去跳舞,你一定会是草滩上最美的姑娘。”

    我止住他,道,“子夏,你先等等,我想问你件事。”

    他回过头来,右耳耳钉上的玛瑙闪着光,笑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说,“你们的公主是不是同我长得很像?”

    他点头道,“是,你和公主殿下一样美。”

    我再问,“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她?”

    了夏低头想了想,“好,你答应嫁给我,我带你去见她。”

    我扶额说,“……不好吧。”

    子夏惑道,“为什么不好?”

    我想了想,支唔道,“呃,我嫁人了。”

    他看了我好半天,颓丧道,“你是不是嫁给楼西月了?我向帝君请求赐婚,找了你很久,也没找到你。”

    我朝四下里看了看,楼西月不见踪影,便昧着良心正色点头道,“唔,是嫁给他了。我有方白玉,想献给你们公主。”

    子夏将我端详了一番,叹了口气,眼神恳切地与我道,“齐香,你要是愿意改嫁给我,我可以去和楼西月说。帝君早已经答应赐婚,我会对你好。”

    我指着他领我去见怜姬,只能含糊道,“唔,再议再议。”

    子夏再次热烈了,“我带你去见公主殿下,请她为我们赐福。”

    我随着子夏走近宫帐,他在外头躬身行了个礼,与宫人请示了一番。

    我们便立在帐外等宫人通报,衬着灯光,帐衣上隐隐绰绰地映出来两个身影。

    等了些时候,宫人返身回来,道,“郡王殿下,公主正在与人议事,尚不方便见您。”

    子夏颔首表示知晓,再与我道,“齐香,去我帐中,我有上好的贡品蓝波露,你一定爱喝。”

    我说,“不用了吧,你看,天色晚了,不如明日……”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伸手将额间的黑色缎带取了下来,凑近了系在我额上,笑道,“这次,我再不会让你跑了。”

    “你就宿在我帐里吧。”

    我左右瞧了瞧,感觉里外都是他的人,很绝望。

    我想同他讲道理,“子夏,你知道婚姻的基础是什么么?”

    子夏想了想,道,“是什么?”

    我循循善诱道,“是两情相悦。打比方说,你看上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也看上你了,这样的姻缘才美满。倘是你看上她,她看上了别人,这样便叫作孽缘,你若是将她拴在一旁,便叫作作孽。”

    子夏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在作孽?”

    我一想他果然是个明白人,讲事实摆道理很能沟得通,笑道,“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子夏问道,“你看上楼西月哪里了?”

    我万分诚挚地与他道,“他模样生得好,人品好,家世好,身手好,性格也好,对我很是温柔体贴,又专一又痴情,可以说是江湖上最惊才绝艳最惊鸿一瞥最惊涛拍岸的那一个。”

    说完我自己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再为我对仗工整的排比句暗自惊艳了一把。

    子夏沉默了。

    我转身要走,耳边有人闷笑了一声,“原来我这么好?”

    楼西月抱着胳膊,玩味地看着我。

    我愣了愣,抬头望了望天,心中甚悲凉。

    楼西月笑着走近来,与我道,“出来也不同我道一声,这里人多,若是走丢了怎么办?”

    我干干笑了笑。

    子夏走过去,抬了手拍在楼西月肩上。

    我陡然紧张起来,以为他要与楼西月近身搏斗,这里人口众多,万一打起来,我和楼西月肯定要吃亏。

    本想开口劝架,不料子夏何其郑重何其托付地道了一句,“齐香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既然她已经同你成了亲,你不要辜负她。”

    我扶额。

    楼西月微微一怔,挑起眉尖,噙着笑问我,“成亲?”

    我扶了右额角,再扶左额角。

    楼西月一本正经地与子夏道,“我不会辜负她。”

    我再扶回右额角,说,“……”

    子夏顿了顿,再看了看我,讪讪地道了两句转身离开了。

    我问楼西月,“你怎么在这里?方才去了哪里?”

    他扶着下巴,笑吟吟道,“是不是一时见不到我,这才想到我的好?”

    我与他惋惜道,“本想让子夏领着去见见这个公主,但她不得空。”

    楼西月默了片刻,道,“已经晚了,早些回去吧。”

    我与他走了两步,不觉有些饿了;方才给子夏一吓那半块奶干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与楼西月建议道,“晚饭还没吃,趁眼下集市这么热闹,吃点东西再回去。”

    我们捡了个摊面坐下,摊主乐呵呵地呈上来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我就了酒,扒了两口菜,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将那方獬豸白玉呈上去?”

