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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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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umbia L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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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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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4:54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

    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捏弄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

    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

    ,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

    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

    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

    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

    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

    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

    ,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

    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

    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

    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

    。《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

    “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

    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

    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

    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

    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

    事情,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

    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

    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

    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

    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

    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

    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

    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

    ?”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

    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房,直趋西花厅而来。

    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

    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

    战事……”勒敏因见和珅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
      “奴才勒敏谨见圣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头道:“给主子请安!”这才抬头,见乾隆居中坐在

    书案后,周匝摆着三大盆冰,阿桂身边傅恒也在,都端肃坐在木杌子上聆听乾隆说话。
      “金川事毕,尹继善还是要调回南京,兼两江总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顺着自己思路说道。“

    尹继善虽不在北京军机处日常议事,你们要知道,加上广东海关,朝廷岁入三分之二来自两江!金鉷放在别的省份

    也算能员,到金陵就应付不来。他学尹继善结交士人,只是学了个皮相。你们到纪昀那里看看,江南图书采访局送

    来多少悖逆书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涂——暂且叫他维持,随后调京再委——尹继善不要来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还是主子虑得深远。两江总督不是寻常卓异官员能任,确实没有人顶替得尹

    继善。奴才只是觉得军机专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芦八瓢,按了这头起那头,秋后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

    阿桂怕忙不过来,商定了才请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劳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谨慎去办。你在军中,连尹继善也可用驿传咨询嘛。”乾隆莞尔一笑,“你其实还有

    不便说的话,继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闲话,什么‘江南王’之类,继善也是栗栗畏讥忧谗、屡屡写折子申说。上

    次朕召见他,又说及这档子事,朕说你一日三餐起居办事,没有一件瞒朕的,调你出去也为去你这官心病。国家有

    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论你心地劳绩,朕真想封你个郡王呢!好好儿做你的官,别听小人嚼舌头,朕以心腹寄你,

    又何必自疑?”
      阿桂见乾隆举杯嚼菜,忙趋身捧壶给他续水,笑道:“前次奴才进京,在户部见着尹继善,奴才说‘东海缺了

    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你给主子进贡白玉床来了。他脸都吓白了,说自家朋友还开这样玩笑。他儿子庆桂在

    理藩院,继善说应该跟我到口外练兵,呆在理藩院给主子出不上力,养成个酒囊饭袋可怎么好?”乾隆听了点头微

    笑,这才问勒敏:“状元公,到处寻你不到,哪里会文去了?或者去寻花问柳了?你再不来,阿桂真要叫顺天府去

    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尔叫叫堂会,从不敢到那些地方儿的。像圣祖爷手里的乙未科状元葛英焕,被范时捷在会春楼里从被

    窝里赤条条掏到顺天府给主子现眼丢人,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勒敏起初进来时心里忐忑,捏着一把汗,见君臣

    语对如家人同坐,温馨随和,早已平静下来。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礼,从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广巡抚的消息儿已经

    传开,荐人的、托情的、说事的,从早到晚,家里像个集市。今儿是肖露请客,他当汉阳知府,这筵真的难赴——

    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风而逃啊!”乾隆笑道,“肖露不是那位糊涂四儿的丈夫么?朕问过孝功司,才

    具中平,办差勤谨,不贪非分之财,仍是跑堂伙计本色。傅恒,是你荐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荐的,奴才照允请旨引见。肖露勤能补拙,耐繁琐不怕辛苦,又不敢贪钱,这样的官如今

    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刘康一案他着实被刘统勋给吓住了。上回悄悄

    儿跟我说,他分发万县县令去见刘统勋,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转筋呢!现在也历练出来了,上回他说首县十字令,我

    听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场真是那个模样呢!”乾隆因也笑,问道:“什么十字令,写给朕看。”
      “是。”阿桂笑着答应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纸濡笔写道: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平
      梨园弟子殷勤奉
      衣服齐整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个字已是微笑,到后来已是笑得身上发颤,喘着气对三个大臣道:“你们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

    骨三分。有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么当的了。”傅恒看了,脸上却无笑容,转递给阿桂,叹道:“奴才曾见过

    的。从未入流官到军机部院,都编有这类口令词儿。起初也觉可笑,细想反觉可惧。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蝇

    蝇苟苟,这是宰相之过。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绕室彷徨无计可施呢!”
      “奴才这几年也读了几部史书。”阿桂见乾隆沉吟不语,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枯着眉头微叹一声,说道“汉唐

    以来,但凡太平盛世,都有这类事的。圣祖爷和先帝苦心经营七十余年,为吏治的事耗尽心血……据奴才看,说句

    该割舌头的话,廿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爷这一代。还有周唐武则天,杀官任用酷吏,刈麦子一样整批诛戮;前

    明朱洪武,天威严酷,贪官拿住了就剥皮植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见乾隆正凝神静听,并无不豫之色,略一俯

    抑接着说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将。因此立誓不杀大臣,就败坏得不

    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卓绝之余烈,又经先帝十三年刷新吏治,整顿财赋,垂拱而抚九州万方

    。深仁厚泽遍及草莱野老。国力强盛即贞观开元之治亦不能及——”
      说到这里乾隆已经霁颜而笑,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你像是预备好了的,这是廷对格局嘛!不要说套话

    了。说说你的见识。”“今日盛世实在是因为皇上以宽为政,轻谣薄赋的结果。”阿桂一躬身,接着说道,“但凡

    政务有一利必有一弊。世乱辨忠奸,板荡识英雄,治世就不易识辨了。百官之中鱼龙混杂,大抵君子少,小人多。

    见皇上仁德,不肯轻用严刑峻法,有些小人放胆胡为,明哲保身的也就和光同尘。长此以往是不得了的。奴才以为

    ,可以借修《四库全书》,征集图书中有敷衍故事的,书中悖逆字句不行查奏的官员,要撤裁治罪,收藏逆书隐匿

    不报的,要从重整治,连同肃贪奖廉,黜涉分明。一是可以倡明教化,消解民间治极思乱的戾气,二是可以整肃朝

    纲,使朝野皆知主子非妇人之仁。岂不一箭而双雕?”傅恒接口便道:“阿桂说的是振作之法,真真的老成谋国之

    言。奴才看,各省图书采访局要和礼部、都察院直接咨会文书,统由军机处隶属调配,这样,他们就不须看行省大

    员的脸色行事,互不掣肘又互相纠察,官场亦可振作风气。”
      “好!”乾隆听得兴奋,竟在椅上一跃而起,但他自幼养成的安详贵重气质,讲究的是临事从容不迫,一刹那

    间他已恢复了静气。拖着步子悠悠摇扇,说道:“朕一直在想,怎样不失以宽为政的宗旨,又能振作官风民气。想

    不到阿桂一个带兵出身的,能虑及此。太平无事,奢堕淫靡风气就在所难免,他一日到晚办不完的差使,办不好要

    丢乌纱帽,‘十字令’也就未必全然灵通了——看来阿桂是真读了不少书,真有点心得。傅恒意见也很中窍要,还

    有些细微末节,你们会同纪昀商定奏准,用廷寄分发各省施行。”还要往下分说,和珅挑帘进来禀说:“万岁爷,

    海兰察兆惠已经到了,听说万岁爷也在,不敢轻进。请旨,叫不叫他们进来?”乾隆“嗯”了一声说道:“叫进。


      一时便听天井院里脚步声铮铮而近,马刺铁掌踩得叽叮作响,在台级下听巴特尔的声气生硬的汉话说道:“两

    个将军,带剑不能的——解开给我!”乾隆不禁一笑,隔帘说道:“巴特尔,不必要他们解剑了!”
      “不行的,主子!”巴特儿却不遵旨,仍旧拦路伸手、头也不回顶了回去,“谁也不能带剑见我的主人!”到

    底要了二人的剑才闪路放行。
      兆惠海兰察笑着缴了武器,在门首帘外报名进来,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笑着回座,见二人里袍外褂

    皮靴漆裤,虽然热得顺颊淌汗,结束得密不透风,因道:“这是九月天气穿的衣服嘛!起来吧,把大帽子摘了,送

    冰水给他们喝——傅恒你们知道么?海兰察在德州自供是‘屠户’,战场上杀人用刀,街市上杀人用镰,监狱里用

    破碗也照杀不误!”他说得脸上放光,仰头哈哈大笑:“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这就是

    两员不怕死上将——朕告诉了母后、皇太后,她们也欢喜的不得了。怎么样?你们的两位夫人都进去请安了么?”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说道,“她们进园子刚才出来。主子娘娘赏赐了许多首饰,老佛爷还叫了我们进去,说了

    许多勉慰的话,还说皇上要抬她们的旗籍……”他说着已是鼻酸,又连连顿首,“奴才和海兰察商议,这恩真的是

    没法报,只索还去厮杀,报效了这条命罢了。”海兰察也叩头,泣声道:“奴才们是吃了莎罗奔的败仗回来的,哪

    承想主子这样的恩典!说图报的话没用,除了卖命效力没别的可报。”
      “起来吧。”乾隆听这二入出自肺腑的言语,心里一沉,已没了笑容,徐徐说道:“不要这么英雄气短么!抱

    这个必死之心非朕之所愿,朕要你们凌烟阁图像,是一番君臣际遇事业!傅恒阿桂商计了一套新的进兵金川计划,

    说今晚要见你们。朕来这里看望你们,也为勉励,你们既这样想,朕就不多叮嘱什么了,好歹给朕争回这个体面,

    就是报恩!”“是!……”“你们商议,朕就在这里坐听。”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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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5:14

     
    第二十章 破巨案刘墉潜金陵 怒口孽天霸闹书场
     
      黄天霸燕入云二人,自傅恒接见后第五天便离了北京。十三太保在京的只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入云

    也都乔装了茶商,却不同路而行。燕入云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黄天霸却从潞河驿离京走的旱路。言明盂兰节在石头

    城西鬼脸崖下聚齐。他掐着日子计程而行,一路与父辈江湖上的旧友来往酬酢,不动声色地打探白莲教在直隶河南

    安徽江南传道布教的情形,有的地方蜻蜒点水一沾即离,有的地方一留连便是几天甚至十几天。待入江南省境内,

    便不再滞留,雇了快骡昼夜躜行来赴集约,过江待到鬼脸崖时,天色已经向晚。
      鬼脸崖是石头城极有名的去处,西北一带扬子江半环围绕,贴城一带小巷幽静深邃,都隐在茂竹丛中,小巷西

    望一片白沙滩外,便是浩渺无际的扬子江,从南向东踅转,秀丽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黄天霸每来南京,总要到此

    一游,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却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散步过来,晚照夕霞中只见城外一片荒漠凄凉,所

    有的竹子像被人捋过似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东倒西歪乱蓬蓬丛生在瓦砾中,那条小巷已变成一片断垣残壁,满街

    都是破砖碎瓦断梁折擦。别说人影,连一声鸡鸣犬吠也没有,只是长江的啸声仍旧那样无休无歇,连惊涛拍岸的声

    音都听得清楚。黄天霸有点像作梦,又有点像疑心前头有陷阱的狐狸,四顾张望着往鬼脸崖下走,忽然身后有人喊

    道:“师傅,您来了——我们在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黄天霸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一转身,才看见是自己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贾富春和七太保黄富光,看

    样子是去残壁里刚刚解手出来。因见二人还要行礼,黄天霸笑道:“咱爷们,自己人,又是在这地方,免了吧——

    这地方是怎么了,像过了水,连竹叶子都冲掉了?是火烧了,又没有烧残了的灰烬,我走遍天下,没见过这种奇怪

    情景儿。”
      “先过了一阵蝗虫,树叶竹叶吃光了。”贾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场龙卷风,扫平了这里,江水又涌上来

    洗了这个巷子。我们来时已经是这模样了,原来梁老六在这定的丁家客栈。我们会齐的,现在改了裤子裆的老茂店

    。怕您来了等不见,我们哥几个轮流在这守着等候呢!”
      黄天霸这才留心,不少大树都像拧断了的葱一般歪倒在墙根路旁,有的竞被齐根拔起,撂在一边,也都是光秃

    秀的有枝无叶,连‘鬼脸’石旁的丛灌木“胡子”也被剃得光溜溜的。不禁骇然道:“我也见过几次台风的,那是

    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树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飞——却没有像这样儿吓人,扫平了这条街!城里边房屋稠密,

    大约好些儿?这也太惨了,要死不少人的吧?”
      “说来也真是蹊跷,这风竟没进南京城。”七太保黄富光是黄天霸的干儿子,其实年纪比黄天霸还大一岁,见

    干爹挪步,忙在前面带路,口中回话喋喋不休:“这里老百姓说,当时天阴得像扣了一口锅。龙卷风打西北长江过

    来,夹着大雨冰雹,像个黑烟柱子,旋着江水扑到石头城这地块,又分成两股,沿城根扫了一圈,在燕子矶那里又

    合成一股,往东南又旋了几十里才消了下去……干爹记得西门外那座魁星阁不?眼看着卷进风里,连楼基拔起在半

    天云里,一霎儿就不见了。清虚观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钟被卷起来,就在黑风烟雾里折筋斗打滚儿落不下来,直砸到

    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观大院里。更有奇的,上清观进香的一个姓韩的妮子,叫风卷上天,直飘出九十里外的铜井村,

    又安安稳稳落了下来……”
      黄天霸与他们厮跟着走,心里想着如何与刘墉会面,又怎样去见刘统勋,一边笑着听,说道:“这就是胡说八

    道,魁星阁都粉碎了,还说人,就有,还不摔成一团稀泥烂肉了?”“这是真的。”贾富春闷声说道:“这姓韩的

    女子许了城东李秀才的儿子,一股风吹到铜井村,村里人当神仙吹打着送回娘家。李秀才说死也不信这事,说必定

    是奸情私奔,女的委屈得寻死觅活,官司打到江宁县。明日袁子才大令要亲审这案,告示都贴出来了!”黄天霸一

    怔,随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衔的县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爱管这些风流闲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这

    姓韩的媳妇——那是妖怪嘛!”
      “这场风真真切切,这件事沸沸扬扬。”贾富春道:“风过之后,蝗虫也就没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里

    就起了谣言,说这是劫数,‘五月江南遍地蝗,扫尽蒿草扫田庄,万姓仰天哭声恸,惊动慈悲九宫娘,乘风驾云上

    九霄,拜奏王母并玉皇,此城善男信女多,恳请雷火赦昆岗。遂以风劫换蝗劫,舍去道观旧庙堂。积善积恶皆有报

    ,难逃天数真茫茫……’还有许多童谣,大抵也是白莲教里的切口俚词——所以袁枚亲审这案子,也有个以正压邪

    的意思在里头。”
      黄天霸听了默不言声,贾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绿林剪径的刀客,有的是市井无赖梁上君子、赌场屑

    小之徒,只懂得鸡鸣狗盗、坑蒙拐骗,风高好放火月黑杀人夜,能说出这大的道理,肯定已见过了刘墉、听了刘墉

    的训诲。他心里一阵轻松,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裤子裆巷在莫愁湖东北虎踞关一带。名字难听,地方也破烂,一色都是历年逃荒落脚南京的饥民。一片窝棚草

    屋,甚至用秫秸秆儿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窝子”,歪七扭八横竖不一地“卧”在街旁。师徒三人坐骡车走了足一个

    时辰才到,却不直抵宿处,老远在巷口便下车付资步行进街。
      此时已近戌中时牌,天是早已入夜黑定了,一轮黄得疾病人脸似的月亮,周匝起着风晕,将迷蒙不清的月光洒

    落下来。黄天霸跟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进了迷魂阵一样,一会向北,又拐东,一会儿踅

    西,又转向南,但见一街两行到处都是地摊,江湖卖药的、卖古董的、卖雨花石的、卖旧书旧画旧碑帖的,什么烟

    料、玉器、雕镂蝈蝈葫芦、唱本、盆景的……甚至还有卖狗的,杂乱喧闹此起彼伏吆喝成一片:
      “北京鸭子张的内画烟壶!识货的您来——有一个假的砸我摊子!”
      “金回回的膏药罗,跌打损伤腰疼腿酸脓疖疤疮……”
      “——哎!宝刀宝刀——祖传破家卖了!吹毛得过、杀狗不见血——”
      “挂浆手炉,屁眼玉塞儿——十姨庙里货真价实!”
      “馄饨馄饨——老城隍庙的烧鸡、水煎包子加锅贴儿……好吃不贵罗……”
      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红黄绿西瓜灯闪烁不动,长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样流移的河灯,家家户

    户窗上阶前门口摆着的盂兰灯,有的像放焰口一样灿烂,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萤、坟地里的鬼火般闪烁不定。一行三

    人,在光怪陆离的月色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见长衫的、短褐的、满身珠光宝气的、破衣烂衫甚至骨瘦如

    柴打着赤膊、满手污垢头发蓬乱的乞丐,有的地方挤挤捱捱,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着鸡鸣犬吠蝈蝈叫、妓女们拉

    客打情卖俏声、茶楼饭馆伙计接客送菜的尖嗓门儿……扰攘成一片,不一会,黄天霸已是不知东西南北了,因笑谓

    黄富光:“也真亏了你们,在南京也能寻出这么个宝地——这是鬼市嘛!”
      “爹别小瞧了这地块——去去!”黄富光推开了两个来拉黄天霸的野鸡,压低了嗓门儿道:“五方杂处三教九

    流都在这里轧码头呢!这里有的是阔主儿——您瞧那座戏园子,别说秦淮河的香君楼,就是北京的禄庆堂,有这么

    金装玉裹的么?您瞧那边的关帝庙,挨边的就是山陕会馆,会馆北边亮成一片的是慈航庵——观音菩萨的道场,全

    都一崭儿新——这就是咱们住的老茂客栈了……”
      黄天霸边走边听,若有所思地左右张望着,有点心不在焉,听见说“到了!”这才收回神来,看那处客栈时,

    一色都是平瓦房,东边一带矮墙敞着大车门。满地都是淆乱的车轮辗辙骡马蹄迹,里边似乎是存货库房和饮喂牲口

    的厩房;紧挨着厩房库院,又一处大四合院,却是南北两进。老茂客栈正门是沿街铺板门面,三级石阶一溜出去,

    足有六丈开阔,一律敞着,里边竟有小戏院子来大,房梁下支着六根柱子,柱间摆满了安乐椅茶水桌。满屋的茶客

    有的绫罗缠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烟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说笑打诨的嘈杂成一片。烟气水雾间卖冰糖

