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永远两情相悦(1) ------------ 我们回到黑岩公寓的大厅,坐在镜子对面的大扶手椅上,面对朝着大西洋的篱笆墙。这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厅。她想喝一杯酒,我上楼回套间去拿酒瓶。她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这种安静,绝了。您在听吗?”我说是的。我们喝着酒。在这安静的大厅里只有我们喝酒的声音。我们上楼回到了套间。她给了我两张床单,拥抱了我。 我在这里,和她在一起。我留下了。我不离开您了。我留下了。我和您关在这个悬在大海上面的套间里。我睡在您儿子的房间里,睡在第二张床上。您睡在院子那面的大房间里。很快,我也跟您一起睡在那个黑乎乎的房间里了。我们不分离了,我们一起喝酒。我留下了。我用打字机打给《解放报》写的专栏文章。您口述,我怕跟不上,我打字打得不熟,用三个指头打。她笑了,说她从来没见过谁用两个指头打字打得这么快。我们写着那个灰眼睛的孩子和年轻的辅导员,写波兰、莫扎特之爱和这句老话:我早就爱上你了,永远,永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去勒阿弗尔,一起笑,一边唱“麻雀”。她说:“好多了,您不那么走调了。您会唱好的。” 有时,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在客厅里等,躺在铺着垫子的沙发上。我看着高高的窗户和窗帘上退色的玫瑰。窗帘已经被无数个夏天的太阳晒焦了。我什么都不干,盖上被子。 我等待着。 “什么都不干,到了这种程度,真让人难以置信。这也不坏。您以前也是这样吗?” 1980年9月,每周给《解放报》写的专栏文章由子夜出版社出版了,书名叫《80年夏》。她把书题献给我。从此,我就取了“扬 · 安德烈亚”这个名字。 2 她把我父亲的姓取消了,留下了名,扬,即让,让-巴蒂斯特。我的生日是6月24日。她加上了我母亲的名字:安德烈亚。她选择我母亲的名字,肯定是因为它与我父亲的名字元音重复的缘故,都有个a,半谐音。她说:“有了这个名字,你就可以安心了。大家都会记住这个名字的。谁都不会忘记。” 她取消了她父亲的姓:多纳迪厄,选了洛特-加龙省的杜拉斯村的村名。那地方离她父亲在帕尔达扬的老屋不远。我们俩都是化名,笔名,假名。后来这些名字成了真名,因为我们选择了这些名字,因为她写了这些名字。正是她写了这些名字,安排了它们在精神上的血缘关系。 一切都可以开始了,因为她给我取了名字,因为这个名字被写在了一本书中:《80年夏》。 几个月后,她开始拍《阿嘉塔》,兄妹之间的一个爱情故事。影片的全名叫做《阿嘉塔或无限的阅读》。那也是一个剧本。电影是在特鲁维尔拍的。比尔 · 奥吉埃扮演妹妹,我扮演哥哥。电影的配音,妹妹由杜拉斯配,哥哥由我配。 拍电影可怕极了。我什么都不会,我不懂,我不会走路,她让我在黑岩公寓的大厅里穿行了好几个小时,我都忘了怎么走路了。她喊叫起来,想让我根据她的要求走,像她那样走。我办不到。最后,她让我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靠得很近很近拍戏,拍脸,仅仅拍脸。我看着摄影机和她,她跟我说话,给我讲述《阿嘉塔》这个本子,讲述兄妹之间的那场爱情。这些方案后来被用在一部她称为《大西洋人》的影片中。那是一部长五十分钟的影片,一片黑。只听见她的声音,只有她的声音,漆黑的画面中杜拉斯的声音。有时也出现我的脸,她跟我说着话,说我扮演的角色。她试图弄懂关于我的什么,弄懂这个叫扬的人。她说着,写着,对我说着话,把我拉出黑暗,让我独自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独自呆在特鲁维尔黑岩公寓的大厅里,独自面对大海,面对大西洋。 “您是谁?”她问。 这部电影只在巴黎的一家电影院里放映,王家港口大道的埃斯屈里亚尔电影院。她在《世界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她在那篇短文中告诉读者如何去那家电影院,标明了坐哪路车,影片有多长。她还写着:“千万别去,这部电影不是为您拍的。您不可能看懂。别去。” 为什么?我相信我知道这个秘密:她想把这个本子,这部电影,这种声音和画面,还有我的脸,她想把这一切都留给自己。她不能忍受别人看我,看见她在我身上看到的东西。不能忍受。她感到痛苦。她也怕受到嘲笑,她什么都怕。然而,本子由子夜出版社出版了,电影也于节日期间在全世界巡回放映。 她说:“这是我写得很漂亮的东西。这是我最好的电影。您真是棒极了。必须保持这个样子,像现在这样,这般目光茫然。这目光很天真,不谙世事,而我却知道些什么。我把您叫做大西洋人。以后,您就是大西洋人了。是我跟您这样说的。必须相信我。” 而我呢,当我在书中读到最后的结局时,我已泪流满面。我看到我身上并不属于我的某些东西,好像我应该对此一无所知。她说:“别,别哭,这并不悲惨,一点都不悲惨。他是您,但又不是您。忘了您自己。这没有任何关系。别把自己当作英雄。你一钱不值。