    楼西月夹了箸菜,若有所思,淡道,“捡个合适的时候吧。”

    我突地有些不适,头有些昏沉,敛了心神与他道,“这酒怕是有些烈,我喝不大习惯。”

    他眉头微微一皱,道,“怎么回事?”

    我说,“头昏。”

    不晓得是不是我平素太忧国忧民了,果真就这么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次日晌午,楼西月一言不发,甚严肃地看着我。

    我自榻上坐起来,倒了杯茶,一面喝一面意识到屋里的气氛很浓重,十分地深沉。

    我费了心思凝神想着昨日头昏了之后,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将楼西月得罪了。

    “齐香”,楼西月突然开口,“你中毒了,是么?”

    我咧嘴笑了笑,与他道,“不是,许是前些日子周车劳顿,不过昏了一小昏么,无甚大碍。”

    他看了我一眼,口气有些淡,“我们今日就回中原,你给我回药王谷里养着。”

    “不行,我还未见到齐笑。我还没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公主。”

    楼西月皱眉,“即便是,那又怎样?”

    我急道,“倘若是,她必是知道狼毒的解药。我师傅眼下毒尚未解……”

    “呵”,他突地笑了笑,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淡淡地开了口,“好,齐香。你去弄清楚,你去医好他。什么都比不过你师傅,不是么?”

    我一时无言,垂了头,支唔道,“我真的没事,喝醉了罢了。”

    楼西月笑了两声,起身往屋外走,“你见过哪一个喝醉了的会吐血?你现在当真是好的很,宁可自己不要命也要给你师傅找解药,旁人看了真要感动死。”

    我愣了愣,抬头唤了声,“你去哪?”

    他淡淡地道了句,“你妹妹就是怜姬。以你的身份,再过个两天没准也是个公主,不用我做什么,你不是照样能找着解药么?”尔后,头也没回地迈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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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43:09 |只看該作者
[五一]流沙暗(二)

    屋中腾腾地煮着青茶。虽已过了隆冬,依旧还是落了些薄雪。

    楼西月半日不见归,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桌上还留有他的那柄竹骨绢扇,半散开,上头那枝桃花入眼有些纷乱。

    依稀能听到大殿钟响,伴着泠泠的春雪,一声一声重重地敲在我心头。

    窗棱绣着繁复的花样,院中堪堪露出来一角仙客来,随着风轻轻摇曳。

    我起身沏了壶茶,执着茶盏走到窗边看暮色斜晖,脑中纷纷杂杂全是楼西月敛眉清冷的容色。

    有稀落的鞋履轧过雪地的声音,继而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我一怔,急急地将杯盏搁在案上,跑去开门,“楼西月,你……”

    话硬生生收在唇边,眼前站着的不是楼西月,是位黑衣执剑的东土护卫。

    他见了我,单膝跪下,恭敬道,“殿下,属下是卓商,遵帝君之命,请您往大殿相见。”

    抬眼看过去,他身后一队人手齐刷刷地伏地垂首。

    我怔了怔,自后退了一步,摆手道,“我还在等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吧。”

    卓商垂首应道,“帝君让属下务必带殿下回去,恳请殿下移步。”

    我转身回屋,不料卓商尾随进来。

    我无奈地说,“进殿见帝君,总得容我梳个头吧。”

    他面无表情地应道,“属下替殿下梳头。”

    我扶额说,“我还要换件外袍。”

    他说,“属下替殿下宽衣。”

    我默了片刻,指着屋中正在睡觉的大风,咬牙道,“他是我儿子,我走之前,要好好地亲他一口。”语毕,看了卓商一眼,“再不,你替我来?”

    他说,“……”

    我趁卓商在屋外候着的间隙,写了个字条给楼西月,告诉他我被黑衣人劫持了。将大风拍醒,把字条塞到他喙中,看他迷瞪着眼一头冲出去,将庭院里的鸟鹊惊得四散飞去。

    外头等候的护卫对大风的出现抱以震惊的态度,纷纷持剑相向。

    我本打算开口,听到卓商果断地吩咐道,“不要动手,这是小殿下,护驾!”