    葫芦的扛着架子、卖巧果酥饼油条麻花的侉着篮子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嗡嗡蝇蝇的人声中还夹着个说书的,嗓门却

    是甚亮:
      刘延清老大人接到刘康请柬,知道筵无好筵,转念一想——刘康毒杀贺道台并无实据,他现是德州知府,和我

    是一样的品级呀!倘若不去,一来于礼不合,二则是怕刘康贼起疑,反为不美。罢罢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德

    州府就是龙潭虎穴,老夫也要闯一闯了……
      黄天霸一听便知,说的是《刘延清夜断阴曹诛刘康》一段,不禁微微一笑。跟着贾富春黄富光在竹椅杂错的缝

    隙间往里挤,便见客栈老板已从书案屏风后闪出来,双手拱着道:“黄老板——承蒙抬爱本店,您发财!”一边哈

    腰让道:“伙计们早就安置好了。老板还没进饭——这雅间里头备好了的酒菜……您请您请……唉,对了,就是北

    首第二间……”黄天霸此时才看清,原来茶座两边,还各设着几间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黄纱幕严丝合缝,外边灯

    光太亮,瞧不见里边的烛,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因扳着门端详着笑道:“走遍天下店,没见过这式样的,造得巧

    !又透亮儿又不得进蚊子,天棚上拉着吊扇,也凉炔——”一眼瞧见燕入云、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华几个人在里

    边,便不再言声,跨步进来,四个人已是起身相迎。
      “我以为你从燕子矶下船了呢!”燕入云笑陪黄天霸入座,说道:“石头城外都被风吹成平地了。担心你转码

    头,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黄天霸知道周围人色极杂,放声呵呵一笑,说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飞箭雨,

    哪有个不如约的理?”尚未及款叙,听那讲书的堂木“啪”地一拍,说道:“……这么定睛一看,不由的倒抽一口

    冷气——列位看官,你道刘康因何如此吃惊?只见来人年方一十六七,头戴栽绒花软冠,脚蹬元缎软靴,头紧腰紧

    脚紧一身三紧夜行衣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黄天霸其人来也!”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愣过一阵子才想到是说书说到了紧要关口,不禁相视一笑。黄天霸隔纱幕向外瞧,只见满

    庭座客或俯或仰,个个目瞪口呆盯着说书的,连门前茶桌上两个野鸡堂子的娼妇,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着眼看着讲

    书台。里里外外一片岑寂,静等着下文。再看讲书的,却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干老头子,一脚微蹬一腿稍屈,双手按

    着讲案,细长的颈下大喉结一动不动,双眉紧锁,鹰隼一样的目光直凝前方,良久又将响木柔声一拍,说道:
      刘康贼子吃了一惊,霎时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来又是你这乳臭小儿!我问你,我与你前世有

    怨?”
      “无怨。”
      “今生有仇?”
      “无仇。”
      “刘延清与你是亲?”
      “非亲。”
      “是故?”
      “非故。”
      “前番在舍身崖前你杀我五名心腹,太平镇又单刀夺席相救那延清老儿,今日又三镖打碎我三杯酒,却是为何

    ?”“哼哼!”黄天霸冷笑一声,说道:“只为延清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你这赃官三番五次加害于他,须要知头

    顶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硬铮铮七尺男儿,岂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刘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识相啊!我也听得你的威名,我也见得你的手段,只可惜你错认

    了我刘某人,我刘某虽然只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岳绿林雄豪广,有结交,府中之士个个武艺高强,只怕你来得

    去不得了!”
      “你就是刀丛剑树,又其奈我何?”
      “我刀快不怕你脖子粗!”
      “我剑来飞雪气如虹!”
      “来人!”
      刘康大喝一声:“前后庭堵了,衙役家丁鸟铳封门——你就是土行孙,也难逃今日之劫!”
      话音一落,便听得屏后廊下雷轰般答应一声,云中子道长执拂而出,八大散人披发仗剑一拥而上,将黄天霸团

    团围定。
      十枝火枪、强弓硬弯将大庭封得是水泄不通!
      “看来黄家英雄此番难逃性命了。”那先生突然收科,一副笑嘻嘻面孔对座客听众说道:“列位看官在下面吃

    点心喝茶挥扇子好不安逸,累得我老头子唇焦舌燥唾沫干咽——这正是,欲知今后事,明日请再来。承谢了,承谢

    了……”一头说,便端小笸箩儿挨座儿收钱。
      客栈里紧绷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一些个听蹭书的茶客纷纷起身出去,顿时便走得稀稀落落,只紧挨着雅

    座的一桌男女还不肯散。还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各携一个妓女,乐得嘻嘻哈哈,兀自评说“盖世英雄黄天霸”。蔡

    富清见黄天霸一脸不耐烦,胡乱扒着饭不言语,料知他急着想见刘墉,因凑到他身边耳语道:“这两个是本地码头

    的舵子,等着收场子钱呢!您瞧,西墙根南边收拾招子的,那是刘先生……”
      黄天霸这才隔纱门细看,见果然是刘墉,摆着卦摊,桌前蒙着太极八卦图,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签筒

    和一堆卷起的拆字用的纸卷儿。刘墉已站起身,摘下墙上“吉应如响,晦开似月”的幌子,微笑着不紧不慢往一只

    米黄袋子里装铁算盘、判纸和桌上的散乱物件。黄天霸这才知道刘墉也住在这客栈里。因问廖富华:“这位算命的

    灵么?住在哪屋里?我想去请他起一课。”
      “灵,灵!昨晚南京道衙门的胡师爷、周师爷和高师爷还叫过去测了半夜的字呢!”廖富华忙笑道:“老板一

    点也甭急。他的卦屋就设在马厩西边北房第二间,和我们紧挨着。您消消停停吃饭,洗涮过了,把他叫过来。伙计

    们也都想见识见识他的能耐呢!”黄天霸已知他们安排妥贴,还想问什么,却见老板胳膊上搭着一叠湿毛巾颠着从

    后店出来,在纱门外对那胖子陪笑,说道:“请爷们用巾——后头预备好了的洗澡水……这是抽头儿火子(钱),

    请爷点点。”
      那胖子用毛巾揩着手,擦着油光光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少坐一时就过去——水不要太热。”老板答

    应着就要进纱门,那瘦子却叫住了,说道:“告诉那个算命的毛先儿,叫他我屋里候着,就说我金龟子的话:老洪

    ,还有这玉兰玉清两位姑娘,想求问事情儿。”玉兰拍手笑道:“还是我们金爷可人意儿,来时间和玉清嘀咕,想

    请这位毛先儿卜一卦呢!他的卦金太贵,你们正好请客!”
      黄天霸隔门听着,已知这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想和雅间里的人无事生非。他老经江湖的人了,心里生气,却不动

    怒,接过老板递来的毛巾放在桌上,说道:“我原也想请毛先儿起课的。既然有人抢在前头,先尽着他们——走,

    洗澡去。”因和众人推门出来,却见挨着金龟子那张桌南一席,还坐着两个人用手撮怪味豆吃酒说笑,竟是六太保

    梁富云和五太保高富英。黄夭霸也不理他们,放肆地在门前伸个懒腰踅身便踱向屏风。听身后那个叫玉清的女子浪

    声浪气说道:“方才洪三哥说,不信黄天霸的镖打得那么神乎。我们堂子里也有会打缥的呢!叫玉兰妹妹给你亮手

    绝活儿,你就信了!”黄天霸正走到屏风拐弯处,听见这话,便站住了瞧。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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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瓜子镖儿?”那个叫玉兰的年可二十岁上下,官粉胭脂抹得上妆了的小旦似的,撇着猩红口儿,用手绢子

    隔座虚打一下玉清,说道:“玉清姐姐教我的,这会子倒先扯我出幌子,金哥三哥别饶她!”
      “好好好!”胖子洪三哥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仰着身子道:“婊子打镖,咱情愿挨了!——怎么个弄法儿,

    说个章程!”言犹未终,口中已多了个物件,取出来看,却是一枚嗑净了的瓜子仁儿,刚张口要问,见对面玉兰唇

    口轻启,分明一声细碎的爪籽壳破裂,一粒瓜籽仁已又飞进自己口中。膘一眼身边玉清,也在如法炮制一左手向右

    手递瓜籽,右手瓜籽像着了魔似的从手中直弹飞人口中,全凭舌头、牙齿和练就了的吞吐气息,将瓜籽皮和籽激射

    出去,籽皮儿飘落在一边,籽儿却不偏不倚都打在对方口中。十几个没有走的闲客,连正收拾桌上壶杯碗盏的伙计

    也都看住了,齐发一声喝彩“好!”
      黄天霸也看呆住了,两个男的仰坐张口不动,两个女的皓腕翠袖翻飞,瓜籽儿弧线飞人口中,籽皮儿飘飘落在

    一边,瓜籽儿如连珠镖般一枚接一枚层出不穷射出,身法好看,准头也是极佳……他留神看着,寻思自己口中喷气

    打镖,若也能似这两个女人这样快捷,那该多好!一时便听洪三狂笑,说道:“好,好!真的服你们了!你们的‘

    镖’打得比黄天霸好——认了!”
      “这叫婊子镖打黄天霸!”叫金龟子的瘦子也笑道:“真是绝活儿——明日到春香楼摆花酒,我哥两个给你们

    捧场。”洪三笑得捧着肚子道:“……这叫黄天霸不如婊子镖……呆会儿你们问问毛先儿,将来能不能也当个女车

    骑校尉将军什么的官儿。哈哈哈……”那个叫玉清的妓女用手绢儿包指头顶了一下洪三脑门儿,笑道:“我们才不

    问那些个呢——我们问的是,怎么着从良,寻个潘安般的貌,子建般的才,邓通般的有钱汉子,将来立贞节牌坊,

    叫袁子才给我们写一篇诔文,名传千古!”
      所有的看客齐发一阵轰然大笑。黄天霸心中陡起疑云:莫非这几个坐地虎痞子嗅到什么味儿,是冲自己来的?

    因转脸对朱富敏道:“这几个家伙损辱我太甚,叫老七他们不拘谁,教训教训他们!”朱富敏笑道:“喏,您瞧,

    富英已经凑上去了,咱们走,后头歇着看好戏。”说罢便引着黄天霸往后店走去。
      出了屏风后门,黄天霸才看清爽,连东院客舍也是三进:向东踅过一道暗陬陬的窄巷,向北又走三十几步,又

    向东一个小门,里边竟是个独院,三间正房略高大一点,没有西厢,东厢房只北边三间亮着灯,南边几间都是黑洞

    洞的。十分破旧的院落却极安静,只西北上不知哪一家做法事超度亡灵,鼓钹锃锃,传来尼姑们细细的诵经声:
      ……毕竟成佛。尔时十方一切诸来,不可说不可说。诸佛如来,及大菩萨,天龙八部,闻释迦牟尼佛,称扬赞

    叹地藏菩萨,大威神力不可思议,叹未曾有。时恻利天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供应释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萨已,

    一切众会,俱复瞻礼……
      贾富春见他凝神回顾,笑道:“这是裤子裆北宁家给老太太诵《地藏经》超度亡灵——这个院子是老茂客栈创

    业时候修的,原来堆的杂物。咱们伙计包了,一是便宜,二是图个清静。”黄天霸笑道:“我不是嫌弃地方儿赖,

    严谨些,我们的‘货’就平安……一进门我觉得这地方挺熟的,现在想起来了,这地方原来叫日升店——是富威的

    盘子。我就在这店里收伙他当干儿子的。你们六兄弟当时在北京跟着老爷子,不知道这事儿。”
      “这地方儿还是富威带我们来的——都告我们说了,笑得了不得!”贾富春笑道,“您这次是绸缎茶商大老板

    ,住上房东屋,我和富敏富清富华四个住西屋。刘——毛先儿住东厢尽南亮灯的那间破房子——没法子,这是身分

    儿不同嘛,待会儿请毛先儿到正屋,咱们请他打卦测字儿……就怕有外路子客请他算命,那就得等一等了。”“叫

    富扬挡客。”黄天霸冷冷说道:“就说金龟子叫走了——咱们正屋里说话。”
      于是一行五人都进了上房,待店中伙计打来洗脚水,各人泡脚儿洗着。廖富华笑道:“这太不方便了,要在石

    头城那边,从店主到伙计都是富名的徒子徒孙,起居说话是多么方便!”黄天霸道:“我让富英教训这两个稔儿,

    也为这个意思。富威在这里是金盆洗手,并没有跌份儿。现在要把盘子拾起来——我们办这么大事,连个小店都把

    握不住,处处防人耳目,那还成事?富春——去瞧瞧毛先儿,别教他在金龟子那里等了,我料着富英已经得手了。

    ”师徒们正说着话,只见梁富云笑嘻嘻踅进来,忙着给黄天霸磕头时,黄天霸笑道:“咱爷们私地里用不着这一套

    ,你给燕爷行礼是正经。”
      燕人云自石头城外下船便一直闷闷的,仿佛心思很重。黄天霸师徒说话,他也无从置喙,只见那两个妓女,‘

    镖打黄天霸”时,脸上才略带笑容。此时早已擦了脚,见梁富云要行礼,忙双手扶起,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

    但见容颜便得知——怎么得手的?神打、穴打、跌打还是药打?”
      “使的药打,省事些儿。”梁富云笑嘻嘻地说道:“我估着他们也就来了,我得避一避——三哥跟他玩玩我再

    出来。”说着已听院门外脚步杂沓,他便闪身进了东屋。
      果然一时间高富英一脸肃穆进来,后头还跟着洪三和金龟子。燕入云原是堂堂正正的直隶武林世家,只为在保

    定府与“一枝花”同在义合楼营救为恶霸欺占的女子雷剑,心中结下了一段化解不开的情缘,甘心拜入了白莲教。

    黄天霸手下十三太保,却是一群道地流涉江浙的地棍,称霸一方的豪雄乃至痞子丐儿流氓无所不有。什么“穴打”

    “神打””遁功”放虎捉虎之类下九流的玩艺都能来几乎。平日闲谈“药打”,也只听个名头,今儿亲见,燕入云

    倒觉好奇的。灯下打量洪金二人时,却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洪三脸上略带迷惘之色。金龟子黑沉个脸,扫了满屋

    人一眼,说道:“啥子名堂?摆这玄虚给老子看!”
      “三哥,”高富英没有理会金龟子的话,却转脸问燕入云身边的蔡富清:“你来看看这两个人。他两个在那里

    玩婊子我就留心,像煞是中了绵阴掌——”一边说,用指头点着金龟子的脸:“您瞧这印堂、桃红里带了暗煞,还

    有四白穴,您瞧您瞧——这里睛明穴,还有人中穴……”
      金龟子被他捣得发怔,直眨巴眼睛,见他将自己木偶似的撮弄,洪三也眼瞪得溜儿圆,狐疑地看着他的脸,摸

    额头试下巴地在自己身上找病,愣了一会儿,立着眼骂道:“格操姥姥的,哄我到这里来,涮我的开心!哪里来的

    野倥子,你他妈敢情是个疯子!”
      “叫他们走吧。”蔡富清一脸笃定跷足而坐,摆着腿对高富英道:“我看不了他们的病,再说,我手里也没有

    药——我们巴巴地等着要吃酒高兴,你带两个死人来搅场儿。”“这种江湖卖药把戏我见得多了!”金龟子冷笑一

    声说道:“老子是跑遍五湖码头,三刀六洞扎得起,煎饼锅子坐得起的人,敢拿我涮场子——洪三儿,甭听他胡说

    八道。咱们走,明天带算盘来。”说罢转身便走。
      洪三迟疑地转过身,刚迈了一步,忽然惊呼一声:“老金,他妈的邪门儿!我右腿发木,抬不起来了!”金龟

    子还没迈门槛,听他一惊一乍,下意识地顿了顿脚,也觉右腿有点凉浸浸的木麻上来,却还能活动,心里也犯嘀咕

    ,嘴巴却仍硬挺,说道:“我一点事也没——你是叫他们镇住神了——这一套我也玩过!”
      “老五你不该带他们来。”蔡富清道:“这必定是老六,不知这两个畜牲哪里得罪了他,就下了绵掌——找两

    个店伙计,赶紧送他们走!他们是这里的舵把子,不明不白撂倒这里,我们正经生意人,招惹不起!”
      金龟子这下子似乎也有点慌神,蹲身按了按小腿,又捏脚面,只觉得小腿发凉,脚面已木得全无知觉,这一惊

    非同小可,遂转身对众人一揖,说道:“各位老大来到贱方一地,就是我们财神,兄弟岂敢有得罪之心?言语不谨

    无意冒撞之处,老大五湖四海之量,定能鉴谅——只是兄弟见识鄙浅,真的不知道世上有绵阴掌这等功夫。有罪有

    罪!”
      “不知道,所以你就小看?”黄天霸倒也赏识这瘦金龟子硬气,心里暗笑,口中叹息一声对蔡富清道:“老三

    ,给他们看看吧——老六也真是的,招惹这些是非!”
      蔡富清满不情愿地答应一声,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对金龟子和洪三说道:“把衣服脱掉,只留一条短裤,脱净了

    脱净了!——不是师父的话,老六那脾气,我也不敢得罪,算你们寻到了真佛!”洪金二人腿上麻木不仁,心头惊

    慌,惶惶灯烛下各自脱得赤条条的。几个太保一边看着,一个肥若壮猪,胸前黑毛蓬乱,一个瘦骨伶丁,像个干猴

    ,都是肚里不住暗笑。
      “站好!不要运功!”
      “是……”
      “看着我,东张西望什么?!”
      “是……”
      蔡富清却不近前去,端起桌上一碗茶,离那二人约许五步之遥,突然左右脚齐顿“嗬啊——”大吼一声,右掌

    虚空一个白鹤亮翅,在茶碗上空虚绕三圈,自腰功带以上,只见一个气包周身运来运去,脸涨得喷了猪血一般,箕

    张右掌向二人凭空推去,众人不禁一阵低声惊呼:洪三和金龟子双乳期门穴当中,竟各自显现出一个殷红色的掌印

    !金龟于和洪三看得清爽,顿时唬得面无人色。燕入云也自心下骇然,指着问道:“老板,这就是绵阴掌?”
      “不错,这是绵阴掌。”黄天霸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山东端木世家独门绝学、老六偷来的功夫。为这件事我