我喜欢的正是这一点。保持这样子吧,别改变。保持这样。我们一起来看书。” 我大声地念着《大西洋人》中的章节,我不哭了,她听着。她只听着,她听着她写出来我念的句子。除了这声音、这句子和这张望的目光,什么东西都不存在。“啊,”她说,“棒极了,我喜欢您的声音。这文章就应该这么念。” 她差点要流泪了,说:“不应该害怕哭。让我们哭吧。哭!” 我们在特鲁维尔一直呆到11月份。特鲁维尔空了。黑岩公寓空了。只剩下我们。她说:“您看,这栋楼属于我们了。这太好了。”深夜,我们在黑暗中坐在大厅里喝红酒,或者出去溜达。路线总是不变,要么朝着勒阿弗尔,要么朝着卡布尔。她说:“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您看!” 她教我开车:“我讨厌开车,我想由您来开车。” 我学了。以后,往往是我开车,她给我指路:“右转,慢点。还凑合,不算太差。”我们的酒喝得越来越多,常常停下来去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她总是喝红酒。她说:“烈酒,我再也不喝了。我只受得了红酒。” 有时,她也去巴黎,把我留在黑岩公寓里。我等着。她回来了。她不愿意让我露面。她说:“这没必要。您在巴黎没事可做。您在这里很好。你在这个美丽的套间里什么事都不用干。” 她把我关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不能忍受别人看到我。她想成为我最爱的人。惟一的至爱。没有人能取代。我也同样,成为她最爱的人。 我们两情相悦。 我们永远两情相悦。 ------------ 我们永远两情相悦(2) ------------ 我们绝对两情相悦。我们永远永远,永远的永远两情相悦。人们知道这一点,但不说。尤其不能说,只能写,写书,写故事,爱情故事。活着好像是为了写书,但我们知道,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并不是因此而写作。然而,应该经历这点,经历在特鲁维尔的这种生活。一起生活、吵架,尽最大可能给对方造成伤害,好像这必不可少,应该这样。我不怎么明白。但她既然这样做,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了。我一无所知。我糊涂了。我再也看不见写出来的书与这个故事有什么区别,看不见她和我之间这场爱情。她说:“没什么要弄明白的,快别这样了,别老是像孩子那样。” 我们去买埃尔韦 · 维拉尔的唱片《卡布里,完了》。她很喜欢。她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我们唱着歌。黑岩公寓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一唱就是几个小时。突然,歌声停止了:“扬,我们去勒阿弗尔逛逛,看看勒阿弗尔港的灯光。” 有天晚上,我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她把我的东西都塞进一个手提箱里,把箱子从窗口扔了出去。她说:“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您必须立即走,回康城去。就这样。”她跟我拥抱告别。我走出去,在院子里捡起手提箱。我走了。她站在栏杆上,喊道:“扬,接住!”她扔了个东西下来,原来是埃尔韦 · 维拉尔的唱片。 我一直走到多维尔车站。当时应该已是半夜,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康城,去火车站旁边的都市旅店。我看着唱片的封套,看着埃尔韦 · 维拉尔的照片,看着写在上面的字:再见了,扬,永远再见了。她还签了名:玛格丽特。我打电话去黑岩公寓。 她说:“不,这太难了,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结束了,别再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坐出租车回去。我敲门,她开了门。她说:“我把您赶了出去,您又回来了。您没有一点自尊。人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我们拥抱,喝了杯红酒。她说:“我希望您没有忘记那张唱片。” 我们又开始唱起《卡布里,完了》来,在黑岩公寓唱了许多次。“没有比它更好的了。”她说。 我到母亲那里去了三天。当时,母亲和继父住在德塞夫勒。母亲立即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奇怪的是,她觉得这很正常,完全正常,好像显而易见,必不可少。她当时没有说,后来才告诉我。 我回到了特鲁维尔。我们约好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叫诺西亚的酒吧里见面。她来了。化了妆。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嘴唇涂得红红的,很艳,像个妓女。