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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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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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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3:24

      乾隆说一句,傅恒便躬身答应一声“是”,未了又道:“钱度已经到了热河行在,要不要叫他递牌子觐见?”

    乾隆道:“明天两场筵会,没有空儿了,后日要带皇后看看这里园子,晓岚进来侍候笔墨加写起居注,也见不了人

    。大后日吧,你先见见,叫他时刻听旨意就是。纪昀,你现在是军机大章京,官位却不过是个部郎。皇后上次还说

    ,纪昀该往上拔拔,不日就有恩旨,晋升你为礼部侍郎,仍在军机处行走。前头有个高士奇,一天连进七级,但晚

    福受了损,几乎没有下场。所以,要小心办差,下头官儿面前要有身分。诙谐原是好的,朕也喜欢,什么事滥了,

    人就要轻慢。你今日对答尤明堂,才见到真正大臣之风,要好自为之。四库全书的事,现在公余就要留心,留心图

    书不用朕说话,留心人才更要紧,你似乎还没有上了心。上回说,朕也要开博学鸿儒科,这个差使也是你来操办。

    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听了乾隆这席话,纪昀已是心中一阵阵发热,感动得五内俱沸,堕下泪来,声音也微微发颤

    :“臣少年自负,狂傲不羁,以为布衣可以傲天子、慢公卿。入事圣君,已知圣学渊深万象包罗。臣之学识尽在圣

    主包容之中。今日尤明堂责臣学术不纯,实在也是一矢中的之语。承主上如此成全训诫,臣更当栗粟小心,以诚敬

    庄重事君事国。作一个圣君麾下明白事体的臣子,敢不警惕小心!”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说出诚敬庄重四个字,你就不愧良臣!朕不要你改了脾性,成个谨小慎微之人,也不

    是朕的本意。语云,与上大夫言,款款如,与下大夫言,侃侃如,这不过是个分寸,比如主子有忧愁烦闷,你周周

    正正给朕说《论语》,岂不闷上加闷?这只讲究一个心田,以敬以畏以庄以谐,无论怎样作都不会越了礼份。你从

    前并无过分,朕不过格外爱惜,白嘱咐几句,就变成了奏对格局!”说罢挥手道:“你们跪安吧,傅恒把各王爷和

    内地诸臣进的贡单留下。明儿你们再递牌子进来。”
      “是。”两个人毕恭毕敬向乾隆施礼,傅恒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捧给乾隆,和纪昀打马蹄袖跪了磕头,起身又打

    一千,这才躬身却步退出延熏山馆。
      待二人退出,乾隆看自鸣钟已是申末时分,伸欠着略活动活动筋骨,从延熏山馆正殿后照壁绕出来,却是和佛

    堂隔壁的又一处院落。中间池水假山,横穿一条小溪,活水绕廊穿房而去。四周房舍环廊,朱栏内俱是大玻璃窗,

    里边挂着蝉翼纱。乾隆随驾的后妃都住在这一个院子里,东厢住着淳妃汪氏,北边正殿挂着“静云幽深”的匾额,

    是皇后起居的正殿。西厢一溜也有十几间,住着贵妃纳兰氏和钮祜禄氏。这两个人平素爱热闹,在北京大内她们宫

    中养着无数的鸟,还有猫和狗,但皇后爱静,既住一个院,少不得将就着。纳兰氏、钮祜禄氏和汪氏都正在钮枯禄

    氏房里抹纸牌,汪氏眼尖,一眼瞧见乾隆带着王礼进来,忙道:“主子进来了!”偏身便下了炕。纳兰氏和钮祜禄

    氏也忙丢牌下炕,整鬓振衣趋出,一溜快步趋到静幽堂丹墀下跪了,莺声燕语请安:“主子吉祥!”
      “起来吧!”乾隆含笑点头,用扇子虚点一下,问道:“你们又在开纸牌算命了——你们主子娘娘呢?汪氏,

    你是掌厨的,皇后今晚进了多少膳?”汪氏随众起身,蹲了双福儿回道:“主子娘娘今儿特高兴,进了两块春卷儿

    ,一碗粳米粥,进得香,说奴婢的小菜拌得好呢!进过膳,又说闷,要查考阿哥们功课,将阿哥们叫了进来——您

    听,这是在教他们说国语呢!”乾隆仔细听,果然东暖阁里有人说话,却听不清爽,便往里边走,笑道:“皇后只

    中意郑二的菜,朕觉得也平常,倒爱进你制的膳。怎么,到郑二那里学手艺了?”
      汪氏抿嘴儿笑了笑,小声说‘主子竟是神仙,一猜就中!郑二跟我说,别的不传,只传拌小菜,每样都要用点

    腐乳,腐乳里还要兑点别的人想不到的佐料,娘娘才爱用……”说到这里便打住。乾隆止住步,笑着侧耳道:“法

    不传六耳啊?悄悄说给朕听听!”汪氏用手卷成喇叭形细声说道:“花椒糖水一匙。”钮祜禄氏和纳兰氏都觉她僭

    越轻狂,对视一眼,都撇了撇嘴唇儿。随着乾隆进来,皇后富察氏已经得报,亲自迎出暖阁来。乾隆果见大阿哥永

    琏、三阿哥永琪、四阿哥永璟应跪在炕前,一个牛高马大的乳娘抱着皇后的次于永琮,得意洋洋站在炕边:她是奉

    了旨的,抱着皇后的娇生子儿永琮,见谁都不必下跪,因而有这份自豪。睐妮子见乾隆坐下,忙从纱屉子后拧了一

    把热毛巾捧来,又倒了一杯茶小心放在青玉案上。乾隆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位棠儿介绍来的宫女,因笑道:“怪不得

    叫睐娘,这双眼睛真叫精神——放了足了?还走得惯么?”
      “回主子话,”睐娘深深蹲了个福儿,乾隆夸得她有点脸红,抿口儿一笑,说道:“只放脚头天有点不惯,走