    三次登端木门,送了千金重礼,承认只戏不打不传,才算饶他一命。你们定是口不关风,说什么歪派话惹恼了他。

    不妨的,他只是惩戒你们,不会要你们命的。”
      金龟子和洪三这才知道黄天霸是“老六”的师傅,双膝一软齐跪了下去,只情一个劲叩头,求告“那就请大师

    父金面,让六爷赶紧救治……这会子膝盖下头都没有知觉了……”
      “你们方才说‘明天’来。”蔡富清板着脸道:“不是老五好心,你们还有‘明天’?”他摆步儿踱着,像私

    塾老先生给学生讲书,缓缓说道:“绵阴掌不传江湖已经一百三十年了,是端木一家的独秘。这种掌可怕之处,击

    人不用挨身,五丈以内都可施用。中掌之人也无大痛苦,只四肢百骸麻木如同中风无药可医。最教人不堪忍受的,

    是到最后形同死人,唯有耳聪心明——你们想想,你其实没有死,听着家人商议料理你的丧事、何日出殡、几时请

    和尚道士超度、什么时辰火化——活‘死人’目不能瞬,口不能张听着,是个甚么滋味?”
      他没说完,二人已唬得魂不附体,都是脸色惨白、通身汗流,伏身仰脸位声哀告:“师父师父……各位老大…

    …”金龟子还略撑得住,只请“佛手高抬”,洪三己是软瘫在地浑身发抖。
      “什么他妈的城东双煞,就这副熊样儿?”梁富云笑嘻嘻从里屋掀帘出来,照屁股一人给了一脚,说道:“老

    子赌输了钱,本想捉你两个弄几个使使,到你们死不了活不成时候收宝,偏是五哥操鸡巴这份闲心——给,一个一

    包药,先护住心,喝掉!”说着,将两个小桑皮纸包儿丢了地下。燕入云端了茶来,两个人抖着手,龇牙咧嘴各将

    一包土灰色散剂吞咽了肚里,苦着嘴兀自道谢:“谢六爷,谢谢……原来六爷赌输了,裤子裆西局子里去,我兄弟

    包场你收火头。一晚上三二百两是稳稳当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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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燕入云情痴悲失路 袁于才接差惊焚书
     
      梁富云做张做智,运功跌脚,双手箕张骑马蹲裆,好半日才将二人胸前的掌印拔得褪了颜色。二人内服砖灰老

    墙土,外经他们这么一做作,挨那一脚踢,麻木也没了,跳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觉得毫无不适,顿时喜得眉开眼

    笑,扑翻身便拜倒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金龟子道:“六爷要不嫌弃,我兄弟愿拜门墙子弟!跟你鞍前马后,三

    刀六洞誓不皱眉!”洪三也道:“比起六爷,我们那点子三脚猫功夫、铁布衫本事,实在连只池塘边的瘌虾蟆也不

    如——我们拜你为师,列位老大生意走到金陵,半个莫愁湖东、灵谷寺向西这片,化铜贩盐都无碍的!”梁富云听

    着,撮着牙花子瞟黄天霸,见黄天霸微微颔首,才道:“这得我老板点头,老板也是我师父——虽说洗手江湖,门

    里头也是有规矩的。”两个人又转求黄天霸,发誓赌咒的异常恳切。
      “富云,你无端给我惹事!”黄天霸叹道:“我们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搅到江湖伙里去,能安生么?入江湖不

    易,出江湖更难!——我没有教训过你么?”梁富云唯唯称是,陪笑说道:“徒弟实在是赌输了钱,又听他两个口

    里胡侵,辱及师父,还想和师父为难,所以下了绵手,也有给师父争脸的心思——你们晓得我这师父是谁?就是名

    震四海的金镖黄——讳字天霸!你两个小小萤火虫,就敢拿天上月亮开心!”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今晚栽霸折筋斗,犯在“婊子镖打黄天霸”这句玩活上,越发求告不已。黄天霸又微叹一

    声,说道:“正入我黄家山门,你们不成,因为我带徒弟们要各处作生意。富云,你收他们作干儿子,也可传点功

    夫——金陵是我们常来过往之地,有个脚窝儿在这里也不坏。”
      拜师收徒,江湖上体面光鲜寻常事,莫名其妙中了别人暗算,就认人家是干爹,这个辈分说出来太在朋友跟前

    扫脸了。二人跪着发愣间,燕入云笑道:“怎么,不愿意?”
      “岂敢呢!”金龟子拱手陪笑,说道:“这是件大事。直到目下,我兄弟还不晓得六爷尊姓,我们原有师傅,

    也要禀告一声,场面才走得周圆——可否容我们回去,备好帖子香烛,选个日于,拜叩成礼,似乎郑重些。”
      黄天霸知道他们心里并不十分服气,格格一笑说道:“是你们自己要拜师的么!他是我的徒弟,叫梁富云,其

    实也并没有惊世骇俗的艺业——你说的有道理,回去商议一下,这件事从容再议——你们去吧!”
      “这两个要搬他们的掌子来对阵了。”贾富春笑道:“不是文盘就是武盘,只在明日后日。很该在这里再给他

    们几手,降服了再放走。”黄天霸道:“这是小角色,降服了也没大用场。南京现在局面与当初富名在时已人事全

    非,江湖上的事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南京黑道儿总堂子叫盖英豪,你们听听这名字,就不像个好惹的主。我

    们又不是认真来这里争霸,又不想和他们劈霸,强龙不压地头蛇,恰到好处就成了。绝不要和他们武盘生分。”一

    头说,见刘墉进来,便忙起身相迎。笑道:“崇如大人,委屈你了。白龙鱼服渔父樵夫皆可欺,当卖卦先生少不了

    受小人的气的。”
      刘墉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绛红市布夹袍,腰间束着玄色腰带,穿一双双梁起明检千层底布鞋,脚步橐橐进来

    ,显得从容稳重又徇徇儒雅。见众人都起身向自己拱揖个礼,黄天霸让着主座请自己坐,轻轻摆了摆手,将铁算盘

    放在桌上,赴一条木凳摆袍坐下,微笑道:“坐,都坐嘛!万一有人来请卦,我还是测字先生——你还是老板么!


      燕入云在北京只见过刘统勋一面,与刘墉还是初次相识,灯下看去,一样的方脸浓眉,一样的黑红肤色,只是

    个头要比父亲高出半尺,眉宇间也不像刘统勋那般带着严威煞气——单看相貌神情,竟和父亲相去不远,谁也想不

    到他才不过二十六岁,更难想到这么个黑大个子,竟是解元出身,两榜进士,出入清华翰林的朝廷新贵……正暗自

    嗟讶,刘墉倾身问道:“你是燕先生吧?”燕入云不防头一个问到自己,忙收神在椅中躬身答道:“标下燕入云,

    承大人关照。”
      “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官派称谓。”刘墉目光闪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听我说,燕先生,你得改一改

    装。因为皇甫水强和胡印中现在都在南京,这里的盖英豪已经和教匪勾手,他们里头传出铁牌号令,拿住‘叛教贼

    ’燕入云者晋升堂主,赏银二百铜子儿。”
      燕入云腾地脸涨得血红,他弃家抛业追随易瑛多年,易瑛虽没有许身相委,二人绸缪相处间不无温情,只为来

    了个胡印中横插其间,易瑛待他日见冷淡,这才失意投了朝廷。打遍中原无敌手的燕入云,自忖功夫能耐不在黄天

    霸之下落得如今在傅恒刘统勋眼里,只是个二等角色;在他倾心爱慕的易瑛目中,只值二百个铜钱!愤恨、悲怒,

    和着一丝对易瑛说不清楚的眷恋幽怨一齐涌上心头,燕入云眼眶中突然满都是泪水,却只强撑着不让它淌出来,掩

    饰着揉揉眼睛,咬牙冷笑一声说道:“是么?刘先生您瞧着我的,拿住这伙贼男女,我一文钱卖给你!”他再也忍

    不住,泪水扑簌簌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不要英雄气短么!”他这份情怀黄天霸一群都是心里雪亮,刘墉却理会不得,因抚慰道:“他们这是有意折

    辱,存心激将,想让你出头去厮拼,摸我的底细。不要上当。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诸葛出祁山,司马懿坚守不

    战,诸葛为激司马出战,派人送来的女人衣服,司马懿当着使者慨然就穿上了吗?这才是能忍能耐、屈伸自如的大

    丈夫!”梁富云却另是一种安慰,微笑着说道:“燕爷,您听我说几句。毛先生说的太是了,你还有个儿女情长的

    心是吧?易瑛那婆娘我也见过几面,论模样真够拔份子的。可是仔细想想,你是方过而立的英杰;她呢?往少里说

    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易容术这玩艺儿我知道,只是一股真气护着。你盗过古墓没?我年轻时候这营生是拿手戏。

    有几个女尸真是长得天仙一样,像活人睡着了似的,一见风就变色变样儿,一霎儿瞧着就叫人心里犯呕——易瑛要

    一破身,顷刻就是个棘皮白发的老乞婆,比戏上满脸麻子滴泪病的老娼妇还难看呢!”说得众人都是一笑。
      朱富敏见燕入云渐渐平静,便插科打诨儿取笑,说道:“这种事不凭劝,劝没属用处。“情’这玩艺儿邪乎,

    女人动情就聪明,男人动情就犯糊涂。我本家叔叔看中了我一个寡妇舅妈,老爷子说我口齿伶俐,叫去劝。我说“

    她比你大十三岁呢,你是娶媳妇儿还是接妈?”他说‘女大十三怀抱金砖’,说我“懂个屁’!我说‘她穷得掉在

    地下当啷响,来了能屙金尿银?’他说‘把福气带来,金银自然就有了。’我说‘三丈开外就能闻见她的狐臭气,

    那是福气?’他说‘我就最爱闻狐臭味儿,提神!’我说‘你图她个什么呀,生过几个孩子的人了,那玩意儿也是

    稀松不紧的……”说到这里众人都已笑不可遏,朱富敏却仍一本正经,皱眉说道:“我叔听了照我脑门心就拍了一

    巴掌:‘鸡巴小不点儿,懂得的还不少!稀松不稀松回去问你妈!’我还不甘心,说‘她一脸大麻子,好看相么!

    ’他说‘那是你不会看,我看一颗麻子一朵花儿!’——人呐,迷到这里头,甭劝。等捉到那个老乞婆,‘一技花

    ’成了老倭瓜,燕爷自然就醒过神儿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刘墉也不禁莞尔。燕入云被这一阵搅,心胸敞快了许多,苦笑道:“各位爷的心燕

    某再没有个不领的,我不是割舍不掉易瑛,是这口气太难咽了。刘——毛先生,我改妆是不成的,化妆再细,江湖

    上还是能认出我来——自投朝廷以来,我还没有尺寸之功,趁着他们都不知道我已受封,我独闯金陵大码头,会会

    这个盖英豪。若能占了这个盘子,不但南京,就是苏杭湖州,到处都成了我的网络。若是占不住,我就是个饵,借

    他这二百钱的光,引蛇出洞,说不定能引出易瑛这淫贱材儿!”
      “义勇可嘉!”刘墉目中熠熠闪光,凝视着燕入云道:“这正是家父想到的办法。黄富宗黄富耀和黄富祖现在

    已经打进盖英豪身边。黄富威黄富名黄富扬原是南京人,在这里名头大熟人多,又都知道他们是天霸的干儿子,所

    以不宜在南京立足,富威在瓜洲已经得手,当了总舵龙头老大,富扬在扬州更了不得,用你们江湖的话说是‘吃遍

    油头’,还见着了易瑛的‘侍神护法尊者’唐荷!”
      众人听得心中一阵兴奋,黄天霸本人和六大弟子在北京招摇,想不到七个干儿子早已潜入江南,打入黑道中,

    而且人人占据了要津!燕入云脱口而出,说道:“唐荷——她在扬州,那易瑛也一定在扬州——四大侍神使,韩梅

    、雷剑、乔松、唐荷,那是寸步不离‘一枝花’的!”
      “如今情势和你在伙时已大不一样。”刘墉说道,“‘一枝花’早已不亲自传教,只是让使者联络各地旧徒,

    秘密设坛设场布施传道,与盐帮、漕帮、洪帮都有来往。雷剑胡印中不知去向,韩梅乔松唐荷行踪也是飘忽不定。

    三教九流,除了青帮,都和她有若明若暗的勾结。洪帮因为人多党众,除江南几省,直隶河东河西几省也分布着几

    十万人,和朝廷暗地作对,所以易瑛最重和洪门联络。盖英豪在洪门自立门户,号称金陵地藏王,若能收服了他,

    江南虽大,就没有易瑛的藏身之地了。”
      这样略作譬讲,燕入云和黄天霸一干人已是心中洞明雪亮。一方是易瑛,深藏不露,联络诸路豪杰待机而动,

    一方是刘墉,也深潜渊底,用黄天霸一干人混入各门江湖派,相机捕拿。才几个月的辰光,已经知道了易瑛这么多

    的情况。刘墉这人不含糊!黄天霸突然想到傅恒接见时的话,对印比照,立即明白了朝廷的意图,任用刘统勋父子

    ,一手整饬吏治,一手扫去反叛朝廷的江湖野士,竟不惜以侯爵相许——那么自己比之七侠五义里的御猫展昭,位

    置还要在上!黄天霸思量着,眼中已灼灼生光,原来心里存着那点“刘墉官位太低”的心思,已丢向爪哇国去了,

    因执礼更加恭敬,在椅上向刘塘一个深揖,说道:“毛先生,兄弟们都是草莽之士,不通政务不懂韬略,一切请先

    生主持调遣——以我的见识,皇上这次南巡,易瑛一定要有所动静。要抢先破案,夺掉盖英豪的盘子,拿住易瑛,

    一来皇上安全,二来也是给皇上南巡添增彩头,岂不是两全其美?”
      “尹元长已经到了南京。”刘墉浓眉压得低低的,口气异常严肃,“金鉷卸任,原旨到京见驾述职之后另委要

    职,今天有旨意就地在南京迎驾。皇上驻跸关防由家父和元长老先生掌总负责。明的那一头我们不管,我们只管江

    湖动静。告诉诸位暗的这头出了差错,我们就是全粉身碎骨了,也赎不出这个罪来。我现在是‘毛先儿’,这身分

    有方便也有不方便,破案的事要靠黄兄燕兄和诸位朋友多多维持。”
      “是。”黄燕二人忙躬身答道。黄天霸说道,“您就住这店里,白天不便,晚间夜深,我们给您回事听令。”
      刘墉不禁一笑,说道:“夜里有时也出去的,我在这里拆字,已经小有名气。人家叫我,我敢不去么?——”

    还待往下说,便听院外有人喊“毛先儿在么?”刘墉一下子便提高了嗓门,说道:“请进!——贾先生,你方才出

    一个‘休’字让在下测生平,听我给你品评……”黄天霸打量来人,却是个缙绅模样,灰府绸袍子外套团花黑缎马

    褂,戴着六合一统瓜皮帽,只在四十岁上下,白净面皮八字髭,看去一点也不落俗,也不敢怠慢,伸手让座道:“

    请稍待,这位贾先生拆毕,再请毛先生给您瞧。”那先生便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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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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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5#
    發表於 2012-1-18 14:55:53

      “按这个休字,字意吉凶双半”,刘墉郑重其事地对贾富春道:“乃是一人倚木之像,你幼年早孤,家中只有

    一个孀母相依为命,可是的?”贾富春原见刘墉捣鬼,也觉好笑,不料他一口就说中了,顿时改容,说道:“先生

    真让我吃了一惊——请接着断,接着断!”刘墉点头,叹道:“木乃东方青龙之像,一人倚木原本是升发之像,草

    木属阴,木即是母,令堂贞静贤惠是不用说了,只是木不能言,口角不甚便利,孤儿倚身未免放纵了你,‘休’字

    不成‘体’,你恕我直言,没有体统,少年时人憎狗嫌,原是个浪荡哥儿。但休字又有‘止’的意思,又可折十八

    成人,自十八岁之后,你才真的立心改过,但令堂人已就木,成了你终身之憾。”说到这里,刘墉长叹一声。
      贾富春已是泪如雨下,语不成声说道:“这是我心中永难化解一段伤痛,毛先生……我真是无话可说……”
      “你不要难过。你有后福,可以报令堂慈亲晋禄之德。”刘墉见他如此难过,也是心下黯然,说道:“你自己

    不成体,但倚了青龙旺相之方,立人是很稳的,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再不致于有什么蹉跌的。


      本来是应付外人的游戏言语,众人听他断得如此严谨准当,竟不禁悚然。贾富春更是认真,起身到房角方桌提

    笔写了个“休”字,恭恭敬敬捧给刘墉,说道:“我头一次见这样高明的先生,请断一断,我后半生前程事业。请

    ……”
      “来,请看。你问后半生,看纸背面。”刘墉就灯影里指着纸背说道。众人一齐瞩目,只见“休”字的反面,

    竟是逼真一个“兵”字,不禁愕然。刘墉多少有点得意,笑道:“你看,正是倒木根基,人卧其上。兵字原是立人

    之像,原是一条好汉,你年纪已不能再进行伍,那就是玩兵器的,必定身有武功。既是顶天立地人,又身怀武功,

    事业也就自在其中了。”
      一个“休”字被他这般挖剔解析,雕刨凿刻得如此玲珑剔透,既解字又析疑断事,讲得丝丝入扣密不透风,众

    人都是骇然暗服。刘墉啜茶笑道“你这个‘休’字写得像民间俗体‘乐’字,大荣大贵没有,大凶大险也是没有的

    ,一身安乐是不用疑的——您先生问卜问字,还是起课打卦?”他忽然问那刚进来的缙绅道。
      “我在江宁县当差,我们东翁派我来请您到府里拆字。”那缙绅也正听得频频点头,见问自己,从容一揖笑道

    :“在这里听忘神了,我自己也有一段心事,想请先生断一断。”
      “你不是自有心事。”刘墉道,“你是替别人断的,是么?”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缙绅也似吃了一惊,身子一探,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真奇了!”
      “你口中说话,有金石之音,犀利如刀,”刘墉说道:“口下有刀,乃是一个‘另’字,你另问的别人。”
      缙绅低垂了头,半晌抬头说道:“这真不可思议。我是奉了东翁的谕问的,问的是谁,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刘墉凝神望着缙绅。那缙绅不慌不忙也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个“葉”字,放在了他面前,说道:“占病。请断

