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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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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1:05

     
    第二十二章 琐小人奔走卖朋友 寂寞后病狂剪苍发
     
      一时便见刘畏君踩着雪水一路小跑进来,笑道:“这人敢是个痴子,问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是发呆!上次见

    他满伶俐嘛——我说是不是手头紧,想拆借几个?又问是想调缺,谋外差,也都说不是。问是去奉大出差还是随驾

    当差,都不是的,只说有要紧事要见和中堂,当面回禀。我说中堂未必有空,我给你看看,就进来了。”
      “你去,叫他进来。”和珅手捂着盖碗,让那热气融融地从碗盖中溢出,一边听一边出神,却道,“给他换一

    身干衣服进来。”
      约莫半袋烟功夫,吴省钦进来了。有点受惊了的模样,惶惑不安地看一眼端坐在南窗前看书的和珅,不知所措

    地近了一步,又退回来。和珅已放下书,笑道:“翰林院的小吴嘛!稀客!怎么?出差来啦?”
      “卑职给中堂请安!”吴省钦这才打下千儿,和珅摆着手笑道:“你还和我闹这个!”此刻他也认出了吴省钦

    ,一手让座,身子不动倚在桌边说道,“这个天气来,一定有要紧事的啦?”
      吴省钦还是头一次和军机大臣对面兀坐,不自然地笑笑,心里惴惴着接过长随递来的茶,说道:“卑职是奉了

    掌院的命,来取承德八大山庄的万寿无疆赋稿样,就便来给中堂请安——”他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又沉默了,

    双手捧着那碗茶不停地搓。
      和珅只道他来攀附,没往深处想,见他忸怩不安有些羞缩的模样,倒觉得好笑的,说道:“我等一会子还要进

    去,要有事呢,就尽情说;能帮的忙自然我要尽力。不要生分客气,我当初也是从兵混子出来,一步一步挤兑到这

    个位份上——这不,西边兆惠打了胜仗,我和阿桂要到西宁劳军。就我心里,觉得穿号褂子还舒但些,没的整日做

    神弄鬼的,不自然。”
      “中堂随和待下,那是有名的——”吴省钦听这几句,觉得轻松了许多,嘘了一口气,说道:“若论说呢,这

    个天几时分,我这个身份,不宜来打扰您的,可又想,外头都传言您要出远差,您是朝廷砥柱,我呢……”他咳了

    一声,终于下了决心,轻声问道,“外头有些说法,不知中堂听见没有?”
      和珅听他啰唣些淡话,都是听俗了的,原有些不耐烦,听到末了一句,身上一震,旋又若无其事镇定住了自己

    ,装作漫口问道:“什么话呢?”
      “中堂财务账房,可都是刘全经办?”
      “是啊!”和珅惊觉得像个出窝的兔子,却绝不露出声色,说道,“他在凉州就跟了我,是我府的老人儿了。


      “刘全经手的和硕公主府,外头也叫和府,不知中堂去看过没有?”
      和珅身子一倾,碗中的茶都微微溅出,又觉自己失态,仰回了身子道:“我太忙,哪里顾到这些?怎么——这

    事有什么不妥么?”
      “那里头造的有九楹大殿,纯楠木建造!”
      和珅大吃一惊,楠木建造已经只能是御用,何况是九楹——这不啻是谋逆造反了!这么大的事,当初只听刘全

    说过一句:“公主下嫁来咱府这是天大的喜讯儿,要仿着乾清宫的样儿造出正房来,才配得上公主,配得上您这位

    置。”当时轻轻说过没当回事,谁知他竟真的在新府里造了一座“乾清宫”!和珅的心一下子乱了,第一个念头就

    是深悔没有到圆明园外新府那边实地踏看,惹出这么大的祸,怎么了,谁来当?按捺着心头的惊慌,和珅极力稳住

    狂跳的心,问道:“足下这是为我和珅好,但这事我确实不晓得。你是听谁说的?实地看过确有其事么?”
      “学生没有去过。”吴省钦道,“听他们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们化钱买通工人,直截进去看的……”
      “他们?是谁?”
      “是……嗯……这个……那个……”
      “我跟前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不要怕。”
      和珅脸上已没了懒散之容,站起身来踱了儿步,转身对瑟缩不安的吴省钦道:“我自问对皇上,对天日都是光

    明磊落。有人在后边搬弄是非,其实是想陷害我。你看我身后站的是谁?”
      吴省钦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和珅。和珅背后空空荡荡,没有人。
      “我身后站的是当今万岁。”和珅道,“谁想搬石头砸自己脚,决没有好下场;反之,谁想于国于社稷有益,

    就得和我站在一起。因为……鹤唳一声,鸣闻九天,这不是对篱笆间啄食的鸡说的话!”
      吴省钦叹息一口,望一眼门外越下越大的雪,说道:“卑职也是这样想……是曹锡宝,还有方令诚、马祥祖他

    们……要联章弹劾和相……”
      “马祥祖?是那个要学曹操的?”和珅脸色又青又白,睁大了眼一闪烁,又眯缝了起来,冷笑一声,说道,“

    有没有大员搅在里头?比如说,什么总督巡抚,或者王公贵胄参与其事?”
      吴省钦摇了摇头,说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这是惠同济喝醉了酒,告诉我说‘他们要做大事’,我问:‘

    这人血染红顶子的事岂同儿戏?是刘中堂交待的事不是?’他胡天胡地说:‘刘墉是什么人?不趟这汪浑水,大约

    只是个知情……’又说得等钱东注进京,几下里一齐举发……”
      “钱沣!”和珅眼珠骨碌一转,恶狠狠冷笑道,“你晓得他在哪里?”
      “他在极乐世界!”和珅轻飘飘说道,“襄阳有一条汉水,他的灵枢就安安静静停在那里,等着他的家人子弟

    扶着回到贵州去……”
      吴省钦惊恐地望着和珅。
      “你不要怕,你作了一件善事。于国家于皇上有益的事。既这样,我少不了抬举你。”和珅笑道,“这件事你

    也是与人为善。就我而言,从来也没有指令家里造违制房屋,就是有这房子,也是下头人不明大礼,昏头昏脑做出

    来的。我查明了是要处分他们的。就是曹锡宝和方令诚我也不会怎样他们,因为他们是匡正我的过失才这样做的。

    何必要难为人呢?只是事起仓猝,我还有些不明白,这样的事他们未见我,光明正大说了——像你一样,岂不更好

    ?再者,我也不明白,你们是同年,为什么不背后劝说他们一下呢?”
      吴省钦怔住了,告密又卖友,原本他就十分自惭自疚,是说明原由,和姗姗的事东窗发作,马祥祖和曹锡宝要

    在明伦堂和他理论?是惧怕扳不倒和珅,引得玉石俱焚?是想升官,投靠和珅这棵大树?还是……抑或觉得他们做

    事瞒着自己;心中妒火难耐……也许都有,只是他自己说不清楚,或者事件太大,他不敢说得清楚……想了半日,

    说道:“曹锡宝几个人都是我的同年朋友,我决没有卖友的心。只是……想提醒大人,小心着有人暗算。”
      “暗算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和珅格格一笑。虽然还看不透眼前这个活宝,但这件事事涉钱沣大概不会错到

    哪里去。他和善地上前拍拍吴省钦肩头,说道:“这会子我还进去见皇上,今晚你就留这里,回来我们长谈。翰林

    院清高但也清苦,你有什么想头,或者想什么缺,回头我再想法子。”说罢迈步出房,叫过一个长随道:“叫胡师

    爷来陪着吴大人说话。晚上吴大人就住西厢。这雪真的下成鹅毛片儿了……我见过皇上就回来,这种天儿未必能陪

    着赏雪呢——叫前头刘畏君过来。”又朝吴省钦点头一笑,大踏步去了。抬头看,绛红色的冬云压得极低,那雪真

    的下得很大了。
      和珅至二门口,一边传轿,刘畏君已经候着,身子已落了大片大片的雪,和珅一把拉他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说道:“你今晚就回北京,见了刘全,就说什么都甭问,赶紧拆房子……”
      “真的!北京这会子也下雪了呢?”
      “下刀子、刮黄风飘黑雪也得办,”和珅咬着牙说道,“千万不敢心疼银子。三天之内一定办妥,而且要神不

    知鬼不觉!这头折子也要紧,就说雪大……北京递来的折子一律先不拆看,等我看过再送呈十五爷!”又反复叮咛

    嘱咐了许多,这才放心去了。
      在烟波致爽楼外仪门递了牌子,却一直不见人出来回话。和珅心里一边还惦记着襄樊钱沣的事,总归没有见到

    太监回话,也没有听到别的消息;又想到曹锡宝这群人,不知奉谁的指示,要从刘全身上开刀整自己,回去如何和

    吴省钦谈话,又怎样发落这件事。说福康安整治自己,福康安在外,有的事未必能插上手;疑是刘墉,吴省钦又语

    焉含糊……是十五阿哥做的手脚,十五阿哥心里想的是承继大位,这时候干嘛要轻举妄动?晃着身子心里想得七上

    八落,忽然见阿桂冒雪独自出来,忙收摄心神迎了上去,说道:“桂公,从戒得居那边过来么?我递了牌子,皇上

    原说要赏雪的——怎么不见个动静?”又道,“你脸上气色不对,出了什么大事?”
      “皇上在栖凤阁。”阿桂果真是气色不好,脸色有些苍白,见善扑营的兵士站得近,神秘兮兮拉着和珅到旁边

    ,小声说道,“方才随十五爷去见皇上,说了几件折子上的事,又说起劳军的事。皇上说,要他们奏一篇好文章,

    给太后上寿。纪晓岚就在军前效力,可以由他执笔,显得雍容华贵些才好。正说着,那拉娘娘就到了。气色也是不

    好,说和皇上有要紧事商量。我们就退出来。不但你,福康安在西仪门那边也没有叫进呢!”
      和珅不安地颤了一下:他没有在宫里,但这件事的苗头他比阿桂还要“有底”。圆明园“四春”姑娘秘密带来

    热河,当时只有和珅知道,皇后突然闯进接见外臣殿宇,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秘密泄露了去!和珅本来就乱成一团的

    心又是“轰”地一响。大冷天儿又在雪地里,脑门子上竟沁出一层细汗!心中慌乱着,和珅竟脱口而出:“准是哪

    个太监嘴贱,捅出去了!”阿桂问道:“捅出了什么?”和珅才发觉自己失态,忙笑着掩饰,说道:“还不是宫里

    那些龌龊事,乱七八糟的,咱们外臣永远也不得明白!”
      ……
      那拉氏果真是为四春的事到烟波致爽楼兴师问罪来的。此刻,一切外臣内侍,并所有宫监宫女都被乾隆撵得一

    干二净。空落落的楼下殿宇中,只有他老夫妻二人盛气对坐;“你说我不能收留怀春她们四个,是哪一朝的祖宗定

    的家法?”乾隆双手紧握着椅子把手,脸色铁青,拉得老长看着皇后:“我倒事事尽让着,你这样的位份,当着大

    臣的面上头上脸的,岂不是自轻自贱?”
      这是很重的话了,皇后初进来时还面上带着怯色,此刻只有乾隆在对面,原来别着的脸转过头来,说道:“你

    说我自轻自贱?皇上,对镜子瞧瞧,这几个狐媚子把你弄成什么样儿了?骷髅似的,很好看么?我是皇后,发懿旨

    撵了她们,是太祖爷手里传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自轻自贱了?”
      “你就是自轻自贱!”乾隆道,“趁着我还不想发火,你赶紧离了这里,是正经!”
      皇后“霍”地站起身来,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突然变得一块青一块白,十分难看,眼中噙着泪水,却不肯让它们

    淌出来,噎着气说道:“是,是啊——你是皇上,没人驳你的回——挡的住别人的口,挡得住别人的心吗?我倒想

    安富尊荣,体体面面的,可我做得到么?我连——一根草也不如!”她不知被自己哪句话刺伤了自己,嗓门变得又

    高又尖,连珠炮似的口不停说,眼中放着又白又亮刺眼的光,“我身边的人,不论太监奶妈子,不论是你还是外头

    臣子,说黜就黜说拿就拿!是别人轻贱我还是我自轻自贱?你一年半载不到我宫里去,除了那个西域蛮子女人,你

    翻过谁的牌子?不知和珅从哪里弄来几个狐狸精,迷了你的眼,也迷了你的心!我自轻自贱?我和哪个人偷鸡摸狗

    ,生出私生子儿。连公主也不敢配?”
      这句话几乎明指了是乾隆和棠儿的私情,生出一个福康安,如快刀利刃直刺乾隆胸臆!他原本冷笑着跷足而坐

    ,像被电击了一样腾地站起身来,已是气得须发乱颤,指定那拉氏,也提高了嗓门:“你安生给我住口,回你的宫

    里念佛仟悔是明智之举——我看你今儿妒忌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我能立你当皇后,一张纸几个字,我就能废了你

    !你的奶妈子交通外臣,当然能拿。你和王八耻是怎么一回事,天知地知神也知——以为我不知么?那个玉马是谁

    造的?要我说出来,你不死,有天理能羞死你!”
      此刻殿外雪落无声,太监们都躲在廊下,听乾隆大发雷霆,都吓得面如上色面面相觑。偏是军机大臣一个不在

    ,想报告太后,连个出头的人也没有,听见殿中“豁郎”一声,似乎乾隆摔碎了杯子,都又是一个激灵哆嗦!
      “我这皇后原本不好,你要废就废嘛!”皇后也横了心,看着暴怒的乾隆说道,“我原本是为你好,叫二十四

    婶安生在家守灵,你又从娼窝子里掏出个四春,不回老佛爷,也不叫我知道,你们在澡堂子里头的事,也写进诏书

    里,那才叫真有胆,有能耐呢!如今天下四面走火八处漏烟,传教的、造反的、西边的东边的,官儿们搂银子的搂

    银子,玩女人的弄小妾换老婆蓄娈童当兔子的……比起圣祖爷,哪一宗儿跟得上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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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1:17

      乾隆发作一阵,原想打发她回去,不再搭理也就完了,谁知话赶话的口头不对心头,竟说出废皇后的话。那拉

    氏若知趣,哭天抹泪的跑了去也就罢了。但她今日心火太旺,乾隆冷淡后宫旷有时日,但毕竟已近古稀之年,她就

    有话也只合肚里吞去,一旦发现乾隆仍在追逐新欢而且不只一个,在土耳其澡堂里淫乐嬉闹,兴头不减当年,皇后

    自觉占了全理,又是堂堂正正“代表”了所有后宫嫔妃来和皇帝理论,理直气壮间言语也就多有唐突冒犯——乾隆

    反讥她的话简直就是直指她是个淫妇,脸上如何挂得住……此刻她已气昏了头,两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像捧着一团

    火焰在祭祀上天,又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张牙舞爪地要扑上来,乾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的,又是憎厌又有点害怕

    ,恐惧地后退一步,说道:“你是失心疯了!犯了痰气,来我这里发作么?你要怎么样?!”
      “废就废!反正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真当皇后!”皇后恶笑着,眼中放着刺人的光,脸色已变得雪白,“咱”地

    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剪刀擎在手里。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乾隆浑身汗毛一下子乍起,惊恐地后退两步,扬臂用袖子遮着头道:“你,你要干

    什么?放下——剪子放下——来人哪!”
      守在外边的人,无分侍卫太监宫女一拥而入,见皇帝和皇后这般样子,顿时都吓傻了,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动

    不动,一个个僵立如偶!
      “你放心,就要杀也只能杀我自己,”那拉氏满身满心都是躁火,像在追逐着一场恶梦,狂且已全然不能自胜

    ,看着殿口木雕泥塑似的人群,举起剪刀,一把扯乱自己的把把头,苍暗的头发立刻散乱下来,口中说道:“我不

    要做这皇后,我学圣祖爷跟前宝日格格的例,去掉这万根烦恼丝,做姑姑去!”说着就是一剪,又一剪,再一剪…

    …络络发丝随剪而落,簌簌的,松软的,一团又一团散在地上。
      乾隆已经惊怔了,看呆了,按满洲国俗,女人剪发为国之大忌,不但示意恩断义绝,而且示意从此果决相别,

    离异父母,抛弃丈夫子女,从此永相绝离决不苟合!眼见着那拉氏满头苍发已剪得横一道竖一道,秃尾巴鹰鹫似的

    ,才仍掉剪子,乾隆有点不知所措,僵僵地站立良久,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当年为棠儿的事,硬闯小佛堂,为二十

    四福晋进宫请安,她又挡驾,翻别人的牌子她故作大方,从来就是一肚子酸味的货!不但妒忌,和太监淫戏,还造

    淫具自用……甚至先皇后两胎儿子莫名出天花而殇,先皇后在扬州受惊死在德州,都隐隐约约有她的账!想到圣祖

    三十六子,虽有家务不和的事,毕竟还有二十四个阿哥存留,自己三十五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五个……他觉到的不

    但是悲苦,更多的是震怒,心中的愤火一拱一拱愈燃愈炽,脸上反而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咬牙冷笑道:“这是你自

    绝于朕——”他顿了顿,“自绝于皇太后,自绝于六宫嫔妃,自绝于天下臣民,休怪朕无情!你回去等旨,朕成全

    你,这就废去你的皇后之位!”他扬了扬下颏,不容置疑地对宫女们道:“搀你们主子回去,她有病,好生侍候着

    !”
      那拉氏突然仰天狂笑起来,有些吃力地叫道:“老天爷!你都看着的!佛祖!你知道我每日吃斋念佛的!我这

    一辈子……我下一辈子再也不要托生到这帝王人家了!——不要搀,我自己走!”她双手一划,把上来搀扶的几个

    宫女挥到一旁,径自大踏步出殿。慑于她平日荣宠尊贵,竟没人敢真的搀她……老远了,好一阵子,雪雾中还隐隐

    传来她令人凄怖的嚎声:“老天爷!佛祖……”
      乾隆哼了一声,阴沉着脸径自走到案边,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写道:
      着上书房、军机处内务府知悉:皇后那拉氏不贤无淑,有失天下母仪,着即废去其皇后之位,黜为——
      写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牙写道:
      定妃
      恶狠狠写了,把湿淋淋红殷殷的诏书推到一边,命道:“召见和珅、阿桂,叫他们即刻进见。还有……”他想

    说福康安,又忽然想到十五阿哥和八阿哥,一齐都来,必定一齐谏阻,因烦躁地说道:“军机处是群臣领班,有他

    两个就够了……怎么还不去?”说着一把将笔摔在地下。
      “扎……”
      这里太监屁滚尿流跑出去,不到半袋烟功夫,和珅阿桂气喘吁吁跑进来。还没有跪定身子,八阿哥颙璇、十五

    阿哥颙琰、毓庆宫总师傅王尔烈,还有福康安也尾随在后,雪地里趋跄而入——戒得居就在大内,山高水长、烟波

    致爽这些地方并不似北京紫禁城那样互相隔绝,福康安递牌子不得见,就直奔戒得居,会同了两位阿哥赶来了——

    就在烟波致爽楼前丹墀下的雪地里跪候,乾隆也只好一同都叫进来。
      “王仁,”乾隆板着脸,背身站在御座旁,听见衣裳窸窣,知道他们已经跪好,指着案上的诏书说道,“朕已

    经亲自拟好诏书,拿给他们看!”
      “者……”王仁小心地捧过那张纸,向颙琰走了两步,又犹豫着递给了颙璇。
      颙璇像接捧婴儿般小心地接过,飞眼一看,便即明了,又传给颙琰,以下阿桂、和珅、王尔烈,又传给福康安

    ,都是过目即传。大殿上的气氛像被什么挤压得紧紧的,人们心里打鼓脸上惨白,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静得外边

    落雪的沙沙声都依稀可闻。
      “有什么要奏的没有?”
      众人像被风吹得倒伏了的草,一齐又伏下身子,却没人答话。
      “没有什么说的,那就用玺明颁天下!”
      乾隆摆摆手,转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说道,“奴才不是没有话,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是震动朝野、惊慌天下的事……

    ”他说着,语言已变得流畅了许多,“奴才跟从主子数十年,从来没有听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处,乍然如此处置,

    如同晴空霹雳惊心骇目,谨望皇上慎思熟虑,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惊骇莫名!”
      “这是朕的家事,难道要一一详明告诉你阿桂?”
      跪在颙琰身边的王尔烈一耸身子向前爬跪一步,连连顿首亢声说道:“皇上这旨意万万不可,臣子们期期不能

    奉诏!前明移宫案只为一个小小的侍选,成为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皇上以无妄之怒,突然发诏黜废皇后,岂不有

    碍于圣德高明?皇上说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国事!”颙琰身上颤了一下,接着叩头道:“王师傅说的是,皇后

    母仪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证,不宜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罚黜之典型!”颙璇接口道:“皇上,六宫

    安义皇后不为无德,无罪而受惩,何以能服众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福康安素来却对那拉氏没有什么好

    感,但事在其间,其情其理不能不劝,只随众人们打太平拳,说道:“皇后素来恩宽待下深罕众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吓死奴才们么?如今天下多事,皇上艰难竭蹶支撑局面,全仗朝廷上

    下一心,六宫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今天这事为四春而起,雅不愿折腾得大发了,弄得自己里外不是

    人。而且现在身份是军机大臣,自有的身份应说的话,也就十二分恳切,话音中竟带了哽咽之声,连连碰头有声说

    道:“俗家有语,‘当面教子,背后劝妻’,皇后大节端正,即夫妻偶有不合或皇后容有失误之处,只可深宫之中

    天语教诲。皇上骤然大行废黜大典,是明告天下,后宫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谣琢,什么言语不出来?伤及圣主明德

    ,何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乱糟糟一片劝说着,乾隆一眼瞥见地上散乱的头发,想起那拉氏种种劣迹,一点怜悯之情又化作乌有,指

    着说道:“她犯的什么过,可以不在诏书中详写。这是她的头发,是她自己剪的,是永远决绝于朕,决绝于列祖列

    宗,这个过失朕可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谅解,但决不可恕。你们如果不奉诏,朕自然能找到奉诏的

    人来办!——发诏!和珅、阿桂,你们敢抗旨么?”
      “……”
      “嗯?!”
      这一霎几时辰,和珅又转了心思:“皇后素来待我也没有什么好,他两口子闹生分,与我什么相干?”他身子

    动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敢说什么,王尔烈却甚是激动,又向前跪了一步,刚开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

    打断。
      “王师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学问。”乾隆说道,“但朕愿你不要蹈汉人习气,为鸡毛蒜皮的事拼死进谏,遇到

    大事反而缄口不言。皇后大坏祖宗成法,擅自闯宫干政,当着众人的面与朕斗口顶嘴,阿桂他们都见了的?若不行

    天罚,是朕的纲常只能行于口头,又何以对天下人?你可以问问阿桂和珅,满洲妇人剪去头发是什么意思?朕不行

    诛戮之刑,已经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为定妃,是极大的恩典了!”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已经用了印玺,和

    珅阿桂即刻发出去,先发到北京,内务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礼部备存档案,再回奏朕!世宗宪皇帝也曾废过皇后

    ,天下并没有大乱,也并没有出宫门尸谏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圣意决绝,若再加谏阻,不定闹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气逼人的殿中,和珅为首,其余的人

    极勉强地低下了头。
      看着众人无声叩头辞出,乾隆突然觉得殿中又空阔又寒冷,自己也有点神思不定,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才

    意识到殿门洞开着,裹着雪片的寒风一个劲直往殿中吹,刚要叫过当值的苏拉太监申斥。门口守护的侍卫伦岱忽然

    指着说道:“皇上,老佛爷那边的人过来了。”
      过来的是秦媚媚,因为雪大,脸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个白胡子老头。他是奉了太后懿旨来的,不便行礼,就

    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脸,说道:“奉太后谕,请皇上过春萱堂那边一趟。”说毕,这才打千儿道,“奴婢给皇上

    请安!”
      “老佛爷今个身子还好?听说什么消息了么?”乾隆问道。
      “回皇上话,”秦媚媚叩头道,“老佛爷一大早就说身上有点发噤,不知是犯了寒气,总归神思不定,说像要

    出什么事的模样,去佛前焚了香,又到青海活佛那边请喇嘛诵了几遍梵文《心经》,回来像是有点发热,这又听见

    了黜废娘娘的事。这会子正传了太医诊脉呢!”
      乾隆不再问什么,叹了一口气,出殿坐了明黄软轿径赶往春萱堂而来。这里名日“堂”,其实是仿了北京四合

    院修起的一座殿宇。殿院门口守着几十个太监并传来的太医,都在雪地里守候着,见御驾在雪中亮晃晃呼拥而来,

    就地跪倒了一片。乾隆也不理会,踩着太监的背下舆,径自进了大院。这里设计得比山高水长、烟波致爽这些地方

    还要精致,院子虽大,四周都是高房大厦,风进不来,就显得十分安详和暖,南边倒厦门上边是戏楼,无论太后在

    北殿楼上还是楼下,隔着纱幕卧在炕上都能看戏,此刻满院静悄悄的,雪落无声,罩得平时赏大员看戏的石头座儿

    都一墩一墩白生生摆着。楼廊下的人不少,有宫女,熬药的太监和太医,各自忙活着也不行礼,只看着乾隆进去。

    乾隆紧趋几步跨进殿,见母亲在楼下在炕上歪着,只是脸比平日红些,不像有大于碍的样子。换了笑脸迎上前去,

    打了个千儿道:“母亲安好。今个儿好雪,原本想陪着老佛爷到狮子园那边看雪景的,他们进来议事就耽误了,昨

    个儿接见和珅,我吩咐他在圆明园仿着这殿再造一座您用,楼上廊房外都要镶上大玻璃,隔风而且明亮轩敞。他说

    这事好办,跟马戈尔尼说一声,英国船就带来了,要不了三年功夫就成,还说……”
      “我等不到那好日子了……”太后静静躺着听儿子绘形绘色描述圆明园里的“大观园”,干涩的眼睛亮了一下

    ,又黯淡下去。喘息一声喟然叹息:“我老婆子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什么福都享过,还有什么不足意儿的?”

