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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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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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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
    發表於 2012-1-18 14:50:47

      “爷昨晚歇得迟,后来又睡得沉。”和珅给阿桂端来洗脸水,试试热凉放在盆架上,又取青盐,倒漱口水,拿

    竹刷子忙得脚不点地,一边笑着回话:“几位大人夜来说要早点进紫禁城,现在快到卯时了,怕误了爷的事。我就

    乍着胆子喊您起来了。”阿桂忙忙洗涮漱口,见和珅又端来一碟子点心,拿起一块便吃,说道:“你这个胆子‘乍

    ’得好!我这带兵的将军去迟到了,准讨主子不高兴!”说话间驿站里已备好了四人轿,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齐楚,

    洋洋升轿筛锣开道径去。
      一夜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晴。这正是一年中昼日最长的时节,不到寅未其实已经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风

    还带着残春的凉意,尽管轿里也不甚热,大轿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大铁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来,还是觉得

    身上一爽。顺路向北望去,只见灰褐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二三十个官员,依稀便有傅恒、纪昀等人在

    内,阿桂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大步朝西华门走去,忽然觉得太快,显着不稳重,又放慢

    了脚步,这才留意到路西张廷玉宅第周围,贴墙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钉子一样站着些带刀校尉,都是步军统领衙

    门的戈什哈和顺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这是来抄检张廷玉的,心里又是一寒。又见西华门南大石狮子旁,黄绫封

    枷锁链铐足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阿桂不免又觉诧异,却见傅恒笑着招手,忙赶上去见礼,说道:“六爷早!

    我迟来不恭了!”
      “你真的是来迟了一点。当值军机五更天就要进去。”傅恒笑道,“皇子阿哥爷们四更就得进毓庆宫读书、万

    岁爷也就起驾了,练了布库、读书、查考阿哥们功课,接着就传军机大臣问事批折子,睡懒觉那是甭想——不过今

    儿不要紧。万岁爷先见张衡臣的儿子若澄、若停,下来才接见我们呢!”因见阿桂偷眼看那汉子,傅恒压低了嗓子

    ,说道:“他就是兆惠。到南京两江总督衙门投案的,金鉷奉旨送了他来——你可去见见,抚慰几句。我们都已经

    看过了。”
      阿桂点点头,默不言声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动立即召来周匝官员的目光,目光仅只从远处偷瞥一下而已,并没

    人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什么。兆惠带着枷,垂眉低头跪着,眼睛余光早已睨见,只略略动了一下跪得发木的双腿,索

    性闭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和甫,久违了……”
      兆惠没有回话,只睁了一下眼,旋又闭上。
      “身子骨儿还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还好。多承惦记。”
      “海兰察呢?你们不是一道的么?”
      兆惠睁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博恒、纪昀、钱度都过来寒暄问候,只问几句起居身体

    便走了,阿桂怎么问起案由?思量着,兆惠摇头不语。阿桂立时已意识到自己失言,口气一转,诚挚地说道:“我

    是关心。想起初你们一道在张家口外猎黄羊,还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楼吃酒,为那个卖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

    黄蜂打架……后来见秀秀了么?她可是北京人呐!”
      “现在说这些个做什么,我是阶下囚!”兆惠冷冷说道,又问:“你怎么不挂朝珠?就这模样见皇上?”
      一语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挂朝珠。看看别人都挂着,心里陡地一阵慌乱。忙对兆惠

    道:“找时辰我们慢慢谈吧——见了皇上好好回话——”说罢抽身便走,赶到傅恒面前,笑道:“我出丑了,忘了

    挂朝珠了,见了皇上,六爷得给我圆圆场儿!”纪昀正在旁边和一个道士说话,听见阿桂说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

    过来,笑嘻嘻道:“来来,我给你们绍介绍介,这位是阿桂军门,这位是——”
      “我认得道长。”阿桂笑道:“是白云观的张太乙真人,天下道篆总管嘛!一一这会子顾不上说话,我的朝珠

    没带来,呆会儿失仪了不得了!”纪昀却似一点也不在意,说道:“不要紧,你管张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办法

    !”
      那张真人身穿八卦衣,头戴着雷阳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须微笑着听,不禁愕然,说道:“纪公,这种事贫

    道有什么办法?”“你有法术啊!”纪昀说道:“万岁爷传你,不是叫你攘灾的么?方才你还在吹嘘道术,能于千

    里之外摄物取信,会呼风唤雨——也不用设坛,你现就作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摄来不就结了!”傅恒、钱度和

    旁边几个官员听了都笑,张真人也不禁莞尔,面现尴尬,又无法对答。阿桂嗔道:“立马就要进朝,纪公还开这样

    玩笑!”纪昀道:“这么多的官,又不同时见驾,借一串不成么——来来——那不是户部老郭?你和阿桂品级一样

    ,把你的朝珠先借他一用!”
      正说着,街南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几个人转脸看,只见和坤一手挥鞭,一手攥着阿桂的朝珠飞驰而来,远

    远在铁牌子跟前滚鞍下来,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军门,您的朝珠……”阿桂一边接朝珠挂上,已定住了

    神,笑道:“我已经借了,打量我没法见驾么?”“爷说哪里话呢!”和珅极漂亮打千儿请安起来,腼腆地看了看

    一群翎顶辉煌的大员,陪笑道:“借是借,您跟我说过几次,这串朝珠上带着几粒祖母绿,是皇上亲手赐给您的,

    戴上这个更显着爷承恩尊君不是?”说罢也不再逗留,又向众人打千儿,退回了铁牌子南边。张真人打个稽首道:

    “无量寿佛,吉人自有天相!”
      “你不要贪天之功就好!”傅恒说道,“见了皇上,循法度回话,敢胡吹浪言,我有办法治你!”纪昀听了一

    笑,说道,“看见你,就想起我们河间紫霞观一个道士,叫什么山月的,最能驱鬼捉狐、镇宅压邪,当地都叫他‘

    山月神仙’。我们邻村柴家屯有户人家儿子中了邪祟,夜里请他作法驱鬼。设案供香、焚符喝令,挥桃木剑绕宅行

    法,折腾半夜又请他喝酒,已经过了三更。这家人要留他过夜,说麻家坡一带有一大片乱葬坟不干净,常闹鬼,劝

    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经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说:‘我身无分文不怕劫路,有这把桃木剑,屑小妖魔鬼

    怪,哪个敢近我身?!’不顾众人苦劝,挺身仗胆出了柴家屯……”
      那边钱度和几个官员正说笑寒暄,听纪昀说古记儿讲鬼,都凑了过来,傅恒一眼看见礼部主事秦凤梧也在,便

    摆手示意叫到一边,问道:“昨儿个马二侉子请吃酒,你也去了?”秦凤梧小声道:“是。是几个同年,攀着凑凑

    热闹。请的又是桂大人他们,不好不去。卑职没吃到席散就走了……和这些人混到一处不好,卑职也知道的。”傅

    恒道:“这是你的私事,本不该我管。但你是万岁爷特简在心的,关照过我加意栽培。已经叫吏部票拟你台湾知府

    !你知道这知府是什么地位?朝廷最信得过的官才派去呢!给你提个醒儿,你既已经明白,我就不多说了。”秦凤

    梧忙躬身道:“谢六爷提携训诲!不过,纪公说要还席,不知我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无所谓,何

    况是晓岚的东?”傅恒道,“我只是点你一下,如今风气太坏。自爱心有了,怎么处事都无碍。”二人说几句,又

    回神听纪昀说:
      “……走到麻家坡外岗上,只见清风冷月下乱家起伏,连绵几里不见边际,榛莽荆棘间青磷闪烁,黑柏黯松摇

    曳生风,间杂着似哭非哭的啸声。山月道长被凉风一激,酒醒了,心里一悸,顿时头发汗毛根儿都炸起直立……
      “但此时再返柴家屯,断然没那份颜面,只好乍起胆子,一手提桃木剑,口里哼着道情,顺着白草半遮的婉蜒

    小路往前走。正走着,昏苍苍的月色下,一个坟头无声无息钻出个人影儿来!
      “这是我大清入关,前明河间守军战死的乱莽坟地,盗墓的是没有的,山月神仙知道是遇上鬼了……这是他当

    ‘神仙’头一遭遇到真鬼,强压着心头恐惧,牙齿仍抖得山响,哆嗦着手举桃木剑,半闭着眼,偷睨着那鬼,口中

    念念有词:
      谨启蓬莱天仙子,纯心妙道吕真人。
      誓佐踢师宣政化,巡游天下阑武灵。
      亲受钟离传秘法,誓将法力校群生。
      九转金丹方外道,一轮明月照蓬瀛。
      朝游苍梧并北海……
      念不及终,见那鬼愈来愈走近,请来吕洞宾竟不中用,急切间道士抱佛脚,口诵:
      奄……嘛……呢……叭……弥……哞……
      偷眼再看,那鬼居然仍旧毫不为之所动,踽踽蠢动更逼近前来!
      “山月道长见道法无灵,佛法亦无用,大叫一声‘妈呀!’拔脚便逃,一边逃,回头看,那厉鬼竟穷追不舍在

    后紧追。此时他早吓得丧魂落胆,丢了桃木剑,扔了法物明器,只发足狂奔。足足逃了十几里,才见一个村落。山

    月已是跑得筋疲力尽牛喘如吼,见一户人家便上去捶门,眼见鬼已经扑上来,顾不得捶,一头便钻进院墙潦水阴道


      “偏那阴道狭窄,半截身子在外,被鬼拖住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师傅连喊叫也没了气力,双手紧抠墙上泥

    皮,只是喘息着哼哼。
      “恰这一家子当晚丢了一头猪。此时天已将亮,老婆婆听见,推醒老头子,说:‘你听,咱们的猪跑回来了!

    ’于是一家子起来看,见一个人满头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子在院里,半截身子在院外,鸣呜哝哝呻吟‘鬼

    ,鬼……鬼在外头拉我的腿……’“家里几个长工却不怕,拔闩夺门而出。”纪昀一本正经说道,“你们猜,他们

    看见了什么?”
      此时早已过了卯时,上朝来的官员愈来愈多,把纪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踮脚伸脖子屏息静听,都替山

    月捏一把汗,又惊悸这鬼凶恶厉害。听纪昀问,有的说“是僵尸”,有的叫是“旱魃”有的说“是厉鬼求替代”还

    有的说“是山精木怪”……“是妖魔……”
      “都不是的!”纪昀一笑,说道,“是柴家屯的白疯子——见人出来,丢了山月的腿,蹲到一边,歪着脖子得

    意洋洋傻笑呢!”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轰”的一阵大笑。便听西华门口一个公鸭嗓儿喊道:“谁在这里喧哗?万岁爷叫记档!

    ——有旨,着傅恒、纪昀、张太乙进养心殿见驾。押兆惠也进去!”大家一听“记档”,顿时散了。几个接旨进见

    的人互相对视一眼,见兆惠已经起身,略一点头会意便鱼贯进西华门。
      逶迤进养心殿垂花门,恰一名年轻官员刚辞出来,傅恒和纪昀却都认得,是刘统勋的儿子刘墉。刘墉只看了一

    眼兆惠,笑着给傅恒纪昀打千儿,说道:“主子叫进呢!召见张家兄弟,他们也就要下来了。”
      三个人忙答应一声“是!”稳了稳心神次第而入。兆惠带着重枷,脚下铁索铆铛跟在后边,立刻召来太监宫女

    们惊讶诧异的目光,却没人议论说话。便听殿内乾隆的声气:“外头热,傅恒你们都进来吧——兆惠也进来。”
      “扎!”
      四个人不高不低应一声跨进殿门。见乾隆盘膝坐在东暖阁大炕上,炕下杌杭子旁跪着两个四品官,都可在四十

    三四上下。正在聆听乾隆训旨。
      “方才已经说了。你们也代张廷玉请了罪。”乾隆眼角青黯,脸上略带倦容,声气却甚平和,“朕只是叫和亲

    王查看一下你们家产,并没有籍没抄收加罪的旨意嘛!张廷玉本是朕礼敬有加的老臣,原是要成全到底的。但他信

    不过朕,屡次三番来折腾,叫朕出字据下明诏。朕忙得七死八活,这不是添乱?——心里不取他这一条也是,有的

    。”
      张家兄弟连连叩头,说道:“家父再三命臣等叩谢天恩。他已经反省知过了。”
      “老而戒得。他该从这一条反省。”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查看家产不是处分。朕不为这些事罪人——四

    川学政朱奎是你们的妹妹夫家是吧?有人劾他从军饱里克扣火耗,一查,居然真有其事,一个学政,还要喝兵血!

    而且有收受考生贿赂的事。他的财产转移了,自然要株连你家受累——这是很扫体面的事。但张廷玉贪得无厌,不

    稍加惩处,怎样儆戒后人?——他的配享仍依原旨,大学士衔也不动。只是要削去伯爵。对大臣没有惩戒是不成的

    ,俱不株连到你们。”他略一沉默,又道:“你们跪安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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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0:58

     
    第十章 泣金殿兆惠诉衷肠 修库书纪昀衔恩命
     
      张若澄张若停战战兢兢辞退出去,乾隆这才吩咐傅恒和纪昀起身赐座。遂对张太乙道:“苏北淮北几处闹水灾

    ,又有妖人‘一枝花’传布邪道,听说已经蔓延到了鲁南。和亲王荐了你来,说要祈攘法灾。朕素来敬天畏命尊崇

    孔孟,以儒道治国,百行以孝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凛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来。河南山东山西也在闹着旱灾,

    朕也想听听你道家如何解释,有什么法术可以消弥灾殃?”
      “回万岁爷话。”张太乙直挺挺跪着,一揖到地,奏道:“和亲王三次驾临白云观,已将各地灾情告知贫道,

    命贫道推演时气吉凶。但贫道黄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数乱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内诀,天干阴阳合则吉,不合则凶,

    如阳干克阴干为合,如甲克乙,即甲与乙合。阴干克阳干为宫星,如甲受辛克,即以辛为宫。阳遇阳克,阴受阴克

    ,皆为不合。今岁为金年,太白气盛,东南木属青龙之地,金水相生,故东南之地多有水潦灾情。加之天盘六星,

    甲午下临于三宫,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顺利。”
      他这一番话,正所谓众妙之门玄而又玄,除了纪昀,都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乾隆听得懵懂,却又不愿“无知”

    ,便目视纪昀。纪昀因会意,在旁说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说,其中天盘六星下临三宫,说得似是而非。因为你

    已经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顺着事去推理的。其实《赤松子》讲解得明白,天盘丙加地盘甲子,乃是飞鸟跌穴大

    吉之象。赤松子曰‘进飞得地,云龙聚会,君臣燕善,举动有制’。这么明白的话,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

    旱灾馑,正道修德应天顺变之外,亦以仁怀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国事,否则祸不旋踵!”他学问淹博渊

    深,口齿又明白简捷,连《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无误,众人听得无不惊讶,连张太乙也宾服无地,向乾隆叩头道

    :“纪大人说的极是,小道士学道不精,乞万岁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计较。”乾隆微笑着,循着纪昀的话意说道:“白云观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养真性

    冲虚空灵养气炼真为主,其实与儒学有相通之处。所以朕才用你来祈攘,卜智——你带张真人去慈宁宫见太后老佛

    爷,叫他照懿旨办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着公鸭嗓答应一声,带着张太乙去了。乾隆望着殿外蔚蔚蕴蕴的蒸热之气,看看兆惠,刚要张

    口问话,纪昀忽然离座,跪地叩头道:“万岁爷,臣……臣想谏主上几句话……”
      “起来还坐着罢。”乾隆皱着眉,起身离炕,穿着青缎凉里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说道:“你要说什么,朕

    知道。不该召见这个道士,是么?”纪昀忙一躬身,说道:“是!臣是想谏说这件事。”乾隆说道:“这个不须谏

    说,朕再昏,也不会去学前明的嘉靖皇帝。这里讲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爷信这个,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黄冠

    缁流譬如阿猫阿狗,母亲喜欢。难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这心障,她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为这小事教她委屈了

    心。”
      纪昀听得肃然起敬,说道:“皇上这话臣听了如清风洗心!自宋以来,理学家自以为独得天地之正,不合他们

    心的就指为异端。讲的‘存天理,灭人欲’满口‘义理性命’。问他什么是真忠真孝真诚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

    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说的忠恕根本之理。”
      “这说的透彻了。程朱理学的病根就是不讲恕道,也不诚,弄出许多伪君子来蠢国害政!”乾隆脸上带着冷冷

    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先帝爷手里的李绂,人家给他送礼,他脸似冷霜赶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无端拿着家人

    发火。这个心可问不可问?还有朕手里一个讷亲——”他倏地站住了脚,目光逼视着跪在隔栅旁边的兆惠。“——

    家里养着一条恶狗把门拒客防人送礼,他信自己的心还不如那条狗!满口大话争着要去金川,打败仗吓得拉了满裤

    子稀粪,还带出一群像兆惠这样的混蛋!”他凶横地哼了一声,连侍候在外殿的太监们都腿肚子哆嚏,直想转筋。
      傅恒也是激凌一个寒颤,眼见乾隆满脸狞笑,忙道:“讷亲海兰察兆惠自有应得之罪,主子……您别气着了…

    …”“生气?”乾隆一哂,转步回炕前须弥座上坐了,已是恢复了常态,端起茶盅,用杯盖拨着茶叶末呷了一口,

    说道:“朕生讷亲的气,他配?海兰察是多拉尔忠勇公的孙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圣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阵;兆

    惠的父亲佛标,在科布多一战,身陷重围,连斩葛尔丹十七将,保着圣祖突围,不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

    ,朕不生他们的气,只是替他们难过,替他们害臊,只是小看他们!”
      这真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连纪昀和傅恒都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

    一缩,通身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满殿里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着枷,

    上身直挺挺昂着,心里激越、感奋、委屈、愁苦、愤懑五味俱全,悲凄不能自胜,两眼早已泪如泉涌,听完乾隆的

    话,竟自长号一恸,连枷带肘磕在金砖地下,号啕大哭道:“主子主子,听奴才说诉衷情……说完就请死罪……”

    他心中惨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狼嚎。王义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

    猛地一悸,怀中文书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监还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俱都骇得手足发抖面色焦黄,纪昀

    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颤,杯子几乎脱手。傅恒也是心头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

    拾君前失礼局面。
      刹那间乾隆也被他惊得脸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宫中,绮罗丛中褓傅教养,也曾几次出京巡视吏情民瘼,见过些

    悲情凄惶。还从来没有听到如此损肝伤肺惊魂落胆的哭声。栗栗颤颤摇心动魄许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识定“逃

    将”二字背后有重大冤抑,口中却仍旧冷冰冰的,说道:“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话。你是武将,带兵行伍出身

    。朕即不治你君前失仪的罪,你这是成何模样!”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连连顿首,说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话,要对主子

    倾吐。不觉的就又犯了失仪之罪……那讷亲……谁知他竟是个秦桧……竟是个当今的活张士贵!”想起金川夜战死

    保讷亲,讷亲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人灭口,又思及与海兰察千里亡命乞讨逃生种种情因,兆惠流着泪,哽着脖子又