    路太轻飘。第二天就浑身舒展,主于娘娘的话,还是天足好!”说着回纱屉子后,又取了几枚红得像玛瑙似的酸枣

    丢进杯子里,道:“这个最能滋养安神,听主子娘娘说,主子看折子过了困,常失眠,您试试这个……”乾隆见她

    一脸稚气,还在孩提之间,因笑道:“这么丁点大,懂得心疼主子,好!这里的人听着了,她还小,要熬不得夜,

    不许难为她!”富察氏笑道:“没人敢难为!昨儿晚她给我捏腰,磕睡了就蜷在我怀里睡着了,像个小猫儿,一碰

    又醒了,灵性得很呢!”
      说笑一阵子,乾隆才问阿哥们,“这阵子朕忙,查考功课都没来得及。张照老了,你们移到宗学读书,听说永

    璂还学会了唱青衣,永璟学铜锤?你们可真出息了!朕在你们这岁数,一天要练两个时辰功夫,平常侍卫都不是朕

    的对手,还要读书写字四个时辰,哪有玩的辰光?仔细着,明儿朕叫侍卫们和你们过招儿,当众出丑!”永璂、永

    璟都是那拉氏的儿子,当面挨训,那拉氏顿时涨红了脸。皇后忙替他们圆场,说道:“永璂、永璟还是好的,跟着

    太监管着,每日应时上学,如今四书都能背了。唱青衣的是十六叔家小三儿,”唱铜锤的是他五叔家老四。下人也

    有‘老三老四’叫的,就混了。宗学那边龙生九种,什么乌龟鳖鼋的也就有了。回京我自然请旨料理,三服以内的

    宗亲哥儿们,还是扎扎实实寻个好师傅,进毓庆宫读书。不的正经书没读上,倒沾惹一身花花公子味儿,那可怎么

    好?”乾隆呆着脸嗯了一声,说道:“朕也想听听你们的国语(满语),永璂你先说:布达,布达是什么?”
      “回皇上,布达是饭。”
      “宫室呢?”
      “鄂尔多。”
      “狡猾人。”
      “沙克珊。”
      “疼爱怎么念?”
      “戈什。”
      “大麦呢?”
      “……”
      “黍呢?”
      “……”
      “布,布是怎样念?”乾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回身取茶,永璟推推哥哥小声咕哝一句,转过身永璂便道:

    “回阿玛,布是‘漆’!”乾隆冷笑道:“这里还有难兄难弟串通舞弊,上的好学!你比他能耐,呼噜是什么?”

    永璟忙道:“儿子知道错了,呼噜是手背。”
      “珍珠呢?”
      “尼楚赫。”
      “乌珠?”
      “头。”
      “察喇”
      “酒壶。”
      “阿勒锦?”
      “阿勒锦……阿勒锦,啊,阿勒锦……”永璟挠着头,攒起眉竭力回忆,突然眼一亮,说道:“是——玛哈鱼

    !”乾隆嗤鼻一笑问道:“额森、额森怎么读?”永璟看着那拉氏,有些迟疑地说道:“肉槽盆儿!”
      “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
      乾隆原本无气,给两个儿子一激,心头火气撺了上来,“砰”地一掌拍在案上,将一只翡翠戒指拍得稀碎:“

    格拉玛鲁、吉利泄音喝蒙!(意即混蛋),声色酒肉的东西记得倒不少!索洛极什是什么?都给朕说!”
      “是……是……”两个儿子吓得面白如纸,碰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索洛极什是难耕地,额森是‘平安’!”乾隆怒视两个儿子,想来他们的“满语”都是在“肉槽盆儿”跟前

    吃酒,胡乱习学一点,越发恨他们不争气,咬着牙道:“大麦是‘穆济’,阿勒锦是‘名声’,黍是‘伊喇’!就

    知道肉槽盆儿玛哈鱼!——滚!”他这一声吓得奶妈子怀里的小永琮小腿一个紧蹬,“哇”地一声放嗓子大哭,永

    璂和永璟早磕头蹑脚儿去了。
      待奶妈把永琮哄得睡着,皇后见乾隆兀自气得挥扇不止,温声说道:“皇上您这又何必,孩子们已经知错,也

    给他们个改过的时辰才是。本来也是,如今满人还有几个会说国语的?鄂尔泰是讲得最好的,他的三个小子连‘按

    班’(部院大臣)是什么,一问就懵懂了,他也气得发昏。其实要问四书五经,还是知道的不少。比起外头那些落

    魄旗人,谁还学国语呢?再说了,两个贵主儿都在跟前,也要给儿子们存些体面……”好容易才劝得乾隆消了气,

    叹道:“唉……朕还不是为他们好?他们这个阿哥当得太舒服了,当年朕跟圣祖爷,才六岁,每天四更就起来,不

    但学国语、蒙语、朝鲜语、日本语,还学闽南话、暹罗语、缅语,学不会不能进早点!现在这是怎么了,斗鸡走狗

    、串胡同、会朋友,真和民间说的,一里不如一里了……那拉氏你也甭为这个臊的慌。孩子大了要管教,防微杜渐

    最要紧。”他指指正拱着头吃奶的永琮“他略长大一些,也是一样管,这是咱们大清的祖训。不的日后弄出一堆烂

    羊头王爷,和前明一样,只会吃喝玩乐生孩子,那是不得了的。璟儿和璂儿资质都好,要琢玉成器不是?将来当个

    贤王,好辅佐这个小孩子啊!告诉他们,一年之内学会满语,能用国语写策论,不然,朕连贝勒也不封他们!”那

    拉氏被乾隆当场排揎儿子,满心的不自在,听乾隆这样说,自觉恩情不减,也就回过了颜色,忙蹲身说道:“奴婢

    明白,皇上是教他们成人,并没有难为的意思,奴婢一定把这些话说到他们心里,将来当一个保太子,的太平定国

    王!”皇后见乾隆脸色霁和,遂笑道:“从北京到承德,皇上还没接见过儿子们,今儿一见就劈雷火闪一顿发作!

