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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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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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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6:22

     
    第三十四章 欲和不和争端乍起 辗转周旋冷湖搏杀
     
      五天之后,三枝起火羽箭带着哨子,尖锐地呼啸着从芦丛中疾射出来,一枝中途坠落在沼塘里,两枝射到了傅

    恒中军行辕仪门口飘然落下。守门的侯富保端着个大碗吃午饭,红米萝卜肉丝辣椒拌起,往嘴里拨拉得正起劲,见

    箭在眼前落下,骂了一句:“奶奶个熊!莎罗奔吃饱了撑的,不逢年不过节放哪门子起火?”捡起来看,上头缚得

    有信,箭杆上写:
      抚远招讨大将军傅收再看另一枝,一般结束模样毫无二致。伸脖子瞪眼咽了口中的饭,顾不得揩掉唇上沾的米

    粒,高喊:“快报王总爷(小七子)有莎罗奔的要紧文书,立马得传给大帅!”两个兵一路小跑进去禀说。
      “嗯?拆开!”傅恒也正吃饭。和侯富保是一样的饭菜。他胃弱饭量不大,乾隆旨意里几次都抄有荣心养胃的

    药膳,他只选了胡萝卜青芹,比兵士们多出这么一味菜。当下见说来信,傅恒用开水冲兑到菜碗里,当菜汤喝了,

    凑过来看时,是两封一模一样的信,牛皮纸写了又用蜡浸,显见是防着落进水中。小七子双手拉展了看,上面写着


      傅大将军中堂勋鉴:我皇上深仁厚泽体天悯人,已屡有旨意息兵罢战,俾益天下而置金川于荏席之上。将军乃

    欲欺君耶?我使节在京,深蒙皇上优渥礼遇,而将军以倨傲相待,金川地阔八百里,人民散处,而期期于半月至军

    输诚。非大将军昏愦,是居心不诚,欲以金川人之血染大将军之簪缨也!将军携此不忠之志,欲为不仁不智之举,

    莎罗奔窃为将军不直也。用是布达聊告微忱,以三日为期专候佳音。莎罗奔朵云共具敬书无任激切!
      傅恒看完,仰脸略一沉思,格格笑起来:“这个莎罗奔!我给他半个月他限我三天!”
      王七子在旁发呆,说道,“我的爷!他可真敢玩命!我瞧这小子是少调教,欠揍!”傅恒将书信揉成一团纂在

    手心里,悠然踱着步子,许久才说道:“莎罗奔不可小觑,我到金川实地踏看了,才知道张广泗讷亲败得不偶然。

    ”小七子沏茶送到他手上,说道:“那是!他那套儿在我们爷跟前玩不转,他败到爷手里肯定‘偶然’!”
      “是么?”傅恒一怔,旋即大笑,杯中的茶水都洒落出来,笑得小七子直愣神儿,恰李侍尧进来,见这主仆二

    人形容儿,问道:“六爷这是闹甚么,笑得这样开怀?”“来,你来得正好看看莎罗奔的信。”傅恒说道,又将小

    七子混用“偶然”的话学说了。李侍尧卟哧也笑,一头看信,口中道:“上回世兄来信,小吉保也出息了,读完千

    家诗了呢!你跟六爷,眼下也是不小的官了,出去也是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一肚子青菜屎怎么成?好歹也用心学

    习,得空读点子书是正理。”小七子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地道,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我没有小兔崽子脑瓜子灵,

    真得读几本子书装幌子的!就是马革里尸,神主牌儿上的字儿总得认的是吧?”
      “甚么马革里尸?”李侍尧故意问道:“这话甚么意思?”
      小七子道:“马革就是马皮,打仗死了,尸首卷在马皮里头,所以就叫马革里尸——您别笑,那是体面!”
      二人又复大笑。李侍尧看完了信,手指点按在桌上,说道:“这是下战书啊!三天之后他要动手!”“其实他

    拖不起时间,这都是借口。”傅恒笑道:“信里‘我皇上’说得亲切,也是拉大架子嘛!投降,说到底是件难受事

    ,不打一打,连投降也没有本钱。也没法向部族交待。也是向主子表明,他没有反叛的心,只是我们和他过不去—

    —若论起心,莎罗奔真不是易与之辈。”李侍尧笑着点头:“是这个话,这信要给岳老爷子也看一看。”
      “这仗要打出‘分寸’二字,比全胜还要难。”傅恒敛去笑容说道:“哼!莎罗奔心里有如意算盘,他断然不

    会打持久僵持仗,他已经没了那个本钱!一定是突袭,强打一阵占点便宜就走!但无论东南北,他都冲不出去,只

    能打一下,抄刮耳崖北路山道向老巢龟缩。别以为只有‘面缚投诚’才是结局,生擒了他献俘阙下,由皇上处置,

    也是‘分寸’!你们看——”他走向屋角一个硕大无朋的沙盘木图前,用竹鞭指点,“严令海兰察据守,不得妄自

    出击增援,我就立于不败之地。莎罗奔回逃的路在这里,这个地方向东北有一座破喇嘛庙。打起来,我带中军占领

    了它,命令兆惠出一支敢死队从南边抄他的后路,廖化清带人去截断刮耳崖北路,这样,就把莎罗奔和他的大本营

    给隔断了。真正在我手中收放攻退自如,那才叫打赢了,才能计较下一步的事。”他放下竹棒,说道:“小七子,

    去请岳老军门过来。”
      第四天拂晓,仗打响了。先是旺堆飞鸽传书,十万火急羽信:莎罗奔率两千人马急攻粮库,备有火箭火枪,攻

    势激烈。接着海兰察也有急报:刮耳崖两千藏兵向营盘包抄,要截断与兆惠军来往通道,山上丛林里有旗帜鼓角呼

    应小部队侦察没有发见大股藏兵。已严命部署就地防御。没一袋烟功夫兆惠的飞鸽也到,说用千里眼了望,旺堆粮

    库西库已经失火,拟派一棚人马前往增援,自请率军进击金川。
      “传令兆惠,东路军全军开拔进击金川。宁可粮库失陷,全然不予理会。命令廖化清北路军南压,遇有小股敌

    人滋扰不可滞碍,收拢逃散藏兵押解下寨看管,东北两路军傍晚酉时在金川城外会合!”傅恒口中下令,已是行色

    匆匆,“各军如遭到意外强势攻击,用搅缠术,不必硬打,拖住莎罗奔就是功劳——我的中军大营立即开拔,申未

    酉初时牌驻扎金川城北喇嘛庙。中途有变立刻通知各军。此令!”说罢,大步出外,见岳钟麒李侍尧都已在大帐前

    守候也不及理会,大声命道:“贺老六,贺老六呢?”
      话声刚落,贺老六已从帐后大步跨出,跟着十几个大汉,和贺老六一样只穿一条黑裤子,上身打着赤缚,大片

    子刀提在手里寒芒四射,杀气腾腾答应一声,说道:“贺老六听大帅指令!”王小七在旁看得兴热,“哧”地也撕

    脱了袍子,刹紧裤带,大声道:“爷,您下令!”
      “很好!”傅恒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跟我的亲兵戈什哈,都打起赤膊来!大丈夫立功厮杀为朝廷

    卖命,正是时候!——照原来布署,我们三千中军坐竹排,从清水塘直袭金川后路!”
      “扎!”众人雷轰般答应道。
      须臾之间三千军士已经全部登上竹排——傅恒精心枢划,不知演练过多少次的:扎好的竹排齐整摞在大帐西侧

    ,临水压在石阶场子上,东侧全用花篱编起密密遮掩了,一声令下踩平花篱,一只只竹排顺势下水,序列驶入清好

    的航道里。不知情的谁也看不出,这座中军营盘竟是个暗藏的水旱码头——三十个人一扎竹排,一百多扎竹排浩浩

    荡荡蜿蜿蜒蜒,象一条水蛇,悄没声息向金川北侧游去。
      整个上午都平安无事,各军士在竹排上吃牛肉干当午餐,怕水中不洁有毒,傅恒尽自干渴得嗓子冒烟儿,只传

    令军需处不管青菜瓜果开水,能解渴的只管火速运来供应,严命上下军士“忍着,渴极了可以嚼嫩芦箭吃野荷,不

    许喝水!”全力向西挺进。过了两个时辰,后边运上来许多生芹菜、黄瓜、西葫芦甚至生葱,才算救了急。此时已

    入金川腹地,傅恒的大竹排在中腹靠前位置,搭眼前望,夹河航道支离横流,密密匝匝都是芦荻青纱帐,一汪青碧

    幽深不到头,向前延伸,白日中天毫不留情地酷晒下来,人人热得汗流浃背,各营报来,已有二十几个人中暑。傅

    恒不由骂出一句粗话:“妈的昏蛋!心绷得紧了不会想事儿了么?谁热得受不了,用水冲洗!没有打仗,已经有二

    十三个减员!”军营中立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欢呼,大家都太紧张,又怕弄出声音来傅恒怪罪,木排上撩水冲凉解暑

    都想不起来了。又过半个时辰,前面遥遥已见竹遮树掩一带高埠,北面漫荡荡一片碧水荡漾,眼前霍地开朗,漫水

    过来一阵风,吹得人身上一爽。傅恒掏出怀表看看,脸上绽出些微笑容,说道:“好!照这个走法,申未不到我们

    就在喇嘛庙了!”接着又一阵风,竟是微微带着寒意,傅恒不禁抚了一下肩胛。
      “这地方真日怪!”王小七笑道:“东西南北风乱吹一气,河里的水也是乱流,没个定性。方才那水撩起来和

    身子一样热,这里的水浸骨凉!”傅恒笑道:“金川气候天下一绝,六月雪也是常有的。这水是雪山上刚流下的化

    雪水,风过雪山当然也就凉了,还有从青海昆仑过来的冰水冷风,南边过来的暖流,在山拗沼泽里乱碰乱撞,自然

    叫人难以捉摸。”王小七道:“堪堪的明白了,主子不说,奴才一辈子也揣不透这学问。”
      话音刚落,前面木排上一阵呼喝鼓噪,夹着乱嘈嘈的叫骂声传过来。傅恒擎起望远镜看,却是南边一带茂密的

    芦丛中有人向贺老六一干前锋射箭,一簇一簇的从青纱帐深处激射出来,象带尾巴的黄蜂掠天而过。傅恒看了一会

    ,说道:“这是小股藏民遭遇袭扰,各木排可以还箭,不许追捕,全力前进!”旗手听了便摆令旗传示前后,那木

    排行得越发快了……待到傅恒大木排驶到,芦丛中不但箭射得疾了些,还有似锣非锣似鼓非鼓的敲击声锃锃锃锃响

    个不停,像是敌人逼近了的样子愈敲愈急,王小七道:“别是大队人马杀过来了吧?敲得这么蝎虎!”
      “这是铜鼓。他们这是给莎罗奔报信!”傅恒冷笑道,“支起十柄火枪,冲着射箭的地方齐开一枪!”
      “——一二!”
      随着王小七挥手,十支火枪“砰訇”一声巨响,霰弹打得芦叶水草唰唰作响,便听芦丛中叽哩咕噜一阵嚷声,

    似乎有人受了伤在叫骂,箭却也不再射了,但远近水塘土岸草丛茂林之中,这里响一串爆竹,那里吹几声牛角,此

    起彼伏彼呼此应,竟没有一刻安宁。
      “莎罗奔真乃人杰!”傅恒叹道:“我若不是十倍兵力,百倍军需,也不是他的对手!”说着,竹筏已经停下

    ,此刻傅恒才留心,四周不知甚么时候漫起了大雾,凉凉的带着湿气的霾烟像柔软的棉絮袅袅四散弥漫,随着微风

    卷荡摇拽,连日色都昏暗起来。兵士们谁也没有见过下午还会起雾,顿时议论纷纷:
      “呀——起雾了!”
      “叫我嗅嗅有毒没有?”
      “不是毒雾,只怕是莎罗奔会妖法,放出的妖雾吧?”
      “他娘的!我们那里用马桶、月经片子布破妖法,这会子怎么弄?”
      “这会子冷上来了!这还算六月天吗?再冷,打哆嗦呢!”
      “兄弟们不要慌!”傅恒高声喊道:“这不是妖法,这是金川有名的寒湖,雪山上的水就是在这儿聚起来又淌

    到下头的!南边来的热气被凉水凉风一激就成了雾——好比滚茶壶冒出的热气,到了壶口就变成了白烟,是一个道

    理……这是寒湖水面最浅的地方,竹筏已经过不去了,所有的军士都到泥堤上,把竹筏子垫在湖面上,跑步过去,

    前面二里地就是喇嘛庙!刚才兆惠来报,莎罗奔袭击粮库的已经被打垮,活捉了二百多,莎罗奔已经退到金川。占

    了喇嘛庙,金川就在我们手里了,兄弟们干呐!”说着一挽裤腿卟嗵一声就下水,踏着没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浆潦

    水爬上堤岸,指挥兵丁拖着沉重的竹排,一张一张卷席一样地铺垫过去,兵士们没了惊惧之心,见主帅率先当头,

    哪个不要奋勇?生拉硬拽压湖面用竹排铺路。
      堪堪铺到离干岸半箭之遥,突然西南边枪声火箭齐鸣,不知多少藏兵隐在雾中,地动山摇呐喊震天渐渐近来。

    傅恒略一思忖,便知是围攻粮库的莎罗奔移兵来击。至此,莎罗奔用兵计筹已是一目了然。只要兆惠尊令不在粮库

    缠斗,从南压过来,顷刻便是全胜之局。但此刻中军三千人挤在寒湖和小黄河中间的泥堤上毫无遮掩,不但有力用

    不上,且是暴师在外,和一群活靶子差不多。一急之下傅恒按剑嗔目大喝一声:“哪个将军去挡一阵?!”
      “我!”傅恒话未落,贺老六一跃而出虎吼:“先人板板的川兵跟老子上!”眨眼功夫一百多个赤膊川汉应声

    而出,跳进寒湖,一个个满脸杀气擎着大刀等傅恒发令。傅恒精神抖擞,狞笑一声道:“好汉子!冲过湖去!莎罗

    奔的兵力是一千五百人左右,和我们是遭遇,他也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来袭。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只要你们顶半

    顿饭时辰。兵马过湖,他就得逃刮耳崖。”说着,突地又冒出一句粗话:“操娘的好好打,博老爷子给你们记头功

    !”贺老六大叫一声“得令!他姐姐血板板的,杀呀!”率着众人哗哗淌水而去。傅恒见王小七也目露凶光跃跃欲

    试,遂道:“你也去!带十枝鸟铳跟上去,贺老六顶得住就别开火,实在顶不住败退下来,就开枪声援!”王小七

    兴奋得鼻翼都在翕张,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道:“我爹说,战场上要敢离开主子一步,回去打折我的脊梁骨……

    ”傅恒道:“你爹也得听我的——去,杀!”王小七一跳老高,喝道:“轮咱爷们卖命了,上!”
      这确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莎罗奔也没有想到傅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不惜疏通小黄河,乘竹排直抄金

    川通往刮耳崖的后路,攻打粮库原是打得十分顺手,不足小半个时辰便攻占了粮库的西库门,还纵火烧了临西一座

    库房,烟火爆竹起火鸟铳铜鼓号角都用上了,守库的兵只退不逃,佯攻声势也没有招来兆惠增援。莎罗奔命烧库的

    军士稍往后撤试探,守库的兵居然不远不近粘了上来!至此莎罗奔已知傅恒用意:拼着粮库失守,也要把自己缠在

    金川东侧,堵住刮耳崖通路分割围歼!他心中一动陡起惊觉,急命:“传令叶丹卡,向金川城西移动,敌人来攻,

    稍稍抵挡一阵就放弃金川,扼守通往刮耳崖要道。派人对海兰察营严加监视,有异常动向立刻来报!”他缓重地舒

    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傅恒用兵太周密严谨了……这里不能再打,撤!”
      但打仗最难的其实倒是全善退兵。藏军已经数月断粮,此刻身在粮库,如何肯听令“一粒粮食不带”?袍袖里

    帽子里甚至靴筒里——凡能装物什的只情塞填不管不顾,好容易收拢了,粮库的兵象黄蜂一样从库东涌出,呐喊呼

    叫虚作声势,你走,他也追着,你停他也停,你赶,他就退几步,像一条打不退的狗尾随不舍,厮搅厮缠直撵到喇

    嘛庙。此刻莎罗奔前有重兵堵截,后有恶大滋扰攻袭,比傅恒处境还要凶险,偏是叶丹卡的兵居然没有前来策应,

    计算兵力,是五千人对一千五百人,胜负之数不问可知,饶是莎罗奔身经百战智计过人,顿时急得冒出冷汗来。
      “嘎巴带五个弟兄上刮耳崖报告朵云,叫她和叶丹卡联络接应!”莎罗奔举着望远镜观察前路动静,口中吩咐

    道:“傅恒要攻喇嘛庙!我这里一千五百兵打上去,如果能把他挡在小黄河边就大有希望,傅恒是主帅,如果被我

    压制住,各路军就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
      嘎巴脆亮答应一声,一字不漏复述了莎罗奔的命令,带了五个人从庙南小路直奔刮耳崖,粮库的追兵想过来拦

    截,被庙中莎罗奔的卫队一阵排箭射退回去,便听南边军中几个人指指点点,有个尖嗓门叫:“嘿!那个蒙古小军

    爷——龟儿子原来还活着,是莎罗奔的人!”嘎巴便知是白顺,大声回道:“我的割你鸡巴!——预备金创药!莎

    罗奔的不流,你们的流!”喊叫着已一路去远。
      “这边留一百伤号只管摇旗呐喊,其余的跟我上!”莎罗奔想有一千多战士,因在粮库带有生粮食裹腹,倒是

    不饿,只是连续强行军奔袭恶战,都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有的假寐,有的咀嚼着甚么,有的老兵在

    低声安慰子侄。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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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6:30

      “大家打起精神来。”莎罗奔想到还要回刮耳崖,自己先打起了精神,登上一道高埠,任猎猎西风吹动自己的

    袍摆,一挥手说道:“官军势大,我们回崖中躲躲风去!等着乾隆老爷子来讲和。他在西域遇到大麻烦,这里的兵

    是不能久战的,傅恒六月来攻金川,也就是这个原因。”看着一张张抬起的面孔,莎罗奔的信心也似乎强起来,顿

    了一下爽朗一笑,说道:“傅恒的损失比我们大五倍不止,这座空城让出来给他养伤!夫人已经带兵接应我们,天

    黑上了山道,我们就能平安到达刮耳崖。弟兄们,挺起身子,象个金川人的样子啊!”说着便下高埠,看着支撑着

    起身的人们,边走边对仁错说道:“傅恒再精明干练,决计想不到我在喇嘛庙西入刮耳崖山口还有大炮在等他。我

    要给他点利害看看!”
      莎罗奔的大队人马向西撤,有些出乎傅恒的意料。他心里明白,官军只是掌握了大小金川的形势,莎罗奔和叶

    丹卡的兵员合起来还有将近五千五百。照莎罗奔的秉性,无论如何在大撤退前要再和自己打一阵,然后疾速退军。

    眼下见只有一千多人缓缓向西移动,倒是有些蹊跷了。兆惠和廖化清此刻都已到了他的大营,站在傅恒身边,见傅

    恒一双眼略带迷惘的眯缝着凝望夕阳,兆惠道:“大帅,他要逃了!他的兵力不支——您要怕有埋伏,我带一千人

    从南路抄过去拦腰冲他一下。有埋伏老廖策应,没有埋伏就全军齐上,在这里把他包了饺子!”“叶丹卡呢?叶丹

    卡现在哪里?”傅恒因为思虑过深,眼睛有点发绿,“南路军绕过旺堆,连走带打,在泥浆里淌了近百里……我军

    疲劳啊!我耽心叶丹卡的三千军马吃饱喝足身强力壮,在哪个山拗里等我们!黑夜作战客军不利啊……”正说着,

    兆惠帐下军官胡富贵小跑着过来,兆惠便问:“你到山口查看,海兰察营里有没有动静?有没有别的藏兵活动?”
      胡富贵已经晋升千总,跑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一阵才说出话来:“海……海军门派人过来联络……

