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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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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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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5:46

     
    第十二章 佞幸臣导游圆明园 聪察主防微紫禁城
     
      乾隆刚从御花园回来,练一趟布库,射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极拳,显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参汤又要来长白山

    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着更衣,换一身海蓝江绸绵袍,套着石青棉纱褂,也没有戴缎台冠,王仁仔细给他结了发

    辫,跪在地下灵巧地为他束着金镶松石线钮带。殿中一片静谧,听见和珅脚步声,报名请安声,乾隆才回过头,笑

    道:“你先进来了?于敏中昨晚在军机处和阿桂忙了一夜,朕传旨让他睡一会儿,刚赏了两碗热奶子过去。就这里

    等他,一会儿他就进来的。”和珅心里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面无惭色嬉笑道:“主上体恤臣下真是无微不至。其实

    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这年纪,不打紧的。奴才昨晚给盐道运使海关总督河督衙门写了十儿封信,走了困头,又

    想着文采上头太差,又看诗韵,手忙脚乱的想俗务又想雅务,又想园子里多少事,乱麻纷纷的也没睡呢!”
      乾隆笑着听了,便叫:“赏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这里太监笑嘻嘻答应着忙去张罗,见外头慈宁宫大监

    总管秦媚媚蹑着步儿进来,乾隆问道:“老佛爷起来了么?你来的正好,我今儿要到圆明园,带他们几个办事大臣

    去。要迟一点给她老人家请安。老佛爷有什么吩咐?”
      “没——没有。”秦媚媚一呵腰,干笑着抬头禀道,“万岁爷昨晚儿没过去,老佛爷惦记着,让奴才过来瞧瞧

    主子——主子气色好,老佛爷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小口吃着,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游移,有点像只受了惊

    的兔子似的,怔愣着脸强笑一说话一眨巴眼,觉得有点好笑。乾隆却不留心,一摆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

    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儿又磕了头退了出去。
      和珅端着半碗奶子,奇怪地看着秦媚媚退出去,回身一笑正要说话,乾隆却问道:“各省督抚复奏李侍尧案子

    的奏议你看了没有?”和珅忙敛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奴才只看了节略,正文还没来得及拜读。据臣所知,

    只有安徽巡抚闵鹗元主张宽免待死不予立决。他也是循依八议之例,但奴才没有看见原文。”
      “朕已经看过他的奏牍。”乾隆道,“听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张从宽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着乾隆的目光,“李侍尧不是惯犯,是偶然失足。八议也是祖宗家法里的成例,

    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李侍尧确是能员干吏,缓靖治安缉拿盗贼没人比得上。留下来于朝廷有益,朝廷现在也正缺

    这样人才。”
      乾隆不言声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十万两贪污未遂,他有可诛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两黄金,这也

    是可诛之行!”
      “是,皇上说的是!”和珅低眉说道,“正为如此,改为斩监候,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宽为政的宗旨。刚刚杀

    了国泰、又黜落了纪昀,官场已有震慑,可以借此稍加安抚。李侍尧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面努力巴结差使,前朝

    有郭琇榜样,本朝有卢焯榜样,也足见皇上以圣祖之法为法,圣祖之心为心。”
      这真是透彻十分的见地,本就是和珅竭尽才智想仔细的话,可谓箭无虚发,处处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

    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于敏中与李侍尧有隙,见他发自至诚救李侍尧脱离死地,不禁感慨,熟视良久,叹道:“你

    说的是真话。阿桂是有点避傅恒瓜田李下,刘墉是本无瓜葛。于敏中本就主张严惩,也说的是真话。你们肯这样事

    君,朕就高兴。”因见于敏中进来,“——你来了?和和珅且坐,正说李侍尧的事呢!”
      “臣已经听见和珅的奏对。”于敏中和和珅并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隆一拱说道,“刑部如今断

    狱,有‘救生不救死’这话,李侍尧不单贪婪,他在云南铜政司,擅杀铜矿工人,不申不报,三人举发一审定案,

    拖到衙门外就割头。跋扈凶残令人发指——是又一个钱度。闵鹗元不知是犯糊涂还是受了什么人调唆,巧言惑主自

    收仁慈之名,开脱李侍尧。究其心,与刑部冥顽颟顸老吏并无二致。”
      他说“受人调唆”的话时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经觉得,一直只是听,满脸挂着笑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

    ,却也不想再驳于敏中的奏议,笑道:“李待尧有可杀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坤都对。可杀可不杀的人,朕以

    宽为政,所以朕也没有错。我们要到园子里,还有一程子道儿要走呢,敏中有话,回来再奏如何?”话说到这份上

    ,于敏中情知已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不宜再饶舌讨嫌的,忙俯首称是,说道:“臣与李侍尧并没有过节,也不以杀

    他为快。‘以宽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宽免可以稳定官场浮动人心,这一层臣没有虑及。”乾隆笑着点点头没再

    说话。王廉几个太监便忙先退出去预备车驾。因乾隆不欲张扬,一行人径从神武门出去,逶迤向西赶来。
      许久不出紫禁城了,一个冬天都团缩在宫禁里的乾隆来到城外,微带清凉的和风扑着轿帘卷进来,立时觉得浑

    身爽快精神一振。王廉见他偏着脸看外边,又见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过银瓶倾水,把两边窗帘都挽了起来,

    笑道:“紫禁城里头好,是好光景,这外头是好风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杨柳,多好!那水,多好啊!

    真是太好了……”
      乾隆微微摆手,止住了他再说“多好”,从轿帘子里向外看,右边是景山,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

    缀艳色杂陈,左边是外城御河,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宫阙楼亭红墙

    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开阔,在微微上下波动的轿中遥遥眺望,阳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

    梨花已残桃红正炽、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见和珅于敏中骑着马并

    辔行在轿边,也都显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围景致,乾隆一笑,问道:“和珅不是说过要‘雅起来’么?眼

    前景致是什么形容儿?”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轿窗和自己说话,怔了怔忙赔笑道,“一时哪里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

    !嗯……山色与湖光共映,鸟语并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乾隆笑道:“这是套了《膝王阁序》的句子演出来

    的。”于敏中笑道:“这也就难为和坤了。其实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庚信‘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

    共青旗一色’也是说的春日景致,王勃‘落霞秋水’也是从这里翻出来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前后辉映了。”和

    珅笑道:“敏公可真是无书不读!我哪里知道这许多?现成的乌语花香湖光山色把过来应考而已。”乾隆道:“诗

    词联语对景儿就好,庚信的诗清新,‘落花翠盖’两句正是他的格调。”于敏中笑道:“老杜《春日忆李白》诗中

    ,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容斋随笔》中记,有老兵听了议论说:‘既是“

    无敌”,怎么比出庚鲍来?’又有人说‘一个“清新”而不能“俊逸”,一个“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

    “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无敌”来了’,和珅这句子,既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下里巴人,亦俗亦雅不雅

    不俗,竟算得个‘雅俗共赏’呢!”他说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却也听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却绝不在这上头

    计较,笑着说道:“纪昀有一回说王八耻,‘亦男亦女不男不女’。这倒对上了,是太监调子。”乾隆听他二人斗

    口,只是微笑吃茶不语。
      说笑间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禁城西北这一带因修圆明园,都划进了禁苑之中,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

    原来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砖瓦木石料都已腾进园子西南新料场,拆得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

    ,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踏青游春的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

    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

    来来往往人出人进,壁外开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蚁,打着赤膊翻运土石,渠顶每隔不远站着都有人来回巡

    戈,看样子是监工的了,石壁里侧早已植了竹树,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

    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这就是万国之园,千古垂名的圆明园了。和珅除了军机事务,头份差

    使就是总督修建园子,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见皇帝和于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马上一手提鞭,一手遥遥指点:“

    这边都是便门,现在运石运料方便,将来每座门驻一营兵关防园子——前头那双闸,将来要起一座九楹倒厦,全用

    长青藤编起‘万寿无疆’长屏。这一带石壁上渠下沟,都要清水环流,石壁既是宫墙,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种奇

    花异草灌溉也方便,这个便门出来,向东半里就是清梵寺,将来往进去,老佛爷、娘娘各位贵主儿主儿进香礼佛什

    么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园子向西纵深三十里,那边已开的大门正对驿道,秋日去看西山红叶,到玉泉山也是驾轻

    就熟……”他口似悬河,一边随轿而行,口说手比,那里是万园驿馆,何处是九州清宴,那边是正大光明殿,这边

    是勤政亲贤殿,什么碧桐书院、慈云普护、杏花春馆、山高水长楼、天地一家春、四宜书屋、方壶胜境、澹宁居、

    道宁斋、素尚斋、韵琴斋、揖山亭、延赏亭、书峰室、爱翠楼、古韵轩、绿意廊、培茶坞,此是白金汉宫,彼是克

    里姆林宫,那是罗马式,这是爱利舍……滔滔不绝指点道路。乾隆于敏中并数十名随扈太监宫女谙达嬷嬷随他颐指

    手划,看得目不暇接,听得五神迷乱,道路既已记得混茫不知纵横,名称也搅得懵懂难辨彼此……听和珅指说:“

    ……这座门进去就是沁香亭,亭南过香远室就是宝月楼,宝月楼西是清真寺,东边挨着杏花春馆,再向西过一道花

    坞叫‘武陵春色’就到观云榭……”乾隆笑道:“看样子再有一个时辰你也说不完了。既然这里离宝月楼近,何必

    一定走双闸正门?今日就看宝月楼就是了,这园子一天看不完的。”
      “别说一天,一个月走马观花也看不完,细看细玩没有两年那也别指望。”和珅笑嘻嘻的,一回头,远远见像

    是秦媚媚从南迟疑着过来,愣了一下,秦媚媚已经走下了渠底看不见了,心下陡起狐疑,却又忙回头接着说道:“

    ……北面海子连海子,园子套着园子和圆明园浑成一体,方圆四百里!纪昀跟我说过,这是开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

    园!”说着下马,于敏中也忙下来,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计,太监们摆队打道,抬轿的太监单手举着

    轿杠穿越正在翻土的御沟,就近从便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头正在施工,以入门甬道为界,南边竹树茂密楼亭相映,道路婉蜒曲径通幽,北边却到处都是料堆灰坑

    ,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着脚手架在砌墙,灰浆泥水满地都是,几处民工住宿的芦棚,破烂流丢地横摊在

    石灰池旁,远近施工的民工早已回避,都就地爬伏在脚手架下叩头,几乎看不见人影儿,看去甚是淆杂无章……因

    此,园子里头向北看去,远不及外头隔墙观赏的好。和珅见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芦棚,他却不愿皇帝这时候“亲民

    ”,笑道:“这地方不能呆,那边熬胶的锅支着,加上石灰、油漆气味,走近了熏得真难受——打这边,这边走…

    …前头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当向导又护持大轿,活似闹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儿前后左右忙个不了,伶俐

    脚步加着伶俐口齿在窗前指点介绍:“那边就是道宁斋,一溜儿斋宫,过去是乐性斋、镜烟斋、书舫斋、素尚斋,

    斋东边就是香远室,南边老桧树遮的那个白圆顶房就是宝月楼了。”
      他说得兴头,但乾隆已经顾不到顺他指划看景致了,但见到处浓绿油碧,或夹道蔽天,或花篱夹道,或虬枝古

    藤盘结,或红枫白杨漫路,间有小桥流水,一时又见疏朗,此坊过了彼榭来,眼神儿哪里看得及?听和珅说“这就

    是宝月楼了”这才回过神来,大轿已是稳稳落下。
      宝月楼其实是一处离官,占地也不甚大,约可四亩左右。乾隆下轿,由和珅于敏中前导绕宫观览,是个上亭下

    殿的规制,殿中分寝宫筵宫两大部,周匝配着膳房、茶房、药房、斋房、沐浴房依殿筑成浑然一体,上边亭顶却是

    个圆葫芦形儿,尖顶朝上,有点像北海白塔的样子,连亭柱、亭外楼轩栏杆,井地下墁地铺设的,俱都是汉白玉,

    冰雕雪砌般晶莹洁白。三个人从内旋梯拾级上楼,和珅轻轻跺跺楼面,说道:“容主儿最爱洁净,所以这么设计。

    这下头施工时刨出了一处温泉,殿里地龙冬天不用柴炭,打开机簧闸门,热水从地龙里流过,满宫里暖得不用穿棉

    衣,沐浴室里的水也是温泉——可可地修这处宫,可可的就有这个泉,这可不是天意?是皇上和容贵主儿的福德!

    ”这一带有温泉的,于敏中多次来看过,有的地方泉水能煮熟鸡蛋,听和珅如是说,他也只合跟着附和:“圣天子

    福德通天百灵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语,在汉玉栏前徘徊踱步凭栏眺望。
      这是多么广袤壮丽的一个园子啊!北边还在修建,向南向西一望无际是树海花海,无数亭阁楼榭桥坊廊轩错落

    有致向前延伸,淹在“海”中。或峥嵘、或亭秀、或小巧、或巍峨,矗立在绿波中若隐若显,绰约婀娜各展姿色。

    罗马式的、凡尔赛式的、印度式的、上耳其式的各类建筑争奇斗巧,式样新奇得让人目幻心迷……乾隆尽自几次细

    看过图样儿,身临其境才晓得那种美奂美伦藻华清郁,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的感觉什么丹青妙手也难以形容!他

    指着楼西问和珅:“这就是清真寺么?”
      “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起来的。不过有老佛爷的佛堂比着,不能建得太大,只能容二百多人

    礼拜。里头用波斯文刻《古兰经》,正在贴金。”乾隆笑道:“很好,想得周到。平日只有容贵妃宫里礼拜使用,

    有回教使者来朝,能容二百人也尽宽敞了。”
      乾隆背着手在平台上绕亭踱了两周,见于敏中和珅亦步亦趋跟着,转身环指四方,说道:“当日这里原就是前

    明皇苑。他筑这园林为的放鹰狩猎斗鸡走狗玩乐儿。康熙爷建畅春园、圆明园为的抚夷柔远,朕是承康熙爷先帝爷

    遗愿,把各园合并重建,昭中华文明藻天下太平,足称万国冕旒朝圣仪方,且为母后晚年颐养胜地,这个宗旨里头

    是仁与孝,以道化夷抚民斯莫大焉,与圣祖世宗的本心一脉相承,并不为了享乐。你们要领会朕这般苦心。”
      一阵春风拂荡而来,满园竹树花海摇漾生姿,乾隆的袍摆辫梢也轻轻撩起,临风倚楼而立,看去异常精神潇洒

    ,真有点春风得意的意兴,用手漫指着,说道:“国家熏灼鼎盛,库里钱积如山,朕若不办这些事,后世子孙想办

    ,恐怕到时候力有不足。无用余财散到民间,也会聊补民用不足,成了生业滋养的本钱。近虑远谋相得益彰。这样

    的好事要办下去,子孙如果手里宽裕,也还该接着办下去……”他满面笑容说着缓缓移步下楼,于敏中和珅唯唯称

    是,也不及就腿捻绳儿奉迎,笑吟吟提着袍角紧随下来,王廉等太监一直在下头鹄立待命,忙着上来搀了乾隆上轿

    迤逦向南,过杏花春馆向西再南——打算从圆明园双闸正门出去回城了。
      大约已经先期知道乾隆来巡视的缘故,一路行来根本见不到一个闲杂人,各个道路口都有善扑营和圆明园侍卫

    并守园太监三位一体立岗迎送,满园中鸟啭莺鸣树深苔凉甚是幽静,待过“武陵春坊”,不知怎的,前面瞧着人影

    幢幢熙攘言语的竞热闹起来。于敏中已走得脚腿酸软,听见前边有人声,手搭凉棚看了看,竟是一带青堂瓦舍,路

    也变了土道儿,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

    能听见“糖葫芦咧”“油炸果子”“热的馄饨”诸般叫卖声!和珅见于敏中一脸诧异用目光询问,笑着指点道:“

    大观园里头有个稻香村。我们这大皇家苑子,不能没有风土民俗点缀——这里房子低,楼上看不见,这其实是仿了

    个农家小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监当垆宫女卖酒,皇上政务疲累了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

    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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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5:56

      他们说话,乾隆在轿中已经听见,挑起窗帘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带乡里小市集面上,街口牛马驴骡柴炭粮米

    小车都有,里边街上土路洒扫得洁净,打扮成村姑的宫女、担伕、贩伕跑堂的、帐房先生各色人一概都有。老远听

    得叽叽咯咯的笑声传近了,觑着眼看,是宗室近枝儿的皇孙、阿哥、公主格格都有。乾隆这才知道:毓庆宫的学生

    们下课还有这么一个去处。看见皇帝的八人明黄大轿抬来,这里的人也不跪拜行礼,照旧吆喝叫卖,乾隆不禁一个

    莞尔,却觉得内逼上来,要小解的意思,眼见女儿十公主带一群丫头看着店铺过来,忙放下窗帘,用脚顿了顿,抬

    轿的太监们“噢”地长声吆呼一声落了下来。这一来“街”上的太监宫女阿哥格格们都愣了——原说皇帝在此不逗

    留的,现在下轿,行礼不行礼?“戏”还演不演了?都扎煞着手看和珅于敏中。这二大臣也愣住了。
      但乾隆却不下轿。屎尿这种事,不想也还好,愈是想急愈来得快憋得紧,他早晨喝参汤喝奶子喝葡萄酒,上轿

    又不住喝茶,在宝月楼已经“有了”,人多碍眼不便,想到双闸处侍卫用的东厕里放水,此刻却觉得忍不下了。但

    这里是“街上”,看不见哪里有东厕,就算有,下头男女儿孙太监宫女可街都是,下轿匆忙一件事——张皇寻茅房

    ,这“九五”之尊也太“那个”了,王廉侍立在旁,见他脸色已知八九,却哪里敢多话?
      眼见人渐渐越围越多,大轿“蹲”在当街不动,于敏中问了几声,乾隆不吭声,王廉如何敢言语?和珅起初也

    发愣:这种地方不明不白地停轿不下轿,问话不答话是什么缘故?他枯起眉头看看放下的轿窗帘,舌头顶着腮帮子

    寻思前后,心里一闪已经明白——左右看看,不吱声到临街一家杂货铺,目光巡逡着朝货架上一指,对“老板”说

    道:“把那个雕花坛子给我,记账!”
      “老板”也是太监,正傻着眼隔门面看乾隆大轿,见和珅说话忙回身小心搬下来,赔笑道:“这是高丽国腌菜

    用的玩艺儿,爷您竞相中了?——记什么账呢,算小人巴结了!”还要用鸡毛掸了掸那坛子,口里啰里啰嗦“我用

    纸包裹扎好,回头送到府上——”他话没说完,和珅已急得隔柜夹手抱过坛子,又丢了句:“记账!”不紧不慢蜇

    回轿前,一手挑帘一手托着坛子送进去,小声道:“主子方便……”笑嘻嘻退出身子来……
      乾隆已是憋得脸色铁青,小心翼翼放了水才浑身通泰回过颜色,一笑对王廉说道:“人言水火无情真真不假,

    好生学着点侍候差使!——这个和珅竟是朕肚里的虫!”他轻咳一声,众目睽睽中微笑着下了轿。
      一群人巴巴地看轿,心里都是一片狐疑,怎么送进去个坛子人就出来了?但此时不及细思,见于敏中和珅跪,

    也就一片乱哄哄下跪。乾隆见满街店肆都掩在浓绿的青纱帐中,酷肖江北偏僻乡间小镇,轿中晃得昏头涨脑的,踏

    在潮润的泥土地上另有一分舒心快意,两臂张开拢着,对一群皇子皇孙笑道:“世法平等么!和珅安排这么个地儿

    ,就是让人暂忘礼法拘束的。这么一闹就无趣了——起来,都起来!大家随意逛街!”
      于是众人纷纷说笑起身。这里头十公主是颙字一代最小的,只可在七八岁年纪,活泼天真秀朗可爱,小手拨打

    了膝上泥土,脆声笑道:“阿玛,这村子原来是和珅建的?真好玩儿!我来了几回了呢!——您方才在轿里做么呀

    ?我还以为您不下轿了呢!”说着,一头拱进乾隆怀里撒娇儿,指着街西说道,“那边有卖蝈蝈葫芦儿的,指甲红

    的!里头有过冬蝈蝈,只要一两半银子……我的嬷嬷们都没带钱……您给我买一个,还有孙悟空斗铁扇公主泥人儿

    ,也便宜的……”
      “一个蝈蝈葫芦一两半,还说便宜?”乾隆被她牵着手走,笑道,“那是五斗白米,一个穷人三个月的口粮!

    ——以后不许‘和坤和珅’的混叫,忘了太后跟你说的话啦?你不带钱,难道我是带钱的人?”十公主晃着乾隆手

    不放:“阿玛阿玛,不么不么……您给我买,您给我买么……”于敏中和珅在旁看十格格揉搓乾隆,一老一小斗趣

    儿,都笑。于敏中笑道:“皇上还要回大内,我跟他们说,先欠着他们的,这叫赊账……”乾隆指着和珅道:“他

    日后是你阿公。要钱要东西,找他……”和珅忙道:“奴才当得巴结……上回格格说要个九梁十八栋七十二条脊的

    鹦鹉笼子,奴才用金丝编了一个,也用竹丝儿编了一个,都好着呢!您要什么,奴才给您买什么……”
      乾隆因见武陵村东一带双闸堤石色旧暗,上头苔藓满布老葛缠藤,知道是原来的旧制,因指着问道:“这水是

    流进昆明湖的么?”和珅哄住了十格格不再闹,忙笑着应道:“是!原来湖里有趵突泉,这十几年淤塞了,引了上

    头海子的泉水注进去,可这泉又喷水。为防漫了堤,湖下游又疏通了金水河,也加修了闸。双闸向南有一百多顷稻

    田,这么一整治,灌溉也就不愁了。”乾隆还要问,一晰眼见秦媚媚在街东头,点着名儿招手叫过来,问道:“你

    也来了?有什么事?好像在宝月楼那边也见你来着!”
      “啊,皇上……是……这个那个……”秦媚媚似乎有点狼狈,舌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性过来,说道:

    “是老佛爷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跟着主子转转园子,有——嗯,这个——有新鲜玩艺回去跟她老人家学说学说,嗯

    呐!”
      乾隆原本不在意的,听了这话倒觉得不对,哂笑一下说道:“你这话蹊跷了。你什么时候不能转园子?偏要跟

    着朕,似个没主幽魂似的!你说实话,只怕好些!”
      “奴才几个脑袋瓜子敢欺主!”秦媚媚已吓得通身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老佛爷娘娘在……主子一问

    就知道了,真的就是这些话儿……”
      平白的冒出这档子事儿,那群顽童阿哥们倒觉稀罕的,都又围了过来,有的呆着眼傻看,有的猴着虾倒腰看他

    脸色,叫着:“皇上,他心里有鬼,脸都是灰的!”有的指着外头堤上:“他是个奸细——方才在堤上贼眉鼠眼溜

    溜的瞧,盯皇上的梢儿……”“我早瞧他不是个好东西,敢情的,真的是个贼……”……一片声嘈嘈扰嚷不休。和

    珅早已想定他是盯梢,却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也不敢乱说话,只道:“爷们,没你们的事儿——还玩儿去,啊?