    这会子您已经平气,我还要劝您一句,您见臣子们比先帝耐性得多。虽说是严父,自家身子骨儿不是更当紧?——

    把个小孩子都吓哭了。”
      “这是祖宗家法。”乾隆笑道,“圣祖爷抱过我,没有抱过先帝,先帝从来不抱我,抱过永琏他们,朕也一样

    ,将来有了孙子,朕也抱。膝上弄孙,膝下抱子,晓得了?——对了,还有什好东西,原说拿给你们看看的,一发

    脾气也就忘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叠纸,道:“这是西洋、东洋各国的,还有蒙古王爷们的贡单汇总儿。你瞧瞧

    ,有可意的或者赏人要用的留下些,余下的除了赏人的都要入库,入库了再往外调,就麻烦了,又要记档,招人眼

    目。”说罢将纸递给皇后。富察氏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珊瑚珠七百三十九串 照身大镜二百面 奇秀琥珀二百四十块 大哆罗绒一百五十匹中哆罗绒一千匹 织金大绒

    毯四十领 鸟羽缎四十匹 绿倭缎一百匹 新机哗叽缎八十匹中哗叽缎一百二十匹 织金花缎五十匹 白色杂样软布两千

    九百匹 文采细织布一百五十匹大细布三百匹 白毛里布三百匹 大自鸣钟十五座 大琉璃灯十盏 聚耀烛台十悬 琉璃

    盏异式一千八十一块 丁香三十担 冰片三百二十斤 甜肉豆蔻四十瓮 镶金小箱十只 蔷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十

    罐 葡萄酒二十桶 大象牙十支 镶金马铳二十把 精细马镜十把 彩色皮带二百佩 精细马铳中用 精细小马铳二十七把

    短小马铳一百把 精细鸟铳十把 镶金佩刀二十把 起花佩刀四十把 镶金双利剑二十把 双利阔剑二十把 照星月水镜

    两执 照江河水镜两执…… 富察氏只看了一页,用手翻翻后边,却都是日用杂品,什么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金福

    寿盖碗、盆景、周云雷鼎、周父癸鼎、雕花箱子、紫檀大柜等等,密密麻麻数千种,都缀有进贡国国王名姓、数目

    、字太小不易细视。见那拉氏、钮祜禄氏都巴巴地看着,皇后一笑,将贡单递过去,对乾隆说道:“都不怎么合我

    的意,皇上晚间常在这里看书批折子,我要一盏聚耀灯台吧。跟着我的这些丫头也都大了,每人再赏她们一件织金

    花缎,有五六匹也就足够用的了。我不爱花花绿绿的,汪氏他们年轻,可以多挑点。”
      三个妃子看贡单比皇后仔细十倍。老实说,上头的东西除了武器,她们都想要,但有皇后的例子比着,要东西

    得有分寸,不能显着太贪,又要合自己的心,也是颇费一番心思,都看着单子,心里暗暗掂量。乾隆见小永琮在奶

    妈子怀里,瞪着乌黑的瞳仁好奇地盯视自己,由不得生了亲亲之心,叫了奶妈子来到身边,却仍是不抱,只在椅中

    探身逗着玩,问:“会说话么?叫皇阿玛!”小永琮瞪着眼,似乎想了一下,竟迸出一句:
      “皇阿玛万岁!”
      “好啊,连君臣都懂得了!”乾隆大喜过望,笑得两眼都眯缝起来,说道:“赏你一柄小倭刀!赏你奶妈子哔

    叽缎一匹,金花软缎十匹!你这大个子女人,穿上这缎子衣裳,必定是格外出眼。”
      一时汪氏已经挑好,她要一只紫檀雕凤盆架,一架玻璃大插屏镜妆台。忖度着没敢再要东西,钮祜禄氏因也中

    意那妆台,也挑了一架,又要了一只兽面汉玉方炉,一只脂玉雕西番莲瑞草方异,已是价值万金以上,也就足意了

    。但那拉氏却想替儿子们多要几件。她要了一对金胰子盒、汉玉双环喜字兽面炉一对,又一对金如意茶盘,又一对

    脂玉夔龙雕花插瓶儿。又看中了汪氏要的妆台,却只有一对,因见乾隆不留意,小声笑着对汪氏道:“妹妹,我见

    你原来的那副嵌翡翠檀香木妆台满好的,我的那副八仙庆寿的漆有点老。你这次挑了新的,把你原来的让我好不好

    ?”汪氏是乾隆头一个点名儿叫挑东西的,又颇自顾身分检点,这话听得心里老大不自在,又觉没法得罪这位位子

    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忍着气勉强笑道:“我的就是贵主儿的,有什么说的,您瞧这架好,等我到手了您着人来抬就

    是。”钮祜禄氏心里雪亮,她也觉得那拉氏贪心,微一哂在旁说道:“两架妆台三个女人,这里也弄出二桃杀三士

    了。汪氏的只要了那么点点,你还要掏?我库里还有两架翡翠的,妹妹着人到我那里抬就是。”
      “我哪敢要姐姐的呢?”那拉氏已是红了脸,冷笑道:“瞧着我贪,下头两个儿子,也得分沾君恩不是,三人

    一均,我还最少呢!”这一来汪氏也有了发泄口儿,小声咕哝道:“阿哥爷们自有份子的……”钮祜禄氏已有了个

    女儿,如今腆着个肚子,已两月没来癸水,她位分本在那拉氏之前,只为没有儿子不能扬眉,遂撇了撇嘴儿道:“

    皇上还年轻,我们又不是不会生。汪氏,就让一让儿,这种事将来还会有呢。”那拉氏脸上愈挂不住,问道:“姐

    姐说什么?我竟没听见!”
      三个人说话声音渐高,皇后早已听见,觉得她们太不成体统,在旁和颜悦色说道:“主子在跟前呢,有什么话

    下头说吧,仔细失仪!”乾隆逗着永琮,听富察氏说话,转脸问:“你说什么?”富察氏笑道:“没什么,她们挑

    东西花了眼,我帮她们出主意。”乾隆一笑,又转身,摸着永琮的小鸡鸡问道:
      “这是什么?”
      “钥匙!”
      “什么钥匙?”
      “铜钥匙!”
      “要钥匙干吗?”乾隆忍着笑,看了一眼挺着高高胸脯的奶妈子问道。
      “钥匙开门。”
      “开——门?”
      “开门要人!”
      乾隆和众人再忍不住,连太监宫女一齐大笑。那小鸡鸡却挺起来,“刺”地就撤尿,尿了乾隆一脸尿汁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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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3:34