    这群护卫十分地训练有素,眨眼间便收了剑,迅速地让开一条道来,方便大风出门。

    我本来想同卓商说,大风一般不走陆路,走的是航空,所以不用这么大费周折。

    但大风本就不是只淡定的禽兽,方才被这些护卫明晃晃的刀剑吓得失了阵脚,显然一时记不得怎样飞了,只嗷嗷地叫唤了两声,一步一步地往门口挪过去,还可怜巴巴地回首将我望了望。

    卓商说,“殿下,小殿下要去何处?属下可派人一路护送。”

    我闭上眼,绝望道,“他可能,回归大自然了吧……”

    卓商将我带到正殿中,殿中铺着纹龙板壁。

    门扇边立着一架八面的尺绢屏风,镂了四角,绢面上绣猛虎瑞兽。屏风外头一张金漆红木桌,上头堆了些经卷奏文,案角一对古铜烛台,点了两支雕花金烛。右边一只蹲狮香炉,暗香萦绕。

    屏风后似有人,露出一角紫色的衣袍,上头绣着华丽繁复的九翅凤尾。

    卓商郑重道,“主公,殿下已经带到。”

    “你下去吧。”

    一双墨色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出现在我眼底,帝君负手而立,面容冷俊,眉眼间约莫能辨出倦色。

    他将我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默了片刻,沉吟道,“你比怜姬更像她的模样。”

    我问道,“更像谁?”

    帝君微眯眼,走至案边,自墙上取了一幅卷轴,“更像你娘,月姬。”

    他将卷轴铺开,里头是个装扮得高贵的姑娘,头戴一顶黄绸冕帽,仪态端庄,细看上去与我有些相像。

    我顿了顿,心中思量了一番,与帝君道,“这样说的话,你是我爹?”

    他执画的手顿了顿,回首看我,“不是,月姬是寡人的……姐姐。”

    我想不论是亲爹还是亲娘舅,只要能攀上门亲戚就一切好说。

    我说,“帝君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告诉我狼毒怎么解?”

    他容色淡淡地看着画中人,“不能。”

    我说,“这个,能不能看在我娘的份上……”

    他陡然一拂袖,案上的金烛应声落地,冷声道,“倘是你想知道此毒的解药,要答应寡人一个条件。”

    我问道,“什么条件?”

    帝君淡道,“寡人赐你帝位,春祭之后,即行帝姬之礼。”

    我跳了一脚,咬着舌头道,“帝君说笑了罢,我全无治国之才,东土字一个不认得,呃,其实中原字我也认不大全。”

    帝君抬起眼睑,漠然道,“你是皇室的血脉,理应为薛国子民效力。寡人本以为你幼时中毒而亡,致使你流落他国多年。如此也好,倘是将来两国再战,你能替寡人将离国收入麾下。”

    我简直要哭了,“帝君抬爱了,我当真没有文韬武略,更是没有豪情壮志。要说皇室血脉,我妹妹齐笑,我说的是公主殿下,想必更有担当。”

    帝君冷嗤了一声,“呵,怜姬么?”他眸中一紧,沉声叱道,“狼毒所解之法,唯有继位之人方可知晓。你大可想清楚,做我大薛国的帝姬,委屈你了么?”

    语毕,拂袖吩咐道,“卓商,带她下去更衣沐浴。”

    我被安置在偏殿的素云阁中,窗外的细雪渐渐夹了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我瞥了一眼卓商,问道,“你们帝君和公主,是不是相处不大融洽?”

    卓商应道,“殿下,主公吩咐属下为您更衣沐浴,再至正殿与主公一道共进晚膳。”

    我戳了他一下,“你们主公,是不是身患顽疾?”

    卓商有些讶然,“殿下如何知晓?主公近日确是身体抱恙。”

    我点头说,“我看他无比地傲娇,疑似更年期综合症。”

    卓商说,“……”

    戌时钟响,我在卓商犀利的小眼神注视下,宽好衣裳,往正殿走。

    行至门前,殿外立了两排侍女。

    卓商顿住脚步,低声道,“公主殿下回来了。”

    我说,“怜姬么?”

    卓商点头。

    我想了想,说,“那,寻个地方听墙角吧。”

    卓商默然,再道,“属下和殿下有尊卑之分,恐是无法胜任此职。”

    我宽慰他道,“我没让你听墙角,眼下下着雨,我想让你替我打个伞。”

    卓商无言。

    暗淡的暮色里,宫灯明灭。

    怜姬着了一身玫瑰紫暗花月裙,如漆乌发梳成一只斜髻,上头簪了朵绢丝芍药。

    她没有戴面纱,即便烛光昏黄,我依旧能辨清楚,确是齐笑。

    怜姬手指尖执了只银色雕花觯,与帝君笑道,“怜姬有闻帝君将姐姐寻了回来,可喜可贺。”

    帝君未动声色,沉声道,“你自祭祀金帐匆匆而返,就是为此事?”

