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宋铁树

大姑娘

铁树是一个人的名字，姓宋，他生于抗战时期，一直不清楚他的年纪，记忆里他总是拿着黑色的拐杖，佝偻着身躯，阴沉着脸，穿插在大街小巷，永远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破旧的中山装上散发一股霉味。

奶奶告诉我：“宋铁树经历过大磨难，父母早亡死于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和他哥哥相依为命，躲过抗日战争和内战，顽强的活了下来。1959年大饥荒的时候，给他挺着大肚子生病的嫂子偷了公社的药品，那个年代，食物及其匮乏，药品更是少的可怜，偷药品是个重罪，很不幸的是，他被发现了，他拒绝上交。

他不会说话，哑了一辈子，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他激动地比划着，似乎这药品对嫂子以及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很重要，公社干部哪管得了这么多，招呼上村里的青壮年，硬生生把他拖到大谷场，一顿暴打后，他瘫倒在雨里，满身泥垢和血污，死死的抱着偷来的救急药品，声嘶力竭的哀嚎着，就是不上交药品。

打得久了人们对这倔强的哑巴动了恻隐之心，放任他去了，人群渐渐散去，家人抬着他回去了。从此他随身多了一根黑色的拐杖。据说这药品救了她们母子一命。

宋铁树终生都未娶过姑娘，正常人家的姑娘们都瞧不上他，他很脏，似乎是一件衣服穿了一辈子，破旧的中山上补满五颜六色的补丁。自从瘸了腿后，就注定鳏寡孤独。

六十年代初，他的侄子出世，新的生命给了原本破烂嘈杂的家一些幸福感，也是宋铁树最开心的日子，整天抱着刚出世的孩子，脏兮兮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逢人就给人家看，得意的“啊，啊”叫嚷着。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想要一个孩子健康的成长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哑巴宋铁树总是省着自己的口粮，换些好吃的给小侄子，自己的身体也就越来越差，瘦的皮包骨，看上去一阵大一点的风就能把他吹翻。

自从瘸了腿，公社里的劳动他是做不动了，就到处乞讨，
去稻田里捡些稻谷。原本一贫如洗的宋家哪里养得起吃闲饭的瘸子，终于忍受不了兄嫂的刁难和冷眼，在他小侄子两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奶奶说那是1962年，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宋铁树杵着拐杖，在小侄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瘸一拐的消失在村头。

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时间对于人的一辈子来算不得很长，但是10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也足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1972
年，离家十年的宋铁树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哑巴女人，同样的脏乱，浑身冒着恶臭。至今村里人都不知道那哑巴女人叫什么，大家都叫她“女哑巴”。他和女哑巴似乎相依为命，却不曾同过房。他回来的时候，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原本大家以为死在外面的瘸子，今天居然回来了，他不会说话，因此大家也不知晓他这十年的遭遇。

宋铁树的嫂子在他离家出走后第二年，怀二胎难产死了，大人和孩子都没能保住。到家后，原本还需要抱在怀里的小侄子已经能挑水，放牛了。小侄子名字叫宋大全，村里教书先生给取的。看上去长得和他死去的娘一样，躲在屋内看着门外被簇拥着的两个脏兮兮的哑巴。

宋铁树很激动，放声哭了起来，旁边的女哑巴不明白情况也跟着哭了。围观的人们顿时觉得有趣，纷纷议论起来。

当哑巴宋铁树靠近宋大全时，这个12岁的少年原本好奇的面孔顿时变得紧张，向后躲去，回头张口喊起他爹来。宋铁树的哥哥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片。他楞了片刻，叹了口气，指着屋内，示意让两个哑巴进来。
两个哑巴似乎很能干，女哑巴做饭，街坊四邻闻着都直喊香，宋铁树也扛起了久违的锄头，带着女哑巴早出晚归。

宋铁树的哥哥两年后也得了不治之症，弥留之际看着宋铁树眼泪止不住的流，双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死死抓着宋铁树，不发一语，他终于没熬过那个下雨的夜晚。

宋大全这一下成了孤儿，十四岁的年纪没上过学堂，不过倒是干农活的好手，在哑巴宋铁树的支撑下，两个哑巴和一个孩子在村里艰难的活着。

1982年，宋大全二十岁的年纪，娶了邻村的寡妇家的女儿，宋家穷的叮当响，能娶上正常人家的女儿也是祖坟前烧高香，宋家的夜彩礼出奇的少，一小袋米。村里人都说，宋大全能娶到媳妇，全凭哑巴二叔宋铁树跪在寡妇家门口三天三夜。

婚后七年二人却始终不能生育，宋铁树也是急得团团转，小县城里的医院去了无数次，媳妇的肚子了还是不见有货，夫妻二人就想放弃，盘算着准备抱养一个回来。宋铁树可不乐意，领着女哑巴就出了门找郎中，走的时候宋大全不让，把二人堵在门口，宋铁树先是哀求着，“啊啊”的说了一大通，宋大全倒是也能理解其意思，但是这个时候的宋铁树已经接近六十岁，杵着拐杖，带着病怏怏的女哑巴，有命出门怕是没命回来。宋大全不为所动，哑巴急了，抡起巴掌扇了过去，这一巴掌可不轻，打得身强力壮的宋大全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万万没想到这半个身子已经进棺材的哑巴老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见哑巴二叔喷着火的眼睛，摇摇头也只得作罢。

一
年后，宋铁树回来了，和刚出去的时候没两样，略微显得有些苍老，身边却不见那个女哑巴，据宋大全之后讲，女哑巴病死在外面，被一群豺狗吃得只剩下骨头，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哑巴宋铁树谁也不知道。

宋铁树带回了一包袱的东西，谁也没见过这东西是什么，奶奶说那是药，就是这个东西让宋大全的媳妇怀上了。

1990年宋大全的媳妇生了个儿子，出生的时候10斤重，那天也是宋铁树60岁生日。一辈子没读过书的宋铁树听到孩子出世的哭声，兴奋的叫嚷着，歪歪扭扭的写了三个字——宋念祖，自此哑巴宋铁树就多了一个叫宋念祖的孙子。

宋铁树这辈子就注定不得安生，1998年特大洪水，8岁的宋念祖瞒着家人在小河边戏水，失足掉进河水里。鬼使神差，宋念祖抓住了一个从上游漂来的大木头，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下游。

那天也很巧，宋铁树正在下游的桥上，远远的看到一个挣扎在水里的熟悉的身影，他没有多想，双手抓住桥的栏杆，挂在桥上，活像一个瘦猴
子，他撕心裂肺的向宋念祖大喊着。宋念祖被冲到桥下的时候刚好抓到了他的脚，二人就这样在桥上挂了几分钟才得救。不过哑巴宋铁树那条瘸腿也彻底废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宋铁树下过床。

我从那个时候起再也见不到出没在村头镇子里踉跄着捡垃圾的身影。一身中山装阴沉着脸的哑巴就在床上躺到了生命的终结。

奶奶说，哑巴死的时候哭了，哭得像个娃娃一样。死了之后即便是闭上眼睛，眼泪还是停不下。直到棺材被盖上之前，干瘪的眼眶还是湿润着。

村里人都说哑巴有福，有这么好个侄子，还有个好孙子，这辈子值！而今我近而立之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倒是有一点理解那个小时候，遇见就躲着的哑巴。

那一身中山装，浑身散着臭味，还有那条黑色拐杖和佝偻着瘦弱身躯，还有那张苍老且阴沉的脸，村头镇尾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