     
    第三十五章 三车凌感恩皈朝廷 小奴隶行孝感天恩
     
      钱度觐见乾隆的事情一再展期,直到第七天的下午,傅恒的管家小王才跑到驿馆来,气喘吁吁知会道:“我们

    老爷在里头传出话来,请大人立刻递牌子,在烟波致爽斋候见。”钱度还要让茶,小王头掏出表看看,说道:“那

    可不敢,限我酉时回报的,我府里其实是军队,军法‘失期当斩’,虽说不杀,发落我到黑龙江当三年庄头,也很

    没意思。”说罢一拱手,勿匆上马,泼风价去了。钱度暗自嗟讶,也就不敢磨蹭,忙着换朝服、挂朝珠,理辫、整

    衣出门上轿赶往山庄,递牌子进来,径由太监导引至烟波致爽斋。离着正殿还有半里之遥,里边又有一重门,却是

    由乾清门侍卫守护。太监交待了差使给侍卫,指着里边甬道说道:“往里我不能进去了,直往前走,一排五楹大殿

    就是。那门前的几个大人,都是等着召见的。”钱度循阶进了大院,到正殿前,果然见还有六七个官员都在大乌桕

    树下等候,因见鄂善和庄有恭都在,便上前打拱寒暄。笑道:“二位先到一步罗?主子下来了没有?”
      庄有恭和鄂善都是深沉内向的性格儿,但庄有恭没发迹前就和钱度相熟,比鄂善就少了点矜持。鄂善一笑算是

    作答。庄有恭笑道:“还没呢,喏,主子在那边偏殿宴请车凌几个王爷,还有个黄衣大喇嘛、红衣大喇嘛。若傅六

    爷一出来,就是宴毕了。”钱度看看左右,人都面熟却不相知,没法说话,便和庄有恭攀谈,说道:“主子待这四

    位台吉恩厚,真是异数。七天八次大宴。自古臣王谁得过这样的殊荣?”庄有恭道:“是。诸王也真万分感恩。昨

    日他们花了三百两黄金,请纪晓岚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奏折,写得真是神完气足——嗯‘外藩之丸泥尺土,乃是中

    国飞埃,远域之勺水蹄涔,原属天家滴露!圣明垂统,继天立报,无为而治,德教孚施万国,不动而化,风雅泽及

    诸彝,巍巍莫测,荡荡难名。帝寿遐昌,伏冀俯垂鉴纳,庶存怀远之义。微臣瞻天仰圣,不胜屏营之至……’嗯,

    写得好,庄有恭不能办!”他摇着头,不胜感慨,钱度知道他噎起酸来没完,趁缝儿笑道:“你要得人三百,也得

    呕心沥血——”一眼瞧见偏殿侍卫太监匆忙走下丹墀站班列队,知道已经宴毕,忙道:“皇上下来了!”庄有恭忙

    转过脸瞧,果见傅恒已经出殿,接着是尤明堂、刘统勋、纪昀鱼贯而出,站在傅恒下首。接着便见四个戴着东珠王

    冠的王爷,躬着腰倒退出来。钱度笑道:“刚刚吃过酒,这么着往台阶下退,一不小心摔个仰八叉可怎么好?”
      “你以为这宴会也能吃饱喝足?”鄂善抿了抿嘴唇,算是“笑”,说道,“这是吃恩典,吃体面尊荣的。回去

    重新再吃——”话未说完,便停住了。原来科尔沁王陪着乾隆出来。四个王爷忙又跪下辞谢,拱手过顶恳请乾隆回

    步。乾隆笑容可掬,说道:“这几日你们也劳乏了,但你们既有心去北京朝拜老佛爷,朕不能阻止你们。老佛爷爱

    热闹,你们带来的歌手给她老人家拉马头琴,跳舞,她老人家准欢喜得不得了,礼物倒不必太破费。老尤陪你们回

    去,你们想送子弟到京读书,也允了,一并由尤明堂替你们安排。可惜这里的那达幕盛会,你们这次不能观赏,以

    待来年吧!”诸王听通译官译了,又复叩头,说了一堆蒙古语。这才小心翼翼退下。科尔沁王爷也辞了出去。乾隆

    目送他们出去,也不回偏殿,折转身便向烟波致爽斋走来。候在殿门口的十几个臣子立刻伏身跪了下来。只听乾隆

    脚步橐橐过去,一时又听纪昀出来传旨:“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右旗都统,张家口大营将军、副将进殿。其余

    鄂善、庄有恭、钱度三人随我来。”钱度这才知道方才那一群人都是武将,暗道:怪不得我都不认识。他移动脚步

    随着纪昀到了专门候见的正殿西配间。
      纪昀让他们坐在杌子上,自己却坐了下首,笑道:“这里不比外头,没有茶点招待,只好委屈老兄们了。各位

    可以在这里谈谈差使,等会皇上见了,只说部里不能办的事。如果时辰不够,横竖还要写谢恩折子,附一张片子就

    成。”
      三个人对望一眼,他们中间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尔泰的从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荫,已经做了知府

    ,又是考出来的进士,现在署理总河,比着巡抚还略高一点。如今他要给这个新进军机的章京汇报差使,有点于心

    不甘,因问道:“六爷和延清呢?他们不听听么?”
      “他们有别的要紧事。”纪昀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已经明白,只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六爷要布置秋猎一

    干细务。统勋大人给皇上说今年秋决的事,皇上就叫兄弟听听。”鄂善点点头,沉吟着说道:“砖河这边是我的专

    差,说是署理河督衙门,河督衙门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东的接口处运河,淤泥已经泛上来。有一

    百多里,船吃水不能过万斤。过了万斤就得雇纤夫拉,一个纤夫每天按两钱工银,枯水季节要加十几万银子工钱。

    北京米价上涨就为这个原故。清江口黄河、运河交汇处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来靳辅、陈潢村

    夹堤里头有几十万顷涸田,逐年卖一些还能补贴,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万亩。按每亩官价五两银子发卖,只能卖七百

    多万银子。后年之后便无地可卖,还要加增二百四十万岁银才能支撑,早点提说这事,免得朝廷到时没有准备。”

    他胸有成竹,详述各处漕运堵塞情形,说了足有半顿饭时辰,又道,“现在有翁、钱、潘三堂青帮保护粮船,道儿

    上不愁匪贼饥民劫夺,但押运钱不由军费开销。各地青帮还养活着一批闲汉、码头工头,费用也是不小数目。各项

    一加,每年没有五百万银子是断乎不能维持。现在是四百五十万,还短着五十万,没有旨意,户部是不会给了河工

    上的。”
      纪昀默不作声听完,转脸看庄有恭,问“砖河工程第五伦和你都参与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扬州赈灾

    ,查看河工,江苏、山东交界处淤塞,到底是怎么回事?军机处已经两次行文,怎么竟不见动静?”庄有恭一笑,

    说道:“不但漕运,就是驿道,各省交界处路段也是最差。因为这些处段都是中央管,并没有修河银子拨到省里,

    又在交界处,难以分段,又能推诿,所以不能统筹。”顿了一下又说自己的事,“已经收到军机处的谕旨,我解去

    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差,原在翰林院,还存着一批图书,有些宋版的秘籍,极为珍贵,有的还是北宋的孤本。我怕我