她微笑着,像是一百岁,一千岁,也像是十五岁半,她要过河,中国人的那辆非常漂亮的小轿车将载着她穿过稻田,直至西贡的沙瑟卢-洛巴中学1。 我们在那儿喝着红酒。她说:“我要带您去看看巴尔纳维尔-拉贝尔特朗。拉贝尔特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问:“您爱我吗?”我没有回答。我无法回答。她说:“如果我不是杜拉斯,您决不会看我一眼。”我没有回答。我无法回答。她说:“您爱的人不是我,而是杜拉斯,爱的是我写的东西。”她说:“您写‘我不爱玛格丽特’。”她递给我一支钢笔、一张纸,说:“写吧,照写就行了。”我不能写。我没有写她要我写的东西,没有写她不愿意读到的东西。她说:“扬,要是我一本书都没有写过,您还会爱我吗?”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无法回答。她说:“可您是谁呀?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是谁,不知道您跟我在这里干什么。也许是为了钱。我先告诉你,您什么都得不到的,我什么都不会给您。我了解那些骗子。别想骗我。” 沉默。 她说:“这肯定是碰巧让我遇上的。这样一个家伙,一言不发,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都不懂,一无所知。让我遇上这事,是我运气不好。可您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您从哪来回哪去吧!我受够了,您在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是谁。” 这种情形经常发生。她忍受不了我,也忍受不了自己。她把我赶出家门,并威胁我:“您在这里一无所有。一切都是我的,一切。您听见了,钱是我的,我一分都不会给您的,一分都不给。您什么都没有,您是个头号废物。”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赖着不走,为什么要留下来,和她一起,单独和她一起。她单独地和我在一起。有时,真让人受不了,她想打烂一切,破坏一切,摧毁我,想打我,骂我,让我死,杀死我。她说:“我想杀人。”她不说“我想杀你”,而是说“我想杀人”。真让人受不了。她心里十分明白,什么都明白。这种清醒非常残忍。全世界都变得残忍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种痛苦。我也如此,因为她看见我在那儿,她看见了我。有时,她再也不想看见我的存在。她不认识这个人,却知道这个人是我。她再也不想见我,她想杀人,想自杀,想死,她想看到我和她一起死。她想消失。但愿痛苦能够消失,但愿我能让她停止痛苦。我不知不觉地给她造成了一些痛苦,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我造成了痛苦,就像一种瞬间产生的悲伤。 当您看着我时,那就是一种粗暴的再见。 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在那里毫无用处。 她说:“我忍受不了的,是您的生存原则本身。您让人接受不了。” 我别无选择,她也别无选择。这种伤害,这种痛苦是必需的,应该无视这种无可救药的孤独带来的剧痛,写字,写东西。不要文学,要别的东西,试图弄懂我的什么东西,弄懂看着她这张脸的什么东西。它看见了她的什么东西。有时,她忍受不了。然而,我们留下了,两人都关在特鲁维尔黑岩公寓的那个漆黑的房间里。晚上,开着车沿海向布隆维尔驶去。她说:“看!您看那团漆黑的东西,那么黑。您听那声音响个不停,那东西一动不动,看,我把它叫做‘东西’。那是一股水。周围是陆地。” 她补充说:“‘那东西’,这样叫没错吧?嗯?” 我们一起关在家中写作。我在那里用打字机打着词、句,我不想弄懂打的是什么东西,只是尽量快打,免得忘词,得跟上口述的速度。在那个时候,我这样说吧,有个第三者在我们身边。我们不复存在了。再也没有名字了,再也没有作者的名字了,只有正在产生的作品。那是一种激情,一种与美并没有联系的激情,不,不仅如此,我不相信。不如这样说吧,那是一种真实的激情。某种真实的东西正说出来,写出来。永远写出来。某种真实的东西,千年的真实,某种她和我立即就认出来的东西,某种对我而说的东西,她知道可以对我,只有对我一个人说的东西。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 我们永远两情相悦(3) ------------ 她不知道谁在写。直至最后一天,她还这样说:“我不知道谁在写。我不知道写作是什么东西。”然而,她在写,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写,甚至当她不写时她也在写。她看见了某种东西。她忍不住,她知道这没必要,写作永远代替不了绝对,上帝永远无法企及。然而,还是应该写,尝试这种日常的谦卑工作,写作,试图找到那个词。首先口述,接着就看见了。写完后,她重读了一遍,说:“写这样的东西,我感到心里不安呢!” 我什么都没说,我听她说她自己的话,当时正在写《死亡的疾病》。 