    。”
      “世字在草木之中,此病人恐有大凶之兆,是已经仙去了。”刘塘端详着那笔极端凝方正的颜书,沉吟道,“

    间字之人也占居中,不是寻常官员,乃是一个贵人。葉子,非高大乔木,所以病者是个女的,而且身在旁支;叶处

    树冠之上,乃是问字人的长辈,当是其父的如夫人。字有葉字形,藥不成藥之像,恐是病因误用庸医之药而成藥—

    —这是据字而断,其言质直,乞先生见谅。”
      那缙绅听完,怔了良久,自失地一笑,摇着头道:“真令人难以置信!——实言相告,我就是袁枚,奉了令尊

    和尹制台的令,专程来请的——这几位大约就是天霸诸君罢?”黄天霸诸人原对这位不速之客心存戒备,至此才松

    了一口气,梁富云笑道:“我说面熟呢——我见过袁大人断案呢!”
      “对店里人说,我出去给人看卦了。”刘墉笑着吩咐黄天霸,“今晚兴许回不来,明天到夫子庙设摊,有事你

    们那里去‘拆字’。”说罢一让手,说道:“子才先生,我自然叼光要坐你的驮轿了——咱们请罢。”
      两江总督衙门设在前明沐英园公府旧址,本来就规制宏大,雍正年间模范总督李卫是个好大喜功的,又大加修

    葺拓展,西花园之外,又在衙北征地三十亩,修起殿宇,与衙门衔连相接。殿宇是行宫规模,原是备着雍正南巡使

    用,最终雍正朝也没有用上。现在乾隆有旨南巡,金鉷又拨二百两银子丹垩一新、前府后殿,既不误日常公务,又

    兼管行宫“门房”,这也是金鉷作事细密之处。但这以来,外观总督衙门,看去巍巍峨峨,蕴蕴茵茵,比着北京的

    亲王府还要壮观了。
      刘墉和袁枚在驮轿里,走了约一顿饭光景,下了轿来,已到总督衙门西偏角。一阵西风吹来,都觉乍然间心清

    气爽。遥看天上星河薄云如纱轻遮幽隐、黄黄的月亮穿雾慢移,给人一种隐约神秘的感觉。望着乌沉沉坐地而起高

    低错杂的总督衙门,刘墉不禁叹道:“李卫尹继善金鉷大事铺张了,这要花多少钱哪!这是借修行宫改建衙门呀…

    …”
      “都察院御史窦光鼐参了一本。也是你这番话说——皇上留中不发。”袁枚一笑说道:“从北京到南京,一路

    驿道全用黄土铺平垫实,砸得平如镜实如铁,要多少人力?从德州到苏州、运河上所有的桥都重修,说是修,其实

    是拆掉加高好过龙舟,要花少钱?——走吧,大官小官、商人百姓,各人想事都有自己的尺寸。别人的心我们猜不

    到!”
      刘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窦光鼐是他的同年,十六岁就中了两榜进士,看去腼腆得像个闺门弱女,说

    话又木讷,同在翰林院共事时,都拿他当不经世事的少年看待,他竟有胆子拜章弹劾这几个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

    乾隆屡次下旨,严命各地官员不得为迎驾的事劳民伤财,“一切随分供张,俱由大内筹办”,既有这样的弹章,为

    什么又闪烁躲开了留中不发?……想想袁枚的话,自己不是皇帝,天心难测,也只索罢了。移步跟着袁枚,在黢黑

    的总督大衙院里左折右弯,从二堂西趋,沿雨道径往花厅而来。
      两个人报名而入,乍从暗处进入明灯蜡烛照得如同白昼般的花厅里,都觉得有些刺眼。定了定神,才见是尹继

    善和金鉷两个人在说话,忙上前行庭参礼。金鉷沉着脸坐着没动,尹继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把个算命先生请

    到我这里来啦!来来来,请坐——坐这边椅子上!”刘墉丢下铁算盘在桌上,大大方方挨金鉷坐了,袁枚笑道:“

    卑职不敢!《法门寺》里贾桂的话,‘奴才站惯了’——金制台我们厮熟了,和大帅还是刚认识,怎敢放肆呢?”

    话这样说,却也随随便便坐了。
      “甚么大帅不大帅!”尹继善笑容可掬,“文章千古事,这个官位有什么意思!你的《诗话》,《小仓山集》

    散篇我读过几篇,早就想结识你这‘才子袁’了!”
      这四个人中除袁枚和金鉷稍熟捻一些,其余各人都还算陌生人,就是金鉷和尹继善,也都是天各一方的封疆大

    吏,除朝会偶尔觌面,点头交情而已。诸人差使地位天悬地隔,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场合相遇,本都心存几分矜持,

    但被尹继善儿句调侃,顿时满座春风,都是心中一片温馨。刘墉性本深沉,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面带微笑,心中

    暗赞:“怪不得号称国朝第一倜傥总督,这份滞洒,这份循礼亲情透着豁达明爽,官场哪里再寻得一个?”因椅中

    躬身问道:“卑职正在店中安排破案的事,大人夤夜召见。可否容我见过家父,再过来领训?”
      “延请老中堂在北书房接见海关道和巡盐使。”尹继善轻摇一把素纸折扇跷足而坐,微笑道:“你的差使我们

    不过问,今晚是见见袁子才,有些政务上的事。是令尊叫你过来的。你等一会子就会有人来叫。我们闲聊一会儿—

    —老金,发什么呆呀?还在想金辉的事?”
      “我不想他。我和他毫无瓜葛亲,一查宗谱就清楚——那群御史都是吃饱了撑的,窦光鼐少年新进,又有些痰

    气,我也不计较他。”金鉷的神情忧郁,抚膝叹道:“我想两件事,一是我从州县做到府道,又任几任巡抚。半个

    天下转遍,肥缺苦缺全有,怎么南京总督就做窝囊了呢?再者就是,我除了养廉银子,余财分文不取,无论军政、

    民政、刑罚、财政,还有当地缙绅名流,都是竭尽全力维持的,怎么临离任连个攀辕请留的也没有,连把万民伞都

    没有?好像这个地方有我和没我毫无分别?我这个总督太憋气,我不如袁子才!”又长叹一声,抚着额前稀疏的头

    发,白须颤颤,声音也有点颤颤,“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尹继善凝神听着,站起身来伫立片刻,突然一笑,说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啊——大家还是极敬重你

    的。南京这地方和河东河西诸省不同,大事要认真,小事要糊涂——你太想把这里治得井井有条,让它汤水不漏,

    这就不免有求全之瑕。如今江南省除了军政务、财赋、文政,其实还有海关、盐政、漕务,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

    在这里当了十几年的总督,去两广才一年多,回来就看得眼花缭乱——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涂帐呢!袁子才是

    潇洒文人,潇洒治郡,你说不如袁子才,我们谁比得他呢?上回傅六爷和纪晓岚提起子才,还欣羡得不得了呢!”
      “制军这话叫我哭笑不得。”袁枚在旁笑道:“这小小江宁县,在南京是块踏脚石,谁都可以踩一脚。哪个衙

    门一句活,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没听人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附廓省城,恶

    贯满盈?’金鉷是知县一步步做上来的,竟没听过这话。”一个忍俊不禁,竟自喷茶捧腹大笑,精神顿觉爽快许多


      尹继善嬉笑之间容光焕发,对袁枚道:“我在广里读过范时捷寄来你的《秋水》篇。嗯……‘映河汉而万象皆

    虚,望远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膝王阁序》‘落霞孤骛’前后辉映——我已给纪晓岚写信,荐你赴

    ‘博学鸿儒科’,像你这样少壮的人选可是凤毛麟角哟!”刘墉原不知父亲传唤有什么要紧事,坐着寻思,此刻也

    被逗起兴来,问道:“上次在庄亲王府会文,有位老先生文章里有‘国马’、‘公马’两词,不知是什么意思,想

    问问纪公来着,出京匆忙没来得及。不知能否见教?”
      “‘国马’‘公马’出自《国语》,韦昭作注。”袁枚诚挚地说道,“至于当作何解,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马出处,我也就知足了。”刘墉满意地点点头,“何必一定要知确解!”
      尹继善因荐袁枚博学鸿儒科,也想考问一下他的古学,在旁问道:“国马公马之外,尚有‘父马’,你知道么

    ?”
      “知道。‘父马’出自《史记·平淮书》。”
      “能对出来吗?”
      “可以对‘母牛’。”
      “出典呢?”
      “‘母牛’出自《易经·说卦传》。”
      尹继善喜动颜色,说道:“好!你这位博学鸿儒我没有白推荐——你们两位读过他的《铜鼓赋》么?我觉得序

    文写得比正文还见颜色——”因款款而诵,声如琅玉按节清吟:
      盖闻宝以德兴,玉磐收之建武;物因人至,龙泉佩自张华。况夫鸡娄名文,密须神器,虽陶镕于丹灶,已藏迹

    于青洪。铜鼓者,汉伏波征交趾之所铸,而武侯擒孟获之所遗也。然而代远年湮。星移物换,商山宛在,谁能复听

    鸣钟?泗水依然,不复再擎古鼎。此皆神灵呵护,必待传人;而亦德政薰蒸,始邀瑞物。大中丞金老先生三江沐德

    ,百粤铭仁。福云随银翁俱青,甘雨共金船并紫。于是耕夫前获,渔父复收……目览手披,丹砂璀璨;心移神注,

    紫蔼辉煌。因思雀篆鸡碑,久费书生探访;何幸《聊苍》《洞历》,忽为文士观瞻……
      尹继善背得兴起,接着又诵正文:
      ……祖龙失玉于青城,宝玺不传于吴井,玉杯伪设于汉廷……大学鼓中,昌黎未咏;青荒石外,山海无经。固

    与玉牒金泥,共闷珍奇于天府;直勒商盘周鼎,永为明德之香馨!
      背毕呵呵一笑,说道:“这是晓岚公昨日随廷寄文书给我寄来的。我辈读书人,得此绝妙好辞,焉有不快心之

    理?金公,这赋是江南送呈《四库》编辑首选之篇,‘大中丞金老先生’不就是你么?‘三江沐德,百粤铭仁’八

    字考语你还不知足?”
      正说得高兴,一个小厮走来,向四人一躬,对刘墉道:“老中堂见过了人,叫刘老爷过去说话呢!”刘墉忙起

    身,恭敬答应一声“是!”向三人一揖而辞,匆匆去了。
      “他要挨延清中堂训斥了。”金鉷望着刘墉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缓缓说道:“他在裤子裆拆字打卦出了

    名儿,老爷子不高兴。今儿上午见面,有几个官儿夸说‘城东毛先儿’,我在旁看着他已经脸上变色。晚上就叫了

    来了。”袁枚因将自己去见刘墉时的情形说了,又道:“我原本作游戏问的,是我舅父一个小星,今日才报来的信

    殁了,他竟拆得和信里说的一模一样!他是来办案子的,拆字出名儿,挨训理所当然。”金鉷太息一声,说道:“

    挨训斥谁不挨训?比如说征集图书,征集不上来,四库馆的咨文指鼻子骂‘该督所为何事?乃如此怠忽!’征来赶

    紧呈去,又说‘书中多有违碍语,因何居然不加筛剔?’我这不是民间所说的风箱里头的老鼠么?”
      尹继善扑嗤一笑,说道:“不错——我们都是鼠辈!老百姓说我们是‘硕鼠’——大老鼠,上头看我们是小老

    鼠而已——不过,纪昀是断不会说这话的,他是只老油猫。四库馆里新选进去的修撰,正在得意,又有权又有势,

    就‘该督该督’地训斥我们——征书的事我是不敢再敷衍了,你们看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

    丢了桌上,“——四库馆检查红本处抄送给我的。第十批应销毁书目档,共是五十一种。”
      袁枚忙捧起来递给金鉷,金鉷笑道:“这是你江宁县的差使,叫你来就为这个。你先看吧,我到北京有的看呢

    !”袁枚便审视那书目,封面上血红朱砂写着《应销毁书目总档之十》,展开看,上面写着:
      《昭代典则》一本《明宣宗宝训》一本《明献皇帝宝训》三本《两广去思录》二本《北楼日记》一本《许少薇

    疏草》一本《留省焚余》一本《掌铨题稿》一本《徐忠烈公遗集》一本《冯默庵诗文稿》一本《赵芝亭疏稿》一本

    《抚予奏言》三本《蒋侍御疏草》二本《泡香馆集》一本《宣云奏疏》一本……
      袁枚一代学人,自然留心典籍,见这五十余种书目多是海内稀见的孤本,不免嗟讶惋惜。其中如《冯默庵诗文

    稿》《泡香馆集》《山居草》《遥掷稿》《张茂仁游山记》《西台奏疏》《风豹陵集》等十余种书,或文稿、或墨

    卷、或奏疏、或诗词,都写得美伦清华,自成一家文彩,要上缴已是有些难以割爱,更何况一把火烧掉!翻开册子

    后边,都在前面目录上加的有注,或因里边有“夷狄”字样,或褒汉贬满,或者只为有钱谦益之类的“二臣”为文

    集写了序跋,都成了毁禁理由,袁枚咽了一口唾液,想说什么,却道:“这些目录也罢了,后边这注——字写得好

    ,笔锋中骨柔些,很秀挺的。”
      “子才不要妄评。”尹继善说道:“连字也不能妄评。那是御笔。”
      袁枚吃了一惊,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外边一阵风声,鼓得窗纸一胀,风没进屋,他竟打了个透心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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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00:33

     
    第二十二章 严父孝子心长语重 风流郡守咏诗判案
     
      比金鉷揣猜的还要严厉,刘墉一进北书房便挨了刘统勋劈脸一个耳光,听到头一句话是刘统勋的一声断喝“跪

    下!”
      “是!”刘墉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想伸手抚一下发烧的脸颊,举了举又垂了下来,规规矩矩磕了头,说道:“

    儿子一定做错了什么事。请父亲责罚!”
      刘统勋像是刚会完客,满屋里烟蒸雾绕,几个茶几上的残杯剩茶也都没有收拾,显得有点零乱。掴了刘墉一掌

    ,刘统勋自己反而显得有点气馁,端着个硕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着酽茶,满面怒容夹着掩饰不了的倦色,半歪在

    圈椅里,许久才喘了一口粗气。说道:“方才接见了南京城门领,还有几个苏州杭州的绿营管带。下午见的金鉷还

    有尹元长,傍晚是南京知府、海关、盐漕两道。大家异口同声,夸奖‘裤子裆有个毛先儿’算卦拆字响应如神!”
      “父亲……”刘墉这才知道挨这一巴掌的来由,又叩了头,说道:“是您叫儿子扮算命先生的呀!这种身分容

    易和父亲传递讯息。您还说,扮什么要像什么,扮算命的,此刻就要想着我是个算命的……”他瞟一眼刘统勋,没

    敢再说下去。
      刘统勋没有再发怒,咳嗽一声,粗重地喘息了一阵,起身背抄手绕室徘徊。刘墉身材高大,跪在地下还和父亲

    齐肩高,几个月同在一城不能见面,此刻灯下近看父亲,竟像苍老了几年,连颈下的筋脉上都带了丝丝皱纹,他嗫

    嚅着张口想说几句宽慰劝勉的话,又觉无从说起,只怔怔地看着缓缓踱步的父亲。
      “不错,我说过这话。”刘统勋的声音空空洞洞,在宽敞的书房里发着嗡音,“我说叫你‘像’,没说叫你‘

    是’!没说叫你卖弄名声!”他伸出两个指头举着,“卖弄得名声太大了,招人眼目,惹来一些不相干的闲是非且

    不论,你身处险境,匪类们盯准了你,谁能护得你周全?再者,你卖弄这些杂拌学问干么?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

    两榜进士,要作儒臣佐助一代令主,落一个‘会算命看风水’的考语好不好?”他站住了脚,又道:“你是来破案

    的,破的是钦定要案,泼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刘墉直挺挺跪着聆训,父亲的话一句句雷轰电掣地震撼着他的心。一则以公务,一则以安全,且虑到他的日后

    前程。除了父亲,谁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刘墉心中一阵酸热,哽咽着说道:“儿子已经明白,已经知过了!……

    卖卜认真得过了头,反而透出假来,儿子忘了中庸,没有做到恰到好处……”
      “你是读了《六书风说文》《字触》这类书,趁着办差卖卜,想试试这些学术的真伪,不知不觉进了术数家魔

    道:“刘统勋道:“无论释道邪教,哪家学术如果毫无灵验,谁信它呢?又如何能流传下来?万法归一,经世治国

    还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个不亮?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亲训诲的是……”
      刘统勋盯了儿子足有移时,方吐口道:“起来吧!……”觉得心口一阵悸疼,忙取过书架上一小瓶苏合香酒抿

    了一口,松弛地歪在安乐椅上,一手抚着发烫的脑门,不住地透息叹气。刘墉忙过来,跪在椅后给父亲轻轻推拿揉

    按。
      “墉儿!……”刘统勋半闭着眼,由儿子按摩着,声音已变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着给我按,你个头儿高

    ,这么着太累!……”
      “儿子年轻,身子骨儿结实,不妨的。您只管歇着!……”刘墉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苍老,如此伤感!如此

    温存!泪水夺眶而出。说道:“是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当得这样侍候。”
      刘统勋摇摇头,苍老的声音舒缓且带着暗哑:“打你也为生你的气,也有些迁怒于你。张廷玉奉旨到南京养病

    ,就便接驾。今日上午我去拜见,他竟整整跟我吹嘘了半天自己的劳绩……从侍候圣祖一直说到今上……我心急火

    燎,有多少紧事要办,还得硬着头皮听……”
      “他老了,父亲不要计较他。”
      “我不是计较。”刘统勋插目看儿子一眼,叹道,“我是告诉你,七十悬车,我今年整六十了……看样子未必

    能享他那长的寿。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给我提个醒儿,不要学这个张老宰相……”
      “哪能呢?父亲……您别说这话,儿子听得心里刀绞似的!……”
      刘统勋苦笑了一下:“也不单为生他的气,是气不打一处来啊……叫了盐道、漕运使来,想问问给高恒钱度他

    们押运铜船的是谁,是官道上的还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得想曹寡妇机房带的那一千多织机工人,是不是

    与‘一枝花’党羽有牵连……谁知话没说三句,盐道漕运两拨子官儿,窝子狗一般对咬对叫起来——原来三天前,

    他们在藏春阁吃花酒,为一个婊子争风打过一架。到我这里,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气得发晕,他们越发兴起

    ,对着抖落,盐帮官儿和净土庵一伙子尼姑明铺夜盖奸私,漕帮官员自相鸡奸,竟是一窝兔子!酒席上商定换老婆

    奸宿……我们大清现今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这样的‘吏治’还整顿得起么?”
      “儿子也想劝父亲一句话。”刘墉这才真的明白父亲发怒的原由,叹着气道,“能管着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

    ;顺眼不顺眼的,自己绝不生气。民间说唱儿的现今颂您是‘包龙图’。就是包龙图有十个,一百个,看这样的吏

    治,认真起来,都要气坏了,也是束手无策的。学一学元长公,那份洁身自好,又活得潇洒………‘他滞洒个屁!