    刮耳崖南麓山壁上没有正经军队,是些老头女人们吹号吓唬人。叶丹卡有两千军队守在刮耳崖山口和海军门营盘中

    间,不打也不动。看情形是策应喇嘛庙,或者找机会攻海军门,也许是收容散兵游勇……”傅恒道:“你只说军情

    ,不要‘或者’‘也许’。”“这是海军门让标下传给兆军门的话。”胡富贵顶了傅恒一句,又道:“方才山上下

    来一队人,约有三百多的样子,正往刮耳崖口开。标下不敢再耽搁,就赶着跑回来了。”说罢退到一边。
      “老胡不容易!”兆惠见傅恒只是沉默,胡富贵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呆望前方,料是他有点发讪,难得地绽出一

    丝笑容,说道:“几往几来今天奔了二百多里,探这么多军情,我给你请功保奏!”说着用手拍拍胡富贵肩头,那

    胡富贵竟禁不起这一拍,应手委地倒下!王小七几个人忙上前架扶他。傅恒也收回神来,凑到他面前蹲下身,见他

    兀自挣扎要起,温语说道:“好兵!我自然要保奏你的——谁有干粮?还有牛肉,给老胡拿来!”
      他滞重地站起身来,又向西边看看,咬牙下了决心,说道:“天黑了就不好打了,兆惠的人出一千从南侧攻击

    莎罗奔,用两千人防着叶丹卡突袭,我从正面上,直攻刮耳崖道口。打到天黑,无论胜负一定收兵——以三枝红起

    火为号令,起火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移时杀声再起,南路军三千人马分两路,铁龙般向西向偏西南鼓噪而进。中路军由傅恒亲率直向西疾追,廖化

    清的北路军则向金川城开去。一时间苍暗的大草地上,星罗棋布的断墙残垣间到处都是清兵,到处都是刀丛剑树,

    惊得已经落巢的水鸟和乌鸦在残阳中漫天翩起翩落。
      “敌人追上来了!”莎罗奔一行人已经到了刮耳崖山口,进入秘密炮台,从了望口看着如蚁如蜂的清兵漫野扑

    来,活佛仁错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故扎,兆惠的兵行动很快,他要拦腰截断我们!”
      莎罗奔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块一块,看去有些狰狞。不用仁错说,他已看见,直冲而来的清兵已经袭入

    队伍,队尾二百多人已被旋涡样的人流包围,正在拼命厮杀夺路,眼见傅恒的中军从正面逼来,斗大的“傅”字帅

    旗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一横,大喝一声道:“毒蛇噬臂壮士断腕!命令前队不许回救,全力向刮耳崖撤!不听命令

    就地杀掉!”他看看支在垛子上的红衣大炮,又看火药,那火药已潮湿了,纂起来能象香灰样捏成松松的一团。但

    他知道,已经装膛的药还能用,嘘准了帅旗渐渐近来,断喝一声:“开炮!”
      四门大炮药捻儿嗤嗤冒着蓝烟火花燃着,但有三根也受了潮,不到炮帽子机关处便熄了火,只有一根几明几灭

    终于燃尽,便听“轰”然一声巨雷般爆炸,炮台掩体里人猛地一震,砂石土木纷纷坠落,硝烟顿时弥漫呛人,莎罗

    奔说声“走!”几个人便跃出泥石掩体炮台,向西逶迄而去。莎罗奔一边走,心里暗自懊丧:“几千斤炸药都潮湿

    了!要能在这里多打几炮,战局也许有转机呢!”
      但他不知道,仅仅这一炮也使傅恒差点丧命,傅恒原是紧盯着莎罗奔的卫队的,转过一道草皮泥堤,突然前面

    的人全部消失了,他心里奇怪:这一带没有树木,荒滩上的草不过半人深,而且不甚深邃茂密,怎么眨眼间就无影

    无踪了?见中军纛旗旗杆有点斜,一边命王小七“把旗杆下的楔子砸紧些儿”就取望远镜,王小七便用刀背砸楔子

    ,一抬眼见三十几步开外乱树丛中四个黑乎乎的炮口正对这边,还有几点火星籁籁燃动,他丢了刀,大叫一声“不

    好!”回身猛地把傅恒推倒在泥堤坎下——几乎同时,那大炮轰然怒吼,烟火“唿”地猛卷过来,王小七眼中一花

    便人事不省了……
      傅恒一头栽倒在坎下,也跌了个发昏第十一章。他几次派人到这里侦察,回去都说异常潮湿,都是草皮泥坎,

    万万没想到还有炮,而且炮台就架在这里!几个军校架起他,他尚自懵懂着发呆。因见小七子斜躺在堤畔,头脸上

    上半身被熏得乌黑炭团一般,肚子上胸脯上几处汩汩淌血,还有几个兵士也一般模样撂倒在一边,或坐或躺或晕或

    醒倒着,惊定神回,两步过来蹲下,一边叫“军医——军医都死了么?快来,用担架送他们下去!”一边拉起小七

    子的手,轻轻晃了晃,小声叫道:“小七子,小七子!你……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奴才离得这么近,此刻

    咫尺之遥呼吸相通,才看清胸前脸上几处烧焦,十几处伤打得蜂窝一样,不停渗血,最要命的是腹部中弹,一堆白

    花花的肠子滚出来,小七子手捂在创口,看样子是在塞肠子时昏过去的。傅恒这才知道,大炮里装的也是铁丸子霰

    铅弹之类。
      “是爷啊……脏兮兮的,也忒难看了……爷不用看顾我……”小七子一个惊悸颤一下醒了过来,见傅恒拉自己

    手,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说道:“小七子……侍候不了爷啦……”“别胡说,”傅恒握紧他的手,他的声音

    也有点发颤,“福建有个老将军叫兰理,康熙年间打台湾,肠子流出来拖在甲板上五尺多!活到九十八岁,去年上

    才去世的,你这伤不要紧!家里老小上下都不用操心,成都养伤好了,风风光光回北京!”小七子感激地看着傅恒

    ,说道:“爷别顾我,多少人等着您发令呢!”
      傅恒点头起身,向前看时已是暮色苍茫,西边血红的晚霞早已不再那样灿烂,变成铁灰色,阴沉沉压在起伏不

    定的岗峦上,近前广袤的大草原水沼上,西北风无遮无挡掠空漫地而过,寒意袭得人身上发疹。炸得稀烂的大纛旗

    也在籁籁不安地抖动。他再三斟酌,无论如何不宜夜战,掏出怀表看看,说道:“放红色起火三枝,各营收军待命

    !”便见后队马光祖大跨步赶上来,因问:“甚么事?”
      “岳老军门赶上来了。”马光祖道:“圣上有旨给您。”
      “回喇嘛庙去——传令各军严加戒备。副将以下军官要轮班巡哨!”
      傅恒嗡声嗡气吩咐了,带着随从赶回了喇嘛庙。岳钟麒已守在灯下,见他进来,也不及寒喧,便将几封文卷双

    手递过来。傅恒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气力,没说甚么,勉强向岳钟麒躬身一拱,接过诏谕,打手势示

    意岳钟麒坐在石墩上,拆泥封火漆看时,一份是在自己奏折上的朱批谕旨,还有一份,是阿桂的信附旨发来。定神

    看那谕旨,口气甚是严厉:
      朕安。览奏不胜诧愕。朕已面许朵云莎罗奔输诚归降,卿反复渎奏整军进击,是诚何意?尔欲意以三军苦战夺

    取金川成尔之名,抑或以全胜之名置朕于无信之地?设使有此二者之一,即胜,朕亦视尔为二臣也!然朕深知卿意

    必不出此。所奏激切之情谅自真诚,即以此旨诫尔,一则以西北大局为重,一则以西南长治久安为重,速作计划维

    持原旨,即着岳钟麒协理办差,务期于十五日内班师。卿其勉之毋负朕望。
      把谕旨转给岳钟麒,再看阿桂的信,却一律说的家事,福康安已经回京,授乾清宫一等侍卫,福隆安福灵安也

    都补入侍卫,说刘统勋晋位太子太保,怎样力疾办事勤勉奉差,自己力薄能鲜,等着傅公回来主持一切云云。讲到

    金川战事,只说:“圣意仍着公及早撤军,莎罗奔穷蹙一隅,勿再激成大变,至使西方战事有碍。”傅恒皱眉仔细

    审量,一份语气带着斥责,一份是在说“皇恩”,往深里思忖,自己手握兵符在外,又屡屡奏议折难不肯奉诏……

    莫非已经在疑自己拥兵自重了?想着,心里一阵急跳,忙又收摄回来。捡看那通封书简时,阿桂的是直接插入,里

    边一层是上书房铃印,加盖乾清门火漆关防封口,并不是同时发出,”这才略觉放心,额前已是微微浸汗,呆呆把

    信递给岳钟麒。
      “阿桂还是力主你打一下的。”岳钟麒的思路和傅恒全然不同,看了信一笑说道:“他天天在主子跟前,甚么

    事不知道?主子要认真恼了,也用不着瞒你。好啊,两个军机大臣一样心思要打,主子又急着收兵,回去有的六爷

    好看的!”他这样一说,傅恒倒宽心了些,君臣意见不合,自来是常有的事,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怕的是乾隆这人

    素来心思细密间不容发,是个多疑人,又远在数千里之外,谗言一进入骨三分,也不可不防。思量着,傅恒苦笑了

    一下,说道:“我有两条,一是主子不在眼前,有些事主子不能临机决断的,当奴才的宁可担点干系,也要替主子

    想周到,料理好;二是把主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为一时一事一己利害去想,要尽力想得长远一点,顾及得周全

    些。主子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我们万万不能及一,只有尽心尽力而已……”岳钟麒听着这话也不禁悚然动容,叹

    道:“这是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成败利纯非所计议了。你既有这番忠志,岳钟麒不敢后人。你说吧,

    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傅恒垂下眼睑,抚摸着案上的砚——平日这时王小七早已取墨端水,一只手按着,另一手搅得橐橐有声替他磨

    起墨来,那副全心全意煞有介事的架势,傅恒不止一次笑他,但此刻他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不能“咬牙切齿磨墨

    ”了。半晌,傅恒说道:“我给莎罗奔写信,用火箭送往刮耳崖。再次恳切言明圣意,说明利害。我……可以亲自

    独身上崖请他下山。”
      “写信可以,”岳钟麒拈须说道:“你亲自上崖不合体制,你是朝廷宰辅三军统帅,不能冒险——让海兰察退

    兵向南十里以示诚意,该用着我这把老骨头上场了……”
      傅恒咬着牙,看着悠悠跳动的烛光,良久才道:“老将军肯代行,比我去要好。恐怕还要带些东西,比如粮食

    药品,还有俘来的藏民藏兵,带一半回山上去。不然,莎罗奔难以相信。来,我们再仔细议议,也要防着有不虞之

    隙不测之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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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6:39

     
    第三十五章 岳钟麒孤胆登险寨 忠傅恒奏凯还京华
     
      岳钟麒上刮耳崖,顺利得异乎寻常。清晨傅恒的箭书射发上山,中午时分便接到莎罗奔的回信:“专候岳东美

    老爷子来山作客,其余人事免议。”
      “我这就上去。”岳钟麒已是行色匆匆,“山上冷,给我把皇上赐的豹皮氅带上,有三四个护卫带我的名刺跟

    着,就成了。”此刻兆惠、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庙里,实是人人都替这老头子吊着一颗心,看着他换袍换褂,

    都不言声。岳钟麒笑道:“莎罗奔是个义气人,你们谁有我知道他?别这么送丧似的苦着个脸,准备好酒,下山我

    们一道儿大醉一场!”
      傅恒不言声将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进行李里,转身对岳钟麒一揖,皱眉凝视着他半晌才道:“莎罗奔新

    败,藏人心高自尊难以辱就,难免有不利于岳公之举。我不怕莎罗奔迎客,只怕他留客啊!”“不会的,我毕竟是

    他的恩人,他恩将仇报,在族里怎么做人?”岳钟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里想,越想越麻烦,越行不

    得,一旦作出去,结果其实压根没那么吓人。要恨,莎罗奔也只会恨你,藏人也讲冤有头债有主,断不至拿我当人

    质胁迫你的,昨晚计议了一夜,怎的临走了,你仍这么婆婆妈妈的?”兆惠素来面冷,见岳钟麒如此从容洒脱行若

    无事,心下佩服之极,忍不住说道:“老马老廖,我们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岳老军门这份心胸胆量么?来,以

    水代酒,我们敬老爷子一碗!”傅恒的心松弛了一点,也倒一碗水,跟着和岳钟麒一碰,“乒”地一声,五个人都

    举碗饮了。廖化清道:“莎罗奔敢对岳老爷子怎样,我踏平这刮耳崖,剁碎了他!”
      “不是这一说。”岳钟麒笑道,“我还是平安回来,把差使光光鲜鲜办下来,咱们大家才高兴!”说完便往外

    走,傅恒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着莎罗奔寨中的人接出来才回大营。
      来接岳钟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岳钟麒也是几十年的老相熟了,但素来讷言罕语,一路话不多,只初见时见岳

    钟麒随从只带了四个人,且是谈笑自若满脸豁达神气,略略有点诧异,摆臂平胸呵腰一礼说道:“故扎故扎夫人都

    在寨洞里恭候,岳老爷子——请!”
      这里的山势愈往西走愈见险峻,行了二十几里,路径已经矗在半山云中,往上看,两壁绝崖几乎合拢,微显一

    线之天,云雾缭绕间可以看见山顶白皑皑的万年积雪,连山缝间吹来时风都浸骨价冷,一侧山壁斜倒下来掩着山路

    ,有些地方得偏着身子侧着头过,不时有悬藤凸崖擦脸摩臂。岳钟麒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虚造假设。往下

    看,淡淡的霭雾象稀薄的云岫,万木丛笼深在谷底,幽绿的竹树间河流湖塘纵横罗列,还模模糊糊能看见海兰察的

    兵营,象谁摆了几块积木在幽谷里的河边。岳钟麒不禁暗自嗟讶:这块绝地要想强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

    ”“剁碎”云云,只是一句豪语而已。走在侧后的桑措也对这位老人钦佩莫名,这样陡峻险绝的路,就是小伙子连

    走几十里,也都要累得筋软骨酥的,岳钟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总督将军位份还要高,独身入不测之地与敌军

    谈判,不但毫无怯色,且是步履稳健,似乎越走越精神健旺的模样,一路有说有笑,指点形势,说往年旧情,到道

    路十分逼窄处,还用手挽跟从的年轻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恒,让这样一个人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和谈

    使臣。
      待到天将黑时,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这里地势又豁然开朗,往上看,摩云岭主峰淡云缭绕,独峦插

    天的山顶积雪银光耀目,被落日的余晖映得色彩斑斓。峰下大寨被山遮着,看去已经黝黑。寨门前山顶一片三十余

    亩大的空场,场周匝都围的巨石堞雉,象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场,周围堞雉旁全栽的马尾松树,黑森森乌鸦鸦一片寂

    静。只是山顶峰口,西北过来的风异样的冷冽,摇得松树都在婆娑晃动,景象看去瑰丽里透着诡异。穿过这片空场

    ,天色已经完全苍暗下来。岳钟麒一行站住了脚,便见寨门里边星星点点的火把蚰蜒一样沿山道过来,因见松木寨

    门上悬着个甚么物件,象一根绳子下吊着个葫芦,岳钟麒问道:“老桑,那上头吊的甚么呀?是辟邪用的么?”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说道:“请稍候,我进去禀我们故扎!”
      岳钟麒点头一笑由他而去,觉得冷上来,套上傅恒送的皮袍犹觉不胜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顾右盼上下打量周

    围景致,和几个兵士说笑。那几个兵一者冷二者怕,恍忽神不守舍,白着脸嘘寨里动静,口里支吾虚应。一时便听

    寨中三声炮响,接着长号喑咽齐鸣,两排火把队沿阶疾趋而下,将里边夹成一道火胡同,几百名壮汉手持长刀,身

    着藏袍,腰中别着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个个目不斜视神情严重盯着前方。接着,嘎巴带着四个衣色相同的亲随

    兵出寨门,也不答话,分列而立。见几个兵士都吓得脸如死灰,晃悠着身子有点站不住的光景,岳钟麒断喝一声:

    “给我站规矩了!莎罗奔要杀,自然杀我,与你们甚么相干?这样子好教人恶心么!”
      “岳老爷子发光了!”朵云已经到了寨门,火把影里见岳钟麒威风凛凛精神抖擞,也是心下钦敬,一笑说道:

    “这是我们迎接贵宾的最高礼节,诸位不要惊疑!”说着迎了出来,向岳钟麒曲肱摊手一礼。岳钟麒脸上带着一丝

    冷笑,只点了点头,说道:“你看我镇定,摆这样的阵势,我也有点心惊呢!只是我已过古稀之年,甚么也都撂开

    手了。你的汉话毕竟不地道,应该说我‘光火’,没有发光这一说——莎罗奔呢?就按岁数辈份,他也该接我一接

    的。”朵云绷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讨厌我。这世界太大了,汉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错的,而

    且汉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妓女,是官员们常常

    光顾的地方,但有哪个女人嫁两个丈夫,就会象个巫婆一样小看她诅咒她!啊,我们不谈这件事,您不是为这个来

    的,我也不想谈——我的丈夫应该来接您,但他受了伤,被你们的枪打伤了,他在寨里等您。现在您是我们尊贵的

    客人。请!”说罢将手一让。
      岳钟麒象猛地被人往口里塞了一团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连书带诠释,“学问”汗牛充栋,要回驳

    朵云这几句话,竟一时寻不出头绪,甚么“事夫如天”“从一而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类话头没有根

    据,也说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啊”了两声,笑道:“朵云小姑娘和老头子算旧账了!几

    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我都忘记了,亏你还记得!小罗罗子受伤了么?快带我去看看!”说着便走,看着前面火

    把夹道里闪着寒光的兵刃,若无其事地行了进去。藏兵们听嘎巴一声号令,“呼’’地将火把平举下去,都弯倒了

    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象煞了几个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爷子好胆量,我还记得鱼卡那一场血战。您真是威风八面啊!”出了火把火枪仪仗队,已到崖洞口,这里

    风大,刚从亮处出来,四周骤然暗得难辨道路,朵云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说道,“您在

    青海,接济了我们不少粮食盐巴酥油,还有药物衣服帐篷,帮我们渡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单记得您

    不好的事情吧?”
      岳钟麒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君子爱人以德报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云听着突然一笑,说道:

    “老爷子太多心了,你说我的坏话,我也说过你‘老不死的’——也是坏话,已经扯平了。连我在内,这里的人都

    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记人小过的那种人。——噢,我的故扎!您在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叫道,