    怜姬垂首晃了晃手中银觯,“怜姬与姐姐多年未见,心中亟盼。上回子夏将她的画像呈上来,我便一直在想,或许彼时她并未毒发而亡。今日得此喜讯,实在按捺不住,便私底下回了大殿。祭祀一事有所怠慢,恳请帝君降罪。”

    她话语间似是放低了姿态,神色却是如常,仿佛拿捏准了帝君不会怪罪于她。

    这样的怜姬,像极了祭祀大典中贵气的公主,眼角微微上挑,带了些许威严,些许风情。

    若不是她和齐笑的样貌半分不差,我一定不会把她当作我妹妹。

    帝君将手中的卷章搁在案上,烛光暗沉,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你既是来了,替寡人拿个主意。”

    怜姬唇角溢了一丝笑,“帝君何事烦恼?怜姬愿为帝君解忧。”

    帝君起身,手中拿了那只蹲狮香炉,细细摩挲,“眼下你姐姐回来,按照律令,寡人当是授位给她。可是你们姐妹失散这么多年,她对国事*****不懂,怜姬可是愿意辅佐她?”

    怜姬身形一僵,默了片刻,强笑道,“帝君打算传位给她?”

    帝君点头道,“寡人膝下无出,你们姐妹俩是月姬之后。长子继位,不得悖了律令。”

    怜姬手中的银觯落了下来,洒了一地的琼浆,她冷笑了两声,讥诮道,“好个过河拆桥。我替帝君杀了楼昭,最后换来的不过是这个下场?”

    帝君似染了怒意,“替寡人杀了楼昭?怜姬何来此言。倘不是楼昭对月姬存了私心,彼时不肯出兵相援,你爹也不至死得那样惨烈,月姬更不会殉情。他是你的仇人,手刃仇人不是件快事么?”

    怜姬蹙了眉心,冷言道,“是。楼昭是我的仇人,然则将我双亲害死,让我流落他乡的人,只怕不只他一个吧。彼时在雁门郡,倘是帝君肯放过我爹一马,事情又该当何讲?”

    她极低地笑了两声,“帝君可算是这世上最没有心的人。你说是楼昭害死了月姬,难道你没在她心口上插那么一刀么?”

    屋中霎时静了下来。

    外头雨浇得很惨烈,卓商伞打得很到位,将我遮得一丝不露;可我依旧觉得冷,好像浑身淋得湿透,一寸一寸凉入骨子里。

    暗夜里响起怜姬一声笑,她缓缓道,“帝君说得对,手刃仇人是件快事。从前欠了我爹娘的,欠了我的,这些帐我都会一笔笔讨回来。帝君想授位给姐姐,也要问问我,甘不甘愿吧?”

    她顿了顿,再低声道,“帝君怕是不知晓,这香炉里……”

    帝君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沉声道,“你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头下了毒,嗯?”

    怜姬身子一滞,“你早就知道了?”

    “寡人养你这些年,竟是引狼入室。”

    怜姬勾了勾唇角,“是么?帝君倘不是将我恨到了骨血里,也不至把暗人的那些把戏都教给我,我不过是帝君杀人的一把刀罢了。顶着公主头衔,旁人以为我过的是多惬意。”

    她闭上眼,笑道,“哦,我方才忘了说,香炉里加的是迷榖番,此物无解。”

    帝君闻言似是盛怒,腕上施力,不足片刻,已能见着怜姬神色有些苦痛。

    我说,“卓商,我要进去。”

    卓商一门心思专注于打伞,并不知道屋内的情况已经这样危急,他说,“殿下,是否属下打伞不力,让殿下淋了雨?”

    我推开他绕至前殿,急急地敲了屋门,叫道,“帝君,我是齐香。我有事求见。”

    过了片刻,依旧无人应门。

    宫人在旁正色制止道,“你是何人?帝君和公主殿下正在议事。”

    我急道,“议你个头,要议出人命来了。”

    屋里帝君沉着声音说,“让她进来。”

    我进屋见着怜姬有些颓然地坐在案边,眼角微红。

    她抬首看见我,轻声道,“姐姐。”

    帝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甩手离开,临走前放了句话,“寡人心意已定,春祭结束,便是帝姬授礼。”

    我极力敛住心神,走近了问她,“楼昭是你害死的么?”