    她声音忽然变得微弱低沉,说道,“皇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所以叫你过来问问……”
      乾隆沉默了,沉思良久,叹道:“额娘你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要有德有量才是,不讲究汉人说的德言容功

    ,也得成个体统才是!那拉氏年轻时看着还好,竟是个绣花枕头!唉……哪一朝皇帝像儿子这么苦的?她还要闹!

    儿子废她,也是万般无奈啊……”
      “已经明发了圣旨?”
      乾隆沉重地点点头,说道:“还给她留着定妃的名号。她太不像样子,指责我的政务,外头大臣是非也说三道

    四的,而且当着大臣和太监的面……”
      “儿子。”
      “嗯,额娘……我听着呢……”
      太后轻咳了一声,慢慢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花痴’?”
      “花痴?”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没有女人就发疯,女人也是一样,那拉氏就有这个症候。”
      “那就更不能当皇后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这个病根儿……”太后似乎对这个事早有预感,并不显得激动生气,望着殿顶的藻井

    说道,“旁敲侧击变着法子不知劝过多少回了,毕竟这是病,她见不得你和别的女人不清净。这次到承德,我留下

    和卓氏守宝月楼,心里想的也有这个……”
      “母亲圣明,这事儿子一点也不懂。”
      “你不懂的还多着呢!”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女人在宫里怎么打发日子,太监和宫女怎么结的‘菜户’

    ,前明宫里和我们大清同与不同,你顾不到操这样的心思。既然已经发了明诏,那是你的权,当娘的早已退到了不

    管事位子,我也不干预。可有几宗,趁着我明白,得告诉你……”
      乾隆向母亲靠近一点,俯身静听。
      “叶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后说道,“当日灭掉叶族,叶赫族有誓,族中只要有一女子,必灭我爱

    新觉罗氏!为了笼络这族人心,所以历代祖宗,都有叶赫氏人在宫里为妃为嫔。所以你立她为后,我心里勉强,口

    里还是应允了。”
      “额娘!”
      “你听我说——没有想到立了皇后她仍有这毛病……”太后喘息片刻,定住了又道,“按说,她剪去了头发,

    你废她也是该当的,这也是规矩。可你如今是乾隆盛世,外头瞧着轰轰烈烈的,你又要当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

    ,要作古今完人,有一个废皇后的名声,还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头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面光儿,琉璃叶噔

    儿,好看又好听,其实呢?大事没有、小处事不断,几个省都有些不逞之徒紧盯着,借机煽动闹事。你这么着,外

    臣们都惊动了,夫妻的事又说不清道不白,里外翻腾,按了葫芦起来瓢,你也这把子年纪了,可怎么好?”
      乾隆听母亲气弱声微,叮嘱的话句句打中窍要,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恳切,还要洞悉世情。一时间,他犯了犹

    豫。
      “她有病,就给她一片静宫养病就是。”太后道,“天子家事人们看都是国事。不要厉颜厉色的大动干戈。这

    么着,叶赫家也没话说,外臣的口也堵住了,家丑——也就掩了,外头也得个清净。你不见她,只管好医好药好体

    统管待着,不废也是废了,又何必张扬得满世界都轰动了?”太后说着,一眼不眨便盯乾隆。
      乾隆站起身来,皱眉凝视殿外良久,越想母亲的话越有道理,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沫道:“瞎!那就依着母亲的

    话办……”说着便要叫人。
      “你别张忙,”太后一个微笑,说道,“今个我去见了活佛,心里格外清明,自打他老五叔薨了,我在旁瞧着

    ,知心贴己能和你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你先头那些臣子,傅恒啦,尹继善都亡故了,连同前头得了罪的讷亲

    ——我瞧着人材齐楚的。现在看这几个也不像不办事的,怵头怵脑或油头滑脑的。真正跟你一心的是谁?是我老眼

    昏花不中用了,还是原本就不如以前?”乾隆道:“这也好比打围子,见哪里有兔子黄羊或什么猎物,放出福康安

    去。或者兆惠海兰察也成,这样的武将世宗爷手里没有。里头阿桂刘墉忠心耿耿跟着,和珅没学问,办事灵动和圣

    祖爷跟前的明珠也差不离儿,还想召进个钱沣,可惜他没福命,我这几日性气不好,也为这个事不顺。纪昀刘墉要

    留给下一代使唤,和坤闹得好也成,只是看他和老十五有些貌合神离的模样,人才的事母亲放心,儿子一直着意留

    心物色呢!”
      太后听着点头,松弛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想,我还担的哪门子心?按说我不该操这多的心。如今化

    钱太多了,国家收的也多,可化钱叫我看着惊心!放在圣祖世宗时候,想也不敢想啊……你说的这些人,只管使去

    。纪昀我看老了的,对你决没有二心,可小心在外头作践了,或者像钱沣,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召回来吧,挫

    磨一下也就够了。还有跟十五阿哥的那个叫王——王——”
      “王尔烈。”乾隆见母亲今日如此费心,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拂着被角说道,“这是个好的,还有在仪征槐树

    跟前碰头的窦光鼐,要留给下一代,我提拔上来,下一代怎么加恩呢?”
      太后听了半晌没言语,只用慈爱的目光盯着乾隆,像是怕一闭眼就见不到儿子似的,又像在思量什么要紧的事

    体,不知过了多久,又问道:“听说你要用和珅当领班军机?”
      “是,还要看琰儿和璇儿的意见。”乾隆诧异地看着太后,缓重他说道,“刘墉是汉臣,阿桂他们又受过处分

    ,和珅资望不足,但年轻能干,所以提拔一点,叫他更加用心。额娘,您就别操这些心了,好好荣养。身子骨结实

    就是天下人的福气。”
      “他是锦霞托生的,”太后摇摇头,执拗地说道,“这事宫里流传,你听说过没有?”
      “风闻了些子。”乾隆微微一笑,“幽明冥暗阴阳之事无根无据,不足为证。就算是的吧,她也是来报恩的。


      太后仍旧摇头,说道:“我的儿,这就是我娘儿俩想的不一样处,你说她是报恩的,我觉得她是报怨的来了。

    你要小心,多听听看看想想,军权万不可交给他,军机大臣天天都见你,都直接对你负责,要什么领班呢?”说着

    呼吸便显得沉重,支撑不下去了的样子,歪倒了头,合着眼只是念佛,不再说话了。
      乾隆心中有事,在旁侍候着尝药,小声安慰了许多话,看太后沉沉欲睡,才轻手轻脚出了春置堂,一路嗟讶感

    慨着回到烟波致爽楼。此刻天上的雪越发下得大了,地下已有三寸厚的积雪,仿佛要浇熄心头的无名之火,他站在

    丹挥前的雪地里几立不动良久,仰脸看着天,一动不动,直到身上全白了才进殿里。见和珅和阿桂鹄立在殿柱旁,

    颙琰和颙璇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长跪在地,乾隆无声叹息了一下,径到御座上坐了,说道:“你俩个也起来吧

    !”
      两个阿哥眼中含泪口里称是,却更伏了一下身子。
      “本来她的罪断无可恕之理。”在沉默和压抑的气氛中,乾隆徐徐说道,“一则是老太后高龄,要为她老人家

    祈福,二则颙璂薨逝不久,不宜废其母,使其地下饮泣不安,三则你们也都为她求情,朕也不能不顾全你们体面。

    这就暂作罢论……”
      两个阿哥连忙就叩头,阿桂和珅原想没指望扳回这场轩然大波的,也都心头一阵轻松,提袍角跪了谢恩,阿桂

    道:“这是天家祥和之气,这是天下臣民之福!”和珅道:“奴才近读《金刚经》,里头说‘一切有为法,皆以无

    为法’,黄老也是无为而治。皇上一念之仁,必定通天彻地,降下福祉!”
      “无祸就是福。”乾隆听和珅努力引经据典,后头的话说得不伦不类,脸上一笑即逝,“但她确实有病,不宜

    主持六宫事务,安妥送回北京,到咸宁宫养病。今天预备一下,明天就启程。和珅阿桂你们要去劳军,天气不好,

    就扈从她的辇驾一同回去。”见他们使着眼色似乎还要说话,乾隆又道,“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朕心里很厌烦。”
      四个人心知这是皇太后和皇帝计议的结果,“不要再说这件事”也可以当作圣旨,便一齐叩下头领旨,阿桂道

    :“古北口和张家口,还有榆林,有些军务调度,还要请旨处置,可否由和珅卫护娘娘先回北京,奴才稍迟数日再

    回去?”
      “使得的。”乾隆点头道,“朕正要议这件事。大军凯旋,劳军迎军是大事。你一直管带军务,要多费心安排

    好善后事宜。有事和和珅多商量着办。”
      四个人的眼睑都微微一动,和珅的“领班”军机大臣旨意虽然没有发,已经有了口谕。这就是说,此番劳军仍

    以阿桂为主!偷看和珅时,和珅却是恬然无事,只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乾隆像是忘了这回事,又道:“兆惠上折子

    ,纪昀在军中人望很好,常给军将们讲解四书,还有《圣武记》。军中文办师爷文采也没有及得纪昀的,所以请旨

    这次大捷的《万寿无疆赋》由他执笔。但纪昀系有罪军中效力的人,朕想现在是用人之际,军机处四库书房都需用

    这样人才。你们去劳军,由和珅宣旨,赦纪昀回京,职务待见了朕再作计较。这样,他写文章才不违了体例。”他

    顿了顿又道,“他虽是有过失,其实是管束家人不严惹出的事。你们在位的难道不要警惕?现在事多人少,放他回

    来吧?颙琰,你和你八哥给他写封信,除了宣布朕的意旨,也要有些劝惩的话,也由和珅带着面交纪昀。”
      颙琰和珅对望一眼,忙叩头答道:“是!遵旨!”
      “西线无大事,要留心东边。”乾隆说道,“告诉李侍尧,回京朕就见他,预备去署理福建总督衙门。钱上头

    的事和珅要用心,遇事多请示十五阿哥,八阿哥除了赞襄理政,礼部的事要多管管。兆惠海兰察回来要郊迎,一应

    事务由你主持。朕和十五阿哥和你都要迎出天安门去。
      “是!”八阿哥和珅都伏下身去。
      “叫福康安再递牌子进来。”乾隆说道,“和珅明天离承德前也进来一下,你们跪安吧!”
      众人叩头出去,不由自主地心头都松了一口气。和珅心里还不免有些忐忑,又惦着刘全不知走了没有,今天的

    事觉得有点离奇,又一时不能理清头绪,到仪门外与阿桂分轿相揖而别,一路只是思忖。颙琰和颙璇却没有乘轿,

    兄弟两个联袂踏雪回戒得居去。颙琰显得心事很重,本来就寡言罕语的,越发显得沉闷。颙璇却似放下了一份心思

    ,他却耐不得岑寂,看着跟从的长史太监宫人都离得远,笑道:“十五弟。”连叫了两声,颙琰才回过神来,问道

    :“八哥,有事?”
      “没事。”颙璇说道,“我是在想,皇阿玛这回的人事安排,不能说没有深意。”
      “什么深意呢?”
      颙璇一时寻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一时还揣摩不清,我只想说,我肯定以你马首是瞻,弟弟们也会的,帮着

    你把事情理好。”颙琰一笑,说道:“不要说这话。我们都是帮皇阿玛料理政务。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是句老话

    。当年圣祖爷手里,廉亲王两次都几乎当了太子。那是多高的威望?我们兄弟少,大家又一心,断不会有兄弟闹家

    务的事的。我们都是臣,不要想到别的上头。”又道,“我是在担心额娘的病,别看她人前人后处处照应,其实很

    弱,她有个病根儿,怕冷,前日内务府来人我问了问,咳嗽得一发重了。明天和珅走,带点什么东西去给她呢?”

    说罢叹了一口气,“虽说有惠儿在跟前,还是不能放心呐。”说着便皱眉。颙璇便也跟着叹息,心里却佩服这位弟

    弟深沉练达,明摆着的乾隆已有意立为储君,一头全然不露声色,一头话中也有勉劝之意——他自己也尽自聪明伶

    俐,就这几句话便寻思不来!心里嗟讶着,问道:“皇上为什么特特指定和珅给纪昀传旨呢?”
      “这是佛心,谁揣度得来?”颙琰小心用木履踩着雪,手提着袍角防着沾上泥水,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的愚

    蠢想头,也是和息二人那点芥蒂的意思?”
      颙璇微笑着点了点头,却转了话题:“我那里有《红楼梦》全真本。手抄的,从外国弄来的抄本。我叫人给你

    抄一本去。
      “好吧。”颙琰说道,“你喜爱的,我自然也看重。”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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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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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1:28

     
    第二十三章 掩贪行和珅理家务 官风恶民变起台湾
     
      第二日,和珅起了个大早便进宫递牌子。吴省钦当晚几乎没有什么隐讳,和珅亲自接见,与他“促膝剪烛夜谈

    ”,小酌助兴,仅此就使这位翰林受宠若惊,言语之间隐约透露,“国子监祭酒”不久就要出缺,翰林清望文华毓

    茂的个职分,回京可以先安排署理,然后又说起百官岁考,贡院三年计考里头的笑话,暗示乾隆五十年的大考副主

    考人选“也还没有预定人选”……吴省钦觉得这都是在说自己,接下来的事,外放巡抚、内人军机、学尹继善为一

    代文坛宗主一方建功诸侯,都是他自己想的。没有吃多少酒,吴省钦已醺醺如醉,把当年几个贡生朋友如何进京“

    赶考”,在长辛店相遇,又结为异姓兄弟,方令诚怎样夺人所爱,曹锡宝等人又如何“偏袒”,种种子虚乌有的事

    编得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又说了他们背后“结党”,准备着扳倒和珅“做大事业”,自己又千方百计暗示劝阻不听

    ,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得已的苦心又跃然欲出,还夹着几分大义灭亲的凛然……和珅自己量浅,只是殷殷劝

    酒,一头里“光明正大”为自家辩解,还要有几分“宰相肚量”不计人过的风范……所幸吴省钦不到半个时辰便烂

    醉如泥,又妥帖安排他睡了自己才睡。一夜里头,又惊又怕又私自庆幸,又有几分懊悔:“做到这么大官,为一点

    身外之物弄得整日惊魂不定,偷东西贼似的,值么?”……此刻坐在绿呢顶大轿里,左右燕山前后驿道都是白雪皑

    皑,零星飘散的雪虽然不很大,道路上也是一片混茫淆乱,一千多名太监宫女并连随从护卫“凤驾”的善扑营军士

    ,脚步踏得路上雪水一片声响,瞧着总有点行伍不整的模样,呼拥着各种龙旗仪仗透迄前行,一个倒霉的“病”皇

    后,还有一个前途未卜吉凶的军机大臣,都湮融在这行伍中。
      ……和珅思绪一转,又想陛辞时乾隆接见的情形。乾隆的神气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悲,又似心事重重,尽管

    是单独叫进,亲切也还亲切,赐茶赐座也都如常,总觉得少了平日那份近如家人的温馨。
      “和珅,”乾隆说道,“老八旗子弟里头,你是升官最快的了。你聪明尽有的,有些话还是要交待你。有些面

    情上依附你的,一是看中了你手里的钱,二是瞧着朕器重你,狐假虎威只能逞于一时。不能倚为终生之靠。朕看你

    这些日子学问日有长进,很是欢喜。你这次去劳军,那些出兵放马的未必买你的账,要谦逊雍和些,不要事事出头

    卖弄。许多事,只要不干碍国体国本,朕能容你,保全你,这一条你可以放心,但为人立品,还是要靠你自己德望

    。听说阿桂入朝接见大臣,总离着你几步远,逊谢不敢居功,这是他的持重处,你要学他。”
      自己怎么回话的?阿桂是自己的老上司,一向不敢稍有失敬处。军机处的大事有十五爷,小事也不敢绕过阿桂

    。这次去西边劳军,下这么大的雪——大概在西安劳军的好,行伍里兆惠海兰察都是老朋友。纪昀平日相处的也好

    的,断不敢僭越了阿桂自作什么主张的。一切请皇上放心。
      乾隆当时听了没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又道:“皇后不废也是废了,废了也是没废。只是恐怕惊骇中外,所

    以不发明诏。这个你心里有数。她在言语中平日有冒犯贵戚的,有些贵妇人进宫给老佛爷请安,也多有冷淡的。你

    到北京各王府也去看看,用你的话劝慰王爷,不要借端生事,朕赏二十四福晋一袭俄罗斯天鹅绒裘,你就便带到北

    京送去。”
      和珅心想这就是皇帝召见自己的真意了,答应着跪辞。乾隆又叫住了,说道:“你还该去见见你十五爷他们。

    你管着财政,吏部的事也管,朕看你也留心结交文人学士,这都是好的。颙琰他们各处调度,有用钱用银子之处,

    要多分忧。”
      颙琰还是那么客气,颙璇却显着有点调侃的味道。一个端膝稳坐,一个来回走着说笑,颙琰说没有什么难处,

    颙璇却道:“永定河靠京畿有几处堤岸塌方失修,十五弟和我都去看过。再者今年多雨早雪,京师缺炭人家难过,

    有些人家甚至断粮断炭。昨儿刘墉来信,十五弟还愁得直绕圈子,趁着和珅来,看能不能从园工上头打打主意,不

    要再难为户部了。”和珅道:“请十五爷示下,可以借调一点。因为天儿冷,有些工地都停了工。不知需用多少?

    ”颙琰说:“总计下来要五十五万两,只怕才够。怕你难为,所以打算回銮之后再说。”和珅道:“就依爷的王命

    ,我回京就办,王爷回京让户部补过去一个借款条子,不然不好落账。”颙璇说道:“还有一件愁事。车臣国进贡

    的单子还没有呈上,就为里头有一个玉石盘,道儿上运输颠裂了,现存在嘉亲王府,你看能不能补上,或者换上。

    万岁爷那头也好交待。”看颙琰笑着冲自己点头,和珅道:“奴才该当努力巴结。荷兰国进贡的物件在圆明园库房

    里,里头品类很多,奴才回去看看王府的玉盘样儿,寻个相似的补上就是。”一路出来,和珅还在想这个无可思议

    的嘉亲王,也客气也亲切,温言善语的像个女人,但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无法走近,就像不是自己的肉,无论如

    何贴不到自己身上……
      迷离惝恍间,好像乾隆也来了戒得居,面色却不那么温善,一见面就问:“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要去见钱沣

    的么?”和珅惊讶道:“钱沣还没有到的呀!”乾隆冷笑道:“朕知道他来不了了。国泰犹有可说,他是有罪的人

    。钱沣又什么地方碍你的事?你做的什么手脚,以为朕不知道?”
      轿子颠了一下,和珅一下子清醒过来,才知思想事情,迷糊了一个南柯之梦。想起梦中乾隆父子相待自己情形

    ,兀自心头突突乱跳,揩一把脑门子上惊出的冷汗,问轿窗外道:“到了哪里了?”
      “回中堂话,”一个戈什哈跑上来道,“咱们还在兴隆地面儿。喏,那不是长城?过了长城就是密云!”
      “密云。”和珅放下了轿窗帘,自言自语说道,“这个名字有意思,密云,密云不雨啊……”
      但是密云也在下雪,过怀柔进京郊,零零星星的雪都没有停,只是过了长城地气暖和,雪落即融,满地雪水更

    难走路。所幸这是黄土垫沙修了又修的“天字第一号”官驿道,没有泥泞积水,和珅一路只是指挥兵士太监妥善安

    置驻驿关防,并不进去请安道乏,相安无事,也就到了北京,大内的敬事房是早已得了消息,咸宁宫庭除得洁净拾

    掇得暖和。没有一点声张,皇后就永远住了进去“养病”,到死没有再迈出宫门一步,这都是多余的话了。
      把皇后这尊神仙送进紫禁城,和珅没有立刻回府,先去二十四贝勒府颁赐了福晋物件,又到圆明园给魏佳氏和

    宝月楼的和卓氏请安,隔着帘子没法看气色,只觉得乌雅氏和卓氏说话中气尚足,魏佳氏咳嗽得几乎说不成话,满

    屋的药香熏得人头晕,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程式,隔帘谢恩,赐座赏茶,辞谢说“事忙”也就告退。饶是这样

    ,从城西圆明园到城东鲜花深处胡同,还要按次序位份,斟酌与皇帝密疏一家家拜望。从上午辰时直到下午西末时

    牌才回到驴肉胡同和家老宅。秋冬之交天光最短,此刻又阴,早已晦瞑如夜了。和珅以为自己一路回来的事早已满

    北京城都知道,必定阖府上下齐集,恭候着自己归来。谁知偌大老宅前院几乎没有人,就有十几个看门的家丁,也

    都是西下院管扫地的粗使奴才。都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来,问了问,长二姑、吴姨姨、上房的彩云彩卉都出去了,

    下午出去还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刘全是他最想见的,并连刘畏君也不见影儿。站在院里想了想,和珅踅身进

    了二门里院。黑影里便听翠屏在廊下说道:“老爷回来了,给老爷多照个亮儿。”和珅这才想到是冯氏病重羞光,

    说了声“不必”便进了内房。
      内房里灯色更暗,只有一盏,上面还罩着一层红色纱幕。冯氏像是刚刚吃过药,碗匙都放在茶几上没有收。不

    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病,她的脸色很红,半躺在大迎枕上,喉头发出细细的喘息声,丈夫在外间说话,她已经醒了

    ,半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他坐下。和珅无声皱了皱眉,说道:“煤气、药气太重了,也太热。他们怎么侍候的?也

    要透透风嘛!”
      “这不怪他们,是我怕冷。”冯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和珅,弱弱地一笑,说道,“怜卿给我念信,你又要出远差

    了?”
      和珅点点头,摸摸她的额,拉住了她的手,缓缓说道:“去西安,要不了几天就回来的。”“西安……也是不

    近的。”冯氏说道。微微地摇摇头,“你赶着回来见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怕是——”她未说完,和珅伸手掩

    住了她的口,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没听人说别看我这病奄奄,熬过你那俏尖尖?如今什么好医好药没有?要风

    有风要雨有雨!你是大家子出来的,前半辈子跟我吃苦,后半辈子我要给你捞回来……”
      和珅自家是破落八旗子弟人家,行为也放荡不羁,贪财好货没学问,但朋友上头不小气,对这位大学士贵胄女