    岳钟麒这才看见,莎罗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出来,魁梧的身影站在崖洞口板皮木料夹起的过道大庭口,连火把也没

    点,暗得影影绰绰只见身形,瞧不清脸色。
      “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莎罗奔的声音有些滞重,“洞里全都是伤兵,还有老弱病残的部民——点几枝火把来

    ,给岳军门热一碗青棵酒!”
      火把点亮了,岳钟麒这才看清,虽然只是“过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口,顶上岩穴嶙峋巨石吊悬

    ,两侧后方都用木板夹得方方正正的,有点像中原叫堂会的大庭。中间摆着粗糙的木桌,放着瓦罐饮具一应器皿,

    几张条凳木墩也都粗陋不堪,四周弥漫着肉类的焦糊味还有药味……他这才看见仁错活佛也在,穿着袈裟坐在西壁

    木墩上。
      “请坐。”莎罗奔脸色阴郁,大手让着,“您坐上首。”他顿了一下,看着人给岳钟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语

    气沉重地说道:“真不愿意这样和您见面,因为我们过去有过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当作长者和前辈看待的。但

    现在却是交手的敌人。”
      岳钟麒的神色凝重下来,扫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卫兵,朵云、桑措还有嘎巴,许久许久才透了一口气,问道:

    “听说你受了伤,无碍的吧?”
      “两阵交锋,这是平常事。”莎罗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声音象从坛子里发出来那样沉闷:“臂上被火枪打

    伤了十几处,这没有关系,我心里受的伤比这重得多!你过寨门看见了,那上边悬吊着叶丹卡兄弟的头颅。我在昨

    天按照我们部族的规矩杀掉了他,天葬了他,只留下头颅,让其余的部众知道挟私报怨不顾大局的人应该受甚么惩

    罚!”
      原来如此!岳钟麒略一回顾金川之役,已知叶丹卡死因,他点点头,说道:“这种事我也处置过不只一起,除

    了正法没有别的办理。”“你的来意我知道。”莎罗奔道:“叶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军救援喇嘛庙,他的三

    千军马拦腰袭击出去,我至少还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军到崖上来。我可以更尊严地和

    你坐在一处说话!他竟在千钧一发时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着我败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说出一个‘败’字,真不容易。”岳钟麒一气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说道,“我想听听你有甚

    么主张。”
      “败了就是败了,败军将无话可说。”莎罗奔看一眼岳钟麒身边的朵云,语气里略带一点自嘲,“现在说敌众

    我寡呀,叶丹卡不听命令呀,都是扯蛋。我只想告诉你,被人捆绑着下山路太难走,我不能让我的部族认为我是个

    懦夫,莎罗奔宁折不弯,你可以把这话向乾隆大皇帝奏报。”
      仁错活佛轻咳一声说道:“故扎,听听岳钟麒是甚么主张。我们是把他当朋友看待的。”
      “你们觉得还能打下去吗?”岳钟麒问道,他顿了一下,“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连北

    逃青海的路也已经卡死,傅恒用兵比我精细。即使能冲出重围,到青海到西藏千山万水,无粮无药弱兵疲民,举族

    都成饿殍,也是惨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罗奔截断了岳钟麒的话,语气象结了冰那样冷,“你一路上来看,你也是带兵的。这地

    方攻得上来吗?”
      “攻不上来。”
      “这是天险,我可以在这里守三年!”
      “这是险地,也是绝地——三年之后呢?”
      至此双方都已逼得紧紧的,目不瞬睫盯着对方唇枪舌剑。莎罗奔突然一笑,说道:“三年之后谁能说得定?也

    许天下有新的变局,也许朝廷有甚么新的章程,也许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烟消云散——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围困

    我们的军队至少要一万人,还要时时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么大,要专意分出心来关照我莎罗奔一

    个人!”
      “皇上英明天纵,拥天下雄资,尽可‘关照’你。”岳钟麒一哂说道:“这不过是一员副将,比如兆惠海兰察

    就办得下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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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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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罗奔也讥讽地一笑:“所以,你来劝我,用你们汉人的话‘丢人现眼’地下山投降?”
      岳钟麒“哦”了一声,仰天大笑道:“丢人现眼?这是招安!招安你懂吗?比如暗夜里向着有光明的地方走,

    带着你的一族人离开饥饿寒冷瘟疫和战争,能说是一种耻辱?宁折不弯?你太自大了。别说你,多少英雄豪杰,哪

    个见皇上不要摧眉折腰?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强,又没有公然造反。现在,还你的本来面目,有甚么下不了

    台阶的?杜甫有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冻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难,换来金

    川千里之地,父老康乐,难道不值?看来你莎罗奔没有这个志量心胸!”
      “岳老爷子,”莎罗奔也一笑即敛,阴沉沉说道,“听起来似乎满好的。怎样教我相信呢?洞里现放着两张罢

    兵契约,一份是庆复,一份是讷亲张广泗在上面签字画押!都不算数了!汉人讲话总归不能信守的。”岳钟麒不假

    思索应口答道:“他们与你签约,乃是背主欺君贪生怕死讳败邀宠的卑污行径,怎么把我岳某人和他相比?”朵云

    在旁哼了一声,说道:“岳老爷子为人我们也略知一二。当年有两位秀才到大将军帐下劝说老爷子反清复明,老爷

    子一边和他们八拜结兄弟之好,一边向雍正爷密报,翻脸无情就把他们扣押起来严刑拷打——我屈说您了没有?”
      这是十分刻毒的诛心之语,也是十分繁复难以说明的一件往事。岳钟麒嘿然良久,心一横说道:“比如叶丹卡

    ,如果找你密谋杀害莎罗奔,你大约也要虚与委蛇探明他的底细吧!你若想听当是真情实况,待我们的事有了结果

    ,我当众向你全族讲说。我岳钟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倒是你,还有莎罗奔,当着我的面杀掉了色勒奔,你们不

    是夫妻?他二人不是兄弟?你倒说说看!”
      莎罗奔霍地站起身来,目中凶光四射,死死盯着岳钟麒,右手下意识向腰间摸去。情势立即变得一触即发,守

    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将手握紧了刀柄。
      “有酒没有?”岳钟麒一脸冷笑,将面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来!”
      “待朋友有酒,待敌人有刀!”莎罗奔涨红着脸凶狠地说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伤口上撒盐巴!我可以‘面

    缚’到傅恒营中,但我也可以说‘不’!我可以留你当客人,我也可以杀掉你——在这里倚老卖老么?”
      “那是!哥哥尚且能杀,何况我一个姓岳的?我信!”
      莎罗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坛坛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来就不结实,受了惊似的弹

    了一下,四腿歪斜着软瘫下去……十几个藏兵“呼”地围了上去,站在岳钟麒旁边听令。
      “把他架出去,用火烧熟了他!”莎罗奔闷声吼道。
      几个藏兵一拥而上,架起岳钟麒便走,岳钟麒拼力一挣甩脱了,冷冷一笑,说道:“何必故作声势?大丈夫死

    则死耳,用得着你们架?我去了,你——好自为之!”说罢掉头就走,对藏兵怒喝道:“头前带路!”
      “慢!”莎罗奔突然改变了主意,“把他带到客房里,严加看押——傅恒来攻,这不是绝好一个人质?”
      ……岳钟麒被押出去了。众人被方才的场面弄得一惊一乍,兀自心有余悸,一言不发注视他们的首领,崖洞外

    一片声响的松涛不绝于耳传进来,山口的风鼓荡而入,吹得松明子火把明暗不定,显得有点阴森,人们都打心底里

    不住发噤。不知过了多久,活佛仁错讷讷说道:“故扎,这样一来就只有拼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云看

    着丈夫铁铸一样的身躯,轻声说道:“你的伤该换药了……唉……我其实很服这位老爷子胆量骨气的……他似乎是

    个好汉人……”
      莎罗奔袒开臂膀给朵云擦洗换药。他的脸色虽乃铁青,声音已变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岳钟麒和他的兵士

    们囚在一处,他们一定要评论我,诅咒我,互相交待一些话。派人听着,明早晨一字不漏给我回话!”
      待人们都去后,朵云安排莎罗奔回房歇下,偏身坐在床边出神。她看了看闭目不语的莎罗奔,叹息一声,柔声

    柔气说道:“故扎,你真的要扣押岳老爷子?”
      “晤,你怕?”
      “我怕。我不想瞒你,真的是有点怕……”朵云偎依在丈夫胸前,摩掌着他篷乱的头发喃喃说道,“我怕你走

    错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象上次一样去中原寻找乾隆皇帝了……我觉得乾隆没有骗我们……我的心里

    乱极了……”
      莎罗奔躺着动也不动,象睡熟了一样呼吸均匀。朵云又饿又累,伏在他身边畏怯地听着外间惊心动魄的松涛声

    ,渐渐有了睡意时却听莎罗奔道:“不要怕。我已经想好了,跟岳钟麒下山。”
      “故扎!”
      “岳钟麒说的对。”莎罗奔静静说道,“我本来就是乾隆统治下的一个部曲首领,问心也从没有想过造反——

    连反到成都的心也没有,一个部曲向博格达汗屈膝,像我们在庙里向佛祖屈膝,恳求我们部落臣民的平安和兴旺一

    样,是谈不上耻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恒低头,也不向岳钟麒低头,我向他们证明,即使到了这样山

    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不是一个比乾隆任何一个臣子懦弱的人!”
      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面容。但莎罗奔脸上没有表情,半张着眼睑,睫间晶滢闪烁着光,仿佛自言自语

    ,又象是对朵云诉说:“仗……再打下去只有举族灭亡了……没有屈辱,也没有了生命和光明,只留下满是荒烟野

    草的金川,和我们无数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个屈辱,能挽回这些,不也很值得么?他送还我们的战俘,还

    有粮食和药,还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来……接上来吧!唉……”他发出一声叹息,象窒息郁结了不知多少

    岁月那样沉重和悠长。
      “故扎,我听你的,我也陪你去见傅恒……”朵云笑了,抽泣着伏身说道。
      第二天平明莎罗奔便醒来了,他没有理会熟睡在身边的妻子。小心起床来踱到山崖洞口,又进洞巡视了一下伤

    号,出来时,见嘎巴已经守在洞口,便问:“昨晚是你监护岳钟麒?还有他那几个卫兵,他们都说些甚么?”
      “回故扎的话,岳钟麒他们甚么也没说!”
      “没有说话?”
      “带进板房时他说了一个字。”
      “甚么?”
      “他说‘毯!”
      莎罗奔猛地一怔,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嘎的大笑,“这老头子有趣……哈哈哈哈……带我去见他……”嘎巴一边

    走一边抱怨:“故扎叫我们听壁脚,几个士兵吓得缩成一团不敢说话,老爷子那边一夜好睡,呼噜儿鼾声如雷,连

    身也不翻一个!”
      “是么?”莎罗奔边走边道,“啊——那是说他不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说着,已到板房外,却听不到鼾声

    ,几个士兵探头探脑的不知说了句甚么,便听岳钟麒喝道:“别跟老子装熊包!”接着推门出来,一边披斗篷一边

    对莎罗奔道:“连个皮褥子都舍不得给我垫,一夜冻得睡不好!你这浑小子,给老子弄吃的来!”
      几个藏兵原都偎在皮袍里假寐,见莎罗奔过来早起了身,听岳钟麒这般发作,大家面面相觑,莎罗奔孩子气地

    一笑迎了上去,说道:“我让他们预备早饭了,吃过饭你给傅恒发信,就说我献一条白哈达给你,你送一条黄哈达

    给我!”
      “黄哈达!”岳钟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缚”用的黄绫缚带,不禁莞尔一笑,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老夫也佩服你!”
      傅恒终于踏上了归途,一旦从山泽泥淖中跋涉出来,回到烟火人间花花世界的中原,听不到士兵操演声,更漏

    刁斗报时声,看不见两军相交白刃格斗性命相搏的惨烈场面,乍见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戏楼间筝弦萧管齐放

    ,舞女天魔之姿婉转咏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卖,富者轩马过市,丐者沿街乞讨……种种世情俗态,入眼都觉陌

    生新奇。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东下,过武昌,旱路抵达开封,逶迄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脑门子的

    炮火硝烟刀枪剑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凯旋。莎罗奔黄绫面缚请罪受封。金川大局顷刻底定。算来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

    品大员失事诛戮,至此有了结果,朝廷面子给足,莎罗奔折箭为誓永为朝廷藩篱,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从此无虞就

    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因严命沿途隆礼欢迎。傅恒向来谨小慎微忧谗畏讥,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

    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花醴洒徂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馅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奉迎言

    语,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攒行。待到京师,又是阿桂纪昀刘统勋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

    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

    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傅恒不敢

    拿大,自潞河驿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西直门,闻得畅春园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

    旌,便知乾隆亲迎至此,忙望阙叩头,随太监卜礼亦步亦趋前来觐见。那黄锺、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

    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十四名畅春园供俸长跪拱手,口中一张一翕合唱: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戌,翳良翰,靖献寸诚丹。载干戈,和佩鸾。功成万里

    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丹陛大乐中,王八耻率队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王辂大乘舆徐徐出了东直门。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

    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色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

    精致挽成丹凤朝阳花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傅恒——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恒只远

    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嵩呼:
      “圣主我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小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

    起傅恒,笑道:“一别年余,朕着实惦念着你。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西南政治从此畅通无碍,

    此皆尔卿等不惮涝苦处心积虑忠堇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这是官面垂训言语格调,乾隆娓娓说来,却是一点枯涩僵板味道也没有。傅恒听皇帝讲到不单是战争军事,更

    要紧的是政治建树,竟比自己想的更为贴切中肯,无数夜中推枕彷徨精心布置曲划种种辛苦,说不尽的心思烦难、

    劳苦跋涉、辗转照前顾后左顾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热之气。已是泪如泉涌,也不敢拭,哽着声音奏道:“奴才

    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

    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守隅夷狄顿伏王纲,

    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蒙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

    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傅恒边流泪边述说,激切深情出自

    中怀,乾隆竟也听得泪毗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女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

    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们郎舅君臣促膝谈心!”说着转身,王八耻忙高叫:“万岁爷回

    驾了!”
      “你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后,乾隆在养心殿单独接见傅恒,“这当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继善在

    西安,朕身边统留了刘统勋和纪昀两个人。刘统勋身体又那样。七事八事的总不得个宁静,高恒的案子未了,又出

    了个王禀望,还有个朵云搅了北京搅江南……”他仿佛在品咂一个苦果,顿着沉默移时,“皇后薨逝,本该召你回

    来的,总归没有个放心人在军里,怕招出意外的事,只好让你委屈办差了……”
      说到姐姐,傅恒心里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抚养训育恩情,如今向秀归来屋在人亡,不由一阵痛心难过,在杌

    子上屈身一躬,脸上已带了悲凄之容:“奴才在军中乍闻皇后长行,也是心如刀绞,万箭攒射般难过。母亲去得早

    ,我们兄弟年在幼冲,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箦床前一别音容,为人弟者难遣终天之悲……”他啜泣

    着拭了泪,声调渐渐从容,“在军中伏读皇上御制《述悲赋》,又接读礼部拟制皇后娘娘丧仪葬礼,细思千古后妃

    ,有几人蒙恩隆重到这地步的?生荣死哀为‘孝贤’表率,这又是我傅家一门之幸!临行相别时,皇后曾说:‘你

    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别总惦记我。你差使办得好,我就怎么样也是欢喜的,你丧师辱国丢盔撂甲败回来,

    就算我认你这弟弟,你自己有脸认我这姐姐么?’噩耗传到军中,惊痛之余想起皇后教训,奴才……只背人痛哭一

    场,定心忍性努力督师合围,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军务的……”他顿了一下稳住心神,又道:“据奴才看,军机处

    诸公或随驾料理政务,或在外办差,都极尽心力的,方才见刘统勋,黑干瘦弱行动艰难,竟看去比奴才走时老了十

    年,阿桂纪昀也是满面劳倦……大家四散分处,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现今皇上回銮居中调停指

    挥,诸臣奔走左右各尽其力,诸事办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几个刘统勋呢?”乾隆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虽然高恒出了事,但朕心里,满州人操守还是靠得

    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条子让和亲王进圆明园半夜接魏佳氏出宫,在军机处隔窗教训贵妃,换了汉人他敢吗?”
      傅恒坐直了身子,这些事他还是头一遭听见,他需要惦出话中份量,寻出话中的话来,良久,试探地说道:“

    纪昀才学品德也还好的。”
      “才学不须说,品行未必无亏啊!”乾隆端着茶杯起身踱了几步,有点自嘲地一笑:“官作大了,没有经过挫

    磨嘛——福康安和刘墉有个密本参奏他,回头批给你看。纵容家人包揽官司欺门霸产,这还成话吗?!”
      傅恒心里格登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一句话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军中效劳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纪昀是个书生,朕甚惜他的才学。家里人作事

    他担戴,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争气。朕身边一时也找不到替换的人,比较起来

    他还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涂了罢了!”傅恒想着,总算说明白了,纪昀发迹升官,自己甚有干系,不能不有

    个见识,因沉吟道:“皇上担戴谅解,是皇上的恩。纪昀应该知道恩情警戒自励。奴才以为应加处分使其知过而改

    ,奴才可以先和他谈谈。”乾隆道:“可以和他谈谈,处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学鸿词科和恩科都要紧着筹办

    。要着实物色一批人才上来”因见卜礼在外殿探头儿,点着名叫进来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这是甚么所在,缩

    头伸脑的成何体统!”
      卜礼立着,吓得身子一缩两腿便软了下去,磕头说道:“是奴才混帐!万岁爷叫传窦光鼐,人已经到了,没见

    王八耻在哪里,这是他的差使,奴才寻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恒也是一笑,

    乾隆问道:“传见外臣差使不是卜义的么?卜义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话,”卜礼磕着头,语言流畅了许多,“卜义犯了不是,撵了下去,现在寿宁宫扫地呢!”
      乾隆这才想起来,笑道:“他传错了旨意,是无心之过,告诉慎刑司,打二十小板还回养心殿来,他办差使还

    是小心的。”
      “啊扎——”
      看着卜礼退出,傅恒便笑着要辞,乾隆亲送他到殿口,命人“将和砷新贡进的两柄金如意,还有那尊玉观音,

    八宝琉璃屏风赏傅恒。还有老理亲王手抄《金刚经》,和亲王献的廿四史手抄本赏给福康安——”他笑着对傅恒道

    :“朕知道你不信佛,但福康安是居士,你夫人更是虔诚,那是给他们的——回去好生休歇一下,朕已召尹继善来

    京,就和卓的事要议一下,五天之后到圆明园递牌子,这几天朕不叫进了。”
      这里傅恒辞出去,卜礼已带着窦光鼐进来。乾隆远远见他在照壁东侧给傅恒让道儿,一笑转身回来,坐在东暖

    阁窗下,隔玻璃看着窦光鼐在丹墀下向殿上一本正经行叩门礼,一脸庄敬之容垂手侍立。待卜礼进来禀说了,方徐

    徐说道:“叫进吧!”稍顷,卜礼便带着窦光鼐从正殿绕须弥座进来,窦光鼐一丝不肯苟且,在正座前又行了叩头

    礼,再起身进暖阁,伏地三跪九叩仍是行礼,乾隆肚里暗笑,但知道窦光鼐就这么一付作派,看去有点痰气,却绝

    然挑不出不是来,也只索由他。待他礼数繁琐已毕,乾隆才道:“见过纪昀了?你是从纪昀府里过来的吧?”
      “臣是从顺天府过来的。”窦光鼐道。他恭肃的神情让乾隆直想笑,他的眼睛仍是在仪征那样,盯着乾隆如对