    到江南去主持南闱,这干子翰林们盗书,都封存了起来。但封起也不是事儿,一启封就又没人管。缴出去,又不知

    该交给谁,我的差使没有多少要说,不收学生钱,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还要请皇上面训。”他说完,钱度

    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说道:“铜政司——”纪昀笑着摆手止住了他,说道:“你们不是一回事。他两个谈完先去,

    你、我再谈——鄂公方才说的,兄弟要关照一声。户部每年实拨四百五十万不假,但海关上有直拨过去的,还有卖

    涸田的银子,实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据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银不止七百五十万,银子去向要

    报清。您再要五十万,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现有银子皇上已经觉得冒滥了,再多要,得有依据。还有涸田的事,我

    这几日从驾,太忙,没来得及知会。五两,其实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几次手,最后要卖

    到一百七十两,好田要卖到七百两。五两是靳辅、陈潢时的定价。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来为这弊政说话,肯

    定惹皇上动怒。这实在犯不着。兄弟不能不说到。还有黄、漕淤塞的事,都要权衡好。下头赚了银子骗你,你不知

    情,说给皇上,岂不代人受过?”
      “多承纪公关照了。”鄂善听纪昀这席话是一片好意,他再做岸,也不能不感动了,遂起身一揖,说道:“我

    在砖河上治理京畿的几条河,虽说繁杂无比,究竟是个小局面。不知道黄、淮、漕上这么多的利弊,实在是愚昧。

    ”“谁敢说鄂公愚昧!”纪昀笑道,“京师京郊这几条河最难治,从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为上流情势变幻

    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吓人,冲房破堤,到了旱季又变得小溪似的。还有北京城积水,泄洪,排污都要统筹。你和第

    五伦兄能几年内治好,皇上是十分赏识的!”说着,出门看了看,见那群将军们已经出殿,垂手下阶,又见傅恒招

    手,便回身道:“请鄂、庄二公这会子就过去。”因天色已经暗下来,纪昀又命小太监掌上灯来,和钱度接着谈。
      钱度和纪昀是老相识。没有进北闱时,常在一道会文吃酒。当了官一个出外任,一个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

    会在一处。钱度在灯下打量纪昀,只见他气度恢宏举止安详,钱度不禁笑道:“前阵在筵席上对诗,后又给主子娘

    娘治病,占尽了风流,起先以为只是小意思,今日窥见大道,竟有满腹的治国经纶。看你的城府,也是愈来愈深,

    我辈已经攀附不及,不是一个台面上人了。”纪昀听了一笑。他已经接到尹继善的信,知道钱度在南京泡妓院的事

    。很想规劝几句,但钱度在云南铜矿整顿有方,乾隆铜钱流通量骤增几倍,由此东南各省商产大盛,是朝野皆知的

    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么风流?你才占尽风流哩!铜政上的事,你不必说,前头都有折子

    。这就要调你户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让你听,也有让你知闻的意思。听听有益。”钱度不禁一怔,说道:“是

    户部?我怎么听成刑部了?”
      “原也有去刑部的话,票拟好,皇上想了几天,又变了主意,说户部差使繁琐,还是要钱度这样的干练人。”

    纪昀说道,“户部一满一汉两个尚书。丁建勋病了半年,已经殁了,那个图思德是图里琛的族弟,武将出身,操不

    来心。你虽是侍郎,其实一多半部务压在你身上。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里明白。”
      钱度双掌一合,一个“好”字已到口边,忽然觉得轻浮,就势一拱,说道:“钱度原是微末之员,仰邀圣恩,

    不次超迁到方面司官,已经是过望。原说去刑部,心里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胜任,负了皇上一片谆谆寄托之望。

    想不到皇上反复权衡,仍叫到户部当差。钱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许,唯勤慎恭肃、栗栗战

    兢、努力从事。这层心境如果皇上召见时不及表达,务请晓岚公代为转奏。”纪昀初见他兴奋得目光一闪,听是这

    番话,反觉比鄂善、庄有恭来得贴切,笑道:“这个何消吩咐?”又出门看看,道:“大约也差不多了,我们丹墀

    上候着去。”
      于是二人一同走出偏殿,沿滴水檐径直向东直趋大殿门口,在隔扇大玻璃门前鹄立等候。果听里边乾隆在说话

    ,似乎接见已到尾声:“回去各自办好差使。庄有恭朕没有多的吩咐,南闱之后就留任南京学政,随后还有恩旨。

    朕倒不虑你操行不纯,怕的是你专门挑选潦倒书生,心有偏向就不能公正取士。鄂善,本来有很多话要嘱你,但你

    自己都说了,朕心里很欢喜。从来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不小心是不成的。你去看看《梦溪笔谈》。包公那么聪察