    要放声儿,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满脸通红。
      “给他去刑!”乾隆见他悲恸到这份上,一颗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礼给他开枷去锁,又问:“晓岚,张士贵

    是什么人?”纪昀却是个不看小说的,再思量不来。傅恒在旁慎审代答:“张士贵是《白袍将》里的人物儿,薛仁

    贵的顶头上司主将,妨功害贤、忌能妒才的角儿。晓岚公不读这些书的。”纪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经书我还看

    不完呢,哪里留心这些……”
      这几句松泛对话,稍稍缓冲了方才的惨厉悲凄气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礼谢恩。他是极有条理

    的人,先从战前军务会议之争说起,又说战况,讷亲张广泗既不能料敌,又拒谏摒善刚愎自用,被莎罗奔腰截分断

    各个击破,致有下寨之败、松岗被困、刷经寺失守、蒙屈受辱,由着莎罗奔摆弄调理。又怎样听到讷亲和张广泗预

    备杀人灭口倭过欺君的密室策划。二人情急商议脱逃险地,分头赴京叩阍告状。种种情事,前因后果急变陡转——

    合若符节,听得满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里一时松一时紧,一时悲一时怒,心中的火冲头胀脉,两手里捏得都是冷

    汗。纪昀紧皱眉头,只是慨叹震惊,微微摇头不已。傅恒却在用他的话和金鉷、金辉、勒敏、李侍尧奏折信件比照

    印证,又想着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罗奔用兵方略和应有对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陈诉已到尾声

    ,他两手十指紧紧抠着金砖缝儿,浑身剧烈颤抖着稽颡叩头:“……主子主子!我们不是败在莎罗奔手里,实实是

    败在两位主将手里!莎罗奔能打仗是真的,我们也太无能太窝囊……废物……给主子丢了人……”
      “海兰察呢?他现在哪里?”许久,乾隆才问道。
      兆惠拭泪舒气,心里已经畅快了许多,说道:“金辉是讷亲私党,我们怕他追杀。在武昌分手,他走汉水北上

    进京,因听说主子南巡,奴才走长江东下南京。到南京又听说主子御驾还没到,就到金拱衙门投案。解来北京。自

    然奴才是要快些。汉水是逆水舟,他现在南阳洛阳一带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问道:“听说你们还私带了军饷?有没有的?”“有的!”兆惠叩头道,“松岗大库朝不保夕

    ,钱留在那里是资敌。所以我们商量,我带了五百两黄金——投案时都缴了总督衙门——他带了十万两银票。海兰

    察比我伶俐十倍,不会出事的。”乾隆听了,便目视傅恒。
      携带军饷,是勒敏在信中写给傅恒的,前天刚刚收到。但查遍金鉷金辉奏折,都只字未提这件事。傅恒心里一

    震:金鉷竟敢贪这笔财!但此时却无可对证,傅恒一边想,一边说道:“五百两金子一兑二十四市价,是一万二千

    两足纹,不是一笔小数目,好查。”
      “查!”乾隆咬着牙说道。“朕以宽为政,是指与民休息。当然也有个官场和熙,雍穆平静的意思。世宗爷雷

    厉风行整顿之后,雅不愿官场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谁知吏治竟败坏得如此之快!看来不杀几个封疆大吏难得防微杜

    渐!”他掏出表来看看,对兆惠道:“今日你讲这只是一面之词。朕先听听,待讷亲解回,谳明审定,才能最后处

    置——卜信,带他养蜂夹道去,由刘统勋安置。”
      兆惠施礼却步,跟着卜信退了出去。傅恒知道,外边不知有多少官员挥汗如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正要说话

    ,乾隆问道:“尹继善启程去南京没有?”傅恒忙躬身道:“早前一天接到他的禀启,说即日动身,由汉口水路到

    南京。他母亲现在南京身子不适,他心里比谁都急呢!但广东如今军政民政财政今非昔比,洋人传教,中外贸易这

    些事内地是没有的,尹继善几次来信,说花在这上头的精力占了一半还多。”乾险笑道:“这个他在密折上也说过

    几次。禁海,就断了个大财路,开海,就免不了这些麻烦——你接着说。”
      “尹继善因在南京任上几次被‘一枝花’脱逃,一直引为憾事。恨自己不如已故李卫善能缉盗。”傅恒说道,

    “因此想请调黄天霸到他总督衙门,三年之内捉不到‘一枝花’,他就引咎辞职。现在广州华夷杂处,也没有好通

    译官,中外语言都不通。他担心再出个洋‘一枝花’来,就更增自己的罪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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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1:14

      “有没有通西语的官员?”乾隆转脸问纪昀。纪昀怔了一下,思量着说道:“有的,四夷馆几个接待外夷的笔

    帖式,都能说夷语。但他们要随朝随驾侍候——有了,翰林院的贾治军,自小随他姨妈在广州做洋货买卖,英吉利

    语、法兰西语和红毛国语都来得,还叽里咕噜给我背过一通英国诗——派他去还是相宜的。”“贾治军?”乾隆说

    道:“这个名字听过。”
      纪昀陪笑道:“皇上记性真好!三年头前,几个翰林朝考缴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语‘皓月当空,一尘不染

    。君何各赐教乃尔!’皇上还召他们进来训诲过,”乾隆道:“想起来了。是不是说话吞声吞气的那个?”纪昀道

    :“是。他笑起来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壶那种声儿。”
      乾隆哈哈大笑,身子仰着挪腿下炕,手指着纪昀道:“你这人哪——几时才能改了这个毛病儿?奏对场合也不

    忘了说笑话儿!”傅恒笑道:“纪昀已经改了不少。他是瞧着皇上郁闷,给您开开心的。”
      乾隆起身出去方便了,一时回来,兀自面带笑容,洗着手,说道:“朕知道——方才的话不要记档。就是这个

    贾治军吧——回头引见一下,教他冲外国人倒夜壶去。”又对傅恒道:“你接着说。”
      “原议的金鉷和尹继善对调。”傅恒敛了笑,说道:“但金鉷才具实逊于尹继善。兆惠缴金的事也要说说明白

    。奴才一时还想不清楚该怎么料理,要请旨圣裁……”接着,傅恒又说赈灾的事,说到刘墉要到德州,又讲金川战

    败善后,有罪官员要交部议处,金辉应立即撤差待勘,连带着又提及榆林粮库军粮霉烂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

    ”飘忽不定,到处施药传道,铜矿、江南织机作坊工人聚集,叫歇罢工的时而发生……纪昀起先还听得认真,后来

    愈听愈繁杂,还要预备乾隆问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转到修《四库全书》上去了。一时想到书籍征集难办,各地官员

    根本不当正经事办,又无权硬派;又想编辑人手不够,有些古籍用西夏文、金文,得有专门人才;征集书要用钱,

    户部没有旨意一文不拨……
      乾隆却听得一丝不苟,有时还随口问几句,用笔在纸上记下来,因天又热起来,傅恒和纪昀颊上出汗,又吩咐

    太监打扇……足听了多半个时辰,傅恒才说完。纪昀见乾隆始终盘膝端坐毫无倦意,不由暗自佩服:“这主儿真好

    坐功!”正自胡思乱想,乾隆说道:“看来你一时也说不完。军机处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们再参酌一下再奏。

    黄天霸既有能耐,他也夸了海口,就调他南京尹继善处。授副将衔,实授参将缺,还有那个吴瞎子,改授刑部员外

    郎,赏侍郎衔,专管天下各民间帮会事务……纪昀,你呆呆的,坐着发什么愣?”
      “唔?噢……皇上!”纪昀忙回神陪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将任上种种繁难说了。又道:“这种差

    役不比学差,那是人人巴结,个个关心的。征集图书,半点权益也没有,平白得罪人,作好了也难见政绩,肯出实

    力的外官京官都少。上回吃酒,人家还说臣像三国弥衡说的,‘汝似庙中泥胎,虽受人敬,恨无灵验’……”乾隆

    微微一哂,说道:“早已知道你的烦难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户部拨银子,确实不成,这样——你改授四库全

    书的副总裁!”
      这话说得连傅恒心里也是一震:“纪昀的总裁已经诏告天下,平白无故的,怎么降了?”未及说话,听乾隆又

    道:“朕亲任这个正总裁。这是一。六部尚书、三卿、各大学士大臣都兼副总裁。仍由你来主持办差。该要钱,就

    是户部的差使,抗着不办差不征书的,知会都察院纠举弹劾,差使办得好的,办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绩,按首项政

    绩记档。还有,主持南北闱科考、顺天府大考的学差、没有进过四库全书当值编纂的,一律不派。有这么几条,公

    明正道颁布天下,怕他们不挤破了头往你那里钻——只一条,你不能贪墨,出了这种事,处罚也要加重!”
      “谢皇上重重之恩!”纪昀早已喜得眉开眼笑,立起虾着身子作揖,笑道:“如此,这差使就好办了。连傅恒

    也受着臣约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随意吃胙肉的,皇上皇后赏了宅第、俸禄之外,还赏了一处庄园,既有吃有用

    ,还要手长,那不是得了钱痨么,不过,‘贪墨’二字,是臣的天性——”见乾隆诧异,徐徐笑着解说,“自三岁

    以来无论寒暑,臣写字日记作文章无一日空过,又修四库全书,没有‘墨’,臣就玩不转了!”说得乾隆傅恒都是

    一笑。
      乾隆听外殿大座钟沙啦啦响,接着悠扬洪亮的撞击声便传进来,知道已到午时。见傅恒和纪昀都有告辞的意思

    ,因笑道:“朕不忙,你们忙什么?今儿得把紧要事务理出个头绪来,你们留下陪朕一处进膳——王八……耻,叫

    小厨房预备。就三个人,宁可少一点,好一点。”见王耻出去,乾隆将王耻改名的事又笑说了,惹得二人也是遏着

    性子发笑,乾隆道:“朕于臣下奴才以心相交,却十分谨慎后宫。后妃嫔御,一言干政,必受重处;太监有弄权营

    私的,除了杀,没有别的处分。这是最要紧的,汉亡于斯,唐亡于斯,明亡于斯,殷鉴凿凿啊。至于心膂大臣,只

    要不是秦桧那样的枭獍,都知道感恩图报的。”
      傅恒见乾隆言语爽朗颜色雾和,乘便说道:“张廷玉是使了几辈的人了,如今老背晦了。皇上仁德通天,度量

    汪洋,奴才劝皇上念及——”“他是三朝元老是么?”乾隆接过王礼捧过的凉毛巾揩着汗,说道:“他是掌权掌的

    年头太多,忘了身份地步儿。他心里想的是先圣祖先帝待他如何如何的好,把朕看成是他扶持起来的,总觉对他不

    住,所以和朕拗劲儿——这个心就有罪。汪由敦——把膳桌摆在正殿——汪由敦又是一番心思,他进了军机,倒是

    一心一意办差的,要当个张廷玉第二。就生了兔死狐悲的念头,要成全张廷玉作个‘完人’。因此把朕私下说的话

    透给张廷玉,才有张廷玉‘亲自’进来谢罪的事——有这一条,汪由敦的心更不可问,他要退出军机当散秩大臣。


      “至于张廷玉……”乾隆沉吟着,“朕是又怜又憎他啊,盼着他知悔守礼,给后世大臣作个榜样,但他这样,

    若是一味让他,后世子孙要有潺弱的,把握不好的,就会出刚愎之臣,跋扈之臣,或许会出曹操那样的奸雄。他张

    廷玉一人荣辱还是小事,还是要社稷为重。朕思量再三,他越是拗劲,朕越要拂拭,君臣大体乱了章法,将来不堪

    设想!”
      傅恒和纪昀至此才明白汪由敦获罪缘由,想想乾隆的话,真的是谋远筹深思虑周详,联想到自己,又不禁栗栗

    悚然畏惧。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见膳食摆上来,笑道:“纪大学士,傅大将军,朕要赏你们陪着用膳。膳后还

    要议事,所以不要拿捏拘束。”纪昀见乾隆下炕,小心地跟着出暖阁,陪笑道:“臣知道皇上,午间总要歇息片刻

    的。我们还是退出去,等皇上起驾再传进来议事不迟。”
      “今日例外。”乾隆坐了正中,又命二人陪坐在侧“你们对外慎言——朕要到京外走走。”傅恒刚举起著,惊

    讶地停住了,说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最怕热,这样的五黄六月,您不宜出行的。记得那年和李卫陪您去河南,

    冰雹砸冷雨淋,皇上大病一场,至今想起来又是负疚又是后怕啊……”
      乾隆苦笑了一下,夹起一片荀瓜拌在老米饭里吃了,抑郁他说道:“朕要去。吏治河工都要看看。听和看是不

    一样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卜信带着兆惠到养蜂夹道狱神庙传了旨,原本想着话一说完就交待了差使的。但掌管狱神庙的狱典史却道:“

    公公,您是带着旨意来的,我不能不遵。但这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天地元黄四个号子房,本来黄字号还有几间空房

    子,昨个儿山西解来一群犯官,都占满了。您看怎么办?”
      “我只管传旨。这话该是我问你的,倒问我怎么办?”
      “这是点茶钱,公公您收着。”那狱典史办老了事的,见卜信木着脸,忙塞过二两银子,陪笑道:“这件事上

    头有宪命,再解来犯人先押顺天府南监,那里设了专号,先拘在那。回头请示了刘大人再作处置。”卜信也不接银

    子,说道:“旨意里说的交刘统勋处置。你去请示他,我就在这里坐等。”典史满脸陪笑,说道,“谳狱司堂官刚

    刚来过,刘中堂去了保定查案,后天才能回来。刘中堂的少公子现在通州,预备着去德州。也在等着他老爷子呢!

    不然,烦您老再去请旨,我们照办。”
      兆惠情知他是想勒索自己,但他自顾身份,又确实身无分文。在旁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他妈屁大的事,押在

    哪里不一样?带我顺天府去!”卜信说道:“人已经交给你。我已经完差,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这边狱

    典史送出卜信,兀自笑嘻嘻的,问了兆惠年阀职位和犯由,口说“委屈大人您了。小人绝无得罪您的心。这地方儿

    来的都是大官。一个恩旨放出去,抬抬脚比我头高……您先去,刘中堂回来我即刻请示接您回来……”派了两个衙

    役带着狱神庙“送去逃将一名暂行拘押,名兆惠”批条,押着兆惠去了绳匠胡同北的顺天府大牢。顺天府的狱典史

    见了批条,却绝不似狱神庙的人那么客气,照例登记了年貌籍贯姓名案由,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气,板着脸对狱卒说

    道:“胡富贵,监押到你六号中间那个单间。他是朝廷缉拿的要紧逃将,小心侍候着——给他换上囚衣!”说罢便

    扯过破芭蕉扇扇着吃茶。
      牢房里很暗。兆惠被胡富贵和两个狱卒连推带操揎进一个木栅号子里,“呼”地一声关了门,叮里当啷一阵锁

    响,才像梦醒一样回过神来。借着顶窗亮光,开始打量这座牢房。
      这是一座一通七间的大瓦屋,根基全用大青石条砌成,上边的墙是砖立柱夹土坯,靠墙下根淫渍着一团团的土

    碱花。两头山墙开门,中间一条通道。通道南北两侧用木栅隔成大小不等的号子间,各号之间也都是用大腿粗的柞

    木分界。两头山墙看守门口上方,都有一块粉圣的白匾,一头写个‘慈’字,一头写个‘悲’字,兆惠一进门,第

    一个感觉就是臭。借着幽暗的顶窗亮光,半晌他才看见靠栅门口放着一只马桶,又看时,各个号子门口也都放着大

    小不一的马桶,散发出浓重的臊臭味,还有秸秆草铺的霉潮味,西边单号两个受过刑的犯人身上的腥臭味,各号犯

    人的汗臭脚臭,都在热烘烘的牢房里弥漫着混合到一处,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臭味。
      他先看西边号子,两个犯人都趴在藉草铺上一动不动,看样子还在昏迷,屁股脊背的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两

    人的腿上过夹棍,都肿得碗口来粗,有一个人不知怎么弄的,大脚趾掉了一个,一只脚肿得红萝卜似的,无数的苍

    蝇嗡嗡地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起起落落,脚趾上的脓血上爬满了细小如白米样的蛆虫,挤成团拥成蛋。兆惠不由一

    阵恶心,用手掩住了鼻子,又踅到东号。
      东号却是个大号,里边挤挤捱捱或躺或坐关了十几个人,满地都是秸秆乱草,狼藉不堪。号子正中靠墙一铺,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脚上铐着大镣,用一根筷子串了一串棒子面饽饽,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嚼,别人都眼巴巴

    瞧着,那汉子吃了两个,伸展双臂舒舒服服打个伸欠,说道:“都他妈的死了老子娘么?给老子坐直喽!——申三

    ,你是戏子进来的,唱旦角的行当,来一段,给韦爷提提神!”
      兆惠细忖,才知道犯人里头也有三六九等,这个“韦爷”似乎就是东号里的首脑了。想着,那个叫申三的扭脚

    捏腰、翩然作态已经开唱:
      爹爹呀——俺便似遭严腊,久盼望,久盼望你是个东皇。望得些春光艳阳,东风和畅。好也罗——划地冻嗖嗖

    的雪上加霜……
      “好!”满号子犯人齐声喝彩。申三接着又唱:
      ……无些情肠,紧揪住不把我衣裳放,眼见个人残生命亡,世人也惭惶!你不肯哀矜悯恤,我怎不感叹悲伤…


      唱到这里,众犯人都乱哄哄笑闹:
      “这么一脸胡子,还是‘闺怨佳人’?”
      “你这身囚衣,唱窦娥冤嘛,还差不多!”
      “嘴脸!窦娥是他这模样?”
      “嗓门儿不坏,得闭着眼听——我听我爹说过,会听戏的都是闭着眼的!”
      “我就是闭着眼听的,听得那活儿几乎要硬挺起来!”
      “呸,你他娘的除了一根鸡巴,什么也没有!”
      “你跟我装正经?不是你和你寡嫂通奸叫人拿住,逼得你嫂子自尽,你能进来——你也是毬上头出的事!”
      兆惠隔栅木拍了拍背靠栅栏的一位老人,那老人正埋头打盹儿,吓了一跳,张皇四顾一下才发现是兆惠,转过

    乱蓬蓬的头,哆嗦着嘴唇,用一双惊惶的目光盯着兆惠问:“你……我……我招惹你了?”
      “我西边那两个犯的什么事,打成那个样子?”
      “我是昨儿才进来的,”老人揉着有点红肿的鼻子,咕哝着小声道:“是从江西解来的白莲教匪,能撒豆成兵

    ,会腾云驾雾!唉,过了三堂了,就是抵死不招……”
      兆惠不禁莞尔一笑:会腾云驾雾还会被拿住了?问老者道:“你犯的什么事?”老者叹了一口气,刚说了句:

    “年成不好,租缴不齐,少东家带人扒房子抢人……”未及说完,便听一声厉声喝叫:“何庚金!”
      那个叫何庚金的老者身上一颤,回头看时,却不是狱卒叫,竟是那个韦爷趔着步子过来,见他阴恻恻地笑,何

    庚金靠紧了栅木,双手撑地,仰着脸结结巴巴问:“我……我又怎么了?”
      “看来昨日的‘开门规矩’,你还没有弄懂,”韦爷把吃剩的饽饽顺手扔给申三,充满敌意的眼睛扫了兆惠一

    下,对何庚金道:“这里是班房,不是你家!想和谁说话就说话?”
      兆惠用阴郁的目光死盯着韦爷,本来就苍白的脸在弱光下显得更加青黯,韦爷笑道:“你妈的这双贼眼,一看

    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盯着老子,想吃饽饽?”兆惠道:“我在看你这副贼相恶霸相——都一样的落难人,凭什么

    欺负人?”
      “你说得真好,还像是读过书的人。”韦爷笑道:“这个大号子里谁不知道我韦天鹏?韦天鹏最恨的就是读书

    人!老子三进三出,就是这里的地狱乾隆!——后晌放风,一准儿教会你‘开门规矩’!”
      兆惠心中早已勃然大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狰狞一笑,说道:“你这一号的老子不知杀过多少!等着瞧!”