    子伉俪情深也是真的。见冯氏气短,还要着意抚慰,冯氏却止住了他:
      “来你们和家先头,宗学里头兄弟们就说起过你。穷是穷,心里没有什么不快活的……”冯氏说道:“如今富

    了,该当的看成是祖上的阴骘,我总觉得你在钱上头撂不开手,有点暴发户的模样……”
      和珅一头还惦记着见刘全,一头又无法立马离开冯氏,因笑道:“我就是管钱的,过手的银子多得像淌海水,

    自己自然就富些,家里人在这海边站,沾些水也不为奇事。你放心……”
      “人就这样。”冯氏道,“长二姑从前也不这样的,吴姨姨先也不爱财,一里一里的我看着……不但她们,就

    我房里的丫头娘家,私地里也都在置买田庄产业。养移体居易气,我身子不好,也难管得这事。可根子毕竟在你这

    儿,能着想法子辞了这管钱的差使,平平安安多少是好!我有天没日头的人了,离和家祖坟没有半尺远,阴曹地府

    里,我也不愿见你钱上头栽筋斗的……”说罢咳嗽,脖项上的筋都胀起老高。翠屏几个人听见,忙进来端盂接痰,

    捶背拭汗的忙个不了。冯氏喘息稍定,又道:“钱,多少是个够?我爷爷见过明珠,那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个人!还

    有索额图、讷亲……都是皇上宠了又宠……咳,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宴歌舞,眼见他楼坍了……这歌儿起小儿就

    唱,今日才得明白……”
      和珅木着脸听夫人娓娓劝解,打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这是骑虎难下”,口里却道:“这都是没有账的账

    ,我不收别人收,一点事也没有……我虽富,从来不敢伸手索贿的,换了别人比我还捞得多呢!还有下头办事的人

    ,你干净得一尘不染,谁给你卖命?不说这了。你安心养病,往后我加意留心,不该要的钱一分不要。得便儿辞了

    这差使罢了…”说着出来,翠屏站在灯影里,上来轻轻盈盈蹲了个福儿,说道:“老爷,太大的药单子就在我屋里

    ,您过去瞧瞧吧?”
      和珅一看她脸色就知道意思,但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却无心和她做兴,只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后半夜不要闩

    门”便笑着出去。已见刘畏君站在二门口冻得吸溜鼻子,便问:“刘全呢?”
      “哎,老爷,我在这儿。”在东厢中取暖的刘全几步跨了出来,刚要迎上来行礼,和珅摆手止住了他,说道:

    “免礼免礼——就这屋里说话就好。”便就近进了东厢。
      刘畏君在外把风防耳目。听着二人在里头喊喊喳喳密语足有移时,才见和珅出来,已是神色平和了无忧容。刘

    全跟在后头兀自说:“那一片地基都刨翻了,索性不造房屋,移来的都是圆明园里用余的长青藤、葛树和金银花,

    都用土墙盘起的花房。老爷放心,连我昨个儿去都认不出原来的地儿,就那么几处别墅,还有几处园子房屋,尽着

    请大人们查看。”和珅道:“我早就已着来人查勘一下。我们心中没病儿,怕什么?账目上头也要随时把账本子预

    备好,户部要看,告诉我一声儿。”又问,“家里长二姑还有吴姨姨她们都哪去了?”刘畏君见问自己,忙道:“

    都到新府宅里去看房子,宅子里没住过人,宅地有的地儿先还是坟地,请的和尚道士做超度道场,也避避忌讳儿。


      和珅没再说话,径到东院吴氏房中来,这里管家媳妇婆子早已散去,有的出去看房子,里头倒是通明雪亮光色

    晃眼的,只有怜卿正在洗脚,听见门响,见进来和珅,吓了一跳,忙趿了鞋来给他倒茶,说道:“娘到起了更时才

    回来呢,老爷先用茶,长二姑奶奶告诉大伙房,老爷今个回来,我给你弄饭先吃。”
      和珅灯下看她,约可十六七岁的模样,因正在栉沐,乌油油一头散发直披后肩,半敞着衣纽扣儿,露出白生生

    的胸项,因为年轻,透着隐隐的血色,瓜子儿脸柳叶眉上粉黛不施,天生的一份秀气,带着女孩子那份轻淡的幽香

    ,脚底下也不似已婚女子那么滞重。怜卿见他不住上下看自己,不解地自己打量了一下,见赤着脚,趿着鞋,不好

    意思地红了脸,忸怩地说道:“我以为没人了的,没想到老爷来。”一边蹲身提鞋。和珅笑道:“我来给你提——

    ”也蹲下身子“帮”她提鞋,手却甚不老成,一手摸她润软雪白如葇荑的小脚,一手便扳她肩头,有意无意把个娇

    小玲珑的怜卿揽在怀里。
      怜卿一阵羞涩,更加不安还带着一阵惊恐慌乱,喊又不敢喊,挣了两下又挣不脱,觉得和珅腰下那活儿隔衣服

    硬邦邦顶在身上,更是害怕,低头缩成一团,小声道:“老爷,别……别……”
      “别什么?”和珅淫兮兮笑道,“你娘没有说过听我的话么?”
      “……”怜卿被和珅暖融融的身子搂得有点痒痒,他身上那股男人气息也让她有点把持不定,已是头晕身软,

    耳语几不可闻说道:“听话也不是这个意思……老爷……这不好……”
      “什么不好?”和珅笑道,又耳语说道,“你没听你娘说,你小时候撒尿,还是我把着你呢!那时候儿怎么就

    不害臊的了?嗯?……”说着,当庭里就搂起了怜卿,半拽着向里屋去……那怜卿身在此时此地面遇此人此情此景

    ,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刚刚的调弄的情热,正要入港,忽然院外一阵脚步声,还夹着笑语,二人一上一下叠在

    炕上都楞住了。听时,却是吴氏和长二姑相跟着回来了,怜卿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和珅掀在一旁,灯光

    底下看自己,一身肉白生生亮晃晃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来不及穿衣整束,幽怨地看了一眼和珅,双手儿捂着脸缩成

    了一团。和珅却似没事人一般,凑过来小声道:“有我给你作主,别怕。”轻咳一声,掩着衣襟出了外间……
      兆惠和海兰察全胜还军,已接到圣旨,知道阿桂和珅正赶往西安,就地阅军劳军。因大军行动,除了粮草军晌

    ,还有布防营地,过冬柴炭等一应事体,十万大军进驻陕西,不能蜂拥都到西安,兵部几次咨文陕西地方和兆惠大

    营磋商,决定留在宝鸡七万,到咸阳再留两万,只带各营有功将佐和一万中军精锐进驻西安郊区,人城一匝耀武扬

    威,然后出城校军。这么尽量精缩,大军班师奏凯,仍旧是地动山摇。十月初九进城这一天,西安城倾城出动,巡

    抚、藩台、臬台、各司道厅署衙门并西安首府、城门领文武官员三百余人都迎出十里接官亭,几十万百姓,分缙绅

    、平民,沿途住户香花醴酒、荷担牛羊也是披彩挂红,一齐出城夹道欢迎。锣鼓秧歌、各种旱船、高跷、百戏、莽

    式一齐都动,数不清的万响爆竹燃起,震天撼地的响声中硝磺弥漫烟腾雾绕,比过大年过元宵节还要热闹十分。兆

    惠海兰察风光体面,二人骑一色的枣骝大马,挽御赐黄缰,瓜钺、斧、镫、鞭都是御赐仪仗,黄灿灿亮闪闪前呼后

    拥着行进,沿途遇百姓欢呼,或锣鼓爆竹密集处,还不时含笑招手致意,换来的自是更其热烈的山呼海啸声:
      “吾皇万岁万万岁!”
      “乾隆老佛爷寿与天齐、福比东海!”
      “天兵所向无敌,丑虏灰飞烟灭!”
      “兆大将军海大将军纳福!”
      ……诸如此类口号呼啸震天。一万人的队伍在人胡同里缓缓行进,还要仪容齐整庄严肃穆,足用了两个时辰才

    算入城。
      接下来是阿桂和珅亲接《万寿无疆赋》《立功将士花名册》,颁赐御酒、锦袍、金玉如意,当面宣旨,晋封兆

    惠一等公爵食双俸,海兰察着封二等公。绕城中主街一周出城校军,演练队列、布阵、奏凯歌。二位钦差大臣为主

    ,驻西安文武衙门陪着观礼,金吾不禁万姓随喜观礼,瞻仰天兵威仪……种种热闹规矩都是礼部的人请纪昀参酌了

    办理,一天好事无半点差池,西安城差一点没有热闹翻了。
      待到晚上宴筵功臣却出了点小毛病。筵席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院内,与筵有功将校是三百多人,加上西安陪筵

    的官员绅衿有六百余人,月台上下都摆满了桌子,还是显得有点拥挤。钦差大臣和省垣要员的桌子原也在外边摆放

    ,原是取个天地同光上下共乐的意思,筵前各官拜望往来应酬甚多,阿桂的门生故吏部下你来我往赶着过来寒暄问

    候,和珅在军中没有老部下,便显着有点冷落,心里略有点犯醋味,便命人将首桌席面抬进正堂,下头这群军将们

    看着,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心下便有些不然。偏头啐唾沫的不知议论些什么。待到开筵,原预备的就是和珅要有

    一番训话言语。阿桂讲完乾隆的德意,便轮到和珅登上月台。
      “将士们!兄弟们……”和珅一脸矜持,含笑环顾一下众人,亢声喊道,“你们辛苦了——”
      本来寂静的筵场忽然显得有点古怪:前座的端肃雍穆双手按膝一付军姿静听,后头几个不知哪个角隅里传来一

    片咳呛声。有人便叫:
      “声音太小了——再大点声!”
      “请和中堂站高些,个子太矮,瞧不见!”
      “听得见,也看得见!和中堂不要听他们胡嘈……”
      “……”不知哪里窃窃私语几句,接着又是一阵轰笑。
      和珅看看前头,文官武将还有致休的缙绅都是一本正经毫无异样,只有几个偏着头向后瞧的,无奈地咽了一口

    唾液,站到了凳子上,又重新喊:“兄弟们,将士们,父老们……你们是有功之臣,辛苦了……”还要往下说,下

    头又有人喊:
      “哈!看见了!是个谢顶头哇!”
      “你他妈没看清,是头剃得太光了!”
      “没有胡子,是张光溜溜的嘴!”
      “敢情,是个太监老公儿!”
      “不是,太监下头没有那个玩艺儿!”
      “你他妈的专会抬杠,你掀开袍子看过和中堂老二了?”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嘻嘻嘻嘻……下头打浑说笑,前头的是大员,伸脖子探头地向后看,要制止,又没的话

    说,寻不到人,后头的嘤嘤嗡嗡叽叽嘎嘎已不成体统。
      靠签押房一间大一点的书办房里另是一桌,是专为纪昀备的。他虽起复,还没有任命文浩,身份不明,也不是

    列功叙保人员,还算是个百姓,却又眼见要回军机处重用,不能轻慢,除了兆惠海兰察在这里等着开筵,陕西巡抚

    ,西安知府,西安县令,还有阿桂都在这里陪着说话,陕西巡抚葛孝化是新任的,也是有名的官场老油条,只使足

    了劲捧纪昀。西安知府罗佑德是纪昀的门生,知道老师诙谐秉性,在旁说笑话,不阴不阳的,晃着脑袋说:“万岁

    爷下旨,说和中堂修的有九楹楠木殿,着礼部勘察,和中堂带着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人在宅子里一处一处看,

    并没有违制僭越的什么‘殿’,和中堂当场就翻了脸,当着几百官员问礼部侍郎苏克祖:‘污人名节,坏人道德是

    什么罪?把谋逆大罪加在我身上,可以不了了之吗?要反坐!’又逼问众人:‘是谁的主谋?站出来说话!’”
      这是他的同年朋友来信说话,阿桂只知道个影儿,其余的人都听楞了,张着口睁着眼听他说话,罗佑德一脸煞

    有介事,一拂桌子,活像书先儿说切口,又道:“那些人从不见和中堂发这么大脾气,正颜厉色的训斥众人,都噤

    住了,白着脸站着没人说话。忽然曹锡宝挺身而出,跨前一步大声说:‘你不要敲山震虎,是我曹锡宝举奏你!弹

    劾你是我的本分,你拿威作势吓唬谁?我等着朝廷的处分,至于你这座冰山,太阳出来时候再说!’曹锡宝说完就

    拂袖而去。”
      众人听着都没有说话,想着当时场景也想着此刻应对。许久,海兰察笑道:“这人有种,有骨头!”兆惠道: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史就是言官,风闻也能奏事嘛!”西安县令官最小,只是拨浪着脑袋傻听,纪昀却换了

    话题,说道:“昨儿他们送来邸报给我看,大约我还是老差使,李侍尧补的兵部侍郎,勒敏调兵部尚书,丘八秀才

    又动了。”又补了一句,“这就要过冬至,圣驾也就回銮了。”海兰察间:“福建水师谁去?”纪昀道:“大约非

    你莫属。少安毋躁嘛!台湾暴民抗租、抗赋,又平息下去了。看万岁爷的旨意吧。”葛孝化像是还在想方才的事,

    说道:“我听说曹锡宝学问人品都是好的,要在北京不宜,来我这里也使得。”正说着话,听着院里动静不对,像

    是有点乱糟,兆惠海兰察对视一眼,同时立起身来要出去看,阿桂拦住了笑道:“是兄弟们说笑热闹,你们去镇唬

    反而不得。没有什么大事,还是我去。”说罢笑着出门。
      和珅还站在凳子上尴尬不能进退,下头的军士们见他这样,更加兴奋鼓噪——本来的他是权相奸相人人皆知,

    出这洋相自然都兴高采烈。鼓掌的,说笑的,做怪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什么怪样儿都有。看见阿桂微笑着

    出来,仿佛暗中有什么人挥动了一下魔杖,一时间都安静下来,渐次,后边的军佐们也都停止了说笑。
      “在里边陪纪大人说话,少陪了!”阿桂不喜不怒,站在月台旁说道,“纪学士大家都识得的,是个文人,又

    上了年纪,不能和我们这些厮杀汉坐院里吃酒,大家不会有怨言的吧?”
      众人欢畅的笑声中,阿桂脚步轻快地走向和珅,笑道:“和这些家伙们多说什么?都等着吃酒呢!——来来,

    我和你一同劝,今日一醉方休!”和珅就坡打滚儿笑着下了凳子,解嘲地嘻嘻笑道:“好好!吃酒,吃酒——我先

    劝兄弟们三大杯!”——这才把方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狼狈局面缓松了下来。
      兆惠海兰察黑水营大捷、霍集占逃亡巴达尔山,巴达尔山汗王勒坦沙与清兵合击这股惊弓之鸟,如摧枯拉朽一

    般顷刻土崩瓦解,献送霍集占兄弟首级,至此广大回疆重新安定无事。和珅阅军劳军不得将士拥戴,借口预备来年

    工料、修筑永定河堤提前返回北京。阿桂因在窦光鼐江浙亏空贪贿案上吃了亏,这次行事格外加意留神小心翼翼犒

    劳三军毕了,立即驱骑兼程赶往伊犁,设官建制、屯田移民,虽然仍旧沿用过去的官名,由阿奇木伯克、伊少噶伯

    克、噶沙拉齐伯克、商伯克、哈子伯克管理回务,但这堆“伯克”与往不同,都是朝廷任命,与内地府县大致相仿

    。又选了久驻回疆深谙回务的伊勒图为参赞大臣常驻伊犁,统管屯田、筑城、铸钱、采煤、炼铁……一应经济命脉

    并官员任免都在朝廷掌握之中,每年按例向户部藩库缴纳小麦、大米、燕麦、棉花、红花、葡萄——虽然例规减了

    一半,但这都是实的。比起从前不但不缴,还一次又一次向新疆输送财物,那不啻是云泥之别了。一切妥当,阿桂

    才万里迢迢返回北京。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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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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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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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期间有纪昀、刘墉、阿桂协助颙琰勤勉料理政务,外有兆惠、海兰察统兵训练,福康安仍是“救火队”。四

    川哥老会、两江红花会、湖广天理会、江南洪帮织工叫歇起事,扯旗放炮聚众上山这类麻烦,尽管不断头儿出来,

    也都是旋起旋平,朝中大事不过皇太后薨逝、魏佳氏和棠儿也先后逝去,人事上没有大的变迁,只是风雨流年树犹

    如此,一个个也都年纪高大了。幸而乾隆精神仍旧健旺,只理大事,余皆交给颙琰料理。吏治尽管败坏,外相看去

    还好,这也是气数使然。
      侍到乾隆五十一年深冬,过了冬至,京师人喜气洋洋正预备着过大年,军机处忽然接到急报,那个屡撅屡起、

    百计捉拿不到的林爽文又一次聚众生事。闽浙总督常青八百里急奏:“彰化县贼匪林爽文结党扰害地方,聚两千众

    攻陷县城。臣闻信,飞咨水师提督黄仕简带兵由鹿耳门飞渡进剿,并派副将、参将、都司等分路夹击。臣驻泉州,

    与陆路提臣任承恩居中调度,委金门镇总兵罗英芨赴厦门弹压,饬沿海州县防范,咨广东、浙江督抚严查海口堵拿

    。”
      这种事在台湾已是家常便饭,当日和珅接报,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头。隔了一日,却是刘墉晋见,来

    军机处取奏折节略,见是军情,便一并收了。和珅见他要进养心殿,笑道:“刚才常青又送折子,台湾郡城紧要,

    又派了一千二百人从鹿耳门到台湾府了。”刘墉接过折子,皱眉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但他平日不看地图,只晓

    得个地名儿,弄不清敌我双方所以然。只一笑,不言声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
      大殿里很暖和,除了熏笼地笼兽炭鼎,绕殿还临时修的有火墙。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天气,乾隆只散穿一件酱色

    湖绸夹袍,趿一双软底千层底布鞋,手里握着一卷书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侧,下头一大群皇孙、皇重孙绵德、绵

    志、奕纲、硫橚、奕缙、绵性、奕劻、绵恺、奕誴、绵愉、奕譞……还有五六个刘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晓得是“爷

    ”的,都在殿中,大的约可十二三岁,一本正经坐得小大人似的读书念诗,小的只有四五岁,总角蓄发,皮猴子似

    的绕着乾隆追打嬉闹——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饴弄孙图。见刘墉进院,颙琰小声说了句什么,乾隆才看见了,放下书

    道:“进来吧——你们散去吧!”
      “噢……”众小阿哥听见散学,都是一声轻轻欢呼,收拾书囊一哄而散,满院的随行太监、谙达、嬷嬷、保姆

    各寻主人乱成一团。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到毓庆宫那边找我了?方才王师傅派人来说过了。”刘墉趋跄一

    步还要向乾隆行礼,乾隆笑道:“今日就免了吧。老了,爱忘事儿,不中用了……昨个儿福康安递折子,说四川乔

    什么的弄乱子,已经平了,安抚地方要银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给他母亲做功德,今儿又打发人问颙琰,朕才想起是

    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请安折子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两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晋大

    学士位荣养;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悬车之故卧而委之,挽留在任。他们没法办,又不敢来问,还是颙琰又把折子送来

    ,朕才看见前后桀误着,改了致休。字画也不清楚,下头人看不清楚,怎么依旨施行呢?幸亏了和珅,还敢说真话

    ,几次都说字迹不清,不如撕了请皇上再写……人老了,看未心气再高,毕竟精神气力都不到了……”他笑着,须

    发白生生的随着颤抖,只是哀叹“不如年轻时”,已经忘了颙琰因何而来,刘墉请见又为何事。
      这几年乾隆常这样的,说出话来仍旧条理清楚思绪敏捷,并无颠三倒四的毛病,但只想唠叨,爱说“年轻时”

    如何如何,现在又怎样怎样,一说就是长篇大论,召见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来聆听一阵这般的圣训,来不及

    回奏正事就谢辞而出。二人现在又听乾隆说开了头,不禁面面相觑,还是颙琰见机,见乾隆摸茶杯,亲自过去倒了

    温茶递给乾隆,笑道:“皇阿玛,请用茶润润,刘墉怕是还有事要奏呢!”一句话提醒了乾隆,说道:“朕倒忘了

    ,你奏吧!”
      “是!”刘墉微一欠身说道。他其实还有几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开到别的上头,因紧着先

    把台湾之变前后说了,连和珅轻慢扣折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静等乾隆指示。
      “太张皇了吧?”乾隆已没了方才那份饶舌啰嗦,刹那间沉静时,依稀还是当年英睿稳沉模样,旋即脸上露出

    微微笑容,自信地说道,“还是要以镇定内地为要,听起来乱成了一团,福建浙江两地织工染工还有铜矿上的事呢

    ?台湾,常有这样的事,为什么独这次张皇恐惧?看来他们都过于张皇,因为一个林爽文,全省乃至邻省都恐惧张

    皇的?”说罢命道:“颙琰代朕拟旨,就是这个话,批给他们。”
      就这个话里头连着用了几个“张皇”,行文用语断不能依样葫芦,颙琰握管沉吟良久,在诏书上写道:
      览奏,总以镇静内地为要。看尔等俱属张皇失措,为此朕却悬念。台湾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尔等如是张皇恐

    惧?看来尔等皆过于张皇矣,岂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邻疆,皆怀恐惧之理?
      写罢又呈乾隆,乾隆一点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监用玺。
      这里用廷寄刚刚发回福州,紧接着台湾急报又来,除了常青,还有福建陆路提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

    根底原委。却是台湾诸罗县捐贡杨光勋与其弟杨功宽争财起衅,杨功宽在雷公会,杨光勋是天地会,各自结党相抗

    。台湾总兵柴大纪,台湾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为了避免兴大狱,天地会在内地就有极响的造反名

    声,结案时把天地会名头改为“添弟会”。这事前头已经奏过,不过乾隆和军机处都给蒙过了,以为是什么“添弟

    ”小帮会没加留心,他们更不晓得,被拿的天地会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号召数万兄弟啸聚椰林蔗田盟誓起义。

    十一月初柴大纪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长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难守,恳请柴大纪留驻统兵镇压,柴大纪知道情势凶险,

    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台湾知府却是笨瓜,带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这些兵走到大墩,离林爽文

    的总堂七里就不敢前进,放火烧了几个小村子,一来回去报功交差,二来也能吓唬一下林爽文。谁知这一举烧杀的

    并非会众,乃是良善百姓,本来满地干柴,遇了这火“腾”的焰飞冲天!林爽文当夜义兵大起,围攻县城。县城里

    这时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悬殊,顷刻破亡,知府孙景燧、同知俞长庚、摄知县事刘亨基、都司王宗会连并典吏、

    巡检……竟似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林爽文要过皇帝瘾,以玄缎为冠,结黄缨自项垂背,衮服龙袍升旗放炮

    ,建元顺天,下令会众大举攻掠……这些事详细说去,竟又是一部书,总之下头丢城失府,北京仍旧歌舞升平,乾

    隆接到这些奏报只道“张皇”,哪里知道已经是百般掩盖修饰的了,不张皇已是“张皇”,该张皇的不张皇,鼓外

    的人急,鼓里的还在蒙着——乾隆待着这些火急军情仍旧三真七假。台湾一共四县,彰化县已在林爽文之手,接着

    又下凤山,大半河山已不属清室。只余了柴大纪苦守诸罗扼守要道,孤鸟似的和台湾府城遥相呼应。
      但乾隆确是不知情,仍以为是么么小丑跳踉,福建官方小题大作。这里边惟一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折,也

    看地图,福建浙江门生部署来的信也都仔细看,又几次去傅恒公府去见福康安,认真剖析台湾形势。
      侍到年二十三,又来急报,是浙江水师提督冷计春写来,说福建军士调派台湾甚多,请浙江水师布防海面“年

    关谨防不虞之变”。刘墉原也以为台湾不出大乱,小乱不断,此刻陡起警觉,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图越着急,又怕

    到乾隆处碰壁,便急急赶到毓庆宫来见颙琰。
      已经进入年关时节,腊月二十三,北京人所谓送灶王上天,家家过小年,包饺子,炸油饼,熬怡糖,祭灶祭祖

    忙得团团转,街上人来人往毡帽棉袍统手缩肩,城里乡里都在赶年货,稀稀零零的爆竹远近响着,弥漫着淡淡的硝

    烟气,更增几分喜庆热闹,宫里却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员也要过年,点卯即散,已经没了公事,外官晋见的也

    甚稀少。刘墉一路过天街,除了见几个太监匆匆往来,搬运东西到斋宫,几乎没见一个官员,从景运门外向北,一

    处高大殿宇就是毓庆宫了,也不用递牌子,太监见是他,立刻带路引进了工字殿中,在殿东丹墀前站了,太监笑了

    :“请中堂稍候。纪中堂还有福公爷都在里头和十五爷说事儿呢!”便听殿里颙琰说道:“是崇如公么?请进来吧

    !”
      刘墉忙应一声趋步进殿,果然福康安和纪昀都在。一见面颙琰就道:“正要派人去叫你呢!方才也知会了和珅

    ,和珅正在吏部会同礼部的人会议会试的事,抽不出身子来,台湾那边消息不好,李侍尧昨晚一宿没睡,把台湾澎

    湖驻兵布防的档案理了出来。我方才撵了他去,叫他歇息一下下午再来。我们几个议个雏形儿,我去请旨。这事不

    能过年。”
      “我来也正为了这事。”刘墉说道,“军事上的事得多听听福公爷的。”因将自己思虑的一一说了。纪昀还是

    那个老样子,只是烟瘾越发重了,一锅接一锅抽得云雾缭绕,只有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显得比昔年城府更

    加深沉。缓缓说道:“当年圣祖爷时,台湾高化清造反,也是一日七惊。当时三藩之乱狼烟未息,圣祖说不能朝廷

    直接指挥——福建那么远,这里旨意到达,那里战况早就变了!黄仕简虽然跟过张广泗,不过是个戈什哈,从没有

    打过大仗。听说当时被莎罗奔吓破了胆,一临阵就拉肚子,又六十多岁了——还有任承恩,也是纨绔子弟,当不了

    这大任。所以我的意思一刻不缓,请朝廷派能员渡海平乱。”
      福康安道:“我来请示十五爷,这件功劳还是我来干,又怕十五爷说我破费银子。正犯着嘀咕呢!”颙琰笑道

    :“你本来就是化钱的手嘛!该化的还是要化!”福康安挺了挺身子,昂然说道:“那就还是我去!昨个儿见和珅

    ,说起这事,和珅说:‘你去问十五爷,这事怕轮不到你福四爷。再说这是兴大兵,还是等着皇上发话才合宜,’

    他的意思是说我化钱的话都是十五爷的意思。”
      “真正说这话的是和珅,还有你兄弟福灵安。”颙琰脱口说道。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又转圈了道:“他们也

    是一番好意。你一生征伐百战百胜,从没有失过手。台湾区区海域之岛,稍有不虞四面都是狂洋,我不愿你再冒险

    犯难。所以我不附和,也没有驳斥他们。”
      福康安眼波闪烁,凝视着颙琰良久,看看二人,又把目光转向窗外,像要透过千重殿宇万重楼阁遥视远方,缓

    缓说道:“不能等台湾全部沦陷才动手。台湾府治要死守待援,府城守不住也要守住鹿耳门。有登陆滩头,我的大

    军一到,立刻就能控制全局。请十五爷今天就发八百里加紧。”又转过脸来道,“台湾局面已经糜烂,福建全省兵

    力能用的都用上了。不然不会调邻省的兵加固海防,足见情势何等严迫!十五爷,您是咱们主心骨,要拿定主意!