太难写了,她的精神非常集中。她寻找着那个词,找到了,她破坏句子,寻找别的东西,别的词,一个标点。写一页我得打上十来页。有时,那声音不太清楚,我怕没有听清哪个词。我不敢让她重复,便自己对付。我打着字,她寻找要找的字。书写成了,有进展了。她说:“我相信我能写成。我还不太肯定,但这会成为一本书的。一件从来没有做成过的事。” 每次都是最伟大的书。她说:“我相信到此为止了。写完这本书后,我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已经结束了,这太可怕了。但与此同时,我也将摆脱这种苦差使了。” 后来,她又开始写。每次都像是一种甜蜜的痛苦,躲也躲不了。她写了,她没办法。而我呢,我等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等着。我在那里就是为了那些将要写出来的词,为了那些全世界的读者都将读到的词。我在那里也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孤独的女人。她愿意独自跟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愿意白天黑夜的每一秒都成为我最爱的人。 除了我,世界上空无一人。事实上,您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也是您最喜欢的人,胜于世上的任何东西。我们在那里共同生活,是的,永远在一起。但我们也知道,时间流逝。时间已经流逝。我们还剩下一些时间,必须写些什么,说些什么。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勇往直前。爱。爱得更热烈。爱谁?爱您,爱我。是的,爱得更热烈。 我们不知道。您和我,我们所知道的是:我们相爱。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多么动人的故事!多么伟大的爱情!我们不在一起生活,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得不一起生活,因为我们越来越相爱。 我这样说:在这种神奇相遇中,在从此以后出了名的“80年夏”,有一种声音。她的声音。完整的说话方式,去寻找字句,找到正确的、真正的字句的方式,并经过冷静的思考,让这些字句呼之欲出。 我听她说话,听了好几个小时。我听见了什么东西,看见了什么东西。我很快就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声音(让我们说日常用语的声音吧),口述文章的声音,正在写作的声音,试图看到某种东西,叫出某种东西,每时每刻都试图存在,存在于真实中的声音,它们之间并没有区别。这是一种努力,一种张力,一种痛苦,一种随时随刻都存在的魅力。 比如,她说“我们去图克”。我很喜欢她说“图克”这个词的方式,我对她说:“再跟我说一遍。”她笑了,又说了一遍,为了我,也为了她自己,把这个词又重复了一遍:图克。 她说话时,好像在创造这个词。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好像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从来没有。那是一些简单的词,陈旧的词,日常用语,廉价的故事。讷韦尔1少女在广岛。好像只有这样普通、平凡才能使词、句和阅读具有魅力。 应邀朗读作品。 当她在电影《大西洋人》中朗读作品时,她既是这些文字的作者,也是自己的声音的作者。一种让人赞美而又令人不安的巧合,好像她对自己写出来的这些文字理解得更深了。重新创造文字,是的,好像简单的词意味深长,掘之不尽,好像可以说了再说,直至意义消失,只剩下声响。 “谁写的?这是谁写的?”她问。她高兴地发现了一些真实的东西。 我和这个女人走进了这个故事。这个写作的女人,难以想象的女人,因自身而激动,因全世界而激动,因为不公正,因为美,因为痛苦,因为爱,因为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她和我,因为那个发生在她与我之间又不仅仅发生在她与我之间的故事而激动。不,并不仅仅发生在她与我之间。她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然而,不应该知道得太清楚。像大家一样,吵架、辱骂、干坏事、做饭,也做爱。世界上乱七八糟的事什么都干,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我们是这个世界中的成员,因为我们无法与人类分开,因为她写作,也是为了全世界,正如为了我一样。因为我也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扬,不要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个英雄。不要太自信。仅此而已。我不知道您是谁,我们都不知道。” 我一天天被扯进这个故事,好像这故事一天天开始,好像被我中途遇上了。