    ”刘统勋道,“他也一肚皮的无名火,今天头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宁道、江南巡风使和金华知府三个人

    的顶子,请旨查办——金华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儿来了!”
      刘墉未及说话,竹帘一响,走进尹继善来,抱手笑道:“好一副行孝图!继善在外听壁角多时了。你爷们谈心

    ,把我牵扯进来——你别动,你有心疾,又太累,就这么歪着,世兄你只管行孝,我们说话。”
      “是元长啊!”刘统勋到底还是坐起身来,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一边命刘墉给尹继善沏茶,一边笑

    道:“儿子正在劝我学你,我说你屁的个潇洒,你这曹操就到了。”“金华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着,到你这里吃

    清茶来了。”尹继善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是善于调养颐和,眉目转盼间神采流移,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般的精

    神爽朗。尹继善用指头弹着杯,望着刘墉微笑:“世兄大约不知道,江宁道、江南巡风观察使和金华知府,都是我

    原来使老了的官员。一个人提着条火腿来,为我回任‘接风’,收条火腿有什么?临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用指头

    敲,我就动了疑,剖开一看,里头是嵌着金丸子写的个‘福’字儿。这东西敢吃么?吞金自杀呀?”这一来连刘统

    勋也惊诧,说道:“不是说就是火腿变味儿了么?当众喝斥,又摘顶子又说‘听参’,灰溜溜提着东西回去……我

    还觉得你过分了呢!原来里面还有文章!”
      尹继善诡谲地一笑,“这就是我与延清公的不同之处了。摘了顶子,过几天还还他们,叫来训斥一顿,再安慰

    凡句,真的是好样的,我还要抬举。既能洁身自好,又能教众人警惕自律,也不太扫他们的脸。我说到底是个一方

    神圣,不能维护下头,谁肯实心跟我作事办差?”
      刘墉听这番话,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种实学,真比国子监祭酒在大学里召集诸生,讲“孝梯忠信礼义

    廉耻”说“知耻善莫大焉”、“利义不可兼得,吾宁舍利而取义”之类的道理要高明一万倍。思量着,听刘统勋苦

    笑道:“可谓用心良苦!以诈取直,近乎于诡谲不愧于正。可惜我刘统勋性子暴烈,不能东施效颦。墉儿,听听你

    尹世叔的话可以,也要好好想想,择其善者取为你用。不要邯郸学步,他这一套只适用于他尹元长。如今吏治败坏

    滤漫,没有人挺身出来雷厉风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国舅、什么钱度,也许背后还有更大的

    黑幕,我们爷们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样?你给我争口气!”说着一呛,顿时吭吭地咳嗽起来,刘墉便忙替他捶

    背,低声答道:“是。儿子听命!”
      “我是真的服气你刘延清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泼天大勇。”尹继善看他父子俩这样情景,觉得甚是悲

    壮感人,撼得心里翻江倒海。竭力抑着自己冲波逆折澎湃激荡的心,尹继善勉强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

    甘陕督办军机,不能实地帮办案子。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样个帮忙法?说吧。”
      刘墉见父亲点头,从容说道:“圣驾八月初九抵达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经知道。据派去卧底的人汇报,易瑛似

    乎没有谋刺的逆动。但各红阳教香堂堂主,在大湖船上聚议了三次;我们的细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议的什么

    事。只听堂主回来说,‘月亮十五不圆十六圆。今年要祭红阳老祖,无生老母,慈善人天欢喜,大大热闹一番’。

    看样子,只是想趁皇上南巡,南京、苏杭扬州必然热闹欢庆,使劲搅闹一番,把‘盛世’繁华的牌子给败坏了,让

    天下人瞧见白莲教的势力。元长公没回来,他们已经知道你复任两江总督,也有给您点颜色看的意思。”
      “哼!”尹继善阴冷地一笑,说道:“我在广里接到兼任军机大臣的诏书,已经写信给这里各地驻军绿营,天

    罗地网等大鱼!可以先动手,一个号令下去,各地香堂连锅端掉它!”刘统勋道:“为护皇上安全体面,原该是这

    样。我已经屡次密奏请旨。但皇上三次密谕严旨不允——元长,你可以看看。”说着起身,向书案前窸窸窣窣取钥

    匙“咔”地打开一个黄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递给尹继善。尹继善就灯下抽出来看,却是几封折子的联奏册

    子,一笔钟王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几十页,俱都写得一丝不苟。密报苏杭宁扬州各地教众活动情形,还有几份“清茶

    门教”和“混元教”在陕在晋与红阳教联络传教的往来,也都详述备细。连南京前些日子的龙卷风,与之随同而来

    的民谣儿歌,也略无阙漏。最上一篇《臣刘统勋跪奏请旨从速殄灭荡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朱批:“尔

    可将此折予尹继善看。”
      尹继善这才明白,看这个折子也不是刘统勋对自己的私谊,佩服地一笑点头,接着看时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则易瑛又复闻风逃逸矣!前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虽众,多系草莽无知暗昧

    愚氓之细民,披戴圣化,仰承德泽,享太平盛世,无苛捐暴敛之苦,岂皆有甘心从逆,弃身家性命从贼之理?今一

    网打尽,恐良莽无分尽遭池鱼之殃,焉副朕爱养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车驾未行,江南已先大索,必先招致

    人心危惧、怀栗栗之心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乐也。易瑛数度造反之渠寇,屡剿不获,实亦具过人之

    才,且朕与彼曾有一面之缘,甚愿再复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尔与尹继善及刘墉,素号“能吏”,皆系朕之心

    膂。朕观江南民心,断不致视朕如桀纣而欲弑之,合当精细筹划,既不扰民,且利朕巡视民情观光治化,即小有不

    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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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00:42

      尹继善看毕,将朱批交给刘墉,长透一口气,说道:“还是皇上高瞻远瞩啊!甫巡原为藻饰圣治,我们这头大

    张旗鼓各处捉人,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那还不如不来。我们只顾了皇上安全,忘了这个大局呢!”
      “但这一来就又出了个大难题。因为据黄天霸的人所报,似是而非,实不敢确保无人谋刺皇上。”刘墉皱眉说

    道,“看旨意光景,皇上还要我们安排私晤‘一枝花’,这也太——”他想说“儿戏”,话到唇边觉得不妥,因笑

    道:“我是说跟听公案鼓儿同一样,也太匪夷所思了。”
      其实尹继善和刘统勋也都在想这件事。他们谁也想象不出,乾隆怎么还曾与“一枝花”有过“一面之缘”,更

    难设想“再晤”是什么意思,又该怎么个“精细筹划”法。
      “皇上太爱微服私巡了。”不知静了多长时间,刘统勋长叹一声说道:“傅恒和我,还有坏事了的讷亲,不知

    谏过他多少次,请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说听谏,其实还是照旧。”尹继善绝顶聪明的人,想了想,虽不知就

    里,料知这位风流皇帝“一面之缘”背后,说不定就有什么“事”。因笑道:“天心不测么!就想破了脑袋我们依

    旧不明白。世兄,你其实握着这差使所有细务。我瞧你的。要我怎样出手帮忙,放句话出来。”
      刘墉其实早就在绞尽脑汁“精细筹划”了。冥思苦索良久,说道:“回去还得和天霸他们商议一下。这种事,

    擎天保驾,他们比侍卫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两条。一是钱——打进教匪里的细作,要用钱通关节接近‘一技花

    ’——我们化的刑部专用银项,收寄都不方便。”
      “成!我给你出手谕,在海关厘金里随支随取,打个手条我们和刑部结帐。”
      “用绿营兵三千,化整为零,从现在起就扮作老百姓,进城查看各楼堂店肆地理形势,尤其是灵谷寺、玄武湖

    、鸡鸣寺、清凉山、桃叶渡、夫子庙,到石头城,莫愁湖乃至长江渡口这些名胜之地,或有胜境可览的地处。绝不

    能张扬,又绝不能互不联络。规定了暗语口令,一个呼哨,至少能召集五十个人迅即响应。”
      “成!这一条想得细。我明晨就安排。”
      刘墉怔怔地透帘望着院外朦胧的夜色,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楼深宇似的,喃喃说道:“安全还是第一。平安欢喜

    第一……能不能安排‘再晤’要缘随自然……”他忽然从恍惚中憬悟回来,提着神又道:“八月中秋城里热闹,金

    吾不禁。告示各乡,由缙绅里保族长带领入城观光,这都是些老头子,能约制了自己的乡民,设几处酒棚,年过六

    十的凭身份引子领一份礼,比如脯肉瓶酒之类,家人子弟都进城,老人断不肯叫子弟跟着人起哄胡闹的!”
      “好!”这一条连刘统勋也听得兴奋起来,本来眯缝着眼睛仰坐着的身子一倾坐直了,说道:“这一条应该请

    下明旨,设醴酒脯肉示天子恤老敬贤的德意。官府还可以设赏月亭棚之类,茶水供应,彩票奖米,祥和之气起来了

    ,人就无心闹事了!”
      远处不知哪一家,隐隐传来鸡鸣声。尹继善掏出怀表,时针正指丑正,因起身笑道:“可谓算无遗策!我还可

    调三千绿营听你备用,就万无一失了……好,就这样吧,也该叫老中堂歇息了——天明袁枚开衙,审理怪风吹走女

    人一案。这个事惊动四里八乡,谣诼四起。不要看成是民事纠葛了——世兄要不要去看热闹呀?”
      “要。”刘墉微笑答道。
      刘墉议事想事错过了困头,再没一点睡意,伏侍父亲安歇了,索性洗脸喝茶,就在书房写案情汇集,听外边鸡

    鸣一阵阵,树间鸟渐次啾噪,又给父亲写了个请安帖子压在桌上,仍带了招帖铁算盘,悄悄由后西角门离了这座千

    门万户的总督衙。
      江宁县设在玄武湖南鸡鸣寺东一带,正衙大堂二堂,后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轴,也甚是高大轩敞,比起江北一些

    府衙还要气派,但在这六朝金粉之地,从总督到巡抚藩臬二司、海关总督、各观察道衙门林立闳深浩大的势派,还

    是小巫见大巫。只这县衙南正门前,原是玄武湖水师的演兵校场,水师移防大湖,校场荒芜空旷、平日到这里来,

    看去是十分开阔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门烧一场大火,民间谣传有一美少年呼风引火,袁枚带千余军民用龙头水车救灭,第二日便

    又闹起蝗灾,将南京周匝草木嚼扫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场龙卷风,拔树倒屋,崩坍魁星阁,卷走清虚观大铜钟,又

    吹走城东韩家女子,飞出九十里开外的铜井村……事事惊世骇俗,又件件凿然有据。案子直拖了两个多月才开衙审

    理,是傅恒军机处下的廷谕,让金鉷“凉一凉,放一放,观动视静再施为”,饶是如此,谁不要看这个被风卷到天

    上,又落地无恙的“神女”是怎生一个模样?因此,天色不明,金陵县四乡八里、僻村穷壤的人流便赶集般涌向这

    片校场。
      刘墉赶到时看,跑马箭道和阅校月台上已是万头攒动,无数如蚁的人有老有少有妇有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闹有

    的说笑,咸水鸭板鸭摊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植串儿馄饨水煎包子面食汤饼叫卖声,和嗡嗡蝇蝇的议论声搅成一片,连

    校场墙头上,衙外老树桠上都坐的是人,一边说话一边对紧闭的衙门指指点点。刘墉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角落,

    摆出拆字卦摊来,已是挤得顺头汗流,便听远处一群人似乎约好了喊号子般齐声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审娇娘,咱们看!”
      “袁先生,断案明,开衙问案看得清!”
      “请袁太爷衙前断案,我们要瞧公断了……”嚷叫声中夹着齐声拍掌,口哨说笑乱七八糟。刘墉蓦地涌上一个

    念头:这群人要作起乱来,这座县衙,还有什么总督衙门之类顷刻之间就会化为齑粉,又想乾隆的朱批密谕,不禁

    自嘲一笑。正胡思乱想间,贾富春热汗淋漓地挤了出来,到卦摊前蹲下,说道:“毛先儿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庙,

    没见,猜你是到这里了,还真猜准了!”
      “你先生问卦,还是测字?”
      “不是我测,是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在哪里?”
      “在裤子裆。”贾富春笑嘻嘻的,却压低了嗓门,“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富云悄地跟着护你。没

    事,是两个倥子!”说罢便起身。刘墉刚站起来,便听千万人一声兴奋的鼓噪欢呼,“袁太爷升衙罗,噢嗬……”

    刘墉跷脚看时,果然衙门已经大开,所有的衙役手执黑红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着向前涌动的人群,呼喝

    着虚打,再看衙内,袁枚头戴白色明玻璃顶戴,穿着白鹏补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着雪白的袖里正在出衙,

    刘墉一笑,随即转身向外挤,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气度娴雅,满面春风跨出县衙门槛,双手抚琴般向下按按,滚腾翻闹的人声由近及远便安静下来。
      “父老乡亲们!”袁枚摆手命衙役后退,渊亭岳峙立在衙前滴水檐下,朗声说道:“大家愿意看我袁某人明审

    这案子,我顺从民意,在这里立地断案!”见人群骚动,袁枚微笑着闭上了口,移时稍静,又接着说道:“但今日

    人太多了,如果搅闹吵嚷,你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我只要三丈空地审案,你们围观静听,一定是审

    公断明,各造人欢喜。如不能遵这个命,我宁可改日再审。如能答应,谁要在里面滋事,你们将他揪我面前发落。

    这样好不好?”
      “好!”
      上万的人一齐轰鸣道。
      “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温馨微笑,万人攒集的校场上,虽然偶尔也有人咳嗽咳

    痰,有小孩子的吵叫声,但他的声音爽亮,连后边的人也听得清楚:“请前面的乡亲席地坐下,我就在这台级上头

    断案。断得公,不要鼓噪;断得不公,也不要鼓噪,写揭帖递到东边总督衙门,一句话的事,我这个县令就不是县

    令了。”说着向众人一躬,双手向前边的人箕张礼让:“请,请坐……哎,对了,老人家慢点,那是您儿子吧?扶

    着点你父亲……”
      其实此刻尹继善、金鉷和江南巡抚范时捷早已闻讯赶来。为怕出乱子,督抚衙门和南京城门领的兵丁都已倾巢

    而出,散在校场四周防变。尹继善几人都在县衙门房坐着,隔亮窗观察动静。见人们如此循规蹈矩,前面坐,后边

    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颗心放了实处。范时捷最爱嘲噱骂人的,不禁笑道:“袁枚这龟孙县令,平日瞧着酸不

    叽的,还真有点门道:“尹继善口中从来不说粗话,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势,这真叫抚琴而治!”金鉷和范时捷

    却玩笑惯了的,笑道:“哪像你这老乌龟,动不动竹蔑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横飞!”说着,三人接着往外看。
      “原告、被告、铜井乡的典史里正人证,都带来了么?”袁枚立在滴水檐下的石阶上,回身问身边的师爷道。
      “回明府大人,都在签押房侍候着呢!”
      “请,请原告。”
      用“请”不用“带”。人群立时一片窃窃私议声,但顷刻便安静下来。原告———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己跟着

    衙役出来。他大概从没有这样出众,万目睽睽下慌乱得脸色惨白,脚步踉跄,过门槛时几乎拌倒了,双腿颤得直要

    跪下。袁枚道:“你是读书秀才,天子门生,不要跪,沉着气听我问话。”
      “是……”
      “你叫甚么名字,家在哪里?”
      “学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说话一样。”
      “是。”几番鼓励,李登科似乎横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来:“在牛头山西北的李家屯。”袁枚点点头,

    “你告的是城东虎踞关韩慕义是吧,你们原是下了媒聘的姻亲。五月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卺之礼的。花轿抬上门去,

    你拒不接纳,女家打伤了你家守门长工,可是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鉴,我五月十五已经申明退婚,

    他们二十六又送亲上门,哪有这样无耻的?学生是读书人,不会打架,所以告官纠办。”
      袁枚扫视一眼静听的人众,说道:“读书人先要知礼,许婚于前,退婚于后,出尔又反尔,这能叫‘循礼不悖

    ’么?”“回老父台!”李登科已完全平静,梗着脖子倔强他说道:“韩家女儿不是贞静之妇,我世代书香门第,

    家无犯法之男,族无再婚之女。焉肯纳此不清不白之女人为箕帚之媳。”袁枚思量着说道,“是不是为韩家女子被

    风吹到铜井的事?有没有别的缘故?”
      “回老父台,没有别的缘故。”
      “平日两姻亲来往,有没有过龃龉?听没有听说过韩家女儿有不安守闺分的事?”
      “没有。”李登科道,“可是,哪有一个大活人风吹九十里安然落地,在铜井村隔宿而返的?分明是——”
      袁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铜井的人证来了没有?他们乡的典史呢?”门口

    的衙役一声答应,一个官员戴着镂花金顶,穿一身簇新的黄鹏补服,带着两个人出来。那个穿补服的未入流官向袁

    枚行庭参礼立在一边,后边两个都是农家打扮,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在四十岁上下,便都跪了下去。袁枚对那官员

    笑道:“许三畏,久不见面了。——这两个人,谁是里正,谁是当事人?”
      “回大老爷!”那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说道:“小人许清怀,是铜井村里正。他叫许义和,是村北许清仁的儿子