    我请客,绵清哥儿带爷们那边馆子里,回头找刘全凭条子给钱!唉,好,好……去吧,去吧……”满脸堆笑送走这

    群爷,瞟一眼于敏中,于敏中却在看乾隆的轿,满面的坦然之容。
      “你是越说越走了黄腔儿。”乾隆冷笑一声道,“朕问你,你倒要朕去问老佛爷!一向看你本分,有功没功赏

    赉都是头一份子,你却和朕掉花枪!”
      “不敢不敢……是真的……啊——不是——是——嗐……”他“啪”地扇自己一个耳光,左颊上立时涨出五个

    指印来,“……我娘做我没点灯,真是笨死了,这点子事儿说不清楚!”
      跟着御轿的太监嬷嬷宫女也有几十号人,见这位平日颐指气使的大总管这般狼狈,都不禁抿口儿笑。那秦媚媚

    却口齿伶俐起来,躬着头道:“是夜来的事,老佛爷和娘娘说起来。不知谁传的话,说什么糟蹋回福什么的,说主

    子身子骨儿要紧,怕这园子里也有回福,叫奴才来瞧着。回主子,究竟啥子叫个‘回福’,奴才也不知道,也不敢

    问——您素来也知道奴才,一步道儿不敢多走,一句多话也不敢问的……”
      乾隆听到一半已经呆了,又羞又恼又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太后就知道了,而且派人盯着自己别“糟蹋

    身子”!当着这许多人,这个糊涂太监一口一个“糟蹋回福”,再厚的脸皮也有些挂不住——是哪个贱人在背后嚼

    舌头的?他看看和珅,是一脸呆笑,于敏中也木然不语,周围太监一个个觳觫屏营噤若寒蝉,似乎也不像太后“耳

    报神”的模样。再看四周景致,远处花里狐哨,近处俗不可耐,已是索然无味。他茫无目的地踱了两步,朝秦媚媚

    兜屁股踢了一脚骂道:“混账行子!起来带朕去慈宁宫!”
      来时兴致勃勃,归去满腹鬼胎,乾隆一路轿窗帘子遮得严严的,再也没掀动一下。抬轿的太监知道他心烦,谁

    敢怠慢?走得一溜风似的。从来的人有的骑马有的坐骡车驮轿,只苦了秦媚媚,步行还得前头“带着”,他也是养

    尊处优惯了的,待到慈宁宫外,已经汗湿重衣,两条腿都木了,筋斗流水跑进去禀报去了。乾隆阴沉着脸下来,对

    于敏中和珅道:“你们也乏了,明日递牌子再进来——你们,谁要活够了,今日的事就往外说!”他横着眼扫视众

    人一眼,众人顿时都被他扫矮了半截——乾隆已经去了。
      慈宁宫里不像乾隆想的气氛那么滞重尴尬,秦媚媚似乎还没来得及向太后回园子里的事,干笑着呵腰站在大炕

    前,正给太后拧热毛巾。皇后偏身坐在炕沿,用小匙调弄着奶子碗里的糖。钮枯禄氏、陈佳氏、汪氏、魏佳氏也都

    在,含笑提着手帕子侍立在侧,和卓氏则怀中抱着一只波斯猫坐在机子上,把一顶极小的绣花掐金线小帽儿丝绦向

    猫项上缚,定安太妃坐在太后对面,正长篇大论说古记儿:“……这猎户带了母雁回去,就要宰杀。她娘在炕上,

    说:‘儿呀,你听听外头,是那只公雁,叫得人心里凄惶!昨夜儿梦见观世音娘娘来说,你这眼瞎,是你儿杀业的

    报。要他还再杀生,来世连他也是瞎子!可怜见的它虽是扁毛畜牲,到底也有灵有性儿的,放它一条生路吧……’

    这猎户生性虽说狠,却是个孝子,就地放了屠刀,饶了那母雁去了。谁知第二日,这一公一母雁又飞回来,还有几

    只小雁,绕屋旋着叫。猎户开门出来,那公雁落地儿,曲着脖儿吐出二两重一块金子在地下,招呼着小雁飞走了…

    …”
      她正说着,一眼见乾隆进来,便住了口。众人原都听她说话,一怔间忙都跪了下去,只有那拉皇后款款起身相

    迎。容妃离座跪下,那只波斯猫“妙呜”一叫跳出去,戴着那顶小帽地下炕上乱窜,太后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

    ,太后这才道:“皇帝来了?这边桌子边儿坐了说话。”乾隆心知这群人都是来宽慰太后的,不自然地一笑坐了,

    说道:“母亲好!儿子今儿去了园子里,看宝月楼——”见太后伸手要那只猫,就近儿一把捉了捧过去,笑着把园

    子里景致大略形容一遍,又道,“和珅还是能会干事,儿子原先只看图样儿,这回进去,连道儿都分不出来了。”
      “我知道和珅能干,得你的意儿。”太后用手抚着猫身上光滑的皮毛,那把戏被她抚得受用,呼噜噜念经儿,

    一边抚一边说,“把十公主指给丰绅殷德,一是慰他的忠心,二是成了亲家,更一势的了——你别忙,听我说完—

    —他就再伶俐,到底是个女人转世过来。我愈看他愈像的了!治国如同治家,大事还要托靠男人,转世也是一个理

    儿,只顾讨你的好儿要你欢喜,我就怕出些子歪道儿,你一世英明,外头好名声,自家身子比什么都当紧的。”
      和珅是锦霞转世,在乾隆本是一种心意念头,如此存案而已,太后却认真得煞有介事,当成正经军国大务叮嘱

    起来!这么着一联想,昨天挑选女人的事自然更让太后警惕。加上有人从中撺掇邪火,就有了派人盯梢的事。乾隆

    又是好笑又觉好气,忙赔笑道:“老佛爷虑得太深了。转世轮回的事虚妄飘渺,哪能作得准的?就算他真是女人转

    世,这辈子现已经是男人,难道还把上辈子的事挂到这辈子上计较?”
      “作得准!”见乾隆不以为然,太后更加庄重认真,竟轻轻拍了一下那猫,皱眉对众人道,“我说皇帝未必信

    这个,你们还说他是居士!我的儿,告诉你一句话,女人做事待人比男人认真得多!几辈子也不会摞开手的!我拢

    着他也防着他,并不为是我杀了锦霞,我还有几天阳寿的?你的大事我从来不管,冷眼瞧着傅恒尹继善纪昀李待尧

    都是正经人,死的死黜的黜,虽说未必是有人作祟,作养几十年的人才说声完,就不中用了,不该提个醒儿?就是

    你每常说的防——防什么来着?”她用眼看定安太妃,太妃却不敢接这个茬,又看皇后,那拉氏低声道:“防微杜

    渐……”乾隆便认定是皇后在背后掇弄,心里的火一烘一蹿的,低头忍着,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都记住了

    。现在军机处阿桂为首,刘墉于敏中也是正人,和珅佻脱自喜,大事不糊涂,理财是把好手。纪昀李侍尧有过惩罚

    ,也是按祖宗家法办的,将来还要用。儿子有一条,誓不当唐玄宗,时时警惕,断不敢伤圣母的心的……”
      太后听了含笑点头。她眼神已经不济事,乾隆又是低头说话,假如她能看到乾隆愠怒的神色和漾射的怒火,她

    也会打个寒颤的,当下说道:“圣祖爷在时就说过你比他福大,还特意到雍和宫看我的相,生你的时候满宫都是异

    香红光,几个老丫头现在进来磕头还说这些事。我老了,眼瞧着你功名事业治理天下比圣祖世宗都好,我欢喜着呢

    !就是和珅我也不厌弃,太平日久了小心些儿,所以白嘱咐几句。这和人家过日子一样,一个身子结实,一个平安

    无事,比什么宝贝都贵重呢——我已经吩咐了这宫里,还有六宫都太监,从今个起,你住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罢

    ,翻谁的牌子谁去。早晨到起来时,我派人去唤你。你如今这位份名声儿,给后世子孙立个榜样。你立起来,后世

    就成了祖宗家法,你说是不是呢?”
      乾隆情知母亲还是不肯放过,不知是谁变出这法子拘囿自己,翻谁牌子招谁,额外偷情那就休想,偶尔早晨睡

    个回笼觉,窗外就有人代太后叫起——这要多烦人有多烦人!但清室家法,皇帝不怕后妃怕母后,祖传养成习惯从

    不敢违拗的。想想自己立个“家法”给儿孙,也是一份子光鲜体面,尽自心里别扭,顺从慈孝惯了的,如何说得出

    “不”字?因咽了一口唾液,说道:“母亲这是疼儿子,儿子敢不从命么!儿子当得立这个‘榜样’儿。况且儿子

    自幼早起惯了的,这个不难。您只管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儿子这就招大太监们,一来传母亲懿旨,二来宫

    禁门户也要严谨严谨。前一程子只顾了外头大事,内苑宫务都松弛了。”
      “你到底是个明白人。”太后一点也没留心乾隆眼中阴寒的波光,笑道,“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嘛!你招他们

    ,这宫里就是秦媚媚去,也传我的懿旨,也听你的训。”跟着进来的王廉见乾隆看自己,忙一溜烟跑出去传旨了。
      乾隆自从即位,专门召集太监训旨,还是头一回。不但他,就是康熙雍正下来百年有余,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王廉传旨,原说去养心殿,待人到齐,又说去乾清宫,接着又改了主意,移到坤宁宫,如此郑重其事,弄得一干老

    公儿们心中都揣了兔子,惶惶的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只有秦媚媚王廉心里有数,知道这主儿心中五味不和恼着,耷

    着头绷着脸,像个罪人似的带着一干太监——都是有六品职衔的蓝翎子——鱼贯进了坤宁宫。又过了少半顿时辰,

    才听跟驾的高云从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吉祥,奴才们给皇上叩安!”
      殿中几十个总管太监一齐请安打千儿下去。这都是磕头请安行礼的积年老手,动作固是齐整划一,嗓门儿也差

    不离儿,都是一色的公鸭嗓子。乾隆还从来没听过这大一群“公鸭”齐声都叫,怪里怪气的,差点要笑出来,轻咳

    一声又板起了面孔,步履从容,直登殿中须弥座,却不就坐,命秦媚媚:“宣老佛爷懿旨!”
      “奉圣母太后老佛爷懿旨。”秦媚媚怯生生侧身站在须弥座台下,看着太监觑着乾隆说道:“如今圆明园已经

    成了模样,往后春夏秋三季儿皇帝都要过去理政。紫禁城、园子两头宫禁关防都要整肃些子才好。太监都是阴微卑

    贱小人,局面既然大了,侍候差使的人多了,难保没有防护不周的事。事关国典家法天家尊严体面的事,不能不防

    微杜渐些个。皇帝起居一举一动事关国体,更要本规矩侍奉差使。自今而始,皇帝寝居移住乾清宫养心殿,除皇后

    外,所有妃嫔媵御召幸,一律进皇帝行在侍候。太监是皇宫家奴,一不许导引阿哥荒疏学业,二不许交通外间王公

    大臣,三不许议论传言皇室内闲的事,也为谨防前头明朝刘瑾魏忠贤干预朝政祸乱天下,祖宗家法上头写的明白。

    圣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铁牌子竖着呢!谁敢犯这律条,佛门虽然慈悲,不度无缘之人,我也说不得一个‘饶’字

    儿。你们听好了,皇帝自然恩赏。不的,杀你时甭后悔!”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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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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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6:45

     
    第十三章 理宫务皇帝振乾纲 清君侧敏中遭黜贬
     
      这都是太后方才叮嘱秦媚媚的话,其中偶有文言,也都是载在圣祖宫训里的言语,外人听着有点别扭,但太监

    们却都觉得满顺溜。待秦媚媚说完,众人一齐叩头道:“奴才们遵懿旨!”秦媚媚自己也就跪了。
      乾隆站着“恭聆慈训”了,径自就座,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微闻他衣裳窸窸端杯啜茶的声息。许久,乾隆才

    放下杯,也不叫起,说道:“昨日,福彭郡王进来述职,说是不见了王耻。王耻去哪里呢?在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他已经疯了,疯得认不出人了。还有卜义、卜信,卜廉、王礼他们,是在长白山老林子里头监管炮制人参,见了

    内务府的人,苦苦哀求‘赏件老棉袄搪寒’。冰天雪地里头侍候差使,前头毕竟跟过朕的人,因此有旨,每人赏一

    件老羊皮袍,伙食上头高粱米饭管饱。”
      仿佛一阵冷彻骨髓的风突然袭来,所有的太监都打心底里一阵颤栗。他点的这五个人,都是红透紫禁城的近身

    内侍,太监们欣羡媚迎的位份,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传言说“出差”去了。原来是这么一份差使!
      “他们现在依旧是奴才,当初也是奴才。奴才和奴才里头也是三六九等!”乾隆的话轻松得像茶馆里头和茶房

    说话,“为甚的这边锦衣玉食,沦落到那般地步?不为丢杯打盏,不小心失落了靴拔子。朕以仁治天下,从不为小

    事轻忽人命——他们犯了祖宗家法,导引主子为非,传谣造谣给主子脸上抹黑!”他一手据案,一手扶着椅把手,

    凶狠的目光扫视着殿宇,“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他顿住了。在可怕的死寂中,人们都觉得头皮一乍一乍,伏在地下平滑的金砖上竖着耳朵,瞪着惊恐的眼睛听

    乾隆“训诲”。
      “太后的懿旨里说的明白——难保没有!”乾隆言词倏地变得异常犀利,“什么叫国家?朕即是国家!什么叫

    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养息人民安居涂炭,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

    ,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谁敢在宫中作祟,那就是离间我骨肉,拆散我亲情,破坏我孝道—

    —我就剥你的皮!”他咬着牙,目视殿顶藻井格格一笑,“剥生人之皮,是明朝太监作诵发明,朕这是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太监祸国史鉴斑斑可考,朕岂敢不畏先贤之言?”
      他随意拍了一下桌子,所有的人头都又低伏了一下。
      “不要学赵高王振刘瑾魏忠贤这些东西。太监里头也有好东西,替主受罪的,代主从死的,忠诚办事的都有,

    明永乐三宝大监郑和那样的也算好东西——回头让内务府的人请王尔烈师傅给你们讲讲掌故。”他涨红着脸,却放

    缓了口气,“不是朕心狠,朕蚂蚁都不肯轻易踩死,却不肯轻纵太监,就为你们就在天下机枢密弥核心当差,又是

    残陋微贱之人,‘防微杜渐’四字时时不能忘怀。”他一脸阴笑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这些话,秦媚媚王廉王

    仁留下——其余的都滚回去听候整顿!”
      这些“东西”们一个个魂不附体,颤颤兢兢退出去了。留下的秦媚媚等三人,有点像刚刚捉进笼子里的鸟儿,

    在地下跪着,惶恐不安地蠕动着,规避着那御座,像是那威灵赫赫的宝座里安着什么可怕的机关,随时都会喷出什

    么火焰把人的成焦炭。在难耐的恐怖岑寂中,乾隆说话了,却不是他们想像的雷霆之怒,语气已经温和得像待外臣

    一样。
      “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都老了,精神身子都济不来了。”乾隆说道,“免了他们呢?他们是侍候过先帝的人,

    也还有些威望。所以,朕想,你们三人都晋位副都太监。”
      三个人谁也没想到头一道纶旨是升位。哆嗦了一下,惊诧地抬头看了一眼,忙又俯身谢恩。乾隆不易觉察地一

    笑,又道:“你们有难处,朕知道——这宫里大小人物,别说答应、常在这些低等妃嫔,就是体面些的嬷嬷丫头什

    么女官之类,抬起脚来也比你们头高些——但事情有规矩分寸,有个根本之理,就是要忠君。一代一代主子你们都

    要忠。有了忠才有敬有诚,这就是‘礼’,‘克己复礼为仁’……”他突然觉得不必跟“东西”们说这么些大道理

    ,口锋一转,“总而言之,心中惟知有君,朕就事事容得,有小过错也忍得了。你们明白?”
      “奴才明白!”
      “谁把昨天的事捅给老佛爷的?”
      “嗯?”
      ……一阵死寂。
      在无比强大的威压下,三个人迫得连气也透不出来,只是浑身簌簌发抖。
      “秦媚媚先说。”乾隆冷冷说道。用手蘸着凉茶在桌上随手划着等他回话。
      “奴才……奴才……”
      “你这么怕的?”乾隆冷笑道,“你不说也罢,你去吧。不要你说了——自然有人说的。”
      秦媚媚磕了一个头,撑了撑臂,似乎想起来,又觉得不对,忙又磕头,嗫嚅着道:“方才主子训诲以‘忠君’

    为本,主子恩重如山的,奴才怎么敢欺瞒?实在的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奴才也瞧不明白。昨个后晌太后还好好的,

    说今个儿是斋戒日,要召二十四福晋、五福晋进来静修。昨晚召她们进来,说着话,皇后娘娘也来了,太后赶了奴

    才们出去,她们里头说的什么奴才不敢偷听。只中间进去沏茶,听二十四福晋说:‘老佛爷别为这事着急,有些事

    我们里头人再弄不明白的,消消停停的趁空儿和万岁爷说。这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奴才沏完茶就退出来了……”
      “是乌雅氏?”乾隆怔了一下,诧异道,“她在家守丧,怎么会知道和珅‘选人’的事?”心里思量着觉得不

    对,乌雅氏本人就和自己有一脚,她怎么敢吃这份干醋?想着便目视王廉,王廉却是十分干脆,磕了个头但然说道

    :“奴才原来也是懵懂。秦媚媚这一说,也就醒了。昨儿万岁爷赏东西,二十四爷府、五爷府都是高云从去的,当

    时和大人正在午门外头。我还问高云从,怎么不走东华门,倒要出太和门?高云从笑笑,不言声去了。”这一说,

    秦媚媚又想起来,在旁说道:“奴才也知道的,奴才去斋戒宫那边传懿旨,送老佛爷的《金刚经》。撞上高云从打

    永巷子里头出来,他说刚刚见过主子娘娘。皇上赏两个寡妇福晋每人五十两金子,娘娘赏的是大哆啰呢绒尺头。东

    西重,要奴才叫两个人帮他搬,奴才那阵子也忙,让他自己叫,就去了。”王仁也道:“准定是姓高的,他嫂子是

    五爷府的奶妈子,他妹子喇叭花儿侍候娘娘更衣上的得意丫头,他妈他姐原都是十六王府针线上人,他舅先就是跟

    二十四爷的管家头儿!这人不哼不哈的,其实脑袋瓜子又灵又尖,我们背后都叫他‘金刚钻儿’!”
      三人异口同声指定了高云从,乾隆倒起了疑心,高云从在养心殿原是个二等太监,闷葫芦儿似的只是勤快办差

    ,莫不成看着他要上台面儿,招了他们的妒?想着,笑道:“你们说的只是猜测,不叫证据。高云从只是个打杂的

    太监,他未必那么大胆子。”
      “皇上,”王廉苦着脸道,“这种事奴才们不敢胡说的,高云从不是个胆小人,他偷看您的书,还到四库书房

    问过万岁爷借的书单子,他一个太监问这个干么事儿呢?”王仁道:“不但看书,还看折子呢!有回我进暖阁子里

    ,他正用湿布抹炕席,一手抹着,一手指头挑着看您刚批过的折子,见我进来忙丢开手。后来说闲话,他还问,是

    不是刘大人从山东寄来的,恁门厚的?我说寄来的又怎样,山东来的无非是国泰于易简的,于大人才结记呢!与你

    鸡——鸡巴的相干。万岁爷最忌讳太监偷看折子!再说你,弄污了折子,算你的算我的?他笑着说,都是没鸡——

    那个玩艺的人,谁操这份淡(蛋)心?请局子搓雀儿牌的把事儿混过去了——”他看着乾隆发怔,磕头住了口。
      居然事涉于敏中!再没有这样让乾隆震惊的了。于太监而言,他岂止忌讳他们“嚼老婆舌头”搬弄是非传言宫

    闱秘闻,结帮儿弄伙依附后妃挑三窝四起哄闹家务,离间天家骨肉亲情而已?交通王公、勾结大臣、窥探军国要务

    ……这些事更是犯了顺康雍三代令主的铁牌禁令!是他们结伙陷害和珅?还是与和珅通连设局坑陷于敏中?抑或于

    敏中果真外头道貌岸然,有这样鼠窃狗盗之行?……一霎时乾隆心中动了无数念头,他的脸色已变得又青又黯,鬼

    火一样的光波隐在眼睑后磷磷闪烁,绷着嘴阴沉地笑着,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传高云从进来!”
      ……高云从是满脸庄肃趋进来的,但他心中却满都是欢喜:大约“整肃”宫禁三个人不够用,又招了自己来的

    ?待到叩头请安了,听不到一点回声,他陡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心里一紧提起了警觉,一头打着主意猜测,一头

    等问话。
      “高云从,”许久,乾隆才问话,他的声音有点闷,因为殿宇空阔,略为带着空洞里的回音,“你一个月是多

    少银子的月例?”
      大家都不防乾隆张口问这个,都一下子抬起头来,高云从怔怔回道:“回主子,十二两。”
      “吃喝穿戴另是官中的吧?”
      “是。”
      “每次出去传旨,大约接旨大臣另有赏赐?”
      “回主子,这事不一等的。喜事丧事赏费都有赏银,大喜事赏的就多,大官有差使的黄带子宗亲赏的多。寻常

    传见派差的旨意,也就赏个茶钱。赏不赏赏多赏少,全凭接旨人心意。奴才不敢不识抬举,也不敢伸手计较的。”
      乾隆“唔”了一声,问道:“于敏中是不是赏你的多些?不然,你为什么替他钻刺打探、窥视密折、索看书目

    、传造谣言、离间朕母子亲情?嗯?!”
      仿佛一个晴空霹雷裂石穿云劈空直下,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闪电轰鸣毫不含糊一下又一下地击落下来,高云从猝

    不及防间哪里受得?起先还身上颤震抽搐了一下,接着眼一黑,又趴伏下去,心中已是混茫一片纷纷乱麻一般,半

    昏半醒间连他自己也不知回了句什么话。
      “没有?”乾隆轻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脚步橐橐踱了半圈,轻蔑地看了看四个惊得面如土色的太监,他的

    声音变得暗哑,淡淡无味的透着一份彻骨的绝情无义:“你讲实话,朕可以给你开一线生路。你在朕眼里算什么?