    ”刘墉也道:“福公爷这是公忠体国之言。林爽文要占据了台湾全境,稳住脚根,再用兵就十倍艰难!”
      “那就这样定!”颙琰一捶卷案下了决心,“你为主,海兰察为前锋,打!”
      纪昀一磕烟灰,说道:“闽浙总督、福建巡抚、福建水师提督都是无能之辈,请十五爷请旨撤差拿问。派李侍

    尧兼任福建总督,太湖水师三万人马统归福公指挥,兵部的饷要十五爷亲自督办,不要旁人掣肘。”
      他没有明指,人人心里明白,掣肘的是和珅。刘墉故意装傻,说道:“不会有掣肘的事。”福康安道:“怎么

    不会?当年施琅老侯爷征台湾,圣祖爷专门派了李光地供应火药、粮饷,还有药材。请十五爷留心,纪老夫子选几

    个有德有守的门生,比如马祥祖、方令诚、刘保琪,给我料理后方。”
      “方令诚请假回籍,其实也有个避祸的意味。一件事相关相联,气死了两个人。曹锡宝也还罢了,方家大爷性

    气也忒大了些。”刘墉叹道,像在品咂什么滋味,又道,“倒是马祥祖,贬去沧州当同知,不哼不哈谈笑自若就去

    了。这人,是从哪里说起?”“调马祥祖跟我去福建。”福康安沉静地说道,“方令诚钟情风尘女子,以为是张初

    臣李靖故事,轰轰烈烈一场又灰头土脸;曹锡宝弹劾和珅,无论是非也是大丈夫行径,终于为友所卖——这都是古

    道热肠栽倒在当今世俗泥坑里。并不知当今之世原容不得忠义!马祥祖、惠同济都调到我那里,方令诚假满了也来

    ,看是谁能害他?”说罢站起身来,又问,“海兰察到京了没有?”
      “今晚就到了。”纪昀一叹说道,“可惜兆惠中风。要不然,你带上他两个,海兰察指挥官舰,兆惠陆路扫荡

    ,你居中指挥多好!”
      福康安想了想,竟举手向颙琰一揖,颙琰冷不防地忙站起身,惊讶地道:“你这是闹哪一出?向来你直来直去

    ,口无遮拦的嘛!”福康安道:“我回去预备一下,旨意一到就走。北京我指望不了六部,如今的官是谁有权谁是

    大爷。就靠十五爷了。就连我的兄弟们我也不靠,全指着十五爷做主。”颙琰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握着福康安的

    手久久不放,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既是信任我,你放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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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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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1:56

     
    第二十四章 畏禅让权奸预筹谋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
     
      天过酉时时分,海兰察赶到了北京。隆冬季节,正是日昼最短时候,这时辰差不多已经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

    飘雪,却阴得很重,笼罩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细看,一街两巷的店门都像蒙着黑雾,什么也看不清

    。海兰察带了十个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马轻骑,由西直门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径赶往城北的兆惠公爷

    府。
      此刻,两个一生并肩厮杀的功勋将领都在闪烁不定的纱灯下。兆惠中风已经年余,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

    迎枕上,觉得对面海兰察带的一身寒气不时微微袭来,海兰察看着兆惠苍白的发辫,抚着自己的发辫也一时没有话

    ,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觉得屋里烧得太热。几句寒暄过后,两个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觉得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觉得

    说出来都多余。何云儿到老还是没有放足,拧着小脚指挥丫头“给海老爷上茶,拧热毛巾——叫厨房里备饭”。自

    己上来剔了灯花儿,口里唠叨着:“梅香们不省事,屋里这么暗也想不起来剪剪灯花儿——兄弟,怎么坐着不言声

    ,昨个儿兵部的人来说你兴许回来,他还高兴得歪着嘴笑呢!”海兰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儿四十岁那年中风,

    也是口不关风,嘴歪得瓢似的,寻个好郎中针灸一下就好!”
      看他们说得亲热兴头,兆惠似乎轻松了些,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要去台湾了?”他

    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语清晰却一如平日,并不似个沉疴在身的病人。
      “嗯。”海兰察点头,“还没有圣旨。阿桂和刘墉下的廷谕。大约是福四爷为主,我为副。咱们就是吃这碗饭

    的,打呗!”何氏在旁做针线翻过老花镜看看,道:“海叔叔没吃饭,我叫他们快着点。”兆惠道:“越老越嘴碎

    ,你年轻时不是这样儿嘛——唠叨!”海兰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儿?——跟着福四爷出兵,我还是放心的。

    怕接了圣旨就不能来了,先来看看你。”
      兆惠点头,对云儿道:“派人到海府,接过夫人过来一块吃饭。”这才说道,“我们兄弟心里话,跟四爷打仗

    没说的,比起老公爷还要踏实。四爷只一宗儿,恩怨太分明,带兵是好的。台湾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

    可以一劳永逸。我担心的是四爷,论起威信人望,他远不及傅恒公。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一是怕他轻敌;一是朝

    里有人忌他,趁打仗给他穿小鞋。你来得好,望着你能和四爷多谈谈。”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湾站稳。”海兰察道,“一个台湾府治地面,更要紧的是鹿耳门登陆滩头,只要在我军手

    里,就不怕。台湾现在苦撑局面的只有一个柴大纪,听说和福四爷有点过节,要是知道了四爷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听着海兰察剖析台湾军政情形,目光炯炯望着房顶,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

    道,成了死对头,而且家属都在大陆,不会倒戈的。四爷什么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鸡毛蒜皮的事,见

    了都未必认得了,还记在心里!你说的这些不足深虑。我担心的是和相不愿速决……六部里官儿们听他的活不肯全

    力办差。四爷去,只怕还镇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烦了。”
      “你是说和珅!”海兰察瞪大了眼,“他通敌?!”
      “那倒不至于……”
      “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兰察道,“他想喝兵血,发军饷财,打的日子越长越好!”
      “他财早就发够了。他……我看要的是个乱……军响支出从沿海各省调,户部、兵部……账目烂了就没法查…

    …”
      海兰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敌国,是通国皆知的事,只碍着乾隆偏爱袒护,虽然几次清查,都没有触动和珅半根

    毫毛。反而家产来路更“合法”更公开。这个想头在海兰察心中也闪过,只想他发了还想发,贪婪军饷,却不似兆

    惠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这是文官管的事,我们操不了那么大的心,只晓得越是速战速决越好!我是好笑

    ,万岁爷左一个诏书右一个圣旨,要整顿吏治倡廉反贪,身边就有个最大的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来!”坐

    在旁边的何氏忍不住说道:“上回听兵部的人说,海宁来北京述什么黄子职,要运动两广总督,带了十万银子,和

    珅说十万够做什么使的?我再给你二十万——老天爷,那是多大一堆银子!要那么些银子坟里头带的么?唉……不

    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纪变得嘴碎,说着来续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额的吧?”
      “谢嫂子……”海兰察笑嘻嘻的接茶,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儿花

    老鸹罢……空额,克扣这些钱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阵仗上哗变倒戈,缴获的战利上头不取一点,一家老老小小几百

    口子喝西北风?”说笑着,听院里丫头隔门说:“海夫人到了,给海夫人请安!”便知是丁娥儿到了,二人方转了

    别的话题。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明,海兰察便赶往西华门请求见驾。刚递过牌子,和珅的大轿也到了。西华门外六部官员外

    加各省来的官员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军机处,有的是要去毓庆宫,三三两两熟人攀谈,凑在一起说笑外省京城

    轶闻趣事,也有海兰察的故旧在这里邂逅,拉手寒暄的,见和珅的大轿落下,一窝蜂儿都拥了上去,请安问好的、

    寒暄道乏的、胁肩谄笑的、飞媚眼儿的……什么样儿的都有。和珅一一含笑点头应酬,闪眼见海兰察站在石狮子旁

    ,一边命从人递牌子,笑着过去,拉着海兰察的手寒暄:“海公,几时到京的?着实惦记着你啦!上回日本国人藤

    田迭我的两把倭刀,说是海底里的结出的铁块锻的,试了试,我们的宝剑也不宝了——叫人送一把给你,可还中用

    ?”说着又拍海兰察肩头,“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儿!”他又说又笑还夹着对过来套近乎的人打手势问好致

    意,就亲热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还成。”海兰察生就的喜相,皮头皮脸只是笑,说道,“我又要出兵了,等万岁的旨呢

    !这把刀再带上,嘿,削铁如泥!双保险啦!”和珅笑道:“是台湾的事儿吧?十五爷说过,这回要看你这老公爷

    的了!林爽文打一枝花起事,多少次漏网了?记也记不清了,这次在岛上,看他溜到哪里去?”还要往下说,里头

    叫:“万岁叫和珅晋见!”又拍拍海兰察肩头笑着去了。
      乾隆仍旧情神矍烁,已经在户外练了一趟剑,刚刚进东暖阁,见和珅进来,一边手指着杌子命坐,一边用热毛

    巾揩面,说道:“昨晚宫门下钥前颙琰进来见,台湾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说了有半个时辰——朕已经发旨,海

    兰察来见,由福康安为主,出兵平贼!”这才坐下,又道,“么么小丑跳梁,想不到要兴大兵!”
      “主子说的是。”和珅赔笑道,他心里突然一阵微微的失落——到底颙琰和乾隆是父子,宫门即将下钥,还能

    进来造膝密陈。就这一条天生的比别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将,里头有十五

    爷主持,台湾就那么个岛,不禁一打的。”
      乾隆起初听得有点漫不经心,手不住地抚着案上的黄玉镇纸,听得似乎话中有话,停了手道:“旨意已经发出

    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几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里有个‘和’字,朕昨晚写了一幅字,

    叫‘一堂和气’,挂在军机处提个醒儿。一堂和气也就是一堂春风,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

    们里头没有闹家务的,这一条比起圣祖爷还是聊足自慰的……”他话说开了头,又忆起了当年世宗兄弟九王夺嫡惊

    心动魄的往事,回头又说起眼下,“虽然无事,能好无事最好。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给儿孙留下后

    遗症不好料理……”
      和珅像个初起蒙的三家村小学生,端正坐着眼望乾隆说话,心里在想着这些枝叶蔓生的议论里头的真髓,这就

    是他与刘墉阿桂的不同之处:刘墉阿桂都是自己一大堆事等着要做,一大堆话要回乾隆,不大懂得上了年纪的人爱

    见别人聆听自己讲话;急着要等乾隆说完,赶快回奏事情,不晓得寻乾隆的话缝儿趁机回事儿,觉得乾隆嘴碎,不

    愿意也不耐烦寻出乾隆的话中主题——乾隆这话虽唠叨,和珅却明白,他想当太上皇,又不放心儿子们能像自己那

    样“夙夜求治、勤政爱民”把江山治理好,对“太阿旁移”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担忧。正顺着这思路往深里想,乾隆

    又叹道:“就看下一代了,瞧他们的了!圣祖收台湾,朕不能乱台湾,台湾的事情下来,要认真预备禅让的事,有

    了十全武功,朕成十全老人,才不在了上苍对朕仁爱人民抚绥江山一片厚意啊!”
      “皇上,”直到乾隆说得兴尽,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责,台湾有点小乱子,是奴才们办差不

    力用心不到的过错。皇上要造十全武功,让福康安渡海安定一下亦无不可。十全武功十个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

    福,多么令人神往!圣祖也没有过的呢!就台湾而言,实在电不足堇劳圣忧的,可以算一笔账,台湾本府有一万二

    千名常驻营兵,加上增援的一万三千余名,是二万六千上下,兵力上是朝廷占上风,兵器火枪弓箭火药粮食军饷更

    不待言,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胜券的事!”
      “不出兵?”乾隆皱了皱眉,“那怕不是好事?可谁能保林爽文不能占据全台?万一站稳了全局优势,又何以

    善后?”
      和珅吓了一跳,飞快看了乾隆一眼,觉得不是什么特指,才放下了心,说道:“奴才不过是据理而言。主子决

    意出兵,奴才听主子的,火速给福康安准备火药粮饷。”又顿了顿,说道,“方才主子说起禅让的事,虽说是千古

    盛举,奴才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跟了主子几十年了,不愿换主子呢!凭是换了哪位爷,奴才照旧忠心耿耿,侍候

    您老万年龙归大海,再死心踏地侍奉下一代,岂不更好?”
      “自知者明,不是老子的话?朕说过六十年禅让,皇天后土实皆闻之。退居太上皇,也还是你们的太主子嘛…

    …”乾隆语气中多少带了点惆怅,仰脸轻轻叹息一声,却义笑了,“自然之理嘛!……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新主子是

    谁,年号的事再等几年再说,要取个吉利喜庆才好。”
      和珅怔了半日,才发觉自己走神儿,这指定就是嘉亲王颙琰,但皇帝不说破,自己当然也不能说破,只含糊说

    道:“这几年奴才们迫随十五爷为皇上效命办差,军机处和朝野上下都还是宾服的,方才在西华门见着了海兰察,

    说要求见万岁,不知奉旨了没有?他大概也先去见的嘉亲王。”
      “海兰察来了?叫他进来!”乾隆笑道。他似乎没有听出和珅话中有颙琰各自为政的意思,又道,“你去叫来

    颙琰,一道儿说吧!”
      “是!”
      和珅答应了一声要辞,乾隆又叫住了他,语重心长斟酌着词句说道:“……和珅呐,这些年你为朝廷理财,也

    维持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些人……朕老了,不能事事明察,三言两语也有个风闻,积怨多了,难以善终啊……《

    劝学》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你是明白人,这‘一堂和气’也是盼你们君臣一心,雍睦

    和熙的意思。你心中只有朕,朕自然欣慰,但以你年富力强,朕愿你长久为朝廷效力。”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却盼的两朝天子一朝臣,希冀和珅能与颙琰和衷共济。其实这

    个心和珅就操了一世!与公主联姻是一层,在颙琰面前办差勤慎小心,别说颙琰本人,就是他身边的阿猫阿狗,向

    来也是有求必应甚至求一应二。颙琰表面上对谁都是不凉不热,半斤八两,并没有亏负过和珅什么,连一句重话都

    没有。无论国泰的事还是李侍尧,抑或是曹锡宝暗地鼓噪倒刘倒和,这位嘉亲王从来都不哼不哈静若止水,可就是

    与他和珅两张皮不交心!他也奇怪,阿桂、纪昀、刘墉,怎么就没有这般苦恼?也异样,颙琰怎么百看都像瞧不起

    自己——是错觉,还是颙琰盼着早接大位有意疏远,还是本来的就眼红他手中的权和钱?也许都有,也许没有的,

    总之是说不明白想不清楚没处抓挠……想着乾隆这话,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切实,和珅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感动里

    夹着怅惘,盼望里还有几分忧惧,一拱一热的胸中之气回荡,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没有主子……您的栽培,哪

    有我和珅今日?此恩高厚世世生生难报!奴才愿主子永世长生,万年不老……只合奴才报答了老主子的厚恩……奴

    才无牵无挂了去……”
      “痴人,唉……哪有万年不老的?”乾隆听他情辞恳切言语悲凄,触动心事,也不禁慨然伤神,深长叹息一声

    道,“你既这样忠心耿耿,言语出于肺腑,朕也不瞒你了,乾隆五十年大庆前,朕已默告上天,金简书名十五阿哥

    嘉亲王承嗣大统——这一条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但出自朕口,入于人耳,还只是你一人。颙琰从来说话做事光明

    正大表里如一,就是查勘过你几次,也是有人奏到朕处,是朕有意让颙琰查明,给你去疑去谤,也让颙琰明白你的

    忠荩之情。他这人淡淡的,这正是他器宇贵重之处,这多年在朕跟前小心忠孝,待臣下宽厚和平。你要和他好好处

    。阿桂刘墉受处分,还是他的建议,他从没有说过你的不是,可见更器重你……不要疑人,也不要自疑。咹?”这

    些话他说得知己到了十二分,但和珅却另有见解:颙琰绝口不提和珅的不是,正是颙琰对自己有戒心的明证,是颙

    琰的胸中城府深藏不露——本来是极寻常的理,乾隆已经参详不透,乾隆的心思已经不够用了!然而这一层他又无

    论如何不能点明,离间人父子,以疏间亲,疑人而且自疑都是居鼎铉熏灼高位者的大忌,再苦的果子也只索囫囵吞

    咽了。他嘴里好像真的含着一撮鸡爪黄莲,嚅动了一下,小声暗哑地说道:“是……十五爷器重奴……奴才,奴才

    心知肚明……”
      见乾隆没有别的话,和珅伛身却步谢出大殿要去毓庆宫传旨,却见颙琰在前,带着海兰察进了养心殿垂花门。

    和珅忙垂手退到一边让路,笑道:“主子说要奴才传旨请十五爷,可巧的爷就来了。请爷进去吧!”一头说,见福

    康安也进来,赔了个笑,又道:“四爷也到了?”颙琰早已止步,微笑着听和珅说了,道:“你见过万岁爷了?昨

    个儿说过的,我今天带他们两个进来。还是商计渡海作战的事,他们请过旨,自然要去见你这财神,有什么难处再

    商量,你先去吧。”说着便带二人进殿。和珅原本也要一同再进殿“共与军国”的,听他这么说反而怔住了。不知

    怎的,一见这位皇阿哥,他通身的机灵气都没有了,站在当院迟疑了一阵子,没有听乾隆叫进,料想是忘了,或根

    本没打算也叫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整顿一下袍角,只作没事人般退了出去。
      殿中人的奏对十分简捷,海兰察和福康安在旁跪听,颙琰将台湾形势分一二二四明白奏说,又道:“即使现在

    预备,调动太湖水师,修理船舰火炮,至快也到三月大军才能下海。李侍尧直截到福州布置沿海海防,福建水师整

    顿一下,或可用作后援。儿臣已经下令死守鹿耳门和台湾府城。现在台湾全境四分之三已在林爽文手,如果守不住

    台湾府城,就集中全台兵力守住鹿耳门。大军登陆集结起来,情势才能翻转,目下形势火急万分,渡海还要看风向

    海流,再也拖延不得了。”说罢,恭敬向乾隆一躬,静听旨意。
      “到这地步了?”乾隆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台湾我军有两万六千,部在做什么吃的?”他几乎就要脱口说

    是和珅说的,又忍住了,说道,“现在谁在台湾指挥?常青在做什么?黄仕简和任承思又在哪里?”
      “回主子,”跪在一旁的福康安道,“是常青指挥,他在台湾府,福建水师已经上了台湾,占据鹿耳门,黄仕

    简在鹿耳门,道路信息已经被贼匪割断,只能偶尔联络,战况不十分明了……”
      乾隆登时涨红了脸,已是勃然作色,“砰”地一击案站起身来:“一个小小的台湾,撮尔盗贼之患,动用省台

    大军数万,不但不能及时敉平,该抚该督已经有罪,两个提督登台,一个株守郡城,一个静坐鹿港,竟成了一个畏

    敌观望的局面!着李侍尧实补闽浙总督、海宁补署福建巡抚。原任总督巡抚革职听勘,黄仕简、任承恩就地军前正

    法,为畏敌怯战者戒!”
      他近几年极少发脾气了,大小政务烦难都有颙琰顶着,皇八子颙璇文墨上协助,坏事、难事不到万不得己都在

    军机处兜揽了,又有和珅哄着高兴,听到的都是升平喜庆事,自然每日心旷神怡,即或偶有不惬,也只是皱眉而已

    ,旋即也就“忘了”。今日震怒,赫然之间拍案而起,眼中火光喷射扫视殿宇,所有的人都唬得身子一矮,悚息营

    屏身上颤抖。海兰察原本打定主意不多口多舌,听旨意跟随福康安走路,眼前这光景阵仗,竟是他见所未见,他也

    没想到每次见都和蔼得像个老爷子似的乾降“龙心大怒”时这般可怕——先是怔了一下,又觉得乾隆说的不对头,

    生恐颙琰和福康安附和,见二人沉吟不语,心里一急,爬跪一步叩头道:“皇上,海宁三年前就调了户部侍郎兼盐

    运使,他何能调动福建军务辎重?总督巡抚可以治罪,但臣福康安及臣至早明年三月才能登台,遽然杀掉黄仕简辈

    ,前敌将士失去首领,后果不堪设想!他二人一个水师一个陆路又都是提督,相互不能节制统属,观望怯敌保存实

    力,所以台湾战局才成了糜烂局面!”因为心情激越,海兰察说得又脆又响,忽又虑及自己“君前失礼”,猛地降

    下了嗓门儿,连连叩头暗声说道:“求皇上……明察……”
      “皇阿玛!”颙琰见乾隆发怔,忙起身呵腰说道,“海兰察奏的是实!不但黄仕简任承恩有可杀之罪,台湾当

    地驻军也是罪无可逭,即总督常青酿此大乱,也断不可尸居此位,但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福康安是钦差大臣,由