    大宾,“臣先到军机处,阿桂中堂当值,说刘统勋约了纪昀去顺天府,命臣前去见纪昀。他们正说审询钱度的事。

    传旨着臣为江南学政。两位大人都有许多训诲,都是至理名言,然后又命臣前来养心殿,聆听皇上圣谕。”
      “哦,刘统勋在顺天府?”
      “是。还有刘墉也在,还有黄天霸也在,说归德府库银被盗六万两银子,着落在黄某人身上去破案。刘统勋因

    四川撤兵之后治安不靖,粮价不稳,商酌要遴选得力干员前去维持,他已经几天没有好睡,勉强半躺着办事,料理

    清楚了臣才上去说话,所以误了接见时辰。”
      憨直守礼,细致得近乎繁琐罗嗦,枯燥得象晒干了的劈柴……乾隆一条一条品评着面前这个人,此人如果雍容

    随和一点,真是个太子太傅的材料儿——心里念叨着,口中却转入了正题:“你晋升学政,是朕在仪征已经裁定了

    的。没有经过吏部考核。军机处原说派你到山左山右河南湖广这些省份。但朕想江南是人文荟萃之地,历来多出名

    臣硕儒栋梁之材,得有个方正多才办事扎实的人去主持才好,所以拖了时日。”
      “这是皇上的器重厚爱。”窦光鼐双手一拱说道:“窦光鼐蒙此重恩,敢不谒尽绵薄,为皇上布德化育,精心

    简拔人才!”
      乾隆点头一笑,想挪身下炕,下坐端了,说道:“人才关乎一代兴衰气数。这话不用朕反复说了。学政是从三

    品,也是朝廷的方面大员了。你这个人,操守上头朕信得及,世路上的事似乎太认真。关乎朝廷大局的认真一点原

    是该当的,有些屑细事太执着,容易招小人的忌。廿四史上多少忠臣没下场,也有气数上的缘由,也因他们从己之

    德苛求于人,得罪的人太多。朕虽尽力体察,天下这么大,人事如此繁扰,一件一件都处置得妥当也是个难——你

    能领会朕这片苦心么?”
      “皇上!”窦光鼐听着这话,直从乾隆肺腑而出,一片真情关怀,他的心中一撼,深深沉落下去,伏地连连顿

    首道:“皇上的圣谕臣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怀!”便用袖子拭泪。
      乾隆笑道:“窦光鼐是大丈夫,也有如此儿女子情态?学政的差使只有两条,一是作养扶植一方文气,教化一

    方礼义廉耻,化解一方刁悍民风陋俗;一是进选人才,奖掖调护和识淹博之士,你操守既好,才学也很可观,这个

    差使不难办。”
      窦光鼐垂首静听。
      “朕只耽心你嫌富爱贫。”乾隆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寒土里有好的,自然要格外用心提携,但能读得起书的

    ,毕竟还是士绅殷实人家居多,偏袒一方,容易挂一漏万,士绅地主是朝廷基业根本,子弟们有出息能作官是件好

    事。你不可执定了都是纨绔子弟,一味栽培穷困潦倒之士,那就失了中庸。有一等学官,为自己身后留地步,越是

    贫寒的越提拨,学生作了官报恩也越心切。存这样的心,就入了买卖商贾之流,那也使朕大失所望了。要在‘公允

    平等一视同仁’八个字上,你要记清楚了。”窦光鼐道:“臣读《圣武记》圣祖爷在位屡屡有此圣训。皇上凯切教

    训,光鼐不敢稍萌此心。”“很好。”乾隆说道,“你去任上,仍有专折密奏之权,地方上的事你不干与,但可以

    直截奏朕,朕自有料理之法。好好作去,博学鸿词科,江南乡试,着实选几个好的出来,朕再到江南巡视,观赏你

    的文治风采。”
      本来话说至此,叩头谢恩辞出,可谓圆满妥贴周至无憾。不料窦光鼐一怔,愣愣地问道:“皇上,您还要南巡

    ?”一语既出,暖阁里里外外几十个侍立着的太监立时吓得呆若木偶,仰脸瞠目痴痴茫茫,看看乾隆再瞟瞟窦光鼐

    ,背若芒刺般没做手脚处,刚从外头进来谢恩的卜义站在殿门口恰听见这句话,也吓呆在当地。
      乾隆冷丁的也被他顶得一怔,正往口边送的杯子也停在半空,看着兀跪不动石头人样的窦光鼐,良久,突然一

    笑,摆摆手道:“不识时务的书生,这里没有老槐树给你碰!朕也不愿你赴任前受训斥。跪安吧……去吧……走前

    去见见傅恒,不要再递牌子了。”
      “是!”窦光鼐叩头行礼,徐徐正了衣冠,从容却步退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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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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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7:06

     
    第三十六章 心迷五色和坤情贪 力尽社稷延清归天
     
      傅恒领筵归来,家里已是热闹得翻了个儿。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辅身份领兵在外钦差大臣、军机大臣

    ,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又新晋封的一等公爵,满城的门生故旧,谁不要赶热灶窝儿紧奉迎忙巴结?按规矩,钦

    差归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赐筵召见,六部里侍郎以下大小官员,凡平素有过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

    集了他的“公府”里,棠儿待官眷忙里边,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弟兄敷衍来客,从内院二门内到正厅门房过厦,来

    客足有几百,东一团西一簇拉手见好儿说闲话磕牙等着“爵爷”回府贺喜。傅恒下轿,见外面长龙般车轿马骡排出

    去半里有余,轿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连街上卖小吃冰糖葫芦的也招来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已见三个儿子迎了

    出来,便站住脚,等他们过来行礼了,开口便说:“这是过庙会么?还是给我送殡?你们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

    么这么不晓事!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还有这墙上挂的花里狐哨的绸子绫罗,晚上都撤了——谁的主意这么大

    事张扬的?”
      福隆安福灵安都怕父亲,者者连声退到一边逼手侧立,不敢回话。福康安却甚大方,笑着回道:“彩坊彩帐是

    万岁爷特旨赐的,老爷您瞧,上头‘光大门楣’四个字也是御笔。儿子问过纪伯伯,纪伯伯也说当得。这些客人咱

    们并没有请,人家要来,不好硬打发出去。儿子也不愿张扬,人情世故儿,老爷进去见一见,然后一声道乏,每人

    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儿,请老爷裁度。”
      “万岁爷赐的张挂一下,今晚撤了收库。”傅恒便知事有因由,笑道:“这些人也真是的,这么多的拥来,也

    不想想,就算有甚么事要办,我能一一记得他们么?”说着挪步进府,那小八子迎着,尖着嗓子可嗓门儿喊了一句

    ——“爵相老爷回府陇!”人们立时肃静下来。
      傅恒从人丛中穿过大院,一霎儿时辰他已改变了逐客主意,脸上换了笑容,不时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随

    口说几句体恤问候话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兴,来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当年同寅,还有昔年跟我办差的一道出兵放马的

    ,都来了!”傅恒说着脸色泛红,眼睛也放出光来,“只是这么多人,这么点地方儿,站没个站处,坐也坐不下,

    实在简慢了。按说兄弟做这么大官,该是管大家一顿饭,出兵放马的人都晓得官兵一体,带兵的吃上司的饭叫‘吃

    大户’,我情愿让大家也来吃我的大户,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轮班儿吃要到半夜了,你们总得叫老傅歇歇

    儿对不对?”
      人们发出一阵愉快的哄笑声。
      傅恒陪着众人笑,接着说道:“说我出远门日久回来,大家来看我,这是人情,傅恒心里领谢了。说到贺功,

    傅恒不敢当。无论在京从驾,出外办差,我们都是皇上的犬马奴才,办好了是该当的,办不好就该抽鞭子。赖主上

    洪福,大家携力,这次金川事情办得顺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携调度指挥有方!如果要贺,我们该贺我

    们圣天子万年康健!”
      至此众人已听呆了。福康安原耽心父亲为了防小人说话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见傅恒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

    落俗套,不禁暗自宾服:这份相臣风度磊落胸怀,自己还真得从头学学。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恒摆了一下身子继续说,“有的有公务,有的有私务要和我说,或许有求于我。须得

    说明白,我有权,这权是皇上给的。我秉公按情理办事,皇上就许我,我怀了私情图谋私利弄权,皇上就要办我。

    从我这头说,公义私谊自然两全最好,就是私事,只要不害公义,不坏我品行名声,该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辞。总

    之请诸位老兄朋友谅达我的心而已。”他环顾了一下众人,笑道:“我儿子说,要请众位吃茶。也没有这许多杯子

    啊——这样,信阳知府给在京从征军士每人送二斤茶叶,我暂借来,每位带一包回去自己冲着吃,好么?”
      “好!”众人也不知是喝彩还是应承,答应得异样齐整。
      看着纷纷离去的这群官员,傅恒轻轻透了一口气,一转眼见高恒夫人站在烧茶伙房大门口,手里提着茶壶失神

    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沉走了过去,说道:‘大嫂,你怎么在这里?”
      “中堂爷回来,府里忙……”高恒夫人脸色苍白,张惶地回避着傅恒目光,呐呐说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

    过来帮一把手儿……”
      傅恒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高恒犯事儿是另一档子事。你是诰命夫人,不能作贼役。我和高恒素

    日私交很好,你们败落下来,应该有照应的。大嫂,高恒的案子是万岁爷钦定的,决断权在万岁爷那里,你不要求

    这个求那个的了。回头叫人送点银子,教孩子们好好读书,安生守时待命,孩子们出息,你也就有了依靠出头之日

    。有甚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或者棠儿也成,好么?”高氏流着泪还要答谢,傅恒见和砷和马二侉子从西花洞门出

    来,摆手说道:“就是这样,你且回去吧——”折转身笑着过去,边走边道:“听阿桂说老马在北京,我想你必来

    的,方才没见,谁知你们躲到书房去了——和砷,好啊,青金石顶子戴上了!说是管了崇文门关税?和亲王信里很

    夸你能会办事呢!”
      和砷只腼腆一笑,拘谨地向傅恒一躬答礼,马二侉子笑着向傅恒一揖到地,说道:“中堂爷,您这番出兵回来

    ,我瞧着比先更爽明豁达了——几曾见您说过这么多话?有情有理有章法——老马真是五体投地佩服之极!”
      “你这官场混子,不化钱米汤只情灌我!”傅恒笑了笑,换了正容说道,“那个吴尚贤动身了没有?我在军中

    ,万岁爷有旨问这件事,还问起‘马二侉子何许人’?我给主子密折,说就是秦淮河边和易瑛一道儿买古董的那个

    人!你看,做皇商做到惊动天听,你不含糊!”马二侉子嘻嘻直笑,说道:“是纪中堂不是易瑛。您把我和反贼扯

    一处去了!吴尚贤昨儿有信到了大理,估约现在在贵阳,离京早着呢。”傅恒点头,又问和砷:“几个税关都整顿

    了?现在有多少人?每日能有多少厘金收项,收项归哪里?”
      和砷初出道作官的人,十分严谨慎密,不敢和马二侉子似的那般放肆,忙一侧身陪笑道:“卑职已经整顿了,

    四个关,每天收项在一万到一万二千两上下,内务府七,户部三成分。中堂,我可真是开了眼,这几个关里头原来

    官、吏、税丁职份不分,竟是一锅混帐丸子杂脍汤!收来的税有的上账有的不上账,几个人一嘀咕就私分了!内里

    几起子人都抱成团儿,一头自己私分,又盯着别人。幸亏他们自己不和,都抱成一堆儿,算私分了一个国库呢!开

    国一百多年,这是个没人留心的黑角儿,不知流走了多少银子——这些人都发透了!”
      “一万二千银子!”傅恒不禁骇然,一年近四百万的收项,自己一向竟没有留心!想了想问道:“你怎么整顿

    的?”
      “前头的账没法查了,我禀请桂中堂请旨,几个关长和他们的亲戚五十多人一律离位给我走人,各王府荐的人

    也一律开革,赶走捞钱的,留下办事的。”和砷笑道,“留下的人盘帐建帐,重新调配差使,我和我的管家四关巡

    视,每日两次雷打不动——这么着,棋就走活了。”
      傅恒赞赏地看一眼和砷,说道:“还这么年轻,有胆量有识见!你没有细说,想必还有别的料理章程,回头写

    个夹片细细说了,送军机处看。且回吧,我明天歇半日,明天下午到军机处当值,有要紧事到那里再说。”说着便

    进二门,棠儿已和几个大丫头并嬷嬷婆子二十几号有头脸的仆妇守在照壁前等着了。
      “这一回子爵换了公爵了,”更深人静时分,傅恒曲肱躺在床上,抚摸着棠儿的头发说道:“那年封了爵,说

    我们府上匾额可以写成‘子宫’,都笑。现在成‘公宫’了……”棠儿偎在丈夫怀里,也用手捋理他的发辫。一别

    年余,偌大一个家务里外操持,加着儿子出走,日夜煎心,她也变得深沉了。听着丈夫说话,棠儿喟然叹息一声,

    说道:“你真的看去老了。一小半头发都白了……封公爵,我原也心热,如今到手里,想透了还不就那么回事?安

    生再给主子出几年力,求主子放你当个文华殿或者武英殿大学士,或者到毓庆宫当太子太傅。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

    多少是好!……方才听你口气又在问缅甸,缅甸在哪呀,有多远呀?你这人打仗打出瘾了么?好好儿把康儿兄弟调

    理出来,不一样是给皇上出力卖命?”傅恒道:“不是我逞强,五爷是万岁爷的亲兄弟,恼起来打得他魂不归窍!

    这里有个道理你一想就明白,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奴才们钻沙子偷懒歇着站干岸看河涨,就你着急就你忙,你

    恼不恼?我并不指着娘娘挣功名,可娘娘毕竟是我傅家护法神。娘娘不在,我更得努力。说到公字上,皇上一力提

    拔我,做到位极人臣,实在也只能老实拉磨拉到底了。”
      棠儿一眼不眨盯着暗夜,思量着傅恒的话,喃喃说道:“出兵放马忒凶险的了………小七子的事出来,我惊得

    几夜没睡,赏了老王头一处宅院十个家仆,还有一万两银子。小吉保不肯走,要跟康儿,你回头给他补个缺……你

    说娘娘,如今那拉贵主儿升正宫是准定的事了,睐主儿和钮贵主儿有那场子事,往后的事繁着呢!想来一个也不敢

    得罪。钮贵主儿上回传过来话,说上回进的伽楠香珠好,她妹子也想要一串,‘请’我代买。八月十二是她生辰,

    得赶紧买来送进去。这么着又怕那拉氏不受用,就是睐主儿,如今也大非昔比——一样儿三份礼,钮主儿稍厚些,

    恐怕才能周到了。这没有五万银子是决计办不来的,方才老马来我和他说过了,总归礼上头要和你身份相合……”
      ……其余如夫妻伦敦之事,久别胜于新婚,自不必细述。
      再说和砷和马二侉子离了傅恒府,两个人没有坐轿,到前门馆子里吃了一顿涮羊肉,出来时天已向黑,约好第

    二日下午到军机处给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砷自回了驴肉胡同家里。这里名字虽臭,但其实是前明时的屠宰场,

    早已平废了盖起房子,年积月累成了一条曲曲弯弯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价也就低。和砷此时不阔,

    化了三百多两银子便买到两进两出一座大院。青堂瓦舍一色都是卧砖到顶的七成新房,倒也堂皇气派。他年不足二

    十,左保右保已是四品京堂,算得是少年高位了,新朋旧友荐来当长随的也有二三十个,就中选了个机伶的叫马宝

    云的当了内管家,刘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吴氏怜怜母女两个安排在后院,里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实大伙上吃饭

    ,和砷书房洒扫庭除浆洗针线活计也做。初合之家热热闹闹的倒也有点兴旺势头。和砷回到家里,已经掌灯时分,

    见吴氏端饭上来,一边坐了吃,笑问:“刘全下来了没有?我这里不用你侍候,有他们随便弄点吃吃就成——大伙

    吃甚么?还是馒头稀粥萝卜秧儿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闹在后头做甚么?别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热水好了,吃过饭这里洗洗澡,睡着解乏—

    —”吴氏张忙着端了热水又抹桌子,手脚不停口中说话,“刘全下关,带了一包东西在那柜顶上放着,还给帐房上

    带回二百四十两银子,说是分的‘利市’。我跟他说,这不是伙居过日子,也不是庙里褂海单,得有个管帐先生,

    收支上头都有帐房上管,家里看门,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内外才象个大人家。”说着,放下

    抹布,从头上拔下银簪剔灯。和砷见她穿着蜜合色杏花滚边大褂,套着雨过天青裙子,弯眉吊梢下一双水杏三角眼

    盯着灯芯,纤纤五指映着灯红里透亮,象一枝红玉兰般玲珑剔透,不禁痴痴的。吴氏有些觉得,自己审量了一下身

    上问道:“你看甚么?”
      和砷咽了一口唾液,把碗推过一边,笑道:“方才和老马一道吃过了,这菜好,你带回去给怜怜吃。”吴氏道

    :”那你洗澡去,我等着把你脏衣服带回去洗。”和砷笑道:“你可小心点,别叫风把灯吹灭了!”吴氏啐道:“

    模样!刚吃饱几顿饭就学的油嘴滑舌,九宫娘娘庙里你晕着我给你洗擦,身上那个臭,到现在还恶心呢!”和砷笑

    着进里屋去了。
      一时和砷洗毕更衣出来,吴氏抱着衣服去了。和砷便打开刘全带回的包裹看,一解开便怔住了。只见里边放着

    黄灿灿亮晶晶三个金元宝,还有一堆散碎银两,从三十两的台州纹饼到几钱重的银角子,一两大小的银锞子,合下

    来足有四百多两银子!还有个首饰匣子,和砷颤着手打开了,里头是三枝翘凤软金翅儿宫花簪,每枝上头珍珠盘攒

    嵌着一粒祖母绿——这就贵重得很了,其余还有几个极精致的内画鼻烟壶,四五挂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灯下

    五颜六彩,宝色光气摇曳不定,粗算一下这包东西至少也值五万银子……和砷觉得有点头晕,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了

    ,几曾有这么一堆宝贝放在自己近前!许久,他才从半醉中清醒过来,掩了包裹几步跨到门口喊道:“刘全,刘全

    ——你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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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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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7:16

      “唉——来了!”便听刘全的脚步从大伙房那边过来。他似乎喝过几杯,半眯着眼进门,看着和砷道:“老爷

    叫我?”“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和砷指着桌子问道。刘全毗牙儿一笑,说道:“还有二百四十两银子,是他们

    盘账,前头库银的余羡。这堆物件封在库房里,账面上也没有,大约是从前零碎过关,有的是赋赃截下来没有缴刑

    部,堆在破烂里头,您瞧这包袱破烂流丢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库的说得交到您这里送内务府结盘,就提溜回来

    了。”和砷问你给人家打条了没有?”刘全木了脸,说道:“老高在外头等我喝酒,没打条子。”
      和砷哼了一声,说道:“这值不少银子呢,明天我送内务府去。关里刚整顿有点头绪,你跟着我得有规矩。幸

    亏没打条子,不然多少斤两说不清,将来就是麻烦!”定了一下又道:“你歇着去吧。”
      但这一夜他自己睡不着了。起初想得简单:从里头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用吗?不用找老马,这