她让我进入了她的故事,她的那些故事。什么故事?不知道。我一无所知。我试图弄懂这个故事,但我对发生的事不怎么明白。我只知道我在那儿,和她在一起,一直在那儿,并将一直呆下去。我在那里无能为力。她在那里也无能为力,她和我对什么都不负责,就像两个被扔在世界上的孩子。吃饭。写作。我在那儿,在床上,在厨房里,在汽车中,在欢笑中,在辱骂里,在文章中,在她口述她创造出来的文字中。我被迫呆在那里,无法逃脱。她看守着我,看守着一切。我除了呆在那儿,别无选择。我呆在那儿仅仅是为了她,完全为了她,直至再也呆不下去,直至想离开一切,直至想自杀,直至再也不见她,直至感到恶心。她站得挺挺的。我不该看别人,永远只能看她,看呆在那里的她,看在那里写作的她。她不停地看我,一直看着我,不放开我。这真无法活下去。难以忍受。我是她最喜欢的人,她是我最喜欢的人。 怎么办?怎么坚持?怎样才能活下去?怎样才能让时间流逝?怎样安排这些时间?这些日日夜夜,我们对它无可奈何。我想走。她说:“别走了,因为您还会回来的。您不可能不回来。没别的办法。” 确实,我总是回来,我一直在那里跟您呆在一起,呆在您身边,与您保持那种难以忍受而又必需的亲近,保持随时建立而又破坏的联系。那种联系,每一天、每一夜都被创造出来。她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那种联系,她被迷住了,但同时又想摧毁它。好像爱情就像一个点,永远达不到,却又存在;已经存在,一个精确的点:明亮而又说不清楚。她说:“别想弄明白,您弄不明白的,世界上谁也弄不明白。没有任何东西要弄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 ------------ 我们永远两情相悦(4) ------------ 她又补充说:“如果您不乐意,您可以走。您在这里一无所有。只有两个包。好,关门走吧!我摆脱您了。终于摆脱了!” 3 我在那里必不可少,又毫无用处。我随时都可以离开,但我不能走。我们相爱,我们不再相爱。这又重新开始了。什么重新开始了?写书。我们又开始写书。不可避免。有一天,我说:“如果我明天死了,如果我明天自杀,您会在两个星期内写一本小书。我敢肯定您会写的。”她说:“扬,求求您了,别说这话。别说了。不是一本小书,而是一本书。” 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去里斯本,参加杜拉斯的电影展览。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正式出门,我不知道站在哪里好。她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什么都没有说,把我扔在一边不管。在法国大使馆的会客室里,她把《80年夏》送给大使,并说:“您看见了,扬 · 安德烈亚就是他。这本书就是题献给他的。”大使跟我打了招呼。我想离开众人,想走,不呆在那儿。 在晚宴上,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便说:“什么都不干。”她坐在大使身旁,在桌子的另一边,听见我的话后,便很大声地说:“您刚才说得太好了。应该坚持下去。”我不知道看谁好,不知道怎么吃。她继续和大使说话,然后又对我说(声音一直很大,全桌人都听见):“好极了,应该有勇气说这些事。您无所事事,这千真万确。” 大家都沉默了,接着又开始交谈起来。我最后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好像她并不在场一样。我忘了她。 我常常听到《广岛之恋》中的那句名言:“你爱我,多么美妙啊!”这句话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爱,就要彻底地爱,包括身体。肉体也要相爱,是的,是这样。还要做爱呢!也需要身体,皮肤。她说:“瞧,扬,我的皮肤很嫩,那是因为季风雨。您知道。是的,皮肤保护得很好,只有脸受摧残了,其他部位并没有受到影响。大腿,您看我的大腿,它们又长又结实,活像小伙子的大腿。大腿没有变。我运气不错。” 这是真的。我们真的是同龄,我们相爱,不断重复、永不枯竭的总是这种爱。一种真正的美使它得以更新,并用文字表达出来。用某种文字。她说:“如果一个人聪明,他在什么事情上都聪明。写书、园艺、爱情……一切。要么是十分聪明,要么是一点不聪明。” 我这样说:“聪明是没有止境的。聪明就是创造,就是奇思,就是欢笑,大笑,什么都是。从窗口扔出手提箱、打架、辱骂也是。我们要的就是智慧。因为在生活中,在生活中的这些事件里,首先有您和我的智慧。我们不能抛弃它。共同生活的痛苦。那不是痛苦,但说到底还是痛苦。爱情故事,那不是痛苦,然而也是痛苦,厌恶一切,厌恶生命,厌恶您,厌恶我,然而又不是,因为我们相爱,因为我们让此事变得很了不起。相爱,共同生活,您把它说了出来,写了出来。在床上,在书中都如此,我丝毫不怀疑。‘像铁一样硬’,正如您说的那样。我不怎么明白,但这是您对我口述的,这些谎言,这整个故事都是我用打字机打下来的。但请告诉我,这是什么故事?‘站着睡觉’,正如您说的那样。