    他到任后再便宜处置才好,儿臣在下面和阿桂多次议论,台湾营旗兵丁名额虽然有一万三千,三分之一在大陆做生

    意,三分之一在海上走私,而且家属都在大陆,拖家带口领饷种地养子弟,比县衙里的衙役战力还要弱,福建水师

    自兰理父子之后营务废弛,情形与台湾也差不多,能维持眼下这个局面已经很不易。他们能稳住,一切待福康安去

    后再作处置为好……”
      乾隆颤颤地站着,脸上一时青一时红,目中瞳仁一时光亮又一时黯淡,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一刹那间,众

    人觉得乾隆真的老迈得如同风中之烛,像秋天的衰草般荏弱无力,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颓然坐回椅中,用拳轻轻

    捶着椅把手,说道:“这样的败坏,这样的无能,真真无药可医……”说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颙琰和福康安

    抢上来站在身后为他捶背。乾隆似乎十分伤心,却又眼中无泪,喘息稍定,说道:“好……就依着你们……这些败

    类,咳!……”福康安见他这样,心下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小声在旁劝慰道:“这都是臣下奴才们平日游悠,养尊

    处优,不知堇念皇恩帝德,辜恩溺职的过……皇上放心,只有脓包将军,没有脓包兵士,奴才去了,一定能把局面

    再翻转过来。”这番话并无错误,仍旧是“皇恩浩荡臣罪当诛”的意思,可是身份不对,眼前是颙琰当家,应该由

    颙琰说出才是,不合由福康安代为逊谢指摘臣下奴才,就有个“僭越”味道。海兰察不在其位不品其味,乾隆没有

    听出来,只有颙琰扫了福康安一眼,见乾隆颜色渐渐平和,说道:“他们明天就走,儿子送他们到潞河驿设酒祖饯

    ……三月到台湾,平息叛乱了,把新来的乌龙茶给您贡一篓儿进京。”这才哄得乾隆高兴起来,说道:“该是瞧你

    们的了!去吧,朕等着你们新贡乌龙茶!”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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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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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6#
    發表於 2012-1-18 16:12:08

      福康安第二日即取道旱路,先行急赴太湖水师,这是他父亲早年练过的兵,这几年他料理军务,常常加意嘱托

    训练,整顿军纪,修缮火炮,料想稍加提调协统,立刻就能从黄河入海口处下海到福建会兵进剿的,始料不及的是

    这里的渡船、炮舰、淡水仓、开山炮也都到了更换期,那些船舰在太湖水域中游戈游戈,摆摆阵势给百姓看,吓唬

    吓唬零星水匪什么的,自然游刃有余,船外头上了漆,里头的木头多有朽糟了的,禁不起大风狂浪抛起抛落,在船

    上发炮,有几只好端端的舰竟震散了板儿。实地视察,十分之七不能用于海战。福康安无奈,知道李侍尧先期到了

    福州,行文移咨命李侍尧就地赶造火炮,所有跟从的官员都去征用民船,另督新造军舰,忙得不可开交处,颙琰宪

    票廷谕连连催促,户部叫苦连天说“没钱”,和珅又装模糊儿,虚应承不给实惠,接连又是几道严旨,口气也变得

    毫无通融“尔福康安亦畏敌耶?何以故再三搪塞,至今不能前往福建水域?朕思尔尚不至玩敌贻误军机也。万盼早

    奏捷音,勿使朕失望也!”福康安一辈子出征都是轻骑快战,后勤辎重毫无滞碍,惟独这次步履艰难如行荆棘,连

    连催命之下又无由剀切告诉,只好咬牙挺着,命海兰察先带一千艘战舰到福建海面集结,自己自晨挑灯视察督造,

    至昏夜三更提灯回中军稍作憩息,忙累得瘦了一圈。未出兵已消耗了库银七百余万两,七死八活间赶到四月,已是

    被训斥催促得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船舰也总算下海了,其时已是六月,比预期的整整迟了三个月。
      但台湾的局势已经是危若累卵一丝之悬。自三月间,闽浙总督常青在福州坐不住了,也是他平日孝敬和珅得惠

    ,和珅让海宁转告“若不即时赴台力挽狂澜,恐君祸在不测”,因此也就不顾了万金之躯亲自赴台“为王前驱”。
      福州城百姓但闻台湾“有事”,督帅亲自出马,还以为定必是马到成功,家家户户摆设香案、香花醴酒送他出

    海。常青自己看周匝太平无事,上马出城、下码头入海,文武官员簇拥相送,百姓万头蚁攒瞩目相望,在大陆上也

    还得意的。在鹿耳门登陆便觉得不对,官军连营结寨,画角鼙鼓之声四面呼应,偌大鹿耳门滩头樯橹如林刀剑森立

    ,几千兵士龟缩在营寨之内,一步不敢迈出寨门,原先那一点子虚骄之心一下子化为乌有。
      几百名中军戈什哈又加了一千精锐勉强护送他到台湾城,一路上东边“咚”的一声炮响,西边“砰”的一声鸟

    铳,火箭响箭“日日”地在头上身边飞穿而过——他也是将门之子,官做到起居八座建牙开府封疆大吏,至此才晓

    得“兵凶战危”,不是坐在签押房里说说玩的事,当晚到台湾,常青立即召集把总以上官员会议,号令立即出击,

    “本督帅出征,要立马扬威,给林爽文一点厉害瞧瞧!”这话说得内荏色厉,若是平日在署中,早已喏声雷动,可

    是此时众人部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议到半夜几个参将仍旧支吾越趄,都说“朝廷已经派福大帅来,等援兵到了才好

    出战”常青怕的就是福康安来了无法交待,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案喝道:“我们是做什么吃的?难道一定

    要等福大帅来才能打仗?”话音未了,城外头传来一片鼓声还夹着无数人吆呼呐喊。满座的都是败军之将,闻战即

    惊,一个个股栗色变脸色煞白,背苦芒刺倜促不安间常青大喝一声:“来的好!传我的中军,城中厡有驻军再增两

    千跟老子杀这头一阵!打好这一丈,大家放假,我给你们出票出宪牌,人人升官!”
      “扎!”
      众军将一来畏他的威势,二来见他如此豪气,也觉胆壮,自亦有“叫你尝尝厉害再来训斥我们”这份阴微心思

    的,勉强振作厉声答应着纷纷起身,虚吆喝着就镇台衙门前点火把召集队伍。总共集合了两千五百人,所有的马队

    都用上,擎着火把浩浩荡荡开向南门。
      来及城南一里之遥,已隐隐听得城外呼声动地。似乎城外满山遍野都是人在呐喊,四面呼声连成一片,犹如风

    过山峦,又似狂涛海啸。按台湾地气绝不同于大陆内地分了四季,它只雨旱两季。三月天气象温和,连海风吹过来

    都是暖融融的。这样的夜里官军是太平年间也不敢出城一步的,但这位憨大帅竟要亲自出马夜战!风虽暖和,夹着

    外头万众呼啸声,竟吹得军士们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常青本想上城头瞭望一下,火把中看见众军士面带怯色,

    想想外边都是乌合之众虚作声势,城外突袭一战即收,得点便宜就回来,也未必就失蹄了。遂在马上扬鞭一指,大

    声喊道:“开城门!我的戈什哈在前头,骑兵后边步兵——给老子冲啊!”
      城门“吱嘎”一声哗然洞开,百多名戈什哈放缰呐喊,嘶声叫着:“冲啊!”泼风价冲了出去,马嘶人喊也甚

    有声威,后边的马队也就扬刀呼啸一拥而出。起初义军被官军这一大胆举动惊了一下,略一沉寂四面号角呼应,似

    乎在联络。稍定,便见正面、东南、西南黑乎乎的椰林里燃起了火把。一把、两把……千把、万把星星点点又连连

    绵绵成了一带火阵,又成一带火海,鼓声也响得密不分点,火山般压了近来……冲在前头的兵惶惑不知所措——就

    是冲也得有个方向!但后队的兵马还在出城,常青没有号令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众人拥挤在护城河桥头乱成一团。
      突然,对面椰林里一簇火光极明亮地一闪,接着“轰”的一炮天崩地裂般响震,撼得大地簌簌发抖,炮弹打在

    护城河里,激起丈许高的水柱。暴民还有炮?冲出来的官军吓怔了。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间,“轰轰轰”又是三

    炮打过来,这次准头却是极佳,护城河桥头四五匹马登时倒地,有两个正在发愣的军士仰天被掀翻下马来,硝烟弥

    漫间火把媳灭,人们已经乱作一团……留下来的人发一声喊,勒马转缰掉头就跑——后边的人马不知外头出了什么

    事,还在往外拥,前边的回头跑,马碰马人挤人喊声骂声哭爹叫娘声嚷成一片乌烟瘴气,这时常青才策马出了城门

    口,不防义军方向瞭得清他的纛旗,迎头又是一炮,却打在城门顶上,打烂好大一块,断砖灰土片猛雨般砸落下来

    。常青肩头着了一下,座下的马不知砸了哪里,“咴儿”惊嘶一声前蹄撩起老高,几乎把这位堂堂主帅颠下骑来,

    还没有勒定马,口中来不及约束部众,敌军那边十儿枝鸟铳“砰訇”齐发一响,常青周围的军士麦捆儿一样倒下一

    片。这下子常青连马鞭子也丢了,再也撑不住,声嘶力竭大叫一声:“贼来砍老子头了!退兵退兵!”接过亲兵递

    来的鞭子照马屁股狠狠就是一鞭,那畜牲掉头就跑,把后头的步军也踩倒了一片……
      从此常青龟缩台湾府城,和黄仕简一同勒束军队不敢言战。只严命柴大纪死守诸罗和任承恩全力打通给养要道

    。无奈似乎全台百姓都反了,小股部队即使大白天也不敢开拔,运送一队粮车,至少要两千兵士带鸟铳弓箭严加戒

    备,还要一千军士游戈搜索前进。鹿耳门码头李侍尧派刘保琪马祥祖惠同济等人送来的白米、风干肉、火药大炮堆

    积如山,不但送不出去,还要重兵严加看守,防着林爽文来劫,台湾诸罗两县官兵都似齐人遭荒,饿得连嗟来之食

    也没,走路都晃晃荡荡……
      六月里,福康安的行营终于移驻福州。他似乎还嫌准备不足,只下令连同常青在内,所有台湾府驻军旗营一律

    不得妄动,等候军命。常青莫名其妙又心里发急,派人悄悄打听,才晓得福康安已下令解散福建水师,只带原从太

    湖水师里精选的五千人马,又听说李侍尧从广东琼州水师精选了五千人马正在火速赶来,福康安已连连遭乾隆“怯

    战”申斥,一律充耳不闻,只管日夜修理船舰,手提着马鞭子亲自到工场督造炮舰……常青心里暗道:你带这一万

    人马好做什么用,充馅饼给姓林的吃么?嘴里却不敢说:因为人人皆知,福康安打仗还从未输过。——但也因为福

    康安大军已抵厦门,准备赴台的营生作得声势浩大,台湾的军心大定。诸罗城中有柴大纪,虽说被义军围得水泄不

    通,但城中原有一座花生库,还有一座地瓜干库,都取出来军民人等按日供应,抽精壮劳力加固城防,一时倒也无

    虞。台湾府和鹿耳门港的联络交通,因鹿耳门能抽出人丁卫护驿道,情形比前也好了许多。福康安先声夺人,台湾

    官军士绅如大旱之望云霓,日盼他早早放洋过来。却也奇怪:为什么迟迟不动?
      福康安在等风,等着南风大作,但厦门海域春夏两季极少西南风,偶尔吹来也是旋起旋停。从厦门到台湾数百

    里水面,都是万丈狂滔,风向不对,千艘战舰滞留海中逆风逆水而渡,一旦中途退回,台湾的局势更不堪设想,待

    到秋八九月,已见南风渐次增多,战舰已修缮完备,战士们吃饱了撑的,海滩上摔跤打布库游戏,将军们磨拳擦掌

    跃跃欲试,单等他的号令。
      十月二十六夜分,南风大起,裹携着凄迷的秋雨,袭到厦门。这风起初还时紧时慢地鼓动,插在福康安大营上

    专门用来测风向的风标和节绒还一飘一落微旋不定。到后半夜,福康安披挂危坐帐中,命所有船舰官兵一律码头集

    结待命,全部游击以上军官都集中到他的大帐前肃立待命,到天将放亮时,福康安已焚了三炉香,整束衣冠盥手谢

    天,清酒酹地,向北恭敬叩辞乾隆,带了众将军一起来到港口。
      他似乎许了禁口愿,一直默不言声,他的中军领佐贺老六已是副将实缺,王吉保也已领了副将衔,都穿着黄马

    褂,也是一言不发。海兰察就守在港口,见他骑马到了码头,只一躬,将手一让,说道:“请大帅视察!”
      这里是厦门的崇武澳,港口洋面上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斜雨,下船万舰墙桅如林,都在微微动荡摇曳不定,远

    处平日看去平静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蓝色,此时天低云暗,苍苍茫茫的海面上一浪卷一浪,泛着白色泡沫扑上滩头,

    愤怒又不情愿地退下去,海崖礁石激起的浪花足有丈许来高。福康安眯缝着眼遥望着大海,又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

    风中簌簌急抖的节绒和纛旗,突然扬臂一呼:“大丈夫立功在此一举,为社稷为皇上效命,决不许金甌一缺!——

    我的旗舰在中央,贺老六王吉保随我——各军听我号令,按方位依次出洋!”
      这风真是天助,劲急而不躁,力匀而不懈,千帆万舟鼓浪而进行走如飞。各船艄公都是精选出来的精壮水手,

    走得又快又稳。二十八日晨下海,只用了两天一夜,全部战舰一艘不损,军上一员不缺,已云集在鹿耳门。那风兀

    自一如既往直吹不止。福康安在暮色中踏着桥板率中军旗舰的下船,站在冰冷的滩头岩石上,深深舒了一口气,由

    着风把他的辫子和袍摆撩起老高,半晌命道:“所有军上下船,有晕船的好生调息。休整三大,什么事也不作,让

    我的兵吃好睡好养足精神!”
      “扎!”站在福康安身边的海兰察应声答道,“标下遵命传令!”
      福康安放缓了神色,又问:“常青、黄仕简、任承思到了没有?”王吉保忙跨前一步,回道:“常青昨晚就到

    了鹿耳门,正在滩头等候欢迎大帅,黄仕简留守府城,其余的部到了,”福康安又问道:“那个守诸罗的是柴大纪

    ?他没有来吧?”
      “回大帅,”听他说到柴大纪,王吉保加了小心,进前一步说道,“诸罗城被贼四面围困,我军联络不上,他

    还个知道大帅已经登台。”
      福康安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个时候欢迎个屁!吩咐常青,把鹿耳门大营中帐腾出未,摆好木图,我和海

    军门要立即召集会议布置军务。淡水要先供应登岸的军十,亥末时牌我要逐营逐个查检,没有洗过脚、喝不上酸辣

    汤的,直接禀我!”
      “扎!”
      军事会议开得甚是肃杀,鹿耳门中军大帐地方不大,里里外外都是军将肃立,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七八只胳膊

    粗的龙风烛照得里外通明雪亮,帐中一盘硕大的军事木图旁边只有海兰察和常青就座,其余的人一律贴帐站立,静

    得只闻帐外惊天而过的风声浪声和大帐鼓嗡的牛皮磨擦声。
      “诸位!”在岑寂中福康安扬卢说道,“用不着文过怖非,因为主将无能,台湾已经全局糜烂!”他目中精光

    四射,扫视着大小林林总总的官员,又行一眼木然呆坐的常青,冷冷地转脸面向木图,用长竹节鞭虚指了一下,说

    道,“在福州我和海军门已经召集全体游击以上军官几次会议,这个仗怎么打,其实用不着多议。台湾四县已沦陷

    两城,诸罗是战略要害,解掉诸罗之围,全局就会翻转过米,军心民心就定住了!这么明白的事——”他突然转脸

    问常青,“为什么当初常督没有计议到?”
      常青没想到突然质问到自己,身上抖了一下,忙欠身答道:“卑职们几次计议也是这般儿见解,但台湾的官军

    太少,首尾不能相顾,试着攻了几次,部被贼匪堵回来……”他下巴颤着,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堵回来?敌人是多少?有什么火器?我军谁是主攻?谁是策应、预备队,后援辎重谁负责?”
      一连排炮般的质问下,常青脑门子上已一层冷汗,用汗巾子拭着,刚刚艾艾答道:“是这个……全台造反的已

    逾十万,连同我带的福州绿营……我军这个,这个这个只有四万……”
      “答非听问。”福康安突然一笑,“真正的天地会只有四万余众,你说的十万是连跟着起哄在山里摇旗虚咋呼

    的也计在内了。”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异常庄重,摆着方步走至上方,南面而立,徐徐说道:“常青听旨!”
      屋里屋外的军将都吓了一跳,不安地互相询问颜色。常青一下子变得衰惫不堪,在椅中挣扎了一下才起身来,

    脚底下踉跄两步才站稳了,伏俯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常青恭聆圣谕!”
      “常青之罪朕已屡次降旨。”福康安在死寂中扬声说道,“今着钦差大臣福康安宣布,着革去常青顶戴花翎及

    原颁赐黄马褂、革去其原任太子少傅兼兵部侍郎及本衔闽浙总督,即刻由福康安委员锁拿进京交部问罪!钦此!”
      “奴才……遵旨……谢恩……”常青的身子一下子瘫落了下去。
      “战事当前,没有那么多客气话。”福康安一副脸毫不动容,也不似平常宣旨过后有许多敷衍安慰,“天威不

    测天怒难犯,请常公斟酌自爱——就请常公住到我的旗舰上,待风向顺利再返大陆。”
      待两个亲兵搀着常青退去。福康安略一沉默,从袖子里又抽出一份诏旨,说道:“台湾乱起己近一年,福康安

    自受命以来也已八月有余,而至今才抵达,甚是有愧皇上知遇之恩呐……六部督促,廷谕申斥的话诸位想必已经有

    所耳闻,所以有些人心里另有些想头,以为皇上不再信任我福康安,以为跟着福康安干前程黯淡,这里有皇上八月

    二十五日由北京发出,也即是我最近收到皇上的恩谕,虽然是给我的,我看成是对我三军将士的信任勉励。眼下就

    是一场硬仗恶战,我读给诸军兄弟,与我同沐皇恩。”他环视一眼众人,说道,“地方狭小,不要跪听了,就这样

    立正肃听就是。”因展开诏旨轻声读道:coc1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临御五十余年,于一切重大事务,经历不知凡

    几,无不通盘筹划、熟虑机先。今委福康安以剿捕之任,岂有令其冒险前进之理?无论福康安久经简任,寄以股肱

    心膂,事无巨细,无不休戚相关,断不肯置伊于险地,岂有福康安为朕亲信倚任之人,转不为计出万全耶……肤之

    待福康安,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实倍寻常,福康安亦当以伊父傅恒事朕之心为心,竭力奋勉……coc2福康安起初还

    读得堂而皇之庄而重之,读到情真之处,仿佛眼见乾隆皓首握管关切凝注的目光,声音已是变得暗哑哽咽,读到“

    傅恒”名字,更是触动心事,已是泪流满面,声怯气嘶朗诵一遍,满庭军将尽都感激唏嘘。
      “福康安只有一死粉身来报这高天厚地之恩了!”福康安零涕说道,“台湾本岛将士久战疲劳,全队充作后备

    。由我率登台军队全军攻打围困诸罗的匪众!”他这才认真指定了木图,说道,“这里是大里杙,这里是诸罗,这

    里是台湾府城,我军现驻这里。如果我军向诸罗运动,大里杙天地会众必然号令匪众拦截。为牵制大里杙匪众不敢

    妄动,我军必须攻取这里——八卦山,要轻骑快取,迅雷不及掩耳,夺下八卦山,台湾原有的二十门火炮,还有我

    带来的三十门火炮就能迅速向诸罗运动。敌军的优势是人多,劣势是没有经过野战训练,敌军屡胜,有虚骄之心轻

    蔑于我,而我军人少却全都是精选出来的壮士,有五千火枪手还有两千持短把马铳的,装备精良前所未有……”他

    侃侃而言,从雷公会与天地会的矛盾说到台湾土著居民与外地移民的纠纷,剖析得精细入微,末了放开嗓子问:“

    准敢打第一阵去攻八卦山?”
      “我敢!”贺老六一个挺身出来,亢声说道,“请四爷拨给我一千人马,三天打不下八卦山,老六提着头来见

    您!”话没说完,王吉保大叫一声出来“啪”的一个立正:“我给四爷立军令状,我只要六百兵!”贺老六一拍胸

    脯怒目王吉保道:“老大帅用我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由海军门带一千人准备驻扎,我只要五十个人攻八卦山!

    ”王吉保梗着脖子扬声道:“你和海军门押阵,给我选十个不怕死的,打出威风给你看!麦秸垛大压不死老鼠,秤

    砣儿小能压千斤,你少倚老卖老!”
      当下二人军帐争夺请战越吵越是激烈,已都是通红了脸,要带领抢攻的人竟减至十名,听得任承恩诸旧部驻军

    将弁目瞪口呆。正自不可开交,海兰察挺身站了出来,对福康安道:“这次打八卦山,要打出威风,要台湾匪众知

    道中原好汉的厉害!五十人靠群胆,十人靠孤胆,我老海请先打个样儿给兄弟们看,请跟随大帅来的十名巴图鲁、

    十名侍卫选出来,也加上贺老六王吉保两位,跟我登八卦山。大帅您只管率军观战,派军队预备接防驻扎!”
      “老将军勇气何其豪迈!”福康安被他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这一阵既要夺取这块冲要之地,更要激起我三

    军高昂士气——打出威风来,如果倚多取胜,就没有威风可言,这话说得好!你要什么?只管开口!”
      “每人一把鸟铳、一把马铳、一把倭刀、一把匕首!”
      “成,还要什么?”
      “每人一壶酒、一包炮药裹扎,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预备黄金一千两等你们接赏!我准备奏章为你们请功!我带领五千军马观战,万一有所不利,我全军

    压上去接应!”
      跟着福康安的巴图鲁侍卫们“啪”地一扣马刀,齐步跨出班序,一齐向福康安行礼:“标下们跟海军门去,踹

    平了八卦山,给大帅立头一功!”
      “好!”福康安回身顺手拔出将令,狞笑一声,“瞧着众位兄弟们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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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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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2:18

     
    第二十五章 海兰察称雄八卦山 福康安血战诸罗城
     
      八卦山这一战打得极其干脆漂亮。林爽文虽然称帝,也就是过过皇帝瘾而已,台湾各地义军,有原来在雷公会

    的,也有天地会的,公举他为顺天皇帝,其实还是各自为政。就八卦山而言,林爽文只在山梁上设了一个卡,是他

    大里杙“帝都”的一个门户,根本想不到这里是可以扼制清军攻打诸罗的交通要道,更没有想到福康安第一个先拿

    这里下手,见清军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开过来,守山卡的义军香堂堂主罗耀祖还以为是增援台湾府城的部队,就用这

    个情报飞告林爽文,林爽文也是大意,设想到这丁点军队就敢来扫荡台湾,急出调兵符,从仙居贺屋居两处向南夹

    击,要抄掉福康安后路,一同当饺子馅包进台湾城,一来清军不堪一击“败惯了”,义军没当一回事,二来军事判

    断轻率失误,这就酿成大错。
      清军攻打八卦山是在下午未末时牌,用现时话说是“多云”天气,但那场南风仍旧吹得很强,八卦山山势并不

    险峻,形如龟背曲似长蛇,盘踞在驿道西侧。虽值孟冬季节,满山灌木也还青葱,被风吹得满山摇荡不止,守山的

    喽啰见五千人马从山脚下驿道上过,以为又是护粮队伍,紧忙跑回山顶临时修的木栅寨向罗耀祖禀告:“堂主,鞑

    子兵又过路了!这回护粮的人多,有四五千人呢!”
      “还照常例,打他几枪鸟铳!”罗耀祖正在和几个亲信发宰相的牢骚,偏过脸接着说话。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

    粗壮中年,已经剃了辫子,光着头半边身子袒着袖子,一脚踩在凳子上正说得兴头:“皇上当初焚香告天,三十六

    友学瓦岗兄弟义结金兰,我就是掌炉使者!那时候他安怀仁在哪?在他妈雷公会给人家香堂扫地!皇上倒有意封我

    南护法尊者,他先拦着!说朱雀堂的香火银子不对数,有贪污嫌疑!我不是嫌官小,这名声儿叫人怎么受?!”他

    越说越气,“啪”地一拍大腿,“老子不侍候这爷!干他娘的,他不给我说出个子午卯酉,下次朝会把他从公座上

    拉下来!屌毛灰的啦……”还要往下说,见前头报信的喽啰喘吁吁又跑进来,不耐烦地又问道,“还没有完么?”
      “报堂主……”那喽啰大喘一口气,又在缸里勺了一瓢水咕咚喝了两口,这才说道,“有一股官兵上山来了!