    几串孝敬了!”其余的一缴,然后放心吃饭睡觉办差!但想想不对:这是无头财宝,缴给谁便宜了谁也说不定,缴

    军机处肯定受表彰,但这算露了富——一次就缴五万,下次不能少了这个数。若说是前任余财,又要按规矩追究,

    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是不缴,分给关上兄弟,倒能落个好儿,只是若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来分去容易分不

    匀,人们再借机总捞这个外快,前头的“整顿”算泡汤儿了……循着“留下”思路想,五万银子足可把这个家业好

    好作兴起来,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样,花厅、花园、海子、假山、书楼、戏台……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

    他想换个题目,想女人,从吴氏身上想到嘉兴楼的“小鸽儿”从吴氏洗澡想到小鸽儿剥脱光了衣服,想来想去又转

    回来,那堆财宝仍在眼前晃,驱之不去挥之又来。他恼自己“没成色,没见过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

    坐起来,不睡了。但接下来就没再想“缴”这个字,一直想到鸡叫,和砷才迷迷糊糊睡沉了。
      直到已未午初时牌和砷才一乍醒来。吴氏已经把饭端来。他匆匆扒着饭,看着外边亮灿灿的秋阳,老树婆娑树

    影参差斑驳。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闯荡天下读过几本书的人了,遇了事就是洒脱料理不开,他忽然有了主

    意,“且留着。待对景儿好时候,直接缴给刘统勋,他是管刑部的,这钱来路不明,缴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

    就神色泰然,起身便走,边走边道:“我去军机处。叫刘全几个关都转转,有事晚上给我回。”吴氏答应着,和砷

    已经去了。
      待到西华门外,已是午正时牌,和砷下轿看时,却不见马二侉子的影儿。他和守门太监侍卫都极熟的,问了问

    才知道马二侉子来过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甚么东西再来。和砷也就不再等他,悠着步子进宫来,待到军机处门

    口,见王八耻一干太监垂手侍立在窗前,远远乾清门前还有十几个官员小声交头接耳。和砷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

    军机房。他这个位份无论如何不敢惊动,他吁了一口气,也不远处回避,老老实实站在圣谕铁牌子旁侍立。眼看着

    傅恒踱着步子从隆宗门进来,他没敢上去寒喧,只把头更低垂了一些。
      “你们看,朕说傅恒在家呆不住,果真就来了。”傅恒一进门便听乾隆说道:“你何必这么紧忙的,宽松休息

    几日,有的差使你办。”傅恒冷丁的一怔,才见乾隆坐在大炕上,阿桂纪昀,还有弘昼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

    说话,忙伏地给乾隆行礼,陪笑道:“虽是主子体恤,奴才怕歇得懒惰了。乍从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觉得平

    地上走道儿都不会了!奴才还是军机处的人,主子虽还没分差使,看他们忙,能帮帮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

    方才还在说这事。虽说都是军机大臣,朕给你首席位份。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强,阿桂要提调西北军务,要准备到

    西宁督军,纪昀修纂四库书不能多管政务,延清不能再拼命了,得把身体养好。所以给你加担子,多为朕分劳。”

    说着抬手叫起,傅恒只好谢恩道:“奴才敢不竭尽草茅努力襄赞,凡诸政务,奴才们必精心商酌,请旨施行。”说

    罢叩头起身,又一揖,谢座。
      乾隆含笑点头,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朕料刘统勋也要来的,你们接着说,中午陪朕一道儿进膳。”
      “阿睦尔撒纳要饷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着字句说道,“别说一百万石,就是砍掉一半五十万石,陕西藩库

    榆林厅的粮库就腾空了。再运过青海,就算是十石粮运一石的折耗,要一千一百万石!各路军没有聚集,现在又是

    秋高羊肥时候,他又是游牧部落,要这么多粮,奴才很疑他囤粮居奇,这个心难猜。皇上,他和三车凌不同,三车

    凌是定居在乌里雅苏台,家眷都在热河八大山庄安置。他是带兵带部族,有马有帐篷,青海南疆万里草原天高海阔

    。说句‘走’,找起来都格外艰难。所以万万不能给他粮食多了。”
      乾隆注视着阿桂,问道:“总要供应粮食吧。又要人家前锋打仗,又不供粮食,阵前哗变了怎么办?”阿桂咬

    咬嘴唇,说道:“可以供,头一次一万石,以后每月五千石,细水长流给他。”乾隆想着一笑,说道:“他临辞时

    ,朕说了满话,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决计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现在不好转口昧言的吧?”
      傅恒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赏他点绸缎珠宝之类的东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去,就说已经有旨叫尹继

    善岳钟麒火速办理。尹继善在南京,岳钟麒在西安,三地书信调令往返磨蹭。主子又没说不给,他就有气,也只好

    和尹继善去打擂台——这么着可好?”乾隆听了心里叫好,但这么做又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声

    只算默认。傅恒略一思索便知自己说话太直露了,忙转了话题,说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积压的邸报。福建将军

    出缺,台湾知府也有奏报,林爽文潜回,又在各处暗地建教结堂蠢动。奴才想,海兰察原来在太湖水师当过营管带

    ,要强固海防,防止台湾出事,不如调海兰察补缺。川军归营,兆惠率大营三万人到青海驻军,预备着策应西征大

    军。四川这次用兵,虽说是王者之师秋毫无犯,但菜价粮价都涨了不少,号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扰,有的营务纪律不

    整,与驻地官员百姓也小有口舌龃龉。一条是安民,可以给金辉一个宣抚大臣名义,这些琐细事务由他办了奏明;

    一条是官员,为征金川的事各方协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带考功司的人去一下,分别斟定,和金辉会衔

    ,该保的保该升的升,有玩忽怠情的也有处分,这样,金川的善后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钱粮,乡试举人名额增加十二名,粮食由金辉拨给莎罗奔一万石,这才能算完全善后。”乾隆挪

    动了一下身子。傅恒这些安排他都觉得合宜。他心里是想让福康安带兵历练历练,但福康安年纪资历都还太浅,这

    话却抬不到桌面上说,一边思量着,心里有了主意,徐徐说道:“刘墉和福康安实在要算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

    一武,都要栽培重用。就着刘墉晋户部郎中,加侍郎衔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员,安民的事一揽子差使办了,福

    康安——嗯,到太湖水师去,加副将衔,兵部侍郎衔,带一带大营才能成将军材料儿。”
      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气不是和众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众人都没敢说话。傅恒也不愿儿子成

    众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觉得容易说话,身子倾了倾说道:“福康安比起刘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辞,朕心里公道毫无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当初攻黑查山时还要强些。”乾隆笑着起身,适意地在地

    下踱着步子,徐徐说道:“国家缺人才,不能拘于一格。看准了的,该提擢的不要犹豫,昔日圣祖时高士奇一日七

    迁,张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进上书房的。你们当宰辅的要有点胆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说道:“天色还早

    ,傅恒跟朕出去走走。”说罢便出来。站在铁牌下的和砷见他们出来,本来弯着腰,就势儿打下千儿行礼,却没敢

    说话。
      军机房里的阿桂有点奇怪,见纪昀掏烟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儿象有点坐不住似的。”纪昀

    笑道:“坐了一个时辰了。方才议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牵证,说了《左传》说《史记》,又讲楚辞——那都是皇

    上近来读的书。阿桂你怎么就不晓得附和几句?我猜皇上心里不很欢喜呢!”阿桂吓了一跳,忙道:“我是个带兵

    的出身,虽读了几本子书,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着为这个不高兴。”纪昀笑道:“不是为这个。他

    猜刘统勋来,刘统勋没来!你没瞧见,傅恒来时他多高兴!”阿桂这才堪堪明白了,忙道:“我们也出去,问问刘

    统勋在哪里,能来就叫来他。不过,主子未必那么小心眼的。”“你想到哪里去了!”纪昀笑着起身,一边向外走

    ,口中说道:“主子是耽心刘统勋身体不好——刘统勋但有一口气,必定挣扎上朝的……”这么一说,阿桂倒觉得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纪昀厮跟着出来。交待守门太监了几句,便向隆宗门踅去。
      景运门这边傅恒默默跟着乾隆,他不知乾隆单独叫自己出来甚么事,乾隆不说,也不好问,只好亦步亦趋在后

    边,心里设计乾隆问话题目如何应答。
      “方才站在军机处门口的那人你认识不认识?”乾隆许久才道:“他叫和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傅恒顿时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砷。好象是阿桂荐上来的?”
      “不是,是和亲王荐的。”乾隆微微一笑,“说是十九岁,朕看还要小一点。”
      傅恒微微睨了乾隆一眼,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十九岁做到四品,很不容易的了,他是满洲老人儿,总

    归占了这个光儿。昨日他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到了奴才家,听说他管了京师关税,奴才才和他兜搭了几句。”乾隆

    点头,说道:“你在家对客人们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很得体。你晋位晋封,是朕第一宣力大臣,有些话给他们

    说到前头也好——这个和砷是个理财能手,他请阿桂写了个代奏条陈,请旨立一个议罪银制度,回头转给你看,大

    意是说有一等犯过官员,或墨误,或失事,或失察,或偶犯,总之是无心之过,允许纳输银两赎其罪愆,朝廷内廷

    多得些收项,对本人也是惩戒——朕想这个议案不宜发布明诏,但也似乎不无道理,先给你透个风儿。你细斟酌一

    下再和朕议。”说着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景运门外,晴朗的秋空上阳光一洒无余,向南望是箭亭、文渊阁,东边是九龙壁,北看是毓庆宫、奉先

    殿……以及宁寿门、皇极殿一带都有内务府的吏员带人站岗守哨,人来熙往的工匠有的修墙粉丹施垩,有的拉大锯

    制作门窗,有的爬在脚手架上给罘思换网,还有叮叮当当给宫门上钉铜页子换辅首衔环的,热闹噪杂不堪。傅恒真

    的摸不清头脑:怎么皇上会有兴致带自己来看这些?
      “宫里头侍候人手太少了。”乾隆漫无目的地向南走着说道,“如今朕用的太监宫女,不及前明的三分之一。

    太后有岁数的人了,不能让她老人家有丁点儿委屈。就是皇后,在扬州也是因为跟的人少才受了惊吓——这就事失

    国体。听弘晓说过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又不能从正项银子里调拨。圆明园那边他们尚且

    今儿一个条陈明儿一个谏章地聒噪,这里化银子又哪里出?”
      这一说傅恒便全然明白了,崇文门关税已经有人在议论,再加上一个“罪银银”,无论怎样冠冕,都逃不掉“

    聚敛”二字。但若硬加谏阻此刻立马便要犯了圣忌,单独和自己谈也是寄望于自己的意思,如何拂逆得?一边想着

    ,陪笑道:“这不是大政,皇上以孝治天下,天子起居华衮龙毓,也是礼上当然。只是要严谨些,容奴才细细筹思

    办理,哪些是可‘议’之罪,哪些罪不在此例,要订出制度。防着宵小奸徒有隙可乘。”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高恒,

    高氏夫人那张无望可怜的面孔在眼前一闪,遂道:“主上回銮,诸事安妥,高恒的案子也该结束了。奴才在四川,

    有人把门路都走到大营里去了。早早定下来,就不在这上头分心了。”乾隆起先还笑,听着后头的话敛去了笑容,

    问道:“你听外臣有甚么议论?”“高恒家中已经抄没了七万银子。前头的帐目是历届盐政上头的事,似乎不能都

    算到他一人头上。”傅恒说道:“一千多万银子奴才敢保决非高恒一人所能侵吞。这么大的案子又不能不审谳明白

    再定。回京我问阿桂,阿桂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王禀望的案子确实不同的。”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说道。他对傅恒一直好感不减,但又疑心有人怂动傅恒宽解高恒,也

    怕傅恒晋位骤生骄佚之态。就高恒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愿随意更动;转思方才说到“议罪银”,傅恒立

    时现身说法,有点“请君入瓮”的味道。如此种种念头只是倏然转过,因冷了脸,说道:“恕了高恒钱度怎么办?

    他们死罪不可痯呐——有人在南京给朕说高恒是贵妃弟弟,礼有‘八议’之经。朕说,贵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么

    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对你信任不二,朕这只不过是譬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语调也尽量放宽和了,博恒却如何能不“悚惶”?早已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浃背的了,听乾隆

    抚慰,忙道:“傅恒不敢忘主子训诲!近年带兵没有读书,本来的粗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听圣训,

    谨慎言行,在慎独上头痛下功夫,以期不负主子厚望高恩!”乾隆从未见过傅恒如此惊慌,自知话说重了,进前一

    步正要加意抚慰几句,猛听得北边有人吆呼,转脸一看,是王八耻正从景运门撒腿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万

    岁——主子爷——可不得了!”乾隆见他跑近,断喝一声:“你这杀才,大呼小叫的成甚么样子!”
      “万岁……”王八耻一个踉跄,就势儿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气不接下气煞白着脸连喘带吁说道:“刘……刘

    统勋老……老中堂……不……不……不……”
      博恒情知刘统勋大事不好,见乾隆横眉立目还在瞪王八耻,忙道:“你歇歇气。刘统勋现在哪里?”
      “在……”王八耻一手撑地,一手偏指西北,说道:“在隆宗门外……轿上……己……已经去传……传太医…

    …”
      乾隆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两腿一软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恒见他脸色青黯苍白,张忙之下喝

    叫几个管工的吏员:“过来掺着主子回宫!快着些,你们要死了么?”几个人忙奔过来架了乾隆肘弯,乾隆觉得两

    手十指都森凉了,喃喃说:“带朕去……带朕……”傅恒在旁虚扶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脚步渐渐稳健了些,小声

    道:“主子,您别着急。刘统勋病得有年头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宫歇着,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点头道:“朕是一时心障,没有干系的,你先去,朕随后就到……”博恒不放心地又看乾隆

    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刘统勋已经不行了。他的轿停在隆宗门外小空场上,敞着轿帘,他本人冠顶朝服,一臂架着轿窗,一手捻着

    朝珠端坐轿凳上,头微微左侧,有点像在轿中聆听外面的动静的样子,但浓眉下垂,双目紧闭,下巴微微垂吊下来

    ,全身象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动不动——显见已经过去多时了。傅恒赶到时,阿桂和和砷正在赶人。军机处

    候见的几十个官员来看稀罕的官员有几十号,远远地围在一边,和砷是作揖打躬地劝“诸位大人请回避一下……”

    阿桂满头油汗,喝斥:“有甚么好看的,都退下!”纪昀则连连催人:“叫太医院的人骑马进来!”乱嘈嘈的一片

    ,博恒一到便皱起眉头,叫过军机处一个小章京道:“你没有差使么?到这里干甚么?你,还有卜义,把这里的官

    员太监名字记下来给我!”话音未落,众人已纷纷抽身如鸟鲁散。
      忙乱中乾隆已经赶来,看见刘统勋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开架掺的人,想到近前轿边,又茫然退了一步,

    有点象梦游人,呆滞地看着几个臣子,许人才问道:“纪昀,你通医道,看,看过脉了没有?”
      “回万岁的话,”纪昀忙回身跪下。乾隆这样,他也看着难过,已是流出泪来,连连叩头,“万岁千万要保重

    节哀……”
      一语既出,乾隆已经完全明白,所谓叫太医传进看脉如此云云,都不过勉尽人事而已。正没做奈何处,两个太

    医和刘墉骑马过来滚鞍下骑,太医也不及见驾请安便向轿奔去,刘墉张惶着要过来,乾隆亟摆手道:“先看你父亲

    ,先看你父亲!”刘墉忙回身趋到轿边跪在刘统勋身边,失神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纪昀也凑过去帮着太医捻针切

    脉,忙得一头大汗,移时,两个太医略一会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颤声奏道:“万岁爷,刘统勋老大人归……归天

    了……”乍然间便传来刘墉一声痛彻心脾的长恸一号。他头碰得临清砖地“砰砰”作响,身子扭曲着,两手死命地

    抠那块砖缝儿。阿桂傅恒纪昀等人顿时泪眼模糊。
      “国家从此少一正人,朝廷从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热泪长流,想起昔年元宵召进刘统勋赐他鱼头豆腐汤,

    嘱托他“预备着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这许多年刘统勋参赞政务,没明没夜死拼着办差,想起这位活包公

    奖掖清流威震奸宄的种种好处,竟尔如此撒手人震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凄不能自己。任眼中的泪在颊上淌着,待

    刘墉哭声稍减,他向前走了两步,竟向轿中的刘统勋鞠了一躬!
      阿桂和纪昀傅恒都随着跪了下去。
      “正直聪明谓之神,你是成了神了,还望在天之灵佑戎大清社稷……”乾隆哽咽着说道,“刘墉已经成立,家

    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后退一步,回头对傅恒道:“传朕的话,布告天下,辍朝三日,为刘延清公礼丧宠荣!”
      1997年6月之望于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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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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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7:27

     
    第一章 骄大帅骄入崇文关 悍家奴悍拒返谈店
     
      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阴得很重。浓云低低地压在天空下,一块块一团团或青或灰或绛红或黯

    紫,像说不上名目的一群怪兽在轻霭霾雾间互相挤压重叠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打得水塘里

    的残荷一片沙沙作响,满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边渠塘海子几乎连成一片汪洋,朔风催送着愁波涟漪,远瞪霰雾凄迷

    ,近处微波粼粼拍岸,残芦败苇菅草枯茅都在不胜凄凉地瑟索抖动。驿道边色泽斑斓的柿树白杨,沉甸甸直垂到地

    的杨柳、枝叶躯干都湿漉漉的,一阵哨风掠过,五颜六色的叶片不甘寂寞地顺风一扬,又无可奈何地纷纷坠落、浸

    入驿道车辙的湿泥寒水之中。
      刚过申牌时分,一队辂车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驿道疾驰,直趋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门。车队共是十一辆,一辆轿

    车,十辆骡车。骡车全都是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封得严严实实用油布包裹着

    ,不知里边装的甚么物事,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夹车队二十几个戈什哈一律披米黄油衣骑马随行、马蹄踏

    得泥花四溅,佩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乌银戗金丝饰辕、景泰蓝圆帽包头,黑羊皮条纳相眼

    绿呢车围,万字云头泥金线帷子下面镶一圈红呢——俗称所谓“红围子车”,三品以下官员不得使用这个式样儿—

    —不消说得,这车里坐的必是贵人了。其实再细心一点,就能看见车辕前插遮阳撑伞的槽口旁还有一面明黄镶边宝

    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小字:
      钦命两广总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问便知是当今乾隆驾前一等一的能员干吏李侍尧。只是那旗打湿了,时舒时卷地耷在杆上,怒马如龙车行

    如风间一晃而过,道旁行人根本无法细辨。一片声响的马蹄踏水声,鞭响车驰夹着戈什哈的吆呼唱道声热闹得淆乱

    ,给这肃杀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嚣、沿城根的民居都惊动了,躲雨消寒的人们都探头伸脖子往外瞧。那赶轿车

    的戈什哈越发来神儿,一手执鞭在空中绕着,一手扶着铜手闸,身子微斜前倾,满是雪珠汗水的头半昂着,“扑”

    地打个响鞭,兴奋地喊道:
      “嘿!崇文门!制台爷——崇文门到了!”
      他用鞭梢扫了一下拉梢的骡子斥骂道:“日你姥姥的,梢绳弯得弓一样儿了!吃料时候儿你妈的头拱着尽拣精

    料吃,做活儿时没你!妈的——使劲!”接着“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骡子一惊,四蹄猛蹬使劲往前窜,车轮子在