    ,叫我叔叔。”
      袁枚打量那年轻人,本本分分一个庄稼小伙子,穿一身蓝靛粗布长袍,跪在地下,脸涨得通红,紧张得满头都

    是热汗珠子。因问:“你叫许义和?”
      “是。小的叫、叫许、许、许义和。”
      “作什么营生?”
      “种地。”
      “家里有什么人?”
      “奶奶、爹和妈,还有我媳妇儿和一个小子,小子刚满、满、满月;怕吓着了。她娘母子没来……”
      “嗯,好。”袁枚满意地点点头,看了一眼木呆着脸的李秀才,问道:“姓韩的女子是落在你院子里的?”许

    义和叩头碰地有声,战战兢兢说道:“回青天大老爷——不,不,不是落在院里,是、是、是落在村口打麦场上的

    ……”袁枚道:“你不要发慌,慢慢把当时情形说清楚。”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注向许义和。他揩了一把颊上的汗,似乎镇定了许多,徐徐说道:“五月初十晌午错后一点

    ,我在地里锄玉米田。我媳妇坐月子,我爹老气喘病儿犯了,是我妈去给我送饭。饭没吃完,天就变了。一霎儿时

    辰云就涌上来,天黑得像扣了锅……就见西北方向一个黑烟柱子似的旋风,盘着旋着,先到村西,大井台旁几棵柳

    树一下子就裹倒了,许进士家门前的大旗杆也卷到天上,眼看着几起几落,砸到村东池塘里……
      “眼见那龙卷风越来越近,我妈唬得两条腿一软就跪到地里念佛。我瞧那风势头儿像是要卷过来,瓦罐子一扔

    背起我妈就跑。就觉得满耳朵风声呼天吼地,身子都飘飘地直要离地。砂石土灰打在脸上,什么也看不清,额头上

    还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血口子,迷迷糊糊只向我家方向飘着跑……
      “跑到我家东边不远,觉得风小了些,天黑得像黄昏,麻苍苍的……睁开眼看,几个麦秸垛全没了,麦场四周

    的风都在旋,连石头带树木绕场儿旋,作怪的是,场心没有风,光溜溜的连一根草节儿也没有。我妈说‘儿呀,这

    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娘母子,赶紧跟我跪下念佛!’“我跟着妈忙向南跪下,合十儿念佛……念着念着

    ,风又大了,大得直想把我从地下拔起来似的,石头瓦块打得浑身生疼。我娘俩什么也看不见,偎在一处趴在地下

    ……约莫半袋烟工夫,忽然觉得没了风……我们都吓怔了,睁开眼看,那黑烟柱子已经旋着往东南越来越远……我

    妈拉着我,向南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站起身来,恍恍惚惚跟作了一场噩梦似的……正要回家,见一个人歪倒在场边

    。走到跟前看,满头都是灰土,晕迷在地下,连鞋也没有,要不是那双小脚,连男女也分不清。我娘和我连架带扶

    才把她带到家里……”
      他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上万的人已听得目瞪口呆。还要接着往下说,袁枚问道:“这时是什么时候?”许

    义和道:“离我吃饭风起时也就一顿饭时候。”“你接着说。”袁枚说道。
      “她身上没伤,只是头晕,灌了半碗黄酒就醒了。”许义和道:“这时候天已放晴,满村的人都惊动了,一头

    报里正,又报许老爷知道,许老爷来时才过未正时牌,我家院里院外拥拥嗡嗡脚插不进,都是看热闹的人。许老爷

    问了几句话,就用驮轿把她带到镇里……后头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说完又叩头,“小的的话句句是实!”
      袁枚满意地舔舔嘴唇,问许三畏道:“他说的有假没有?”“前头的事我没有亲眼见。他们报到我家,我正和

    几个朋友吃酒,议论刚才过去的龙卷风。一听这事,和朋友一起赶去。也就是未正稍过时牌。”袁枚略一沉吟,吩

    咐道:“带被告过来!”
      “扎!”
      安静的人群立时躁动起来,须臾间便又寂然。一个花白胡子老者穿着灰粗布长衫,约莫五十四五年纪,咳嗽着

    出了衙门,后头跟着两个小伙子,却都是短打扮,看样子是被告韩慕义的儿子。接踵而出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

    ,头压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颤得连步子都走不稳,跟在父兄身后跪下,向袁枚行礼,稍稍背转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皱着眉头看着这三个人,移时,问道:“韩慕义,你为什么唆使你的儿子到李登科家

    闹事,砸落人家门上的匾,还伤了人家家人?”韩慕义连连叩头,说道:“青天大老爷!小人虽没有功名,也是读

    过书的,并不敢违理犯法,小女素英是个规矩孩子,无端遭人流言诬陷,事关名节,直要投井寻死,韩家又赖婚不

    纳,儿子们气愤不过,上门讲理。年轻人火气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这是小老儿训教不严,老爷只管责罚。但

    我女儿实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语中伤,街谈巷议说是妖精,韩家也这样无情无义,叫孩子怎么活、求老爷给我一句

    公道话,一门九族感恩戴德……”那两个儿子见父亲热泪纵横,也是泪如泉涌,叩着头道:“不干我爹的事,是我

    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干干净净的人,受人作践欺侮……,求老爷给个公道……”说罢伏地大哭,满场的人都听

    得凄惶不能自胜。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说道:“这样一个弱女子,无端被龙卷风吹走,九死一生而还。本来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

    ,反招得满城风雨,流言翻沸不绝于巷。本县也是十分矜悯……”他转脸向李登科道:“这不是了不起的纠纷。你

    若不告,本官可以为你两家和息。孔子之学以仁为本!”
      “学生明白。”李登科鞠躬道,“学生只要平安退婚,别无所求。”袁枚沉了脸,问道:“退婚?为甚么?”

    李登科看了一眼韩素贞,说道:“这件事太骇人视听,风吹九十里,隔三日而归,满城风雨,或以为妖孽,或以为

    奸约私奔。我李氏世代读书,招此女为媳,众口烁金,到哪里申辩,又向谁诉说?”
      袁枚哈哈大笑,对韩素贞道:“素贞,你抬起头来!”韩素贞还在掩面而泣,哽咽不能成声说道:“我……我

    不敢……”袁枚道:“有何不敢?你是体体面面的清白人,本县给你作主!”
      “是……”
      韩素贞抬起了头。她的姿色说不上十分标致,鹅蛋型儿的脸,脸颊上微有几颗雀斑,弯月眉下一双眼睛闪着泪

    光,水灵灵的。羞涩得只是回避众人目光,身材稍弱,看去却是端庄稳重。只是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我已经请夫人验过,她是贞女,方才铜井村官证人证的话你也听见了。”袁枚道:“既是白玉无暇,我看你

    不宜退婚。”
      “事骇物听,学生还是求平安退婚。”
      “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
      “……学生不敢从命。”
      “这样一位闺中佳秀,又无失德之处,有甚的辱没你姓李的?!”
      袁枚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威压,李登科的腿颤了一下,但随即冷静下来,恭敬回道:“学生并没有说韩家女儿

    是妖。甚么是‘妖’,反常即为妖,这件事自古无之,风吹人九十里无恙而返,倾动金陵,传遍天下,从此我家家

    无宁日。就像今日,万目睽睽众口不一,我们走到哪里,都遭人议论,耕读人家如何禁受得起?”他话音刚落,袁

    枚接口便道:“如果是美谈佳话,议论又有何妨?”
      “美谈?——这是‘佳话’?学生不明白老父台的话。”
      “古有女子风吹至六千里外者,你听说过没有?”
      “老父台说笑了,那是戏,是齐东野语。”
      “齐东野语?”袁枚冷笑一声,问道:“郝文忠伯常公的《陵川集》你读过没有?”
      李登科凝视袁枚移时,说道:“郝伯常是元代泽州人,乃是一代忠臣,《陵川集》学生不曾读过……”袁枚吩

    咐衙役,“到我书房,叫书僮把《陵川集》寻来。”又笑谓李登科,“我来为你咏诗断案。”
      校场上的人一阵兴奋的议论。“咏诗断案”,不但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都瞪大了眼看着袁枚。
      “这首诗载于《陵川集》里的《天赐夫人词》。”袁枚面向众人,闲庭踽步似地在檐下悠然吟道:
      八月十五双星会,佳妇佳儿好婚对。
      玉波冷浸芙蓉城,花月摇光照金翠。
      黑风当筵灭红烛,一朵仙桃降天外。
      梁家有子是新郎,芊(米)氏忽从钟建背。
      负来灯下惊鬼物,云鬓歌斜倒冠佩。
      四肢红玉软无力,梦断春闺半酣醉。
      须臾举目视傍人,衣服不同言语异。
      自说成都五千里,恍惚不知来此际。
      玉容寂寞小山颦,挽首无言两行泪。
      甘心与作梁家妇,诏起高门镑天赐。
      儿年夫婿作相公,满眼儿孙尽朝贵。
      须知伉俪有缘分,富者莫求贫莫弃。
      望夫山头更赋白头吟,要作夫妻岂天意?
      君看符氏与薄姬,关系数朝天子事!
      他抑扬顿挫,时而高亢纵歌,时而低回咏叹,时而款款平叙,时而激越清颂。看审案的人有的听得懂,含笑点

    头;听不懂的,也为袁枚儒雅倜傥的气度倾倒折服啧啧称羡。原来那种躁动,瞧新奇看热闹,想窥探秘密的,想观

    看“妖女”风姿的,都在这一声声曼咏清哦中不知不觉化解尽净。
      “如何?”袁枚似笑不笑,接过书翻开,递给愣在当地的李秀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郝文忠一代忠

    良儒臣,岂肯作诗诓人?当年风吹吴门女,嫁给了宰相!不是这素贞如何怎样的事,我看是你儿子有福没福配这女

    子的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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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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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02:10

     
    第二十三章 一枝花蜇居忆往事 红阳教闻风思造乱
     
      “一枝花”易瑛蜇居扬州已经三年,自从败走山东,邯郸截饷案发又逃离,山西立足不住,河南桐柏老地盘又

    被刘统勋派重兵逻察弹压,施银赈粮收束人心,眼见乡关难归,只好化整为零,从淮安潜入南京,不料却又被黄天

    霸一群紧紧追逼,几乎身陷囹圄。穷途末路惶急无奈间,听南京上清观步虚道长“向东去”的忠告,只好沿江东下

    ,几经择地,选中了扬州的天雷坛作驻足道场。
      按天下名园胜景,洛有《名园》之记,汴有《梦梁》之录,自宋之后己成劫灰。扬州名城大郡,地襟吴越,怀

    水抱山,乃是天然风尚华丽之所。但自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大屠,所有名园胜地,几乎全被兵燹夷为灰烬。不过,

    扬州是南北运河于长江交叉地,金陵苏杭接连冲要,圣祖康熙六次南巡,皆从瓜洲弃舟登陆。皇帝爱这地方,地方

    官谁敢不爱?赋工属役,增荣饰观大加铺张,四方商贾士民赶这盛世热场,风涌云集。上自仙哀帝所,下至篱间草

    民,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戈流跄之戏,也就随遇勃兴。壮观异彩,竟比宋室偏安之时还要盛十倍。
      天雷坛地处扬州小金山后。原是吕祖道观,是飘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庙院。说透了,其实就是红阳教主

    的发祥之地,易瑛在江西举事失败,曾经在这里躲避过半年,这次重来,见庙院毁妃,已成一片瓦砾断垣。她有的

    是钱,依着当年旧制,又慢慢重建起来,除供奉吕祖的正殿,又在厅后建住屋三楹,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厅三座

    ,移来奇花异卉遍植庙中。老荫婆娑中殿亭掩映。数年之间,严然已成胜景。
      她将皇甫水强、罗付明和包永强三名“红阳教”的护法尊者改扮为道士,安置在天雷观中主持接待。自带了韩

    梅、唐荷和乔松三位女圣使,命她们都改了男装,在观东边叶公坟北另辟一处小园,却是土垣茅舍前榆后桑,门前

    门后俱都辟了菜园,和叶公坟北的傍花后村连成一片。这样,外人偶到此游,看去像是傍花后村的菜农人家,傍花

    后村的人看去,这又是吕祖的庙产。筹划得精细,又上下买通了里正村甲长乃至乡里的典史,村中的百姓也处得融

    洽,因此几年间不显山不露水,便安安稳稳地定居下来。刘统勋到扬州私访,也曾踏看过天雷观。登雷坛一望,南

    北运河漕船往来,高桥、迎恩桥、小迎恩桥如虹横跨其上,草河、市河、护城河交汇于小金山南;天雷观西望,河

    道纵横间矮屋比柿,地平如掌,草屋茅舍间豚栅鸡栖,绕村傍舍间茂竹凤尾森森,烟柳护房隐隐,刘统勋曾在坛上

    指着一个居处说“好一个小桥流水人家”!他哪里晓得,就在这个“人家”中,住着他穷搜苦索,耗尽精力,动用

    数十万国市、牵连四省缉盗司和绿营驻军,必欲捕拿归案的“造逆巨寇”呢?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织机旁描织锦花样子,一手捏着竹蔑绷紧了的一块月白苏绢,一手握黛石笔坐着

    出神。
      这是一双晶莹得象牙雕琢出来似的美丽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带一点晕红的血色。翠绿的竹篾弓弦上的画是一

    枝横亘的梅花映衬着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胧的茫茫陵岗。画儿、手和她的人一样奇丽的冷艳。她确实已是年近五十

    的老姑娘了。这位名震天下的逆贼“一技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户农家女儿出身,六岁上父母遭瘟疫双双谢世,她

    就流落桐寨铺街头乞讨为生,被白衣庵的静空师太收徒为尼。只为容颜姣好,招得无赖流氓日日缛嬲不堪。静空圆

    寂后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连出庙化缘都随身带着剪刀。
      雍正年间,奇人异士贾士芳路过桐寨铺传教布道,演法惩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书飘然而去。消息儿不胫

    而走,不但桐寨铺名声远播。这位法名“无色”的尼姑艳声也如雀起之噪。
      男人出名招来的是功名富贵,女人出名却常是祸患随至。她白拿了一部天书,蝌蚪文儿曲曲连连,别说不识几

    个字,就是饱学儒士瞧了,也以为是疯子弄的鬼画符儿。师姐们被聒吵得不能清静,连劝带逼要她还俗。梢漏点风

    ,不但招惹本镇恶少垂涎,县里“百里王”冯老爷子也打念头将她娶来作妾。镇上无赖们三天两头约好“到庙里看

    ‘一枝花’去”“去跟菩萨提亲”!老爷岭上土匪罗家驹也扬言“倾寨去抢压寨夫人!”白天无论走到哪里,后边

    都跟着些痞子,说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话,晚间院中丢砖抛瓦撒土掷灰地吓唬人。后来,两起子恶少在唐河岸看她洗

    衣,自己伙里上首相见,当河滩捅死了两个。官司打到桐柏县,那县令胡斯恒是个正经道学,判词也写得出奇:
      桃李艳色出墙,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邻子窈窕,遂招登徒争风。天生尤物,骇世惊俗;红颜祸水,流毒僻壤。

    燕瘦环肥,汉唐因之倾圮;金莲盘舞,后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贞之女,在国倾国,居城倾城,患

    乡扰邻,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闹事的不究,毁伤人命不问。却判易瑛枷号三月。易瑛一声也没有哭,出狱后跪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头,

    便攀山直上白云岭舍身崖。
      当时是怎样的情景?秋未的西风呼啸掠山而过。衣衫、散乱的长发都在猎猎急抖,云层像白色的长河从舍身崖

    下流移向东,偶尔一处稀薄,像隔着深水透见水藻荡动那样的感觉,遥俯满山的松林和杂树摇动。传来阵阵河啸一

    样的松涛声。站在这样孤峭得刀切似的悬崖顶端,她觉得世界大得无法想象,漫漫云涌波涛中突兀的山峦像无数陡

    峭的礁石直绵延到极目处,自己又像秋风中的一片红叶,凄凉无奈地飘零凋落……
      “我有什么罪?”她喃喃对着苍穹说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为甚么这么不公道?这

    么大的世界,怎么容不下我一个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阵空明:“观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给您捧瓶儿……”

    她嘴角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正要纵身跳下这云海弥漫的峡谷,忽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孩子,慢来—

    —”
      易瑛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颤栗了一下,回过头看时,却是一位老人抚松而立。老人鹤发童颜,相貌奇古,却

    是时人装束,穿着件土黄短褐,脖子上盘着的辫子都雪白了,一双青布芒鞋满都是灰尘。她一股作气爬上白云岭极

    峰,身后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居然毫无觉察!刹那间,她仿佛觉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说道:

    “我就在这山里采樵,读点书,也练点吐纳工夫,常到镇上卖柴沽酒。活了这把子年纪,没见过神仙,也不信有神

    仙。因为如果有神仙,他就应该能见到世人这般样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该见善不度见苦不救。”
      易瑛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老人的话她不全懂。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摇动起来,而后开始复

    苏,有了知觉与温暖。她泪水静静地淌着,望着老人模糊的身影,凄凉地说道:“我的罪不过是爹妈给我生得俊。

    我爱干净,爱清静,这世道为甚么不能容我?原来还系念着我可怜的老爹,现在,我该给自己寻一份长长远远的清

    净了。这世道真脏,脏得连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叹息一声,“这山上开满的是山丹花,杜鹃花,野桃花杏花梨花开时,也是一坡一

    坡的。过往的行人都满不在意的。可是,偶尔草丛中开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药,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

    者砍柴的粗汉,也会特意地费力气,专门为折断它趴着陡坡过来。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贵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

    许另是一番际遇。可你偏偏生在这里,这里的水土不养这样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齿,望着在云层中流移的山

    峦,久久没言声。老人道:“你太弱了。想过没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断的花,是一株长满了刺的花,触一触就刺

    得流血,人们还敢不敢伤你?”
      易瑛疑惑地望着老人,摇摇头。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艺高强的女刀客,剑侠,谁能伤你?如果你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谁敢冒犯你?”
      易瑛仍旧摇头。
      “你不是有一部《万法秘藏》的么?”
      “您怎么知道的?”
      “有人造谜儿,就有人会猜谜儿。”
      易瑛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看不懂……有几段看得懂,试试也不灵。没有用处的……”
      “有用。我给你个实证,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这舍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没有活出来的?”
      “没有。”
      “你不是来跳的么?”
      “是的。”
      “那么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这万丈深渊,掠过的袅袅云层下,是五颜六色斑驳的杂木丛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

    峰,从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她突然一阵怯懦,犹豫了,觉得眼晕……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间,那老人已经纵身跳了下去!
      易瑛惊呼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崖顶的岩石上,只见老人穿过云层笔直地坠落下去,直贯望夫石峰……她吓呆了