      “多少人?”
      “我点了点,二十三个人!”
      “噢。”罗耀祖松了一口气,笑道,“你打了鸟铳,人家那么多人,能不上山看看?——走,咱们瞧瞧去!”

    说罢,也喝了半碗水,这才带众人出寨门来看,从这里居高望下看得清楚,真的只有二十来个人蠕动着上山,走得

    似乎不快,似乎“搜山”的模样彳亍前进。山下的驿道上清军队伍像是在休息,前队已经站住,后队还在向前靠拢

    ,有三十几辆大车夹在队伍中,像是蒙着布包,几个骑兵来回游戈挥鞭说着什么,既听不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罗耀祖笑道:“这点子人上来又有屁用!等走近了放几枪他就属兔子了!”说着便转过坡后撒尿。
      海兰察真的是假装搜山的散兵游勇,二十几个人散成一线,东张张西望望走走停停,还不时吆呼着互相“壮胆

    ”,已经看见山上有人影也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侦探着,突然山上几十步远处,三枝鸟铳齐发一鸣,“砰”的一

    声巨响,二十三个人一齐伏了下身子,只听得铁砂子打在荆树上沙沙一片作响。海兰察再不迟疑,双指卡口尖哨一

    声,这二十三个人伏地猛虎般一跃而起,窜跃着直奔而上,一边跑跳,各人端出马铳,“刷”地抽出倭刀,登石踩

    草墩飞也似扑上来!——罗耀祖撒尿还没有系上裤子,一偏脸见势头不对忙叫:“快放鸟铳打!打打打呀!”那三

    个鸟铳手这才惊悟起来,开枪膛装药时,哪里还来得及?王吉保和两个侍卫一手匕首一手长刀舞扎得银光四射,一

    转眼间二个义军鸟铳手已被砍翻在地。罗耀祖大叫一声:“不好!快退!”转身要走,贺老六怒吼一声劈叉跳起老

    高,落地时一个连环剪踢过去,正着在罗耀祖后背心,收脚不住向山下斜倒过去,恰一头撞在一块卧牛石上,因碰

    得着实,顿时左额上血流如注,翻了一个身踢着腿只是挣命,这时山下五千余众清兵突然齐声发喊助威:
      “打呀!打得好!杀——!”
      声势如山崩地裂地从山下传来。守在寨门口的义军也有六七十人,有的握一把刀,有的提一把镰,有的是空手

    出来转山玩儿瞧热闹的……已经看得目眩神迷如在梦中。眼见这二十几个人在大寨门外施为行凶,连杀了十几个人

    ,竟连相帮也忘了,直到官军一齐呼喊,才回过神来,乱成一窝蜂要回案关寨门时,哪里还能够?海兰察为首,二

    十三个勇士举起马铳“嗵嗵嗵”就是一阵排枪,硝火烟气中义军已被打倒一大片,铁砂子横飞,打中了脸的打中了

    眼的,捂着脸惨叫呼救……大寨中还有五六十名义军,临到此时没了指挥,从二寨门石头小桥上刚一露头,喊着“

    快寻罗香主……”被十几枝长鸟铳一起打去,顿时撂倒了五六个,剩下的人“妈呀”一声,都似没头苍蝇般四下乱

    窜,已经丝毫没有章法。山下助威的此刻已看不见海兰察他们动作,只管高声呼喊:“杀贼——立功——福四爷有

    赏!杀贼——立功——福四爷有赏!”
      山上的官军一头听这助威声,一头已经杀红了眼。这些人除了贺老六和王吉保,一半是从蒙古选来的巴图鲁勇

    士,一半是从盛京故宫选来的侍卫,又在古北口大营里操演训练出来的高手。最得手的就是单打独斗、踢高撂个子

    的人中精儿。若是全山寨操野战队列堂堂对阵,义军还不至于败得这样快,此时被打得没了建制没了指挥,四散逃

    亡如惊弓之鸟。连招架也没了勇气,见机得快的溜山沟逃掉了,见机略慢一点的被海兰察一众枪打刀剁匕首刺,竟

    如切瓜割菜般恣意收拾。不到一顿饭时候,前后寨搜遍,已是宰杀尽净,一个活人影儿不见。海兰察呼哨集合,各

    人提一把血淋淋的刀来见,都是满脸遍身的人血,海兰察看王吉保没到,问贺老六道:“吉保呢?”贺老六揩着眼

    角上的血痴一笑说道:“这家伙孩子气,比我少杀了一个,这会子还在寻人杀呢!”一时便见王吉保拖着半昏迷的

    罗耀祖来,笑着道:“我抓个活的,这家伙是林爽文的南堂堂主,是个头儿呢!”
      海兰察检视众人,都是稀里糊涂,各人自查,竟连个轻伤都没有,只有王吉保手脖子中了一枚铁砂子——还是

    乱中被自己人鸟铳打的。——海兰察大喜,带着这一群“血衣”人到寨门口手卷喇叭齐声高喊:
      “福四爷!我们全胜了!”
      “福四爷!我们全胜了!”
      ……
      声音终于传到了山下。其实他们不用喊,那种欢呼雀跃的景象山下五千人已看得清清爽爽。福康安看着,脸上

    露出孩子气的一笑,用马鞭子扬手一指,说道:“这是皇上洪福齐天,这是我大清百姓臣民之福!——吴德贵!你

    带一千人驻扎这山上,现在就去!把山上的英雄给我抬回来当众昭示三军!”
      “扎!”那个叫吴德贵的偏将行一个军礼回身便走。
      “慢!”福康安叫住了他,眯眼看着山峦,慢吞吞又道,“你看这座八卦山,控扼住了这里,可以阻碍驿道,

    可以卡住台湾府和诸罗的咽喉,这么要紧的地方,他姓林的只派了一群脓包来驻扎……他只顾了做皇帝,沐猴而冠

    ,何其短见也!你是跟我打金川升的参将吧?听着,你不要学马谡失街亭,这个地方和街亭一样,你给我守好这座

    山,就好比撬东西杠杆儿,这就是个支点,我能把全台湾都给撬翻了,你就立了大功劳。你要丢了这块地方,什么

    交情脸面都不用想,叫当兵的提着你人头来见我!”
      “扎!标下一定切记在心,这座八卦山就是标下的命!”
      “也是你的前程。”福康安不动声色,说道,“去吧!”
      八卦山得手,像一针兴奋剂刺进了官军队伍。海兰察身为副钦差,王吉保和贺老六也都是福康安的心膂将军,

    二十个上前杀敌的也都是勋贵子弟位高望众,一顿厮杀全胜而归,都在三军众目睽睽下当场展示,真个三军先惊心

    动魄,后沸腾如海,踊跃鼓噪士气高昂。福康安紧紧部勒军队一夜强行军,待到天明,已在曦光中遥遥可见诸罗县

    城。骑兵固自不待言,就是步军,一边挑脚泡,烧火做饭,吹口哨唱歌,走道儿一瘸一瘤的直想撒欢儿。福康安就

    一片椰林里召集军务会议,商量诸罗解围的事。
      “士气可鼓不可泄。”福康安也是一夜不睡,眼角显得有点暗,但仍是十分精神焕映,手里握着马鞭子在地下

    划着,说道,“自我带兵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士气高过,但士气高是要靠打胜仗才能维持——昨天一战,胜过

    我福康安集合全军讲十年课!”他用鞭子指指诸罗城,“这四匝一共驻了林爽文八个营,已经围困这座孤城十个月

    ,双方相持不下,已经都是疲兵,这是其短。但他们地形熟,本地人水土习惯,这是其长。我们走了一夜也很累,

    但歇下来就有伤士气,还要再接再厉打这场硬仗,这是我们短处,我的想法是立即把拖来的三十门炮分城东城南两

    处,城南这座乱营像是敌军主营——他妈的常青真是活见鬼,连这一点事都探不清楚——看他的櫜旗似乎是吧!敌

    情不明也是我一短——轰他这两座营先镇住势头,我们的人也好趁机休息半天,把通往台湾、台南、台东的道路探

    清楚,然后猛攻下了这座营。通知城里的那个柴大纪,向北打一下,策应着牵掣敌人不能增援就是成功。”
      海兰察坐在福康安身边,仍旧一副似笑非笑模样,手指头划着地听福康安说话。福康安又布置了警戒关防,吩

    咐众人:“大家辛苦一点先去看看营务,等一会接着会议。”待众人散去,问海兰察道,“你似乎有话说?我方才

    布置的,都是我俩在福州计议过的呀,没有再征求您的意见,您不会介意吧?”“四爷和老海说话,还用‘您’字

    儿,”海兰察一笑说道,“到这里看看情势,我有些新想法,还没有想透。所以没有说话。”
      “那我们一同走走。”福康安笑道,“边走边说。”
      这是半阴半晴天气,刚刚过了寅时,东方的云透着白光,散散的照进椰林,挺拔孤峭的枝叶和树干都翘着,像

    一个个人站在高岗上迎风而立,又似一根根翘起来称赏别人的大拇指,虽然颜色老碧,看去也都还精神——中原此

    时早已是万木叶落冰封地冻了——这里远处,一片蔗林还没有砍倒。因为战乱,椰林外的红苕地还没有收,已变得

    发紫的苕秧被人踩的横七竖八无声地躺在地埂上,目光穿过红曹地向东北看,就是林爽文围困诸罗的南大营,却都

    是用甘蔗搭起的包,密密麻麻集攒成一大片,外围用木栅圈起,这就是“寨”了。海兰察默默走了一阵,站住了脚

    ,微微一叹说道:“台湾的兵太松包了,昨天一仗,我看清楚了,其实反贼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可我不杀他们,

    他们操家伙要杀我,里头一个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官逼民反,他们入天地会也实在是没法子逼的了。”福康

    安不言声听了,点头道:“这是出兵放马,我们也是不得已儿,这种事没有仁慈可言……我们在这里提着脑袋干,

    朝里还有人说我化钱多,还有人盼着我狠栽一筋斗,他们看笑话!真奇怪,文官贪污千万两亿两没事,当兵的收复

    失地,叫人家枵腹从公?皇上这份诏书,是我托阿桂亲自送了密折陈情,才亲自写给我的。阿玛说他是仗打得越多

    越怕。他老人家在世最怕的是我‘快牛破车’当了赵括马谡。我先是小心,如今才真正体味了他老人家心思……”

    他又深深叹了一声,“想眼前的事吧!你有什么意见,只情说起。”
      “这种寨子根本禁不住炮轰。”海兰察扬手指了一下蔗寨,“我估算了一下,每个寨大约驻有两千五百兵力,

    粗算有两万多人。他们还是弄的天地会红阳教里什么‘八卦迷魂阵’那一套。自从有了火炮,那些玩艺一点事也不

    管的,里头道路曲折只会妨碍他们自己的运动。我军地形不熟,不能夜战,今天下午打,如果维持到天黑,他们或

    跑或攻于我不利。所以我建议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拂晓,集中全部大炮猛轰这个寨子,派两千人潜伏到城北,

    这边一开火,那边必定增援,趁着空虚只情放火烧。等他乱了阵脚,还是我打头,带两千人携带鸟枪马铳大刀,只

    管打杀。我们五千敌人两万,全歼是不成的,要的是击溃战,打得他们没魂儿就算成功。”
      福康安一边听,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抠弄鞭子上的黄绒,目光幽幽地随着他的手指看,突然熠地一闪,说道:“

    老海,你的办法好!到城北的人由吉保指挥!射一封箭书约定时辰,命柴大纪带兵出城,和吉保一路烧杀,越猛越

    好!”又笑道,“看来和你这老军务比,我还嫩着啦!”海兰察笑道:“大帅谦逊了不是?老傅相也算古今名将了

    ,我看还比着大帅过逾持重了些。百战百胜将军又这么虚心,老海服了您了!”他原想福康安必定扬鞭大笑的,但

    只见福康安一丝苦笑,说道:“你甭这样说,我有几次都是奴才背着逃出险境的……我的奴才们好使,比纪昀的要

    强多了。纪昀从新疆回来,跟他的那个叫‘四儿’的狗老死了,他要塑跟从戍边的四个奴才石像立在狗墓旁,还是

    刘墉劝阻了,他家奴才的议事厅匾额,就写的‘师犬堂’三个字……”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还不是皇上放出

    的狗?”
      海兰察抿了抿嘴唇,说道:“是。”
      一切依了海兰察的主张。第二天凌晨,贺老六一声令下,三十门用炮车拖来的红衣大炮一齐怒吼,一炮又一炮

    没头没脸铺天盖地冲着敌军南营只是炸。顷刻间,偌大一座寨子成了烟海火海,里头的人一片嘈杂嚷嚷呼天叫地之

    后归于岑寂,突然放出红绿蓝三枚起火,又是一阵号角呜里哇啦,便听鼓声响,一彪军马从东寨门烟雾中突袭而出

    ,阵容却远比八卦山的义军齐整,一律短衣短裤红布包头,呜呼大叫着扑出来,足有两千人。这时天已光亮,隐隐

    日影里看得明白,人人都喝过了符水,红着眼张牙舞爪的十分猛恶狰狞。贺老六袖子一挽,大叫一声:“先人板板

    的,不怕死的跟老子冲!”
      “都给我站住!”福康安一把拉住了贺老六,咬着细牙喝令,“放箭!”
      他身后就是五百弓弩手,而且也都是火枪手,听得主将一声令下,俱都张弓挽箭,劈头射了出去,密集得犹如

    蝗虫阵飞向敌群,当头的义军立刻倒下了十几个。有几个悍勇的臂上胸上都中了箭,大声恶骂着“干你姥姥的!操

    你妈”,一头拔箭挥着大刀又冲上来,有一群迟疑着要退的又折回头大叫着劈杀过来,此时大炮已排不上用场。福

    康安见战士们跃跃欲试白刃格杀,只是按捺着“不许出阵,只管放箭”,海兰察在后队督战,一边警惕地环伺四方

    ,一边命人:“开箱,往上送箭!把火药包备好!”他提着矛枪威风凛凛下令:“哪一队缺了箭,我立刻斩掉送箭

    的!”
      正在紧急时刻,突然东边南边西边都传来撼大动地的喊杀声,原来其余七个营的敌军援兵已经赶到,所有椰林

    、草丛中像是地下冒出来的都是密密麻麻的造反义军,一律都是红缨矛戈,也有十几枝火枪“砰!啪!”零零星星

    响着,裹携着人声呼啸杀近前来,福康安此刻才清醒想到:常青估算敌军总兵力十万,大约还估量不足。眼见几万

    人马狂叫呼喊着围过来,红漫漫一片人海。福康安“刷”地抽出剑,高声喝命:“停止放箭!火枪手预备,向东寨

    门,给我狠狠打!”
      “砰!”一千枝火枪轰鸣着打向东寨门。
      “砰!”第一队响过,枪手装药,第二队立刻开火。
      “砰!”
      “砰!”
      这一着极其奏效。第一排枪响,东寨敌人已经后退,第二排枪响后己经四散溃逃。四排枪响后,东边已经杳无

    人影,漫漫荡荡的烟雾中留下的尸体堆成堆垛成垛,寨门口的小渠里己满是泛着红沫的血泊,南边西边的敌人见东

    边突然全军覆没,被这惨烈的战场屠杀似乎惊怔了。冲在前面的迟疑着放慢了步子,喊杀声也变得飘忽犹豫:“杀

    ……哪……”与此同时,北边天上起了三枚蓝色起火,接着便见北边南边同时起火。义军队伍立刻前后顾盼,变得

    惊慌不安。
      “掉转枪口!”福康安心知王吉保抄敌后路顺手,心中大定,一挥剑咬牙切齿大喝,“孩子们,打!用火枪打

    !”
      “砰砰砰砰砰——”
      火枪手们遵命向南打,已经不分第一排第几排,装药就打,打了装药,南边一带椰林像蒙了一层大雾,烟气随

    风卷过来连清军这边都刺鼻呛人,还带着新鲜人血腥味,猛雨似的砂子打得椰树草丛都簌簌发抖。这样的火器装备

    ,义军委实支撑不住,分不清多少人惨叫凄号着溃退下去。
      “兄弟们,跟老子杀呀!”贺老六“嗤啦”一声撕脱褂子,露出一身疤痕累累的横肉,抽出大刀片便出了阵,

    接着,三千清兵照样学样,都剥脱得赤条条跟着杀了出去,一路发了疯似的向西压去。
      自从台湾乱起,义军官军交锋,从来都是官军一触即溃,打一阵败一阵,一方败惯了,一方胜惯了,义军何曾

    见过这般凶恶的官军?眼见白汪汪一片人手掣银光闪闪的大刀冲杀上来,又见后营到处起火冒烟,哪里还有恋战之

    心?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妈啊!他们不是人,是魔王杀我啦!——逃呀……”声音尖锐惨厉,直如夜行人突如其

    来遇到鬼魅一般,这队伍原本已经攻得心慌意乱,听这一嗓子刚落,一排霰弹携着浓烟巨响打过来,再也撑不住,

    轰然掉头就四散奔逃。队后有几个肩插令旗着火红马甲的像是头目,挥着刀还想聚拢人众,哪里挡得住?早被潮水

    一样的溃兵踏得人仰马翻。
      “冲呀!”福康安见此情势,知道时机已到,手中扬剑一挥,带着中军护卫从正面呼拥而上,这一来叛军更加

    招架不得,纷纷向西逃亡,却被王吉保带的清兵迎头堵住,又折头向南狂奔,福康安指挥火枪拦截,又掉头向东,

    几千人都昏了头,没有了首领没有了阵脚,自己人互相搅着践踏……闯进敌群中的清兵杀红了眼,也不分了建制,

    哪里人多就冲向哪里。惨冷的日光下人群刀丛簇拥闪烁,把义军分割成几块,恣意宰割屠杀。号叫呼号声呼爹叫娘

    声惨叫声喊杀声混茫得不辨敌我,到处都是汪得一片一片的血泊,到处都是滚动着的人头和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尸体

    。眼见被切割成几小块的战团越缩越小,圈外的乱军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稀落的枪声中王吉保带着一群凶神恶煞般

    的兵士还要向南边椰林中搜杀。福康安长舒一口气,还剑入鞘,冷冷地下令:“剩下的敌人准允投诚,命各军收拢

    建制,清点战场。我军伤号一律抬到左边椰林,军医火伕还有中军我的护卫,统统去照料他们——叫王吉保过来!

    老海去查看战场,完了整顿队伍,也过来准备入城。”他这才觉得通身的冷汗已经粘在身上,掏出怀表看时,原来

    大战激烈不知时辰,已到酉正时牌。一时便见王吉保踏着尸体血泊一脚高一脚低过来,刀尖上兀自向下滴血,已经

    成了“红人”,福康安关切地觑着他近前,问道:“你受伤了么?”
      “没有!”王吉保咧着“血脸”笑道,样子有些可怖,“踹西营绊了一跤,崴了脚脖子,呸!这他娘的什么鬼

    地儿?主子没有受惊吧?”
      福康安也是一笑,指指左右风趣地说道:“我受他们挟持,不能上前杀敌——怎么样,诸罗城里策应没有?出

    了多少兵?柴大纪呢?方才有一阵我担心他图便利从城南出来,被敌人乘机抢进城去,这仗就难打了。他还成,没

    有开门揖盗。”“爷还夸这个姓柴的!”王吉保小心揭着脸上渐渐凝起来的血痴,舒适地抹了一把,一撇嘴道:“

    原先爷几次在兵部说他不可重用,奴才还想着这人真倒霉,怎么偏偏就得罪了我的爷呢?看起来爷的眼真是有水!

    总共——从城北总共出来五百兵,踹头一座营就伤了二百多,还有三百掉头就跑,弄了些粮食就跑回城里了!爷亲

    自写信,姓柴的就是不出战,好歹在城楼子上头见见面,呐喊助威一下也是个人!连他鬼影子也他妈没见。真不是

    个玩艺儿!”说完又补了一句,“要是我的兵这么不中用,我他妈就地就正法了他!”
      福康安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诸罗城南门,因天色渐已向晚,天上又压着云,城墙雉堞己变成灰褐色,冷清清死沉

    沉地矗着,仍不见一个人影儿,只是城门已经打开,门洞里似乎有人,影影绰绰不知在做什么。转眼见自己的军士

    们都还打着赤膊,福康安命道:“都给我把衣服穿好!看感冒了!”说着便见海兰察和贺老六带着一群军校过来。

    海兰察倒没留心福康安脸色阴着,笑嘻嘻地禀道:“大帅,我军死了三十三名,伤了四百三十一名,都安置好了,

    抓了四百二十七名俘虏,都带着伤,没囫囵人。检点尸体是三千四百多名,零星散着的没有细查。老海打了一辈子

    仗,像这么合算的买卖还是头一回!”他这才看见,问道:“大帅,怎么不高兴?”
      “没什么。”福康安无意识地一笑,说道,“打了胜仗,我和你一样高兴。还要辛苦老六叔,今晚部队不进城

    ,要露宿城外,六叔要查看警戍关防,看鹿耳门有人来送粮没有,最好在城里弄点肉,但要严禁喝酒。有私自进城

    抢夺民物或滋扰百姓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贺老六听令!”
      “老海、吉保,我们走,进城!”福康安道,“叫人先期进城通知柴大纪,我们进县衙。”说罢一摆手,五六

    十名亲兵戈什哈一齐上骑,尾随福康安向诸罗城行进。
      福康安盘算着还要弄肉,还要戒酒,但一进城他就知道这个想头多余。诸罗被围已近一年,除了去年过年送进

    去几车粮食,已是与世隔绝的局面。地瓜、地瓜干、红苕藤、花生早就吃得罄尽,并所有能填糊人口的树皮草根甚

    至棉籽棉絮也都吃得精光。孤城久困乍释围,他原想欢迎场面也热闹不起来,但他没有想到,赶到城门内“香花醴

    酒犒迎王师”的只有五桌,盘中的“肉”都是用肉色纸摆出的样儿,“酒”在壶里浅,在碗里一点颜色也没有,天

    晓得是哪口井里的水。城中尽自戒严,家家关门闭户,却也不禁人行,每隔几十步站一个兵士,俱都是形容枯槁面

    黄肌瘦,衣服既烂又脏,城里百姓样儿也差不多,不过“扶老携幼”是说不得了,因为既不见有老人,孩子也极稀

    见,只有些衣裳褴褛的中年、年轻人骨瘦如柴,站在街旁木着脸看“王师入城”。除了十几个穿着皱巴巴长袍马褂

    出迎的士绅,还有七八个衙役也都面目黧黑,强装一付笑脸跟着县令在内城口打磨旋儿支应场面。县令倒是衣帽周

    正,说话便捷,看情形比别的人吃得略饱些,自报姓名叫丰开生,是乾隆四十八年进士,在福州候补,老虎班分发

    台湾来任知县,但他似乎也很饿,说话瞧着精神气力不足似的,一个劲摸肚子束腰硬赔笑脸。福康安一辈子出兵放

    马,每每得胜还朝,大小迎劳场面不知经过凡几,从没有如此凋零萧索的“欢迎”场面,想想城中被困一年,看看

    家家院落门前蒿草丛生,心中直往下沉。下马持鞭沉吟片刻,说道:“贵县不容易支撑这个局面,今晚借用贵衙,

    我们同进晚餐,可以说说地方难处,可以先拨几千斤军粮分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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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是!大帅这是救命粮!”丰开生又谢揖又打千,高兴得眉开眼笑,“只是请快一点,这里天天饿死人,