    爬到御案上的蚂蚁,随手一捻你就变成——齑粉!王仁,王仁!”
      “啊?啊!主子!奴才唬得走了真魂……”
      “你把魂给我招回来,去叫刘墉进来,就说告知慎行司,会同刑部问大逆案子——”他又对高云从道,“你现

    在说还来得及。”
      高云从已经浑身木得不知痛痒,幸而神智尚不全然昏瞀,浑身抖得一团磕着头,结结巴巴语不成声说道:“别

    价……求主子别……奴才说……只是事情太大,怕主子不信……再说……再说……”一边说,一边瘟头瘟脑苦着脸

    看王廉王仁。
      “你们出去,到照壁那边看着人!”乾隆叼声恶气喝命。待王廉二人跌跌撞撞出去,才道:“你说!”
      “主子超生……”高云从仍旧惊惶得像只看见狼的兔子,呼哧呼哧喘息着道,“于敏中大人原在光禄寺时,管

    着给各王爷远近宗室勋戚大臣分发年俸,奴才的娘、姐、妹子、兄弟舅舅姑奶奶、姨家表妹如今在宫里宫外王爷家

    当差,都是他荐出去的,原也是看奴才家里穷,常到他那里传旨,打秋风周济赏赐得厚些,奴才心里真的是感激。

    那时候儿没忌讳,就认了于太大干妈,有时也叫声干爹,他也葫芦应了。”“干爹?”乾隆一哂,说道,“你接着

    说。”高云从镇定了些:“于大人是善人,照应的不单是我,也不单是太监,遇着有难处的不但怜恤周济,也往别

    的大臣身边荐用差使,他自己家人倒一个也不往外推荐。其实我就不看折子,不看主子的书目,也会有别人帮他的

    ……”
      乾隆听着心中暗惊,这位“道学”军机处世之险、谋事之深、虑事周详真是前所未有,不动声色有意无意栽培

    ,竟是党羽布满各家勋贵之中!想到他扳倒纪昀李侍尧,手段隐秘得自己毫无知觉,又思及他眼看着于易简遭难袖

    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见,若是他操纵人左右太后掣肘钳制自己,真的是“其来也渐其人也深”……他竟不自禁

    打了个寒颤,忙收神道:“他怎么跟你交待,让你偷看折子,又让你报说朕看的书目?说说看!照你这么说,有人

    到太后那里告说回妇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这件事要整海兰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云从膝行两步,伸着手像要哀求什么,又垂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于大人心里怎么想

    ,奴才不知道,也不敢问——五爷活着时跟皇后说过‘这人不能大用,出去当个巡抚是好的’,皇后还抢白五爷,

    说‘你能大用最好,只是身子骨儿也要强壮些儿才好’,叔嫂两个还闹了个满拧。昨儿的事是皇后不知听谁说的,

    叫我跟太后回。我说我不是慈宁宫的人,太后皇上亲母子俩,这事决计办不得。出来遇上于大人,于大人也说回不

    得,叫我去午门外头看看是真是假再说。于易简的案子出来,于敏中心里很不踏实,他没说让奴才偷看,只说做人

    真不容易,有时候钻了人圈套还蒙在鼓里,叫我留心皇上怎么说于易简,牵连他的话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没说什

    么,奴才觉得没法见于大人,所以才偷看了朱批……”他说着,不知触了什么伤情事,已是两泡儿眼泪,举掌左右

    开弓,“啪,啪”连着两记耳光,叩头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门老小都捏在

    人手里。奴才自己是不说了,上头老娘七十多岁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灯油似的都熬干了……就是皇上方才说的

    ,不论谁来捻,奴才一家子没声息都得成了‘齑粉’,只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坏透了良心有意做坏事,不得已……

    上的心,只杀奴才一个,别……别……”说罢稽颡叩头,缩在地下哭得泪湿地面。
      乾隆听着怒火一阵阵从丹田里往外拱:他一向自以为圣威赫奕光被万物,能洞悉万里明察秋毫,谁知眼皮子底

    下就是灯下黑,黑地里鬼影幢幢,缠绕着竟直逼御座而来!这个于敏中真是阴险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诈似直的

    一个奸雄!这些话汇总儿起来,他的心术就一目了然,自己行将古稀,太后更是风中烛瓦上霜,搬出这“没意思”

    事,明摆着是又要弄海兰察,栽一个“逢君之恶”的罪名放着,连带着阿桂也难逃株连,兆惠自然也是一党……“

    他是盼着朕死啊!或者一旦有个中风不语什么的,和珅刘墉怎能是他对手?”——这个念头在心中一划,乾隆立时

    浑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有这么毒辣么?!”他冷笑着,心里打着主意,看

    一眼哭得泪人儿似的高云从,良久,一声叹息说道:“朕以孝治天下,体念你不得已之情,何况方才朕有言在先,

    所以宽免你一死,更不说株连了。”
      “皇上……”高云从一下子软倒在地下,泣不成声说道,“奴才来世作牛作马——”
      “但你不宜在北京当差了。”乾隆打断了他话说道,“按你的罪,十个高云从也是死。朕恕了你,只怕别的人

    未必恕你。国家连兴大狱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话有许多根本无法查实,查实了是要血染紫禁城的。真奇怪——人

    说宰鸡给猴看,如今宰猴子给鸡看鸡都不怕!哪只好看哪个冒出来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带上你的老母亲隆化白

    衣庵去,那是圣祖钦封禁地,轻易没人敢去滋扰的。今天你就去,让内务府和兵部给你勘合。到奉天先见巴特尔将

    军,传旨叫他进京,接任九门提督。”
      “是是是!谢主子恩典……”
      高云从千恩万谢退了出去。在空旷的大殿里只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几步,回到须弥座上静坐,大

    殿里只能听见镶着照身大镜的自鸣钟“咔咔”走字儿的声音,听见外头一声春雷的轰鸣,他才回过神来,发觉不知

    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外边的光色黯淡得一片凄迷晦暗,已隐隐听得沙沙的雨声传来。他沉吟着,外边的风撩帘透

    人,袅袅地袭来,身上一凉,蓦地觉得异样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想这件事吧:皇后插进来了,太后

    也跟着帮腔,还有不知几个王爷福晋无意间都卷了进去,而且自己“糟蹋回妇”也搅在里头不能张扬。若退回十年

    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大张挞伐,杀得这些人魂飞胆丧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手软了,心也软了……杀过了

    人的血色太刺眼也太刺心,也于自己英明隆世以宽为政的声名有碍。冷静下来再想,刚刚大肆杀黜过,再杀于敏中

    ,自己原来的“英明”又何所据?算来,于敏中竟是有可杀之心无可杀罪名!他真正见识了这人心术本领!又一阵

    雷声传来,声音不甚响,却离得很近,像独轮车在石桥上碾过那样的声音从殿顶隆隆而过,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大监

    吆呼:“雨下大了,关窗户……”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朝外喊道:“王廉王仁进来!”
      照壁前无避雨处,王廉王仁小跑进来,已淋得水鸡儿价,嘴唇冻得乌青,见乾隆正提笔写字,不言声跪了下去

    。乾隆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又接续,他写得十分慢,几乎每写一个字都要住笔想一想,许久才放下了笔,说道:“王

    仁去,照赏五福晋二十四福晋的例,海兰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禀太后,也不必进来谢恩。到四值库去,选

    两付盔甲,一付赏阿桂,一付赏巴特尔——就用传驿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兰察夫人的比着,再加雨过天青

    宁绸十匹。传旨给他们,各家选一个子弟晋乾清门侍卫。傅恒府里也要赏,赏银子五千两,倭刀十把,火枪十枝,

    家奴有功的,着福康安据实保举选官。”
      平白无故的对这四家臣子又封又赏,泽及子侄家奴,这在乾隆朝已很罕见,其中三家还都是直接传旨夫人,更

    是绝无仅有。太监哪里理会得他的心思?王仁答应着,乾隆拈起案上那张纸递给王廉,又道:“你去军机处,把方

    才旨意传给军机大臣,这纸上的字,是朕读古书捡看出来的,朕既读不出来,也不知道意思。于敏中是饱学宿儒,

    纪昀既不在,就请他注音,标出字意,朕就在这里立等!”说罢,取书来看不再说话。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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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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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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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阿桂于敏中三人都在军机处,听王仁传了旨,心下也不免诧异。阿桂忙跪叩谢恩,说了“容奴才具折恭谢

    ”,起身与和珅凑到于敏中跟前看那张字:
      就这么十个字,写得又大又端正,有点像他平日赐给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中念头一动:别人封赏加恩

    ,却给于敏中出这么个难题是什么意思?阿桂却不留心到这里,只是转念寻思:这份无妄之福凭空的来,该怎样措

    词谢恩,乾隆又有什么别的深意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着看纸,却一个个都陌生得很,只有一个“剱”字相熟

    ,却因为太熟,看来看去愈看愈疑,连这个字也不敢断定了——这么容易的字,皇上为什么当难字写出来了?想着

    ,心思都坠入五里雾中了……于敏中却在认真识别。他的手已经捏出汗,毛湿了纸边,除了在“齐”字旁注了个“

    天”,“剱”字旁注“剑本字”“烫”字旁点戳了半日,犹豫着注了个“亏音”,其余已经茫然地如对他乡客了。

    踌躇半晌,毕竟没有这份才学,放下笔笑道:“请回复圣上,圣学渊深尚且不能认识,何况于敏中?我这就去查对

    ,之后递牌子进去。”此刻连阿桂也觉得了不对,心里品着“纪昀不在”,总觉得弦外有音,这题目并连自己恩赏

    ,一起来的古怪。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合与和珅在一旁讪笑着沉思。王廉取过注过音的字返身正要走,王忠

    又带着一张字纸过来,问道:“于大人注完了没有?皇上这里又一张,请于大人这就注出来。”说着,一脸佯笑站

    在炕边立等。又叫住了王廉,道:“主子叫我们一同回旨。”
      于敏中此刻情知事有大变,本来白皙的面孔更苍白得一毫血色也没。他谢恩领旨了,嚅动着嘴唇似乎想问什么

    ,但大臣的体面尊严止住了他,木呆着脸,提线木偶般上了炕,捉笔对纸,心里一片空白,哪里还能识文断字?和

    珅便“小肠火犯了,去药房讨点药吃”拔脚便走了。阿桂眼见这张字有四十多个,比方才那张更其冷僻,竟似一概

    都未曾谋面的样子,顿时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于敏中了!觉得这法子无论如何不正道,却又无从置喙,眼见

    于敏中满脸尴尬羞惧不安,已全然没了平日那副刚愎傲岸面目,思量不是了局,便轻声问道:“能识得几个字?”
      “三五个吧……”于敏中的声音弱细而且发颤,显见心中极度惊惶,讷讷地,“……要有部《字汇》就好了…

    …”阿桂便问王廉:“养心殿有没有《字汇》?借一部于大人看。”王廉犹未及答,王忠笑道:“养心殿有《字汇

    》这个本儿,不过向来都是高云从保管,高云从不在,我们取不出来。”于敏中听了,身上倏地一个颤栗,本已乱

    成一团糟的心里又像塞进一把茅草燃着了,已经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的面孔又泛上了涨红,却是分布甚不均匀,红

    白青色相间,甚是难看。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脏六腑浑没有是处,耳朵里嗡嗡响震,只勉强把持着双手扶案兀坐,

    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来。下意识地喃喃问道:“皇上,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皇上说,字不认得不要紧,不难为你。”王忠面无表情,不紧不慢说道,“说请于中堂回府去查《字汇》书

    ,明儿也不必递牌子进来,就在家等着,皇上今晚看的书是《熙朝新语》,不劳于中堂再打听。”
      ……于敏中面部急速抽搐了几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说今晚还要批复福建几个道府的缺。高云从已经有罪发落了,请于中堂另寻门路钻刺打探。”王忠复述

    着乾隆的话,想着乾隆那副满是讥讽挖苦的脸色,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接着说道:“皇上还说,于敏中是个书生,

    事无巨细都来管,就有点像诸葛武侯了,鞠躬尽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个阿斗请他来保。请于先生先歇着,读

    几本养性的书,等着瞧机会再说,不必忙在一时……”
      于敏中此刻已经形同白痴,扬脸坐着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他已听记不清“皇上有什么吩咐”,即便听见,心

    思已经僵了,浑身木得不知疼痒。阿桂在旁愈听愈惊,睁大眼睛看着王忠那张可怕的嘴,不知“皇上还说”些什么

    。里头说到的虽然没有大罪,只是句句都事关于敏中的人格品位,交通太监、关说差事、窥探宫闱,连同“家属在

    六宫里纵横稗阖”都“皇上说”了出来,这是那个“方正楷梯持正不阿刚直坚志”的道学大军机?他想责怪太监无

    礼,但王忠是转述乾隆的话,又是于敏中问出来的——焉知这些话不是说给所有军机大臣听的?然而这样传旨不像

    传旨,申斥不像申斥,训戒也不像个训戒的模样,于敏中已经昏眊得半个死人样,又该如何了局?饶是阿桂老成持

    国宰相涵养风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没做奈何处,忽然背后听见刘墉叹息一声,张皇转脸看时,不知他什么

    时候已经进来。
      “我听了多时了。”刘墉脸上似悲似喜,喟然说道,“既是复述皇上旨意,于公该当跪叩谢罪的……”
      于敏中像被针刺了一下,一个激灵震颤惊醒过来。他似乎浑身都在发抖,哆嗦着手,腿脚极不灵便地挪身下炕

    ,带动炕桌儿翻了墨池子,污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折也污了好几份,回身忙拾掇时,两手也满都是墨汁子

    。下炕来,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只一软就地瘫跪了下去。伏在地下定了半日神,方小声答道:“臣有罪……请皇

    上重重处置。”王廉和王忠对视一眼,会意一点头转身便走。
      “慢着。”
      刘墉忽然伸臂一拦。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连跪在地下的于敏中都身上一震。刘墉上炕取过乾隆写的那两

    张纸,问道:“这是皇上写的?”
      “是!”两个大监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让你们传旨,还是你们自己传的?”
      “没,没有……”王廉有点慌神,“我……我也没说什么……”
      刘墉把目光转向王忠。王忠忙道:“皇上说于敏中不问,就不用说。要问皇上有什么话,就照直说。所以是传

    旨。”
      “传旨有传旨的规矩。”刘墉刻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么行礼?你不南面而立,算是

    你听,还是代天子听回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军机大臣!”
      “刘……刘大人……哪的话呢?我十个头……”
      “王廉回去复奏缴旨。”刘墉冷笑道,“就说刘墉罚王忠在铁牌子跟前跪了背圣祖世宗圣训!”他指定王忠道

    ,“你去不去?不然叫人扠出你去!”王廉看看没有办法,只好独个回去了。王忠本来体体面面的,至此一肚皮窝

    囊,但太监怕刘家爷们已经积养成习,见刘墉脸上毫无假借,只好忍着委屈,苦脸儿道:“是小人办砸了差使,刘

    大人……我认罚……”蹭步儿出去了,这时军机处里出事已经惊动了外头候见官员,眼见里头于敏中伏跪软瘫如泥

    ,王忠垂头丧气来“内廷宫嫔太监妄干国政者杀无赦”的圣祖御赐铁牌前行礼叩头,有几个官员探头探脑的伸脖子

    看,阿桂当门迎上去问:“看什么?”唬得众人一伸舌头如鸟兽散。
      刘墉这才过来安慰于敏中。但此时其实也真是无可安慰,竟是与阿桂捏造着词儿虚说,什么“天恩浩荡泽波无

    遗”“圣德仁厚不为己甚”“闭门思过静候纶旨”……犹如隔靴搔痒,又像煞了于敏中平日教训别人那些陈词滥调

    ,到后来二人也觉乏味。见他仍旧黑丧着脸不肯离去,晓得是恋栈,希冀着恩旨后命,反觉面目可憎。一时王廉又

    来,阿桂便知是叫进,上前拍了拍于敏中肩头,叹道:“请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可以写折子呈皇上看。这里人

    多,下头人看着不像。我们也摸不到头脑,见了皇上再说吧!”于敏中这才起身踽踽而去。阿桂刘墉相与叹息而入


      刘墉在军机处罚王忠跪铁牌子,虽知乾隆不在意惩戒太监,但乾隆正在盛怒,也有着几分担心。待见了面,却

    见乾隆不甚发怒的样子,仍坐在炕上运笔写字。二人行着礼,见乾隆遥遥用手虚按示意坐下,方斜签在杌子上静待

    。一时,和珅也进来,乾隆才放下了笔,刘墉便说王忠的事。
      “罚就罚他了,别说他有错,就是无过,就跪折狗腿了么?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有这权。”乾隆无所谓地说道

    ,又问,“你们都知道了?于敏中如何?”
      阿桂在杌子上一欠身说道:“皇上为于敏中突然发怒,奴才很感意外。他是个刚愎人,向来廉隅自重的,说他

    得罪太监,奴才还信得及,说他拉拢太监,奴才也很意外。他自己似乎毫无预备,也意外。奴才在军机为皇上料理

    军务,也间或管一点政务繁琐屑细事务,并没有尺寸之功,不该与兆惠海兰察福康安同膺赏赐,更是意外。求皇上

    收回成命,留着赏赐,待奴才异日立功再赏,奴才才能稍稍安心。”他一连串都是“意外”,一是留着说话余地,

    二是把“圣聪英明人莫能测”的高帽子不言声奉送了乾隆。刘墉和珅心下都不禁佩服。和珅说道:“说起来这人,

    奴才心里是很佩服他的。我朝少有的状元宰相,文华殿大学士。当过四库全书馆的正总裁、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

    掌院学士、国史馆三通馆正总裁——这么大的光耀,谁给的?这么大的学问,怎么会当听壁脚贼?无论上书房军机

    处,天天都见皇上,用得到结交太监?阿桂满都是意外,奴才一肚皮都是疑问:如今这世道真越来越瞧不透了,再

    说,他一直是京官,又哪来那么多的钱笼络人呢?”刘墉道:“臣过去和他交往不多,他为人深沉不苟言语,臣以

    为这是大臣的长处。他在户部当过恃郎,管钱法堂的事,过手银子很多,但没听有手长的话。听王忠数落他,臣在

    一旁又是吃惊又诧异,皇上读书书目,臣下关心,原也无可厚非,但刻意地暗自打探,留心密折朱批,前者可以说

    是为了迎合,这就卑琐猥亵不堪了,后者纯是鬼魅行径。臣处罚王忠,是为他亵慢圣旨。惟其从前佩服他,心里格

    外瞧不起他!”
      “他岂止是朕数落他的那些罪——直是一心想当曹操,预备着篡政!”乾隆冷笑一声又是一哂,“朕原是也看

    好这位状元,因为他字好、人深沉机敏,还让他给老佛爷抄过两部佛经,哪里想到他会借此与内宫联络上,铸张为

    幻营私揽权!于易简案子自查核到赐死,他一言不发,已经足见其忍,朕还以为他为国义能灭亲;他又下手整纪昀

    、李侍尧,本来他们有过错,朕也有意锤炼,又遂了他的心,现在他又整和珅,还想整阿桂兆惠海兰察。以他的阴

    险奸诈,明珠索额图也难企及,刘墉忠忱无欺,岂是他的对手?嗐……朕早该仔细审量,看清这个人的,乾隆二十

    三年,他父亲于枋病故,回乡治丧。后来他本生母亲去世,就瞒着一言不发。当时御史朱嵇奏他‘两次亲丧蒙混为

    一,忽然赴官’,朕还说朱嵇吹毛求疵小题大作!心里想热中宦途也是人之常情——看来只重了他有才,谁料得他

    不单会写文章会写字,也会这许多的阴谋诡计,还会交通内外揽权不法!”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独揽朝纲

    ,这就是于敏中!母亲也不要,弟弟也不要,亲戚朋友都不要,六亲不靠六亲不认,这就是于敏中!曹操!”
      他长篇大论连着自责带指斥于敏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五毒俱全,和珅刘墉愈听愈惊,暗自摇头心里想“此人

    休矣”。阿桂听说于敏中要整自己,也是一惊,乾隆虽没有说实据,却说到了于敏中与内宫有所于连。他自己早已

    隐约觉得于敏中在整纪昀,也是一点证据也没有,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可见此人心地丘壑凶险,作这么多事都不

    显山不露水,对手一个个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认可乾隆说的“曹操”考语。于敏中是曹操,那么乾隆是谁?

    满朝文武居于何地?当今又是何许世道?想着,从容说道:“皇上深恩,奴才以为于敏中就是于敏中。说曹操说王

    莽,我们大清不产那一号人物。君臣晤对金殿议论是一回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操,十分惊骇视听。他虽有阴谋

    鸱张的事,但劣迹不彰,更遑论反迹,若以曹莽之罪论处,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诸多待人料理,一波未

    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谧为要。奴才以为不必求之过深,‘结交阉寺通连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无出

    头之日,也断不能指挥如意左右朝纲。况且于敏中久居中枢,荣宠恩义浩封备极,是他平日于办差上头尚有功劳,

    并非全然蒙蔽圣聪巧取豪夺。昔日重用他不为无因,今日之果不为此因,乃是他今日之缘。这么着似乎更加顺理成

    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这是很透彻的话了:乱世昏君出奸臣,于敏中手无缚鸡之力当了曹操,那乾隆自己连汉献帝也不如了。他说了

    一半,乾隆已经心里嘉许,听到“因果”“因缘”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阿桂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有几分进了炉

    火纯青了。说他是曹操,只是诛心不论,文才武略上头他去给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个奸雄。也许是的,至少只

    是露头端倪而已。朕也不愿再兴大狱,好好的局面搅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许他持正,偏他心里是个狎邪小

    人,正倚重他作事,他却在背地里行这些鼠窃狗盗勾当!阿桂,只有你说得这些话,你也当得说这话。你当初在金

    川带兵,三千孤军被困在敌后,于敏中亲自到四川调兵策应突围,于你不为无恩,现在他整海兰察,又妒你功高,

    位在他上边,你出来为他说几句公道话,该是恰如其分。大家说他廉刚,朕也没有证据他贪墨,但他实在行为是严

    嵩心性,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日子,原是要从他曾经援助阿桂述论军功,给他个世职的。现在这事出

    来,治罪论功两免了吧。但他这样的心性,居然廉洁?就是和珅讲的,他的钱哪里来的?朕还信不及。交部严加议

    处,由刘墉传旨出去,凡于敏中取任中官员举发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军机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个文华殿大

    学士衔,在家闭门思过!”他沉思着,毕竟觉得太便宜了于敏中,又道:“他的儿子、从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

    个部?”和珅笑道:“他儿子于齐贤去年病故了,是他孙子于德裕,在工部当主事,他的从侄于时和,在内务府是

    笔帖式房总管。”这么一提醒,乾隆立刻想起来,哼了一声说道:“于时和是王亶望举荐的优叙上来补缺。当初王

    亶望调浙江是于敏中保奏,这么个贪官,为什么保奏到自己家乡做官?刘墉,你给朕着实查!”
      “是!”
      刘墉在机子上躬身回道,乾隆这才命他们退出去。大约心气不顺,他觉得心口有点堵,听见自鸣钟两响,才想

    到早点过后,连早膳也没用,现在未正时牌,也是饿过头了。见王忠灰头土脸一副倒霉相进来,倒觉好笑的,便命

    :“原说过到淳妃那里进早膳的,你去一趟,弄点清素的过来,朕略进一口,少歇一时还要办事。”王忠原觉得没

    脸,硬着头皮回见乾隆的,见乾隆肯吩咐差使,顿时浑身骨头一轻,答应着便向外走,却见三四个宫女提着食盒子

    过来,一问,正是汪氏送过来的早膳,搭几句话抢先回养心殿笑着禀说:“汪主儿把膳送过来了。青豆小米粥儿、

    椒糖芥菜丝儿、糟鹅掌、小葱豆腐丁儿,还有一碟子宫爆三鲜豆儿,清素着呐!”他说着宫女们已经提着食盒子进

    来蹲福儿布菜。乾隆看时果然鲜香好看,因见煎得黄亮的小贴饼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么馅儿的?”

    几个宫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头的跪在旁抿口儿笑道:“这是汪主几夜来想出来的,青芹菜儿剁成细未儿用高汤浸

    一夜,拌嫩荀瓜丝儿,蛋清粉荧勾了蘸花椒水细盐文火慢煎就成。”
      “造这么块饼子你们主子操心一夜,有忠心!”乾隆吃得高兴,见青豆白果小米粥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

    喝这个。这饼子用碟子码起来放案上,当点心用。”那丫头便笑,说道,“汪主儿说了,主子只管用,随时传随时

    有。这饼子放温了不好用的……”
      正吃饭闲话间,王廉匆匆进来禀道:
      “娘娘来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要把自己的東西藏起來,論壇需要你的分享才能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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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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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7:33

     
    第十四章 宫闱不修帝后反目 学士遭遣谪戍西域
     
      乾隆一怔,问道:“哪个娘娘?”
      “皇后娘娘!”
      “这是接见外臣的地方,到这里做什么?”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问。”
      “你跟她说,朕正在用早膳,膳罢还要见人办事。”乾隆说道,脸上已没了笑容,“有什么事,晚间朕到坤宁

    宫说话。”
      王廉哭丧着脸瘪着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迟了……那不是娘娘已经进来了!”乾隆转脸看看,窗玻璃外头

    果见那拉氏带着七八名女官进来,已经绕过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么,女官们便垂手站定,满院宫女太监几十

    名,连守护石殿门口的几个三等待卫都齐齐跪了相迎。他无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着手脸,见皇后己经进内殿,

    便坐直了身子,勉强笑道:“你用膳了么?想是刚从老佛爷处下来,汪氏的好粥,随便用一点吧?”又觑了觑,“

    怎么气色不好?”
      皇后果然是气色不好,苍白的面孔上挂着泪痕,显然是正在盛怒之时,极端正的五官都有点狞歪,半苍的鬓边

    还垂着一丝乱发。她也不看乾隆脸色,悻悻地就坐了炕边椅上,说道:“有人欺负我,皇上你得给我做主!”
      “谁?哪个?”
      “刘墉——刘罗锅子!”
      “刘墉?”
      “他带刑部的人到内务府,点名拿我身边的人,说要问话,把章氏奶妈子传去了。我叫人去问他,他说是关乎

    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给我回话!章氏跟了我几十年,我还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么话不能我来问?于敏中犯

    什么王法我不管,内务府就是我管着,也没个圣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这不是欺侮人么?”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时想不明白,皱眉问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么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

    氏泪眼模糊,拍膝打掌说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规矩,宫里拿问人是多大的事,就是个拴驴撅子还要钉根桩呢!