    她侧首,鬓间落了缕青丝,淡道,“是。”

    我问她,“这样说来,那个药方是假的?”

    怜姬抬首,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有些好笑道,“自然。难不成到了现在,你还以为我那时候是有心帮你?”

    她顿了顿,再道,“不过,倘是没有姐姐助我一把,事情也不会进展得这样顺当。”一丝妍丽的冷笑渐渐爬上她的唇角眉梢,“若是楼西月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我扶住案角,再道,“那个药方有毒是么?”

    怜姬撑着额角,笑道,“有没有毒,你试过药,难道不知晓么?你自诩是个大夫,怎么连试药这一层都过不去?”

    我点点头,与她再靠近了些,扬手甩了她一巴掌,怒极道,“齐笑,你还有脸叫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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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43:39 |只看該作者
[五二]流沙暗(三)

    殿中凌厉的一声“啪”,伴着春雷滚在云角。

    镂花的宫灯洒出来繁复的雕花灯影,隐隐绰绰。

    怜姬雪白的面颊微红,她眸中聚起半真半假的浅笑,“齐香,捱了你这一掌,自现在起,我再不用同你姐妹相称。”

    我看着她,笑道,“这话说得可笑。你念过一丝姐妹情谊么?你说旁人没有心,我问问你,你的心给狼吃了么?”

    她倚在案角,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伸手将发髻拢了拢,“是,我见不得你好。我喜欢的人得不到,便要让你也得不到。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为何还要同我抢东西?五年前抢了楼西月,眼下又要来抢我的帝位。呵呵,你同楼西月亲热的时候,想起过我这个妹妹么?”

    我费力地盯着她,冷言问道,“我何时抢过楼西月?”

    怜姬嗤笑道,“你少装糊涂。分明是我先遇上他,我早早的在灯会遇上他。你偏生要插一脚,我同你长得这般像,作何他从未认真地看过我?你说我不念姐妹情谊,你好好想想,自幼时起,我什么好东西都让给你,我同你抢过么?我俩是一胞所生,凭何你就那样受老天眷顾,可以舒坦地过日子。而我要在这里日日勾心斗角,阿臾我诈。”

    她回过身来,眼角微挑,缓缓地凑近来,“我努力这么久才要到手的东西,你一来,便要拱手相送。齐香,你当真是好本事。”

    我压了心绪,冷笑道,“没你本事。要比心计,比手段,我与公主殿下差得远了。我将师傅视作我最亲近的人,若不是你设计毒害他,我断然不会来东土。你说你喜欢楼西月,背地里却害死他三叔,你的喜欢值了几斤几两?”

    怜姬轻嗤一声,“你不要忘了,不是我背地里害死他三叔。是我和你,一起杀死了楼昭。最后那方毒药,全是你配出来的,不是么?玉罗门守备森严,没有你,楼西月怎么会那样轻易就信了。”

    我以手撑着案角,心口突得抽紧,似压了巨石一般窒息难受,勉力道,“好,公主殿下费劲心思就是想让我不好过罢。我就承了你的意思,我告诉你齐笑,不论是做帝姬也好、要我的命也罢,我一定会医好我师傅。比心狠,我比不上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近的人受苦,横竖我已经中了毒,也是个将死之人。你有什么怨恨一并加上来吧。”

    怜姬挑起眼角看了我一眼,默了片刻,再道,“呵,不要说得这样好听。方才你没听帝君说么,他要立你做帝姬,整个大薛国唾手可得,我倒是想看看,你当了帝姬,还怎么和楼西月卿卿我我?”

    她倾身过来,缓缓低语,“楼西月想以獬豸白玉与帝君换狼毒的解药。他知晓你的身世,千般不愿你入宫做公主,费尽心力想将你护住,当真是深情得很。倘是他知道你为了给夏景南找解药,宁愿继位,与他从此天涯相隔,不知道会作何想?”

    我顿了一顿,问道,“他现在在哪?”

    怜姬拂了拂衣襟,往殿外迈步,“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额角疼得厉害,扶着桌案走了几步,喉头溢出一丝腥甜,眼前一黯,竟是昏睡过去。

    我好像做了个梦。

    团团白雾笼了沉沉暮霭,窗棱外开了三两桃花,斜伸出来一枝,春/色盎然。

    有人以手背在我颊上探了探,低声道:“怎么这样凉?