    一块小石头上颠了一下。车身微微一个仄颤,惊动了正在凝神看邸报的李侍尧。李侍尧放下邸报,摘下老花镜,一

    手撑着平金软棉垫套子,一手撩开“红围子”帷,果见沉黑苍暗的天穹下灰蒙蒙矗着的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

    亘东西,堞雉上墙面上斑驳陆离黯红的苔薛、被硝蚀风化了的墙面都看得清晰,东一片西一块癞痢头似的十分难看

    ,他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要见万岁爷了……小吴子,咱们且不进城,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

    旨见驾,派几个人来把车洗刷一下,还要派人去禀军机处一声儿,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就这城外头打个

    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饭了,去吧!”
      “扎!”那叫小吴子的响亮答应一声,一手轻轻扳动铜闸,那车已缓缓停下,他腾身跳到车下,招呼跟上来的

    戈什哈:“老胡老马,你两个搀制台下车,先到那边茶铺子里歇着——老爷,您搓把脸再下车,外头风大,贼冷的

    ,小心着凉了!”说着叭叽叭叽跑去了。
      李侍尧没有搓脸,也不等戈什哈搀扶已倏地跳下车来,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里,脚底下透心泛上凉来,从暖

    烘烘的轿车里乍出来,稀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迎面扑来的风把袍子撩起老高,浑身一个抖擞激灵,倒觉比气闷

    污浊的车厢里精神一振。觉得又有几点雨珠落在脸上脖子里,李侍尧才抹一把脸,冲崇文门一个微笑,点点头,大

    步向城脚下一排店铺走去,一头走一头大声吩咐:“轮班儿过来吃饭!狗息子们——累不累?”连赶卒的戈什哈共

    有三十多个,都己列队待命,听这一同,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说道:“标下们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儿滑溜得紧

    !”“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喝!”李侍尧正走,站住了脚,偏着头略一思索,笑

    道:“差使没有交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着二十几坛子卧龙老烧头锅,今晚刨出来给弟兄们解馋!胡麻子——带

    这些囚攘的进茶馆,每人一份点心,不再吃饭了……我晚间有事,就进这边饭馆胡乱吃儿口,咱们进城!”
      “是罗!大人您先吃!”老胡远远兴高采烈答应着,带人进了茶馆。这边饭店老板早迎了出来,满脸堆下笑来

    ,顺身儿一个呵腰打下千儿:“给制台爷请安!咱们蔡家老酒馆跟爷有缘分,爷出京时候儿咱店给爷饯行,如今八

    抬大轿奉旨还京,还是老蔡家给爷接风!您者回这天子脚下,这就进军机处,这就宣麻拜相,日后飞黄腾达,二十

    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
      李侍尧听得扑哧一笑,看了看店门上匾额说道:“我打潞河驿离京,这里是崇文门!你他娘的倒会瞎奉迎!你

    这店名字也怪,叫什么不好,叫个‘返谈老店,——这里头有什么说头?”说着进店,借着门窗透进来的光看时,

    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厅,外间瞧着不起眼,窗低门面小,里头装璜却别致风格,三间大厅客座,偏东一间打通了后

    院厨房,北四西二和大厅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纸婊糊洁净,四匝悬着十几幅名人字画,有写“屈醒陶醉随斟

    酌,春菲秋莼入品题”的,有写“韩愈送穷,刘伶醉酒”“江淹作赋,王粲登楼”“看曲槛萦红,檐开飞翠”“有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纸色有新有旧,笔调风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联却是集唐诗联,极精神的一笔颜体

    ,写着: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蔡老板见李侍尧凑近了眼看题跋,忙打火燃烛过来,笑着解说:“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国当年进京住的

    小店。当时我爷爷夜来作梦,祖爷爷说‘明儿有贵人来,小心侍候’,我爷爷见高相爷虽说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

    气儿里带着的贵重,管吃管喝不要钱住了三天,高爷一高兴,临走写了这幅字儿留下。不瞒爷说,后来我爷和人纷

    争闹出人命下大狱,家里人带这字当凭据去见高相爷,康熙老佛爷听高相一句话,免勾!可不是神佛有灵,我祖上

    的福祉不是?爷说离京是潞河驿不假,那边‘蔡记者店’也是我家的,当时我还在那边,现今我兄弟掌着那边门面

    ,您老人家跟前说句打嘴的话,熊赐履老相,张廷玉老相国,庄士恭、王文韶这些有名的状元,前头李又玳、李巨

    来、勒六爷这些制台,还有您,谁没住过我们店呢?”
      “这么着说,”李侍尧尧尔笑道:“你这店真占了龙虎地儿了!”蔡老板一眼见李侍尧的两个跟班亲兵进来,

    掇凳子沏茶命伙计掌灯——这二位军爷这边桌子坐——赔笑给李侍尧布菜,口不停说道:“这是缘分,是咱们祖上

    有德占的坟头冒青气儿!爷先用一口笋片再吃酒,这几个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积德积福神佛自然佑护,

    那真是加减乘除一丝不爽!您瞧这崇文门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呐,应试举人老爷都不愿住这,家家客栈都空着

    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谈店,一夜一钱二人争着住,这块辟邪,出进士出状元!”说着招呼:“给二位军爷上菜,军

    爷们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
      “哎——来了,军爷们请!”一个伙计腰围水裙肩搭毛巾,在后院高声答应着托一个条盘大步出来,雪白的馒

    头两海碗鸡肉热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两个戈什哈都喜得眉开眼笑,听李侍尧说声“你们别拘束,随便吃”,各自

    便伸箸淋淋漓漓夹肉送口。李侍尧只一笑,转脸又问蔡老板:“你既说人都争着住你的店,我怎么瞧着这么冷清的

    ?”蔡老板看一眼风雨如晦的外间,笑道:“爷,您明鉴!今儿个西山辞枫叶日子——我这店东院都住满了的,都

    是公车举人,雅人想事儿就愣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儿。这个天儿,还要结伴儿游西山,说这场下过,枫树叶儿就掉

    铃儿了——爷别看这会子点灯,那是天阴得重!平日晴天,日头还不落山,鬼市还不到上市时分呢!”
      李侍尧寻思半晌,才晓得“掉铃儿”就是“凋零”,不禁一笑。一边吃,有一搭没一搭和蔡掌柜的闲话,听得

    外头泥水脚步声近来,知道是小吴子回来了,他放下箸转脸看,小吴子已经进门,身后还跟着个瘦小伶仃的年轻人

    ,料是崇文门关上的,只看了他一眼,问小吴子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有人么?”
      “回制台话,”小吴子冻得吸溜鼻子,呵腰赔笑道,“今儿天下雨,又过重阳节,早早儿就封关了。标下跟留

    守的书办说了半日,他们才去叫了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您当面回我们爷的话!”李侍尧这才认真打量这位“三

    爷”,干茧绷瘦的个矮个子,橄榄脑袋两头尖,秃得发亮,鹰钩鼻子扫帚眉配着一脸麻子,两只椒豆眼不住眨已闪

    烁,穿一身酱色市布夹袍,腰束得细细的,呵腰立着脚下一拧一动,一望可知是个泼皮。这样的东西,也配在自己

    跟前亮“三爷”,李侍尧一咧嘴几乎要笑出来。因问道:“你是关上总监刘三爷?”
      那叫“刘三爷”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他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也是个不足五尺高的精

    瘦汉子,年纪在五十四五之间,疙瘩眉毛黑豆眼,鬓边还有二寸来长一块刀疤。一般的鹰钩鼻子一般的满脸麻子,

    穿一身宝蓝宁绸夹袍套着酱色小羊皮凤毛坎肩翘足坐着,一条腿抖一只脚拧摆,仿佛浑身机簧消息儿一按就动的个

    角色,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六合一统帽儿压着拖到脑后,几乎搭到地面,不用问是假辫子。他嘴一咧几乎也要笑,

    心说“换换衣服咱俩半斤八两”,口中却笑道:“这是爷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说着极漂亮地打个千儿下去,

    “小的刘全给制台爷请安!刘全——京城里守号人都叫我刘三秃子!”
      “哦,刘全——是《刘全进瓜》戏上那个名字?”
      “回爷的话,是!戏里刘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尧笑道,“只是你这脑袋,再顶个大南爪,阎王老子近视眼儿,准问‘底下那是什么瓜?’——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李侍尧又问:“虽说过节,也不是甚的要紧节气。京畿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有规矩

    ,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高乐子,这成话么?”
      他起先笑着说,刘全折腰笑听,至此已带了质问口气,刘全忙敛容道:“这关上差使并没人敢怠慢。爷知道眼

    见要过冬至,这关上都是内务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里请安。历来定的规矩,逢元旦、端

    午、中秋、重阳、元宵五个节都要见主子口府侍候。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这位吴爷是到西直门和爷府

    叫我来的。小人也知道责任重大,断不敢玩忽的!嗯——呢呐!”说完有棱有角干净利落又给李侍尧打一躬。
      李侍尧想想,刘全的话也真无可挑剔,沉下了脸,不耐烦地一摆手道:“你既来了就成!立刻开关放行,我要

    赶快进城!”不料话音刚落刘全一仰身子回道:“大人要进城没说的,不过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留下他们看货

    ,明儿卯时开关,小的亲自把货送到府上。”李侍尧冷笑一声;说道:“这不是私货,是广州海关上的厘金,还有

    孝敬太后老佛爷的几件东西,验什么,又收的哪门子税?开关!”
      “爷要进城只管走,放货进城小的不敢!无论厘金税金,只要带财物进城一律征税,这是奉旨的事!”
      “厘金本就是国税,你崇文门敢征国税的税?”
      “小的放肆!这是关上历年规矩,从来过往官员,就是王爷,也得验关缴税放行——嗯——呢呐!”
      李侍尧已铁青了脸,浓云布满了额头,翼边刀疤连着筋绷得老高,一抽一动的煞是可怖,疙瘩眉压下来,眯缝

    着的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声音变得低沉嘶嘎:“我——要是不让你验货呢?”
      “小的端碗吃饭,没法子的事。”在李侍尧的威压下,刘全身上颤了一下,怯懦地看了李侍尧一眼,旋即恢复

    了平静,语气中却加了小心,“今儿眼见天已经黑了,又下雨。大人宁耐在城外头歇一宿,容我口去禀明我们和老

    爷,明儿大人和他说清白,一句话的事!”
      话说至此,双方都毫无容让余地。此刻在茶馆吃茶的军汉们都已集在返谈店外候命,他们空着肚子喝茶,一个

    个早已饿得饥火中烧,见这秃子和他们“大帅”一递一句斗口,早已大不耐烦,围在门口盯着屋里乱口高叫:
      “大帅别理这王八蛋毬皮癞子!咱们自己弄开城门楼子自己走路!”
      “这个囚攘的真不识抬举,天上掉下个脸愣是不要!”
      “把他缚起,把他缚起!嘿!这兔崽子,就这么拴驴橛子似地站着和我们大人斗口!”
      “妈的,老子进去把他蛋蛋儿阉了,看他是验不验?”
      “小子……”
      “哼!”
      “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铜是铁!”
      ……一片嚷嚷嘈杂不堪,附近几家店铺的人都惊动了,只是天已黄昏色暗,风凉泥水大还下着小雪,出来看热

    闹的人不多。李侍尧一摆手止住了戈什哈们叫闹吵嚷,喝道:“这里是北京,不是广州!都退回去听我的令!”转

    身对刘全说道:“他们跟我出兵放马,打出来的丘八,说话口没遮拦,你别见怪。”刘全却仍是一脸嬉笑,晃头晃

    脑的满不在乎,回道:“他们是痞子,小的也是痞子!痞子碰痞子,弟兄比鸡巴一毬样儿!这个么,小的最没脾气

    了——”“你甭跟我嬉皮笑脸。”李侍尧一口打断了他的话,“就是户部尚书来,他也得给我放行!海关厘金就装

    着五车,这城外头怎么关防?出了丁点差错,和珅有几个人头?”
      “爷为这个担心?”刘全一听就笑了,”无碍的!税关的关丁就驻在对面那排营房里,就为怕有的银子验关,

    不及进城,我们和爷特地请丰台大营调来一哨人马,关上供应维持关防。就这返谈店,老蔡家支应这种差使不知多

    少次,从没有出过闪失的——老蔡!”他突然冲老板叫了一声。
      “哎,三爷,有什么吩咐?”蔡老板早已听得懵懂看得臆怔了,身子一哆嗦呵腰道:“侍候着您呐!”
      “把东院住客迁到后院,”刘全半个主子似的吩咐道:“给李爷腾出东院上房,货车都推院子里。里头由李爷

    的亲兵看管。外头我去安置关防,把这条街都护住了!”又呵腰对李侍尧赔笑道:“这么着可成?”
      李侍尧阴着脸没有言声,刘全如此处置其实没有什么差错。但今夜不能进城他无论如何都觉得是扫了自己的面

    子。今晚被挡在北京城外苦等一夜,就为明日让和珅验货抽税开关放人!这件事怎么想都别扭,让人受不得。他觑

    着眼轻蔑地看着刘全:这么个油头滑脑的瘪三,给我的马弁当跟班也觉得蹩脚,居然在自己跟前没上没下跳踉指挥

    !就是和珅他也略知一二,不过是军机大臣阿桂张家口练兵时候一个跟班儿的大头兵,自己每到军机处,每每见他

    提着个大茶壶,满口“者者是是”,满脸带笑容,逢人便请安,看座儿就倒茶……这么个角色,几年间抖起来,就

    有了如今这副嘴脸!他看着刘全那副不阴不阳干笑着的脸,蓦地生出一个念头,很想就这么劈面一掌掴将去打他个

    满脸花……
      李侍尧思量着,冷冷一笑说道:“我不认得你,和珅么,早先见过几面,现在升到四品官,就这么拿大的?既

    这么着也好——你回城去禀告你们和大爷,就说下官李侍尧在此奉命专候进城……”“不敢不敢……”刘全忙笑道

    :“大人取笑了——和爷就说来关上亲自迎候大人的,实在是和亲王五爷召见,分身不得,这头的事又不敢坏了规

    矩,只好请爷委屈一夜……这都是我做下人的难处,大人略体恤些儿,就是周全我的草料了……”李侍尧听听这话

    还算入耳,透了一口粗气站起身来,说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告诉和珅,明日皇上要接见我,今晚阿桂在

    府里等我说差使。叫他看着办!”说罢又吩咐:“叫弟兄们过来,东院里把车安置好,店里弄大锅饭先垫垫饥。我

    们就在这泡着等姓和的。”说罢抽身去了。老板等一众人忙都随了去。
      店里只剩下刘全一个人发愣,他还在掂掇李侍尧方才那番话的分量。他心里十分清亮,李侍尧不是个好惹的角

    色。当年人试贡院,因试卷里错把“翁仲”写作“仲翁”,恰逢乾隆巡视春闱,捡出考卷指正谬误,钦命“罚去山

    西作判通”,在山西又遇当朝“第一宣力大臣”国舅宰相傅恒带兵打白莲教飘高徒众,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奇兵奔袭

    黑查山大获全胜,一举廓清晋陕两省造反徒众。天子门生加上宰相全力扶掖,富贵逼上来挡都挡不住。直升道台又

    直升户部侍郎,治理云南铜矿又兼管了安徽铜矿,出任安徽布政使旋又擢升广西巡抚,到一处一处政声鹊起,升官

    升得遍官场目瞪口呆。乾隆屡次明诏表彰“各省督抚中最为出色”与雍正朝名臣李卫比较,“有其野不失其斯文,

    有其粗而无其俗,治安理财军政民政可用无疑”。一般的将军总督,唯独他赏穿黄马褂再加双眼孔雀翎子,谁也没

    比!——但今晚自己拼全力恃候,还是招惹了这主儿。一头和珅,一头李侍尧都是红得紫头萝卜似的,哪个抬抬脚

    都比自己头高,挤在了夹板缝儿里这可怎么好?左右思量难以两全,他“啪”地自扇一个耳光,一跺脚出店回城。
      蔡老板在东院安置好李侍尧上房里歇了,连后店做饭的厨子都叫过来,帮着把车拉进院,卸套苫油布喂牲口。

    怕冷,又给李侍尧屋里生火点了炭盆子,打了满满一澡盆热水,看着把肉包子粉汤送到各屋,呵腰赔笑进上房禀说

    道:“制台爷,这店池水之地,就这模样,委屈您老人家了。小的料着和大人今晚必定来见您的。您要没别的吩咐

    ,小的前店里也得照应一下。这院里原来住着几个孝廉老爷,这辰光怕也快回来了,人家不在挪了房子,得赶着巴

    结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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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8#
    發表於 2012-1-18 15:47:39

      “那也没什么打紧,大不了少收他们房钱就是了,我这头自然补着赏了你。”李侍尧脸色已经不那么难看,似

    乎有什么心事,坐在炕沿上双脚泡在热水盆里对搓着出神,一笑问道:“你怎么知道和珅必定来见我?”蔡老板笑

    道:“京里京外谁不知道,傅老相爷在外头出兵放马,尹元长相爷病重,军机处只剩了阿桂相爷和纪晓岚相爷是傅

    相上折子请旨让制台爷进军机处料理政务。您要升相国老爷和大人不能不知道。刘三秃——刘爷这么一折腾,他更

    得来弥缝一下了!和爷,那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如今又得了圣眷,将来同朝为官天天厮见,断断不肯开罪您老人家

    的。”李侍尧略一顿,点头笑道:“你信息灵动,好长耳朵!去吧——你私自给人挪房搬行李,自然也得去举人老

    爷那儿‘弥缝’一下了”。
      “爷圣明!”蔡老板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那也是万不能得罪的,今日是举人,明日不定就是进士、状元,

    后日许就是宰相!遍天下开店的不愿接他们这些主儿,就为他们身份位置儿不定不明,谁晓得人家日后做什么官呢

    ?有些穷老爷吃了住了一抹嘴就走,要钱就瞪眼,孝廉老爷就像——我说句打嘴的行话——出了名儿的婊子,难侍

    候!”
      李侍尧听得哈哈大笑:“出了名的婊子,名妓——好!还有‘身份位置不定不明’,这是‘妾身未分明’,小

    老婆!哈哈哈哈……说得好!”摆手喘着笑道:“去吧……去侍候姨子们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隔窗只能看见外间影影幢幢的房屋高低错落,像在暗中窜伏跳跃不定的怪兽倏往倏来,郊

    外阴寒的风一阵紧一阵慢,发出微徽的吆呼声在檐际墙头回流鼓荡,房顶上的承尘和窗纸都像活物一样忽翕忽张,

    两枝蜡烛也随节舞蹈时明时暗,越显得屋里静寂温暖。李侍尧洗了澡,只散穿一件绛红绵里夹袍、散趿一双软拖鞋

    ,适意地在屋里踱着步子,他要理一理思路,明日见乾隆皇帝,皇上会问什么事,又该怎么回奏。
      一件是收成,是必问的。珠江今年发洪水,冲了四个县,全省减产一成,有十万难民要赈济安置。离开广州前