    严肃的人,吏员们照样蒙蔽他。可不警惕么?此辈小人,无官之职,有官之权。从来站衙之利,过于坐衙,这是要

    格外小心的。真正要整顿河务,要学着点钱度——你们不是朋友吗?学着点。读一读王渔洋写的《况锺传》,你也

    会有心得,朕敢说钱度他就读过。朕也给你杀人权,但杀人还是要小心。朕和刘统勋裁夺秋决,一个一个犯人都是

    反复甄别。杀一个人,或为人父、人母、人夫、人妇、人子、人女,看似无关,其实一牵连就是一家、一族甚或几

    族,岂可不慎么?河务积弊太多。康熙年间每年花二百五十万两能办的事,现在花近八百万,怎么就办不下来?所

    以你初去,还是手狠些,待到见好,转为安抚,明白么?”接着便听到他二人哽咽声、谢恩声、叩头声。纪昀报名

    带钱度进殿,叩拜。乾隆没叫起。良久才听乾隆说道:“朕突然心动,这三卷里恐怕是有冤枉的。统勋,这几卷留

    下,朕再仔细看看,都免勾了,到明年再说。其余的,发文到刑部秋决照允执行。”二人这才知道刘统勋也留在殿

    里。便听刘统勋粗重浑浊的声音说道:
      “这三卷,奴才这会子也把不定了。但这样一来,今年才勾决二百十一名人犯,比之往年,似乎降得太多了点

    ,奴才有点疑思不定。”
      只听乾隆爽朗一笑,说道:“杀人少了还是好事。贞观年间,最盛时天下勾决只有二十九人。朕可没听说魏征

    、房玄龄他们‘疑思’。不要疑惑,这是治世之祥兆。你着实累了。回去吧,傅恒,叫两个太监搀着他出去!”这

    才转脸对纪、钱二人道:“你们起来。”二人忙行礼起来。钱度在灯下看了看乾隆脸色,说道:“法驾进城时奴才

    曾瞻仰过御容,比那天似乎又略清减了些,眼角有点发暗,敢怕是劳乏过度了……奴才远离主子在云南铜矿,虽时

    有恩诏奏议往返,终归不能如在京时,随时即能觐见,又事事无处请示,常恐自己鲁莽浮躁误了主子的事。每当月

    夜,常在孤岭下独对白烛,思主、恋主黯然泪下。今日回到主子跟前,心里这份欢喜真难以名状。”说罢便拭泪。
      “怎么都这样儿女情长?”乾隆笑道:“你们在外办差,朕也时时挂念着。这次本不预备调你来京的,因为你

    资历尚浅,骤登卿二地位,恐怕有招物议。恰好刑部侍郎出缺,接着户部也出缺,于你是个升迁机会。再说,铜政

    是整理好了,但你雷厉风行杀人太多,在那里积怨也甚多,不是久处之地。所以还是调回来,别人报仇就更不容易

    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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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3:53

      钱度没有想到,乾隆调动自己这么个微未小员也是左右审虑、前后瞻顾,设身处地心疼爱护,胸中一阵热烘烘

    的,眼泡里已汪满了泪。强忍着,泪水在眼眶中滴溜溜转,最后还是忍不住破闸似的涌淌出来。乾隆不禁失笑,说

    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见一个哭一个?”“奴才是感激惭愧。”钱度拭泪说:“主子如此高厚之恩,不知该

    如何报答!但我钱度实有愧对主子的地方,行为不检有辱官缄,所以愈思愈是惭恨不已,无地自容。”因将自己在

    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艳情拣着能出口的说了出来。
      “这件事已经有密折奏上来了。”乾隆听了不禁动容,叹息一声说道:“你能这样坦诚,很出朕的意外。你以

    此心事君,朕断无不包容之理。贪色,性也,圣人不能免。所以读《子见南子》章,朕亦以为孔子有色近芳泽的心

    。自古坐怀不乱的就一个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说了,朕就不再追究这种事了。大约你还欠了人家的风流债

    ?不然为什么去找人打饥荒?你的这个债朕不能替你还。去和傅老六说,让朋友们帮你为好。”说着,傅恒从殿外

    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有主子这话,我帮你,不过下不为例。皇上昨日说起,我还笑得不得了,钱度长得这么

    丑,还犯这个病儿?不过,从铜政司下来,没钱嫖女人,可见钱度在任上不爱钱。这是正反两说的事儿。户部是个

    管钱柜子的,去了精心办差。不然,头一个弹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给刘延清,再教你尝尝过堂滋味!”说得众

    人都笑,饶刘统勋铁面冷心,也不禁莞尔。当下乾隆又谆谆嘱咐许多,钱度又害臊又感愧,随着三人跪辞出来,已

    是风摇树影、白月映墙的夜分时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尽自身子骨儿强壮,也觉四肢酸软。他不叫乘舆,徐步

    出殿,沿着去延熏山馆的花间小路款款而行,众侍卫忙遥遥尾随。只头等侍卫索伦紧跟着寸步不离。
      此时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气寒,萧瑟金风扑怀。一轮淡青色的月亮,将满园草树涂了一层水银。药圃里种的

    沙参、桔梗、山丹、百合等等,还有柏林边一层层黄灿灿的野菊,放着清冽的香气,在凉得浸入脾骨的夜风中飘荡

    。从热河吹过来的霰雾,袅袅如缕,湿气在草上凝成露水,将乾隆的鹿皮靴都润得软如凉绵。这样的夜晚独自步月

    ,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着讷亲,现在成都调动整训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难以进兵了。阿坝草地秋天的蚊虫和

    虐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军饷,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军前?“尹继善能办事,不会有失漏!”乾隆几乎脱口而

    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敛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陕西布政使上官清离任调湖广、上万百姓到

    驿道上铲他的马蹄印迹,已成了轰动天下的新闻。拿问到部,连刘统勋也查不出他的贪污实迹——这个鬼是怎么捣

    法?乾隆搜罗着自己知道的官场魍魉惯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没有证据不能杀人,只好叫他夺职回乡永不叙用。

    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员,已经杀掉两个,又冒出个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乾隆越来越吃不准了。

    官不清民必乱,官逼则民反,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还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

    山东亲眼目睹饥民骚动的情形,当时在场还不怕,后来竟是愈想愈觉恐怖,几次被噩梦惊醒。想着、想着,又想到

    了易瑛。那么年轻标致的女郎,为什么自己会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为什么放她逃出山东?他又想到

    在城门外驿道口,和易瑛默默对望的那一刹那:“真是无声胜有声,朕和她有什么情愫呢?当时一声令下,就可擒

    她到北京……想她此时,也必记得朕……”接着,脑海里又冒出个棠儿,又想到被皇后逐出畅春园的嫣红姐妹,现

    在不知怎样……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随丈夫到了瓜州渡,这也是自己于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细,前头是水洼!”
      索伦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惊,才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果见前面是一带弯弯的水洼。看样子是从

    热河温泉那边引过来造的池子,蔚蔚蕴蕴、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弥漫在池面上,几丛芦苇在清冷的月色下来回晃动

    。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想事情走神儿了。从这里跌下去,索伦,明儿你就不得了。这是个池子了,倒满有点

    诗意的,遂吟哦道:
      风移蒹蔚影,水涌清波涟。
      月华映紫雾,疑是瑶池烟。
      索伦忙笑道:“主子这诗念得真好听!真好听!奴才听了真高兴!”他是老侍卫索伦拉希的儿子,一向在乌里

    亚苏台当差。打仗从来不避矢石,奉承人却是门外汉。乾隆听了,心里暗笑,说道:“既是好,明儿你背给纪昀听

    ,别说是朕吟的,听他怎么说。”还要往下说,忽然听见远处一片人声嘈嚷,像是太监们在乱叫,炸了夜似的,还

    伴着幢幢人影,仿佛在追赶什么。
      “有刺客!”
      索伦全身一震,也不及细思,一把拽住乾隆绕到水洼东侧草坪上开阔处。后边的侍卫们忽地拥上来,将乾隆团