    撑起眼往四周瞧了瞧,朦胧中能见着一个公子着了青衫,面容清俊,好似是楼西月。

    他手中执了碗汤药,一点一点替我渡药,袖口间有淡淡的馝兰沉香。

    尔后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过了些时辰,有人推门而入,好似怔了怔,道:“七公子,你将百玉髓拿出来救人,眼下老爷失了宝贝,盛怒,府中大乱,赶紧回去看看吧。”

    楼西月掩口咳了两声。

    额上似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耳畔响起他低低的一声:“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尔后,梦境变幻,翩扬的柳枝后头,齐笑捂着肚子咯咯地笑,她笑得眼角染了泪花,与我道:“姐姐,你欠我的,我要一桩桩讨回来。”

    醒来之时,额角渗了一层冷汗,枕帕濡湿了一片。

    我倚在榻上,想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却是怎么也顺不了。

    唯有一件事,四平八稳是清清楚楚。这便是,我定是要搅在这出宫廷斗争里头,不得自拔了。

    我起身含了口茶水,出门寻了卓商去找帝君。

    一夜之间,黑白整个调换,不问个透彻明白,我简直要含冤而死。

    帝君精神不济,撑着额角坐在书案边,拢着眉头打量卷轴上的画中人。

    堂而皇之地打听这桩皇室秘闻可能有点难度,我思量了许久,捡了个委婉动人的方式,“帝君,今日天气尚好。开春之际,百废待兴。鸟鹊还巢,万物生长。姹紫嫣红,妻妾成群。”

    帝君顿了顿,抬首看我,“不如,你陪寡人去后花园走走吧。”

    我说,“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是想向帝君打听那桩关于我爹娘的皇室秘闻。”

    他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起身往殿外走去。

    我与他一道在花园中散步,簇簇牡丹开得娇艳。

    二十年前的这桩旧事被提了起来。

    月姬彼时是薛国的帝姬,正统的皇室血脉出身,生辰之日,五星连珠、紫云腾驾、日月齐辉。占卜师预言此女子必能翻云覆雨,将大薛国引向世纪之巅。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这段腥风血雨,大约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论是支摊画符的道士,还是朝堂之上的占卜师,算命的都不靠谱。

    月姬自小就肩负起治国大业的重任,抛开皮相来说,她与寻常的帝王无异,自幼读些经韬纬略,两国交战之时,也曾挂帅西征。

    月姬十七岁那一年,在战场上初遇晋朗。两军陈兵西山埠,晋字旗在北风里猎猎作响。

    彼时晋朗还没有那样响的名声,一袭赤色战袍跨坐在黑色的血汗宝马之上,气度不凡,眸中映的是苍茫战场上的飞沙走石。

    主将叫阵,月姬虽是习武之人,依旧敌不过执长刀的晋朗。

    她的头盔撂落在地,黄沙掩住的雪白面颊上多了一道刀痕。晋朗那把红缨宝刀硬生生停在她的脖颈处,他收了刀,眸色一凝,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派个女子上战场。”

    西山埠一战,除了被晋朗撂下的头盔外,还在她脸上留了道刀疤。

    尔后,便是长达两年的混战。

    薛国不敌,万般无奈之下,送月姬往离国和亲以示和好。

    和亲对象,便是已然战果累累的晋大将军。

    和亲过程一波三折。

    帝姬的车队缓缓驶入离国境内,有位着青衫的公子,驾着白马,在道边等着她。

    因得月姬颊边有道疤痕,薛国唯恐男方看了她的模样毁婚,故而叮嘱她一直以面纱示人,不到洞房的时候不得摘下。

    她将车帘撩开来一点,看了看马上的公子。

    他面容清俊,翩翩风度地含笑与旁人说些什么。一般人都以为赫赫有名的战神晋朗长得比较魁梧,却不想是个丰神俊朗的文人模样。月姬心中浮起一丝惊喜。

    当然,她的惊喜完全来自于她的误解。

    因为晋朗心中已有意中人,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便遣了旁人来接她。这个驾马迎她的公子,不是晋朗,是楼昭。