    绰号“地狱乾隆”的韦天鹏冷笑一声不再理兆惠,转身回他的“御座”上席地盘膝坐了,满脸庄重“啪”地一拍大

    腿,满号子犯人立即老老实实长跪在地。申三丢了饽饽,口中兀自呜噜不清,喊道:“韦爷升堂了!”
      “带人犯何庚金一名下跪听审!”
      “乾隆”一声吩咐,立即过来两个犯人拖了何庚金过去。“乾隆”说道:“照规矩回话——下跪何人、姓名年

    纪、何方人氏?”
      何庚金战战兢兢,竟真同公堂对簿一样,磕了头说道:“韦爷,昨个‘过堂’,您已经问过了……”
      “放屁!问什么你答什么,速速招来!”
      “是……小的名叫何庚金,现年五十三岁,直隶通州人……”
      “所犯何罪,招!”
      几个“衙役”立即响应齐喝,兴高采烈地连呼堂威“招!招!招!”
      “是……”何庚金咽了一口唾液,吞声说道:“我欠了东家姚贵盛四斗租子,这是三年头的事。加三的利,本

    息计合四石一斗二升米,加上本年租,共是十石有余。今年大旱,本年租都缴不起,和姚东家求情。姚贵盛就扒我

    的房子卖檩,还叫少东家去我家抢我的三闺女去抵债。两造不合,我失手打折了少东家一条腿。按‘以奴欺主’的

    罪,问的是斩监候的罪。没的说,我认罪,反正他不能带了我的女儿去!”
      “啊哈,原来如此!”“乾隆”满口戏腔,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他是怎样一个抢法,如实道来!”
      何庚金瞪着眼盯着“乾隆”,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火,半晌答道:“抢了就是抢了,拉拉扯扯不成模样,我就

    动了扁担!”申三在旁问道:“怎么个拉扯法?拉掉了衣裳没有?”旁边的犯人跟着就乱嘈:
      “对,露出奶子没有?”
      “裤子也扯掉了罢?哈哈哈……”
      “嘿嘿嘿……按倒在地了……”
      “你扁担打偏了,该把他的屌打折才对,格格格……”
      兆惠此时已经气得浑身发木,双手紧紧握着栅栏穿儿,恨不能就过去臭揍这群无赖。听见大门眶嘟一声,一个

    狱卒进来,便叫:“来人!——你不是胡富贵么?我是兆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刚喊完,却看见胡富贵身后还

    跟着个拖着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自己,便住了口。隔号的犯人早已“停审”,见何庚金扑到栏边喊“云丫头”

    !知道是他女儿送换洗衣服和吃的来了,不由又是一阵鼓噪:
      “呀!这妞儿是他妈长得水灵!”
      “送吃的来罗!”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标致!比我弄的那个马寡妇强多了!”
      一片污言秽语中,胡富贵过兆惠这边,睨起一对三角眼,傲慢地审视着兆惠,问道:“你咋唬什么?这里是天

    子脚下王法禁地,你是金刚托生,到此也得顺眉折腰!”
      “我问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兆惠指着隔壁栅房说道:“这个韦天鹏大逆不道,自称‘狱里乾隆’,在同

    号欺压良善——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还敢说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
      胡富贵转脸看时,何庚金和女儿隔着栅栏蹲着,都在抱头痛哭。云丫头已哭得半瘫在地下,瑟缩着抽搐着语不

    成声:“爹……都怨咱们穷……咱们命不好……今年灾多,听说皇恩大赦免勾一年……您要脱了这场大难,俺娘说

    咱一家都去闯关东……”何庚金只是流泪,用手隔栅过来抚着女儿的头发,哽咽着说:“爹死得起……跟你妈去你

    姥姥家,好好过,啊?听话……”兆惠听得心里凄惶,已是落下泪来。胡富贵已是司空见惯毫不动心,对兆惠道:

    “不干你的事,少操狂心!你说韦天鹏不好,他替我约束着犯人,省了我多少心呢!”又转脸对哭得难分难舍的父

    女俩道:
      “起来起来!时辰到了——你就是哭死到这里,有屁的用场!谁叫他犯法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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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悯畸零英雄诛狱霸 矜令名学士诲老相
     
      云丫头未及出大牢门,犯人们“嗷”地一声嚎叫,一窝蜂扑到篮子边,把何庚金的换洗衣服抓出来扔了一地,

    争着抓掏里边的食物。除了十几张杂合面饼子,还有几块老咸菜,两个煮熟了的咸鸡蛋。申三抓到了鸡蛋,却不敢

    吃,一手捏着饼子吃得喷喷有声,说“这浪妞儿手艺不坏。真香,里头揉的有花椒叶儿呢——韦爷,两个鸡蛋自然

    是您老用了!”其余犯人都拿着饼子、咸菜咬得格崩崩响,吃得津津有味,喊着,含糊不清地还闹几嗓子二黄,有

    的笑说:“韦爷,何庚金总算有了常例孝敬,免了他过堂吧!”云丫头隔着栅门看得清清楚楚,一蹲身“呜”地放

    声大哭,任胡富贵怎样拖拉,总不肯起身。韦天鹏一手一只鸡蛋,走过兆惠身边,隔栅递过一只,笑道:
      “眼都胀出血了,眼馋么?来来,韦爷赏你一个!”
      “!!”
      兆惠浑身血脉贲张,头晕身颤,盯着递到脸前的鸡蛋,气得双眼发黑,正思量着如何惩治这狱中恶霸,冷不防

    韦天鹏丢了鸡蛋一把紧曳着他盘在脖子上的长辫猛地一拉,将兆惠的头夹在了栅木中间动也不能动!
      “胡总爷不能揍你,”韦天鹏看一眼正在拖云丫头的胡富贵,“你大约不知道,我还是老胡的把兄弟呢!——

    我替老胡教训你这王八羔子!”回头对几个犯人道:“这家伙身上有功夫!来,隔栅揍他!”立刻有几个犯人吆喝

    着上来。韦天鹏将辫子缠在手上死拉硬拽不放,犯人们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兆惠头上,击在胸脯上、肚子上,还隔

    栅朝他身上踢飞脚。此时云丫头已经吓愣了,脸上没点血色,半躺在地下看着这幕惨剧。胡富贵剔着牙瞧热闹,口

    中兀自说:“别踢下裆,别踢下裆——这些当官的银子堆成山,到这地步儿还一毛不拔!”那拳打脚踢一时变得更

    加凶狠了。
      兆惠是久经战阵的一员悍将,这点拳脚在他身上根本不在话下。苦干辫子被人死死拖定了,身子不能动,手中

    又没有武器,只能由着人打。情急间一瞥,见脚下一个瓦罐,上面盖着一只粗瓷大碗,因不能弯腰,双腿灵活地躲

    着脚踢,使脚尖一个勾挑,那瓦罐连碗“托”地飞起来,已是将碗操在右手,双手“格嘣”一掰,碗已分成两片!

    兆惠双手各握一片,不啻两把匕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过栏去直戳横砍,两个歹徒手上顿时着了一下,还有一

    个被刺中眼睛,“妈呀!”一声滚倒在地。割伤了手的两个也是鲜血淋漓,握着手脖子痛得歪嘴龇牙,不住口叫骂

    。韦天鹏远远扯着辫子仍不放手,呼叱:“使脚踢,踢掉他手里家伙!”几个犯人见兆惠厉害,只是乍呼着空踢飞

    脚,再也不敢靠近一步。这时胡富贵才像是猛醒过来,对众人断喝一声:“都住手!这他妈的是什么规矩?”
      “你现在才知道规矩?”因辫根在后脑勺,韦天鹏拉得紧,兆惠已被扯得半偏了脸,骂道:“你姓胡的等着,

    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便用碗茬去割辫子。韦天鹏也不顾了“乾隆”身份,撤手便向东北角逃。兆惠积恨难消,又

    松开了手脚,胳臂伸过栅栏一挥,那半个碗片“嗖嗖嗖”直飞过去。正从韦天鹏左颊上猛割一下“当啷”落地。用

    今日话说,是割断了颈动脉,不能顷刻救治,与杀头无异——只见韦天鹏颈中鲜血筷子一般笔直激射而出,直飞溅

    到墙上,立时扑身倒地,闷哼一声滚了几下双腿直伸,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一下子松气,头埋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一动也不再动了。
      满屋的犯人都吓傻了,有的伸脖子有的弯腰,有的口里还噙着杂合面饼,手里拿着咸菜,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

    纹丝不动。其余号子的犯人也都把头伸在栅栏边,隔着木柱缝向大号张望动静。云丫头“我的娘……”呻吟一声,

    便晕了过去。
      胡富贵煞白着脸,开门进号子,翻尸身看伤口摸脉息试鼻息,韦“乾隆”绝无动静,翻开眼看,瞳仁已是散了

    ,真个命似三更灯油尽,身如五鼓衔山月,一命西去。胡富贵好半日才醒过神来,慌乱得连号子门也忘了关上,匆

    匆出来,大叫:“那个逃将兆惠在号子里杀人了!——来人,给他戴重枷,上镣子!打死这个贼囚!”
      随着他的喊声,十几个狱卒蜂拥而入,见兆惠若无其事靠墙抱膝翘足而坐,立时一拥而上,“咔”的将一面四

    十斤柞木重枷给兆惠戴上,又稀里咣啷给他钉上大镣。隔号那边清理血迹,抬尸,这边兆惠已毫无反抗能力,三个

    衙役手挥皮鞭,没头没脑围着兆惠只是猛抽。顿时,兆惠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闭目咬牙忍疼,却无一声呻吟。昏

    在过道里的云丫头已经醒来,见这情景,扑身到栅栏边哀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隔号的何庚金也哭着求

    告:“胡爷……事由我起。要打打我,打我……”
      “这位姑娘,你回去吧!”兆惠忽然睁开眼,对云丫头道:“我准能连你爹救出去!”
      胡富贵怒极反笑,说道:“你可真能怜香惜玉啊!你是朝廷通缉的逃将,免不了西市一刀,还说救别人?”冲

    着云丫头就是一脚:“滚!不是你这浪屄妮子,老子能罚俸一年?”两个狱卒连推搡带踢打将云丫头赶了出去。这

    边胡富贵兀自怒气不消,亲自进来劈头盖脸又猛抽一阵鞭子,乏了,才说道:“把何庚金带这边号子,他们现在是

    一案,叫老丈人来侍候他女婿!”此时兆惠已经昏了过去。胡富贵照他腰又踢一脚,说道:“你狗日的甭装死——

    一天两顿盐水烧笋准教你吃个够!”说罢锁门带人去了。
      当天下午,胡富贵余兴未尽,带着几个狱卒又来。这次却是有备而来,先用绳子把兆惠捆直了,带枷平爬在地

    上,用竹篾条蘸了盐水,轮着猛抽,说这叫“盐水烧笋”。这一顿毒打与上午大不相同,上午只是皮肉疼痛,这般

    打法盐水沾遍全身,竟似火燎炮烙,抽一蔑条心里一揪,打得血花四溅。兆惠戴着枷伏身在地挺着,只能看见胡富

    贵的两条腿移来移去,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咬牙忍着一声不哼,又暗自对天起誓:“一旦昭雪,我不杀此

    獠非丈夫!”大号子的犯人们起先还有喝彩起哄看热闹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都起身扑着栅栏紧

    张地注视着这边,不知哪个号子有个犯人喊一声“好汉子”!接着几十个人应和“好汉”!兆惠头“嗡”地一声就

    什么也不知道了……
      兆惠整整昏睡了三天,醒来时发现已不在原来的号子里,却是一间七尺见方的斗室。不但自己躺在床上,而且

    还有桌子、水壶茶碗,脖子上的枷和脚上的镣也都去了,浑身都裹着生白布。他恍惚了好一阵,看着用净白纸糊得

    平平展展的天棚,下意识地抬抬身子,隔帘便见那座“慈悲”大号子矗在东边,这才知道自己仍旧身在囹圄,只不

    知为什么挪了地方……听见“扑扑”的吹火声,兆惠转过脸,却见是何庚金弓着腰蹲在地下,三块石头支着药锅子

    正在熬药。号门子外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搓洗什么。栅门角只露一只小脚,便知是个女的了。兆惠长

    长吁了一口气,幽幽他说道:“给我换号子了……”
      “赵(兆)爷,您可醒了!”正熬药的何老汉忙起身来凑到床前,问道:“渴不渴?肚饿了吧?”兆惠未及答

    话,外间栅门口闪出云丫头的影子,扒着门,略带喘息喃喃说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

    …您可醒了……真是吓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问道:“我死过去三天了?”
      “四天了,爷台。”何老汉叹息一声,“是三天前挪你来这边小号的,头前你昏着,那个胡爷还进去踢了你几

    脚……”
      “为什么搬过来呢?”
      “不知道:“何庚金摇头道,“是这里的管监的官带人抬你过来的。兴许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钱……听这里

    的大爷说,这边关的都是有头脸的大案犯,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话,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给你开药治伤……”
      兆惠苦思,断然没人使钱救自己,却仍是头昏脑涨想不成事。由着何庚金喂了几口水,说道:“我肚饥。那桌

    上篮子里的包子给我吃一个……”“您别吃那个。”何庚金道,“那是云儿给我送的饭。他们供你的是细米白面,

    还有肉。云丫头——拾掇好了么?”
      “就好,就好!”外间云丫头连声答应,“笼里的包子太热!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转眼间用小

    笸箩盛着几个雪白的包子隔门栅塞过来。兆惠吃了一个,是纯肉和葱馅的,一咬冒油,刚要说“香!”一眼瞥见那

    篮子,因说道:“大腻了,把你吃的拿来我吃。”云丫头隔门笑道:“就怕腻,用的都是瘦肉,也没敢兑油。你这

    个人呐!我们那除了韭菜咸盐,连油都没拌,什么吃头——没听‘五月韭,臭死狗’——”她突然觉得失言,红了

    脸,讪讪转过了身。
      兆惠却不留心,吃一个韭菜馅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为天热怕馊,一味咸得蜇口,一边咀嚼着说“不错

    。”问道:“怎么把你也关到这边了?云丫头还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议了。”“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

    ,“我觉得是地狱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受用时且受用,反正现时不吃苦头就好。”正说话间,一阵脚步

    声杂沓近来。兆惠看时,是典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那年轻人眉清目秀,神情流动、只穿一件天

    青实地纱袍,束着绛红腰带,配着头上簇新的黑缎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狱典史身后,满面是温和的微笑。一见便使

    人心生好感。狱典史见他凝望年轻人,俯身抚摸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药布,问道:“今儿换过药没有?我吩咐他

    们一天两换的。身上这会子可好些?”
      “这位先生是谁?”兆惠望着年轻人问道,“你见我有事么?”狱典史见他不理自己,却也并不尴尬,忙笑着

    介绍:“这位是和珅先生,现在跟着阿桂中堂在军机处当差,飞黄腾达那是——”和珅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

    —是桂大人叫我来看你,来迟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没有答话。狱典史凑上来,陪笑道:“大人大量,您得体恤我们这些狗才的难处。当地方官能刮地皮,当

    带兵管带能吃空额。像我,只有八两月例,胡富贵他们只有二两。这地方不吃犯人吃谁?打我爷爷算起,三辈子在

    这当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狱,乐得叫犯人管犯人,图个清闲自在不是?那边仁爱号子里的犯人头还凶呢!这个韦天

    鹏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兆爷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听着,说道:“他们要打死了我,你怎么处?现在是我打

    死了他,你要怎样?”
      “这么热的天,狱里哪天不往外抬死尸?”狱典史一听就笑了,“这事不能叫‘案子’,我们有我们的法子—

    —一个‘暴病’报去记名备案也就结了。”
      兆惠不禁暗自叹息,“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啊……”转脸问和坤:“有没有海兰察的消息?”和珅笑道:“我

    这等人色怎么敢问这些,等有了信儿,你比我知道得还早呢——您任事甭想,先养好伤。这里我说好了,给您开单

    号子,想到院里遛遛也成。要缺什么,告诉那个云丫头,自然有照应的。”说罢也不行礼,只向兆惠含笑微一颔首

    便辞了出去。狱典史狗颠尾巴似地陪送和珅出去,转眼踅身回来,连中间那道栅门也不再锁,径自叫出何庚金父女

    到大院里,说道:“这位兆爷不是小可之人。本来该囚到养蜂夹道那些老爷大人们处禁起来的,阴差阳错关到了顺

    天府。上头现在既然有话,我就把兆爷交给你们照料。仔细侍候着!何庚金你是有罪之身,你好造化!先因灾免勾

    ,听说皇后凤体欠安,又要大赦,这位何(和)爷又指你们来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号子里回护何庚金杀死韦天鹏,料想二人必有渊源,唇焦舌烂卖人情,何庚金是个老实人,只唯

    唯答应鞠躬不迭。云丫头在旁问道:“这位赵(兆)爷犯了啥子罪?”
      “他是金川打仗的逃将。”狱典史舔舔嘴唇说道。“不过听说案由繁复得很,还要御审了才能定。”
      “要是定了罪,能会怎么样呢?”
      “那当然要明正典刑——不过,明儿杀头,这样儿的人今儿也得好生待承。”
      “明正典刑?”
      狱典史一笑,用手比着在脖子上一抹,说道:“喳!——就是砍脑袋瓜子!小丫头片子,问这么细干么?看上

    他了?”一句话说得云丫头飞红了脸,那典史摇着芭蕉扇笑嘻嘻去了。
      和珅离了绳匠胡同,立即赶回军机处向阿桂复命。阿桂却不在军机处,只有傅恒正在和刘统勋说差使,还有几

    个刑部主事和御史端坐在旁聆听,几个军机处章京在隔壁房里忙着拆看文书,他也不敢打扰。问了问门外侍候的太

    监,才知道阿桂去了张廷玉府,刚走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阿桂不在,这里没他的差使,人也不熟,站着想了想,仍

    出西华门来张府寻阿桂。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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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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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
    發表於 2012-1-18 14:51:36

      三天内他已是第二次到张府来了。头一次来,院内院外岗哨警跸,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御林军布防,还有大内