    他早已处置停当,每户拨银一两半,各地建了粥棚,难民入冬前都住进椰树窝棚。广东地气温暖,再不至过冬冻死

    人的,但一是柴草不足,要用钱从邻省买,二是湿气太大,春暖要防瘟疫,药材须得预备足了,才不致临时手忙脚

    乱。二是天理会教匪韦春生在罗定聚众造反,盘踞大云雾山,自己亲自督师进剿救平,四千匪众溃散被俘,韦春生

    逃亡梧州,中途落入预设包围,生擒押赴广州……
      这是皇上最关心的,虽然早有奏折详明陈说,见西恐怕还得详说。这里头有个分寸把握的事,说得小了不见功

    劳,说得贼势浩大,又要追究地方失政责任,已经有人讦告他“误杀良民”,都察院御史王平,翰林院编修稽横已

    经联名弹了一本“贼匪人不过千,而剿杀四倍此数,是以良实百姓首级贪邀朝廷功赏,贼下而欺上,蠧国而害民,

    该督丧心病狂至于此极!”皇上虽已驳了这弹劾折子,自己恐怕还要有所解说……还有广东天主教传教建教堂,地

    方百姓擅自入教的事,吸食鸦片的也越来越多,查禁东印度公司运烟趸船的事……纷纷如麻尽人心头,忽然心头一

    热,想起阿桂给自己的信“皇上有心令兄人值军机,以俾益政务”……任军机大臣参赞机枢,位极人臣,这固是殊

    恩殊荣,但若不是傅恒在缅甸身染沉疴,尹继善病在垂危,这大的好事一时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太高兴了,立刻

    就会招来皇上厌憎。“轻狂”二字足可断送如花似锦前程……思量着,他已有点意马心猿。听见房顶屋瓦上沙沙一

    片响,才回过神来,命站在堂房门口的小吴子道:“吴世雄,雨大了,再去看看车上苫的油布,有的物件不能着雨

    淋。”
      “扎!”
      吴世雄答应一声转身跨门出来,立刻惊喜地叫道:“大帅,是雪,是小雪珠子!我跟大帅去广东,六年没见过

    雪啦!哈哈……真是希罕巴物儿,落到嘴里还他妈甜丝丝的……”东厢里的戈什哈们有的久不见雪天,有的是广东

    人根本没见过雪,也都出院来,高兴得乱叫:
      “又见着雪天儿了!”
      “啧啧,到手里就化了,瞧不清模样……”
      “要在广州,这会子还热得冲凉呢!”
      “少见多怪!碎米似的,有什么好玩的!”
      “回屋回屋!失惊打怪的,小心大帅生气!”
      “孩子气!”
      李侍尧只一笑,没有制止众人。他对军士们满口粗话,其实他自己却是进士底子锦心绣口,也极喜爱雪的,也

    想出院里张开两臂嬉闹。但如今眼见拜相,要讲究城府闳深气度雍容,略一怔,返转身来回里间半躺在炕上,掏出

    怀表看才刚刚儿到戌初时牌,一手曲肘而枕,一手把着纪昀新赠他的《阅微草堂笔记》游目浏览……恍惚迷离间,

    忽然西院前店一阵人声嘈杂,有笑声有骂声,似乎还夹着蔡老板的解说声,李侍尧放下书坐起身来。吴世雄见惊动

    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举子游西山回来了。爷只管安卧,我去叫他们安静些儿!”李侍尧笑道:“你去也无非

    狐假虎威吓唬秀才。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们只管看牢我们的车就是。”说着便披大氅,因外头天冷

    气寒,又换一双乌拉草统履蹬上,漫步踅到西院前店来。
      回来的举人有二十几个,有的锦袍皮坎肩,有的寻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补丁连缀,一个个冻得青头萝

    卜似的,唏溜鼻涕的,统手抱肩跺脚的什么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闹着要热汤暖和身子,要“赶紧上饭”,还有要“

    烫热热的酒来”,有几个举人指着老板鼻子唾沫四溅问:“凭什么搬我的东西换我的房?哪有你这样开店的?!”

    那老板掬得一脸都是笑花,双手抱揖团团周拜一句话一弯腰:“列位老爷!别说你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闱一

    个个都要连登黄甲,天安门楼子底下御街官,就是寻常挑脚伕来住店,也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怎么敢怠慢呢……”

    他解说着,李侍尧听“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墙角一个桌边坐下,一个伙计忙就捧上茶来,李侍尧吸了一口,

    听老板说道:“东院几位爷换房子也要千万体恤。官家临时征用,小的哪敢违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图银

    子故意儿委屈各位,叫我子孙男盗女娼!千差万错阴差阳错总之列位爷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罢!这么着,各位回房

    歇着,热水正在烧,饭也立马就成,今晚饭钱店钱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爷一点心意——我还希图着各位春风

    得意,高发了再来小店赏小的银子呢!”
      那群举人原本不依不饶,听见不收钱,已是神气转了和缓,有的笑有的骂徉徉徜徜散去回了后店。只留下四五

    个举人,看样子是原在东院住着的,等着伙计领到新住处。老板仍旧一说话一打躬,“曹爷吴爷惠爷马爷方爷,嘻

    ……你们换住西院东厢房。且请先回房,小的稍待备酒给爷们消寒。嘿嘿……”李侍尧打量这几个人时,年纪仿佛

    约可都在二十四五岁上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马褂,袍子或灰或蓝或米黄或靛青各不一样,一个个俱都器宇轩昂举止

    安详稳重,却都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李侍尧,自顾揖让说话。
      “今晚本说曹弟做东请客,这店主硬挡横儿要代做东,只好恭敬从命的了。曹弟,今个诗会你占鳖头,年纪你

    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这个彩头,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门口的高个子举人操一口江浙话,笑着对中间

    一个瘦矮瓜子脸年轻人说笑着,又道:“我们要照依牌头的啦!”那姓曹的年轻人未及答话,身边靠西窗一个胖子

    说道:“阿拉今个西山一游,白相得快活,吴兄的诗兄弟乡居时就拜读过,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

    岚气绰约绕重峰,晚枫回波映绛云——西山秋气一笔揽尽!”他话没说完,北边饭桌旁立着的一个国字脸笑道:“

    兄弟还是觉得曹锡宝的诗好——丹心不耐西风冷,绛云出岫绕峦回。霾笼苍碧掩古道,怅望关河伤心翠——这份沉

    郁隽永耐人寻味,耐人咀嚼!”“马祥祖评得不公,吴省钦评得不公,惠同济评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边一个圆

    团脸举人尖着嗓门道:“曹锡宝的诗颓唐、吴省钦的诗小气,你们的诗我都不敢恭维。”“那该是你方令诚的最好

    了。”惠同济笑道:“嗯——今日游西山,天气大老寒。我要穿薄点,感冒准吐痰——多好的诗呐!”
      一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坐在旁边的李侍尧也不禁暗地吞声一呛。却见方令诚大大咧咧笑着道:“回房多气

    闷呐!我们就这里说话得趣儿——老板,我们喝茶等饭——诸位兄弟怎么连童子诗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

    教尔曹’——文章八股挣功名,一掴一掌血,一掴一掌血,那叫实惠!”说话问伙计已经端了茶来,老板一边布茶

    一边笑说:“小的要说列位爷又笑小的吹牛了。当年高藩台——高凤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几科都没有发迹的。这

    次遇了贾士芳贾神仙,他问功名,贾神仙说‘明儿东厕里去看’。有个促狭鬼夜里到东厕,用笔在墙上写了个‘不

    中’。高爷第二日起早去看,谁知他暗中乱画,笔划不连,写的竟是‘一个中’!可见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

    德,并不全在文章上头论高低的,话又说回来,列位爷一个个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山根正土星亮,五个人准占满五魁

    门!小人敢打保票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点头微笑,老板又过来给李侍尧续茶,却听吴省钦道:“蔡家的这话我

    信。功名的事谁说得定呢?还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师的缘分。今年主考不是纪大军机就是阿桂爷,听说皇上调了广

    东李制台进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闱。今年的题,难揣摩!”
      李侍尧一直闲坐微笑着听,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听说到自己,又稳了稳身子。老板却怕这起子人口无忌讳说

    出不中听话,一边续茶一边赔笑小声道:“爷在这枯坐多没意思呀!小的到芳红阁叫几个学戏的孩子,东院上房也

    宽绰,唱段子给爷听。成不成?”李侍尧情知他的心思,只一笑,指指茶壶道:“这个放这里我自斟自饮。你只管

    去招呼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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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47:49

     
    第二章 众孝廉宵夜论科甲 群举人聚谈侃忠奸
     
      曹锡宝惠同济吴省钦方令诚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诗酒酬醉,此刻兴犹未尽,竟全然没有理会他们说的“李制台

    ”就在眼前。听见说考官试题,乏也没了累也没了饿也忘了。方令诚见伙计端饭供餐,伸脖子看着说道:“不就是

    炸酱面么?先给别房的人送,我们吃最后一锅!”又对众人道:“我猜呀,准定是纪大烟锅子点主考!他管着礼部

    ,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师,总裁《四库全书》,如今又正蒙圣眷,他不当主考谁当?”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纪晓岚

    不同阿桂,这是学究天人识穷天下的硕儒。就好比童子给老师作八比,你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

    行就不耐烦,刷了你的卷子,黑脸出场!理要醇正,味气要透着老辣,六经典籍引用精当,既不能小家子气,也不

    敢随意卖弄。这才能合着他老先生的意儿!”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个子吴省钦支着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着辫梢说道:“——别忘了他是

    个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险峻立论子曰诗云胡乱融通,如何讨得他欢喜?也要讲究文采风流,节律比较铿锵,大道存

    本儒雅相辅,阴阳水火相济,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顿了一下,“阿桂爷讲究大气,汉唐文章英雄气,他见了

    就高兴;若是点了刘墉,笔笔下去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蕉、如抽丝,讲究的是严谨细密;也或者就点了李制台

    ——他是个粗秀才,一直在外头行伍上办差,从没主持过会试,唯其如此,也许万岁爷因他没有门户之见,秀才瞎

    蒙儿猜题难——果真点了他,可就难琢磨了。”
      李侍尧正听得入神,忽然轮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没自己,“没有门户之见”还是

    好话,心里稳住了些,坐着提壶给自己添了茶听话。却是那个叫惠同济的胖子插话,他身子靠椅背半仰着,伸直胳

    膊按定了茶碗盖,一脸笃定的神气,说道:“现在兆惠将军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断断不能分身主持春闱。大

    理会白莲教几处闹事,刘石庵大人也点不出这差使。你们读过盛时彦给纪中堂的《阅微草堂笔记》写的序没有?”

    他有点自豪地睨视众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诵道:
      文以载道,儒者无不能言。夫道,岂深隐莫测秘密不传,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诀哉?万事当致之理,是即

    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道无不

    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降而为列朝之史,而为诸子之书,而为百千之集,是

    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扬顿挫尚未背完,方令诚笑着打断了道:“依着惠贤弟说,要是纪大军机主考,我们先得把经史子集四库

    全书都背过来才能敷衍?你说的什么呀?明白些儿,赶紧说几句能懂的话吧!”
      “兄弟只一句话就明白了。纪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济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尧字)好糊弄!”
      李侍尧咕的一口茶咽了,心里笑骂:“你妈的胖猪佬,老子‘好糊弄’——等着瞧!”偏转脸看时是那个团圆

    脸举人叫马祥祖的在反唇相讥:“李侍尧好糊弄?你别瞧他待下头人一口一个‘妈的屁、操你娘’,似乎是个行伍

    粗人,赏起人来也豪爽,其实心性儿最是睚眦计较细如毫发的人。这都是带兵带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视学,搜捡

    进学秀才。那哪里是查夹带?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盗搜贼赃!说出来辱没斯文丢人现眼,连袍子补丁都拆开了,叫

    秀才弯腰掰屁股查看——”说至此众人已是笑了,李侍尧确有此事,傅恒还专门写信骂他是“市侩无赖之举。损人

    之身伤己之德,必为士林所嗤”。今日对景儿果真撞上了,心里一烘便觉脸热上来。马祥祖哪里理会得到角落坐的

    这干老头子心思,只顾自说:“这群秀才真是个个切齿,又无可奈何,当时有首诗就是说他的。”他清清嗓子,怪

    腔怪调吟道:
      天教吾辈受飞灾,司寇今年视学来。
      岁考诸生佯告病,乡场多士怕遗才。
      老童怀挟都搜尽,新进手心俱打开。
      纵使明刑堪粥教,须知桃李要栽培!
      众人哄笑声中,李待尧木着脸端茶一吸,却是半点滋味也没,放下茶杯起身回了东院。
      “李爷李爷……”老板一直站在旁边提心吊胆,见他沉着脸拂袖而去,紧迫几步出来,傍着身子陪走,慢声细

    语笑道:“爷别计较他们后生们……小人这块开店多少年,这种事见得多了。嘿嘿……品评考官揣摩试题有口无心

    的话,这耳朵进去那耳朵出来就得!那年湖广李巨来抚台也是,几个举人评论说他是‘伪君子真小人’——那是多

    狠的话呐!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抚台也只一笑就撂开手了。嘿嘿……别看这会子他们信口胡嘎,真到出龙门看

    龙虎榜拜房师时候儿,照样儿狗颠尾巴似的绕着你转着撒欢儿……”李侍尧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度量不见得比

    李抚台小,不计较!把他们名字抄给我的跟班,或许我还照应些个呢!我回去歇着,和珅来了随时禀我。”蔡老板

    赐着看他脸色,果真不似发怒的光景,又夸说几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气派”,蹑脚儿返回前店,拱着手对几个

    孝廉赔笑道:“爷们出去邂了一天,虽说坐轿往返,山上转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儿又冷,吃碗

    炸酱面,再喝碗羊血汤,暖暖和和钻被窝儿.多美呀!”招呼着伙计上饭,口不停说道:“作文章写诗,大展才学

    的日子有着呢……”众人于是忙着吃饭,曹锡室端碗喝了一口汤,说“好”,夸老板道:“这也不亚于西安老东门

    的羊肉脍汤了——老板能说会办事,怪不得生意兴旺!”“借曹爷的吉言!”老板忙笑回:“爷这回必定高魁得中

    ,日后稳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进斗金!”
      “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珑,顺手就灌一大碗米汤!”惠同济小口嚼着一片肉笑道:“锡宝有福携带一屋,你能

    辅政二十年而且是日进斗金,咱们是小秃跟着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谁说的定呢?”方令诚已吃

    完面条,用勺子在肉汤里搅着捞肉,笑道:“我朝相国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爷跟前的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也有二

    十年。朱光标、尹泰不是正牌子。张廷玉不消说,从二十几岁机枢参赞,七十悬车不许归隐,是异数。乾隆爷手里

    傅六爷是头号红军机,纪中堂虽说早进军机处,去年才拜大学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头儿不够……我朝公明正

    道的二十年宰相还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张廷玉几番磋

    跌才得了死后荣名;庆复讷亲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恒尹继善虽然圣眷不替,年纪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

    本朝宰相多不善终”一句话生生吞回肚里。
      众人见他突然打住,不言语低头在汤里捞肉,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吴省钦叹道:“宰相在位时

    日长短与国运相关,大凡治安稳定国祚绵长,宰相也就坐得稳。汉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婴三十年;唐郭子仪二十六

    年、文彦博五十年、赵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杨士奇是四十三年、杨荣二十年、谢正廷三十年。至于南宋

    未年宰相甚至数月一换,明崇祯十六年五十四相……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杰,奈何国家气数已尽,也就跟着倒霉

    的了。”方令诚笑着反驳道:“国运不昌宰相就换得勤?魏司马懿是二十二年,隋杨素是二十六年,五代冯道长乐

    者子历事四朝,改朝换代都无碍的!还有曹操,建安二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终,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说说看!


      “令诚说的是。宰相在位长短与国运无关。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辅佐明主,自然锦衣玉食,大官做得长

    远。”马祥祖一直侧耳静听,忍不住插话道:“别的我不敢说,曹操就是大忠臣、司马懿也是,这样的臣子执掌朝

    纲,皇上哪有个不放心的?圣眷好,自然做得长远。”
      马祥祖平日为人并不迂腐,沉湎制艺,八服制艺为苏东之首,曾出过几部墨卷讲章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众人以为他调侃戏谑,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诚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细,见马祥祖一脸郑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

    试探着问道:“足下读过《三国演义》么?”马祥祖剔着牙缝吐了口什么,无所谓他说道:“哪还有大过四书的书

    ?家父打我们懂事就教训,关汉卿的《红楼梦》、施耐庵的《搜神记》、罗贯中的《西游记》……这些书统可一火

    焚之!《三国演义》不是蒲留仙写的么?是才子书,我小时偷着看过一遍,那里头都是裨官野史齐东野语不足寓目

    ,再不然就是说鬼说狐,讲神说佛的因缘故事,很没有趣味……后来大人见了,打一顿,书也烧了,从此我不读那

    些书。”他舐舐嘴唇,又旁若无人喝汤。众人早已听得痴痴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经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说

    统统糊涂,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诚因正色说道:“令尊庭训风范令人敬佩。如今还有几人懂得这个道理的?其

    实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屈原的《离骚》这些书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论语》《孟子》《大学》《

    中庸》足够我辈读书人受用的了。”马祥祖道:“是,这正是家父教训的。”
      “不过呢,入场总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记得!”方令诚一脸肃然,冲着发愣的马祥祖道:“像马兄方才

    说的曹操、司马懿都是吾辈楷模。但马兄知不知道,史上头号忠臣可并不是曹操,那是有个‘凌烟阁排行榜’的!