    他这么着,别说我这皇后,祖宗家法也绕不过去。这撒野的刘罗锅子,我怎样待他来着?直就是个曹操,白脸儿奸

    臣!”乾隆刚还说于敏中是曹操,不料转眼间皇后便原封奉还了刘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么着不好,殿里

    殿外多少人瞧着的不像,体面尊荣要紧。刘墉确实是我让他查问于敏中的事,你不高兴只合和我说。刘墉是忠臣,

    他爷们跟我也几十年了,你别犯浑。”
      “我犯浑!”那拉氏见乾隆也不肯给自己做主,气得浑身发抖,口角也有点歪扭,大声道,“我忍了多少日子

    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六宫之主,其实我这皇后连前头皇后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时候你要杀卜义,又饶卜义,后

    来又拿王八耻、卜信、王礼、卜廉,也不说个原由,也不知会我!这不知哪个叭儿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儿撺一把野

    火,索性叫外官进来拿人——章氏碍了谁什么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坏人!”
      她这一番发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万丈,“咣”地一捶饭桌,霍然站起,残盘剩菜,碟儿碗儿饭箸都跳起老高

    ,暖阁外殿侍候的太监宫女也有几十个,早已被突然变得泼妇似的皇后闹得目瞪口呆,见乾隆暴怒突然发作,像骤

    然被雷电吓傻了的孩子,瘫在地下浑身瑟缩颤抖,不知哪个太监有心疾,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晕过去。
      “你懂规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闪着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余人,有你这样的

    ?这就是你的母仪天下风范?”他恶狠狠地说着,“市井跳脚骂街泼妇”就要脱口,乾隆毕竟不是马上皇帝,尊贵

    的血统身份优良的宫廷家教,已经融进他的肌肤血肉心智神魂之中,尽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这点灵光仍旧不泯,

    只是口气变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剑:“宫里规矩乱得一塌糊涂,太监宫女奸宿秽乱,有些宫嫔也不干净,

    先皇后富察氏就为这个惊吓致死,连叶天士这样的神医都束手无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顶尖儿的都处置出去,不事

    张扬,是瞧着老佛爷的脸,成全一些人的体面。我倒想知道,这么做碍了什么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宫

    怎么知道的?可见刘埔这么办,触了你什么疼处?前头处分纪昀李侍尧,你怎么不说话?”
      他连连质问,逼视着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却毫不惊惶,偏脸儿一晒说道:“我懒得说!他们与我不相干,我心

    里没病,也不晓得给你贡献几个烂女人玩儿。不得你的意儿,我知道,有什么罪我都领着,这里空房子冷宫多着呢

    !”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册封的,不是偷汉子老婆,也不是别人献的战俘!”
      “你干政!”
      “我不干政!是刘墉拿我的人,我才来问你的。”
      “刘墉没有进大内,他是内大臣,到内务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为你宠纵,他才敢这门大胆!”
      她一递一句与乾隆斗口,“偷汉子”指了棠儿,“战俘”又直斥了和珅刘墉,这是几十年的陈年老账,老醋新

    醋坛子齐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窝儿。乾隆浑身乱颤,看着不依不饶的那拉氏,向前抢了一步,却被饭桌挡

    了一下,顺势一脚踢翻了桌子,好好一个养心殿暖阁里顿时狼藉不堪,盘碗杯匙菜饼馒头满地都是,几个食盒子也

    都碰翻了打滚儿,稀粥黏糊糊溅得四处不能插脚……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顶得好……你还记得你是‘册封

    ’的……我既然能册封你,大约撤掉这册封也不难!”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是,你本来金口玉言,我本来

    就是一棵草罢了。”
      “叫刘墉进来,叫阿桂和珅进来,叫礼部的人进来!”乾隆怒吼着,嘶哑的声音震动殿宇,“叫大理寺的人来

    ……撞景阳钟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气得神智有些昏乱,立在当地攘臂咆哮。脸色涨得绯红,项间青筋绷

    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着旨意,王廉几个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不敢接旨又不敢不应,面面相觑着唯唯答应。王廉

    是这里为首的,早已着人飞报太后知道,只好磨蹭着嗫嚅道:“刘墉来了一会子了,就在院里跪着……”说着,便

    见刘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顾不得满地肮脏,至乾隆面前,双手抱定他的双膝,啜泣哀恳道:“皇上……皇上暂息雷

    霆之怒,听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难过。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乐。事由臣起臣当其罪,千罪万

    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规矩,是臣有罪当杀,臣万死不能塞责……愿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

    ”说到后来已全然难抑激越心情,号陶大哭着泥首叩头,又向那拉氏叩头,颤栗哭泣道:“万岁已经年逾耳顺,娘

    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过芥微书生一个,何必为臣生分,只管处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拧项扭身的仰脸不睬,倒被刘墉一哭哭醒了,眼见养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张,乾隆怒不可遏一手

    扶着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委屈愤懑恐惧慌乱一齐袭上心头,一溜身软坐了地下放声大哭:“老

    佛爷菩萨……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这般命苦的……两胎儿子都养不住……到了这个身份还要受小人的气……我那早走

    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灵,知道我的心,只有吃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儿,几曾敢越发非礼来着?如今混到了这份儿

    上,说起来是皇后,没人理没人疼,三天两头还给我脸色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谁去诉?啊……”
      她哭得幽咽惨恸悲悽哀绝,呐喃陈诉,多少难言之隐却在痛啼中挥泄,已没了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从

    极度的亢奋激怒中渐渐醒过来,想想这个人十三岁就跟了自己,弘时三哥千里追杀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许了

    “禁口斋”绝食祈福。年轻美貌时自己也并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觉她另有一份妩媚可爱的。再看现在这光景,貌老

    色衰之后压根没有房中之幸,三胎儿子死了两个,只有一个颙璂也是病秧儿,眼见骨肉支离命如悬丝。她本来就是

    暴性子,宠惯了的掌上珠忘忧草,立她当皇后,其实是失宠之后乾隆自己心里不安,给她的安慰“名号”……此时

    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时夫妇敦睦,慈俭恭和六宫熙然,她若尚在人间,哪用自己为后宫的事

    这般烦恼?思及富察皇后种种好处,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无援膝下荒凉,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声“皇

    姐姐”哀哀恸哭?转念自己古稀不远,国事家事日见不宁,一阵悲酸涌上心头,乾隆闷声深长叹息,已是热泪双流

    ……一腔拉杂邪火都被这泪浇熄。这里头只难为了刘墉——知道皇后来见皇帝已知撞了霉头,赶来解说,又正遇夫

    妇大动肝火,不能像太监那样缄默,又无法据理深劝解释,见他们二人火气消了,心下这才放宽,想及皇后方才盛

    气、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惊反觉恐惧,抚一抚碰得青紫的额头,正要再加慰劝,听外头秦媚媚高喊一声

    :“太后老佛爷驾到!”心头又是一悸。便见两个太监夹抚着太后颤巍巍进来。乾隆忙拭泪赔笑,叫了声“母亲”

    便双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着脸只是啜泣。
      “都起来吧!”太后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暖阁,无声叹一口气,没有进来,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边请

    她坐了,见乾隆那拉氏皱眉出来,刘墉跪在一边尴尬,太后又道:“给皇帝皇后设个座儿。刘墉爷们跟老了我们的

    ,跟自己家人一样的,就坐那边杌子上。”此时刘墉已知自己陷进了皇帝家务之中,硬要辞出反而更见形迹,忍着

    疼痛又磕头道:“太后老佛爷,今个的祸是臣惹起来的。方才在暖阁里臣就想,毕竟外臣不宜插手官务太深。若是

    事前请旨,由皇上交皇后娘娘拘核章氏盘问案由,哪来这场风波?若是不动声色,直截着刑部户部核查苏松粮道,

    待案子有了眉目,牵连有据时再奏皇上,也不至有这场事。左思右想这是好大的误会,就从宫中提人到内务府问,

    臣虽然没有越权,但章月娥如果硬着不肯认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羁押逼问,皇后疑臣擅权也不是事出无因。事

    情是从臣那里起,还该从臣这里息。皇上英明娘娘贤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谅臣之过,臣就万死而无憾的了

    。”乾隆却道:“老刘统勋是累死在轿里的,刘墉原也是体貌周正,办差熬夜几十年累成了驼背。他一门良实朝野

    都知道,奸臣太监最怕的就是他,你怎么好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又说是‘白脸奸臣’?”刘墉一个劲地谢罪,

    说道:“刘罗锅子是实话,茶馆里说书的也都这么叫,娘娘叫得不差。不过臣是个黑麻子脸,因为脸黑,麻子都看

    不清了,哪来的‘白脸’呢?”这么一个解颐调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个破涕。
      这一来把话题从宫掖家务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问:“事情牵到了章攀桂,他在苏松粮道上,和于敏中什么

    于连?”刘墉这才定住了凉魂,说道:“是高云从送来了当日建造于府山子野①监工名单,里头花园一节注有‘章

    攀桂营造’几个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己故阿哥颙琪的奶妈子,已经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

    娘娘宫里当差。于敏中在宫中和外府宗室里耳目极广,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传来问话了。”太后

    问道:“于敏中是状元啊!你总说他学问好,在上书房有些政务他也管的,后来进军机,也说他能干,怎么一下子

    就拿了?”
      --------
      ①子野,擅长建筑园亭的大工匠,有类于今日所云“工程师”。
      “于敏中没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怜楚楚望着自己,也觉灰心的,不该发那么

    大火,赔笑对母亲道,“他买了太监偷听儿子的壁脚,钻刺打探儿子读什么书,外头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开军机处

    的也不少。并没有人告讦他,是儿子每读一本书,说话说出来他就能对上来,引了儿子疑心:他的学问比纪昀还大

    ?今儿临时送他两张字,难倒了他,也就露了马脚。”太后点头叹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爷在世也常叹息的。

    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镜我也看不过眼,后来查出来也说假话糊弄。皇后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当丫头算起,

    是从小跟着你的,你还不知道她?人急了说话没遮拦,她是个女人,你不能认真计较。你若计较,连你也就见小了

    不是?今儿这事我说话抹回牌儿了。天也就向晚,刘墉该办办你的事去。我拿你当自己人,你断不至出去张扬的。

    晚膳到慈宁宫我那儿用去,我给你们好生和息解释。”
      刘墉听了松一口气,心里已是宽亮,行了礼长跪道:“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辈岂有张扬的理?不但臣

    自己,臣还要召集太监,谁敢借端妄传谣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论!”
      “刘墉这比方有意思,这么处置也是。”太后笑着起身来,乾隆和皇后忙过来一边一个搀了去了。刘墉目送他

    们出了养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气松下来,身上腿膝一软,几乎瘫倒下去,忙挣扎着提劲迈着方步出了养心殿…


      紫禁城里勾心斗角,人们还在议论纪昀,纪昀对这些事却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谪戍到新疆的,虽然也带着兵部

    勘合,上头却写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纪昀一名,允带四名家人至乌鲁木齐大营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难,等

    因奉此”这样的话头。这样的身份,沿途驿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经直隶、河南、陕西还好,中原他的门生故吏多,

    这些官员们信息儿也灵通,知道内情的,料想他还有起复的日子,那份热情直比他在任监视还要来得,有的不明内

    幕不晓事理的,看他年过半百远戍万里,看准了“壮士一去不复还”,谁肯顾念昔日师生恩谊僚属情份蹭霉气沾黑

    包?称病不见的,打发二两银子“送瘟神”的,装两口子生气杜门拒客的,当着家人面发作“恨棒打人”的……种

    种世情百态丑样翻新。纪昀是读饱书的人,也见过些世态炎凉,但实地阅历却是头一遭。有时强颜欢笑,有时知趣

    规避,逢场作戏逐一应付,心中那份叹息却感受异样真切,就这样,忽然遇“热浪”相迎,倏尔遭“冷风”突袭,

    百味不一。主仆带着那条叫“四儿”的狗逶迤西行,时而住华堂官廨,时而又趁鸡毛小店打尖。跟来的四个家人为

    首的叫玉保,是他外书房侍候的小厮,其余云安、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户另居在外生意的,

    因年轻力壮挑选了跟他远行的。既没经过事,也没有吃过苦。此时纪昀失势,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没了外快可捞,

    都是满心的不情愿,好时节还有一副笑脸,待遇见凄凉难堪,住村店宿破庙,自己摊草造铺,捡柴打火,汲井造炊

    种种行路琐碎烦难,先就不情愿,叽叽哝哝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脸拧劲的百不顺当。纪昀素来不理家,在朝也没

    有管领统辖过人,也不会威吓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让求安,心里想的同舟共济渡越时艰,但各人一把铁算盘忍苦

    勉从,谁肯与他“共济”?他心里不畅时抚狗读书,月夜晓风吟诗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过如此而已”越发放

    肆,装聋作哑的更不成体统。纪昀心中只索自认晦气,能不使唤他们就不张口,一路走来主仆五人日渐生分,已是

    个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纪昀离京时已是季春天气,关内沿途豆麦连陌绿浪摇漾,春花凋落纷坠如雪,中原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是一派盎

    然生机。待至陕北,地高气寥,便觉与平原大异其趣,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上草树寂寥,反转又复荒寒,极目所尽

    处沟坎坡恼千丘万壑,或白杨丛林孤树峭拔而立,或荆棘荒草连岗起伏,绵绵无际遥接地平处都极少见村落房舍,

    只一片片的草滩、春小麦等,燕麦新绿带黄,疤痢头似的横亘在原野上。罡风掠原而过,卷起干燥的沙土,去年的

    枯草败叶打起旋儿溜地盘旋追逐嬉戏,扑在身上仍旧带着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汉村童打着赤膊,却披着老羊皮

    袄子,吆天呼地地唱着信天游,更显着野旷辽阔天寥气清。沿河西走廊再行,过甘肃入青海,愈走愈是荒凉。
      沿祁连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苍苍之天茫茫之野中过疏勒河,入哈密、进吐鲁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乌鲁木齐

    。看尽了穹宇高远雁阵北飞白云碧草,时而羌笛胡前苍山连亘,转又风沙漫野石走沙飞,灼热时焦闷欲死,寒冷时

    又彻心透髓。此种西域风情的体味中原绝无,倘不西出阳关,就读一万首“春风不度玉门关”也领略不得。在中原

    时,因纪昀久在相位,尽自有炎凉之态,官员们和尚不亲帽儿亲,多少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待由延安再过榆林,

    宁夏一带剿过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阔斧平排砍去,杀得路断人稀,百姓生业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

    ,所过城池满都是运粮运饱的丘八爷。这些“爷”们谁知道他“纪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住店争柴争灶争水

    争锅,一说话就想翻脸,动不动就红着眼要“揍狗日的贪官”,有时睡到半夜敲门打户的冲进来叫“你他妈的当官

    的也有今个?给爷腾腾地方——马圈里睡去!”纪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里还能为仆人做主分争,人在矮檐

    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诈。待到乌鲁木齐,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骡送了大爷“军事征用”,四头毛驴也只留了一头又

    瘦又小的给他驮行李,纪昀黑大个子也瘦了一圈儿,好歹总算平安抵达。
      “乌鲁木齐”按维吾尔语原是“美好的草场”的意思,只有一处清真寺,几间破房子,集镇贸易时也倒好生热

    闹的,平时与寻常草原甸子并无二致。自康熙年间用兵准噶尔,这里又是运兵运粮草集转地,渐渐建起石屋砖房,

    其实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却名不符实的只能算个“兵城”,随赫德的“天山大营”行辕就设在此地,纪昀就

    近在行辕衙门寻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辕呈献文凭勘合,他自己胡乱喝一碗奶酪,萝卜干熟羊肉菜,又吃

    一块馍也就饱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怀。
      城里没有什么看头,一色都是营房库房,都用石砌基础干打垒墙,也有用草节和泥糊起来的,都是三合土封的

    平顶儿;近看粗陋不堪,远观去像列队兵士齐整站立,也还不算难看。沿着土巷往西约有两箭之地就是城墙,也是

    土筑,城墙城垛上都用草皮贴护,满墙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条绿龙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点“城春草木深”的

    味道。其时刚过午牌,城里的兵在换班吃饭,守城的兵也有点懒散,说了几句好话也就许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异趣,站在草城环顾,大色湛青一碧纤埃绝尘,一丝云也没有的穹窿上斜阳炎炎洒落下来

    ,东边一望,平展草地如毡接着巍巍的博格达山,云横山峦岚气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边乌肯山、西南额哈

    布特山和西边的婆罗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头,像三个骄傲的苍首老人据坐,在争执一个永恒的神秘话题,高高在上

    脾视着脚下的乌鲁木齐。斜落的阳光从他们头顶肩膊间透下来,笼着一团团一圈明艳瑰奇的圣光彩晕。冰雪、育松

    、草树、绵绵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汇成无数条小河纵横屈画,平摊在城北无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

    或连缀成片、成沼泽,蓝莹莹光闪闪镶嵌在毡绒样的草原上。大约受这雪山水源的滋润,这一带草原也格外丰盈旺

    盛,高的可掩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风漫漫一荡,绿浪摇曳中,黄的花红的花紫的花……还有许多看不清颜色

    的花若隐若现绽露芳姿,青草气息里透着这般许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为呼吸,清沁入腹,但觉神归魂与心倾

    色授,人间许多俗务烦恼,世情沉浮荣辱宠侮都可一风吹至乌何有乡。一路上艰难跋涉扰攘烦恶心绪,都在一声深

    长叹息中消弥无形。此刻转思京师得罪一日三惊,冠盖炎凉如影随行,念及潞河长亭一别,刘保琪曹锡宝等寥寥十

    数门生洒泪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关河千重,云山万里,不觉情因中发感怀难已,曼口吟道:
      迢递隔山川,音书盼时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变。
      深情何所酬?赠以勤无倦。
      鼎彝登庙廊,追溯工师炼。
      他年因子传,己荷荣施万。
      努力副所期,何必时相见。
      还欲再寻章觅句,听见身后城下有人喊:“纪老爷……老爷!”转身一看却是玉保从街上小跑着过来,想来是

    已经从将军行辕回来,便沿城内土梯阶款步下来,问道:“见着随军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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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军门奉旨调了奉天提督,新来的将军叫济度,海兰察军门咨文请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脸苦笑,显得有些

    沮丧,两手一摊说道,“军流处的人说,昌吉城墙炸坍了,所有军流过来效力的人都要过去修城墙。说这是兆惠军

    门的令,乌鲁木齐原驻防人马都开过去了。咱爷们咋的就这门晦气!”又道,“他们来了个书办,正在店里头等您

    呢。”说着前走,带纪昀回店。
      纪昀蓦地觉得心里一阵空落。随赫德他认识,而且带着一封阿桂写给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个粗豪人,往

    昔相处也还融洽,但济度却是陌生人,听说是个“儒将”。自己是个“儒”,——与人打一辈子交往,最怕的就是

    文官心机——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儒将怎么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兰察在金鸡堡——这样落魄,还逢上了“投亲

    不着”!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当苦力,这把子年纪由人呵斥形同奴隶,心里又一阵悲苦,但看玉保

    阴沉个脸,梗脖子拧筋的冲冲而行,仿佛一张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横劲,他无声抽动一下鼻息,什么也没说。
      将军行辕的军流处书办等在店里。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拐孤脸又白又净,留着两络修饰得蝌蚪样的八

    字髭须,耷着单泡眼跷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儿,盘子里放的灵宝红枣,碗里泡的是龙井茶——一路没舍得用的物件,

    都被奴才们拿出来孝敬了这位管事爷——见纪昀步履蹇迟进来,这书办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没动,便问:“你是

    纪昀?”
      “是,”纪昀微一呵腰,说道,“犯官纪昀。”那书办麻利地左右腿交换了,仍旧是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一笑

    道:“有缘分呐!我十二岁进学,也吃过几回冷猪头肉的。不合和人争风水地儿出人命,配到这儿个远恶军州。你

    呢?人家也说,是十二岁进学,连登黄甲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不合一个蹭蹬,也流到这块从军效力。这可真是

    天上地下都来迪化①——这可不是缘分么?”纪昀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发落过来的囚徒,大约识几个字,就在军中

    调剂出来个未入流。听着语带讥讽满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却知管大于官命悬此人之手,只好忍气笑道:“天

    上地下都来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缘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赐教。敢问贵姓台甫,也好上下称呼。”
      --------
      ①乌鲁木齐时地宫称“迪化府”。
      那书办“嗬”的一声,一拍大腿手指纪昀笑道:“真还有你的!说话都是对子,满合辙押韵的——喂,你天天

    跟皇上,也就这么着?怪不得的,巴结得不错嘛!我姓罗,行二的,你就叫我罗二爷得毬了吧!”这家伙中午喝了

    酒,也是乘兴出来寻开心,因离得近,满口酒屁臭味,死葱烂蒜夹着羊肉骚膻直冲入鼻,纪昀见他拍胸搭肩上头上

    脸地往上凑,心里厌恶,也耐不得那股味儿,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双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问道:“

    罗二爷,我已经投献报到,就请军流处长官禀知济度军门,我还想请见一下兆军门海军门,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

    还有书信带给他们。”
      所有无赖小人无不厌弃端庄,纪昀一旦肃然正容,罗二爷便觉无趣,却觉得纪昀还端着官架子跟自己充大头,

    因板了脸,茶碗敦放了桌上,说道:“济度大军门去了昌吉,本城要运过去十万石粮食支应兆军门军用。纪大人,

    你既犯罪到了这一亩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气收敛收敛。什么兆军门海军门?来的犯官多了,都是拿这一套吓

    唬人,罗二爷不认这壶酒钱——连关内各地戍来的囚犯,单是乌鲁木齐就有六千,粮食要运,城要修,都和济军门

    海军门这些人是亲戚,我们的差使怎么办?”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关帝庙,庙北是新修的城

    隍庙。你们立地准备,挪进城隍庙去住,那里编的二百人一队,明天天不亮就背粮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军粮,许

    带十斤干粮,运到昌吉领条子回来再运。就这么个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庙等你!”说罢哼了一声抬脚便

    走了。
      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一亩三分地”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老

    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

    充的哪门子大蜡呢?”宋保柱说道:“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

    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马四道:“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

    事儿呢?”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

    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

    ,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
      “我早说在西安把银子兑成银票的,”马四说道,“咣里咣啷的两千多,跟抬着个钱庄子走道儿似的,谁见了

    不剥剋我们?”
      “兑成银票?这里没有钱庄,一堆废纸好揩屁股么?”玉保瞪着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里八字不照……还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马四瞎声叹气说道。
      “回去?放到这儿的十个有八个回不去。”宋保柱咧着嘴像笑又像哭,“别瞧那些老爷们送行说的天花乱坠石

    头转,逢场作戏卖人缘儿。老爷给他们腾出了个军机大臣位儿,已不得咱们这把骨头撂到沙漠瀚海里头呢!”
      “也许皇上有一天想着我们老爷好处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爷,怎么发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儿?”
      “这话是!还不是小人撺弄得皇上不待见了?有那个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没个好儿。”
      “还有臭鱼(于敏中)烂虾。”
      七嘴八舌连议论带争执夹着怨天恨他说个不了。纪昀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有些话也觉不无道理,发遣出去的

    官员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归的除非他亲自想起来或有人举荐“提醒”。他自己的情势自己有数,恩赦

    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实在担心和珅弄鬼,对于敏中更是有几分恐惧——趁着这时机再查出几件自己的“事”

    ,磨道里找驴蹄印儿再容易不过了。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杀人”,其母逾墙而逃,自己比得曾子?