    的几个三等侍卫带刀巡戈,十分肃杀威严。他连二门都没进去,挡住了,只放阿桂进内院。这次大不相同,军队行

    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内务府慎刑司的几个笔帖式和衙役守护,院内院外虽然仍在戒严,但都不带兵刃,便少了许多

    暴戾之气。门口几个戈什哈验了牌子,见是军机处的人,没有问话便放行进人。倒是西院二门把守的衙役盘问和珅

    来意,知道是阿桂的随员跟班,指了指西内院北房,说道:“桂中堂纪中堂都在里头和张相说话,您家自个进去吧

    。”
      和珅甩步进院,只见东厢南房和北上房都是锁钥封铜,贴着黄纸封条。北屋廊下垛满了箱子,也都封了。只有

    西厢是原来张廷玉接见外官的客厅,也是房门洞开,纱窗支起,几个人正在里边说话。他听着有阿桂在内,也不敢

    惊动,蹑脚儿到廊下站着垂手静候。却听张廷玉苍老混浊的声气道:“这些天反省了许多。总归想,皇上既这么说

    ,还是体念我这老奴才。唉……人老了,不会想事情了,也不能给主子分忧出力了。为自己身后名声,反倒弄得身

    前一片狼藉!不过,务请二位代我仰叩天恩,下陈愚表,廷玉绝没有倚功做上的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功劳可言—

    —更不敢倚老卖老。就是目下处分,也觉得不足以蔽我之辜,还请圣上洞察烛照,从重处分,以为人臣之戒。”
      “老相,这些话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珅的影子,笑道:“连你方才请求退归桐城养老的话,我看

    也不必提。皇上对你其实圣眷优渥不替,说这些,反倒显着矫情了。记得您年轻时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学生以为还是可取的。”
      和珅在外听着心里暗自掂掇,人都说阿桂文武全才心思灵动,果然名下无虚。就这番话,其实没一句不是在驳

    回张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头,且带着威压,却是绵里藏针丝毫不着痕迹,还显着一片体贴温存之情,又

    不失皇家大臣身份……不由暗赞:这才是真学问,真见识!
      和珅正自聆听着感慨,纪昀轻咳一声说话了,口气却不似阿桂那样温善,庄重里透着诚挚严肃:“衡臣老相国

    ,我是后生新学小辈,幼年读书受教,家父业师都拿你作读书人楷模教导我们的。实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

    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听学生几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当。”张廷玉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冷冰冰说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韩退之云

    ‘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先后生于吾乎?’——愿闻先生教诲。”纪昀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多承嘉纳!方才阿桂大

    人说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劳王事终生未懈。您的家产也都看过,除了御赐田产物件,身为宰辅,一点也不

    奢华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学生看来,老相居闲顾问之后,犯了失慎贪得之病,有时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为

    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后名祖宗荣子孙贵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劳苦劳,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

    计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这话说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连阿桂也不禁变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张廷玉为相四十余年,别说像纪昀

    这样的后生学子,新进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辈的老亲王们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似对师长,听到“贪

    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后头的话只觉得愈来愈狂,根本无暇细思。但他毕竟心如城府之严,竟不动声色静听

    纪昀说完,干笑一声说道:“若论起讲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驳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

    能侍候这三代经天纬地之才的圣主?你是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库全书,存在皇史成金匾之

    中有我一篇文章,说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读。”
      “老相的文章学生焉敢不读!”纪昀略一俯仰已经忆起。他已经听出来,这个张廷玉压根就不服乾隆对他的惩

    戒,这么个心思硬撑,后祸更不可测。因笑道:“好像是《论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还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庄写

    的《成得居记》也拜读了的。学生盂浪冒请,这两篇文章还请老相自读自审,或者更好——当然,学生也还要再拜

    读。就是当朝秉政诸公,读一读也会大有稗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礼·文王世子》,意谓正直、刚、柔之老臣(三老)应知五事,即“貌、言、视、听、

    思”,备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应该“以父兄养之”以为天下孝梯示范。康熙朝名臣汤斌致仕退休,圣祖引

    用这一古礼,言及汤斌享用此种优遇,张廷玉当时甫入机枢,深恐汤斌因福得祸,写了《论三老五更》这篇文章感

    悟圣祖,认为时移世易,情势不同,“礼”法也应变通适应,认为“当今之世,无人能当此礼”。汤斌终身因此荣

    宠不衰,身后溢名“文正”为诸号之冠。但事出久远,张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记得“三老五更”的原意。

    经纪昀提起,顿时知道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立刻显得不安起来,支吾着说道:“在人臣,自然应该逊辞。在君主

    ,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岂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说这个,总之是我自己一误再错,辜负圣上洪

    恩。雷霆雨露,任由主上挥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虽然不全懂他们的对话,也看出张廷玉神色狼狈,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心里不禁暗笑

    ,表里却是满面恭敬,说道:“我们不是奉旨,是学生拜访老师,私下交心嘛——”话未说完,听得院外靴声橐橐

    ,隔门望去,却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亲王弘昼进院来了。三个人便忙起身相迎,和珅早已伏身在地叩头行礼。院中

    守护的太监衙役们也“唿”地跪倒,齐声说道:“给王爷请安!”
      弘昼三十四五的年纪,略嫌瘦一点,气色却是甚好,走起路来脚步生风,半点病容也没,却已经给自己办过三

    次“丧事”——也一般的买幡神主鼓吹丧筵,一般的白纸素幔封门。“死人”独坐灵棚,听家人假嚎,自顾旁若无

    人据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爷”。乾隆兄弟十人,长成的仅这一个弟弟,存了十分楷梯之情,只是传

    旨办差简捷易为的事交他来办,军国经济重务从不找他。偶有失误,也只和他叫去兄弟私话,绝不公然伤他面子。

    偏是这弘昼小事散漫不羁,稍大点的事半点也不糊涂,因此荒唐归荒唐,御史们仅只私下议议,却挑不出大毛病,

    没人敢到乾隆跟前饶舌。
      和珅还是头一次见位分这样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样个体态尊贵、荣华庄敬法。偷眼瞟去,却见弘昼剃得齐明发

    亮的头,一条辫子在脖子上盘了两个圈儿,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盖,却穿着天青宁绸裤子,裤脚挽起老高,赤脚

    片子洗得白净,蹬着露头草履,走起路来踢踏踢踏直响。再细看,两个大拇脚趾上还各套着个大铁板指!和珅忍不

    住低伏了头偷笑。弘昼却一眼瞧见了,手里扇着草帽子,笑骂道:“日你妈的,要笑还不敢放声儿!”张廷玉已龙

    龙钟钟跪下请安,说道:“罪臣张廷玉问王爷安好!”
      “好,好!”弘昼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张廷玉,“没有免你的职嘛!皇上还是一口一个‘衡臣’嘛——阿桂也

    起来吧。纪晓岚,你笑甚么?你欠我的字写了没有?”
      纪昀起身又打个千儿,笑道:“我是笑王爷这身行头,渔樵耕读四不像。跟您的这几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监

    也不是家人——这是葵官,这位是宝官儿,这是茄官……是家戏班子里头的丫头们女扮男装了。还有,您脚上戴两

    个板指,是作么事用的?”“请,请,外头热,咱们里头说话。”弘昼呵呵笑着,一边进屋,一边不停口说话:“

    我来串门子,又不传旨,这热天儿装王爷幌子做么的?这些小丫头,她们在我园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坏了

    ,闹着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说你们打扮起来!你瞧,还真行!长随没这个韵味儿,太监没这嗓门儿,莺啼燕呢跟

    我说话,多提精神呐!脚上戴板指,是大医说的方子,这些天心火旺,说得用线缚了大脚趾。我想,用板指不是更

    好?就戴上了……”一头说,一头落座,张家仆人早端过一杯茶来,弘昼只喝了一口,皱眉说道:“水不好,不是

    玉泉山的,茶叶也陈了——人呐,不就那回事,适意为贵——对哦,张相?”他突然问张廷玉道。
      他这一阵说笑搅和,本来郑重见闷的气氛顿时被一扫而尽。张廷玉的心绪也轻松了许多,叹了一口气,自失地

    一笑说道:“王爷真会开玩笑。我如今这地步,谁拉玉泉水给我?还论什么新茶陈茶?方才还和二位说话,官,我

    是决计要辞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问渔樵耕读。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顿了顿,又道:“河南

    原来那个总督王士俊,你们知道不?在位时起居八座、堂呼阶诺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钱度去贵州,绕道儿访他,

    现在真成了个老樵夫,七十岁的人了,腰里插着斧头,肩上扛着扁担,满脸黧黑、满手老茧。问起任上作官的事,

    一概都记不得了……养移体,居易气,情势变了,人不变也不成,过几年你们到桐城,我不定是个渔夫呢!”说罢

    莞尔而笑。
      “你哪里也不要去,皇上舍不得你,我也闲得发慌,想有个玩伴儿呢!”弘昼听得认真,听完又是一脸瘪笑,

    “是非都从心头起,这还是早年你教给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适意,先得适了皇上的意不是?——别老

    是那么沮丧懊恼一脸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渔我樵,大廊庙、西山、西海子、圆明园……咱们逛去,趁

    着能走动,不定去檀柘寺住几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爷,你还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惬意,多好玩呐——

    《易经》里头说‘吉凶侮吝皆生乎动’,不是你常讲的?——咱们不‘动’,哪来的全都是福气!”说罢哈哈大笑

    ,又吩咐跟来的侍女,“花官,叫这里管事的太监进来!”那花官嘤咛答应一声去了。
      弘昼外表放浪形骸,内里伶俐精明,张廷玉了如指掌。纪昀和阿桂却是头一次领教,心中却暗自嗟讶。阿桂瞟

    一眼跟着花官进来的太监,笑道:“人都说您是潇洒王爷,果然洒脱超俗!”
      “当了军机大臣还要拍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谀!”弘昼笑容不改,又转脸问纪昀:“我托你给我寻一

    套全本《红楼梦》,你弄来没有?你管着收集天下图书的事,连这点子事都办不来?”张廷玉在旁说道:“若澄有

    三十回抄本。听说傅六爷和恰亲王府有全本。王爷要看还不容易?”弘昼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都不全,都

    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纪,你给我弄来。”
      纪昀却是一听《红楼梦》心里就犯腻味。但弘昼说这件事已经是第三次,焉知背后没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

    觉,因试探着说道:“《红楼梦》非经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却从没读过,不过和《聊斋》一样,供人玩笑

    破闷的才子之笔罢了,没有一句警世教时的正经话。王爷既要看,学生留心访查就是,市面上并没有全套的,听说

    曹雪芹的遗孀还在北京,我试着查一查。”弘昼点点头,却问那进来的太监:“你是这里的头?叫什么名字?”
      “是!”那太监忙叩头回话,“奴才叫高凤梧!”
      弘昼不易觉察地微微摇头,说道:“保定人?你爹妈可真能耐,给你起这么雅的名儿,你配么?”高凤梧连连

    磕头,说道:“是——奴才不配!听奴才妈说,奴才落草时奴才的爹做了个梦,有个凤凰落到我家梧桐树上,就起

    了这名儿……”纪昀笑道:“幸亏幸亏!你爹要梦见鸡在篱笆上飞,你就该叫高鸡巴(笆)了!”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弘昼说道:“回头我叫内务府给你改名字。太监,不许叫得这么好听,——我交待几件事

    ,你即刻就得办。”
      “是!”
      “这里所有房间全部启封,所有文书案卷公文御批奏折,转到皇史箴。”
      “扎!”
      “内务府的人,还有顺天府的人统统退出张府大院,不许进院滋扰,不许刁难盘查来看望张相的官员,不许拦

    阻张府人出入。查抄翻乱了的私财物品,要物归原处。”
      这其实是解除了张府一切禁令: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一群太监衙役守在大门口做什么营生?高凤梧不禁嗫

    嚅,答应着“是”,乍着胆子问道:“那奴才们的差使是……”
      “是你妈的蛋!”弘昼笑道:“看看把相府翻成什么样儿了?拾掇也够你们忙活一阵子的——哦,对了,张相

    每天两车玉泉水,还照例供应、这差使也暂归你们。至于以后,自然还有旨意,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扎!”
      “滚吧!”
      “扎!”
      弘昼这便起身向张廷玉告辞。谆谆嘱咐了许多“荣养保重”,“时时向皇上请安”,“顺时听命”、“澹泊宁

    静”之类的话头。话未说完,却见养心殿太监王耻进来,因笑问:“王八耻,你来什么事?主子又有旨意么?”王

    耻冲弘昼陪了个笑,说道:“皇上去了岳钟麟府,叫奴才传阿桂中堂过去,六部里跑了个遍,才知道来了张相这儿

    。这就请桂中堂赶紧过去。”
      “是!”阿桂忙躬身说道:“我这就去!”弘昼道:“骑我的马吧——快些。你再回西华门坐轿,折腾到什么

    时辰了?”阿桂答应着,向张廷玉微一致礼便匆匆去了。张廷玉不无感慨他说道:“我进南书房也是他这年纪吧…

    …轮到下一代出力的时候了……”
      弘昼只一笑,却对纪昀道:“给你送两条金华火腿,给我写的字快送来。听说你要请马二侉子他们吃酒,别忘

    了本王!至于《红楼梦》,你那个说头有偏颇的。百色百味各人好恶不同,我看《红楼梦》可以与你的《阅微草堂

    笔记》各分春秋。你不要瞎猜疑,没听人说‘士子不阅《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有人说荒唐王爷爱附庸风

    雅。我说,附庸风雅总比附庸市侩好点吧?”当下三人在屋门口立谈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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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1:50

     
    第十二章 同舟共济因缘生爱 仗义杀豪血溅街头
     
      海兰察历尽艰难,终于逃到了中原。他是“逃将”,金鉷是讷亲的亲信,要防他暗地追杀,遍天下官府出海捕

    文书拿他,还得防着贼匪劫道或住了黑店,身上带着十万两银票,又一文也不敢动。只索当掉佩剑上嵌的几颗珍珠

    ,包在剑鞘口的一小片金皮,还有母亲给他随身带的一尊汉玉观音,总共换了不到十两小银角子,知道凭这点钱绝

    然不够到北京盘缠。索性一索性,干脆就扮了乞丐,一路讨饭。由湖北老河口入南阳境,过九里山、分水岭入洛阳

    ,一路不投宿不住店,白天沿门乞讨,或到庙里撞斋,夜里钻草垛,窝土地庵胡乱睡觉,实在犯馋了,就用小银角

    子寻个小饭馆饕餐一餐,总算逃出了讷亲的势力圈子。算了算,居然只花了一两二钱银子,不由心中暗喜。
      海兰察换了一身店伙计衣裳行头,在洛阳盘桓了三天,终于打定主意走水路。过黄河走山西固然快一点近一点

    ,一来委实走得太累、二来太行山强人出没,不安全。身上既然钱够用,坐船自然省力稳便。从黄河到运河交口处

    ,再从运河直抵北京,省了多少担惊受怕!因就在黄河渡口转悠,因客船价高,就趁了一艘盐船——官盐船只再没

    个水上打劫的,艄公只收了二钱银子便答应送他到开封。
      船很大,但前舱后舱都堆着盐包,里边只有两个铺,供两个艄公轮流歇息。前舱留着一片空地,是艄公造饭的

    地方,仅可容两三个人转侧挪动,加添上海兰察,两铺三人轮流睡,倒也将就宽裕。不料船过郑州花园口,又挤上

    来四个人,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个年轻少妇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这一来就热闹了。艄公们把舱里盐包挪了又挪,摆了又摆,总算给这五个乘客腾出了地方,用盐包摆两排座儿

    。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和妇女挤在一边,这边海兰察坐了少妇的错对面。偏是那小把戏不安生,一会要吃要喝、要

    撤尿拉屎,又搂着妈妈闹着要“吃奶”,弄得少妇劝不拢哄不住,舱里舱外来回张忙,有时恼上来,照屁股“啪啪

    ”几巴掌,打得那个叫“狗蛋”的叽哇大哭大叫。老头们乡里人,不在乎,只眯着眼打盹儿,海兰察一肚皮心事,

    孩子闹大人嚷,脸上便带上阴沉。咬着嘴唇靠着盐包仰脸不睬人。那少妇见他这般大样,除了照料孩子,偶尔和两

    个老汉搭汕几句家常,也不理他。
      偏是狗蛋儿十分活泼,好像第一次坐船,处处新鲜。妈妈不许他到舱外,他就在盐包上爬上爬下,一会儿掀开

    篷布看外头景致,指着岸上说:“妈,那山上有座塔!”一会儿又说:“这座庙还不如姥姥家门口那座呢!”一会

    儿又下来在舱板下人腿间钻,捡起一段炭问:“妈,这是啥子?”少妇只笑着解说:“这是做墨用的细炭,这船运

    过炭,掉的渣儿……乖乖的,来妈怀里,地下脏,又没处洗……”狗蛋儿爬出来,已是变得乌眉灶眼,睁着黑豆一

    样的眼看看这个人,又瞧瞧那个人,忽然扑到海兰察膝上,摇着他膝盖喊,“爹!爹!——”
      他喊出“爹”来,满船人都先是一愣,两个老人嘴角肌肉抽了一下,又绷住了,船头艄公却忍不住“扑嗤”一

    声笑出来。海兰察一下子直起身子,却见狗蛋儿一脸稚气,虎灵灵一双眼望着自己,十分可爱,抚了一下他的总角

    小撅儿辫,一笑说道:“毛头小子,认错人了,我——”
      “他不是你爹,不记得你爹死了?”那少妇早羞得脸红到耳根上,一把拽过狗蛋儿,在他脑门子上顶了一指头

    ,咬牙说道:“再胡说,丢你外头黄河里去!”
      这一闹,满船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海兰察和少妇更不好意思的,都别转了脸。一时,船上人俱各无话,只听

    得外边黄河涛声无休无止的闷啸和咯吱咯吱单调枯燥的摇橹声。但狗蛋儿还是个人事不知的吃屎娃娃,也不懂“丢

    到黄河里”是什么意思,只安生了一刻,就脱开妈妈的手,这次却是直奔海兰察,仰着脸又极响亮地喊道:“爹!