    只剩下三千多人了……军士们也只剩了三千名,是柴军门日夜督护守城,不然早就破了……”跟着福康安的王吉保

    这才明白,城中出去的援兵其实是饿得半死的人,也就原谅了他们增援不力。
      丰开生陪着福康安一行来到荒榛满目的县衙,就在县令起居的县衙琴治堂安顿了。福康安这才提起柴大纪,说

    道:“预先布置好了的,海军门已经快马报出去了,鹿耳门和台湾府现存文官,都到诸罗来会议,柴大纪是台湾总

    兵,台湾全局失陷,他责任不可推卸,但孤城坚守一年,敌人七倍兵力不能动摇,志节和劳苦功劳也不可泯灭。他

    守城部署军务,自然不能迎我。现在知会他,约束好行伍,来一趟,我和他谈谈。”
      这是一对一辈子的老冤家了,当年在瓜洲渡驿站,柴大纪吃醉了酒,开罪了微服私行的福康安,拙著已经写明

    。时至垂老几十年,福康安就是胸量再窄,再能计较恩怨,那口子气也早暖化了。本来事情若到此为止,柴大纪兵

    困、福康安来解围,他亲自到城口关防欢迎,也就罢了,福康安对城中军民一念怜恤,自觉可以大度放柴大纪一马

    ,着县令传叫,老实跟来辞功服罪,不但无事,还可叙功,一天恩怨也可化解于无形。无奈前头乾隆已经知道柴大

    纪孤军坚守孤城,为坚兵士守城之志,不但有旨表彰柴大纪。‘忠能俱全心如皎月”而且继而下旨叙功,晋封柴大

    纪公爵,心中自有一份荣耀,现在听“福公”传叫,呼喝如同下隶,又说及台湾全局失陷责任。他极性高气傲的人

    ,官场升迁屡次被福康安说“此人不可重用”压了又压,早已积郁含愤满腔。连日感冒卧床高烧,再加上疲累得神

    思恍惚,饿火又中烧,越发火气旺盛。听了丰开生传“大帅令旨”,眼一睖说道:“有什么可谈的?我已经老了,

    就等着死了!你去回复钦差,敌军新败,要严护城防,防止偷袭报复。今晚护卫大帅安全都是我的差使,后半夜看

    过城防,我再过去侍候。”
      丰开生无奈,只得又踅回衙门。军民同守一城,平日争抢口粮的事当然不少,老百姓饿死近半,军队好歹还有

    棉籽壳可食,原本也有些不和气,听了这话不受用,脸色也就不好看,只拣着能说的回禀福康安道:“柴公爷说要

    维持城防,保护大帅安全,后半夜才能过来,请大帅鉴谅。”福康安听他说“柴公爷”,心里略不自在,但也没想

    到还有那些话,因还有一大堆事要料理,也觉累上来,因笑道:“那就算了,他好好办军务,会议时再见吧。”倒

    是王吉保,原来和胡克敬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哥儿们,胡克敬是在金川战场护他才中了流矢阵亡的,这档子往事

    他心里清清爽爽,对这个柴大纪从来也没有好感。踹营增援不力他不高兴也罢了,入城不见柴大纪来“护场子”更

    不是滋味,见又不奉召令,丰开生面色言语有异,他有心的人已经瞧科不尴尬,拉了个背场问丰开生:“他到底是

    怎么回事?”丰开生这场合便不肯替柴大纪瞒着,一五一十全兜了出去。王吉保听着气得脸发白,督促人赶紧给福

    康安造饭,趁着没人,瘸着腿进来,跺脚臭骂:“他他妈真正的王八蛋,给脸不要脸!”
      “你这是怎么了?”福康安正磨墨,偏脸见王吉保进来开口就骂人,笑道,“哪个惹着你这猢狲了?”
      “还不是姓柴的!我们跑一万里来给他解围,要不然他这‘公爷’还不饿死去喂海王八?”王吉保气咻咻说着

    ,一字不漏把柴大纪原话传给了福康安,又道:“早知是这么个东西,方才大军不整队,进城搞乱我屠了这狗日的

    !”福康安此时已不是少年时躁性,极有耐心听完,接着磨墨,漠然说道:“这事到此为止,你胡说乱道是帮倒忙

    ,叫那个姓丰的进来问话,由我来料理。”
      这就种下了柴大纪的死因,接连三天,台湾府的同知、逃亡县令、县丞、同知纷纷由兵丁护送来诸罗开会,福

    康安再不提柴大纪一个字。只埋头写折子奏本,安排会议节要程序,派一千兵马护送海兰察至鹿耳门港,合大陆援

    兵五千进击彰化,原驻鹿耳门的福建兵向凤山运动,佯攻林爽文的老案,造成钳形攻势扫荡全台。临会议这日,他

    照常起了个大早,在曦光中练了一趟太极拳,又丢了一阵石锁,玩得兴起时,那四十斤石锁在他手中上下翻飞轻如

    羽毽,贺老六和一干侍卫侍立在旁连声喝彩:“好!”正热闹间,王吉保从前院进来禀道:“官员们都到了,请大

    帅过去训示!”
      “鹿耳门有消息没有?”
      “回大帅,平常来信都是午后。现在没有。”
      “再传我的令箭给黄仕简,增加二百枝火铳给他,严防敌军偷袭台湾县城。以前传令他说什么?”
      “他说兵士们现在有吃的,林爽文来了,叫他有来无回!”
      “八卦山方面呢?”
      “吴德贵今天早晨报说,请再增拨三千斤火药。”
      福康安站直了身子,揩揩额前的汗,又极仔细地放下了袍摆,扯直弹去灰土,舒舒服服打了个伸展,这才说道

    :“八卦山,我说过是杠杆撬东西的支点。现在我们已经撬翻了台湾全境,不必再专门看守这个支点。命令他的人

    马全都开来诸罗,休整待命!”
      “是!”王吉保直挺挺答道,“这要大帅手谕!”
      “我这就给他。”福康安回身进房,就着昨晚的残墨写了手令递给王吉保,皱了皱眉头道:“你看看这院子像

    什么样子?中军二百人不当班的,全都给我铲草,把地扫干净。我们会议我们的,你们干你们的!”王吉保忙答应

    着,福康安又问,“柴大纪来了没有?”
      “没见他人。”王吉保木着脸道,“我问了他的兵——他们倒是按期来办差——说柴公爷犯了痔疮,还有老寒

    腿什么的,迟一会儿再来。”
      福康安不再说什么,命王吉保出去传令,从容地用青盐擦牙漱口,又吃了几块点心,这才出到签押房前院。前

    院却甚是热闹,几十个戈什哈士兵在撒扫庭除,铲草割黄蒿,清理碎烂砖瓦还抓到一条冬眠的蛇,高兴的、害怕的

    叽哇大叫,几十个官员都是乱起之后逃往台湾府和鹿耳门寄居的官员,自从遭难还从没有见到衙门中有如此欢畅快

    乐的场景,都站在签押房滴水檐阶下笑着看。还是丰开生一转眼见福康安从二门出来,忙道:“福帅来了,快迎!


      “给福大帅请安!”
      “给福公爷请安!”
      “给福四爷请安!”
      ……这些被丧乱战火洗礼过的文官一旦回到官场,立刻恢复了原貌,或端庄或矜持或媚笑或微笑,有旗员有汉

    员有远门套得上的奴才身份儿,各自身份不同,称谓也就一毫不乱。福康安平抬手臂,含笑说道:“他们院里清扫

    ,我们屋里会议。虽然听着热闹,那是升平祥和气象。你们瞧着比过年还要喜庆安逸,是不是?”
      “是!”众官笑着一齐恭敬答道。于是纷纷跟着福康安进了签押房上首的议事厅——也就是戏上常见的大堂了


      官员们一年奔亡离散,各自分手寄人谋食,日日如惊弓之鸟。此刻乍然又聚官场,似乎人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又像噩梦初醒,惊定思惊,感慨万千,自己人又簇凑了一处;往日恩怨似也化解尽净,患难相处,更有一份亲近

    之情。众人流泪拉手说话的、互相询问别后光景的,述说逃难凄楚仓惶的……这都是人之常情,不必备细说得。直

    到福康安在上头轻咳一声,嗡嗡嘤嘤的会场才渐次雅静下来。
      “众位,”福康安据案而坐,扫视会场一眼,神情变得安详庄重,“大家自然都有许多感慨的,一言难尽哪!

    但现在有大事等着作,先办大事,话留到以后说。连这个会议也不能搓绳子,我想了几条,如无错误或补阙,早点

    散会,留任办事,可成?”
      “是!遵宪命!”
      福康安稳稳神,沉着地说道:“八卦山一战壮了我的军威,高涨了我的士气;诸罗一战我原计划是十天结束,

    结果只用了八个时辰。”
      会场上顿时轻轻起了一阵惊讶赞叹声,但福康安的话很快又使会场入静:“这自然是帝德君恩三军用命,是皇

    上洪福齐天,社稷人民之福的缘故。有道是民有所愿天必从之。是上苍冥冥造化不许我中华分割!”
      “诸罗一战,局势已转而向我有利。”福康安说了惯常官场会议的“书帽儿”,转向说实事,“我福康安战不

    胜定局从来不轻言胜利。老实告诉大家,原来是想一年收复全台。现在看来,只用半年就能廓清全宇。”在一片兴

    奋的噪声中,福康安提高了一点嗓门:“叫你们来干什么?安民。绥靖。生业。——三件大事。我的安民告示已经

    发出,我军占领一地,该地民政长官立刻到任理事,也要出安民告示。
      “一是不问从贼平民,不设盗户看管约束,凡捉到天地会香堂堂主以上贼酋,一律按军功给赏,本人犯事既往

    不咎。
      “二是按内地办法,以声望素著的缙绅设置保甲,恢复乡村建制,清理地方治安。
      “三是大批粮食就要运到。登记人口造册,要按户发到赈粮。种粮、农具、畜力、草料……”他掰着手指一一

    详明分列,一眼见一个红顶子官员进了仪门,料是柴大纪,偏了偏脸只作没看见,接着说下去,“春耕要预备好,

    甘蔗、早玉米、红苕——不能渡了春荒备秋荒,凡收复失地的地方,如果地没人种,人流亡、饿死,我就和你不客

    气。完了——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就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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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2:40

     
    第二十六章 台湾善后冤杀功臣 王爵加身意气消融
     
      会场一霎间寂静下来,福康安偷觑一眼柴大纪,他在外边正和人吩咐什么,看去个子很高大,脸色却看不清,

    只走路有点蹒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会场。后头一个县丞已经发问:“请大帅示下,这都要用银子,钱从哪里支

    ?”
      “从军费里垫支。李侍尧的民政费用拨出后两下清结。”
      “原来地土,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经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农民?”又一个人起立问道,“有的地主遭难,全家

    被杀,地土怎样分派?”
      “分掉的地要还原地主,人予追究,要约束地主不得报复。无主土地先收官,然后分给赤贫——记住这一条,

    谁敢在这上头弄手脚捞钱,我用铡铡了他!”
      福康安侃侃而言,显见是深思熟虑早已胸有成竹的,见没了问话,又问道:“还有没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丰开生怯生生站起来道,“本地鳏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从大陆福建运、运些女人

    来?”
      会场里众人发出一阵活跃的笑声。丰开生却认真地说道:“从大陆来的,连我们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带家属

    。我们无所谓,三年任满转调走了,旗营绿营是常驻,没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陆鬼混,和当地女人混。大陆不

    准女人渡海,当地也缺女人,光棍汉多,造反就没有顾忌……总之,我说不清楚……反正没有女人不行。”他说着

    红着脸坐下,会场上人都轰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这个

    欲,就要横生是非。笑什么?我认为可以解禁妇女入台,但这件事要请旨施行。”众人见他一本正经,脸板得阴沉

    ,一阵发怵,料想他还有事要说,都低下了头。
      “没有话了散会。”福康安说道,“已经吩咐大伙房作好了饭。吃过饭,到中军计财处领盘缠和关防。”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乱响后人们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身笑着送众人出了大堂滴水檐,远远

    见柴大纪过来,只作没看见,和几个县令点头敷衍着说几句,倏地收了笑脸,冲柴大纪道:“你就是柴总兵吧?怎

    么这时候才来?”
      柴大纪早已觉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问到头上,还是受了一惊。他也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旋

    即平定了心头慌乱,却不肯失礼,从容趋前一步叩下千儿,说道:“标下台湾总兵柴大纪,叩见钦差福康安大人—

    —回大人话,因为城门禁令已经解除,连日逃亡回归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关防恐有奸民潜入滋扰,所以要加紧布

    置,今天一早标下就过来了,当时没有开衙门,又巡城一匝,来见大人时正在会议。未奉钧命不敢入内,所以——


      “我问的不是这个。”福康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入城已经三天,为什么不来见我?”说着,像鹰

    隼盯准了小鸡,居高临下凝视着柴大纪。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饭,就在大伙房门口吃,见这边风色不对,都停了说笑

    嘈闹,怔怔地看着这边情势。听柴大纪跪着说道:“原来城防被围,大帅命人射进两封箭书都收到了,书中有钧命

    ,无论破贼解围与否,该员柴大纪均不得擅离职守,切实剀要维持诸罗治安。标下是奉钧命办事!”他已听出来福

    康安要无端寻事,语气里加了小心。但诚所谓秉性难移,柴大纪一世都是那种油盐不浸的刚愎人,做得不近人情,

    尽管放了小心,这些话毫无转圜余地,——就是要顶你一下,你怎么样?——这味儿还是带出来了。
      两个公爵,而且柴大纪封的也是一等公——这很明白,当时诸罗危在旦夕,乾隆是为了激励人心表彰气节,换

    句话说权当“柴大纪死了”来晋封的——品秩一样,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尊玉贵的

    天满贵胄,一个只是一郡军事长官,小小的总兵,就这么僵住了,话越说越拧。
      “我初入城,没有召见你么?”福康安面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这真奇了,我并没说你不迎钦差,难道

    丰开生胆敢说假话?你为什么不来?”
      柴大纪心中又惊又气又悲又怒,却不肯低头,直挺挺跪着,说道:“当时我在病中,有军医和地方郎中为证!

    对丰开生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但我说后半夜过来侍候是有的——子时我服了药,过来卫护县衙,大人已经封

    门。”他略低了一下头又倔强地昂了起来,“福四爷的功勋名声标下岂敢不知?你要怎样,大约是天知地知你知我

    知!听凭你发落就是!”
      福康安还从来没有受过部将如此顶撞。他自己就是负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样盛气凌人的柴大纪。杀心一闪而

    过,眼中火花烟然一闪,却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我无权革掉你的公爵。但我为全权钦差大臣,

    你眼中无我可恕,目无圣上其罪难饶。你说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说过你不可重用,我现在当众说你,你就是不可重

    用,你怎么样?”
      “哼!”柴大纪一脸的不服相,别转了脸。
      “你不能再任总兵了。”福康安冷冷说道,“台湾总兵把台湾失陷给林爽文,军法无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总

    兵——你有话可以向军机处禀告,同时,我昨天已经传令,撤掉黄仕简任承恩的职,今天也同时宣布。用船送你们

    到福州,和常青一样,革职待勘!”说罢转脸,又大声道,“柴大纪的兵权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编!”他冷酷地看

    一眼梗着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纪,毫无商量余地地道,“你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柴大纪硬硬地行了礼,长步迈出了县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还是他当巡检时吃醉了酒,冒犯了“

    国舅衙内”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调任湖广武汉城门领,票拟都下了,又没了声息,想起转调长沙观察道,又是吏

    部挡住,转调兆惠军中当参将,转调……都蹭蹬磋跎了……全都拜赐这个哥儿……看看这座孤城,想想在这里坚守

    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脚步也变得踉跄,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虚空软弱。他的心

    在柔荏中又一动,强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风,猛地一跺脚,上马飞骑而去。
      平定台湾,自诸罗大战以后势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预期还要快。其时李侍尧又调来贵州和湖南新练的营兵

    一万协助作战,三月之内连下凤山彰化两县,至此台湾全境势要城市山川重地连成一片皆在清军手中。只是逃走了

    林爽文进入山中,和台湾土著合兵约有不足一万,盘据在打铁寮一带山沟中,称帝也还是称帝,这皇帝穿破烂衣,

    吃红苕为生度日,已经一蹶不起了。
      福康安连战连捷,得胜奏报揭帖红旗雪片价奏到北京,军机处诸臣和颙琰自都是弹冠相庆喜形于色,惟独和珅

    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为颙琰见了诸罗大捷的奏文,高兴得说漏了口:“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

    ,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户部和内务府的财务——手头库银太紧了呀!”他的账目都已走干净,私立的小账也早已焚毁

    。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这些钱财可不同于督抚官吃亏空,弄个几百万就惬旗息鼓,或州县官凭打官司、原被告身

    上一次弄个几十百千两不等,捞成个团团百万富翁就罢手归里。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财政,圆明园、内务府、户部

    、兵部、各省藩库一笔小账目就是百万两、大的到上千万,成笔的都拨到厂长二姑和吴姨姨的账目上,又转进和府

    账上……
      他有多少钱财?他自己也说不清,长二姑吴姨姨也说不清,刘全其实也只晓得园工上的出入账,也说不清。他

    只能几百万几百万“粗估大约”——恐怕已经几亿了吧……这个数字任何一个贪官想起来都会心惊肉跳的,因为清

    政府每年全部收入库银才一千多万两啊!只要这几个部一齐查,只要有一笔银子银账不对查出纰漏……掀翻了,他

    就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贪官,什么严嵩严世藩——那也是头号的贪官了,比起来实在是小巫之小巫了!……懵

    怔了好一会,才想起要到进西华门递牌子了,自己还在洗脸,手将插未插空悬在盆子上发愣,自己也觉好笑的,忙

    洗了脸。此刻怜卿才懒慵慵地起来侍候,和珅坐着,她站在背后慢慢梳理他的花发,小心地总着发辫儿,恰吴氏挑

    帘进来,见女儿挨挨擦偎在和珅旁,又是一付娇痴慵妆,不禁微微一阵妒意,却向和珅道:“南边金陵货庄上送来

    十颗祖母绿。你要不要看看再入库?”又哂着女儿,“这梅花攒珠儿头钗是戴着睡觉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见你戴

    的荷包个缀七颗翡翠珠儿还缀着一串血玉红,下来跟你舅奶奶说,那一身头面就得三万两。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

    致。白落个名声儿——尽着外头说和家铺路都用玉石雕花儿。亲戚们再一瞧,可不就是成真的了。”怜卿只一笑,

    回了句:“娘的首面也忒老式的了——对了,他们送的珍珠粉,我给娘留了一盒子,回头叫彩格儿送过去。”
      “我该进去了。”和珅笑着站起身来,“女人爱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叫他们收库就是。库

    里银子要能换成黄的,或者就是珠玉宝石这一类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这一块,连同府里账上

    最多三座,张扬出去——像忠亲老王爷,库给人盗了还不敢报顺天府!太多了嘛!告诉刘全家的一声,十五爷侧福

    晋鲁奶奶的大舅子,就是保定府外那二百顷地,不论价高低,只要个收条过账就行。叫刘全晚上过来一趟——原还

    七天进来请个安,如今也越发懒了。”趁着怜卿出去提热水,又凑到吴氏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吴氏脸一红,打脱

    他手背,便帮着拾掇桌子上茶具。和珅自笑着去了。
      他想单独见见刘墉探探口风,因为在他心目中刘墉和他没有大的过节,和颙琰又谈得来,和颙琰的师傅王尔烈

    又是知交密友——但刘墉却不在军机处,一问当值的小苏拉大监,才知道阿桂刘墉和纪昀都去了毓庆宫,说是台湾

    又寄来了奏报。众人都去单拉下他一人,和珅便觉一阵失落,也只可懊悔自己来迟而已,却也疑惑,军机处还从没

    有由颙琰召集过会议,向来都是谁的事谁去回,今儿是怎么了?想着,拖沓着步子穿过满是阳光的径去毓庆宫请见

    颙琰。
      “就差你一个了!”颙琰显得精神爽快,一见和珅便道,“都知道台湾四县已经收复。昨晚皇阿玛高兴得吃了

    三杯老玉壶春呢!你坐,我们商计一下善后。”和珅除了阿桂纪昀刘墉,见颙璇也在,笑道:“八爷也来了。”还

    要请安,颙璇笑呵呵虚抬着手中素纸扇子道:“免礼免礼!翰林院要作文章,国子监的大学生们也要有贺文,礼部

    也有我的份。这大喜事少了我这军机处王大臣还成?”说得颙琰也一个莞尔,却道:“八哥,您也坐。这是薄海同

    庆四海共欢的喜事,迎接福康安大军返程是礼部的事,现在想找你们商议的,一件是叙功表彰,一件是原先台湾官

    员失守责任。再一件是善后——今天福康安有折子到没有?”他突然转脸问阿桂道。
      阿桂几个人齐排坐在矮几傍吃茶微笑,听颙琰问自己,忙一欠身答道:“今天用六百里加急送来两份。还没有

    拆看。”说着双手捧着两封火漆缄封的通封书简送了上去。
      “哦,这么厚的?”颙琰接过来端详了一下,掂了掂,小心剪开了,又想想,递给颙璇,说道,“八哥,这一

    份请你先看。”自己又剪了一封看了一眼就递给和珅,“这是善后折子,要钱的,你先看吧。”和珅接过来,却先

    看后边,见写“总计需银一百七十万两”皱眉沉思一下,突然一笑,说道:“晓岚,不知台湾府共有多少人?你大

    概看过福建《方志通览》的了。”
      “唔,这个不能记忆详细了。”纪昀见他笑,有点莫名其妙,一手握着大烟锅子嗞吧嗞吧猛抽,沉吟着道,“

    康熙五十六年统计的是一万二千人,现在过去七十多年,人口滋生繁衍,加上大陆移民大约有三十万上下吧。”和

    珅道:“也就这个数儿,福四爷要一百七十万,每人平均到六两不足,这要放在内地,是小财主的收入了。”颙琰

    自然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却也嫌福康安手脚太大,赏赐恩典从来都过份奢侈。他沉吟未语间,纪昀却在细看那折

    子,笑道:“爷和和公没有看仔细啊!这说的事很多,不单是赈粮,一是屯田,允许大陆士兵家眷迁来台湾垦荒;

    二是乡村保甲要重建,政府贷款购置农具,不但稻蔗薯粟,还要修设水利,栽种桑麻,引进内地织机;第三才是赈

    济,平均每户一两三钱四厘四毫,福四爷算计,用两年造成全境太平,消弭土著与移民隔阂,再用两年复苏振兴经

    济。不但不要大陆供应,台湾每年还可缴纳十万银子。”他一一掰算,“这是万世之利,福四爷筹划精密,而且他

    要亲自在福建台湾督办。我以为这个数目是切实的。若施行中不够,朝廷还应该再补贴些。”
      他这么详明解说,众人都听入了神,连颙璇也用扇骨儿拍打着手心沉吟。和珅永久的秉性绝不逆众,早已眉宇

    开朗带笑,说道:“这么大好事,朝廷自然要成全,请十五爷、八爷照准,请了旨意下来由我去办!”
      “这一份是要杀人的。”颙琰点着手中那份奏折说道,“听起来就没有那么祥和了。一个是总督常青,提督黄

    仕简和任承恩,总兵柴大纪。现在台湾粗定,要追究酿成大祸失陷台湾责任。整顿驻台旗营绿营营务纪律,福康安

    要拿他们开刀。”
      一下子要杀四名红顶子大员,而且其中柴大纪还是公爵!这般的心狠手辣,撼得众人心里都是一颤一震又一沉

    。总督常青不但平日在和珅跟前多有孝敬,连颙璇处年节时也贡物不菲,就是阿桂纪昀刘墉处也常殷勤省间,关照

    大小嘱托公私事务,厮混得极好人缘,现在骤然要杀,都是于心不忍。任承恩和黄仕简虽没有偌大的面情,但兵部

    、军机处阿桂那里却相熟的,而且二人的满洲主子一个是诚王府,一个是恭王府,和颙璇过从得好,杀狗也须看主

    人,这就令人难为,沉默良久,颙琰说道:“台湾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在这一任,不全是这一任的责任

    。儆戒一下是对的。这样杀要引得别处惊慌的。”
      “我看可以原奏请示皇上。”和珅抿了抿嘴,沉着地说道,“这事该由皇上圣裁。”颙璇在旁一哂,说道:“

    如今福康安的折子还不是奏一本准一本?像这样人命关天的,皇上也未必细细甄别,照批下来,岂不是我们误了?