    团护住。索伦指着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里边,拿!”几个侍卫答应一声,饿虎般扑了进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惊,见周围没甚异样,不禁笑道:“失惊打怪的,这叫做什么?这里头还会有了刺一一”没说

    完,他便打住了,因为侍卫喀巴儿在灌林中大叫一声,“在这里!擒住了——呸!这小兔崽子还敢咬人?”说着又

    惊叫一声:“你他妈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个人还料理不开,又拥上去三四个,在灌木丛中厮打了

    一阵,才把那贼降住了。四马攒蹄地拖出来掼到乾隆面前。喀巴儿揩着汗道:“主子,这小龟孙滑溜得紧。我们四

    个,还差点叫他钻草丛儿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细审量,这才看清是个小蒙古,年纪只在十五六间,穿一身翻毛

    皮袍,破烂流丢的脏污不堪,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头发粘得像毡套,乱蓬蓬的沾满了泥污、草节儿。乾隆见

    他瞪着眼看自己,便用蒙语问道:“你是蒙古人?哪个旗的?”
      “叫什么名字,能说说吗?”
      “你怀里鼓鼓囊囊,抱的是什么?”
      乾隆脸一沉,命道:“搜他!”
      “扎!”
      喀巴儿一声答应,上前“嗤”地撕开他的蒙古袍,从他怀里拽了出一个明黄包袱,就地摊开。乾隆张眼一看,

    一色都是吃的,牛肉干、祚肉、羊脯子、鹿筋……还有一堆揉得稀碎的点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这些东西干

    什么?‘饿了么?到街上讨饭也不丢人,干这一行,多吃亏呀?”那小蒙古仍是一声不吭。喀巴儿不禁失望,说道

    :“啥,是他妈的哑巴!”小蒙古却不懂,只躺在地下看着月亮发呆。
      “我来猜猜看。”乾隆用蒙语轻声说道:“你是个奴隶,因为偷了主人的东西被赶出来,亲戚朋友都看不起你

    ,说你是贼——蒙古人是从不作贼的——”“我不是贼!”小蒙古不等乾隆说完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要起,却被侍

    卫们死死按定,听他叽哩哇啦,似乎反驳乾隆。喀巴儿怒道:“你个没调教的野娃子,好好看看,这是比你们王爷

    还尊贵的博格达汗!不懂得好生回话?老子揍死你!”小蒙古只听懂了“博格达汗”四个字,仰着脸呜地一声号陶

    大哭,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发哽。
      “把他放开。”乾隆命道。说着,竟亲自俯身拉起发怔的小蒙古。他是个满脸稚气的孩子,身材中等,壮得像

    一头小熊,一身峥气,光着脚丫子和乾隆对看。乾隆见喀巴儿拿着一柄小刀,料是小蒙古的,要过来,递给小蒙古

    ,又命一个小侍卫:“把你的靴子脱下来给他!”那小蒙古也不吭声,接刀子就佩,接靴子就穿。乾隆一叹,对侍

    卫们道:“他确是个蒙古奴隶,叫巴特尔,在喀喇沁左旗给旗主放羊,他的祖父也是个骑营将军,比武时摔死了老

    科尔沁王的外甥,被贬为平民,又不幸弄翻了旗主贡王爷的祭酒,便沦为奴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祖母现在

    病重,躺在蒙古包里。临终想吃一顿饱饭,小巴特儿是不得已铤而走险……朕以孝治天下,举大节不计小过。”说

    完命道:“放了他。带他到王仁那里去,要些点心果子,各色肉食,尽着他带!——给他换身衣服!”又用蒙语对

    巴特尔说了一遍:“好好照料你的祖母,我跟你们王爷说情,革掉你的奴籍。有这么强壮的体魄,将来出来给朕卖

    命——朕身边有许多蒙古好汉呢!”
      小巴特尔眨巴着眼听他的话,忽然扑身俯伏在地,一阵颤栗似的啜泣,喑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起身

    跟着一个侍卫去了。索伦道:“这小鬼头好不懂礼,连头也不晓得磕!”乾隆道:“他还小,不习礼仪。礼,有貌

    有心,朕更重他的心——他说,往后不论在千里万里,走到哪里放牧,只要用他,一个招呼他就来!”几个侍卫听

    是这话,也都沉默不再作声。
      那达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集会,往年都在红城(乌兰浩特)举办。乾隆今年有雅兴与会,是科尔沁大草原从来

    未有的事,科尔沁王特地下令将会场从喀喇沁的王爷府向西移八十里,设在木兰(围场县)相邻的猴头沟近侧。这

    里向西是千里围场,北望是平坦无垠的大草原,南顾则是一亘燕山余脉,驿道绕山婉蜒,舍路嘎河、利嘎河横流其

    间,景致既美,交通亦复便利,历年是王府行猎的禁苑。草原上王爷的命令就是圣旨,快马传报,各旗各营各道各

    部牧民便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因承德到木兰再折向猴头沟有四百里地。乾隆和所有扈从、大臣、侍卫都骑的快马

    ,一天赶到木兰,歇息一夜。半日赶到猴头沟时,才是辰时正牌时分。科尔沁王早已先期到达,和东蒙古的察哈尔

    王、漠北蒙古的温都尔汗、札赉特王、土默特王、巴林王、喀喇沁王一直迎了三十里,一切请筵,献酒都在大拜台

    的牛皮帐幕中举办,种种盛情繁仪也不及细述。
      第二天便是那达幕大会的日子,乾隆一夜好睡,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骨碌翻身起来,对值夜太监王礼皱眉说道