      那少妇见众人又笑,脸上更挂不住,一把拖了儿子过来,狠歹歹点着他鼻子,说道:“死冤孽!丢人现眼不拣

    地方儿——”她瞟了海兰察一眼,又道:“他不是你爹!——你爹有那么大耳朵么?”但狗蛋儿看来是平日娇惯到

    顶儿了,根本不在乎妈妈脸拉得多长,也听不出话里恶骂的意思,见众人都笑,越发起兴头。一个冷不防又跑到海

    兰察怀里,连叫:“爹,爹——就是我爹!”海兰察生性佻脱,出了名的精明伶俐人,嘴头儿上从不吃亏的,听那

    女人骂自己“耳朵大”,正想着无法递口儿,遂拍拍狗蛋儿头,笑道:“孩子,我真不是你爹,听妈妈话啊——去

    吧,我也没你爹那么嘴长——是吧?”
      这一来众人再遏不住,两个艄公一个掌橹一个撑篙,几乎笑得家伙脱手,两个老头捶胸打背,吭吭地咳着笑。

    那妇人紫涨了脸,拉过狗蛋儿僻僻啪啪在屁股上揍了几掌,眼中已是迸出泪花,骂道:“都是平日惯的你了!越是

    没意思的话越说得兴头,越是厚脸皮没廉耻的人越爱亲近——看我不打死你!”那狗蛋儿挨这狠几巴掌,直着嗓子

    “哇”地一声号陶大哭起来。
      “这位大姐,”海兰察起先还想劝,要笑又笑不出,听到骂及自己,忍了忍还是憋不住,皱着眉头道:“凭你

    良心说,今个这事怨我么?我怎么厚脸皮、没廉耻了?”
      ”你就是!你干嘛说我男人嘴长?”
      “我耳朵很大么?——是你先骂人的!”
      “你耳朵就是比我死鬼男人大!”
      “没比过。”海兰察嘻地一笑,“你说大就大,不过我想着你男人耳朵小,嘴自然长些,这才扯得平些——”
      “街痞子,无赖!”
      两个老汉见二人吵起来,忙都分说解劝,一个说“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挤在一条船上也是缘分,小孩子无心话

    头儿,你们都是大人,计较这些作什么?下了船又各奔东西了。”年老一点的看样子读过点书,说道:“同舟共济

    嘛!你这位先生也真是的。她是女人,孤儿寡母的,面子当然要紧,就不能让一让?小心着口孽!”他看了一眼少

    妇。“——要遭报应的!”好容易地劝住了,那女的仍觉气恨难当,抱紧了孩子,说道:“没皮脸天杀的!嚎你娘

    的什么丧?睡!”
      喧闹一阵,船上又平静下来。海兰察脸上瘪笑,想想自己一个将军,落到这一步,挤这么一条船,还受女人的

    气,又不知前程吉凶如何,心里觉得好不是滋味。因思量着,不由得又苦中作乐,在舱板中抠出一根炭条,瞟一眼

    那妇人,在手心里画一笔,再瞟一眼,又画一笔……
      那少妇也是落难之人,到洛阳借钱还债投亲不着,一般的满腹无名。刚和海兰察闹这一场,她尚自一肚子五味

    不和,眼见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看着自己一笔一笔在手心里画,登时又气得浑身乱颤,从孩子身下抽出手来,“啪

    ”的朝海兰察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船上立时又热闹起来,两个老者惊愕地看着这对年轻人,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艄公也把船定住了,伸头进舱问

    道:“你们是怎么了,没完了么?”一个老者也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已经和息了,怎么凭空伸手就打人——

    女人家,怎么这么泼?”海兰察血阵里滚出来的人,哪里在乎她这一掌,只是寻开心,捂着左颊,仍是似笑不笑,

    说道:“是呀!方才说我‘无赖’,你这不是泼妇么?”
      “你在手心里画的什么?”那少妇朝指指定海兰察,“——他画我!”
      “我没画你!”
      “你画我!”
      “我没画你!”
      “你敢伸出手叫大家看看?”
      “我不伸手。手是我自己的,伸不伸由我!”
      于是两个被耨恼得极不耐烦的老人又忙着和解,说了这个劝那个,那女人只是不依。船艄公道:“黄河上行船

    最讲究个祥和平安,你们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么闹算怎么回事——你既没画她,伸出手给她看看不就结了!”
      “我画的我自己。”海兰察笑着伸出手掌。众人一看,竟画的是个猪头!海兰察在众人笑声中兀自解说:“—

    —这是你么?——你看,这猪耳朵多大,嘴多短……”那女人又气又羞又恨又无话可说,脸色雪白,怄了一会,“

    呜”地一声抱头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诉说着“……我好命苦……走一处受一处人欺侮……老天爷你就睁不开眼……

    ”夹着还有些别的话,却任谁也听不清楚,众人不知她为什么哭得这样凄惶,不禁面面相觑,都嗔怒地看着海兰察


      海兰察这才意识到自己恶作剧过了头,后头这苦中作乐“乐”得实在太没意思。怔着想了想,对那妇人道:“

    我是落难人,心里不痛快,穷开心。伤了大姐你了。我给你陪不是,你别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那女子含糊

    不清不知说了句什么,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这一路水路,两个人没有再闹,却也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开封。两个老汉接着坐船到清江。海兰察和那少妇都

    下了船,各自走路。这里是黄运交汇处,因黄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顺流。但几经黄水泛滥,正经码头早已东移

    徐州。开封一带通运河的其实是通济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开封城东北四里地左右的石牛

    桥,离着他们下船渡口还有十几里地沙滩。海兰察走了一段,已是热得汗流泱背,回头看时,那少妇也在跟着。她

    背上背着狗蛋儿,臂上还挽挎着个大包袱,火辣辣的毒日头,焦麦炸豆儿的天气,又是一双小脚,在沙滩上一拧一

    拧地踽踽跋涉,时时放下包袱,到潦水滩跟前捧水喂孩子,又自己喝。海兰察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姐姐。也是狗

    蛋这大年纪,和姐姐在昌都音郭勒河岸去寻父亲的大营,也是这么热的天,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走几步自己

    就闹着渴,姐姐也是这样用手捧了水,一口一口喂……他心里一酸,几乎想回步帮这母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踅

    转了身,大步向北走去。
      其时正是麦收季节,码头上船倒不少,也尽有向北驶的,不过都是客船,每客坐到通州十五两银子定打不饶,

    他坐不起。码头上的老艄公说,只有趁漕运粮船走才省钱,大粮船队已经开走,碰碰运气,说不定有的船坏了桨橹

    ,裂了板缝没跟上船队的,还能坐上。他转悠了半日,还真找到一只,是苫粮的油布坏了,换布苫盖误了跟船队。

    但老艄工却十分难说话,说船只开到德州,要五两银子。好说歹说,价钱落到三两五。海兰察已是饥肠辘辘,折身

    去买了十几个烧饼、一包子俺萝卜,返回船上,吃饼就咸菜,还自得其乐地哼道情,等着开船。
      不料没过半刻工夫,听见桥板响,隔着篷隙向外看,海兰察又是一愣:冤家路窄,还是那个女子带着狗蛋也上

    了这条船!那女子也是和船老板磨了半天嘴皮子,一吊半钱的船价到德州,好容易才上了船,一见是海兰察,竟钉

    子似地站在舱口,不知该怎么办了。狗蛋儿伏在妈妈背上,指着海兰察童音响亮地叫道:“妈妈妈妈,还是那个人

    ,他是我——”“爹”字没出口便被女人回手捂住了嘴,对老板道:“开船走吧!”自坐了对面粮包上哄狗蛋儿睡

    ,海兰察自觉没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两个人起初都打定主意各不相干。但船上生涯,不同住店。辗转反侧,不到四尺空地。白天好说,夜里都是粮

    包当床,中间只有一尺来宽空余容船工过往,这就又尴尬又不方便;别的好说,这一路八九天水路,单是这大小解

    就难为煞人。海兰察仔细想想:“这‘同舟共济’四字,还真没有一字虚设。”便起心和好。那女人却似乎没有想

    到这些,只是哄儿子睡。偏生狗蛋儿半点睡意也没有。“爹”是不敢喊了,见麻包上放着烧饼,用手指定了,说“

    妈、妈!我吃饼饼——”
      “好狗蛋哩,别给妈闹了!噢?”女人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气,“到德州老家,妈给你买扒鸡吃,我们不吃饼

    饼,啊?”狗蛋儿四脚踢腾,只是不依,闹:“我不吃扒鸡、扒鸡不好——你说过的不好!——我吃饼饼,我要么

    我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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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2:03

      海兰察见时机已到,取下三个烧饼来,陪笑道:“大姐,再给你陪个不是——别打孩子了,他不懂事嘛……你

    这么恼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要知道你是——反正都是可怜人,我那是苦中作乐,再不敢瞎胡闹了!真的

    !”那女人不无幽怨地看了海兰察一眼,忽然脸一红,迟疑一会儿,遂低头对儿子说道:“这位……叔叔给你,你

    接……住吧……”
      这一下子就化解了二人的不快,反而一路上两人聊家常,说在外头见闻,比长江,讲黄河,偶尔海兰察还上岸

    买点猪头肉什么的,连艄公也跟着打打牙祭,说说笑话,逗逗孩子,竟是满船笑语。闲话中海兰察才知道,这少妇

    叫丁娥儿,是德州城外桑各庄人,靠佃租本村富户高仁贵二十亩地过活,却是定租,不管旱涝灾欠,一亩一小石,

    每年两千斤租谷一两不能缺。丁娥儿两年前死了丈夫,中间看病吃药欠了一屁股债,德州去年旱得寸草不生,债主

    逼门,业主讨租,收了地扒了房子仍是还不清,住在瓜庵里,村里恶少又夜夜搅嬲,竟是终日以泪洗面,说到伤心

    处,丁娥儿哭得浑身颤栗,狗蛋儿也跟着妈妈哭,连艄公也跟着落泪。
      “那——你去洛阳作甚么?”海兰察拭泪问道:“有亲戚在那作生意?”
      丁娥儿啜泣着,说道:“我娘家表舅,是我妈拉扯大的,中了举人,在嵩山县当县老爷。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的地步儿,妈说去投他打打饥荒。妈把嫁妆衣裳都当了,才凑够盘缠,谁知到他那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海兰

    察问:“怎么,他不认亲?”“认是认了。”丁娥儿颤气儿叹道:“表舅说了,人家是外头阔,里头穷。总共那几

    两养廉银子,给上头送冰炭敬,官面上应酬,还有一大家子人嚼吃使用,各处亲戚都来寻他,实在照应不过来,还

    欠着几百两什么‘亏空’上头追逼……总之是比我们还艰难!后来,见我走不了,打发了我十两盘缠,说随后再寄

    些钱来……”她冷冷一哂,又道:“妈从小就跟我说表舅怎么怎么好,有才学、又仁义,听话、懂事——人哪,甭

    当官,本来兴许还有点人味,一当官就不是人了!小时见表舅,待我真亲,这回去,叫我住在丫头房里,吃厨房剩

    饭,我一想起他那副脸就恶心。什么脸最难看?变了心的人脸!”
      她的牙紧紧咬着,脸色苍白得没点血色,长长的眼睫下汪着泪。这一刹那间,海兰察忽然觉得她很美,不像“

    大姐”,倒似个……心中一动连忙收摄,沉默移时才问道:“你还回德州作甚么?就在他衙门里泡上,看他怎样?


      “我才没那么下作呢!”丁娥儿恨恨说道,“家里还有个半瞎老娘,我不回去她怎么办?”
      “你总得有个打算的吧?”
      “打算?”丁娥儿道:“我早想好了,刀子剪子绳子井,要命一条,要血一盆!”
      她这般刚烈果决,饶是海兰察杀人如麻,也被震得一凛,随即一笑,说道:“你不要这么想,这不叫办法。这

    是要命!你要死了,你的老娘孩子谁管?再说——也太可惜了!”丁娥儿遂嘻得一笑,说道:“你是好人看来不假

    ,就是透着……唉……”海兰察笑道:“能落个好人也就成了。兴许我能帮你点忙呢!”
      “你?”丁娥儿黑嗔嗔的目光凝视着海兰察,“你能帮我什么忙?再说,我又凭什么受你的惠?”海兰察嘻笑

    道:“凭我们‘同舟共济’这缘分呐!——你总共欠他们多少钱?”丁娥儿拿他也真没办法,况也渐渐熟惯了,嗔

    笑道:“一万两!你出得起,我就跟了你当使唤丫头!”
      海兰察见她巧笑流眄,掠发挽首,三分嗔怒中倒有七分喜悦,原本无意玩笑的,却真的动了心,怔怔地看着丁

    娥儿,一时竟没想着回话。丁娥儿给他看得心头怦怦直跳,好半日才回过神来,问道:“这会子傻愣着,怎么像个

    庙里神胎?”海兰察叹息一声,又是一笑,说道:“我是在想你方才的话,变了心的脸难看。可有时候,变了心的

    脸也会美得天仙一样呢!比如你,在黄河上像个凶罗刹,到运河上,这会子瞧着像个活观音——敢情高家哪个少爷

    看中了你,打你的主意,才逼债逼得这么凶的吧?”
      “你真不正经……”丁娥儿红着脸啐了一口,叹道:“哪是他们少爷,是高老爷子那个糟老头子……我反正就

    是一条,刀子剪子绳子井……”她又坠下泪来。海兰察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不就欠他们钱么?还了不

    就结了!”丁娥儿道:“你说得轻巧!一百二十多两银子呢?”
      “你不是说一万么?”海兰察笑问道。
      “嘴脸!”丁娥儿娇嗔道:“你不就是个屠户么——你有一万?”
      海兰察呵呵大笑:“屠户!——我就是个屠户,要看杀什么东西了——我做的大买卖,一百多两银子算得了什

    么!你别这么盯着我,不图你报答,也不要你当什么黄子使唤丫头。你的遭际可怜,我也是个同命人。没别的,我

    乐意帮就帮定了。”他看看舱外两个艄公都在忙活,从怀里衣裳夹带中抽出一张银票,郑重他说道:“你看,这是

    一张三千两见票即兑的银票!不够你使么?”
      “呀!”丁娥儿惊得身子一趔,仿佛不认识似的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年轻汉子,面白如纸,声音也打了颤儿:“

    你……你干么装穷?你……你是……什么人?”
      “我真的是屠户。”海兰察见她唬得这样,倒觉好笑的,收起银票,适意地向粮包上一靠,说道:“放心!我

    不是刀客不是强盗,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他顿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嬉皮笑脸说这:“我的事呀…

    …三天三夜也跟你说不清——现在我还是‘无赖’,你仍是‘泼妇’,还有几天水路呢,容无赖慢慢与——‘观音

    ’道来……”
      德州终于到了。这里西通石家庄直入晋省,东至济南省城,南北驿道、运河双向水陆码头,人烟稠密陆车水舟

    轴辘如流,名城大郡又是晋冀鲁豫冲要通衢,自然热闹非凡。尽管农忙麦收,码头上人众还是往来如蚁。接客的、

    送货的、装船的、套车的往来涌动,扛夫们拉着盐包、背着粮袋和各类药材瓷器茶叶包棉花布匹吆吆喝喝,加上卖

    扒鸡卖小吃尖着嗓门儿的叫卖声,就嘈杂得十分不堪。
      海兰察打定主意,上岸先兑出二百两银子帮丁娥儿还帐打发饥荒,然后到德州府衙门投案听旨。丁娥儿心里却

    是说不出的一番滋味,又想着家里老娘,又不知该不该接他这笔钱,更替这位落难将军吊着一颗心。说“当使唤丫

    头”当然是一句笑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认真地想了,可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份情缘:自己是个乡下穷

    寡妇啊……七上八下的心里不落实,只是发怔。
      两个人各怀心事下岸出码头,正中午日头偏西时分,乍从荫凉的篷船中踏上焦烧烫脚的陆地,头一个感觉就是

    地下踏实,不再那么晃荡,反而不习惯;再就是天空亮,日头毒,亮得刺眼,连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汗来不及流

    下就蒸发了,衣裳也是干簌簌的。丁娥儿和海兰察站在码头西一家客栈边,都似乎有点不知所措,都像有许多话要

    说,却又无从说起,正没做理会处,狗蛋儿闹着渴,要喝水,丁娥儿心里发烦,揉着他身子道:“我把你这闹事冤

    孽哟!刚在船上叫你喝水你不肯,下船就渴了!一忍住!不许哭!”海兰察勉强笑道:“这怨孩子么?船近码头,

    水脏,烧开了也有一股味儿,大人都不愿喝,他还是个孩子——那边有卖桃的,还有甜瓜,我买些来,大家都吃。

    我也渴了呢!”丁娥儿便抱着孩子站在房荫下头等。
      卖瓜果的和客栈离得只有两箭远近,海兰察买了一草兜五月仙儿桃,又挑了几个甜瓜,刚立身起来,便听一阵

    人声嚷嚷,喊声骂声哭声喝斥声搅成一团,还夹着极熟悉的狗蛋儿的尖嗓儿哭声。海兰察一惊,手搭凉棚看时,十

    七八个汉子正围着丁娥儿撕拽,丁娥儿已被拉倒在地下,拧身打滚的不肯就范,怀中兀自紧紧搂着狗蛋儿,竟是被

    拖着往一辆车跟前走!
      海兰察几乎想都没想,已明白了是高家抢人,心中一震,焰腾腾怒火勃然而发,将瓜果一扔,拔脚便赶了过去

    ,一手揪定了拖丁娥儿那汉子,轻轻一提扔起足有人高!那人大叫一声,仰脸摔在车辕上。两个拽脚的放下丁娥儿

    便扑过来,海兰察左手顺势一拉一带,已将先扑上来的庄丁揉到车下一个马爬,脚下飞踢,正中另一个裆下,那人

    “妈呀!”一声尖嚎,双手护着满地打滚。这几下兔起鹘落,打得极是干净利索,又来得猝不及防,连其余的庄丁

    也都看呆了。海兰察一把拉起丁娥儿,说道:“你不要怕,谁敢动你一粮汗毛,我叫他立旗杆!”——指着众人问

    丁娥儿:“这里头哪个王八蛋是头儿?”
      丁娥儿披头散发,满身灰土满脸污垢,抱着吓傻了的狗蛋儿,张着眼看着这群庄丁,却一个也不认识。忽然眼

    一亮,指着站在车辕前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就是他——高仁贵的三少爷高万清!欠债还钱,我说了

    还你,凭什么抢人!老天爷……”她突然放声大哭,“这还有日头没有,有王法没有了!啊……嗬嗬……”
      “你们他妈愣什么?”高万清起初也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吓呆了,见只有海兰察独自一人,立时又壮了

    胆,拧着疙瘩眉,两只斗鸡眼一瞪,指挥庄丁:“这是丁娥的野汉子——我们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这杂种?给我上

    ,拿!”高万清原是带着庄丁到码头上买收麦农具的,什么桑杈扫帚竹爬子、镰刀木锨扁担马嚼子装了几车,只偶

    然遇到了丁娥儿,就势儿抢人的。庄丁们见海兰察凶悍,冷不防打来,原是一时愣怔住了,听主人这一声吩咐,“

    嗷”地齐声一吼,乱哄哄从车上抽扁担拽桑杈、执镰刀预备着抬掇这三个人。海兰察虽不把这些庄稼汉放在眼里,

    但他赤手空拳,还护着丁娥娘母子二人,情势便十分凶险。
      在战场上,海兰察不知遭到过多少次孤身被围的境况,最怕的是敌人行伍齐整不乱,围定了缓缓逼近,难以有

    隙可乘。但这群庄丁们哪里懂得这个?竟是各自为战,操家伙便上。一个手握扁担的站在东侧,抡起来照着海兰察

    背后便劈砸下来,丁娥儿未及惊呼出来,那海兰察似乎脑后生着眼睛,前脚踢飞了一个人手中镰刀,左手接住扁担

    顺势一送,那扁担着了魔似的在半空无端拐了弯儿,正扫在南面一个持桑杈向海兰察刺来的庄丁面门上,顿时打得

    他满脸血花四溅!海兰察已将飞起的镰刀接在手中,更是杀心陡起,见一个大汉恶狠狠举杈冲过来,竟似要一杈将

    自己和丁娥儿都穿死,飞脚一踢那杈杆,顿时将杈撩起老高,跟一步将镰横扫过去,那镰刀没根钉进那人太阳穴中

    ,顿时血流如注滚地挣命,眼见是活不成了。
      此时看热闹的人早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见海兰察一人护着丁娥儿,独对二十个人围攻,已是打倒四五个