这一切,全部,生活中和书中有关您我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全都是事实,都是真的。我们都相信,我们都说,我们都做。一切,爱情和书,剩下的一切。直到尽头,直至现在。今天它还在继续,因为我正在写您,我在写。是的,在写。”您说:“扬,您只有一件事可做:写。”我做了。我写了。 我可以这样说:她创造,并且相信自己创造的东西。她创造了我,给了我一个名字,给了我一个形象,叫唤我,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叫过我。她日夜给我词汇,一些词汇,她的词汇。她什么都给,而我呆在那里,我就是为了那些词汇呆在那里的。我不提问题,什么都不问。在那些年当中,她好像一次也没问过我喜欢什么,从来没有让我点过菜,每次开车兜风都是由她决定去哪里,她从来没有想到要问问我想去哪里。从来没有,她没问过我想吃什么。没有,从来没有。根本没有。她说:“扬,这些酸醋韭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于是,我做了十天酸醋韭葱,每次她都很高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所有不喜欢韭葱的人甚至都不配活在世上。那些人不存在,我们不想认识他们,决不。那些不喜欢韭葱的人多么可怕啊!后来,不吃韭葱了。接下去两个星期吃的据说是越(南)式色拉。只吃这东西。 她也说:“告诉我,您能去哪里?您跟一个著名的、十分聪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您什么都不用干,吃住免费。全世界的人都想取代您呢!” 说实话,这倒是真的。然而,我有时也不想吃韭葱、喝中国汤、吃都柏林土豆,不想在凌晨三点钟去奥利机场,不希望她老是在那儿。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不想成为她最喜欢的人,不想再爱。 她说:“这不可能。” 我很少说话,但我还是有说话的时候:“杜拉斯我受够了!杜拉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杜拉斯结束了!” 她让我发火,让我骂,然后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不,别这样说。这不是真的,您跟杜拉斯决不会完。您知道这一点。” 我们没完。没有停止,不可能停止。一切都重新开始。从来没个够,还不够,要爱得更热烈。是的,是这样。故事,永远没个完。陈词滥调,类似“卡布里,完了”那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疯狂大笑,架吵了又吵。 “扬,干吧!您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决不是。爱我吧!您只能这样做。我知道您应该怎么做。” 我照办了,服从了。最神奇、最出奇、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竟然能行。书写了,剧本和电影一切顺利,在全世界取得了成功。她说:“杜拉斯成了一种世界性的现象。”她没有笑。她回到了十五岁,已经在从事文学创作了。她在文学当中,她毕生都在创作,不惜一切代价。别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我也不重要,我在那个故事中一钱不值,因为是她创造了一切,从头到尾,一切。她说:“您知道,我什么都不编造,您知道我从不撒谎,从来不曾撒过一次谎。我不是在搞文学创作。我是在写书。您到底明不明白?” 我假装明白。我做爱,我在她的口述下做饭、写书、开车。我在那儿,我完全属于您。您呢?有时,我们跳舞,您很喜欢跳舞。您说:“我舞姿完美。没办法,就这么回事。不会跳舞的人,不动的人,总是让人担心。” “写作,就是寻找适当的运动和速度。您相信吗,那也是一种跳舞方式?” 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这样说话。 她珍惜生命,好像每时每刻都是捡来的一样。非常紧迫。似乎明天将不存在,似乎已没有未来,好像必须永远生活在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这种现在虽然短暂,但它战胜了一切,充满了一切,充满了空间和时间,充满了我和她以及全世界。这种现在就像永恒一样,每时每刻都可以产生。 您就是这样:没有计划,不知道干什么,处于一种野蛮的、原始的状态之中,和匪窟中的土匪差不多,接近否定之手,像那些甚至不知道上帝的名字却两手空空仰天祈祷的古人,像所有那些人。您独自跟他们在一起。而我也在那儿,跟他们跟您在一起。 我们在那儿,那些书在那儿。可以读读书,只需翻开书,只需读书,真正地读每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您和您的读者在一起,和读这些文字的我在一起。但您又是谁?现在轮到我这样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