    乾隆爱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层的隐忧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岁的耳顺老人,曾祖顺治二十四岁晏驾,祖父

    康熙六十九岁殡天,父亲雍正五十八岁大行……一时有个失闪两短三长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出了那种事,

    也许真就把自己断送这里了。几个奴才不愿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们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务,也不会训斥人

    ,虽然听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着想,思量着皱眉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是奉旨谪遣到这里的,他敢怎

    样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着济度回来,看他是如何发落?”
      “爷犯书呆子脾气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办法——一是再赶着去送点银子,二是我看这里马多,五五二

    百五十斤,一匹马就驮了,再买头小毛驴儿您骑,我们四个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无论见着哪位军门,好歹一个炉

    里烧过香的,总会有点照应的……”纪昀心中气苦,愤声说道:“买马!我发遣到这儿也是给皇上效力,没钱送这

    无赖!”
      玉保和保柱买马去了,纪昀讨水洗了洗脚,和衣倒在毡铺上,一手曲肱枕着,一手把一本《楚辞》默读。他原

    本是豪爽书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经丧乱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滞涩,却只朦朦胧胧睡不着,一

    时在养心殿和乾隆说诗词,一时又和刘墉一同去禄庆堂看戏,一时又见于敏中带着文卷不言声从自己面前过去,一

    转脸却是和珅那付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罗二爷”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

    ,一脸凶相,马鞭子杆“砰砰”挝得桌面山响,拧歪着脸喝叫:
      “起来起来!什么老爷?到这里都是罪囚!”
      纪昀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罗二爷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囚徒,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罗

    二爷手里倒没有拿马鞭子,是两枚乌黑发亮的铁胆,敲砸在门框上,还在喊:“叫他起来!”他见纪昀揉着惺松的

    眼起来,一扠腰仰脸道:“纪昀,谁让你睡觉的?”纪昀一怔,说道:“我出过房钱。”
      “我让你到城隍庙,你没听见?”
      “我没留神。”
      “你聋啦?”
      纪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旦凤凰落架,真的连鸡不如!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刀笔小吏,一辈子下场不

    得第的坐红板凳扔货,囚笼里巴结出来的末等无赖,要尝尝“奴役军机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幽

    幽闪射着怒火,一眼看见玉保牵着马进了天井,手一摆,愤怒地喝道:“把马牵到厩里。我是奉旨要见兆惠海兰察

    的,不见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他这一发怒,玉保几个人也顿时硬气起来,马四便道:“姓罗的,你鸦张什么

    ?别说你,就是天山将军见我们老爷,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云安

    也道:“和他说什么?见他们管带去——见他们管带去!”四儿卧着,也狺地一声龇牙咧嘴站起身来。
      “哟嗬?”罗二爷起初被众人突然发作惊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觉地看看主仆五个,移时,咧嘴一笑,流里流

    气说道,“我还以为来了什么硬撑腰子的呢!原来充大人吃瓜,跟我闹虚头!你说你奉旨的要见兆军门,好哇,旨

    意拿出来给爷们瞧瞧。”纪昀硬硬地顶了一句,说道:“那是面谕,有旨意也轮不到你来接。”“这里只有羊骨头

    牛肉干糠萝卜糙米,没有麺(面)没有鱼(谕)。”罗二爷嘿嘿嘻笑,一摆下颏命那十几个囚徒:“绑起来押送城

    隍庙——马牵上,驴牵上,书箱里头有银子,小心侍候着了!”
      一众囚犯听见“有银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一窝蜂排门而入,却顾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

    ,有的就砸锁开箱子,“吮啷”一声连底儿翻转过来,二十几锭大银,几十两小银角子小银裸子,笔墨纸砚连同书

    籍顿时散落得满炕都是。众人高兴得欢呼大叫,揣着银子,拣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呜噜不清喊:“这他娘的很够

    爷们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银子给二爷,大银子给二爷!”还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砚,那是端砚!”玉

    保四个人也都扑上去撕扯着保那银子,也趁机往自己腰里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个人来回挤压撕打,有的几个人同

    时滚成一团摔在地下。纪昀气得浑身发抖站在一旁,咬着牙不言声,罗二爷手托下巴只是阴笑。四儿是只哈巴儿,

    见主人受欺,只呜呜哀伤着吠叫,无助地满地打转儿焦急,却不会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脚,又胆怯地伏到纪昀脚

    下缩头狺叫。屋里一时乱哄哄乌烟瘴气呼喝喊骂搅成一团,早惊动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来的军官,站在

    天井剔牙说闲话看热闹。店主是本地人,满面赔笑拉着罗二爷,呜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语还是回族语,劝说的什么也

    不知道。纪昀已气怔了。
      正乱着,店门外有人老声老气说道:“这店里起反了么?这么这么搅闹?”接着一个老者脚步橐橐有声进来。

    众人看时,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胖老头,四开气灰府绸夹袍上套团万字黑绸褂子,脚下蹬着起明检千层底鞋,一头雪

    白的皓发压着六合一统瓜皮帽,浓重的扫帚眉也已全白,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钟也似,问道:“这

    里谁是店主?嗯?”他这身行头打扮,怎么看都像个贩茶老掌柜的。又一身风尘灰土,都料他是赶宿头的。店老板

    要出来应候,又担心这群人偷店里东西。罗二爷见众人发愣,喝道:“卖什么呆?别理这老货——赶紧带上人走!

    ”外头看热闹的军官似乎有人认出这老人,嘀咕着窃窃私语几步便退到了远处瞧热闹。
      “我说,怎么没人答话?”老人见没人理自己,有些发怒,一手指定了罗二爷,“你——我说你呢,你看什么

    ?是你带囚犯来抢这店的?这乌鲁木齐是个没王法地儿么?”
      罗二爷相了相他,终于出来了,他却担心是哪个大营里的文案师爷,赔着小心问道:“老人家,乌鲁木齐就这

    么大块地方儿,眼生得很。您是哪个营的,还是内地来做茶马生意?”老人道:“我是卖茶砖来的。你们这是干什

    么?半条街都轰动了,又是抢又是夺的,是土匪还是兵?”听是茶商,罗二爷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说道:“别理他

    ,捆人!是个卖茶砖的糟老头子。”
      “你说什么?”老人有点重听的样子,偏手捂着耳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营里的?”罗二爷道:“我就

    是天山大营军流处的罗二爷,我这是办差,叫你别管闲事。”老人也就不重听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给天山大

    营办差的,这闹成一路人了。你叫罗二爷,一生下来就叫这名儿?你爹,你爷爷也都喊你‘二爷’?”
      罗二爷怪怪地看着老人,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敢情装耳朵背!敢砢碜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为

    贼——少陵有语‘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军流处的堂官怎么收留你这王八羔子,这城里就敢

    横行霸道!”罗二爷咬牙笑听他“子日诗云”,冷不防一个扑身上前就来一手黑虎掏心,口里叫着:“揍你个老秀

    才爬灯台——来这里卖文!”
      “妈拉个巴子的!你敢动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着他到身前,不等拳头挨身,只一掌劈揍过

    去,身子一闪顺手一带,兜屁股又是一脚,打得极是麻利。罗二爷压根收不住脚,一个马趴摔出去六七尺远,头撞

    在店门口门枢石头上,碰了个发昏。他揉着鼓起的大包发愣,老人犹自在说:“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

    养也……”他一时粗鲁得像个杀猪的,一时文绘绘像个教书的,逗得远处一群军校都笑。纪昀从没见过这色人物,

    老而劲健又文又浑,说滑稽又一本正经,要笑又觉他可爱,又担心他吃亏,枯着眉头出来正要说话,罗二爷一跳老

    高指着老人道:“这老家伙是白莲教,会邪术,给我拿了请赏啊!”
      屋里一群犯人原见罗二爷吃亏,老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着看,听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

    踊了出去。那老人见他们围上来,双脚跨出丁字步盯着他们走近。未及动手,外头一个青年军官气喘吁吁跑进来,

    双手一拦喝道:“这是天山将军济大军门,你们谁敢!济军门,您瞧您,各军管带都在辕门外头等着您呢!我问跟

    您的人,说您撤尿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就是天山将军济度。满院囚徒,连罗二爷都吓傻了,木雕泥塑般站着发呆。
      “妈拉个巴子,扫老子的兴!”济度拍拍手,又弹弹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脸来训斥那青年军官,意兴阑珊地

    回身,指着众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统统给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个叩千答应,起身一个手势,店门外三十多个戈什哈夺门而入,马刺佩剑碰得叮当山响。济度既说“

    统统拿下”,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见人就捉,纪昀眼见两个校尉扑向自己也要动手,真的急了,大叫一声:“济度

    ,我是纪昀!”
      “纪——昀?”济度一脚前一脚后站住了。
      “纪晓岚——你没有让勒三爷要过我的字?”
      “噢——噢噢!”济度恍然间醒悟过来,一个转身挥退戈什哈,已堆得满脸是笑,快步过来,一头走一头笑道

    :“我说今早‘柴门鸟雀噪’呢!原来纪师傅千里昭昭(迢迢)来了……三天头海大坏还说,你估约就到了,随赫

    德交印时候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告诉中军一声呢?”
      纪昀倒不料他这般热情礼遇的,悬着一颗心登时放下,见他还要深揖行礼,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论年纪你

    也是老前辈,这断断使不得!大约他们只记得我的字叫晓岚,本名儿没人知道,就闹了误会——这正在寻我的事呢

    !”罗二爷一群人见这阵仗,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颤栗,见纪昀说到自己,忙磕头道:“纪大人、纪

    老爷超生……小人们在这过得苦寒,穷极无聊穷昏了头,涮着爷们玩儿讹几个酒钱……”
      “娘的个屄的,穷极元聊就敢涮纪老爷?穷昏了头就敢抢劫?”济度瞪着眼道,“你这会子不过是小人畏刑,

    后悔也迟了——把他们拖到辕门外头正法!”眼见戈什哈们上去拖人,一众人捣蒜价磕头乞命,纪昀是君子不近庖

    厨畏闻牛羊哀鸣的人,不禁软了心,倒为他们乞情道:“纪昀刚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天假小人

    之手,所以祸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与军门这里邂逅相逢。前方战事方弥,多少大事需将军料理,军门不

    必过份计较他们吧。叫他们把我的书籍盘缠还出来就是了。”济度笑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中人可以语上,

    老兄太仁慈了。既这么说,死罪饶了,每人四十军棍,在辕门外枷号三日,罚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说着将手一

    让,“到我中军去,兆惠海大坏今晚都来会议,你也凑上一份,有新鲜蔬菜呢!——把我的马牵来给晓岚公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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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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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7:58

     
    第十五章 天真武夫饮茶吹牛 边将驱驰道析敌情
     
      纪昀和济度策马并辔而行,言来语去竟十分投机,这才知道兆惠是从南疆兼程赶来,滚单报说已在乌鲁木齐南

    二十里接官厅,接见了运粮官就赶过来会议,海兰察是在昌吉也正赶来,也有报马半个时辰到天山大营,因有乾隆

    的圣旨,计划下一步军务,三位大将要聚头会议,济度是东道地主,自然先行一步,就巧遇了纪昀。言谈之中纪昀

    也摸清了济度底细,所谓“儒将”云云,其实识字极少,连兆惠海兰察这等“二把扠”也是远有不逮,原是个粗莽

    武夫赳赳厮杀汉,偏是喜欢转文儿,“妈拉巴子”加“子日诗云”乱来一气,如此大半生,也就攀出个“儒将”名

    号。想想自己把别人谈资耳误当真郑重其事起来,在马上不住暗笑。那济度半点不藏奸,见他不时掩口胡卢儿,便

    问:“是笑我不学无术吧?”
      “是,我听人说你是儒将。”纪昀老老实实说道,“果然言必称孔孟语录,不愧‘儒’字,统领雄兵十万于大

    漠立功,不愧‘将’字。这不能叫不学无术,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是真正的学术。”
      济度大喜,说道:“先生这话最对我的脾胃!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嗯,就这两句明儿请先生

    给我写出来,派人到西安裱起挂到我的军帐上。”又问,“你愿意干什么差使?就留在我的签押房,看看折子写个

    条陈什么的,闲时候给下头军将们讲讲圣贤之道,游历一下各军,兆惠他们那里也都能去转悠着散心,岂不甚好?

    ”纪昀笑道:“那敢情好,可皇上是叫我来吃苦头的,我在这游悠,怕有人说闲话,反而牵累了你。”济度扬鞭大

    笑,说道:“哪个狗娘养的敢?你还道这里是北京?这里天高皇帝远,杀人如草不闻声——你这样的人能在这呆着

    就是吃了苦头,还要你怎样?”纪昀笑道:“既如此,我听大军门将令行事就是了。”
      二人在马上说说笑笑,已到天山大营辕门外头,大大小小的游击、参将、营前校尉、各营管带副将以下军佐密

    密麻麻也有一百多人早已在门外挺立相迎,见济度过来,一齐打千儿行下礼去,堂呼:“济大军门安好!”纪昀是

    流配犯官,自然惶惧不安,忙着就要下马,却被济度一把扯住了,用鞭子指着众人道:“这是我的纪老师,咱们大

    清的哈——第一才子。皇上送他到这疙瘩来,嗯,吃点苦头立点功,还去当大宰相来管辖我们……”纪昀听他胡传

    圣谕,唬得两手摆着道:“啊……不不不,不敢……”济度一口截断了他笑道:“算毬了吧,我跟了皇上也几十年

    啦!我还不知道吗——就这么回事儿,来了就是第一功,你们,唵——要像敬老子哥一样敬他!听见了?”
      “扎!”
      “笃!”
      济度一催坐骑,一行人怒马如龙涌进辕门,直在议事厅门口下了马,济度吩咐道:“西边那处小院子拨给纪先

    生住,给他布置个书房加个客厅,要个伙伕过来做饭,按参议的月俸供应。”又道,“老兆老海他们就要过来了,

    我得去迎一迎,你就在这安置,自己立火,我伙房里有好吃的,只管找他们要。先烧点热水洗浴洗浴,我们碰个头

    再来叫你……”又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话才去了。
      这时天已向晚,纪昀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趿了鞋,帽子也没戴,宽松着袍子出来散步。衙门里三位大将军

    议事会议,已经戒严,一个闲人也没有走动的,满院新栽杨柳都只有胳膊来粗细,在黄昏的风中婆娑舞动,甚是雅

    静悠闲,西边雪山白头顶峰被玫瑰紫色的晚霞映得通红,白玉般晶莹玲珑矗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显得灿烂瑰奇变幻

    莫测,院外不远就是他午间登临过的草土城垣,也沐浴在奇丽的彩霞之中,无数鸦雀在城头觅食,上上下下翩起翩

    落,有点像西安鼓楼的黄昏神鸦,景致苍茫隽远,令人心驰神往。纪昀不禁暗想圣祖世宗和乾隆皇上三代努力,楔

    而不舍地经营这里,原来是如此大好河山!喟叹间一回头,见玉保云安马四宋保柱四个奴才在土顶房窗前垂手而立

    ,一付毕恭毕敬的模样和自己不曾失势时一模似样,不禁无声叹息一下,问道:“四儿喂了没有?”保柱忙赔笑道

    :“方才我到大伙房要了一架羊排骨,喂过了哩!”四儿已经听见,“汪”地叫了一声从屋里冲出来,绕着纪昀膝

    头撒欢儿,又爬在腿上伸舌头舔纪昀的手。纪昀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抚着它,笑叹道:“咱爷们总算有了块安身立命

    之地了。”说罢起身进书房,盘膝坐在炕上写日记,这是积习所使也不在话下。
      待到天色黑定,听见东边正院议事厅里一声“扎——”的吼声,仿佛许多人同时答应似的,接着满院脚步杂沓

    ,间或也有人边走边说笑,纪昀便知是散会了。铜笔帽儿统了毛笔,又命保柱洗砚、收拾纸墨,便听几个人说笑着

    走近来,里头有济度嗡声嗡气说话声,兆惠只冷丁插一两句,海兰察仍是嘻嘻哈哈连说带笑踢脚拧腿的不安生,一

    进院就喊:“纪老师,你终于功成名就身退,来跟丘八们为伍了。”纪昀慌忙笑着迎出去,与三人执手寒暄,见兆

    惠海兰察都披着绛红大髦,笑道:“红袍双枪将,威风不减当年。兆惠瞧着躯干更伟大了,海兰察仍旧风趣。我犯

    了罪,发落到三位手下,还请以故人情份略加眷顾。我是有罪之人,你们要多照应。”
      这三位品秩一样,都是将军,济度是本地建牙驻节,海兰察是西征副将辅佐兆惠主力的,兆惠是正钦差,自然

    以他为主,满是老茧的大手铁钳子似的握着纪昀的手,微笑道:“到这里就是到家了,我们一向敬你是老师,现在

    你还是老师,你是奸臣谄害流落来的,我们心里有数,先在济老军门这盘桓一阵,闷了,到我军里或去海兰察那里

    都随便——济老军门,这里没有猪肉,回民区也不许杀猪,纪师傅是要吃猪肉的,叫他们从内地弄些腊肉来,还有

    菜蔬。这里饭菜一下子吃不惯的。”
      纪昀的心被这几句话熨得滚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双手摇着他的手道:“不消多事,不消的……我牛羊肉

    也吃得。兆军门,奸臣谄害的话万不可再说,我是有罪之人,万岁爷罚当其罪……这些话传出去对你不好。”
      “于敏中已经退出军机处了。”兆惠一笑说道,“刘崇如中堂发来廷谕,询问行伍管带军官里头有没有和他私

    相往来的。万岁爷还赏了我们不少物件。”因将赏赐情形说了,又道:“他整你,我们都晓得,济度那时候在湖广

    ,于敏中曾问过他,军机大臣有没有在汉阳府购置家产地土的……”纪昀一边随着走,仔细听他说话,听于敏中出

    了事,倒觉得意外的,思量着里头纷乱繁复的人事,一时也理不出他“出事”的头绪。随后又说到和珅,他笑道:

    “这都没有想到,我闭门思过,只想自己的错处,确有辜负圣恩的罪。和大人也是行伍出身,亢爽自喜聪明得自天

    赋,处处与人为善,且和我无冤无仇,不至于坑陷我。就是于敏中,我心里眼里看他是个书生,有些个道学气,和

    我学术不同而已,一向廉隅自重,学问也不坏,怎么会背后给我过不去呢?”走在旁边的海兰察嘻笑道:“纪老师

    也真是的,这地方儿说话有毬的个忌讳?还说和珅是行伍,他跟阿桂当跟班我就见过——”他绷紧了嘴唇,像煞了

    阿桂平时吩咐下人形容儿口吻儿:“——小和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兄弟,金川过来的。天好早晚的了,能定来一

    桌席面么?”转又嘻起嘴皮,一脸春风媚笑,又是纪昀常见和珅那付干净麻利讨人欢喜形容儿,干脆里头略带嗲声

    嗲气道:“看桂军门说的,昨个他们说来,小的就到铺子里预定下来了。这点子事儿办不下来,桂军门要小的这些

    人做什么用呢!”学了二人形象,海兰察才又变回自己本身,笑道,“他穿过号褂子算个‘行伍’吧!给阿桂提茶

    倒夜壶,溜勾子舔屁股是个好角色。不过,如今舔上了皇上,我看阿桂的屁股就不香了。”济度不熟悉和珅,听他

    学说得有趣,双手捧着将军肚笑得白胡子乱颤:“我每次见你,都要说和珅。我到北京也见过他两面的,一团和气

    是真的,到你口里就成了个下三滥。”兆惠笑道:“海兰察学的不差,他就那付屌样子。傅大爷活着说过,古人真

    有舔屁股的。和珅还不到那个地步,得学习学习。”海兰察道:“这不过比出他的人品,哪里真有那事呢?”
      “不但有舔屁股的,而且有吃屎的。”纪昀笑道,“‘舔屁股’的典出自《庄子》,楚国的兵到北方打仗,手

    都冻裂了,有人制出防冻药,打了胜仗,楚王赏这医生五辆车。楚王得了痔疮,又一个人给他舔痔,舔得大王受用

    ,赏车一百辆!吃屎的典出在《吴越春秋》,越王勾践打了败仗囚禁在吴国,急于回国,吴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

    去装孝子,拉下的屎就手指头挑着送口里品咂,说:‘粪有谷气,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明朝有个官想升迁,宰

    相下头那个玩艺儿阳痿不举,他弄些药汤亲自去洗,结果升了御史,所以明朝有个‘洗鸟御史’。名利场上头,什

    么事出来你们也不要觉得稀奇。”舔痔、尝粪、洗鸟三节故事都有典有据,几个将军无不酱着鼻子瘪口儿摇头皱眉

    蹙额而笑,兆惠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们就要入席,小心想起呕吐出来。”一边说笑着,四人拾级登堂,

    已见摆好的八仙桌安在大沙盘旁边,中间一个二号瓦盆,垛得满满高高的是手抓羊肉,旁边也没有盘子,都是海碗

    ,俱盛的是青菜,青芹、菠菜、离芭、黄瓜都是凉拌,还有青椒爆肉丝。宫爆玉兰片,韭菜炒鸡子儿,姜蒜烧茄子

    ——时正五荒六月,别说万里寒疆之外的大草甸子,就是中原,上这么一桌菜也是极难得的了。海兰察双掌一合先

    就说了声:“妙!”济度是东道主,笑道:“听说老年糕(年羹尧)在青海,天天就是这新鲜菜。我是听说你们来

    ,从成都快马传来的,芹菜叶子菠菜烂掉一半……唵唵,这个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呃,孔子食不厌这个

    精,烩不厌细!”便请兆惠上座,“你是正钦差嘛,上去!我和海大坏横着陪,纪老师是客,和你对面。”
      于是四人依言安座,兵士们便搬大酒坛子来,兆惠笑道:“纪先生可以用酒,刚刚在会议上下过令的,我们三

    个以茶代酒陪着。这不是矫情,自己定的规矩不照着来,下头知道不好。”纪昀忙道:“我不善酒,你们都晓得的

    ,大家一样,大家一样才好!”又问海兰察,“他怎么总叫你‘大坏’?”济度笑道:“你没瞧他那样子,说坏话

    、办坏事、笑起来也是一脸坏笑!”海兰察笑道:“——下头你该说‘子曰’必也乎正名了。大约纪先生还不熟悉

    我们济老军门,无论会议说话办事议论,先说某事某人如何怎样,必定‘娘的屄’后头跟着来一段语录。我是个附

    庸市侩,他是附庸风雅,我不坏,就比不出他的好儿来。日娘鸟撮的弟兄俩比鸡巴———毬样儿。”说得大家都笑

    ,举起水碗一碰,各人喝一口茶开筵。兆惠笑道:“天下将军如林,真正好学敏达至老不衰的,还是济老军门。虽

    说识字不多,天天都要听师爷念书,自己听着背诵,《红楼》呀《西厢》呀,都听。上回海兰察听他讲《楚辞》,

    说屈原一辈子都喜爱男宠,我说:‘哪有这样的事?’海兰察说:‘你没听济老军门念“余幼好此毬兮,年纪老而

    不衰”?’想了想果然是的,一问,济老军门说:‘你们真敢糟蹋圣贤,屈子这儿说的是“裘”,他喜欢这件披风

    大髦儿,一辈子都喜欢。’我不大理会这些事,海兰察毕竟糊涂,查了查书,原来是‘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