    ,砍伤七八人,尚自一毫不损,都忘了热,嗷夭吼地价起哄儿喝彩。高万清脸色煞白,双手握着辕杆,连喊:“他

    打死人了,他打死人了!上啊——连这个淫贱女人,给我往死里打!”正喊着,不防一个庄丁一杈刺空,扎在骡子

    屁股上,那骡子长嘶一声,拖着车发疯似地放蹄向西直冲,辕上倒着的,车辕子底下躺着的,已被打倒在车前的三

    四个庄丁被铁轮子直碾过去,两个碾断了腿,还有一个被横脖子切断了头,饶是高万清躲得快,被车轮子撞了个仰

    面朝天,西边看热闹的闲汉们躲闪不及,压倒了一片,蹭了腿碾了脚的哭爹叫娘乱成一团。海兰察此时已杀红了眼

    ,上前一把提起高万清,将血淋淋的镰刀荡在他脖子上,大喝一声:“德州看热闹的朋友不要走!听我一言!”
      那些看热闹的原已吓得四散而逃,见海兰察如此英雄气概,都又缓缓聚拢了来,剩下不到十个庄丁见主人被拿

    ,也都吓得丢了家伙僵立在地。码头上围了两三千人,看着血泊中横七竖八撂倒在地的庄丁,都惊得浑身起栗,寂

    然无声等海兰察开了口。丁娥儿早已唬得瘫坐在地下,做恶梦似地怔怔看着浑身是血的海兰察。不知过了多久,丁

    娥儿才道:“海……你惹了大祸,还不快远走高飞?”
      “不妨事的。”海兰察狞笑一声,却问被自己揪在手里的高万清:“为什么抢人?”
      高万清原已吓软了,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促近来,知道是衙门派兵来了,立时又胆壮起来,说道:“你松开手,

    这么着我不说话。你杀吧!”海兰察嘻地一笑,松开了手。高万清见他不敢动手,越发气壮,指着丁娥儿道:“魏

    丁氏是我高家佃户,欠债不还逃走,现在撞见,我凭什么不能拿她?”
      “欠债还帐”,海兰察道:“赖债有宫府,你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妇女?!大清律主佃同法,不是主奴名分

    ,你刁顽恶赖到了极处,我不能不管!”
      “谁替她还债?”
      “我!”
      “你是她什么人!?”
      海兰察被问得一愣,扫了一眼丁娥儿,心一横说道:“她是我夫人!”
      人群立刻一阵骚动。按清时制度,贵妇人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只有一二品朝廷大员正配才能称

    为“夫人”。他一身店铺伙计打扮,此语一出,立时满场窃窃私议,丁娥儿心里也轰地一声,顿时面红过耳,抱着

    孩子低头不语,狗蛋儿却直着脖子晃妈妈,又冲海兰察喊道:“爹……我怕……”
      “听听,不假吧?”海兰察对高万清笑道,扬声又对众人大喊:“我就是大清金川招抚大营车骑校尉,钦封二

    品副将海兰察!要微服回京面圣奏事!德州人听着了?!”
      此时德州府衙,德州城门领的衙役兵丁都已赶到,四面里护卫杀人现场,推拥着打道进来,听海兰察自报身分

    ,倒不敢造次,只围定了他,派人飞骑去请知府亲来处置。那看热闹的越发聚得多了,挤挤捱捱人头攒涌,足有上

    万号人,他如此身分,又如此丈夫豪气,众人齐发一声喊:“德州人听见了!”
      “海兰察今日血染德州码头,乃是事不得已!”海兰察一把揩去脸上血渍油汗,大声喊道。他本就十分机警灵

    敏,此时定住了神,思虑便十分周详:报明身分,万人皆知,德州府甚至直隶总督就不敢私地处置自己,说明丁娥

    儿是“夫人”,衙门就不敢动刑逼她的供。“逃将”兼着这白日杀人的一切罪名统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当由乾隆御

    审谳罪,不至于给地方官黑吃了自己。一路听丁娥儿诉说高仁贵家霸道,此时一不作二不休,又想着要杀高万清出

    气,因思定了,指着丁娥儿道:“刚才孩子叫我‘爹爹’,诸位仁人君子都听见了,这位正是我的夫人——是沙勇

    和为媒,葛致民为证,我娶的……”他目视丁娥儿,示意她记住,其实这两位媒证都是他的好友,已在攻下寨一役

    中阵亡。有“媒”有“证”,狗蛋儿又喊“爹”,铁定了他两个就是夫妻。
      丁娥儿一点也不笨,如果不是“夫妻”,海兰察今日连杀数人,就成了路见不平杀人犯罪,定罪量刑要重得多

    ,因大声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媒证俱全我们两厢情愿成亲的!”两个人当众串供,

    高万清尚自听得稀里糊涂,一脑门心思还在那笔佃债上,因也大声道:“她欠我家租债逃脱在外,我拉她回去索债

    ,有什么错!”
      “你这恶贼!”海兰察格格一笑,说道:“你拉的是朝廷命官夫人,知道不知道?你高家倚着德州马寡妇势力

    ,渔肉乡民称霸一方——我为国家上将,在前方出兵放马,你竟敢欺到我的头上,我岂能容你?”因问众人,“他

    该杀不该杀?”
      “该杀!”
      众人语声未落,海兰察手中镰刀弧旋一闪,勾住高万清脖子,只一勒……高万清像一株被砍倒的树,一声不响

    便簌然倒地,脖子上的红水泛着血沫子汩汩淌流出来,急颤几下,伸直了腿。海兰察丢了镰,平静地拍拍身上灰土

    ,笑嘻嘻对丁娥儿道:“这口鸟气总算出得痛快。娥儿,别他妈的脓包势吓得这样——跟你说过我是屠户么!——

    咱们夫妻要一起在德州蹲几天了!”丁娥儿见他如此从容,乱得一团麻一样的心也定了下来,说道:“我也解气!

    这才是真男人呢!——我跟你一道下地狱!”
      此时德州知府尉迟近贤早已赶到,只是他也看呆了,竟不防海兰察当着他的面又杀一人,这才惊醒过来,带着

    几个衙役走近前去,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不错。”海兰察平静他说道:“是我。你是德州知府?”
      尉迟近贤盯着海兰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论官位,海兰察比他大得多,该行庭参礼,说他是“逃将”,内

    廷早就有信儿,兆惠颇受乾隆回护,而且讷亲也已被拿锁进京,金川的事还是疑案。但捕拿海兰察的海捕文书并未

    撤回,仍是钦犯。此刻在德州,他又犯这泼天官司,说的道理又头头是道……惶惑半日,拿定了主意,不卑不亢说

    道:“我是两榜进士,去年分发德州知府,叫尉迟近贤。海大人,您的案子只有朝廷决裁,卑府不能受理。事已至

    此,请大人移步——哦,还有夫人公子也一同——暂行羁留敝衙南监。待申奏朝廷,自然公道处置的。”
      “你晓事。就这样办吧!”海兰察笑笑,转脸对丁娥儿道:“喂,一家子的,咱们走!”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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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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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2:17

     
    第十三章 贪金吞饵诈中有诈 公堂簿对情重定情
     
      尉迟近贤密审海兰察,直到深夜亥时,已经弄清了案由。只是海兰察自己没有官印勘合,身分还不能证实。面

    对搜出来的十万两银票,他怔了半晌,吩咐将海兰察和丁娥儿分别拘押在后衙两间空房子里,便打轿直奔城北的盐

    政司使衙门来寻高恒。
      这个衙门占地很大,因连同盐库都在一个大院,足有二里方圆,东边和北边是一排排库房,西边是个小花园。

    同花园比邻又一座三进大院,是德州有名的富户马寡妇宅院。这个“马寡妇”即是高恒在莱芜县太平镇剿匪时结识

    的那位马申氏。马申氏天生丽质,却嫁了个土财主,又有阳痿病。两个人情热难舍,分开后高恒思念不已,出资代

    她的丈夫马骥遥捐了个盐政库司,夫妻都调到德州来管盐库。他也就近修起盐政司使衙门,连院子都是通着的。这

    事德州人几乎家喻户晓,背地里说是“寡妇招汉子”,叫来叫去就成了“马寡妇”,其实她丈夫活得结实,不会与

    女人鬼混,搂钱倒是一把好手。当下尉迟近贤在衙前下轿,他是这里走动得极熟的人,门政是个九品武官巡检,忙

    就上来打千儿请安,陪笑道:“府台大人,我们都银台老爷在西院和马——库司说话,还没回来呢。皮邑尊也在花

    厅等着呢!您这早晚过来,必定有要紧事,我去禀告他老人家一声。”
      “皮忠臣也在?”尉迟近贤一边跨脚进衙,望着一大片黑沉沉的库房,说道:“你去禀告一声也成。就说我们

    在这边等着——库房东北角那段墙加高了没有?你们总丢盐,叫我们破案,整日光顾了忙你们这头了。”
      “加高了加高了!”那门政答着,又打个千儿,笑道:“您吩咐的话我们敢不照办?卑职这就过去禀告——您

    请!我一会就过来回话。”说罢便向西,匆匆来寻高恒。
      高恒却正在和马寡妇生气。门政连进三进院,见马骥遥住的西厢黑乎乎的熄了灯,只听高恒和马申氏在上房说

    话,掩口儿葫芦一笑,正要上阶,听马寡妇在哭,忙止住了步,悄悄站在天井石榴树下等机会,也不敢走,也不敢

    认真听,仰着脸看星星,可到底还是听了个眉目,原来马寡妇又在苏禄陵西购了一处花园子,二人正在斗口。
      屋里的高恒热得浑身是汗,嫌湘妃扇子风小,扑扇着一把大芭蕉扇,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短褂子,说道:“你

    甭这个样子,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儿。本来就树大招风,朝廷几次下诏要清理亏空。这时辰买园子,不是他妈的掰

    屁股招风——自找病么?”
      “买园子是我们马家买的——与你什么相干?”马申氏伏在椅背上又哭又说,“陈惜惜也买园子了,刘阿娟也

    买了,还有翠姐儿!你当我不知道谁出的钱么?——她们能买,我为啥不能?”高恒凑近了她,搂着她的肩想亲一

    口,却被马氏一把推开,只好苦笑着说道:“好姑奶奶,你低着点嗓门儿……人听见算什么?——外头是谁?”
      高恒突然发现了站在天井里的门政,咳嗽一声,没事人似地踱出来,觑着眼看看,说道:“是小贡子呀!——

    什么事?”小贡子忙将尉迟和皮忠臣来拜的事说了,又道:“他们半夜来,奴才想着必定有要紧事,赶紧过来禀主

    子一声。”高恒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跟他们回话,我一会就过去。”说着又踅身进屋,说道:“是我的包衣奴

    才,不妨事的——听见了吧!他们来,必定为的是盐务亏空的事!你糊涂啊!我完了,你能站得住脚?”
      马寡妇这才知道事情不小,正“哭”着,却“嗤”地一笑,说道:“盐务亏空怎么着?你不是说,如今天下没

    清官么?法不制众,皇上能把亏空的官都杀了?”她站起身来,把自己拭泪的手帕儿给高恒揩着头上的汗。“看把

    你吓的——那园子我还没给钱,说声不要了,不就一句话,你是国舅爷,直隶总督不也来巴结么?亏你整日海口夸

    得山响——我是气不过,你也太贪色了!这屋里,我,还有众丫头们,还不够你玩,还要弄什么‘十二金钗’,这

    个起名叫‘林黛玉’,那个起名叫‘薛宝钗’……”她一头说,一头叫“热”,随即就脱大衣裳。大衣裳脱后里头

    只一身水红蝉翼纱裙,两弯雪白的膀子裸露,穿的贴身藕荷色坎肩,粉莹莹的大腿,高耸的乳房上淡红的乳豆……

    都朦朦胧胧摇曳在高恒面前。因俏生生掠一把黑得乌鸦翅一样的鬓角,上来攀住高恒脖项,口中吹气若兰,呢声儿

    道:“你不是说人有两头,上头生烦恼,下头……是解忧愁的么?高爷……”
      高恒一辈子专在女人身上用工夫的,都是相与一阵子,过了新鲜劲儿,放几个钱就撂开手的。只这马申氏不但

    体态容貌姣好,风骚喜媚人意儿,还另有一般人所不及的本事。她千娇百媚啼笑自如,摆弄得高恒欲火焰烧,却又

    不许高恒沾身,认真就恼了,却又是娇嗔,什么时候来了,她都是“新”的。高恒也有一宗毛病儿,并不喜爱黄花

    闺女,专爱和中年艳妇鬼混,说姑娘们忸怩作态,太矜持,不如中年艳妇半老徐娘有滋味,调起情来尽兴。二人两

    好相凑,加上马申氏长相儿和棠儿近似,竟多年如鱼似水,情同新婚。此刻灯下看马申氏,三十出头的人了,依然

    眉蹩春山眼含秋水,万种风情婉然,不由得也就上火,嬉笑道:“来放放烦恼水!——你不要又是在怀里一滚就脱

    身逃去的吧?”便也脱衣服。
      “不会。”马申氏嫣然笑道,“有时那样,是怕你……吃饱了不想家。”
      “那你也脱光。”
      “丫头们……”
      “不怕。”
      “太热了……”
      “太热了才好呢,”高恒对着她耳边悄悄说道:“这么着一丝不挂,浑身是汗,光溜溜地,全身都舒……但…

    …你手把捏着,当心弄错……忘了上回,咱两个洗澡,浑身打了香胰子……嘻……”那婆娘由着他浪了一阵子,越

    发兴浓,一阵眩晕口吮舌舔腿夹足缠,牛喘娇吁淫喋浪呻着,忽然一个翻身在上,将他压得紧紧的,自在上面急速

    纵送,颤声说道:“好我的亲爹亲哥哥哩……这回可填足了我的亏空了……”
      一提“亏空”二字,高恒却败了兴,那活儿就地软了。马氏兀自不放,任怎的摆弄,口吮把玩总不中用,只好

    叹口气下来,埋怨道:“这是我不给你,还是你不给我?到紧要关口就兵败如山倒,软得面条儿似的了——都是那

    几个浪辰小蹄子,把你给掏空了……”高恒心里想着“亏空”,又不知尉迟近贤皮忠臣有什么要紧事,却不便说破

    了。见马氏着衣理鬓,一脸不快,也笑着着衣起身,扳着她肩头道:“没听我跟你说三言二拍里的话‘特到那紧要

    关头,它就软软软软软……’回头我跟你说原故,你就明白了。宋高宗正干那事儿,一听‘金兵来了’,吓得就此

    终生阳痿呢——我先去办正经事,回头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说罢便走。马氏笑啐一口,冲他背影说道,“一

    会儿再来——听着了?”
      “听见了!”高恒答应着,匆匆去了。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在司使衙门说话商议,也正在犯愁。内廷有信儿,要派刘墉来查皮忠臣贩瓷器倒腾库银。其

    实这买卖是他两个合伙作的。从山东藩库借五万,高恒叫他们写借七万的条据,坐地白收两万银子,如今山东布政

    使连连派人催逼,许他的一万利息宁可不要了,户部立地派人要到济南查帐,钱度那一关无法打通,这笔钱立时就

    网包露馅儿,而且一牵就是一大串。这些事早已禀了高恒,却没讨出个正经主意。两个人都觉得海兰察身上这十万

    银子,哪怕能挪借过来半年,一切都可应付裕如。这笔钱叫人眼红,却又觉得烫手。万一兜出去,“侵吞军饷”四

    字罪名就足送他们同赴西市。
      这笔钱太诱人了。无根可寻,无帐可查,落到谁手里就是谁的。只是要封住海兰察的口却不是一件易事。两个

    人都是宦海里躺惯了浑水的,都存了杀人灭口的心,却都不说破。只说案子名目。倘若按“逃将”罪名,要缴部审

    理,但如按民事刑杀高万清数人,可以就地动刑审谳,顶多一个“用刑不当”就可置海兰察于死地。
      两个人慢条斯理,正在字斟句酌谈案子,高恒已摇着扇子进来。见他二人打袖提袍的还要行礼,高恒不耐烦他

    说道:“免了吧!什么要紧事半夜三更的来搅?”
      “卑职是为朝廷通缉的那个逃将海兰察来的。”尉迟近贤陪笑道,“他今日在漕运码头连杀六人,还有三个重

    伤正在救治。地方上出了这么大案子,又在漕运重地,不能不来禀七爷一声。”皮忠臣躬身说道:“全城都轰动了

    !大清开国以来,德州出这么大案子还是头一回。”
      高恒“嗯”了一声,自坐了安乐椅上,端杯吸着凉茶,听尉迟近贤从头到尾详述案情,一时紧蹙眉头,一时微

    微摇首,一时却又面含微笑,直到听完也没吱一声。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像煞了鼓儿词里的英雄救美人。这

    个海兰察我认识——面儿上瞧着嬉皮笑脸,其实是侠肝义胆,有心思有胆量的豪杰!”
      他这样赞赏,尉迟近贤和皮忠臣不禁对望一眼。皮忠臣道:“他确是聪明。当着万人的面自报身分。我们就不

    能轻易刑审了……不过,他是两重案犯,原来‘逃将’是主案,现在又犯白日凶杀大案。似乎重于前案,不知该如

    何料理?”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高恒似乎漫不经心,把玩着那只镂金钩瓷茶杯,问道:“听起来,似乎你们想按

    杀人犯就地审理?”尉迟近贤生怕这位国舅爷说出“钦犯”二字,因笑道:“他的海捕文书是兵部发下来的,也不

    过就是捕拿而已。主罪既在德州,按例应该在德州审定,上奏朝廷处置。”
      皮忠臣在旁听得发急,这位府台太绕弯子了——因哈腰禀道:“他的案子还不止这一件,他身上还带着十万两

    银票,不明不白的,将来刑部知道问起来,不好回话。他是已被革掉军职的,其实身分是匹夫百姓,在德州一下子

    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审,省里也说不过去。”
      十万!高恒眼皮子倏地一颤。他立刻明白了二人来意:想就地刑讯杀人灭口,黑吞了这笔钱。为自己功名顶戴

    ,起这样的心,太可怕了。但这笔银子对他也有十分诱力,他玩女人欠的风流债,是从盐务厘金里挪出来的,一样

    也是亏空。十万银子腾挪出来,至少也得孝敬他四五万,立时就无债一身轻。高恒身处高位,朝廷内幕知道得多。

    乾隆整日春风满面温文尔雅,看似比雍正慈悲宽仁,但雍正勾决杀人极其持重,不再四筹思不提朱笔,乾隆却从来

    没有迟疑过,愈是大官愈是处置果决……还有刘统勋那张黑脸,办起事来永是一副牢不可破的铁青色,想起来更叫

    人心悸……
      高恒端起杯,目中炯炯生光,看着微微摇曳的灯烛出神。皮忠臣和尉迟近贤二人四目直盯盯看着他,不知他是

    怎样个主意。许久,高恒”扑嗤”一笑,说道:“他在德州杀人,德州知府县令不管谁管?我管咸(闲)盐,不管

    闲事。”这等于是出了主张又不作主。尉迟近贤听的前半句意思,皮忠臣却听的是后一半。皮忠臣干笑一声,却转

    了话题:“七爷,济南那边派人带信儿,说钱度已经恼了,再不开库让他的人查,就要上奏弹劾山东藩司巩明哲。

    巩明哲只是张口要利息,没凭没据的事自然一推了之。我们这边打着七万两的借据,磨盘儿轧着手呢!上次您说给

    钱司农写信,不知他回信怎么说?这也是卑职们夤夜造访的一个缘故。”高恒听了,自然心里不快,嘿然良久,问

    道:“你们这笔生意,到底是什么货?绸缎?还是织机?总共多少本钱——本息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借据是我作保

    ,保期可只有半年。还不上,连我也脱不掉干系呢!”
      “所以我们和七爷是一条船,得同舟共济。”皮忠臣抚抚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一脸无赖相笑笑,说道:“

    有运往南京苏杭的织机,回来带绸缎,有运往四川的药材,布匹,到安徽铜陵买铜,带回来造铜器……”
      “铜?”高恒冷冷插进了一句,“这有干禁例,最犯圣忌的,不怕杀头?”
      尉迟近贤格格一笑,说道:“回七爷!贩铜利大呀!一倒手就是三十倍的利。上回翻船我们折了本,又要还帐

    ——直说了吧,这次运往四川的药材也要赔,因为金川战事已经暂停,只卖出去了些避暑祛瘟的药,余下的都折价

    一半卖了。不弄点铜,拿什么还亏空?”高恒道:“你们真是钱迷了心窍,连命都不要!——路上查出私铜怎么办

    ?”尉迟近贤道:“带着盐政通政使衙门的引子,铜在盐里,谁敢查?——七爷,这些事好对付。要紧的是上头!