    可能薛国在送走月姬之后,突然领悟到当年占卜师说她是个福星高照之人。

    于是刚走了两步,便勒令将月姬带回来,单方面毁约。此举惹恼了离国,皇上感觉自己被调戏了,怒不可遏。月姬的车队还在交界之处徘徊,两国又打了起来。

    这场战事很惨烈。

    中间发生了什么无从追溯,只知道此战结束之后,楼昭身边多了个叫阿昭的姑娘,月姬再没回国。

    之后,便如彼时严白所述:一次胜战后的酒宴上,楼昭将阿昭献给了晋朗;再是雁门郡之战,晋朗战死,阿昭殉情。

    帝君刻意在核心的情节上简单带过,让我觉得许多细节都有待推敲,这样模棱两可的细节太多,以致于我想深入推敲,但不知道先敲哪一个。

    我问道:“晋朗之死,是因为楼昭出兵相援太迟,还是另有隐情?”

    帝君将目光放在庭角的一株蔷薇上,良久,叹了一声,“怜姬说得对,寡人确是捅了她一刀。”

    我本想再深究下去。

    帝君扶住额角,不掩倦色,“此事已过去甚久,寡人不想再提。”

    有宫人走近来,行礼道:“陛下,您安置在北苑的那位客人,请求觐见。”

    帝君摆了摆手,示意道:“领他过来。”

    他沉吟了片刻,问我道:“昨日寡人与你提的条件,你想清楚了么?”

    我顿了顿,道:“倘是我做了帝姬,陛下便会授以我狼毒的解药么?”

    帝君点头道:“寡人绝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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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43:58 |只看該作者
[五三]流沙暗(四)

    楼西月静静地看着我,蔷薇开在他袍袂边,云际染了烟绯。

    我自袖管里将他那柄扇子拿出来,递过去,“你的桃花扇落在客栈里。”

    他微怔,收了扇子低声问:“你心意已经定了,是么?”

    我别开脸,喉头似哽了什么话,重重地压在心尖上。

    楼西月走至我眼前,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直直地看着我,“不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嗯?”

    我一僵,抬首看着他,良久之后,听到自己低声说,“是。”

    声音这样轻,轻得让我希望他听不到。

    他似顿了顿,再道:“齐香,你原先也说过,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陪你去找,东土也好、北疆也罢、西域也可以,总是能将解药找出来。”

    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我不知道我师傅能撑多久?解药就在眼前……我不想等了。”

    楼西月默了片刻,沉声道:“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

    我说不出话来,每一个字都那样重,只能抬眼看着他。

    想将他看清楚些,却是渐渐模糊,连轮廓都化了开来。

    楼西月看着我,良久之后,他问:“若是我不让你继位呢?”

    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费力道,“你不要逼我。我……”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眼眸黯了黯,“若是我执意要逼你,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从没有这样难受过,好像堕入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四方渲开簇簇的冰花,锐利的冰棱似扎进心底,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楼西月依旧安静地看着我,眉尖拧了一丝黯然。

    花枝被冷风吹得摇曳,廊柱的貔貅雕花那样狰狞,殿角的灯笼乍地晃开。

    我长长地抽了口气,“楼西月,我要救我师傅。我打小就没有亲人,只有齐笑。她是我一胞同生的妹妹,扬州流浪的时候,偷了东西挨打的时候,我害怕的是我妹妹这一顿是不是吃不饱,看不到我回去她是不是会着急。我不知道齐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若是能倒回去,我宁愿现在是我在这里做怜姬。毒发的时候,是我师傅救了我,那时候他是我以为天地间最能依靠的人。我和师傅、三叔在药王谷住了三年,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师傅护着我,佑着我,有一回冒死救我。不要说是继位做帝姬,即便以我的命换他的命,我也甘愿。”

    我顿了顿,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即便是怜姬,即便是做了错事,齐笑还是我妹妹。我昨晚上做梦在想,倘是五年前,我同她一道回东土,事情可能完全不是眼下这个局面。你三叔的死,师傅的毒,都有我一份,抹不开去,挣脱不掉。”

    楼西月身形微滞,稍稍俯下身,低声道:“你说你毒发的时候,是夏景南救了你?”

    我抹了眼泪,别过头去,“你也知道,我的心上人是师傅。我思慕……思慕他很久。”

    周围一片空寂。

    鸟鹊立在枝桠上,扑了扑翅羽,几片新叶落了下来。

    天暮蒙蒙地似落了一层灰烬,这一刹的死寂过了这样久。

    他唇边扯出一个笑,“齐香,你这个做法真是傻得很。纵使你取了解药又能如何,将他医好了,你端着帝姬的身份怎样与他相守?”