    。‘奇服’师爷读连了,就成了‘毯’字,老军门夫子自道,又解成了‘裘’字——当众说出来譬讲一番,也不肯

    私了,所以他就总叫他‘大坏’。”纪昀道:“一字之师原也是风雅事,只有点恶作剧了,有个为亲者讳为尊者讳

    的事儿。”
      说笑着又复碰碗。海兰察道:“这么着拿腔作势喝水充酒,口里淡出鸟来。不如说笑话儿佐酒。我先来一个。

    有一个——穷秀才,夏天正午头回家,走到家门口过道里,他姐姐坐着做针线,穷家子穿的衣服都烂着,裤裆里那

    玩艺儿都露着,这秀才掩了脸说诗‘一蓬莲花铺地开,羞得小弟难进来’,他姐会意儿,脸一红腿一夹,秀才进了

    院里。这姐姐心里暗地欢喜。嗯——我兄弟会作诗了!就悄悄告诉邻家一个富户小姐如此这般,‘我兄弟中状元是

    必定的’,这富家小姐也有个弟弟在学堂读书,听了这话不忿儿,第二日中午也坐到门楼里头绣花儿,把裤裆剪了

    个洞岔腿儿露着。吃饭时她弟弟也回来了,谁知只看了她一眼就直进门去。她急了,就问:‘瞧见了么?’‘瞧见

    了。’她兄弟闷头扒饭说。
      ‘那……是什么?’
      ‘屄嘿?”
      ‘唉呀,真俗!那是莲花。’
      ‘镰把?’他兄弟头一别,说:‘锹把也能戳进去!’”
      海兰察连说带手比区划,满庭侍立着当兵的都绷着嘴笑,济度听到说“真俗”已经捧腹大笑,纪昀场面生,听

    他笑话下道,红着脸讪笑,兆惠却是个严肃人,嗔道:“你也是个有名上将,直是个痞子流氓!”海兰察和他是生

    死之交,骂皮了的,只鼓唇乍舌扮个鬼脸儿,搔着头笑道:“这是磨道里头的笑话儿,太不入大雅之堂了。我再说

    个真的吧!——我们外婆村里有个寡妇,家门口儿有片空场,我们小时候常去玩儿,打毛蛋儿打立柱(倒立),绷

    琉璃蛋儿,看不住时偷个枣摘个梨什么的事儿也少不了。那年夏天我去,又在那玩儿,不防一脚把她的水桶踹散了

    。小伙伴们一轰而散逃了,我也想走叫她一把拉住说:‘你谁家野娃子?赔我的桶!’正着急,村南来了个箍桶的

    ,我指着说:‘那不是我舅来了,我去叫他给你箍!’我跑过去,指着寡妇家说:‘那是我舅妈,桶散板儿了,你

    去给箍箍。’说了就溜了。”说罢,端起碗喝一口茶夹菜不言语。纪昀问道:“难道没有下文?”
      “我不在跟前。”海兰察鼓着腮使劲嚼鸡筋,若无其事说道,“听说桶修好了,那箍匠伸手要钱。寡妇问:‘

    怎么,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问:‘怎么,你不是他舅妈?”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说道:“这个故事我信得实是你。”又对纪昀道:“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说一

    个大家佐水。”纪昀笑道:“‘佐水’这词儿用得风趣。看见这桌席面,我想起于敏中请客,我和阿桂两人去的,

    还有马二侉子也凑了热闹。他叫厨子弄菜,临时厨房里并没有什么菜蔬,红萝卜丝儿、盐水煮黄豆,还有一只鳖,

    也不新鲜了,这才三个菜,家里有梨,也是捂熟了的,切了一盘端来下酒,酒也是酸的。”三个将军听着已是笑了

    ,纪昀道,“大家都吃不进去,他还用著敲着盘子说:‘来呀,请请,请用!这萝卜是我后院里自己种的,现刨现

    吃,多脆、多新鲜呐!’马二侉子你们知道,哪里吃过这种菜席?他又指着那盘子鳖:‘这是荤的,请用,怎么老

    马愁眉苦脸的?’我用筷子点点菜说:‘没听人说,世间万般愁苦事,无非生梨(离)与死鳖(别)?’”大家听

    了都一个破颜,纪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身万里边塞,未知生离死别,笑着笑着已变成了苦笑。海兰察是顶精灵的人,

    已窥破他几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马在外,说个笑话儿开怀解闷子,偏老兆就有许多规矩,荤的素的我看都比‘

    生梨死鳖’强些儿——咱们吹牛吧!看谁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着兆惠道,“你先吹!”济

    度也提足了精神,揎臂扬眉道:“这最合我的脾性,请,请!”
      “好,我来一个!”兆惠起了兴头,笑着说道,“我的枪,你们见过,那个锋利!有时候儿我就用来当梭标使

    。刚进天山那时候出去打猎,瞧见一头鹿,我‘日’的一声把抢掷出去。准头不好,掷到天上去了,把天戳了个洞

    ,天河水漏下来就成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么。”济度摇头道,“老天爷后来把天补了又不漏了。我那刀,有一回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物

    件谁知跟石头似的硬,溅出火来就在天上成了星星。纪晓岚要抽烟,寻打火石,我说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

    。”纪昀觉得挺有趣,笑道:“不劳费神,刀砍缺了没法杀敌,我向来对火抽烟都是把日头摘下来按在烟上跟火丸

    子似的,抽着了再把日头扔回去就是了。”
      海兰察一边笑,说道:“打昌吉,头一阵出去我就叫几万兵给围了,那真是走一处敌兵如海刀枪如林,我横冲

    直闯杀了一天一夜,冲出来一看,黑马怎么变成白马了?想想才知道那日凶险,是它吓的了。伍子胥过昭关,还不

    是一夜白了头?”大家听了,看着济度满头白发直笑。海兰察又道:“真是人困马乏呀!我叫厨子赶紧上饭,他说

    现蒸好的包子,士兵们一人一个。我的那个大,和我那匹白马就边儿上吃着进包子里头,一百多里还不见馅儿,又

    吃二十里,吃出一块石碑,上写‘此处离馅八十里’。”兆惠道:“那也不算什么。我到南疆驻扎,顺手把马鞭子

    插到中军门口,谁知这竹子就发芽了。长得高,顶到天上又挡回来,只好盘着天山横着长,盘了天山三千圈儿,还

    一个劲长呢!”纪昀问道,“那我们该能瞧见的,在哪里呢?”兆惠指着海兰察道:“他厨子蒸包子,宠屉儿散了

    ,砍了我的竹子去修宠屉儿了。”大家听了鼓掌称妙。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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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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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8:13

      “你们说的都不算稀奇。”济度连连摇头,说道,“我跟老阿桂打苏四十三,也有一个使刀的,那刀法真绝!

    我那时候正壮年,也不让他,从早晨打到后半夜才一刀劈了他,不防把石门山也劈开了。纪师傅来时必定经过的,

    得走三天三夜才能从刀缝里头出来。当晚回来一看,我的马只留下了两条前腿,我就这么骑着回来了。原来这小子

    也劈我一刀,把马拦腰斩成了两截!可怜我的马啊……跟了我多少年……”说着,眼泪汪汪的。
      几个人一怔才悟过来,不禁轰然喝彩,“这牛皮吹得好!”海兰察笑道:“好是好,只是马没了下半身,我们

    就想拍你,到哪里寻马屁股呢?”兆惠道:“到你倒运时候,给你马屁股也拍不成。就像于敏中,万岁爷写字儿难

    他,连宝剑的剑字也不敢认了。”海兰察一摸头道:“我说呢,有件事心里萦着,只顾吹牛了。万岁爷写给于敏中

    的字儿阿桂不是抄来了?我们不识的,现放着纪大学士,何不问问。”说着起身,至大沙盘角拈过一张纸——正是

    乾隆写给于敏中的那一张了——递给纪昀。纪昀接过看着,字都认的,却不忙说,只详推其中意思。见他只管沉吟

    ,兆惠道:“这也不忙在一时,回头找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这其实是一封斥责诏书。”纪昀审量着字纸说道,“文不连贯可以意会。十个字连起来读,就是:昏、柔、

    亦、昊、天、夷、剑、纠、庶、钥。有先秦古简文文风。”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夔”字,说道:“这个字

    的意思是古时山中一种母猴,是贪兽。昏瞀而且贪婪的禽兽——这个‘(女弋)’字意味更恶,是古时‘女官’称呼

    。通译出来,就是‘阴柔贪恶揽权乱政之辈,难逃昊天明鉴刑典纠劾黜罚’的意思。幸亏他不认识,真的识别出来

    ,会吓酥了他的骨头的!”又思索着道,“按这个罪名,十个于敏中也难逃一死,怎么又会留下他的大学士?这就

    猜不出来了。”
      大家看着饭桌上那张纸不言语,原来不过是好奇,觉得神秘。解破之后,反而瞧去更其神秘,而且有一种莫名

    的恐怖袭得人心里发寒。怔了一会儿,纪昀因问起李侍尧消息,兆惠说道:“他没事了。定的斩监候。要是于敏中

    在,来年不定就勾决了他。于敏中坏事儿,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绪竟一时走不出于敏中的阴影,

    又道:“别看和珅凤毛乍翅的,武将们没人怕他。我奉旨在文华殿听过于敏中讲学,话不多,很阴沉,吐字清楚不

    迟疑,有些个绵里藏针。我们几个丘八下来议论,都说这人厉害,有点像傅六爷,拿得住势掌得住权的,有些叫人

    心怵。”
      “他他妈的给六爷提鞋吧!我看他有点像讷亲,冷冰冰的阴得森人!”海兰察笑道,“讷亲才到金川,大家都

    怕他,后来怎么样?他识字比不上我们纪师傅,又没带过兵,支架子吓唬人吃饭,像庙里头的瘟神爷,吓人不吓?

    我他娘的夹脸给他一枪,金装泥皮一脱,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个见石头不言语踢三脚,佛座底下拉屎撒尿

    的赖子,泼皮大胆没人收束的家伙,谁和你比?”海兰察道:“我就怕皇上,恩情太重了,得小心图报,我也怕阿

    桂,板起脸来这个样!”他学着阿桂,吊着眉斜视人,咬着牙龈一副沉思模样,“金川突围时,思量过刮耳崖,他

    就是这付模样儿,杀开血路就冲出去了,见真章儿的事,岂敢轻慢呢?——老兆,这是什么玩艺儿啊?我还想着你

    一门心思军国大事呢,怎么怀里揣这玩艺儿?”原来他一头说话,一头拧腿动身的不安生,冷不防从兆惠怀里竟掏

    出一只绣花鞋来,举在手里嘻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学先儿呢!”
      本来已经变得有点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又活泛起来。济度大笑道:“我是附庸风雅,我们兆大钦差是附庸风流。

    军中不可养妓,你也要小心云儿弟妹吃你的醋。”
      “没来由她吃哪门子干醋?”兆惠笑道,“我是个将军,一行一动身边跟几十上百号人,别说风流,就是道边

    上遇见多看一眼,军校们都知觉了,这是胡富贵到昌吉带回来的,昌吉筑城,城壕刨到五尺余深,刨出这么一只鞋

    来,和我们中原女人的一样儿,你们说诧异不诧异?”海兰察笑着在手中把玩,见纪昀伸手讨看,忙递过来。纪昀

    细看那鞋,只可三寸把握的一只“金莲”,黑市布面儿青布里儿,红紵丝掐线滚边绣成牵牛龙云图样,玫瑰彩线扎

    的月季花儿颜色鲜艳,连滚边的线也都没有褪色,且是针工细密线脚扎实,有点像内地针线作坊里的活计。他一边

    看,一边喃喃自语:“……此理不可解。入土五尺余,至近也有几十年,何以不坏?额鲁特女子不缠足,何以又像

    弯弓新月?这里头必定有缘有故事,可惜不能考定了。”说罢稍停又信口曼吟道:“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

    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侵……”
      “好,好!笑话,吹牛,考据,还有诗,今晚高兴!”兆惠笑着起身,高兴地说道,“今日以水代酒,委屈了

    诸位。待我打下金鸡堡犒赏三军,我们以酒代水尽兴一夜。”海兰察也起身看表,笑骂道:“这表也会日鬼弄棒槌

    ,妈妈的,已经快子时了。”又对纪昀道,“明天一早就起身赶往昌吉,这就别过了吧!你就在这里安置下来,教

    教我们济老军门诗词什么的,好教他再去吹牛。他有委屈你处,一个邮传出去,我们就都晓得了,儒将也就不‘儒

    ’了。只要你在这里,凭谁不能伤你害你,功劳保举折子上顺笔一带,皇上也常见你名字,这就得!”济度笑道:

    “快滚蛋办你的差使去吧,老子省得。”兆惠也和纪昀握手言别,一揖辞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海兰察兆惠出营上骑,并辔返回驿站,凉风一扑,方才屋里身上微汗全无。海兰察道:“北京早市西瓜卖出来

    了吧?还有甜瓜。我真做梦都犯馋……”听他吸溜涎水,兆惠笑道:“不但你馋,下头兵们也一样。我营里粮材官

    已经去哈密,采购点葡萄干哈密瓜。叫你的人也去办些。没有怨言兵就好带些。”海兰察暗地里点点头,说道:“

    我们不比福四爷,他拉屎忘带手纸,兵部也得赶紧进茅房送去。兵部见我们头戴三尺帽、拦腰砍一刀,就那付德性

    !别看现在大将军八面威风,我还是念记跟傅六爷那年月。”
      “那是,”兆惠在马上一纵一送,沉思着微笑道,“情吃情喝情厮杀,没心思。现在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你

    打下昌吉,能缓一口气儿了。我呢?还在阿妈河边等军晌!霍集占全都是骑兵,现在草肥水多马壮,一天能运动四

    百里,我的兵顶多一百里,金鸡堡黑水河这边不是沙漠就是草甸子,行动暴露,敌人集中又快。所以看似人多,我

    占的是劣势,一个不当心切割包围,让人吃了饺子的份都有呢!皇上赏了我那么多物件,也附有密旨,那话就不客

    气了:尔与海兰察非红袍双枪将耶?今海兰察已取昌吉,尔尚观望至何时?还以为我在‘观望’。”
      海兰察勒住了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语气却十分浊重,和他平日言谈大异其趣:“你是主攻大军,万万

    不能让人切割了。要动就大军齐动。沿阿妈河溯流向西,在黑水河南北住大营。南路大军稳住,我就能从容策应。

    你打烂了,连乌鲁木齐也保不住,昌吉也就完了。”他定了定神又道,“皇上急,你急我也急。事儿还是要办稳当

    ,胜仗不是急出来的。”兆惠听了默然,良久说道:“福四爷已经到了打箭炉。阿桂信里说英国人已经退出不丹。

    福四爷还是能干,打仗我看比老公爷还似乎强些儿。且是待我们厚道,你说话留点分寸,别叫少公子没面子。他和

    我们出身不同,自然恃强高傲些儿。兵部的人一头支应和珅、争军饷,又几头用兵,有他们的难处。”海兰察仿佛

    在咀嚼着什么,良久笑道:“不过在你跟前口不遮拦罢了,我和福四爷没半点过节儿,傅家是我们的大伞,我绝伞

    把儿么?那个玛格尔尼,我看分明是英国一个坐探,这里去打金川,那里他就退兵,还不是姓玛的通风报信儿?偏

    是和珅和他搅不清,套近乎闹礼仪,皇上也信他那一套乱七八糟的花哨。”
      “军务上的事还不够你操心?”兆惠听着海兰察有点到处寻人出气的意味,指着又想说和珅里通外国,不禁失

    笑,劝慰着道,“今儿这几个都和和珅不对,闲说几句罢了,不能认真。也许皇上有意让英国人自动退兵,特特地

    透露给玛格尔尼呢!你想想,从打箭炉到西藏走多少路,是什么道儿?再从须弥山北路攻不丹,要耗多少时辰,多

    少人力军饷?他自行退兵那是最好。真动手,你我都得预备着带兵穿唐古拉山进西藏。”
      他详缕剖析,虽然只是猜测,海兰察已觉大是有理,见他还要譬讲,笑道:“好了好了!我说我是萝卜,你就

    一个劲浇屎——省得了,不乱说还不成么?——还是以前规矩,每天用快马通一次信儿。你那宝贝师爷,我竞不知

    是什么托生的,信写得鬼画符儿似的,我得三个师爷辨认,才勉强认得出来。”兆惠笑道:“我带五个师爷,给济

    度一个你一个,行军时候跟不上队,胡富贵胡乱识几个字,军报就着他写了,写折子就得我自己来,虽说有错别字

    ,皇上也原谅了。这次我原想带纪师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将来必定起复重用的,万一有个闪失,担不起责任

    。”说着,海兰察见一溜灯笼从驿站里迎出来,打头的正是胡富贵,笑道:“那不是你那门神来了!该说的军务会

    议上都说了,今晚就说到天明,还是有话可说。我们也别过吧!”在马上转脸招呼胡富贵道,“喂,老胡子!皇上

    有旨意,左路军管带封给你了。参将实缺副将衔,回京路上就他娘的八抬轿坐上!兆惠的保举折子我联的衔儿,你

    怎么谢我?”兆惠问:“明早天不明就走路,马喂了没有?”
      “回大军门,我亲自到马厩里督着饲料的。鸡蛋不多,加了些黄豆。马掌子都重新安了。带着又出城遛了遛,

    每匹马又配了一付软毡,垫在鞍子里头,都试了,请军门放心!”胡富贵一脸庄重回了兆惠的话,这才笑回海兰察

    。“怎么谢海军门呢?到年下——我那半旧没补丁夏布裤子,借给您穿半天!”
      海兰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挥,驿站门口黑地里一群军官“唿”地迎了出来。牵马的,扶掖的撮弄着他下来

    ,簇拥着说笑而去——这就是与兆惠不同之处,他的部将打仗时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却有点狐朋狗友味儿,不似

    兆惠那般肃威壮严不苟言笑。
      第二天寅正时牌,兆惠一行百余人就起身了。一切有条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饭,看表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迟

    ,孟夏季节,中原此时天色早已大放光明,这里还只是微曦而已。他上了自己的菊花骢,侧耳听听,驿站西门也微

    闻马蹄铜铃之声,便知海兰察也动身了,口中嘟哝一声“这鬼东西”,双腿一夹放缰说道:“开拔!今晚到愁水峪

    宿。明日午时赶回阿妈河大营。打前站的几时走的?”胡富贵的马就紧跟他侧后,听问忙大声答道:“回军门,子

    时走的。”
      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那马一纵便跃出去。一众军将戈什哈忙都紧随上来,整队人马像一团黑云,又像一股

    急速涌动的暗流,在昏溟苍茫的大草甸上绝尘而去……当晚在愁水峪驿站吃饭歇马,只假寐了一个半时辰便又复起

    身,接着向南驰骋,天明已到阿妈河流域,计程已是六百里有余,渐次已见运粮的牦牛骆驼队铎铃丁冬逶迤向西,

    每隔十里都有毡包帐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设的,专供运粮队伍军士歇脚打尖——愈离大营近,兵营愈多——俱都是

    蒙古牛皮帐房式样,蒸笼里的馒头似的齐整排列,营与营之间,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两方

    相援。有的营房在操练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边洗涮衣物。见兆惠的令旗在前,随从怒马卷地而过,都遥遥立正了

    行注目礼。行至辰未午初时分,胡富贵在马上扬鞭遥向西指,说道:“军门,咱们到家了!”兆惠手搭凉棚眺看,

    果然前边一带高埠上大帐密布,四周中军拱卫六个营盘,众星捧月般将中营簇攒着。大约营中已知兆惠返回,各营

    列队戒严关防,已听得凯歌之声传来,有唱“睿谟独运武功成,天柱西头奏永清,候月占风传自昔,试听今日凯歌

    声”的,有唱“恢恢天网本来宽,稔恶诛锄务欲殚。宵旰从容宏庙略,偏师重进取凶残”的,都是朝廷颁赐凯歌,

    暗呜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听左营里自编的军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劲:
      爹妈生我命不济,八字不齐运数奇!这年头,本来就他妈的不容易,闯一闯总比在家便宜。跟着咱将军沾福气

    ,好比是苍蝇附了骐骥!甘罗早发子牙迟,大丈夫洒血行万里。指望得皇恩比天齐,小子卖命去杀敌,挣他个荫子

    又封妻……
      兆惠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缓缓弛辔徐行,对胡富贵道:“这歌子编得有意思。”胡富贵笑道:“上次跟您去看

    海军门营,他的兵都唱这种歌。他能编,咱们也能编。上头颁下来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说一万遍‘沐皇恩为社稷’

    ,不如一遍说封妻荫子。”见营中留守大小将官弁雁行序列出来迎迓,便住了口,将军们叩千行礼举臂平胸,已拜

    倒下去,齐叫:“给大军门请安!”
      “大家起来!”兆惠稳稳重重下了乘骑,对众军将一摆手,难得地一笑,说道,“出去将近十天,这边大营仰

    仗维持,回来一路看,蛮好的。我走前递到北京的保奏折子,万岁爷全部照准。老胡升任左路军统领,仍兼管中军

    事务。海兰察现在昌吉正加紧修城,他的大营半个月后就移到昌吉。”他挺了挺身子,宽阔的眉字显得更加开朗,

    脸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带军官,目光一滑而过,接着说道:“这是顶好的消息呀弟兄们!有海兰察守昌吉,霍

    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罗刹国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枪、还有火药、被服、粮食就接济不上。反过来,济度在

    乌鲁木齐控住了博格达山、哈密一条路过来,我军粮道畅通无阻,万一我军遇到困阻,海兰察的兵从莎尔里山口出

    来增援三五天就能到达。这次会议就是议这些,海兰察济度军门都给我画押立了军令状。皇上赏了我许多东西,现

    在都封在乌鲁木齐。打下金鸡堡,霍集占全线溃烂,大局一定,功劳大家共享!我要请旨,各营管带都弄件黄马褂

    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抖抖威风精神。比我独个儿受封受赏要有意思,要得意!”
      他虽庄重严肃,心思口角伶俐并不让海兰察。跟他出征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从了他的,有的是新补进来

    的亲贵子弟,打苏四十三平定宁夏漠南蒙古,横扫千里祁连山,他和海兰察直是部下“战神”一般,听见名字就直

    腿伸脖子直要行军礼的模样。听他这般鼓动,勾勒那般一幅荣宗耀祖的图画,心里痒痒,脸放红光,目流神移地憧

    憬,跃跃欲试的躁动不安,却是怯他威严无人放肆。兆惠满意地舐舐嘴唇,点手叫道:“章群出列!”
      “到!”一个年轻千总答应一声虎步跨了出来。
      “大约你们没人知道,这是我的儿子。”兆惠突兀说道。人群中立刻投来一片惊讶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

    儿子,审量他们父子,果真没人知道他们竟是父子。面面相觑间兆惠又道:“打苍耳口夺大寨门,你斩首十七级,

    其中有霍集占的骁将乌尔滋。打阿沙木,是你带七十勇士冲的血路。你有功,我不赏,因为我是你爹,你应该给我

    孝敬一点功劳。其实你的功劳都在中军帐簿子上记着,我想昧也昧不掉你。皇上有旨叫晋你游击,我暂且还不能奉

    诏。儿子,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儿,待你厚了没法给我的老弟兄交待。你要心里委屈,可以回北京你妈那里!”他说

    着,眼圈已有点发红。
      众人听他这话,心里都是滚烫,章群却不似父亲那般老成,显得有点皮头皮脑的,大声说道:“儿子不委屈!