    刘墉这人和刘老中堂一个模样,还特爱私访。他到芜湖已经去了两个月,昨儿邸报说已经据刘墉的明折,革去吴文

    堂顶戴,暂拘安庆府待勘。芜湖官场有我们的朋友,还有我们派去的人,连他长得什么模样也没见!您瞧这人厉害

    不厉害?不定现在已经上路来德州了呢!我们都和他没交情,不认识,他少年得志,正是踩着别人往上攀的时候。

    就算认识,谁敢登门撞他的木钟?”
      “不谈生意。你们自己料理吧!”高恒见这二人愈逼愈紧,侃侃而言中气势却咄咄逼人,左右思量不能翻脸,

    长长伸欠了一下,说道:“我还不懂得同舟共济?看戏看迷了眼,以为我是戏里头的二花脸草包国舅!我说过让你

    们审理海兰察了,你们审就是了。你们的意思,是叫找出字据,还是我来亲审?”
      “不敢,不敢!”两个人都偷看一眼高恒阴阳不定的脸,躬身答道。
      高恒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幽幽望着烛光。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土垣墙根下若隐若现半掩着的两块黑青石

    。缓缓说道:“他未必就是海兰察。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你们去吧!”
      “是!”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欣然应命辞了出去。高恒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嘴角吊起一丝阴冷的笑容,掏出

    怀表看看,已经到了未牌时分。他仰着面孔长吁一口气,冲外头轻声喊道:“小贡子进来!”
      “爷,奴才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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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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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2:32

      小贡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几乎立刻就出现在高恒面前,高恒摆手示意不让他行礼,问道:“住宏达客栈的

    那位客人,弄清身分了没有?”
      “弄清了!”小贡子眨巴着眼,干脆利落地说道:“确实就是刘墉,户部主事唐阁臣就在芜湖办差,他们是同

    年,常在一处会文,在芜湖老茂干店一眼就认定了。咱府里英诚从芜湖一直跟到德州,再不会出半点差错的。”
      “没让他看出来是跟踪儿的吧?”
      “没有!几站换人跟的!”
      “好!”高恒笑道:“这差使办得漂亮!”他在屋里兜了一圈,到桌前援笔濡墨要写信,却又停住了,却打开

    柜子,取出一条卧龙带,很小心地掂了掂,递给小贡子。
      这是一条做工极精致的腰带,里外玄色宁绸包面儿裹着贡呢,都用同色细丝密密扎缝了,带子边缘掐金挖云镶

    着金线十字纹。最出眼的是顺带婉蜒曲盘的一条绣龙,却是明黄金线精扎精绣而成——这是他在太平镇剿灭刘三秃

    子匪寨,乾隆亲自颁赐御赏物件。就因这条明黄金龙,即使是他这身分,也从不敢在公众面前系带。寻常官员更不

    用说,那是见见也是难得的。
      “你现在就拿这卧龙袋去见刘墉。”高恒见小贡子满脸惊讶,一笑说道:“就说我高恒不便过去,就在这里专

    候!”
      “他要是不肯来呢?”
      “他不会不来,也不敢不来。”
      “他要不认承自己身分呢?”
      “就说他在饭店吃饭,我亲眼认出来了。”高恒敛了笑容,“要是没有要紧事,我不会这时辰请他的——要真

    不来,不要多话,你回来就是了。”
      “扎!”
      小贡子去了。其时已是四更天,远远的闻得鸡鸣之声,正是拂晓前最黑“扣锅底儿”时候儿,闷蒸的暑气早就

    没有了,窗上透纱而入的凉气浸得人浑身舒但。高恒静待着这位奉旨查案的刑部郎官,心里一阵紧张,一阵坦然,

    倏尔还袭来一阵懊丧悔恨。他并不是个贪财的人,也不好酒。心思精明办差干练,熟透了盐务,虽然比不上傅恒能

    耐,在诸多的“国舅爷”中还是出尖儿的人才。却只犯了一宗毛病,爱女色。在京时贪恋傅恒夫人棠儿,千方百计

    讨好儿弄不到手,后来才知道棠儿和皇上有染,乃是禁脔,犹自不甘心。出京办差,乃是自由身,从山海关到德州

    ,一路沾花惹草到处留情,哪里不用钱,偏是马申氏穷壤山乡里出来的俊鸟,不懂收敛,使了钱还要花枝招摇,弄

    得自己心魂失态,还欠了一屁股债,外头还落个花花公子名声儿。欲待踢开马寡妇,一来舍不得,二来这女人知道

    自己的事太多……
      正颠来倒去思量个不了,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贡子带着一位青年官员进来,向高恒禀一声:“

    爷,刘大人请来了!”说罢便退了出去。高恒立起身来,却不言语,沉默着打量刘墉。
      这简直又是一个小刘统勋,一样的墩实个子,中等身材一样的微微罗圈的腿,一样黑里透红的长方脸,扫帚浓

    眉下一双炯然四射的三角眼,只是阔口上唇还只一层茸茸的髭须,脸上少了些皱纹而已。穿着却是六品服色,碎碟

    顶戴,八蟒五爪袍子外头还套着鸳鸯补服,结束得毫不拖泥带水——这一条就显着比他老子讲究一点了。高恒见他

    施罢礼也在打量自己,不禁一笑,显得随便了些,摆手说道:“崇如,不要拘束,坐,坐!”
      “谢高大人!”刘墉气度稳沉,正襟危坐了客位,接过小厮捧上来的茶,顺手便放在桌上,“不知高大人夤夜

    召见卑职,有何指示训海?”
      高恒叹了一口气,略一苦笑,说道:“你这样一派官气,这么的正气凛然,真叫我难以启齿啊——你父亲延清

    是我的至交,但他不苟往来,我也敬重他这一条,所以登门拜望少一点,当年在奉天,我们是何等交情——他呢,

    上书弹劾张廷玉、讷亲,下车斩湖广巡抚陈群星,如今是名臣。我背了个‘国舅’名声儿,又管钱又管盐务,历来

    做这差使的哪个不是泔水缸,臭不可闻?交往也就更稀了……”
      他一脸诚挚,娓娓款叙,刘墉只是静听,只在提到父亲名字时略一欠身,那神态有点像国子监祭酒,在耐心听

    刚刚进学的学生讲《朱子大全》。高恒暗自佩服他的器宇,口锋一转,变得异样沉痛:“我本来也可学傅六爷,外

    立军功,内修政务,老实做个好臣子。可偏偏管了盐政,打交道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生意人。上回娘娘数落我,说在

    外头招蜂引蝶,差使再努力巴结也不得个好名声。崇如,你想,这就好比个粪缸,周围能没苍蝇么?实言相告,风

    流罪过我有,风流债也欠着,盐务上有亏空,责任自然也是我领。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说要查,天明就可以开

    库搬帐。成么?”
      “高大人,”刘墉听他自检自责,这么高的“国舅爷”对自己如同宿年知交,心中不禁感动,微微叹息道:“

    您如此开诚布公,实出我的意外。开库查帐,不在我的职分之内,但大人在外风评,确实有些微言。不能多说什么

    ,若是欠着藩库的债,赶紧还债抽条,若是盐务自己有亏空,赶紧整顿。男女上的事嘛……只是风言风语,还不至

    于有大的干碍——这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是个修德持重的道理。学生微未小员,后生之辈,本不该说这些话给您

    听的。但大人与学生交心,学生亦不敢不恳切奉言。”说罢举手一揖。
      高恒似乎轻松了许多。叹道:“天天是称斤、算盘、银子钱,许久不听道理了。我很欢喜。”刘墉哪里知道已

    经进了高恒的圈套?微笑道:“闻过则喜,善莫大焉。我也替大人欢喜。”高恒这才转题,说道:“单为这些话,

    我满可以从容和你谈——海兰察的案子听见了么?”
      “德州人倾城皆知,要不多久就轰动天下!”刘墉说道,“我也去看了。”
      “那是自然。尉迟近贤和皮忠臣刚从我这里走。他们要就地审理这个案子。”
      “唔——唔?”
      “这里头的委曲情由我都不大理会。听说这个海兰察,身上还携带着十万两银票。”
      刘墉颊上肌肉一颤,他立刻明白了高恒的意思,身子一探,又仰起来,问道:“高大人你怎么回话的?”“他

    们说要刑审。”高恒无所谓地一笑,说道,“我说我只管咸盐不管闲事,我不能干预地方政务,也不承当责任——

    他们走后,才想到这里头有文章。海兰察是‘逃将’,明明白白的事;在码头杀人,是万目睽睽下作案,又是束手

    就擒;他是钦犯,问明正身案由,申奏上去就是了,凭什么要动刑?动刑问什么?这太蹊跷了!所以只好唐突,请

    你出来干预一下。”刘墉紧张地思索着,这里头的“蹊跷”是一望可知的,但高恒怎么这么关心,又为什么独独把

    自己叫来?……思量着问道:“高大人,你怎么知道卑职在德州?”
      高恒莞尔一笑,说道:“傅老六告诉我的——怎么,我不可以知道?”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刘墉倒被问得一怔,说道:“卑职是说——您满可以亲自出面干预。海兰察是奉旨查

    拿的钦犯——地方官就是总督,也无权刑审——再说直一点,皮忠臣他们从安徽私贩铜材,还有他们的亏空,与大

    人有涉无涉?”“绝无牵扯。”高恒庄重地说道,“以我的位分,平日他们来走动殷勤,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从藩

    库里借七万两银子,是我高某人作保。官场情面嘛,谁不要敷衍?海兰察的事声震九重,我看连他‘逃将’的罪名

    也是立不住的。你要疑我,就不必干预,我坐山观虎斗,看是谁敢来奈何我?”
      这番话直说得义正词严,刘墉倒觉得不安。略带拘谨地站起身来啜茶一饮,说道:“卑职领教了。大人劳顿,

    关照之情不浅。卑职这就回去。待卯时升堂就过去。”高恒也笑着端茶,问道:“恐怕不能再微服了吧?你要有分

    寸,要知道,尉迟的官位比你高。”
      “这个卑职理会得。”刘墉说完,一躬而退。高恒此刻早已错过困头,一点睡意也没有,眼见清亮的晨曦映得

    窗纸泛青,索性洗漱了,叫过小贡子吩咐,“到府衙去几个人看审,一刻时分两报给我!”便坐下来,挖空心思给

    乾隆写密折,又给傅恒、刘统勋、纪昀、阿桂还有自己府中一一写信。因人而言,那是不必说的了。
      德州府县两堂会审海兰察杀人一案,不到卯时就贴遍了全城,海兰察本人还蒙在鼓里。昨日来衙,尉迟近贤待

    他很客气,不但不捆不锁,晚间还有四碟子菜一壶酒相待。只是“夫人”丁娥儿和他分禁了两院,可以在院中悠游

    散步,但不能出院。尉迟本人却没有再和他厮见。
      鼾声如雷黑甜一觉,天已亮透,海兰察尚自睡得深沉,听得房门“眶啷”一声,惊得身上一颤,“唿”地坐了

    起来,却见五六个衙役破门而入,都是凶神恶煞般模样,也不待他分说,拥上来七手八脚,顷刻之间便将他捆得粽

    子也似,“叭”地一声又在脖子上套了一面重枷。海兰察情知事有大变,由衙役们撮弄着往外走,心里紧思索:“

    难道奉了圣命,或者接了部文?德州到北京,就是八百里加紧文书,也没有这么快呀……”低头看看刚才套在身上

    的囚衣,心里“轰”然一声,已知德州知府用心,想黑吞了这笔军饷!“他肯定是想刑杀我!这该怎么办……”由

    衙役推搡着磨蹭着走,思量对策。
      待到大堂西后侧,已听得衙门外头人声鼎沸,抽鞭子赶人声,喝斥声,看审百姓嚷声叫声哭声嘈杂一片乱成一

    团。海兰察不知这位尉迟太守从何下口吃自己,难以详细预备对策,只咬着牙锁眉思量。一眼见丁娥儿被两个狱婆

    子从东后院那边带过来,再不能迟疑,因大声喊道:“娥儿!记住两条,他要什么供给他什么供;第二,我是海兰

    察不要狐疑——千万别——”话没说完,嘴里已被塞了一把麻胡桃。丁娥儿不是笨人,却也知海兰察聪明过自己十

    倍,咀嚼着海兰察这两条,只是个“不吃眼前亏”的意思,打着主意随狱婆子坐了东侧,一声不吱。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堂鼓响过,便见两行衙役从东西两侧门雁翅鱼贯而入,接着便听“喂……噢……”的堂威声,沉浑

    中带着富有弹性的颤音,撼得人心中发紧。衙门外面一阵人声骚动,随着一声高唱“带人犯——上堂罗!”立时又

    变得一片死寂。
      海兰察从西侧门被带进去,迎面便见丁娥儿从东门进来。二人四目一对,海兰察笑道:“夫人,看来还是女的

    便宜,没给你上绳子戴枷呀一一”话未说完,守在公案旁一个衙役几步过来,劈脸就掴了海兰察一个耳光,喝道:

    “不许说话!”海兰察这时才细看公堂上的情景:
      这是一座三楹五脊青砖卧顶的审案大堂,一色的方砖漫地,因过于空旷,中间梁下支着两根红漆柱子,柱子上

    还写着一对联语,上联“下民易虐”,下联是“上苍难欺”。两排衙役各分八个夹道而立,手执黑红水火棍纹丝不

    动,上座设在北边月台上,屏风上绘着江牙海水图,屏风顶上黑底白字写着:
      明镜高悬
      中间公座上尉迟近贤官服袍靴端肃而坐,旁边设一小案,坐着一位七品县令,就是皮忠臣了,还有几个书吏,

    却都是矮几低凳,几上文房四宝俱全,预备着录供。海兰察看娥儿,见她脸色煞白,双手紧握,小脚半露在外,腿

    似乎也在打颤儿,刚要出口安慰,那尉迟近贤极利落地将手中响木“啪”地一敲,断喝一声:
      “张望什么?!——跪下!”
      “跪下!照打了!”衙役们齐声吆喝道。
      海兰察叹息一声,突地一笑,没言声也不跪下。皮忠臣向尉迟耳语了一句什么,尉迟近贤才晓得被海兰察气得

    忘了规矩,吩咐道:“给他去刑——跪下!”虽然仍是声色俱厉,却无论如何有点泄气了。海兰察被松了绑,对丁

    娥儿又是一个嬉皮笑脸,提了袍角跪下。丁蛾儿也就跪了。海兰察一脸痞子相,居然还磕了个头,说道:“尉迟老

    公祖,还有这位皮太爷!方才问下话来,问我张望什么。我是在看上头这块匾。‘明镜’两个字写得太草了,看着

    像是‘朋鉴’(朋比为奸)两个,‘朋奸高照’,似乎不通顺……”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计议一夜,知道这人必定极不好审,想一开头便杀掉他的威风,然后一步步逼他就范。却不

    料海兰察根本就没“威风”可杀,还当场放了个松泡儿,惹得几个衙役和师爷都别转了脸偷笑。尉迟近贤不禁有点

    气馁。例行公事地问了海兰察姓名年纪籍贯之类的套头,转又问及案情。海兰察这才知道,昨日杀死六人,还有两

    个垂毙待死的。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唉……真无用,才杀了六个!”
      “你说什么?大声!”
      “我说——”海兰察挑高了嗓门,声震屋瓦,连衙门口栅外密密麻麻的听审人众都听得刺耳,“这是我杀人最

    少的一次,才他娘的六个!”尉迟近贤咽了一口气,这样的犯人真是少见,说他咆哮公堂,却又是自己叫他大声的

    ,如此桀傲顽皮,怎么审理?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杀人?高万清与你有什么仇隙?”
      “回老公祖。方才已经供了,他抢我的妻子,还打我的儿子。我去救,他们还要伤我。不小心就杀了他们。”
      “德州乃是王法重地,他抢你妻子,不能报官府处置?你竟敢白日青天之下连杀数命!”
      “是——不过昨天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王法重地,居然有人敢白日青天之下抢人妻子,掠人儿女!”
      皮忠臣听着暗自着急,这么问法,变成了儿戏斗口,尉迟近贤根本不是对手。因在旁轻咳一声,阴沉沉说道:

    “你根本就不是海兰察。”他陡地目中凶光四射,“到底是何方盗寇,拐带民妇流窜亡命?讲!”
      “大人!”海兰察问道:“那我是谁呢?”
      “现在是我问你!”
      “那我还是海兰察。”
      外面看热闹的人几乎挤散了木栅,听得一阵阵哄笑。尉迟近贤一边命衙役弹压,此时他已灵醒过来,想到下头

    跪的这人身分,蓦地竟浸出一头冷汗,但事到如今,又难以罢手,因问道:“海兰察乃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遍天下

    皆知。你既是海兰察,就该隐匿逃亡,或者就近向官府投案,居然敢公然出面白日杀人?显见是杀了人,畏惧本府

    刑罚无情,冒充朝廷大臣,拖延时辰待机逃亡——是不是?!”
      “不是!我信不过四川河南官府,所以不能投案。我无辜有功,所以不肯逃亡。”海兰察指着丁娥儿,说道:

    “你问她,我说的有假没有?就你今日所作所为,我看德州府缺德——你问不了我的案子,申奏朝廷吧!”尉迟近

    贤被他顶得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刁顽!军中将领有携带眷属的么?”
      “我们是半路成亲!”
      “谁的媒证,下的什么聘?”
      “沙勇和为媒,葛致民是证。至于下的聘嘛……”海兰察一笑,“是个猪头。”
      这句“供”完,堂上堂下立时哗然大笑,几个书吏录供,笑得握不住笔管,伏着吭吭地咳,衙役们拄着水火棍

    ,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皮忠臣眼见不是事儿,忙向尉迟近贤递眼色,尉迟近贤会意,冷笑一声说道:“朝廷将军,

    哪有你这样的无赖?不动大刑,谅你不招——来!”
      “在!”
      “夹棍侍候!”
      “扎!”
      “咣”地一声,两根簇新的柞木夹棍扔在海兰察面前。皮忠臣见丁娥儿籁籁发抖,脸色惨白,一手指定了,说

    道:“给这妇人也上拶指,给我照死里拶,照死里夹!看他还冒充海兰察不?”
      海兰察临到此时,已不再嬉笑。朝上一揖,说道:“听我一言再动刑不迟。我是不是海兰察,六部里有的是认

    识我的,北京派人或解押北京,顷刻就能验明。至于白日杀人,也是明明白白,早已直认不讳。你们听好了。我决

    不熬刑,娥儿也不要熬刑。你就说我个谋逆反叛,我也都认了——我认供,你敢动刑,乾隆爷凌迟了你们也没准!