    半晌,我勉力道:“我不期盼与他相守,我只想将他医好。”

    他依旧看着我,眼眸似浓墨化不开,轻声道:“这辈子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傻的姑娘。”

    他极低地笑了一声,“所以,自始至终,我也不过是个局外人。你不会因为我改变什么,我也不能为你做任何事。齐香,你从没有将我放在心头上,是么?”

    他这样看着我,我始终说不出答案。

    我想眼下应当说点什么绝情的话,这种时候一定要把话说明白说透彻,以此断了念想,对吧。

    许是我天生便是个自私的人,迟迟不想将下一句话说出来。

    如果我不说,是不是能够就此打住。

    如果我不说,他是不是就会打着扇子,笑着和我说:我无所谓,我可以等。

    你看,我原是这样一个贪心的人,什么也给不了他,却还想将他的温暖留在身旁。

    可是我能怎样说呢?

    我想说:楼西月,我自己也中了毒,根本不晓得怎么医好。

    我还想说:我心底这样难受,曾经亲近的人要么背叛我,要么将要离开我,我应当怎么办?

    这些话都不能说。

    我已经将他放在身边这样久,怎么还能这样自私下去?

    我说:“是。”

    楼西月静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我想也是这样。”

    他俯身,定定地看着我,抬起袖口在我眼角边拭了拭,“既然如此,我在这里陪你到帝姬大典。”

    他在我额上弹了一计,“说实话,你这样笨。我真的想不出怎么会有人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暮钟敲响。

    眼下是春祭的第四日,大殿四方燃了青烟,渐渐升腾至云海里。

    风将他的发丝扬起,依旧是含笑的容色,眸中却寻不到一丝笑意。

    我额角生疼,有些眩目,与他道:“我记起来有些事要与帝君交代,晚些时候再来北苑寻你。”

    语罢,慌忙离开。

    回到偏殿中,自包袱里寻了颗百灵丸吞下定了定神。

    听见轻轻一声“啪”,回首见着楼西月先前送我的那只皮影人落在地上。

    是只羽扇纶巾的书生。

    心头跳了一跳,方才的阴霾再次席卷而来。

    我闭眼灌了几口茶水,想分散一下心神。可是一闭眼,脑中全是楼西月。

    他的模样我记得这样清楚,暮色打在他青色的织丝锦袍上,微微挑了眉,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低声说:齐香,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傻的姑娘。

    “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个局外人,是么?”

    我用手捂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为什么我会这样伤心?

    我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继位以后,从此与师傅、三公天涯相隔,我再也见不到楼西月。再也不能同他坐在酒楼里对酒谈笑。再也不能同他一道驾马游历。

    不能继续想下去,我倚在榻边失声哭起来。天地间,只有我一个,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夜深至亥时,月色泠泠。

    我起身走至北苑,轻轻推开屋门,见着楼西月已然瞌着双眼倚在榻中睡着。

    他没有宽衣解发,榻边横七竖八摆了几个长颈酒壶,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我坐在榻边,用手轻轻地顺着他的额角描绘他的轮廓。

    帐幔被风吹起,银白的月色打在他的侧脸上,我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他,光线正好。

    这样看了许久,我想将他的样子记住。

    窗子被风乍地吹开,突得一声响。

    我欲起身将窗子合上,被人一把捉住手腕。

    他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收力,翻了个身便将我压在身下。

    我还未来得及出声,他已经重重地吻下来。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好像要揉进身体里。唇顺着眉心,渐渐向下,含住唇瓣深深地吮吻,唇齿相依,口舌交缠,急切而热烈,唇舌上都是他的味道,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抚上我的面颊,细细摩挲。唇依旧贴住我的,辗转舔噬。

    我想忍住不哭,泪水依旧顺着眼角划下来,欲抬手拭去,手却被他牢牢捉住。

    他没有睁眼,唇触到我颊边的水泽之时,身子微微一滞,游移向上将泪水轻轻吻去。将我整个抱在怀中,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彼时我也这样抱过你,睡在公主榻上。”

    他这样一说,我愈发掉泪得厉害,别开脸埋进枕帕里。

    楼西月伸手扶着我的头,抵在他胸膛上,吻着我的头发,低声一叹,“傻姑娘,这样容易哭。我就抱你这一个晚上,嗯?”

    我闭上眼,倚着他,他的发丝拂过我的额头。

    眼前逐渐绽开绮丽的烟霞,像是落日之前仅余的一角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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