    力气是奴才,使了再回来,我有的是力气,使劲儿再卖命,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种,亲自封我!”
      “这才是好样的!”兆惠摆手道,“归队!从今往后你和诸将待遇一样,有功赏功。有过我就辕门斩子!”
      “扎!”
      兆章群一路后退,规规矩矩退回队里。兆惠便命:“各管带回去收紧队伍,随时待命出发。明日上午卯正时牌

    ,游击以上管带到中军听我将令。”又命,“马军门廖军门请到我帐中去,老胡到书办房,把这几天发过来的邸报

    、军机处信函、廷谕都送过去。”说罢,大踏步向自己中军大帐走去。左营都统马光祖和右营都统廖化清紧随着也

    跟上来。
      他的中军帐和济度的规模格调差不多,也有一架大沙盘,壁上贴着牛皮纸绘的地图。只他是个精细人,卷案上

    的军报文书都叠得整整齐齐,插着木签分类摆放在卷案上,像四库书房里的一架书,连沙盘旁没有用完的绿色白色

    小旗子摞齐,都码在盒子里,不似济度军帐那样零乱。兆惠进来,信手拭了一把木图边上的框子,满意地回到中间

    椅子上,见廖化清马光祖都还站着,一笑说道:“老马、老廖,坐,坐嘛!刚回自己窝,马上颠得发晕,像是地还

    在动。”又吩咐,“把万岁爷赐的大红袍给二位军门沏上。”待兵士献了茶,这才将皇上赏赐情形和乌鲁木齐会议

    说了,中间胡富贵进来,也没有坐,用小刀子一封一封拆阅信函,比较着看,分门别类按发函时间顺序整理好,默

    默送到兆惠面前,兆惠也不说话,一手端杯啜茶,眼里浏览邸报,一手虚按命胡富贵也坐。他寡言罕语,马光祖和

    廖化清还在想会议攻打金鸡堡的布置,胡富贵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一时间大帐里竟间无人声。
      “皇上龙威一振,去掉我们一块心病。”不知过了多久,廖化清见兆惠放下廷寄文书,开口说道,“于中堂我

    见过两回,怎么瞧都像讷亲那个熊样儿,阴沉得很。我们在前头打仗,最怕的就是后头有个张士贵①。这一来就没

    有后顾之忧了。”他在金川之役中受过重伤,半边脸被鸟铳铁砂打得麻子一般,唇也打裂了,说话有点口不关风,

    却甚是清晰,他努力说着,一张黧黑的面孔上一大一小两只眼不住眨巴,略略让人看去有点可笑。“大军门,这个

    仗不好打的,海军门、济军门和我们合军,总兵力只是霍集占的三倍多一点。他动我静,我们还要留守天山大营,

    机动兵力只是他二倍。我们主攻正营其实人数上略占上风。照稳妥的打法儿,确实只能步步为营。但南疆一块地域

    太大了,而且敌人有退路,可以从伊犁西逃,在克什米尔西屯扎游牧,打得慢了他能逃。打得快了,我们队伍一扯

    上千里,龟儿子拦腰切断各个击破。我们几个老家伙就算逃了命,皇上饶我们不饶?”他舐舐嘴唇,“能不能再从

    西安调三万人,给我们守老营,前头就能放手了。”
      --------
      ①张士贵,稗官小说《薛仁贵征西》中的人物,以忌贤妒能著称。
      兆惠一动不动听着。但廖化清也就这么几句。马光祖的资格还在兆惠之上,也是老军务,盯着沙盘沉吟道:“

    福四爷带着三千鸟铳队,打箭炉也有几万人马。比起这主儿,他更是个化钱的手。我们再伸手,要了人接着又得加

    军费,马伕、辎重、粮车是多少若干?仗还没打又是这一套,别自讨没趣。依着我说,派一支千把人的队伍,一色

    都是骑兵,我们一边行军向前推进,一边每天派他们出去寻找战机,离大军最远二百里。如果接上火,能粘上打最

    好,粘不上就退回来。不受敌诱专门疑敌诱敌。中军大营护卫不少于三万人,前锋后卫最远不过五十里。一旦遭遇

    战机,就地就能铺开阵打,也不至被分割了。如果平安到达黑水河,就在河南把大营结起来,一头令海兰察包抄伊

    犁以西和碎叶这些地方,济度从乌鲁木齐向南运动策应。我们人力、火器、粮袜是强,敌人运动得快地形熟悉人自

    为战,格斗是他们的强。我们的短处是行动慢、身上包袱重、兵士单打独斗力弱,敌人的弱处是供应不能如常保障

    ,总的实力也弱。避我之弱乘彼之弱,护好粮道稳扎稳打。打下金鸡堡他成了流寇,惊弓之鸟,游魂似的绕草原沙

    漠亡命,一年之内这仗就没打头了。”
      他到底是老中军出身,打仗多吃亏过来的,且是能通览全局,一字一板说来都扎实落地,兆惠不禁点头:“老

    马识途,果然说的有理。你说的一千骑兵巡戈,明天会议就往下布置。我最担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势低,不利于扎

    营,也要准备着这一条,如果不利,就在北岸扎营。但那样其实是背水扎营,防护上头就要增加兵力了。这一层没

    和海兰察商量,老马写封信今夜就送出去。”胡富贵在旁插口道:“我们的哨探过不去鬼门峪,那边有三十多里沙

    漠路,几拨人马出去都让霍集占的骑兵赶回来了。我在乌鲁木齐遇见个回族里头弹弦儿卖唱的,他说黑水河一带缺

    水,金鸡堡城里也都是沙土,井上一夜不上盖儿第二天就沙土塞满了。所以还得带打井家伙。瓦套子什么的也要拉

    几套,扎下营来没水吃,那就麻烦大了。”
      “我担心背水一战,你倒担心没有水吃!”兆惠笑道。起身用长杆指着木图道:“这里是金鸡堡,这条沟是黑

    水河,下游和娃娃河并流,有时分有时合,这水都是从额哈布特山和婆罗可奴山上下来的雪山之水,只要不是冰冻

    天气,河里就不会没水。有水有草马就好办,粮道护好就成,切记粮道要紧,这是我军命脉,傅老公爷带兵,还有

    前头的老十四王、年羹尧,能打胜仗,头一条就是护自己粮道,专门断敌人粮道。护粮的鸟铳不够,要再加一百枝

    !”胡富贵喃喃说道:“我也是奇怪,名儿叫‘河’还会缺水?可惜那老汉是个瞎子,他说城里有井,河里缺水,

    这真日怪的了……”
      当下四位将军又议论了许久,从粮秣保障到营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粮多少水若干,沙漠里行军里的水囊,携

    带行装轻重限制,还有病号伤号医生用药——这是要紧的,兆惠当场写信给湖广总督勒敏要他从速预备,又请军机

    处派人采购云南白药、三七、马勃、毛茛等药材火速运到大营行地。足足议了一个半时辰,因明日军务会议不宜安

    排这许多细务,只好这里详明安排,待留廖马二人吃过晚饭,才令他们回营。胡富贵直送他们出去,才返回来见兆

    惠。问道:“军门没什么事,我到各营去转一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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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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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8:28

    第十六章 兆将军进兵黑水河 尊帝令马踏踹回营
     
      “你留一下,我们聊聊。”兆惠摆摆手,笑道,“我们是打出来的朋友,算来也几十年了,不要在我面前装神

    弄鬼立规矩。怎么瞧着你像有心事,有点忡怔的模样?还是担心河里没水么?”“也担心这个,这里和我们中原不

    一样儿,你看这阿妈河,这里水汪汪,流下去七十里沙滩就洇干了。说没水就没水了。”胡富贵也一笑,“军门是

    个冷人儿,从来不闲聊的,我也有点奇怪。”说着便坐下了。
      兆惠说“打出来的交情”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兆惠已经是副将,胡富贵只是个看狱的牢头,阴差阳错一场

    官司兆惠遭难,分拨在顺天府看押,曾被胡富贵打得昏迷几天几夜。兆惠起复后专门把他调进营里,预备杀了出气

    ,听人一句劝,饶恕了他。从那过来几十年,胡富贵就成了兆惠的影子,东征西战打打杀杀,兆惠办什么差都调他

    去,从不离鞍前马后。名份上是上下司,情份上早谊同兄弟了。此刻对面兀坐,提起前情,心中各自都有一份温馨

    慰藉。
      “这个仗恐怕是我一生最凶险的。”兆惠默谋了一会儿,嘘着气道,“厄鲁特回部北有罗刹支持,西有波斯接

    应。从大格局上,我们三路大军围霍集占,外头又受两国挟制。我打得谨慎,也为这个。而且只能赢不能输。”他

    说着,双手对捏得格崩作响。胡富贵不安地动了一下,笑道:“那是。朝廷已经是吃奶劲都使出来了。如今财政明

    面上好,但开销也比先朝多出十倍,打仗的事不敢按兵部计算的军费去思量,单一个金川,兵部户部各一个说法,

    各省督抚又一个说法,这个三千万,那个两千万,现在军机统算下来,总共七千万!老天爷,金川才七万人啊!我

    们化多少?恐怕更多!这里打坏了,想再重新来,比登天还难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像方才那种打法

    ,至不济我们也能击溃姓霍的,他败逃外国,还有什么能力?”兆惠没言声,轻轻沿桌面推过一个卷宗。胡富贵迅

    速看一眼兆惠,抽出来看时;是军机处阿桂转来乾隆在兆惠请安折子上的密谕:
      着阿桂阅后速转兆惠行营:似此虚词牍案请安折子,朕本安,而愈读愈觉不安矣!尔欲朕安,而不知朕之不安

    正在尔乎?原离京时,朕且望尔春季奏功,今夏季已将逝矣,乃尔尚在阿妈河巡逡不进!嚢旗一升耗半天下之力,

    且湖广之天理会、川湘之哥老会、闽浙之无极白莲诸邪教日思蠢动,尔非惟不能解君父之忧,劳师糜饷反于内事多

    有牵掣,是尚增朕之虑。午夜扪心,能自安否?以秋七月为限界,不能下金鸡之堡,朕即不罪,汝能觍颜不自罪否

    ?此等虚应故事请安之举,是礼而非礼,不知礼之大要惟朝廷纲纪所瞻,民生之所望,何用日日以片纸渎案那!
      下头“钦此”二字写得潦草道劲,一色血红的朱砂看去鲜亮刺目。下头附着阿桂的信,洋洋洒洒,有两千多言

    ,胡富贵看时,却没有指摘的话头,只是解释皇帝急于进军的原故,譬说详明,和将军们猜度的也不大离儿,末了

    写道:
      君父之忧,即我辈之辱。然吾兄前函所虑亦自深有道理,不疾不徐从容曲划方是胜算。希功而贪进亦非忠君之

    道,稍有蹉跌反致君之辱,宁不惧哉!用兵之艰危弟甚知之,谅兄忧虑粮道遥远输运为难,弟已令西安将军再增一

    万人马维持。兄放心西指,勿复东顾可尔。此朱批系皇上发仆阅看,此函亦经御览,使弟知朝廷切盼之心耳。
      他边看边想,反复品味,说道:“照桂中堂这信,和皇上并不是一个意思啊!”
      “是一个意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同唱一台戏就是了。”兆惠说道。阿桂在古北口发迹之前就是他的上司,懂

    军务通行伍畅晓战事,乾隆和圣祖处处比拟,但却没有实地带兵打过仗,位居九重之尊又要发号施令,也真多亏阿

    桂在其中两头周旋。这种事,如果放在和珅于敏中肩上,只有逢迎着严词督战的,下头胜败死活就撒手不管了。这

    些层想头,只是背地能和海兰察谈谈,胡富贵还不到这个份上,因转了口气,说道:“我们带兵打仗的天不怕地不

    怕,打不怕死也不怕,就怕文官面上打哈哈,心里来糟蹋。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些个。要是黑水河一战失利,战死

    了最好,战不死我也是要自尽殉国的。”
      一阵寒意蓦地袭上胡富贵心头,外头荒滩草树斜阳低挂,吹进的风暖暖的,胡富贵竟浑身一个激灵起栗,他的

    脸色也有点苍白了,怔怔地张大了口望着兆惠。
      “丧师辱国,逃回去也是死。”兆惠自失地一笑,“像张广泗,打一辈子胜仗,也还是杀了。这种事只能怪我

    自己无能,不能指望朝廷原有恩典……你要活着,把我尸骨拖回去埋掉拉倒。这就是要拜托你的事。至于儿子,战

    死是他的命,要活着,你保全他一下。”说罢起身一揖。
      他说得十分镇静,胡富贵却被他的镇静吓呆了。连礼也忘了回,慌张地摆着手道:“大军门,怎么说起这话?

    怎么会呢?”
      “方才马光祖廖化清我们一处议论,其实是个‘缓进’的方略。”兆惠说道,“确实没什么凶险。但皇上要的

    是‘急进’,七月打下金鸡堡,压根是办不到的事。”他站起身来,长大的身躯在残阳影里游晃着踱步,像对自己

    ,也像对胡富贵说话,“缓进也有一宗大不好,敌人一看势头不好,逃了。就皇上这旨意,再想想我耗尽半天下财

    力,那么一个结局,下半生活着也是自己内愧羞辱。留着敌人在境外,这里还要几十万大军年年布防,其实是仗打

    输了,人也输了。所以——”他停住了脚步,加重语气说道,“过了黑石沟,进黑水河流域,就不能再缓进。你从

    军中给我精选五千强壮士兵,我带着突袭金鸡堡,把霍集占粘上,他攻我退,他走我追,我们左右两翼夹攻,海兰

    察从西路增援。合成围剿之势。我这五千人打完,四面二十万军队压过来,霍集占他插翅难逃!这个计划在乌鲁木

    齐就想过,还和海兰察商议过。他觉得太险,方才看了圣谕,我决意这样打了!”
      “兆军门!”胡富贵叫道,“这样不成,一定这么打法,我来奔袭!”
      “只能这样打。”兆惠道,“这五千亡命之师你带不了。我自信在军中威望,能安定军心。这里头信心是头等

    要紧。七月之前,一定和霍集占会战金鸡堡。你照我将令行事,打赢了什么都好说,出了失闪,也就是五千人搭我

    一条命。你别忘了我的托付就好。”
      胡富贵早已立起身来,他惊怔地站在案前,扑上一步,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兆惠平静果毅的神气,暗哑着嗓

    子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头?十成胜算才打,抱孩子女人也敢,军门爷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
      就这样,一个大胆庞大的军事计划铺张开来。五天后的早晨,阿妈河大营五万大军拔寨出动。涌动的行伍集结

    行军,在这辽阔的草原沙漠上倒也方便,二十路纵队齐头并进,前头是马光祖带一万人开道,后边廖化清断后收容

    。所有运粮的骆驼马匹都和本部供应营队并行。说声就地休息,三块石架起锅就能烧水造饭,满地遍野都是兵,说

    声“走”,画角一鸣万众蚁聚,白底黑边写着“兵”的号褂子贴着号褂子,骑在马上无论向前向后,都是涌动前进

    的号褂子,密得树林子似的刀枪,连同运送辎重的车辆马伕,实际行军的人已逾十万,队伍拉出二十余里,像一股

    黑潮向西挺进,所过之处,人踩马踏尘土如霾似雾,马刺佩刀碰撞响成一片混淆。草地上因连年征战,早已没了人

    烟,一座座的村墟都荒落了,无数的野驴野马黄羊羚羊草鹿竟然巢居在里头,一惊之间,惊慌结队逃逸,引得队伍

    中军士们兴奋地大呼小叫,夹着时断时续的军歌还有“操他娘,老子就战死在这啦”的自编俚歌彼伏此起,一片的

    喧嚣热闹,声势极是浩荡壮观……兆惠已是建牙开府上将,却也是头一次这般集团野战行军。虽然已经托付了后事

    ,不能心无惴惴挂碍。此刻稳稳骑在坐骑上,环顾前后左右俱是虎贲猛士,喧歌笑语鼓噪而进,人人都是一付吃饱

    不想家的无所谓神态——所谓“群胆”就是了——原有的一点警惕胆怯竟化作乌有,油然升起“大杀一场”的豪气


      这个行军办法虽然慢了点,但确实平安稳妥,兆章群带一千骑兵,其实是又侦探又扫路又打前站,几次与霍集

    占的骑兵遭遇都是一触即退,双方遥遥用鸟铳开火打几枪就退回来。霍集占对兆惠这一手似乎颇为忌惮,有时上万

    的骑兵抄过来,似乎要切断章群后路,牛角号一吹立时撤兵,呼哨着驰骋而去。接连二十天都是如此,只打了几次

    小交火,伤了一个士兵的鼻子,一条马腿挂花而已,已经进入娃娃河流域。向前再走一站,黑水河已横亘在前,离

    金鸡堡也就三百里地路程了。
      到了此地亲眼目睹,兆惠才知道“黑水河缺水”并非无稽之谈。这里地势十分怪,黑水河自西向东流北折进一

    片沙漠,娃娃河从西过来,几乎与黑水河只隔一带沙丘沙滩,却向南流去,两河并行都从雪山流下,数百里间却没

    有合流,南边是一带高埠,全是沙丘,鬼斧神工千百奇形怪状,有像怪兽的,像一群狮虎踞蹲不动,有像房舍的、

    寺塔样、坟墓样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中间沟渠纵横相连,过街天桥土洞相连,又酷肖城堡街衢,“城”外却又是一

    座又一座皇陵样的沙丘连绵不断。娃娃河只是一股涓涓细流,清浅迂回从“城”下淌过,有的地方断流,有的地方

    有点浅水只漫脚踝罢了。黑水河倒是宽阔,漫漫荡荡向西北淌,但河里流的却不是水,是又黑又粘的石油,别说喝

    ,嗅一嗅也颇不受用的。又走一日,娃娃河已经完全断流,连河道也全被沙湮没,黑水河也变得断断续续,成了大

    滩小滩的油泊,汪在沙滩里死样活气的动也不动,天上飞禽也愈来愈少,地下景物更趋荒凉。驻马“黑水河”岸,

    北望苍苍溟溟一带沙漠瀚海直接天际尽头,南眺高丘低岗狰狞起伏,红柳胡杨刺梨仙人掌丛莽横生,间有白草黄茅

    杂生其间,风飚一起沙飞石走百兽争窜蔼蔼迷蒙天色黯晦如在鬼域。情景甚是可怖——没有草,没有水,只有一座

    “魔城”和茫茫戈壁,而这里正是计划驻扎的大营。
      部队驻扎下来,天也已经黄昏,所幸最后这一程只走了五十里,也没有刮起大风,还遇到一片低洼绿地,中间

    还有二十亩大小一个池塘,兵士们一歇下脚便嘈杂不堪,争着往池塘边跑,马嘶人叫十分热闹。兆惠下马第一件事

    就是下令“爱护水源,人马饮用要用皮囊打回营房,有下水洗澡者立斩,在池塘旁拉屎撒尿者罚打八十军棍”。中

    军带着兆惠的将令旗和卫队直接传令弹压,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他自己骑马,带了两个亲兵出去巡视,一来镇定军

    心,二来观察地貌地形,回到中营时天已经黑了。刚刚坐下身子,胡富贵已和马光祖廖化清一同进来,见兵士们要

    点蜡烛,胡富贵便吆喝:“真他娘的笨!河边上结成的油插一把干草就是灯,下头营房做饭都烧油,你们还要点鸡

    巴的灯?”说着三人已经进了大帐。兆惠不待他们坐稳便问:“下头怎么样?”
      “都累得一到地儿就趴下了。”廖化清呸地唾一口,说道,“这鬼地方我见了也怵,别说当兵的了。”马光祖

    道:“不是累,是吓的了。他妈的也难怪,谁见过这个?满河没有水都是臭油!过来那一带听是叫魔鬼城,白天瞧

    着也跟进了阴曹地府似的,粗看跟县城的街相似,细看没有人造的,老天爷造这玩艺摆在荒沙里做什么?有个兵对

    我说,他看那些东西心里起瘆,腿肚子发软……”
      “我也出去看了,士气不行啊!”兆惠说道,“等等看,兆章群回来,前头要有好地方,就再走一站。如果没

    有水草,大营就扎在这里了。还是品字营盘犄角呼应。我们靠这池子过日子,不能把池子弄脏了。告诉当兵的,有

    水有粮有刀有枪,怕的个屌毛灰?我说头等要紧的就是士气。怎么弄呢?”他似笑不笑看着三个人,“一是一切操

    练巡逻站哨要——照常;各营可以派人——不许擅自单独行动——去打猎,给当兵的弄新鲜肉吃,令行禁止,执法

    要比老营还严。二是活络活络心绪,把会唱戏的兵以营为组,排练唱戏,除了苦戏,什么都成,不许聚赌,可以把

    些贫嘴的兵邀集起来,讲笑话儿说故事,打过仗的老兵说说从前战事经历、摔跤打莽式打沙仗都使得,不误警戒不

    伤人就好。还要比赛唱军歌,告诉当兵的,凯歌是御制的,唱起来百灵相助,我们自编的军歌唱起来也是百邪不侵

    ——唱歌能辟邪,人人都知道。不然为什么夜里走坟地的人都哼曲儿呢?”
      他这么一说,连守在帐门内外的戈什哈们都笑了。兆惠却仍一本正经,摆动着手道:“总言之,吃饱睡好玩起

    兴头来还要加强警戒,海兰察说的好,不能让当兵的闲着,不停地找事干,不停地取乐子——可以拨出几万经费,

    唱歌说笑话儿按军功受奖。你们还可想些办法,我们处在危境艰难中,要舍得化钱让人家卖命。”胡富贵三人跟他

    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他这一套命令,想想又无一处不是带兵要诀。马光祖不禁笑叹道:“我还以为您只会板着脸下

    令,带人冲阵,真得刮目相看,真的佩服了。”廖化清也笑,说道:“这法子成!兵气鼓动起来,什么也不怕了,

    今晚就让各营军佐传令照办。我看也不用多说,就把兆军门原话说给下头就成。”
      “此地不是久战之地,粮道太远了,也难以为继。”兆惠说着,一抬头见兆章群拖着步子进来,本来微笑着,

    又板起面孔,厉声道,“看你那副熊样!打了败仗了么?老子没死,你哭丧个脸作么?给我打起精神来!——前头

    没有水草么?”兆惠训人从不许人插话,但这是他儿子,又刚刚下了“鼓兴头”的令,眼见兆章群脸色憔悴热汗淋

    漓,累得有点站不住的模样,都觉得兆惠有点过份,马光祖便道:“你下过的令有功赏功有过罚过的嘛!他前后又

    跑又打,比我们累十倍,怎么这么待他?来来,少将军,擦把汗喝口水再说。”说着一手递碗一手递毛巾。
      兆章群胆怯地看父亲一眼,没敢接毛巾,只接过碗喝了一口,用袖子拭汗说道:“今儿回营打了一仗,儿子吃

    了亏,马太渴跑不动,打倒了十六匹。可是路探明了,这里北边三十里就出沙漠,偶尔有小水塘子,没有泉,根本

    不经用。黑水河这块高地再往西都是沙漠,没有水也没有草,不能屯兵的。”说着,双手呈上地图指着道,“这图

    根本不能用。上头标的这座城就没有。这条路,还有画的娃娃河上流的河道……都找不到。”
      兆惠听着只是拧眉沉思,道路为风沙掩埋荒掉了犹有可说,河流还有标着“客城”的城也杳无踪迹,这就令人