    就怕你们黑了我,我才在万人中亮明身分,你掩不住我!”他一笑而敛,“认了供,你总得整理文案,阿二阿三白

    昼杀人’申报到省,再到部,再奏万岁爷勾决,要多少日子批下来,你们算计过没有?到那时,我的案子早就明白

    了——不知甚么缘故,要置我于死地,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们长的不是人头,是猪!——对了,猪头!——想不

    到真的是猪头给我和娥儿定聘——娥儿,你我的事一直没定,今儿就在这,既然都跪了,就算拜天地了——成么?


      “我心里早拿你当我的男人了!”娥儿听得心里发烫,早已泪如泉涌,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想跟你当个使唤

    丫头就心满意足,你这么抬举,我领了!”
      两个人在公堂诚挚恳言互吐情愫,当“堂”成亲拜天地!连书吏衙役们也都惊然心动,外边成千的听众嗡嗡蝇

    蝇互相传诵。两个主审官却都唬得魂不附体。尉迟近贤越想越觉得跟着皮忠臣趟浑水不上算,立起身来说道:“今

    日停审,退堂!——海兰察和丁娥儿仍暂拘府衙!”说罢拂袖而去。
      满堂人众立时散尽。只有皮忠臣兀自僵坐如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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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52:42

     
    第十四章 游新苑太监窥淫秘 揣帝心军机传法门
     
      两日之后内务府同时收到了高恒和刘墉的密折。
      其时已值盛暑,乾隆并富察皇后及嫔、御、媵、答应、常在诸有头脸的宫人都移居畅春园,乾隆仍居澹宁居,

    军机处设在乾隆当皇阿哥见人办事的韵松轩。留守在养心殿的是六宫副都太监高大庸。卜孝被杀,卜义理应是养心

    殿的总管,却因王八耻得宠,晋升了这个位置,带着卜礼卜智卜信等十几个内侍过园子那边随驾侍候,卜义反倒是

    副总管太监,跟着高大庸,带着一群没职分的小苏拉太监看守空殿,白天洒扫庭除,夜里守更巡逻,聚赌吃酒什么

    的。太监和天下职官,除了被阉这一条,心性却都无两样,既要逍遥富贵,又要媚上邀宠。王八耻不次趋迁爬到第

    一位,卜义自然心里不熨贴,但乾隆管制太监是千古第一严,无辄获咎,或打或罚绝不怜恤,作践起来如同猪狗。

    卜孝是头号太监,当庭杖杀,满宫肃然,是因他名头大。其实每隔几天,流水不断线的都有获罪被打死的小太监从

    东华门抬出去,送左家庄烧化了的。
      因此不熨贴归不熨贴,乾隆的事无巨无细,卜义不敢有半点怠忽。见内务府送过来黄匣子,立即备马,带了几

    个小苏拉,立即赶往西苑畅春园,在双闸口万寿无疆门前下马。
      如今的畅春园大非昔比,其实已经融人规制广袤庞大的圆明园中,北海子,亚海子,飞放泊一带旧称西苑,大

    半都是元明朝御苑旧址。连同西山玉泉山,星星散散。乾隆因国力强盛府库充盈,原本打算全部拆除,齐整规划,

    按万国冕旒向天朝的宗旨,分别将列国胜境名园全数照搬进来。却在热河被礼部尚书尤明堂死死顶任,当面指斥主

    张修园子的纪昀是“佞臣”,甚至说乾隆“非尧舜之君”。乾隆度量宏容,嘉奖尤明堂敢言直谏。但修园子的事却

    没有死心。只是不再拆建,仍将各处旧园一囊无余,连成一片,逐年依形就势增修。原来每年拨银一千万两的旨意

    撤回,改为四百万两。
      尽自如此缩减规模,亦是阿房宫开运河亘古以来罕见的浩大工程。卜义下马北望,恁般暑热天气,看不到头的

    是车水马龙,砖砂石灰沿官道来往络绎,从长白山拉来的红松木,云南贡来的楠木建殿料儿,粗的径可丈许,至细

    的也要二人合抱,一堆连一堆,沿海子垛得陵山似的起伏连绵过去。极望北边,融融炎炎的烈日下,一队队民夫,

    每队约可三五百人,打着赤膊,用滚木搬运大石料,只用小黄旗摆动着推移,一声号子声不闻。卜义料是为了畅春

    园中皇帝宫眷安静不敢呼喝,只一笑,将马缰绳扔给小大监,便进万寿无疆门。见守门的当值侍卫是巴特尔,卜义

    因笑道:
      “巴军门,是您老当值?”
      “给万岁爷送黄匣子的?”巴特尔面无表情,一伸手说道:“牌子!”
      “巴爷,咱们常见面儿的呀!”
      “牌子!”
      卜义无可奈何地一笑。巴特尔是乾隆在蒙古那达慕大会上用千里眼和东珠,从科尔沁王爷手里换来的死罪奴隶

    。心里眼里,除了乾隆任人不认。连纪昀有次忘了带牌子,也被挡在乾清门外,硬等着派人验了才放行。卜义过去

    只是听说,今儿遭见了才晓得是真的,只好将几个匣子勉强挪到左怀里,腾出右手掏出腰牌给巴特尔验,口中笑道

    :“爷这份忠心,哪位侍卫也比不了!——您还要升一等侍卫呢!”巴特尔却听不出他是夸赞还是讥讽,说道:“

    皇上的,下午在韵松轩见大臣——你去!”卜义听他汉话说得古里古怪,想笑又不敢,一躬腰算是行礼,自进了园

    子。
      过了澹宁居,再向西,沿竹林小道逶迤约行半里,出来又穿一带老桧林子,一片绿得发黑的百年老马尾松树,

    半掩着一片宫阀,便是韵松轩了。匣子虽说不重,园子里也清凉,卜义还是走得一身热汗。因见和珅扇着扇子,正

    指挥几个书吏抬柜子,忙赶上去。和坤已是瞧见了,笑道:“方才有旨意,阿桂、刘统勋、傅恒、纪昀还有岳钟麟

    ,到瀛台等候圣驾——您请那边去吧!”
      瀛台,卜义去过,原是畅春园里的一景。四面环水中间的一个岛子,依着岛上地势,建起水阁凉亭,广植乔木

    花卉,一座九曲汉玉长桥由岸直通岛心工字形正殿。改在那里会议,自然图的凉爽。但卜义已走得焦躁,想想还有

    二里地,因陪笑对和珅道:“给我派两个人,帮帮忙,路远没轻重,抱这几个匣子,腿都遛直了。”
      “这就难为我了。”和珅细细的眉毛微微剔起,下牙上牙稍稍错着,一脸恬净的笑容,说道:“这宫里侍候的

    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你看看哪个是闲人?”卜义进园子已经窝了火,巴特尔得罪不起,你和珅不过是阿桂一个

    跟班儿的,也这么狗眼看人低!心里发狠,脸上仍笑,说道:“没当官,就和咱闹官派!统共二里地,萝卜就走蔫

    了么?帮帮忙儿吧!……”和珅极聪敏的人,早瞧见他不自在,但他自己不得随到流台,心里也正不是滋味,因笑

    道:“我不是官,有什么官派?你下头没萝卜,上头萝卜没坏,这园子是禁苑,下头长着萝卜的不能随意走动……

    ”卜义没等他说完,掉头就走了。和珅跟后还挪揄一句:“走好您呐!”
      卜义气得头都有点发晕,又返回澹宁居,迎头遇见原来在养心殿侍候茶炉的小太监秦学桧。秦学桧却与卜义相

    与得来。听他攒眉苦脸诉说一路冷遇,不禁笑了,说道:“人还不就那么回事?是你自己不会想事!皇上现在还没

    起驾,你到瀛台,谁接你的匣子?来,我帮你抱匣子,主子在衍祺宫午睡,咱们养性阁那边等着,主子起驾,你匣

    子直递上去,不比在瀛台那块死等强些,也不用叫王八耻代递了。”
      于是二人厮并而行,却由澹宁居和东书房夹道北行,绕过穷庐,将到海子边缘树中又现出一带新筑的宫墙,由

    东向西绵连,直到隐没在浓绿婆娑的竹树中,墙北错落有致都是新盖的宫殿,一律都是门朝南,每隔十步之遥,站

    着一个善捕营军校守护,都像大陵墓前石头翁仲似的一动不动。沿路向西走了三座宫,秦学桧才小声道:“到了,

    这就是衍祺宫。”
      这一路警跸肃森,两个人都没敢说话。进了宫卜义才透了一口大气儿,说道:“我的乖乖祖宗爷,这边比紫禁

    城还要森严呢!走一路我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这宫怎么造成这种式样,西洋画儿里洋房子似的?”
      “这是仿土耳其王宫造的,”秦学桧将他带到东边一溜平矮的太监房里坐下,一边沏茶,笑道:“方才我们过

    来的是红毛国王宫式样,再往东是葡萄牙式样。你往西看,那是罗刹国克里姆林和冬宫合样儿,再往西是丹麦式样

    ……名目多了,各自都不同,各宫中间都有小门相通,串成一串儿——你从韵松轩过来,韵松轩往南,八里地,和

    这宫对面儿,宫门朝北又一串儿,还是以澹宁居坐中央,显出万国夷君朝天子的气势。宫嫔这只是暂住,真正的后

    宫在北边,离这里十里远近呢!”卜义听得眨眼乍舌,龇牙咧嘴说道:“我的佛爷!那得多少钱!”“朝廷嘛!”

    秦学桧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左右我们侍候人的人,管他那闲帐做么?”他隔窗纱张了张,说道:“不能陪您

    了,皇上要洗土耳其浴,我管烧火供气。您就坐这等,要不半个时辰,皇上洗浴出来你就递匣子。”
      卜义也顺窗向外看,果见太监卜信打头,几个小大监捧着中栉、朝服朝冠,簇拥着乾隆从西边月洞门过来,径

    往正殿而入。卜义见秦学桧张忙着穿大衣裳,问道:“我能走动走动么?想看看罗刹国的紫禁城成么?”“西边是

    那拉贵主儿住的,你串串可以。这会子都在睡午觉,她近来没翻牌子,气性不好,别招惹了她。”秦学桧说着匆匆

    去了。卜义直待院中没人,才挑帘独自出来。
      此时正是未正时牌,骄阳西偏万里晴空,园外热得汤锅一样,园子里却是清凉世界。卜义沿着长满苔藓的卵石

    甬道悠闲散步逶迤向西,只见各种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浓绿苍翠遮天蔽日,甬道两侧都用藤萝、金银花、葡萄架、刺

    玫藤再编起一层屏障,或成花洞,或为篱墙,地下别说晒日头,连个日影光斑也难得一见。北边海子那边吹过来的

    热风,被这浓荫过滤了,也变得清爽宜人,满园里树影摇曳,花草萋萋,只听得簌簌的枝叶相撞声和树间知了此起

    彼伏的无间长鸣。似乎所有的人都睡沉了。卜义只在“克里姆林”宫前绕了个角儿,想着差事,已觉走得太远,便

    往回走,路过东边回廊,一个宫女穿着撒花宽裤,赤着膀子端着一盆洗澡水泼了,一转脸见是卜义,笑道:“是你

    !”
      “蝈蝈儿!”卜义止住了步,叫着那宫女名字,嘻地一笑说道:“洗澡呢么?屋里就你一个人?”蝈蝈儿笑道

    :“你进来就两个了。”卜义看看四外无人,隔坎肩儿摸了摸她耸起的乳房,说道:“这会子可没功夫跟你玩儿,

    我给主子递黄匣子呢!”
      按世上一般人,都以为太监阉割之后便没了男女之爱,其实不知就里,他心里照旧想着自己是个男人,只是那

    活儿萎缩不举,做不来房事而已,见了标致女人,照样的浮想联翩,梦寐妄想。自汉至清,宫中秽乱,太监宫女爱

    欲饥渴,结成干夫妻名曰“菜户”,也是宫外不传之秘。蝈蝈儿便是卜义的“菜户”。许久不见,此时乍遇,男“

    旷”女“寡”,自然有几分情热,哪里便肯放他走?蝈蝈儿当下脸一红,啐道:“大约在养心殿那边和惜惜她们又

    勾上了——以为我不知道么?没良心天杀狠命的——皇上在那边和睐妮子洗‘土耳其’呢,不尽了兴就出来了?”
      “好好!我就进来——”卜义笑着随她进屋,一头坐了凳子上,说道:“没有的事,你别多心!”蝈蝈儿已是

    扑上来,颤声儿小声道:“小亲亲哥哥哩,想死我了……”胶股粘糖般死死搂住卜义宽阔的肩膀,解了卜义衣裳纽

    子,又掀起自家坎肩,贴肉儿揉按,小手伸向他下身又摸又捏。卜义尽自也情热,却也无可安慰,心里自愧,叹道

    :“僵蚕儿似的,有什么摸头?我们这号人不算人……”自家想着凄凉,连搂着亲热的兴头也渐渐消了。蝈蝈儿便

    觉扫兴,悄语道:
      “人家王八——耻,都能弄点药吃,也将就能……那个的,你的有时也能举事,怎么不去弄点药?”
      “你和王八耻还有染?”卜义一把推开蝈蝈儿,“那你还来和我搅缠什么?”蝈蝈儿一怔,说道:“杀千刀的

    !这事宫里下人谁不知道,就你自个儿蒙着!人家教给你,你反疑我!”卜义犹自不信,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真有那个药!”
      蝈蝈儿撇撇嘴,冷笑着掩了衣裳,隔窗儿向外望望,说道:“呆子!你不信?我这会子就带你去看个西洋景儿

    ,没准碰巧了叫你见个实证!”因对那拉氏住的东偏殿努努嘴儿,招手对发愣的卜义小声道:“冤家,跟我来……

    把靴子脱了……”
      卜义脱了靴子,小心翼翼跟着蝈蝈儿,却不出房子,悄没声蹑脚儿绕过房中一道屏风。屏风后闪出一个小门。

    门上方镶着玻璃,里边却是甚暗,隔玻璃什么也看不见——小心开了门,二人无声无息进了屋。卜义定了一会子才

    看清,这是南北长东西扁一个长条房,里边大柜小柜,齐整摆着金银器皿并各种茶具酒具,还有各色贴着黄签的茶

    罐,都靠东墙放着,西边的一墙,是一道两折合的金丝绒大帷幕,光亮被帷幕遮了,又没有窗户,因此里边很暗。

    卜义宫里住老了的,一看便知这是后妃卧室内侧侍候送茶的暗房。正要揭帷幕,蝈蝈儿杀鸡抹脖子摆手势止住了他

    ,示意他听。卜义便学着蝈蝈儿,耳朵贴近帷幕,略一听便大吃一惊,原来隔帷牙床上,真有两个人在悄声说话,

    还有褥垫窸窣之声,那拉氏的娇声呻吟,还有个男的喘息声……只要是人,都能听出是男女交媾——却不知男的是

    谁。正皱眉凝神再仔细听时,蠕动声停了。但听王八耻的声气,喘息着说道:“奴才没用,奴才是个废物……”
      “别忙着下来!”那拉贵妃的声气,娇声喋语低声道:“谁不知道你是太监!……能这么着已经难为你了……


      “那还不亏了贵主儿给的药?嘻……”
      “到底你是残废。唉……细得筷子似的,全当搔痒痒儿了……”
      “那——奴才下来!”
      “别!这么着压压也好……”
      “贵主儿……”
      “晤……”
      “主子爷和你……这么着时候儿,你也这么搂着不放?”
      “……别说这话,没上没下的……”
      “嘻……奴才这会子在上,主子在下头呢!——用我们保定话,主子才是王八——”
      “不准说这些个!”那拉氏娇吁着,声音压得极低,嘁嘁叽叽耳语几句,任卜义蝈蝈儿再细听也听不分明,却

    听王八耻笑道:“原来还有这个花样儿,奴才试试!”
      卜义和蝈蝈儿暗中对望一眼,两个人都想看看什么“花样儿”,却都不敢去动那帷幕,但那帷幕顷刻之间动了

    一下,接着像发了疟疾般簌簌抖动。接着便听那拉氏急促的喘息声,呻吟得似乎要喊叫起来:“啊……啊——受…

    …受用啊……啊——再快点,快点,说几句……几句挠心话……”便听做嘴儿声,王八耻压着公鸭嗓儿不知在那拉

    氏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拉氏似乎更兴奋,打着挺儿将床墩得扑通扑通直响,“天爷!真……舒坦透了……”
      卜义再也忍不住,颤着手掀开帷幕缝儿,蝈蝈儿也凑过来看。只见那拉贵妃和王八耻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那

    拉氏仰身卧着,和王八耻口对口狂吻,一双玉臂搂着王八耻脖子死死不放,王八耻侧身半仰,一只手按着她双乳抚

    摸揉按,一只手抠着她下身那处急速抖动,都情热亢奋到了极处。卜义侧着脑袋还要看、蝈蝈儿拉了他一把,两个

    人仍按原路回到下房,兀自都面红耳热,头晕心跳。
      “看见了吧!”蝈蝈儿笑道:“这就是贵人们私地的模样儿!啐——好恶心人的么!照样儿就把乾隆爷的法子

    教了王八耻——知道人家怎么当上正总管的了吧?”卜义惊定思惊,乍舌说道:“罪过……佛祖呀!——这要叫拿

    住,犯剥皮罪的呀!”“好聪明人——你去拿试试!管情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蝈蝈儿哂道,“舒坦一时是一时,

    百不相干的——先头那个惠主儿,也是和太监弄这个,叫这位那拉主儿拿住了,也不过一个打发到辛者库洗衣裳,

    一个处置到龙阳斋看守玉器。家丑不可外扬,乾隆爷比你聪明!”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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