    ,直着眼盯视,眼见那身影越去越小,变成一个小黑点,变成尘埃一样,忽然像是谷底吹起一阵飘风,那尘埃在风

    中又波伏飘动起来,随风荡动着又渐渐升起,直升在云层中。越来越看得清楚,连老人的衣袂面目都看得一目了然

    ——与其说他是在“驾云”,不如说是在云海中浮动游泳,时而浮,时而沉,时而仰,时而俯,时而倒植,时而直

    立,竟是翻滚起落从容裕如!……足有移时,老人微笑着移步登“岸”,脚踏实地又站在易瑛面前。问道:“有没

    有折不断的花?”
      “您一定是老天爷派来度化我的!”易瑛匍匐了下去,“就这样死了,我也不甘心……收下我作您的女儿吧!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老人叫宋献策,原是大顺李自成闯王麾下的军师。清兵入关,昙花一现的李顺王朝崩溃

    不可收拾,宋献策只身逃离乱军,隐居桐柏山中采药炼气,算来已有一百三十岁的高龄了。
      七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桐柏山山风呼啸,大雪弥漫。茕茕萤灯之下,但闻窗外的松涛声翻江倒海价响成混沌一

    片,雪片击得窗纸都簌簌抖动,风雪松涛仿佛摇撼着整个山峦,要把这三间石屋拔起来似的,连屋顶的石板瓦都被

    掀得一翕一动。宋献策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默坐石炕上搬运周天,移时,忽然开目说道:“瑛儿,我要去了。


      “老爹,”易瑛正在炕下添柴,停住了手,诧异地问道:“这种天气,到哪里去?”
      “我快一百四十的人了,还能到哪里去?”
      “爹!”
      “佛所谓涅磐,道所谓冲虚羽化。”宋献策淡淡一笑,“孔子之学是治世之学,还是他说的是,也就是‘死’

    字罢了。”
      易瑛手中的柴“当”地落在石板地下。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宋献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您跪到这里,听我说。生死大道,其理难明,也就因它是最寻常的事。”宋献策脸上泛出潮红,盯着易瑛道

    :“学道学到精微处,反而不知最寻常的事,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条。”
      易瑛直盯盯望着他,她还是不敢相信。
      “你所学道术,防身有余,攻敌不足。”宋献策喟叹一声,微仰着脸思索着什么,又道:“我师父那是何等的

    能耐!出山时他反复叮咛这话,我还是忘了——一入红尘,五色俱迷啊……”
      宋献策的庞眉白发一动不动,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凝瞩在灯影里,声音在混茫的松涛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是愈

    来愈弱。易瑛此刻才意识到他是给自己作遗嘱,心中猛地一阵悲酸,泪水已经无声迸出,忙叩头道:“女儿不敢忘

    ……道术无穷,女儿还是井底之蛙,决不在人前逞能……”
      “道是一回事,术又是一回事,不要全然混淆了。”宋献策脸上已退了潮红,渐渐蒙上一层土灰色,大手印举

    胸运功,徐徐说道:“你起意作念,蹈步罡斗,也许能让外面雪住风停,但周天寒彻仍是严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风

    更猛……谁也变不了这个!条条大路通北京,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缩地之法,日行千里,却不向北走,‘术’

    能通神也仍是北辙南辕。”
      易瑛听得朦朦胧胧,双手据地仰望着他,颤声说道:“请……爹爹指点迷津……”
      “寂寞空山,凄迷风雪……”宋献策的声气丝丝颤抖,听得易瑛心里发疹,却也还话语真切,“既是‘迷津’

    ,何能‘指点’?我替你看过:终身不出桐柏,发心修持以劫应劫,或可安度余生。不然,天地虽大,恐怕你难以

    安身立命……这实在是过来人的话,你听得进去么?”
      “听得进去……”
      “永不动无名。听得进去?”
      “听得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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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9#
    發表於 2012-1-18 15:02:22

      宋献策长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说了句:“可惜呀……”手便松弛地垂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辟

    踊号陶千呼万唤,只是垂首不语,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双修的并能之士,辅佐李自成纵横天下,叱咤风

    云,统率百万雄师捣破北京的人杰,就这样悄没声地在风雪桐柏山中与世长辞……
      “爹爹,爹爹!师父,师父……”易瑛失声恸号,她觉得周天一片漆黑阴寒,压得自己气也透不出来,辗转反

    侧苦死挣扎间,突然醒转来,但见织弓犹握,黛笔尚在,窗外秋蝉长鸣万树斑谰,室内息香未散幽香袅袅——兀自

    满脸泪痕,却原来是南柯一梦,隔窗犹自听得海子对岸春香楼歌女侑酒的唱曲儿声:
      帘前记执纤纤手,堂中细酌盈盈酒,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依住。惊风又拂衣衫去,无问无

    愁;万唤千呼不转头……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这是怎的了——从来没有这样儿的!”忙忙洗了脸,拢头掠鬓才了,便见唐荷

    进来,因问道:“瓜洲渡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唐荷看了看易瑛,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笑道:“阿姐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昨晚高恒到了——就是黑风崖太平

    镇钻碾盘儿那位国舅爷,住了高桥驿站。半夜时分又来了个老公儿,叫卜义,已经上了岸,听高恒已经住了驿站,

    他不愿住下房,就往下开了一程,住了迎恩桥接官亭。扬州知府裴兴仁、图书征集司的夏正云、城门领靳文魁带阁

    城缙绅去拜会了高恒。永强老板也去了。这会子是我们作东,在春香楼给高恒接风。”易瑛笑道:“我说的呢,春

    香楼这早晚就聒噪得热闹——太监那边呢?”唐荷道:“名字稀奇,叫不(卜)义。听说是给皇上打前站,来踏看

    桥梁行宫的。跟他的一个叫秦慕桧的小苏拉太监,是清茶门教的人,已经和罗二哥他们接上了暗号儿。说卜义老公

    儿正生闷气,抱怨裴兴仁他们攀高枝儿,只顾巴结国舅,没人理他呢!”
      “南京那头来人了没有?”易瑛离开了织机,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了,一边沉吟,问道:“十天头里接他们飞

    鸽传信,说黄天霸他们来人了。不是已经回信叫盖英豪派人来一趟的么?”唐荷犹未及答话,便见乔松抱着个鸽子

    进院,口里笑说“辛苦你了!”便放了鸽子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易瑛,细声细气说道:“阿姐,盖家的信……”

    易瑛转手便递给唐荷,说道:“米汤写的。熏出来看。”
      “是!”
      唐荷答应一声,打火点着了蜡烛,小心翼翼张着手熏烤那信。易瑛这边对乔松道:“你唤韩梅来,我们商计一

    下。”说着,便凝神看信,良久,舒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在烛上燃着了,便见乔松韩梅一前一后进屋里来。
      “盖英豪要和黄天霸比武。”易瑛摆手示意让三人坐下,叹息一声说道:“太小家子气了。黄天霸到南京,冲

    的是我们老盘子,蹈晦深藏,让他摸不到底细就是了。比的甚么武?输了怎样,赢了又怎么样?这么不顾大局,非

    出大事不可!”
      自雷剑携胡印中出走,松、荷、梅三位“护圣使者”乔松居首。她们跟着易瑛,先败于山东,又败于直隶,山

    西又遭土匪袭击,逃亡南京,若不是江南臬司张秋明和尹继善闹生分,疯迷泄露军机,几乎被刘统勋一网打尽。几

    经劫难波折横逆,她们都是九死一生的人了,早已脱去小儿女子那份稚嫩,变得十分干练老成。听了教主这话,一

    时谁都没说话,心里却在掂着分量。
      “我想,有这么几条,”唐荷咬着牙沉吟片刻,说道,“还是逃出南京,孝陵后山会议我们剖析的,以静待动

    ,乘时造乱,决不轻易上山扯旗放炮。黄天霸在那里逞能招摇,无非是刘统勋放出来的饵,引我们上钩就是了。我

    看可以让他们比,我们坐观成败——盖英豪和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想的是称雄武林,我们想的是施化天下,可

    以利用不能深信。天下现有红阳教徒二百多万,都看着我们,一着失慎,暴露了,再造这样个局面比登天还难!”
      乔松望着易瑛,说道:“韩梅从图书征集司夏堂官那里又买到了二十顷涸田。买进价是三百两一亩,按市价平

    价卖出,一亩八百两。就算七百五十两一亩,我们可得小一百万的数。加上织坊,染场,铜矿、锡矿、码头,各船

    坞货栈、行院楼馆码头,我们的收项有四百多万,是个中等省份的财力——我们有钱,就怕动。有钱,又不动,刘

    统勋累死也找不到我们。所以,我看唐荷说的和大宗旨不悖。”“我觉得不能毫无动静。”韩梅蹙额说道:“若说

    有钱,我们能和皇帝老儿比?江南黄家、劳家、孙家、谢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人,买卖做到红毛国英吉利国,那才

    真叫得上富可敌国。我们是和朝廷放对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已经撕了龙袍摔了太子,这个富家翁当不稳。这里

    拱一下,那里动一下,他就是块石板泰山,也有裂缝儿那一天!姓刘的爷们盯着我们,钻头觅缝地寻,我们一味只

    守不攻,能成么?”
      这又是一番道理,众人听得无不点头。唐荷笑道:“韩梅辣性未除,还是那么火爆。说的是,我看可以闹一闹

    ,只不扯旗上山就是。皇帝巡江南,八月十五必有一番庆典,他来南京做什么?一为的游山玩水,二为的也要粉饰

    太平,造‘盛世’景观,要收拢江南人心,防着我们汉人作乱。这一锅甜汤,我们给他加一把盐,看是什么滋味?

    ”说得大家都是一笑。
      “现在和乾隆碰硬是不成的。”易瑛笑容转瞬即逝,手按着椅把手说道,“如果我们毫无动静,老百姓都要把

    ‘一技花’这个名字忘掉了!八月半,是个有意思日子,朱洪武月饼传信‘八月十五杀鞑子’,这法子我们为甚么

    不能借用?叫春和坊赶制一百万个月饼,一律印上松荷梅三种花样,天炙日到各香堂给孩子们点额祈福的,每个孩

    子一个月饼,不说施舍,只说可以禳灾。初三是灶君日,初八是八字娘娘生日,这都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走庙的

    男女,也都分发月饼,传言明年南涝北旱,吃花月饼可以渡劫免灾……八月十五六是正经日子,像玄武湖、莫愁湖

    、夫子庙、秦淮河、桃叶渡这些地方,一定有社会大戏,斋月宫、烧斗香、走月亮的人平常年就拥挤不动。他要粉

    饰,一定热闹十倍。可以让叫化子帮、下三堂子的野鸡们也都赶去,拉客的拉客,打莲花落的打莲花落,哭的哭闹

    的闹笑的笑骂的骂——都要加上‘谢皇恩’的话头儿——对了,还有纪昀写的南巡布告里的话叫‘早失太平’(藻

    饰太平)。我们也不大折腾,败败他的兴头,叫百姓知道并不真太平就见好儿收……”
      她说着,乔松三入已经格格发笑。唐荷道:“这么着最好,我们‘谢皇恩’尧天舜地中间王八粉头叫化子人,

    真真是冰糖粥里一把盐!”韩梅道:“八月十五是佃东佃户结帐日子,穷人心里都窝着火别着气,还担心着业主夺

    佃。怀着这个心思,再加一把盐,也是另有一般滋味的!”
      “我现在心里最恼的是雷剑。”笑说了一气,乔松吁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我们原是最敬重她的,想不到

    事到危难,她自己先脱手溜得无影无踪——还拉走了胡大哥——敢情想着我们易主儿从此一蹶不振了!”
      一句话便扫了大家的兴,易瑛想想雷剑,又思量燕入云和胡印中为情分争,心里满不是味道,勉强笑道:“人

    都各有难处,何必强求呢?他们要卖我们,我们这会子也不能这样安生说话了——都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了——

    梅儿,清江的二十顷涸田,怎么会从图书征集司买出来?不是说有军机处廷谕,涸田一亩也不许动么?”
      “如今的图书征集司,红得连观察使也不敢招惹。”韩梅说道:“如今他们不归地方官辖治,一层一层到顶儿

    ,是纪昀管着。谁‘征集不力’,告上去,奏一本准一本——湖广征集局一本参倒了二十三个府道官员,只为了一

    本什么黄子《钱谦益诗稿》的浪书——他们有权,就有人巴结,说是皇上南巡,图书司里也要预备迎驾,没钱,扬

    州盐道就送他一百顷涸田的引根票据,一亩只要一百五十两,一转手他就有钱了。”
      “他就不怕追究下来?”唐荷问道。
      韩梅笑道:“这还是个清官,卖官地迎皇上,公出公入的,谁追究谁?——对了,蔡家染房捐了三千两银子,

    说‘孝敬乾隆爷南巡荣行’,今儿尹继善下牌子表彰,着蔡老二随官迎驾,说是‘忠民义行’,说不定皇上还要接

    见。易主儿,我们要不要也打个花狐哨儿?作了这些年对头,我还真想瞧瞧这皇帝什么德性呢!”
      “十万。”易瑛略一沉思,说道:“我们出十万。迟一点捐,要和捐得最多的差不离儿。”她顿了一下,“派

    人到南京,直接捐到尹继善那里。”
      捐这么大的数目!三个人都是心头一震,不禁面面相觑。易瑛笑道:“尹继善比别人聪明就在这里。他不派捐

    ,下牌子表彰叫人学样儿‘乐输’,不但皇上体面,他也体面,输捐的人心甘情愿花钱买这个‘忠民义行’的体面

    ——瞧着罢,三千两是个底数儿,这个头一开,行情就见涨,比钱塘潮也不差甚么!”她话没有说完,乔松她们已

    经心里雪亮:尹继善是想不动藩库一两银子,轰轰烈烈把这件泼天大事办下来——既遵了“不扰民”的盲意,又八

    方周全得汤水不漏!一个黑脸包公坐镇南京暗地缉拿,一个军机大臣兼两江总督威重令行指挥如意,如此绝顶聪明

    的对头……蓦然间,都觉心头袭上一阵寒意。良久,乔松才说道:“以谁的名义捐呢?将来又是谁出面呢?尹继善

    这人不好对付的。”
      “管着铜矿码头的那两个舵头——铜陵香堂手下的——叫甚么名字来着?不是说是南京燕子矶鱼市的么?”
      “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唐荷抿嘴儿笑道:“单是香火常例,去年就给我们加大三成。他们想见见

    教主,包永强说了几次,易主儿都挡回去了——您想派他们去和尹继善联络?”
      “他们在南京鱼市跌霸的事,打听清楚了没有?”
      唐荷略一欠身回道:“跌霸的事是有的。不过年头多了,当时的事不能详细——说是一个买鱼的老太婆因斤两

    不够,和鱼贩子纷争,鱼贩子打了老太婆,老太婆三个儿子砸了鱼店,莫天派手下将她三个儿子打了个半死,后被

    黄天霸的大徒弟叫贾富春的出手,空手打败鱼贩子几十个伙计,把他擒了去见官。就此在鱼市上兜不转了。”
      “后来呢?”
      “跑单帮,和他的把弟司定劳在盐淮道上押盐,又到铜矿闯码头,得了彩。”唐荷说道:“这里头情形我们没

    有握得把细。”韩梅说道:“总舵是不是见见他们?听永强大哥说,他们为人很仗义的,出手也不小气。铜矿出息

    很大,十万两银子让他们孝敬出来也不是难事。”
      易瑛凝神想了想,说道:“乔松先见见他们,还有台湾来的那个林爽文,也要见见——然后再说吧。这样看来

    ,盖英豪和黄天霸两个人的事,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南京的盘子被黄天霸夺去,我们到那里还有什么安全?”
      “这里还有两个活宝呢?”唐荷用手指指东边。
      易瑛站起身来,笑道:“罗付明去见见那个卜义,送三百两的礼物,听听他有什么话说再说——告诉包永强,

    春香楼那群雏儿妮子侍候不了高国舅,叫他派雪狗出马!”
      包永强是扬州城百乐总行的老板,所有戏园酒肆行院澡堂子,还有民间喜丧用的吹鼓手挽歌郎,什么纸扎行、

    棺材铺子、车马杠房都是他的门下。他撒帖子请高恒时,高恒在春香楼午睡刚醒,还带着宿醒,躺在床上发怔。却

    见鸨母葛氏进来,便问“甚么事?”
      “裴府台和靳镇台拜您来了。”葛氏见他辫子盘蜷在枕边,曲肱而卧,上身赤裸裸一身白肉,下身只穿一条短

    裤,盖着条围腰毛巾,那活儿直撅撅挺起老高,不禁抿嘴儿一笑,一边帮他穿衣裳,一边浪声低语道:“爷真好龙

    马精神!我两个丫头都弄逃了……到我那里直叫痛……”说着,替高恒穿裤子系腰带,有意无意触碰他腰下,一边

    说着,“请您看戏来的。看完戏您还回来不?”
      高恒见她半老徐娘,犹自凝脂般的脖项,一抹酥胸雪自,喃呢燕语间风情可人,被她撩得动火,待她系好腰带

    ,一把搂了起来,伸舌吮嘴,透手人怀摸着两个柔润腻滑的大奶子,口中小声胡嘈:“……不是我龙马精神,是你

    那两个小丫头没经过人道。没趣儿……我不去看戏,打发她们走了,你过来老将对脸儿三百回合……”
      “戏该看爷还去看……”葛氏耐不得他口中酒臭,又不敢拂逆,由他撮弄一阵,见他还要伸手往下摸,小声道

    :“看孩子们撞进来,我这妈妈什么模样!……有你的自然有你的,这么大的爱巴物儿我也想尝尝呢!”
      高恒这才放手,出门到客厅前振振衣,咳嗽一声,跨步进来,见裴兴仁靳文魁已起身相迎,笑着埋怨道:“你