    ”他想讲乾隆已经倦政,人命关天的事不能由乾隆甄别,舌头卷了几卷,话说得语焉含糊,也还大体明白了。和珅

    却道:“还有礼部呢,按八议叙上去,也可缴议罪银子赎过。”
      颙琰听得清楚和珅是想揽差使做人情,不言声默谋一会儿,问阿桂道:“你看怎么样?”
      “八议有议亲议贵议功这些减赦豁免条例。”阿桂说道,“皇上必定要问十五爷八爷意见的。和珅既有成法,

    你就说说何妨?”和珅自觉阿桂一句话就揭破了自己心事,众目睽睽下不觉微微的有些狼狈,只得说道:“常青是

    总督,下头还有省、道,台湾只是其中一府,就是十五爷说的冰冻三尺的话,乱源不在他这一任,更不能以一郡之

    罪加于两省首脑。他的罪是台湾乱起时不能扼制扑灭,又惊慌失措乱调沿海驻军。这也不是死罪,应该革职,交部

    议罪。黄仕简和任承恩是打了败仗、畏战怯敌调度无方,这是死罪,按八议条例他们都是功臣子弟,黄仕简无后,

    任承恩也没有子嗣。功臣绝后不合于礼。因此也有减免的理。柴大纪的情形我不知道,但在台湾坚守诸罗一年,功

    可以抵过的吧?”
      颙璇一边听他说一边看那份折子,放下了手说道:“我看福康安要杀的就一个柴大纪。他的罪是三条,林爽文

    事起,彰化情势紧急,柴大纪带着兵视察城防,县令苦苦哀求驻兵保护,他怯战畏敌弃城回营,致使彰化失陷,这

    是全台大乱的导火索。第二,诸罗坚守孤城,是诸罗县城军民并肩作战万众一心捍卫的结果。八卦山是全台形势之

    要,与诸罗近在弥密,官兵畏战不能掌据,致使全台交通中断,军事瘫痪。第三,自柴大纪任台湾总兵,纵恣自大

    ,且居官贪默,较之地方文官尤甚,并将台湾所辖守兵,私令渡回内地、贸易牟利,驻守之兵所存无几。致令全局

    糜烂溃败时无兵可调无兵可运。虽然坚守孤城不无微功,比起所犯罪科,仍死有余辜。”这都是福康安在折子里慷

    慨陈词备细说明了的,道理事实十分详明,语气也斩钉截铁,颙璇说得语气沉重,众人听着,都从心底一阵阵泛起

    寒意。颙璇说着,嘴角也泛起一丝苦笑:“这确实又是一番道理。他毕竟是台湾总兵嘛!”
      “就这样,把我们的意见汇总结皇上,由天命来断吧!”颙琰也觉得柴大纪太冤,但千里万里外头的台湾事务

    ,京城里的大臣凭什么驳福康安?只好叹息一声道:“总要有人负责嘛!”刘墉是早就隐约听说福柴二人多年那些

    芥蒂的,咬着下唇想,总归没有来由指摘福康安公报私怨。就是这位皇十五阿哥,又何尝与福康安没有纷争?这是

    说不清道不白的一团乱麻,只好道:“还是把他四人都交部议处,甄别之后再勘定好些。”和珅却宁愿颙琰福康安

    二人闹个满拧,顾得了对付福康安就顾不了“照看”自己,但觉不好再顺这个题目说下去,只道:“福康安看来不

    单能打仗,文治才具也很看得,要把台湾治得道不拾遗,他在洛阳惩贪倡廉,至今还有口碑呢!”纪昀摇头道:“

    洛阳那个不足为训。台湾这确是经济之道。”颙璇是说话最没负担的,笑道:“这个才具满该进军机处料理民政了

    。”正说着,见王仁过来传旨:“皇上叫十五爷和纪中堂和中堂进去。”
      三个忙起身一躬答应“是”,待阿桂几人也笑着辞出去,这才随王仁赶到养心殿。直入中殿进东暖阁,见乾隆

    半躺在安乐椅上看书,怀春站在一旁侍茶,三人齐都跪下请安。
      “噢,来了?”乾隆听他们说话,把那本《吟香室诗钞》放在几上,坐直了身子,笑道,“方才派人到军机处

    。说是你们在毓庆宫会议,是什么会议?”和珅见乾隆望着自己说话,忙道:“是议台湾的事。昨个立功将士的叙

    保奏折已经呈给御览,今天议的是——”他没说完,纪昀接口说道:“毓庆宫没有会议。大家有事请示十五爷,碰

    到了一处,八爷也去了,一处议论了台湾的事。”因将方才大家说话约略转述给乾隆。
      乾隆捻须而坐,静静听着,脸上泛出笑容,说道:“他要用四年治好台湾,不但不要朝廷供应,还要缴纳赋税

    ,这个志量极可嘉。打台湾是武功,这是文治,傅恒可谓有后!昨天和珅进来,说总共军费用度一千一百万两。说

    都像福康安,几年就精穷了。朕问他,台湾这岛再买一个,朝廷出一亿,问和珅能不能买来?——这是大功劳大事

    业大勋绩嘛!说那么多的枝节!颙琰,你看福康安怎样封赏才好?”
      “还是皇阿玛看得是。”颙琰说道。福康安立功受奖他有一份妒忌,但和珅受斥,又觉得称心如愿。脸上带着

    微笑,说道:“和纪昀议过,他已经是一等公,又不能封贝勒贝子,已经无爵可封了。可否赏食郡王俸,一等公承

    嗣顺延至下五代?”乾隆一笑,说道:“这是挟了不赏之功,很犯人臣之忌的。纪昀,是不是啦?”
      纪昀心中陡起惊觉,不知乾隆是什么意思,忙坐直了一下身子,拱手答道:“我大清不曾有过鸟尽弓藏之主。

    ”颙琰也疑惑地看着乾隆,却没敢问话。
      “封郡王。”乾隆笃定地说道,“福康安的功劳,早就应该封王,只是限于成规制度没有先例罢了,朕这里立

    个规矩,颙琰你要记住,要有这种胸襟胆量。后世满洲亲贵确实伟业可著的,一定要给够名分,这样才不失士子进

    取之心。”
      颙琰和纪昀都怔住了!自从顺治开国之后,康熙铲除三藩之乱,大小战争多少场,立功名将如云,还没有哪个

    封王的!乾隆怎么突然颁赐偌大的殊恩?
      “这件事在福康安进驻打箭炉,扼制英国觊觎西藏时就该办的。”乾隆捻须说道,“顺康两世是开创之主,雍

    正爷与朕是守成之主。守成也要开创,以开创为守成,所以才用心造十全武功。纪昀,你真的以为朕只是为了粉饰

    太平盛世?”
      纪昀端肃坐着,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再也没有他心中那种剧烈的震撼,那份强烈的冲击,引得心脏卜卜直跳,

    冲得血脉贲张。他原以为乾隆老迈,已经糊涂得只知道游悠余年颐养精神,不料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十全老人

    是粉饰,十全武功——不停地运作这庞大的国家机器,都是为了它能不生锈,还要增强上下和谐,填充这种活力!

    ……他一时想不清楚,怔了怔才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蠢。”
      “你心思清明,学术渊博无人能及啊!”乾隆说道,“要不停的添柴,薪火才能相传不替。奉天养着多少异姓

    王?立了功,你就封王,养起来,有事去为国出力,无事就养起来。这是谁的办法?”
      “回皇上!”纪昀激动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躬身答道,“是汉光武刘秀的制度,叫‘功以赏爵,职以任能’。

    ”见颙琰用目光询问,又款款言道,“就是用高位厚禄作养有功将士,但不能立了功就赏职务办差事,二者不能混

    同。就是福康安封王,也不给采邑,不给兵权的吧。”
      “采邑给五百户,”乾隆笑道,“王府护卫五十名。”
      这下子颙琰也明白过来,一笑说道:“皇阿玛,侯爵是五百户,我们何妨大方一点?给一千五百户吧!”
      “唉,朕是老了。”乾隆抚了抚花白的前额顶,喟然叹道,“有时清明,有时忘事,就是你说的好,照办吧。

    ”纪昀此时方知乾隆深有自知之明,因道:“这么大事,要大脯天下。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要分一串钱,酒肉各二

    斤。上次有旨说还要大赦天下,除十恶奉特旨的外一律减等处置。昨个儿又有旨没了这一项,却又加了恩科。请皇

    上旨,是否两旨并行。但要并行,又必得追加拨款……”“这个你找和珅,由他来计划调拨。”乾隆爽然一笑,“

    原来是两次旨意?朕竟忘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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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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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6:12:50

      颙琰这才说到惩治常青等人肇乱镇压不力有罪的事,双手呈上福康安的奏折,说道:“请皇阿玛御览。”乾隆

    接过两份厚厚的奏折,信手翻了翻就放下了,略带无奈地苦笑道:“这样长的文章,字也小,朕已经不能细看了。

    赏功的事可以依着福康安,罚罪要持重。犯官一律解来北京,由你们亲审,也要听听他们的折辩。台湾现在只是粗

    定。第一要务是要拿到林爽文,传旨给福康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解到北京明正典刑的最好。内地几处如直隶、

    山东、湖广、四川、广西。邪教匪徒、天理教、天地会众滋事的还是不少,可以杀一儆百,福康安没有坐性,不是

    文官材料儿,可以传旨不必前来陛见,待拿到林爽文,他可以押解人犯一路耀武扬威嘛!他的治理台湾条陈如果可

    行,就交李侍尧办理。”
      乾隆入耄耋之年后,说话言语常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今日思路却格外清明。颙琰纪昀自然欢喜,听他长篇大论

    ,一宗一宗躬身应承。纪昀笑道:“臣这就拟旨稿,请皇上用玺。”乾隆道:“还是颙琰来办,这只是大体,下去

    你们再议一下细务,拟好旨稿朕再看。”二人见乾隆没有别的吩咐,起身却步辞了出去。乾隆觉得坐得太久,站起

    身来笑道:“朕的坐功已经不中用了。到院里散一散吧。”怀春忙放下手中银瓶,上前轻轻搀扶着他出了正殿。
      这是大好阳春四月,融融的太阳光从南照壁西斜洒落下来,明媚又且柔和,满院的铜鹤,鼎、厕佩、馏金齐明

    闪亮,晃得人刺眼,挨着地面处有些金皮已经剥落,斑驳铜绿倒显得宜人眼目。宫里不能栽树,春风拂荡着宫外的

    花香时浓时淡飘飘逸逸进来,令人呼吸心扉畅明,怀春扶着乾隆慢慢踱步,轻轻吸一口气,说道:“好香的呀!主

    子,是御花园那边飘过来的吧?”
      “朕也说不清楚。”乾隆摇头道,“现在圆明园那边准是万紫千红……苹果花、梨花……玉兰花?都像,又不

    是的……”他见照壁背阴处有几株纤嫩的何首乌和牵牛藤。他屈下了身子凝神注目许久,站起身来叫过卜智,吩咐

    道:“宫里不许栽大树,是为防贼潜入。这样的小草是春发生意,不要铲除。”卜智答应着,又赔笑道:“和珅进

    来了,在垂花门外头候着呢!”乾隆笑道:“叫进来吧。”话刚说完,已见和珅小步细碎进院,乾隆笑着命免礼,

    问道:“有什么事?”
      和珅看一眼乾隆,恭恭敬敬说道:“浙江送来请安折子,还有钱塘江堤加固需用银子,里头夹着折片,奏说窦

    光鼐已经殁了。这是主子关心的人,奴才进来禀奏一下。”
      “朝廷又失一正直臣子……”乾隆漫步散荡着,目光幽幽看着地,又仰望湛蓝的天空,似乎在告诉上苍什么,

    又像在询问什么答案,许久才道:“原想留给儿子用,所以朕没有大用,可惜了的……叫纪昀给拟个谥号来。请你

    八爷给福康安写信,关照一下家属……”他像想起了什么,又问道,“福康安要封王,你有什么想头?”
      和珅眨巴着眼,一时揣不透乾隆的意思,试探着说道:“奴才是刚刚儿听说。按福康安功劳这是天公地道。怕

    就是封得高了招人忌,于他反而不好。”
      “管事儿才招人忌。所以朕始终没让他进军机。”乾隆轻轻嘘一口气,“这是天意……有什么法子?”说着,

    他的思绪又悠然转回来,笑道,“记得朕说过给你的,台湾的事无虞,大定了,就要把禅位的事筹备起来。你是赵

    公元帅,只有人求你,没有你求人的,要谦和严谨些才好。自疑疑人,对景儿时候要吃亏。”
      这是乾隆每次私下单独召见都要吩咐的话,和珅早已听得耳朵灌满,仍笑着回道:“奴才谨记住了!——福康

    安在折子里说,要在福建引进桑、麻、茶树到台湾,还要在台湾制乌龙茶贡进来给主子,他要在台湾福建呆四年,

    亲自搬一篓茶给主子呢!”
      “你哪里知道福康安!”乾隆笑道,“他文武全挂子的本事,心胸又高,虑事也细。不急于回京有个逊功避事

    的心思。他不能在台湾耽那多年日,就在内地,比如武汉、开封、洛阳的就好,哪里有事就到哪——这么着好。”

    思量着又道,“台湾乌龙茶,朕倒真想尝尝。你写信给李侍尧。”
      “者……奴才记住了。”
      乾隆的旨意第二天就用廷寄发出去了,台湾虽然粗定,只是城市已握入清军之手,造反民军被打散了,东一块

    西一块聚进山林成了土大王。朝廷连旨催促进剿,福康安就在台湾府城坐镇指挥扫荡,费尽力气,前边打下一镇一

    乡,后头组建保甲,在丛林中艰难推进,文武军政一齐来,饶是如此,至乾隆五十三年才终于在打铁寮探明林爽文

    踪迹。由虾骨社、合欢社两处出兵夹击,又选屯练兵数百混迹入山为内应,打了三天,捉到了林爽文“朝臣”陈传

    、何有志、林琴、吴万宗、赖其龙一伙。得知林爽文逃往老衢崎——此乃林爽文最后案穴,又分南北两路大肆搜剿

    ,在一堆造糖废甘蔗渣中搜出林爽文和他的大将军庄大田。至此,这次震惊朝野的揭竿起义方完全扑灭。
      柴大纪就这样死定了。因为福康安的奏折要杀四人,刑部兵部的官员都明明白白,“福四爷最恨的”是柴大纪

    。常青自不必说,总督只有“间接责任”,黄仕简任承恩驻师大陆,“与台湾本土驻军究属有别”,议亲议贵下来

    ,这三人都是功臣后裔,而且黄仕简与任承恩二人均“无子”,循兴灭继绝之理,非犯十恶不诛。惟独柴大纪一条

    也占不上,守城有功丢地有罪、功罪相抵余罪死不足恤。解京部议下来堂堂正正,常青革职罢官,其余三人定的斩

    监候。一年之后甄别处情,黄任二人免决。只柴大纪在劫难逃。乾隆五十三年秋九月十四,羁押在顺天府的柴大纪

    被提刑官押赴柴市斩决。这日本来好好的晴日,突然浓云密布雷电交加豪雨如注。非时风雨大作,自然有些街谈巷

    议,说柴某临刑之际仰首望天,号呼称冤“庸帅(常青)无罪,畏战苟活失城失地者无罪,惟我柴某死守孤城罪不

    容诛!好公道的天!”刽子手也流泪,说道:“柴爷,我只能把活做得利索点——谁叫你做官朝中无人,又没有个

    好爹呢?”后人有议及此事,以为福康安诸般军务百无一失,收复台湾完全金瓯厥功甚伟。若论胸襟度量,比之乃

    父傅恒相去就远了。但此事若如乾隆皇帝清明在躬,不肯糊涂杀人,如何有这种颠倒是非之举?
      当下福康安封王诏旨发到,三军将士踊跃欢腾,自海兰察以下,贺老六、王吉保及待卫戈什哈无不弹冠相庆。

    全军放假三天、牛酒犒劳都安排在福州城郊,全城烟花火炮爆仗连放三日,缙绅耆老盈门恭贺,总督衙门设八十桌

    满汉全席,与筵人员全都是流水出入,六十岁以上老人不但“恭与荣典”,还另外赏有酒、肉、香烛之类,俱各乐

    得欢天喜地。只苦了李侍尧,忙得人仰马翻,招呼了里边应酬外边,吃过了喜酒再吃贺酒,跑过了城里又到城外…

    …他自己也是古稀老人了,一场忙碌下来竞累倒了。福康安在郊外大营也是各营串忙,安排水陆师驻扎营地防务,

    又送广东广西湖湘川各地抽调来的军士回营,颁赐奖银抚慰伤号,弄得晕头转向。听得李侍尧病卧,心里更是张忙

    ,委了海兰察提调营务,自带了刘保琪马祥祖一千人赶往总督衙门探病。早有戈什哈在仪门外,直接引他们到西花

    厅来见李侍尧。却见李侍尧身上裹着一床夹被,坐在安乐椅上正在吃药。
      “你唬了我一跳!”福康安一进门便笑道,“我以为还不知怎么不得了呢!看来不相干的。”
      李侍尧放下药碗,笑了笑,意思还要起身相迎,福康安抢一步上去又扶他坐了,说道:“我封了这么个王,名

    分上是高了,心里拿你作朋友看,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嘛!你跟着阿玛打黑查山那辰光,我还在保姆怀里呢!我心里

    看你是我的老叔叔呢!”李侍尧看了看跟福康安的人,一笑说道:“原来是你们,返谈店里的老人儿。都是好相识

    了,请随意坐,坐嘛!”福康安道:“戈什哈们都出去。保琪、同济、祥祖坐!”三人这才微笑着坐了。李侍尧摇

    头道:“我确实有病,也真的太累了——比打仗累啊……”他轻轻咳嗽几声,又自失地一笑。
      福康安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安慰道:“不妨的,也就这一阵子,过去就完了,你比我阿玛身子骨硬朗,好

    好将息就成。我在条陈里说的几件大事,单台湾府里办不来的。可惜朝廷不许我在福州,不然我们一同做起来看!

    ”说着一叹,又诧异道,“你好像还有什么话?保琪他们也不是外人,若不方便,请他们回避,你畅开来谈谈。”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李侍尧道,“你在台湾,我们几个天天一处吃大锅饭办事,什么话不说?有病是真的

    ,想说说话也是真的。单是身上累也还罢了,从骨头缝里累到心里,那滋味就难说了。”
      福康安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心中越发惊异不定,见几个人都若有所思含笑不语,恍然说道:“啊……我明白

    了!原来你们几个约好了的要诳我说话!”这几个人都是几经人世沧桑,电光石火中翻过筋斗来的人,都深沉得波

    澜不惊,只是微笑。刘保琪道:“制台没有约我们,可制台要说什么,我们心里有数。他大约要劝四爷激流勇退,

    他自己也要激流勇退的吧。”
      “我已经奉到廷谕。”李侍尧道,“要调到兵部任尚书,兼任理藩院掌院大学士。”说完又补了一句,“圣旨

    还没下,军机处和毓庆宫都是这个意思,也就是下个月的事儿罢。”
      福康安不禁错愕,瞠目结舌说道:“如今这里百废待兴事积如山,不会的吧?谁来接印?”
      “大约是海宁。”李侍尧无所谓地说道。
      “海宁?”
      李侍尧笃定地点点头。
      “不成!”福康安扫视一眼花厅,“他败坏福建吏治,发了财一走了之,我还要弹劾他呢!也好,我就在这里

    ,等着他来!”还想说什么,目光一闪,收住了。又缓缓道:“又要下什么雨,吹什么风的,大刚放晴,老鳖就要

    反潭么!”刘保琪接着他的话音说道:“学生没住过返谈店,他们两个住过,”他用手指指惠同济笑道,“当初贾

    士芳推过格,返谈店还有五贵登科一场盛事,这倒不假。他们五人——曹锡宝气死,方令诚气疯,吴省钦连连升官

    ,一个老鳖反潭,人人俱不得安。”马祥祖却道:“他们拉你同去看望钱沣,幸亏你犯了疟疾,就这样,你在贵阳

    三元宫一囚半年,你还指望着人来救你,你没有倒栽葱就是好的!”
      福康安听他们说笑起初懵懂,他毕竟天分极高的人,倏地灵机一动已经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

    老人就是与和坤作对的人!招降纳叛的一伙凑集在福建,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这如何不招那些权倾朝野势

    倾天下的人疾忌!!一时间想到他晋封为有清自三藩之后头一位功勋王爷,但觉脚下虚空得如万丈深渊,心也一下

    子直落下去,竟一时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语说道:“我辞了三次的,万岁爷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爷说的就是这件事。”李侍尧见刘保琪掏烟,自己也掏出烟斗,燃着了,慢吞吞说道,“我到北京其

    实就是荣养了,其实早年雄心壮志,这会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儿。四爷,你如今封王,已经是特出恩典—

    —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经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着您的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无论两广、川、

    湖、湘调来的,还都是您带过的兵……清军官场败坏,其实营务废弛军纪也败坏,别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独您的兵

    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王爷,恕我直言,若是别的将军,十个有十个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赏之功硬赏你一个

    王爵,如此风标崖岸,谁能承受得住?”
      这是透彻入骨的警醒语了,福康安早已听得身心一阵阵发寒,他的心随着李侍尧说话驰得更远,想到傅门三世

    荣贵、忠诚报国军法治府;想到颙琰多次说他“豪奢挥霍”,兵部人私议他养“骄兵悍将”;想到傅家奴才一个个

    都成了将军、副将;想到每当父亲冥寿,来赴筵的将军黄灿灿一片都穿黄马褂、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风贵盛场面

    ……他一阵胆怯,又一阵背若芒刺,冷汗已浸了出来。早年乾隆与母亲的事他多年来也多少听得一点宫里含糊谣传

    ,这种事为子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这念头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准

    而且看得远!思量着,深长叹息一声:“我一生耻于人言倚赖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剑立功名于当今,垂

    竹帛于后世。其实父亲一直在庇佑着我,皇上一直在呵护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办

    法。”
      四个人都注目着福康安不言语。
      “我要上表请旨,”福康安脸色异常苍白,声音也微微有点颤抖,“父丧未除,我就去山东剿贼,没有为父守

    灵,有亏人子之道。归还兵权,解散府兵,举家为老公爷守丧三年,然后我去奉天养病。我的王爵与开国诸东来之

    王有别,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从我儿子开始要递降,直到平常庶人为止。多年征战,我的腰部受损,也有了痰喘

    的病,也该退下去休养了……”他不胜其力地又咳嗽了两声,才止定喘息。
      几个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进不知退,骄纵傲上招来奇祸,没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瘪了,瘪得颓唐无气,都觉得

    有点意外,正面面相觑,福康安又道:“其实你们这些活我心里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头只要我打胜仗,每战必

    捷,朝廷用得着我就无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气凌人些只怕那些乌龟王八还怕些……唉,错了,从头到尾都不对

    头啊……”
      “王爷,没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济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弯子转得太急。你一辈子都颐指气使豪气干

    云的,就有这想头也要慢慢来。你并无危险也没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爷还是福四爷嘛!”李侍尧笑道:“小惠说

    的是,是历练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变得太快。”
      福康安此刻感念四人友情真是铭心刻骨,怅然一笑说道:“我都依诸位了,这么说还有事可干。海宁我不能让

    他再来坏台湾,要上折阻他来闽。皋陶也不要急着回北京,把我折子里说的几件大事办好再说!”他仰起身来:“

    湖广不是又有天地会闹事么?我去坐镇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见见十五爷推诚谈心,一步步退下来。”接着,

    扳着指头数述台湾风土人情,何处可以植茶树,哪里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场,此方适宜建作坊……一直说到晚

    饭后又秉烛夜谈,也不骑马,竞打轿回营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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