      “那……谁是头号呢?”
      “赵高,秦时的。”
      “哦……再接着呢?”
      “王莽。”
      “这这是第二了。”
      “再接着才是曹操、司马懿。”方令诚忍着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数家珍,“这只能拣着有名的说,隋朝杨广是

    圣明人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杨国忠、李林甫、卢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桧,明朝的严嵩严世蕃爷

    俩、王振、魏忠贤——这都是臣子榜样,要记得牢了,将来金殿昭对,万岁爷问“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为

    典型?’你就只管磕头,说‘臣要学曹操,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当一个丞相魏王辅佐吾主!’——那多得意!”马

    祥祖忙摆手逊谢道:“我哪里有那样福气!能做到魏忠贤就不错了。”
      话音刚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济捂着肚子在墙上直不起腰,吴省钦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一手指着方令诚,

    一手扶着椅背吭吭咳着道:“该剜舌割头,真真的口孽!”马祥祖兀自瞪着眼问:“这有什么好笑的?”曹锡宝拭

    泪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当了……你真该从《三字经》好好读起……叫他们这么着诓你!”方令诚此时才笑得开

    怀,又擤鼻涕又擦泪,对吴省钦道:“马仁宅要做魏忠贤,那先得割掉下头那活儿才玩得转呢!……不说了不说了

    ,也该歇下了……我还要和锡宝弟说点事,请他捉刀做篇文章。老板把我俩安排一个屋——不和你们逗乐子了……

    ”蔡老板喏喏连声答应着,又命伙计收拾碗筷。众人纷纷起身,惠同济犹自问询:“什么文章?要不要我们马老兄

    来作?”忽然听见店外有人问:“蔡家的,我们和大人来了——李大人歇着了么?”说着便见刘全进来,接着又是

    几个衙役跨门而入,一阵冷风随人鼓进来,吹得烛火摇动,举人们顿时都敛去了笑容,随着店伙计散入后店。蔡老

    板忙叫伙计“快到东院禀制台爷”一路小跑迎出店来,果见和珅已经下马,站在拴马桩前灯影里两手对搓着,似乎

    在出神。
      这是个生得十分俊气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二十出头。略带长弧的方脸上一双杏仁眼,像用墨笔描过似的眉又

    黑又细,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翘起,面自如五唇红齿白,溜肩细腰,穿一件雨过天青宁绸夹袍束着玄色绣金线卧龙

    带,上身套着件玫瑰紫巴图鲁小羊皮风毛背心,黑缎六合一统帽上还嵌着一片汉玉,一条粗细匀称的辫子极仔细地

    从脑后直垂腰间。蔡老板天天见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迎见这位贵人,心下不禁暗想:和爷这体态相貌扮得赛会观音

    了,口中却笑道:“给和爷请安——爷吉祥!大冷天儿,天又下着,爷快请里头安置!”和珅仰脸看看天,伸出掌

    试试,笑迫,“说不清是雨是雪,这只能叫老天爷打喷嚏——丢星儿,不能叫下雨。”说着便进店,一头走一头道

    :“皋陶大人住哪?带我去见。”
      “已经进去禀告了,大人就这里稍待。”蔡老板和一众四五个伙计磨锭儿般围着和珅一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

    掸椅子给和珅沏乌龙茶团团乱转,又叫“端包子来给爷们点心”。和坤笑着摆手止住了,说道:“你甭张忙,我还

    有事,见过大人就走。”也不落座,只在地下转悠。一时便见进去禀报的伙计带着小吴子从东院侧门进了前店。小

    吴子仰着脸环视一眼众人,冲着和珅客气地一点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淡:“您驾就是和珅大人?”
      和珅脸上凝着笑容,微一点头说道:“是。”
      “我们大人正在写折子,刚焚上香,请和大人在这里等候。大人说,这里不比广东衙门,简慢处请和大人谅解

    。”
      “务请回禀制台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儿出来拜见的,还有急务要办。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来请安

    ,要候见时辰短,我等大人写完拆子见过再回去。”
      “请和大人稍候。”
      小吴子说罢,将手向椅上让让,蜇转身就去了。和珅也不理会,掏出表看看,在屋里悠着踱了几步,问道:“

    你这店名儿怪,透着雅致,谁起这名儿?”蔡老板从伙计手中接过热毛巾捧给和珅:“爷擦把脸——这店名有来历

    的,有个故事儿呢!早年我爹开店时候,北京有个活神仙叫贾士芳,常来店里吃酒。有一回显神通,当着众人把个

    酒坛子皮布袋似地翻了个个儿,陶面朝外釉面朝里——这事传扬出去,远近都叫我们‘翻坛店’。这名儿谐音儿不

    好听,不知道的人常问‘是不是老鳖翻潭的意思?’改成昙花的‘昙’,又有人说像庙名儿。后来一个孝廉老爷给

    起了这个名儿——说是雅俗共赏的。有这股儿神仙气,意思好名字又好,老爷们都爱住。”
      和珅听了连连点头。他的品级在北京城虽说只能算个芝麻官,但一头连着军机处,一头挂着内务府,本人是三

    等虾还兼着銮仪卫指挥差使,关税收上的银子六成缴大内使用三成回缴国库,官不大,六部和顺天府、步军统领衙

    门,没有哪个官衙真上管得了他,外省进京的官,京差外差回程过路都要在这里撞网,看和珅脸色,锱铢较量分毫

    必争,留买路钱,最是能扫官员体面的小衙门。偏是和珅毫无架子,此刻一点官派也没有,家长里短和蔡老板谈,

    从家务到生意,说天气又讲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对家人。蔡老板受宠若惊,小心周到应对,听和珅问起门外鬼市,

    忙笑道:“这种天儿不成,天太冷,又湿气大,逛市的少,练摊儿的自然没了兴头——爷想买点什么希罕物儿,自

    己不方便来,小的给您跑腿物色。”“也没什么忌讳的。”和珅留神听着东院动静,笑吟吟啜茶说道:“想买几件

    鸭子张的料器烟壶,几令宋纸,一直弄不到真货,人说鬼市上货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龙蛋凤凰蛋,没有鬼市上买不来的。”老板嘻嘻笑道:“东城根、御问桥、棋盘街和崇文门外四

    大鬼市,数这里货全。为甚的呢?一种贼赃,在城里头销怕官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没处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卖

    古董怕熟人撞见不好意思。这地府儿偏僻,鬼市就兴旺。这道半街巷子,打西头看起,胡家店玉器、翎子张的顶戴

    花翎、云林斋的京装绢扇、冰玉斋的首饰。再过来就是南纸、宋纸、古墨端砚、汉瓦、书画、旧书、碑帖、烟料,

    什么古剑旧书唱本膏药花木,各种细狗……爷要烟壶宋纸,有!小的跟怯刘说,准定给您弄来地道真货……”他又

    说又比方,谁化二两银子买了一张古琴,到云林斋估价,竟是东晋时的物件,能值一万,某某买一盒围棋子儿,打

    翻了碰破漆皮儿,原来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户子弟怎么着不成器,背着老爷子掏弄古董出来换钱,董香光字画

    、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鹰、吴道子的观音送子图,都值三不值俩的出手……
      和珅和他兜搭闲后,只为捱时辰等李侍尧的信儿。又看表时已过戌未到了亥初,里边仍是毫无动静。刘全早等

    得焦躁,心知李侍尧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仆,咽着唾沫禀道:“和爷,诚亲王家二十二爷夫人买的几个女孩子今

    晚在府里演习,几个侧夫人都在看,颐珠爷也在。再回去迟了不说我们有事,倒像是故意儿简慢人家,还有您从五

    台山给二十二爷请的吕洞宾像,邯郸玉枕,您不亲自回去,怎么好叫家里人给人家?这么着,奴才在这等,李爷要

    问着,就说明白了,明早儿爷一大早就过来招呼。这么着可成?”和珅咬着下嘴唇略一沉吟,笑道:“我和皋陶公

    并没有过节儿。你进去再禀一声儿,就说我再三致意,确实有急事,请李大人拔冗接风。李大人实在忙,明日天亮

    我再赶过来请罪。”说着站起身来立等。脸上仍旧笑微微的,对老板道:“你晓事,明儿有空来看看你家那个坛子

    ,再带我鬼市上头转悠转悠。”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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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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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0#
    發表於 2012-1-18 15:47:57

      刘全到东院一遭转眼就回来了,已是气得红头胀脸,脖子筋鼓得老高,径对和珅道:“哪里是写他娘什么奏折

    ?明摆的欺负人!上房一溜都黑灯瞎火的!敢情在挺尸叫我们等!那姓吴的说,李大人的禀性儿,黑着灯躺床上打

    什么‘腹稿’,叫我们老实等!——这不是纯拿我们爷们开涮么?”他呼呼直喘粗气,脸上浑不是颜色,放粗骂道

    :“王爷我见过,军机大臣我见过,他人毬不是人毬树根不是树恨——”他没说完和珅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

    为你还是三唐镇的拼命赌徒?你还是刘家当铺的少掌柜?讲话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还要草章,夜深不便再搅

    扰他老人家。相烦蔡老板代禀一下,横竖我一早就过来的。”温存文静一番吩咐,屋里忿忿不平的书吏衙役都回过

    颜色来,没有人再吵叫鼓噪。老板直送他们一行出巷子口才蜇回来,想望和珅度量器宇,犹自感慨不已。瞧瞧东院

    毫无动静,北院东厢窗上灯影煌煌,是方令诚曹锡宝在合计写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静待东院出来问话…

    …方正朦胧间,小吴子进来,劈头就问:
      “人呢?和珅人呢?大人要召见!”
      “唔,啊!”老板一愣,醒过神来,才想到是问自己,忙起身赔笑答话,将和珅离去时情形委婉说了,又道:

    “和爷极敬重李制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请制台谅解,明儿一早就过来给制台老爷道乏……”他没说完,小吴子已

    经去了。蔡老板犹自站着发呆:这么着一比较,这位制台怎么也透着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儿生事模样,何必呢?
      ……小吴子进东院上房一长一短转述了老板的话。李侍尧一时没言声,一挽袖轻轻在砚中磨墨,望着幽幽烛光

    ,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腮边肌肉抽搐了几下,嘴角吊起一丝狞笑,说道:“这个小白脸,我要给他点

    颜色看看,哼!”
      “大人,”小吴子惶惑不解地看着他的上司,“您要弹劾他?”
      “弹劾!——他配?”李侍尧咬着牙笑道:“这不是你问的事。叫弟兄们装束齐整,明天摆队进城。谁敢拦,

    听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吴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爷!这可是北京城啊!”
      他还要往下说,但李侍尧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连声退了下去。李侍尧这才铺纸濡墨,焚着了香,在奏事折子

    上写道:
      奴才李侍尧跪奏:前奉旨垂询,尔之离任广州,谁可代之?着李侍尧秉诚据公举荐,以备核实任用。钦此!按

    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思授副参领,旋擢参领,历任正蓝旗副都统,热河都统,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调户部,

    同年末署广州将军。其间虽屡膺京职,乃其实多赴外差。或理铜政,或办军务,或协办查案,未尝一日居机枢横览

    全局。奴才素性疏澹,与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诚勤谨办差耳。虽君子之交不废私谊,然奴才之私友实无堪当此

    大任者也。
      他住了笔,沉吟片刻接着写道:
      督抚大员乃国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为最要之缺。广东广西邻接海域外藩,华洋杂处汉夷混居,且民

    风鹰鸷刁悍易于聚众滋事,是以历称难治。以奴才所知,云南巡抚孙士毅聪查干练,湖广巡抚勒敏敏于历事,或可

    当此任也。
      写至此,上下文连贯起看,立时便显出了毛病:表白卖弄。慢说两广总督任缺远不及两江任缺,即使真的是“

    天下第一难”,也不宜说得非自己莫属。他嘬吮着嘴唇仰身出一阵子神,又提笔疾书:
      奴才质本愚鲁才具中平,历任封疆,皆蒙天语谆谆教诲,书简密折事无巨细直通九重,皇上宵旰余绪朝夕指授

    方略,始得差使粗具无虞,然离任细检,遗误失漏之处在所皆有,近当赴阀面君,一则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恋主

    之情;一则以愧,恐奴才早日错失之处,致劳主上之忧。荒寒郊驿青灯孤影,临颖念主之思,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满意地放下了笔。听听屋外动静,仍是一阵一阵的风,呼呼的声音似乎大了些,时而有细砂撒在窗

    上一样的屑细沙沙声,窗纸都有点发潮,灯下看去颜色黯淡。唯其如此,更显得静谧安宁,祥和温馨、暖烘烘的催

    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说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尧多年养成习惯闻鸡即起,早课也有一成不变的章程,起身先读半时辰书,打一套长拳,吹一曲洞萧然后

    办事,因此寅初就起来燃烛读书。一群随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规矩,都齐整站在厢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时牌李侍尧

    准时出院来,在清冽的寒风中伸开双臂深深呼吸几口,拉开架势正要冲拳,听到前店有人声,想是和珅来了,便吩

    咐:“和珅来了叫他外头等着。”话刚说完人已进院,却不是和坤,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

    师爷张永受联袂而入,来接自己的。李侍尧皱皱盾头道:“昨晚小吴子没说么?叫你们在家等着。万一大内有什么

    旨意,你们都出来了,难道叫女人们接旨传话?”
      张永受和李八十五赶着几步上来给李侍尧请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里传过来话,说傅相爷今天回京,

    已经到了潞河驿。万岁爷有话,李侍尧要到京,先见见阿桂,然后引见,纪中堂接傅相去了,军机处没人,桂中堂

    说偏劳李制台径直去军机处,万一主子要见就不费什么事了。和张师爷商量了一下,我们就来给您报信儿了。”李

    侍尧听乾隆有话,垂手一呵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吴子!”
      “在!”
      “套车,进城!”
      “扎!”
      一阵马嘶骡踢腾入忙乱,骡车已经停当。蔡老板一众伙计也都赶来开门送行,李侍尧也不再坐骡车,骑马从东

    昀车门出来看时,天色微曙而已,巷道里和珅派来的营兵提着灯笼星星点点,仍在来回巡戈,满街的车印泥迹都粘

    住了,几个起早背书的举人站在街边远远地看。李侍尧也不理会,鞭梢向后一扫,车队便望崇文门辚辚萧萧而来。

    返谈店和崇文门其实只是咫尺之遥,出门向东一箭之地再向北约许半里便是。李侍尧犹恐进城迟了误事,紧赶着催

    骑,顷刻便到崇文门,只见城门已经开了,拉水拉豆浆的车、柴炭煤车、烧土车、运萝卜车吆吆喝喝隆隆轧轧时断

    时续往城里运,几个当值税丁坐在门洞口,点着气死风灯收钱,除炭车每车三文其余都是一文过门,虽说这么丁点

    的生意,收税也是正儿八经一丝不苟。李侍尧见税关衙门还没有开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吴子:“你们去看看!”
      “是啰!”李八十五忙应一声,便和小吴子赶过来。那收账的是两个人,见他二人过来,嘘着眼看时,小吴子

    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两下,说道:“喂!叫这些车让让道儿,和你们和爷说过的,我们大人要过关!”收账的见

    他气势都吓了一跳,盯着看时,其中一个认出李八十五来,笑道:“是八十五爷嘛!这么大早李大人就进城?和爷

    昨晚交待有话,李爷跟别个不一样,叫我们小心侍候。他卯正时牌前一定赶到,亲自送李大人进城。”李侍尧在马

    上勒着缰绳,暗中看不清什么脸色,语气却甚平和,说道:“等到卯正就太迟了,我要赶着进军机处。你们和大人

    来,代我致谢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专候着我们爷呢。”说着,不言声给两个税丁各递一个小包,

    挤眼儿道:“格舒老弟,回头这里弟兄,我还有点意思。”
      那个叫格舒的似乎是个头头儿,手指掐破纸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饼子,嗫嚅了一下,冲守护栏的税丁喊道

    :“有官车过——前头的进去,从这辆车拦住!给李制台让道儿,哎!你干什么?退后一点,老子不收税你敢过这

    道门?喂,瞅什么?说你呢!把你那头老叫驴往后拖——快!”说着冲李侍尧龇牙一笑,说道:“和爷说过亲自来

    接您进城的。您这都是宫中银子,抽税也有限,请爷先带车进去,回头我们和老爷再去找您,按账本子结算得了—

    —”他活没说完,城门里边一串四盏灯笼,都可有西瓜大小,灯笼上写着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来

    。格舒一笑,说道:“和爷来了。”李侍尧“嗯”了一声,看着灯影里和珅呵腰下轿,趋前参拜,说道:“生受你

    了。起这么大早来接我。”
      “这是卑职的差使,从来不敢怠慢的。”和坤面带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请大人行门里奉茶说话。”
      “我急着有事进城,万岁爷有旨着军机处叫我进去。”
      “大人要进城,没说的。”和珅将手一让,说道:“您驾请请了——不过,骡车要留下验关缴税。”
      李侍尧腾地红了脸,按捺着火说道:“车里是海关厘金,是皇纲——你懂么?”
      “大人,除了军饷,有兵部勘合皇封标印,其余都要验——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和珅目光游移看着别处,脸

    上仍旧带着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说道:“昨晚卑职请示了内务府堂官赵畏三,他兼着户部侍郎的职。老赵说,海

    关厘金可从免验,由内务府和户部折算输赢账,但其余财物还是要查。单说大人,原没说的,但这里差使直对万岁

    爷负责,每隔五天养心殿来提银子都要——查账。您这么大官,断没有不问的理,再者说,大人这次不查,下次再

    来总督巡抚也设法查。卑职只是皇上在崇文门的看门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请大人务必鉴谅。”说完,舐舐嘴唇

    垂手低头。
      李侍尧看这铁头猢狲一副刀枪不入架势,很想夹头一马鞭打将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阴沉沉问道:“这里

    头没有我李侍尧一文钱私货,我也不像有些个狗杂种,头削的竹签子似的四处钻刺。除了厘金,都是内务府交办下

    来的,给那拉主子娘娘,钮贵主儿采办的东西,难道也由着你搜捡抽税?”
      “大人请看,”和珅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话中讥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长龙的车队后边,“那几车猪,几车羊,还

    有那水车活鱼,进城就拉东华门进大内,御厨里当天用的,也都要缴税。这里内务府请旨定的规矩,卑职不敢孟浪

    。”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职只好关门。请旨定夺!”
      “妈的个蛋!”小吴子在旁耐不住,破口骂道:“别说你个狗颠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隶总督、巡抚,能把我

    们大人拦在城外吗?吃草料长大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几个戈什哈早就烦躁得乱拧乱动,“唰”地卸下肩上火

    枪平端起来,一个戈什哈叫道:“给老子让路,不然就他妈牺牲了你!”跟车的亲兵们也都用手扣刀,稀里哗啦一

    阵阵怒目盯视着和珅。税丁们平素只会对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都傻了眼,有个提灯笼的忘神

    ,一松手灯滚落地下,其余的税丁都缩到门洞边儿.一个个脸色煞白腿肚子抽筋。只有刘全十分野性,双手叉腰一

    个虎步挺身出来,冲众亲兵大喝道:“北京城还轮不到你们!——妈的,有种就开火!”
      和珅眼中闪过一丝怯懦,旋即冷静下来。他自己就曾跟着阿桂当过亲兵,不过阿桂为人平易,不似李侍尧在外

    久任封疆,自负文武全才,养得一身骄悍跋扈之气。思量着,喝退刘全,对李侍尧又一躬,说道:“我也是当兵出

    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过马贼。但请制台约束下人,不要无礼。这里是我的辖地,验关又是我的差使,卑职不

    敢难为大人,大人也不必让卑职过于难堪。这里多少人看着,失了官体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尧在马上回头张望,其时已近卯时,天色渐渐朦胧清亮,果见不远处人头攒拥,拉货伕、进城的乡民被税

    丁拦着,痴痴茫茫伸脖子瞪眼看着这边,他绷紧了嘴唇,从鼻子里透一口气,说道:“这个你看看。”说着从袖中

    抽出一封明黄缎子小包递给张永受。张永受捧转给和珅,和珅展开看时,是李侍尧奏说广东任上百姓私自勾结西洋

    人,学说西洋话的折子。尾处敬空赫然写着御批。和珅忙跪下展读,上边写道:
      览奏甚慰。丈夫一怒,血溅明堂五步,卿之诛刘亚匾一举何伟哉!今广州之屑小匪类,罔顾天朝体尊,蔑视理

    法政令,或图斗升小利,或存枭猿之志,乃效鹦鹉学舌子西夷,擅自教授外人华语。事虽琐细而体大,宜卿防微杜

    渐,卿之斩刘某,圈禁洪仁辉于澳门,处置甚善,非惟无须请罪,肤且发旨礼部、四夷馆着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

    ,卿其来京再作详奏。钦此!又,圣母皇太后七旬华诞,为铸发塔所用黄金白金,卿可于海关厘金中可动用者,暂

    行兑换一二千两,以资急用。由户部盈余补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泄,切切。
      下面钤的是乾隆随身小玺:
      长春居士
      和珅心里轰然一响,大冷天儿.额前蓦地冒出一层细汗,原以为自己占足了理的,这一道密谕,粑自己的“理

    ”剥得精光。这怎么处?!他毕竟天分极高机警过人的人,心知李侍尧有意给自己穿小鞋,但此时只要一开口,说

    什么都是错的。“宁肯不说,绝不说错”八个字在脑海中一划而过,因什么话也不说,头轻轻在地下碰了三下,双

    手捧还折子。
      “走!”
      李侍尧冷笑一声,朝马屁股一鞭。骡车队滚滚而过,圆头包钉轮子在门洞石板地上隆隆辗过,发出像坛子里那

    样的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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