    不可思议。大军沿河道走上来,莫非河床滚动改道了?再不然就是从开始就走错了?想想一时不能明白,只是反复

    展看那张地图,问道:“你说北边三十里外有水草,去看了没有?”
      “去了。”兆章群吁一口气,说道,“水也不多草也不旺,可是比起这边要好得出去了。那边驻的有霍集占的

    兵,看着人不多,我们一露头,四面八方就围上来了。我这一千匹马已经在沙漠里跑了四百多里,人困马乏的不敢

    恋战赶紧就退回来了。”“好,你歇着去吧,”兆惠不无温情地看儿子一眼,“中军伙房给我们作的有饭,好歹吃

    饱再说。”又转脸笑道,“方才说打猎,看来要禁猎了,只能在娃娃河一带逮住什么吃什么了。我寻思来去,我们

    行进没有走错道儿,只能说地图不准。看来——霍集占对我们是了如指掌啊,由着我们进黑水河,把我们挤在沙漠

    里不能动,大雪封路时断我们粮道,然后他吃饱喝足提着刀来杀。连这个水塘子也是诱我们驻扎的——你们看看他

    这算盘精不精,太厉害了!”
      这就是说,七万大军,三万辎重军士已经陷于绝地,困在沙滩上饿瘦,冬天轻轻巧巧来杀。三个人听了都是心

    头猛地一沉。马光祖道:“我们不能在这沙窝子里,打出去,在草地上结寨,军中运上来一个月的粮,就可以动手

    打金鸡堡。兆军门,你带五千人扫荡的方略不成,我们这里接应太难,也没法策应。”廖化清道:“我看我军利于

    速战。他想让我们在沙窝子里蹲牢坑。我们准备十天的粮,先装孬孙缩着,粮食一齐就全军打出去!”胡富贵笑道

    :“霍集占胆小,吓跑了。胆大,一头周旋一头向东打,海军门增援不上,咱爷们可要叫人一锅烩了。”
      “老胡说的是,不能蛮干。”兆惠沉思着,已下定了决心,一手扣着茶碗,不容置疑地说道,“但也确实不能

    在这里消耗猫冬。原来的打法要稍作变更。兆章群的一千骑兵明天出发,不再探路了,直进西北逼近金鸡堡。我带

    五千骑兵离他十里随后行进。马光祖带一万人在我身后十里,然后是廖化清一万五千人马,再就是胡富贵,依次都

    是十里。这里没有险关隘口,十里地半个时辰就打上去了,好策应得很。老营里剩下的人只管戒备,防护粮道,一

    千枝火铳足足够用。俄罗斯送霍集占的火枪一千枝全都被济度扣了。他骑兵虽多,火器只有二百多条——打出去,

    即使不能攻占金鸡堡,能在草原上占一块有水的地方站稳脚根,海兰察压过来他就完了!”胡富贵担心地说道:“

    这是连打带走路了,海军门济度他们不知道计划有变,难以传递军报呀!”
      兆惠站起身来,一手紧紧攥着拳顶在桌面上,说道:“海兰察用兵在我之上,灵动机变更强我十倍,金鸡堡他

    天天都在盯着,我们这么大动作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主攻,又隔断在南疆,不能事事都商计停当才去办,不要指

    望别人,心里想着,就我一军之力也要荡平它,这才是汉子!”说着,大声喊道,“吃饭——兆章群呢?过来见我

    !”
      差不多半刻到丑时,兆章群的一千骑兵像一条黑蛇出洞,穿越三十里戈壁进了草原,马是新换的,全部都摘了

    马铃,无声无息钻出沙漠,天还黑得像扣了个瓦盆。紧接着少半个时辰,兆惠的五千人饱餐战饭呼拥而出……这么

    一级层一个梯队相距十里,前边像尖刀,后边行伍像出巢的黄蜂群,涌进大草甸子上,声势看去十分浩大,像一股

    滚滚铁流直指北方。
      前四天平静得出奇,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实际上的抵抗。霍集占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被兆惠大胆的突然行

    动弄蒙了,派出来的都是一二百人的小股骑兵队,若即若离袭扰前队后卫,都是打几枪,射一阵箭一沾即走。一天

    多时接火二十多次,少时只有七八次。对这样一支大军,不啻挠痒痒一般。敌人这般行事,兆惠自然百倍警惕,一

    边走一边命后续粮食向上传送,章群每人每骑三十斤粮,兆惠的五千人每人备足二十斤,前锋部队能打猎,只要有

    肉吃,不许动一粒粮食。待第六日,已深入敌后二百余里。中午时分大军进发到勒勒河畔,但见长草翳遮短树蓬生

    ,河流宽可十丈,清浅幽碧的草原逶迤东去,草深水旺迥异一路景致,正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兆惠不禁大喜,立

    刻传令在河南岸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就地扎营——这里稳住,就可以徐徐把黑水营老营盘移过来,从容进击金鸡堡

    了。不料水还没有烧开,岸堤上遥遥十几骑狂奔而来,旋风一样直至兆惠面前勒缰下马来,却是章群赶到了。人马

    都是浑身大汗,章群不及见礼就变貌失色,用马鞭子遥指西边喘着气道:“爹,爹!打上来了,敌人上来了!”
      “慌什么?”兆惠呵斥他一声,也是为自己壮胆,早就知必有此事的,事到临头,他心里还是不能踏实,因问

    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人多极了,都是骑兵,西边一股有一万,北边一股有一万五,墙一样压过来了!”
      “都是骑兵?”
      “都是。离这里大约只有五里远了!”
      “你的兵呢?”
      “还没有接火。我有五百枝鸟铳火枪,一边打一边退!”
      此刻中军的牙将偏将都已知敌人大至,都丢了手中水碗,结束着盔甲腰带鞋袜绑腿预备厮杀,气氛顷刻间变得

    异常紧张。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爆仗一样的枪声,几个没经过战阵的新兵竟吓怔了,呆呆地端着碗不动,兆惠强自镇

    定着卜卜跳动的心,从容上马,用望远镜向西看,耀眼的日影里,只见黑沉沉一片的人马压地漫来,西北也是一样

    ,全都是刀影剑树摇舞闪动而来,羊皮鼓声号角声马蹄踏地的撼动声吆喝喊杀声也绰约可闻。
      “不能损耗实力。”兆惠脸色铁青,语气变得异常冷峻凝重,没有丝毫惊惶犹豫,“把你的一千兵全部撤下来

    ,和我合为一股,所有火枪手、弓箭手在外护军。敌人冲阵,只管打枪射箭挡住!你去调你的人回来,烧水、吃牛

    肉干,再听我的将令。”
      “扎!”章群一声答应飞骑去了。
      “传令胡富贵,他的差使是护老营粮食,无论这边打成什么样子,没有将令不许增援!”兆惠石头人般一动不

    动接着下令:“传令廖化清和马光祖立即合兵,在离我二十里处扎寨。我这里火枪多,敌人啃不动我,要防着回头

    攻他们。要严防夜里被人偷袭!告诉廖马二位军门,敌人是没有粮饷来源的,顶过两天不退也得退。他们每一刻派

    人和我联络一次,有急情随时禀报。稍有失闪,我就不能顾多年交情了!明白?”
      “扎!明白。”
      “复述一遍!”
      那中军一字不漏又重说一遍。
      “去吧。”
      “扎!”
      中军答应着飞骑而去,西边清军大营盘边沿火枪已爆豆般海响成一片,马伕们赶着一驮一驮的箭穿营而过向前

    方运去,兆惠一头命令:“接着做饭,烧绿豆汤供应章群他们。”又命“扎地角钉子搭帐篷。吃完饭照常唱军歌”

    。他也不下马,说道:“跟五个亲兵,我去巡营!”
      他的这一招十分灵验,骑带亲兵,寻常无事一样绕营房溜达一匝,有时下来训斥“锅支得不稳,舀饭时翻了烫

    着人”,有时拍拍年轻兵士肩头问问家常,时或碰到老部下,捅一拳笑骂几句……说也奇怪,就这么转悠一圈,营

    外尽自枪声密集杀声动地,人心却不慌乱了——自古就这样儿,当兵的没有怕死的,当官的陪着在死地里,一点儿

    恐怖也是没有的。晚炊灶烟火起时,霍集占的兵也收回营去了。
      此后接连两天都是一个情形,白天双方列阵鼓噪,千人马队绕营袭扰,晚间戒备偷袭,两军营中都是烛油膏火

    通明彻亮,提铃喝号不绝于耳,却是彻夜平安。待第三日,兆惠已经猜测里头大有蹊跷,因下令廖化清火速至马光

    祖大营会议,安排兆章群仍旧虚与委蛇,自带了一百余骑飞驰至马光祖营盘——相距也不过二十里远近——须臾也

    就到了。此时军情急如星火,三人见面不及款叙,立刻商讨形势。
      “标下已经派人看过了。”马光祖道,“他正面的兵不足两万。我们到这里他理应急战,只是玩老鼠戏猫,是

    等金鸡堡送粮食来。他没有粮,我军火器又强,一战败了,立时就垮得溃不成军。”廖化清笑道:“我觉得有点像

    两个瞎子打三岔口,黑地里摸,又要防又要打。他的粮道只有一百多里,我们是一千五百里。对峙下去久了,只有

    我们吃亏的。我看,干脆把胡富贵和老营统都带出来,先吃掉正面这一股再说。”马光祖摇头,说道:“他有五万

    多骑兵的呀……守城又用不着骑兵。其余的兵到哪里去了?会不会……会不会向阿妈河上游运动,在娃娃河切断我

    们粮道,再和我们正面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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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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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08:44

      兆惠一声不吭听他们议论,霍集占向阿妈河运动,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不过,那是七百多里的路,还有沙漠

    ,没有足备粮草水囊,赶到娃娃河已是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怎么作战?但若敌人从东北方向南运动,从中路切断三

    路大军和黑水河老营联络,狙击自己回援呢?这里袭扰,已经试探出官军火器强盛,会不会回头避实就虚攻老营呢

    ?……一霎时兆惠心里动了无数念头,却笑道:“真有点《三岔口》的味道,摸黑打架。这个霍集占算得个角色,

    老谋深算!”他一笑即敛,又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和昌吉海兰察联络,通报军情,让他从勒勒河口出兵逼近金

    鸡堡。那边道路难走,只用一路招摇造出声势,霍集占两头受敌,就不能放肆来攻我们。”说罢目视马光祖,马光

    祖道:“这件事标下来办,精中选精分出三拨人,每拨一百人,都要能踢能咬能打熬的,打扮成厄鲁特兵士模样,

    趁夜向西北运动。这是让人玩命的事,没有重赏不行。”兆惠道:“每人照两千两赏。说明信送到就发银子,不再

    参战,领银子回乡享福去。想当官的再晋三级。”廖化清笑道:“送封军报六十万,这差使我也跃跃欲试!”马光

    祖冷冷道:“有十个人能活着到海兰察那里就不错了。”
      说到战事险恶,三个将军都一时沉默了。相对无语时,兆惠道:“敌人正面军队不足两万,其余的人干什么去

    了,现在不能从容侦察。北路东路,草原上没有路,也可说到处都是路。要谨防他们从东边抄过来阻断我们,然后

    去攻老营。所以老胡不宜再跟我们,带一百枝火铳今天就回黑水营。老胡的兵也归拢过来由光祖统一指挥。今晚—

    —”他压低了嗓音,阴沉沉的声气让人听得心里发森,“今晚我军提前半个时辰吃饭。黄昏时候我带六千骑兵突袭

    ,把他的大营踹烂。他隐藏的兵不出来也得出来。”
      这突兀又一个大胆计划,两个人听了都吓了一跳,怔了片刻,马光祖道:“突袭踹营,都是后半夜黎明时分。

    黄昏时候满营的人都醒着,怎么打?再说,你是主将,要打,也是老马来。”廖化清道:“这种砍头买卖,还是我

    来!”
      “我已经看了两夜,防得严得很。”兆惠说道,“你们突袭,要奔袭四十里,这头一动那头就知道了。所以得

    我来。黄昏时候人醒,却恰是戒备松弛时候,他们吃饭我猛地就打进去了。好比马蜂窝,猛捅它一棍子,躲在窝里

    的蜂就全都出来了。”马光祖目光幽幽地望着帐外,沉思良久,说道:“我想,我们从黑水河迅速出兵,霍集占也

    没有料到。这么出其不意再打一下,至少能摸清他主力在哪里。大军门,这法子好是好,实在是太凶险了——你捅

    马蜂窝,所有的马蜂都会涌出来死追猛叮你。我们离黑水营二百余里,又是孤军,是前锋也是主力,万一你被围被

    迫,怎么营救?你向哪个方向突围?这场混战只有一半把握啊!”兆惠道:“我到你营来当面商议就为这个。现在

    我们退兵,一动就露了破绽摆在人家面前,退一路一路挨打。打过去,局面搅乱了,这是个实力不相上下的阵仗,

    看准了敌人实力,他在这里围,你们就调老营全军来会战。我要是退不回来,就向南突围,向老营靠拢。他们追击

    ,你们拦腰截杀。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里战机不能错过。”
      话说至此,马光祖想想也别无良策。廖化清是阵前悍将,论心眼子比不过马光祖也比不过兆惠,捶着大腿恶狠

    狠说道:“干!兆军门先杀一阵,马蜂们出来就向咱们后队靠拢,我接着去杀第二阵。”
      “现在宣布军令。”兆惠目光炯然一亮,站起身双手据案,冷冷说道,“下午酉正时牌我带六千骑兵冲阵踏寨

    。自即时起,马光祖接替大营指挥。要千方百计和我随时联络,老马如果战死,指挥权交廖化清,然后是胡富贵。

    无论我情势如何危急,黑水河老营不许动,如果必须动,你们三人要都一致,有一人不同意就不许动。海兰察的援

    兵至多十天能到。十五天不到,你们听我将令行事!你们明白?”
      “扎!明白!”
      傍晚酉正时牌,血红的太阳依依沿着雪山沉沦下去,半掩在极目无尽的地平线下,整个大草原罩在一片金红的

    晚霞之中,漫漫荡流的勒勒河畔,草树丛莽都像浸在殷红的蔼雾中,连河水都像儒染了血色,无声地淌流着,霍集

    占营中的炊烟一股一股接踵燃起,袅袅然融融然弥漫飘散在渐渐变暗的大草甸子上,看去有点神秘不可捉摸。正当

    此时,兆惠大营突然响起三声号炮,似乎点燃了炸药包似的撼得大地簌簌抖动,石破天惊的巨响惊得倦归的鸟雀“

    唿”地翔起一片,在天空中惊惶摇舞。霍集占军营兵士一天巡戈滋扰,回营造饭刚刚吃了几口,便听东边地动山摇

    的喊杀声漫卷而来。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六千铁骑已潮水般涌了过来。
      回族大营立时乱成一团。猝不及防间,人们有的寻弓觅矢,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哭天叫地喊“真主”叫“胡大

    ”,有的忙无头绪提着刀拉马乱钻,人声嚷嚷中杂着军官的喝骂声,搅成一片的马蹄声,号角也吹不出调调,乱得

    兵寻不到官,官找不到兵,顿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开锅稀粥一般……兆章群手提长枪一马当先直冲而入,他的一千名

    部卒使用刀枪剑戟不一,紧紧贴身簇拥围随,人人都像疯了似的,赤膊大叫着冲进去,只情往人多地方赶上去劈刺

    剁砍杀得浑身是血。兆惠带的五千人两千在左两千在右,五百弓箭手五百火枪手夹持着从北杀进去,直奔中军大营

    。眼见敌人乱作一团,兆惠在马上攘臂大吼:“孩子们干得好,杀进中营每人军功再加三级!”
      这场大踹营又是一次行险之着,可怜这些和卓回兵毫无防备,建制一时又被打乱,号令不能相通,被这一彪凶

    悍无比的铁骑杀进来,一时连坐骑都被惊得四散逃开。整个军营被兆惠肆意狂踏乱踹,割麦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

    刀丛剑树中人自为战,惨叫呼号中有的被砍掉了胳膊扎伤了腿,劈断了脖子削飞了天灵盖的,“血雨”从天上倾洒

    ,人头在草地被马踢得滚来滚去,人斩马踏死得不计其数。但厄鲁特兵不同中原的兵,人人都是孤胆强悍,虽打乱

    了部署,兀自单个拼死相斗,有的临死还用刀枪投刺清兵,有的人死了还抱着马腿不放,有的清兵落马,立时被他

    们拥上来砍剁成肉泥,有时竟团结成队,以血肉之躯拦档马队。兆惠不得已时,也下令火枪队开火,杀出血胡同再

    向前冲。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马光祖自兆惠出击,便下令全军严阵以待,熄掉了营中灯火,自己登上一带小

    丘,用望远镜观察动静。一派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中看去纷纷乱麻一般,只见厄鲁特大营南部马队渐渐集中起来,黑

    鸦般的一大片马嘶人叫。料知是霍集占的兵已经清醒,退出大营集结待战。正思量趁机向西猛击策应兆惠。忽然东

    边营后一阵枪声,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喊杀声骤然爆发,起火信号火箭如同流星雨般射向本营,大营里顿时也

    变是异常恐怖慌乱。马光祖急忙下了小丘,命兵士点起火把,拔剑仁立喝命:“这是敌人踹营,各棚各营照我布置

    ,把绊马索拉起来!不许慌乱,结队厮杀——哪个将官敢弃兵——”话没说完探哨的兵已飞骑至前,下马立报:
      “马军门,敌人已经冲进东营门!”
      “有多少人?骑兵步兵?”
      “前围冲进来有两千,后边还有大队,看不清有多少,隐约看都是骑兵。”
      “后卫——后卫有什么动静?”
      “回军门,后营不是标下的差使。”那探兵喘息着,没有说完,抬手一指说道,“那不是后营的魏清臣魏管带

    ,他来了!”
      马光祖急转脸看时,果然是魏清臣来了,却甚是狼狈,肩头还插着一技箭,带着三四百人踉跄着奔过来,一头

    跑一头嘶声大叫:“马军门!我们后营冲进来两千多,还有火枪!廖化清的大营没事。赶紧调他们增援……”
      此时东南两面杀声震天,一闪一暗的火光映在马光祖铁铸般的脸上,也是一明一暗,看去异样狰狞。他一动不

    动兀立着,许久才问:“你的人呢?”
      “回军门——我们只有十枝火枪,挡不住……”
      “所以你就逃,把南路放给敌人!”
      “马军门!”
      魏清臣已看出不对,向前趋跄两步,还要解说什么,马光祖反手一挺,冰冷的长剑已经透胸而入,拔出来,魏

    清臣已经血流如注。马光祖道:“哪个将官敢弃兵逃阵,这就是榜样!”魏清臣一翻身“扑通”一声便倒在地下。

    吓得跟着逃来的官兵惊怔地连连后退。马光祖转脸问那哨探:“你叫什么名字?”“回军门,高耀祖!”那军士秉

    手回道。马光祖笑道:“好名字!现在就擢升你后营游击管带。这些兵——”他指着那群溃兵,“我再给你拨二十

    枝火枪,把后营敌人打出去,和廖军门联络上就是头功。”说着把佩剑递过去:“这个你带着!”
      “标下遵令!”高耀祖双手接过那柄带血的剑后退一步,“嗤”的一声撕脱了上衣,打起赤膊,大喝一声道:

    “胆小不得将军座,升官发财不怕死的跟我来!”那些溃兵见杀了魏清臣,方自股栗心惊,高耀祖这么振臂一呼领

    头厮杀,又有二十枝火枪壮胆,愣了片刻,齐发一声呐喊向南杀去。马光祖外面上镇静,其实心里紧得揪成一团,

    两拳紧握满把俱是冷汗,死盯着南方一眼不眨。清军因为步兵骑兵都有,营盘防范最严,在西安兆惠就下令购置大

    批牛皮绳绊马索,紧急情势随时施用,布得蛛网也似,敌军骑兵冲进来,别说夜间,白日也是举步维艰——东边敌

    军听声息已经退出,他担心魏清臣的后营被打乱了,被敌军占据推进,或放火焚营,整个阵势就溃烂不好收拾——

    约莫半顿饭辰光,南边杀声骤炽,马嘶人叫兵刃相迸喧嚣腾闹,几处失火都是旋燃即灭,不时响起一排一排的枪声

    ,一听便知是高耀祖在反攻,短兵相接性命相扑的白刃格斗激得他身上一阵又一阵出冷汗,又待移时,遥遥听得南

    方远处号炮之声,一片杀声隐隐传来,听见是汉话,马光祖才略觉放心,抹一把汗喃喃道:“是老廖来增援我了…

    …”一时间便听和卓回兵号角四面齐起,攻营的敌人没有得手,退了出去。马光祖双眉紧蹙咬着牙算计霍集占兵力

    和运兵意图,一时也想不清爽,见廖化清一手提鞭一手提刀浑身是血过来,不及慰恤,开口便问:“老廖,你营外

    头有没有动静?”
      “我营东边有两千。”廖化清口中大概溅进了沙子或者是人血,“呸呸”地唾着,骂道,“——溜边儿鱼,他

    娘的只是放箭不进我的营!我看着你南头不对,就带了两千人过来了!你新提拔那个姓高的有种,叫人卸掉一只胳

    膊还在打。嘿,这小子!”
      “老廖,你赶快回营。”马光祖道,“你那里出事,我们的归路就断了。我这里不要紧,敌人是佯攻,牵掣我

    不能去增援兆军门。”廖化清道:“我那里也是佯攻。他不敢来真个的,他怕胡富贵的人上来。”
      他人虽粗,毕竟也是久经战场的人,粗人粗见识,却说得一矢中的。马光祖心里一动,说道:“佯攻也能变实

    攻,我们两处营盘万万不能出差错。你赶紧带你的人回去。”廖化清扬鞭一指西方,问道:“老兆惠那边怎么办?


      马光祖此时才得专注留意,侧身西望,厄鲁特的兵似乎已经全部退出大营,集结在营南边,黑乎乎的一大片,

    却是阒无声息。营北半边忽悠忽悠燃起一丛丛火苗,显见兆惠的兵己在放火烧营,零零星星能听见一两声枪响,像

    火中烧爆了竹节儿那样的声音,单调枯燥地传过来,让人觉得更加岑寂恐怖。
      “那边已经成了相持局面,他也没有摸清兆军门实力,他在等天明啊!”马光祖舒了一口气,“大营踹成那样

    ,霍集占的伏兵始终没露头,只派了几千人来滋扰我们,这真是个厉害角色!”他一边思索一边说,灵机一动双掌

    一击说道:“他能佯攻,我为什么不能?老廖,你带你的人就从营南向西打一阵,出手要快要猛,打他个措手不及

    ,然后立即收兵回营,万万不可恋战,你退出去我立刻派五千人过去,营里打枪呐喊擂鼓助威造成声势,看他的伏

    兵出来不出来?”廖化清兴奋地说道:“好,我一打就退,接着你上——他吃不住劲,埋伏的兵就得出头救援。”

    马光祖道:“他出头救援,我就和兆军门合兵回营。他仍不出头,我的佯攻就变成实攻,吃掉他!你给我打策应防

    护就成。”
      廖化清一脸孩子气地笑了,回头一路走扬着鞭子道:“好好,头功给你!”他却行动极是迅速,回到营南,命

    令点起火把,火光影中升骑挥剑,大喝道:“孩子们,跟着爷上!现在齐声喊——杀!”
      “杀!”
      他自带的两千人,还有马光祖南营里也有两三千人可嗓子一声大吼,平地响起一声炸雷般响亮,火把队像一条

    火蛐蜒般直涌向西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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