    两个王八蛋,还有夏正云小畜牲灌得我好!你们逃席各自回家,把我撂这里发昏吐酒。坐、坐嘛……这回子不坐衙

    ,又有什么事?”靳文魁因将包永强请看戏的事说了,又道:“双庆部的班子,真正的徽班头牌!魏长生演柳梦梅

    ,杜丽娘本地薛白娘子客串,要不是您,包老板下不了这个血本,一场包银就是五千!”高恒听得头摇得拨浪鼓似

    的,笑道:“今天春香楼吃酒,御史们知道了个知怎么嚼舌呢!今儿一场戏,明儿一会文,我还有正经差使呢——

    咱们是朝廷大臣,我来巡视盐务,还要看行宫驿站修缮,说句官话,光是游冶玩乐,对不起朝廷百姓不是?那边还

    住着个老公儿太监,也要维持维持,他爱闹小性儿,今晚我去拜会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想高兴,完事了

    你们到驿站,叫葛氏带几个人清唱。我只犯酒,再投一投就怕好些。”
      “魏长生的戏你不看?就是薛白娘子,不是徽班三庆班,别想教她客串!”裴兴仁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恒,

    “老庄亲王来扬州,为看他们的玩意儿,整整多留了三天呐!卜太监那边自然也要下帖子请的。他要去,就好儿戏

    园子里厮见;他要不去,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啊!”
      高恒被他们一递一句说得兴头起来,笑道:“怪道的北京红果园西北建的大戏园子叫‘三庆园’,又是庄亲王

    写的招牌,原来有这个缘故?”“是了!”靳文魁一拍腿说道:“三庆堂头牌就是魏长生的双庆部;排下去是陈汉

    碧的宜庆部;还有个革庆部——排完三庆,然后才轮到四徽班呢!咱们沾光儿了是薛白娘子是扬州人,是魏老板的

    姨妈,同师学艺,洗手来维扬专办梨园教习的。正经唱红了的小玉儿,还不及她一二分呢!你听她这段子《醉扶归

    》——”靳文魁中了疯魔似的手舞足蹈,队椅上婷婷而起,轻拂“水袖”,清了清嗓子,逼着音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

    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他是个罗锅儿矮个子,黑得驴粪蛋样的脸上一脸麻子,颧骨上还贴着一帖铜钱大的狗皮膏药,当地就那么舒指

    伸腿扭怩作态地盼“杜丽娘”嫣然一笑间令人浑身起栗。几个婊子隔纱屏瞧着,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高恒也伏

    在案上笑得捶胸打背:“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成了成了,我去还不成么?”
      “给爷备轿!”裴兴仁笑着起身,说道:“仔细这位罗刹鬼演杜丽娘,唬得人夜里作恶梦!——你们也都跟着

    到众乐园,场子我们包了。戏完了搓雀儿牌,你们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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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5:06:36

     
    第二十四章 龌龊吏献宠攀冰山 愚国舅纵淫众乐园
     
      众乐园离着春香楼大约也就里许来地。迎驾桥虽然不是维扬最繁华的所在,但因地近瓜洲渡,码头林立,商贾

    云集,一街两行三十六行俱全,衙上人烟凑辐,水巷橹船相衔,也实甚热闹。三乘官轿打前,后边跟着两个骡车,

    坐满了粉头歌女,嘻嘻哈哈招摇过市径奔戏园,所过之处,市人侧身避道侧目而视,车轿过去一片啐声。高恒是听

    不见,裴靳二人是听惯了,都没有计较。一时来到园门口,高恒下轿看时,却和北京戏园格式儿相去不远,一道广

    亮门两边都开着店铺,全都是卖点心小吃瓜子糖果扇子茶具之类物件,供戏客随意方便的。座地半亩方圆,也不甚

    高大,却是装裹丹垩一新。门旁两副楹联,都是一笔端凝楷书:
      大千世界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
      十万春华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细看落款,却是袁枚所书朱竹姹的成联。高恒摇头咂舌赞道:“字也好,难得这句子也是黄绢幼妇,两个人我

    都要见一见。”
      “是!”裴兴仁答应着跟在高恒身后进园子,肚里不禁暗笑着,口中道:“卑职尽力去找他们。”此时,已有

    两个男的,后边跟着一位女娘迎出来,忙抢前一步介绍:“这位就是高大司徒兼盐政巡按使高老爷——这位是双庆

    部老板魏长生,这位是扬州百乐商馆司堂的包永强先生……”
      高恒看这位和庄亲王相与得来的戏子,个头比自己还略矮些。枣核儿脑袋两头尖,一脸细白麻子,鹰钩鼻子疙

    瘩眉,剃得光不溜儿的下巴,稀落的头发总到一处也只筷子粗细一根辫子,往少说也有四十多岁。若不是亲耳听裴

    兴仁当面介绍,无论如何也和《牡丹亭》里的柳梦梅联想不到一处。那包永强却是开气袍子黑缎马褂,剑眉虎目一

    派英武之气,并排和魏长生向高恒行礼,口中说道:“草下细民仰慕大人风采已久,只因位分悬殊,不敢造次登访

    。只好请我们老公祖和镇台爷先容一步,高大人不见笑,就是我的体面了——薛大娘子,快见过高爷!”
      “高爷万福!”跟在包永强身后那位女子流眄一盼,盈盈蹲下身子。
      高恒的眼顿时一亮。只见薛白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合欢履,天足娇小玲珑,腰围玉

    白绣带下垂于膝。天生两弯俏眉,中间微微蹙起,略呈八字形向鬓边舒展淡去,腻脂样的鼻翅微翘,羊脂玉般的脸

    盘上一双秋水含情目,偶一顾盼,正和高恒直勾勾的目光相遇,又羞涩地低垂下来。高恒但觉心头一热一拱,怔怔

    的,竟忘了说话。听得戏园子里调弦弄筝声,他才回过神来,笑谓包永强:“这是洛神下凡,出水的芙蓉,美自天

    然的象牙人儿嘛!比棠——”他想说“棠儿当年”,话到口边打住,“比海棠花儿还要清俊艳丽呢——是不是呀,

    薛白娘子?”
      裴兴仁和靳文魁不禁相视一笑,包永强却冲葛氏一笑,葛氏啐了一口,红着脸对几个歌伎努嘴儿笑。薛白娘子

    轻启樱唇,莺燕喃呢回道:“这是爷的错爱,奴奴小四十的人了,哪里能比什么花儿……奴奴其实戏唱得不好,不

    及长生远了。”
      “好好!”高恒见她娇笑巧迎天然媚妩,早已酥倒了半边,上前一把扶了手,一把抚着她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

    ,手指儿甚不安分地捏弄着她手心,说道:“你不说,我以为你二十岁不到呢!今晚瞧你们二位的,唱得中了爷的

    意,教你随班子迎驾侍候,唱红了天下!”薛白娘子轻轻夺开了手,飞个媚眼抿嘴儿笑道:“那我就先谢爷的抬举

    了——我们到后头上妆,爷请前面安坐……”窈窈窕窕和魏长生去了,回眸又向高恒一笑,于是高恒魂儿差点被她

    牵了去。
      这里三人才进园子。高恒看时,园子里分着楼上楼下两层,楼上马鞍型观台,分着十二间官座,中间都用屏风

    隔开,隐隐约约已坐了些人。楼下地面广,支着一根根木柱,柱间摆着十几张八仙桌,三排溜儿向戏台,一桌可容

    六人,或侧身或正面都能看戏,桌上摆满了月饼点心梨葡萄香蕉苹果并茶水瓜子,已是坐满了男男女女,见他们三

    人进来,板凳桌椅一片声响,众人都站起了身。
      “坐下坐下,随意坐!”裴兴仁满面笑容,双手张着向下按按,“这又不是在我的签押房点卯。戏园子一进,

    世法平等都是看戏人嘛!”便引高恒上楼,一边走,笑着解释:“这是扬州阖城的官员和他们的眷属,一为看戏,

    二者也得瞻仰大人的风采。大人请这边——左边官座厢里,葛氏带春香楼姊妹们坐右边第三厢——把纱幕放下来,

    我和老靳在大人右边官座,隔屏风也能说话的。”说着随高恒进来。高恒因见还有两个年轻女人,愣了一下问道:

    “这是……”
      跟在裴兴仁身旁的靳文魁忙笑着解说:“左边这位叫阿红,是兴仁的小星;这是我的如夫人,叫云碧——这是

    国舅大人,你们怎么愣着?”阿红和云碧也都在打量高恒,听说话忙起身蹲福儿道:“给爷请安!”高恒笑着点头

    ,问道:“两位夫人怎么没来?”
      “裴知府太太病喘;贱内不爱看戏,都没来。”靳文魁道,“这两个原来也是唱昆曲儿的,筝琴笙萧都能来一

    下,点几折戏,看完了陪大人玩玩。公余嘛,您也得疏散疏散是吧?”高恒盯着两个女子看,阿红韶颜皓齿形容袅

    娜,云碧玲珑纤秀态度风骚,比着薛白娘子也不差什么,不禁眉开眼笑,说道:“吴越颜色倾天下,果真半点啾唧

    唧跳踉而来,半点也不怕他,跳踉着越逼越近……
      “张真人又诵内庭黄经,又念《道德经》,见毫无效应,慌了神,大叫一声‘这鬼厉害!’弃剑夺门逃跑,一

    个筋斗摔倒碰在泰山石上,竟晕了过去,醒了吓得一病几天不起。嘴里只是喃喃一句话‘怪事怪事……这鬼厉害…

    …’我去看望,他还是那副模样,请神医叶天士亲自给他诊脉,吃了剂药也就好了。”
      龙虎山敕封真人被鬼吓病,狼狈弃剑逃跑,高恒不禁大笑,说道:“这鬼是人装的,当然厉害!——这是他的

    尴尬事,你怎么知道的?”“是拙荆得病,请叶天士来看,当笑话儿说的。”裴兴仁道:“一服药就治好了张真人

    ,张真人要谢他银子,叫他不要声言。叶天士不要银子,说‘成全我个名声儿——明儿中午我在虹桥下船上吃酒,

    你坐轿到桥边就下来,说“天医星在下头船上,坐轿过去不恭”——一句话就算酬谢我了’——现在扬州府无人不

    知,叶天士是‘天医星’下凡,看病的人整日围破门呢!”
      “不错。”靳文魁笑道,“他原就是名医,现在两江、两淮、湖广甚至广东直隶赶来看病的都赁房住着等,叫

    他‘天医星’,原来内里还有这个名堂!”高恒笑了一阵,说道:“‘名’这东西真好!当官的要当名臣,文人要

    当名士,婊子要当名媛,医生要当名医。都一样的攒刺,头削得竹签子似的往里钻!——叶天士!是不是本名叶逢

    春的?我见尹继善给皇后荐医,里头有他的名字,果真有些实学么?”
      裴兴仁道:“他原就是本地名医,不过不是世医,本领再大也上不了台面。这一番是名扬四海了。他治痘疹有

    绝技,我的二儿子眼见没指望了,他说,只要能撬开嘴灌得进药就能治好,真的是药到病除!”高恒心里一动:他

    的三公子四公子都还没出痘——因道:“迎驾缙绅名单里把他列进去。告诉他,预备着随驾到北京。这件事你们记

    着。”
      “是!”裴兴仁忙道,“原也就列的有他的。这个人爱喝酒,吸阿芙蓉膏。鸦片禁卖,八爷给他弄些,他准高

    高兴兴听您的。”高恒笑道:“可见人无完人。这个容易,我寻老庄亲王给他弄几十斤就是了。我也想见识见识这

    个名医呢!”
      靳文魁笑道:“人长得跟我差不多好看。”话没说完,几个人都已喷茶大笑。靳文魁道:“不信你们一见就明

    白了。心地也很良善的——去年给一个人看病,他说‘你没有病,是饿的了。我帮你治治这个穷病,算我给医死的

    人作功德’——你们猜怎么着?”众人竖耳听他说道:“——他叫那人回去,地里房前房后都种橄榄。”
      “种橄榄……”高恒沉吟道:“这能发财?”
      “待橄榄苗出,”靳文魁笑道,“他每给人开方子,都要加上‘药引,橄榄苗一株’。这家子卖了地里的又卖

    房前屋后的,越卖越少,越少越贵,四个多月时辰就赚了三千多两银子!弄得扬州花房铲了花赶种橄榄,他的药引

    子却又换了。”
      正说得热闹,台上鼓板铮然响起,笙萧齐鸣,包永强一头热汗进来,向众人请安,又团团一揖,笑道:“请爷

    们点戏。是唱全出,还是看折子,小人好教魏老板预备。”高恒看了看台上正演着的《五福闹堂》加官戏,点了《

    诘病》《道砚》《魂游》《幽媾》四折,将戏单递给靳文魁,说道:“我看十七、十八、二十七、二十八这四出也

    就不短了。你们想多看,就再点。”裴靳二人哪里肯?都道:“这就好,卑职们没说的!”云碧却道:“加上《闻

    喜》《圆驾》,六折的好,祝国舅爷六六大顺嘛!”阿红更施出手段,双手晃着高恒,娇声儿道:“云碧姐姐说的

    是——《圆驾》两出,大团圆大欢喜结局儿,我们玩牌儿兴头也高些……”
      “好,两个佳人说了,咱们照办!”高恒高兴得脸上放光,对包永强道:“告诉薛白娘子和魏老板,使出他们

    看家本领,教爷们开开眼开开心!”包永强一叠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靳裴二人莞尔一笑起身,到隔壁宫座正襟危

    坐,静待正戏开场。
      帽子戏完,略一静场,鼓板笙萧悠然而起,一位老道姑手持拂尘,身穿青格子妙常衣轻盈飘然出台,发髻上蒙

    青纱,“呀……”地低叹一声唱道:
      人间嫁娶苦奔忙,只为阴阳。问天天从来不具人身相,只得来道扮男妆,屈指儿有四旬以上,当人生梦一场!
      这几声唱,苍凉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又有几分玩世不恭,把握得不到火候,不是唱悲切了就是唱得油滑了

    。老旦戏是最不讨人好儿的,高恒竟情不自禁喝一声彩“好!”满座客人见他喝彩,也一齐鼓掌叫好儿。老旦毫不

    为之所动,荡摇拂尘又来四句集唐: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石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众人又是哄然叫妙。阿红剥了香蕉递给高恒,右边的云碧却递上福橘瓣儿,笑道:“橘子略带酸味,吃过香蕉

    就不好用了。爷请先用福橘——”轻舒纤腕,竟亲手将橘瓣儿塞了高恒嘴里,又对高恒耳语:“爷还没看出来?这

    位石道姑是魏老板扮的——生旦净丑他都来得的!”
      “真的?”高恒这才留意细看,果然是魏长生。此刻妆束了半老佳人,眉目清秀风致宛然,口街道白一丝不爽

    ,虽然冗长,只说得滑稽风趣,逗得人们一阵阵笑。哪里寻得出方才初见时那副獐头鼠目的模样?高恒不禁一笑,

    吃了橘子又吃香蕉,两个女人紧挨坐着时时耳语,吹气若兰跟他评戏,引得高恒意马心猿收不住缰,也剥橘子分给

    两人,压低了嗓门儿问:”他说的‘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回惊惶’是甚么意思?”
      阿红云碧腾地红了脸,低头嗑瓜子儿不言声,好半晌,云碧才道:“爷回去问问夫人,我们怎么能……”话未

    说完,觉得高恒的脚已经在桌下试探着寻摸过来,略躲了躲,也便由他轻轻蹭磨。阿红也觉高恒的脚不安分,她却

    不躲,反而两只腿轻轻夹住,只嫣然一笑,说道:“爷没听石道姑说的‘那时节俺口不说……俺这件东西,只许你

    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两个女子贱民出身,都是偷汉子的积年老手,高恒又是风月场上老手,递句儿说

    风话弄小意儿调情,隔壁的靳文魁和裴兴仁心照不宣,各自充耳不闻“入神”看戏。
      忽然戏台上鼓板皆停,筝萧幽幽袅袅绕梁,高恒一凝神,薛白扮着杜丽娘纤纤弱步扶着丫头出场,婷婷如杨柳

    临池,盈步似风送荷萍,春香丫头唱了几句,杜丽娘婉约低回、莺语道白,“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

    禁多病逡巡?……你叫我怎生不想啊……”接着唱道:
      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支?心儿悔,悔当初一

    觉留春睡……”
      真个声若柔丝,翩若惊鸿,只向楼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挽首低回叹息,高恒醉了似的,迷迷离离望着薛

    白,已是魂魄俱不在身,阿红撇嘴儿笑道:“天下男人贵贱都一样,见一个爱一个……”云碧推推高恒,笑道:“

    爷醒一醒儿,看晕过去了!——贪多嚼不烂呢……”
      “啊?啊——”高恒这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两个女子,也都是娇花明艳容光照人,权着两只脚紧贴着她们的腿

    ,嬉笑道:“有你们两个在,昏天黑地是有的,晕不过去。”又让二人凑近了,小声道:“今晚咱们打雀儿打个通

    宵,叫上薛白一道儿,你们瞧我的,看我嚼烂嚼不烂!”阿红笑啐着在他腰间推了一把。云碧说声:“你也不是正

    经人——”在他额上指尖顶了一下。三人各怀心思接着看戏。
      不到半个时辰,六出折子戏已经唱毕。楼上楼下看客桌椅板凳乱响,台上戏子齐唱《南双声子》:
      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恰,真喜恰。

    领阳间诰制,去阴司销假!
      魏长生和薛白长舒水袖翩翩起舞,满台翠摇红影间双双裣衽谢幕。满场一片鼓掌喝彩声里,裴兴仁靳文魁先过

    来说话,魏长生和薛白也过来厮见,葛氏带着几个歌伎也凑了进来议论戏文,把个官座包厢挤得满满的。七嘴八舌

    有说戏演得好的,有奉迎高恒“懂戏”的,好不热闹红火。
      “八爷今日玩得高兴。”裴兴仁见人多,站着说话不便,眼见园子里人已散尽,笑着对包永强道:“你戏台子

    后边还有两通间雅室,专门待客的。姨太太们要陪高司官搓牌,预备点夜宵点心什么的,好生侍候。帐一总儿在我

    那里开销。迟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来了个编修,要见见;还有卜义老公儿那,说有客没来看戏、怕是不欢喜

    ,我们也要去应酬一下。”高恒问道,“翰林院谁来了?”“方才师爷跟我说的,叫窦光鼐。为图书征集的事来的

    ,到南京路过这里。”裴兴仁道,“这人有些痰气,纪公又很赏识他学问,不见见不好。”
      高恒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刚未未申初交牌时分,笑道:“忙什么,早着呢!就说给我回事儿,怕他什么?咱们

    下楼搓几圈,把你的公事说说,用了点心再走不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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