    :“你们办差越来越不经心了!天这早晚了还不叫起?”王礼忙道:“这地方天明得早,奴才还疑惑是表出了毛病

    儿,对了对大家都一样。还有一刻才到寅初呢!”便替乾隆更衣,替乾隆穿上一件酱色江绸夹袍,外头套了件石青

    缂丝棉金龙褂,小心翼翼套了瑞罩披肩,束上一条金带,又挂一串松石朝珠,然后又将一顶天鹅绒台冠轻轻替他戴

    上。乾隆因见他脸上有几块肿包,笑道:“你自己照镜子瞧瞧,是个什么德性样儿?”王礼嬉笑道:“这地方儿什

    么都好,蚊子、小咬儿再厉害!昨晚太监没一个睡的,都在捉蚊子——纪大人左腮上也叮起个红包儿呢!”正说着

    傅恒和纪昀已经从外头进来,乾隆吩咐兔礼,笑道:“看来蚊子也识相啊,纪昀不是相,所以叮他一口!”纪昀笑

    道:“只要它尊君,也算守礼。”傅恒道:“奴才带的有熏香,还是岳钟麒送的。来时还嫌累赘,不想还派上了用

    场。”顿了一下,又道:“几个王爷天不明就来候驾了,请皇上用早点,也就该去看大会了。乾隆点头无话。一时

    用完早点,又喝一杯山葡萄酒,乾隆对镜照了照,满意地捋了捋寸许长的胡子,说道:“走吧!”傅桓忙抢一步跨

    出帐外,高声道:
      “万岁爷起驾了!”
      立时,帐外鼓乐大作,鼓乐声中响着悠长的号声,一声接一声愈来愈远地传呼:“乾隆万岁圣驾已到,草原上

    的雄鹰们,迎接我们的博格达汗!”
      乐声中乾隆徐步出来,见帐外一箭之外已站满了一排蒙古武士,足有上千的人肃穆森立,他似乎多少有点意外

    ,怔了一下,又见几位王爷都跪在列队的武士前面,向着这边遥叩,便摆了摆手。索伦将一匹玉鞍金镫的青骢马牵

    过来,王礼便忙跪下。乾隆踩着王礼的背款款上骑,吩咐纪昀,“去传旨,准备得好,朕很高兴。”
      “是!”纪昀忙应一声,一溜快步夹小跑过去传旨。便听三声大炮崩天裂地响过,八十面龙头纛旗由三百二十

    名赤膊的蒙古武士肘起来,插上纛车。每辆纛车各由八匹骏马拉着,真个风鼓旗展,猎猎壮威——徐徐向西会场而

    行。科尔沁王随侍左侧、傅恒和纪昀在右后侧,六位内外蒙古王紧紧尾随,旌旗蔽日、怒马如龙,逶迄而行。那达

    幕会场也只里许远近,须臾即到,上万名远近赶来的牧民绕场围成一个阔大无比的空场,早已是等得望眼欲穿,遥

    遥望见龙旗,都齐伏在地,嵩声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也许是那杯葡萄酒的作用,乾隆兴奋得满面通红,双手张开向下轻轻按着节拍,口中道:“你们是草原上的英

    雄!朕向你们致意!”那欢呼声越发山呼海啸一般。大太监王仁见傅恒给自己递眼色,精神一抖,“啪啪啪”连甩

    三声静鞭,那牧民们事先早已得过关照,立时便静得鸦雀无声。乾隆见月台已到,又款款踩着王礼的背下来,看了

    看月台上依次排着的各色遮阳华盖,对科尔沁王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有什么玩艺儿,都使出来朕看。”
      “有赛马、套马、射箭、摔跤、斗兽、跳舞、唱歌……”科尔沁王不无自豪地如数家珍,“不过先请皇上安坐

    。我们要先祭一祭纛旗。”
      “哦,祭旗。宰牛,还是杀羊?”
      “宰杀牛羊是草原家常事。那达幕开会祭纛,要杀一个有罪奴隶来祭。”
      他说得很轻松,乾隆心里却打了一个震颤。他还从没有临过法场,看着一个犯人顺顺从从被牵出来,由刽子手

    跟着。但既是草原古制,又是“有罪”的奴隶,也不好说什么。只随着科尔沁王引导,居月台中,在明黄华盖下坐

    了。果然见场西北角缓缓驶进一辆牛车,上面五花大绑着一个人,旁边几个剽悍勇猛的蒙古武士提着寒光闪闪的劈

    刀,威风凛凛进场,走近居中的大纛。喀巴儿却是十分眼尖,悄悄趋向乾隆御座,小声道:
      “主子,杀的是巴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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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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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报主恩巴特尔刺熊 全圣颜纪晓岚落马
     
      乾隆眼皮陡地一颤:小巴特尔又犯了罪,太出意外了。随着牛车越驶越近,他也看清了,确是巴特尔,穿的还

    是一身太监穿的蓝袍子,仰着脸看天,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乾隆沉吟片刻,己是稳住了神,微笑着侧身用蒙语问

    科尔沁王:
      “这是你的奴隶?”
      “这个不会错。是从喀左解来的,不清楚是哪个道的。”
      “每年那达幕会上都要这样祭旗?”
      “皇上,那是当然!”
      科尔沁王回乾隆的话似乎不十分经意,因为此刻场上进来各旗选出的一百匹骏马,驭手们披着红,一个个骄傲

    得像雄鸡似地挺着胸脯,兜马撒欢儿,无论男女老幼都在痴狂地欢呼,和本旗赛手呼应。科尔沁王看来也是马上豪

    杰,不时睨着那群马,竟不自禁兴奋地脱口而出:“——主子呀!你瞧那匹铁青驹子,我肯定它还不到两岁——”

    他突然意识到失态,忙起身惶恐地一躬:“皇上,我失态了……”
      “没什么,你是蒙古英雄嘛!”乾隆一笑,又问道,“这个犯人顶多不过十四五岁吧?”科尔沁王笑道:“我

    不晓得。大约是的吧。皇上想知道,叫我的管家来回话。”
      乾隆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乎有点嫌阳光刺眼,垂下眼睑想了想,说道:“这场合三堂会审问案子太煞风景。

    这也是你的家务。不过朕有个不情之请:你买朕一个面子,好么?”科尔沁王身子又向下低伏一下,说道:“您是

    万物之主,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光明神圣!博格达汗,我永远都不会违拗您的意旨!”乾隆拍拍他肩头,温语说道:

    “请坐下,听朕说。皇后娘娘多年来一直疾病缠身,今年遇到良医,已经痊好。她有心愿救一个人,朕已经替她还

    了愿。朕也发愿要救一个人,所以今天不愿见到你美丽的草原上溅了人血。朕送你一块奇秀琥珀,换取他的性命,

    可成?”
      “这是博格达汗的仁慈,您的胸怀比这无边的草原还要宽广!”科尔沁王因离北京最近,历代朝见拜谒天子走

    得勤,汉人的把戏也就略知一二,因顺口灌一碗米汤给乾隆,笑道:“小王这就叫他们放人!”叫过自己的王府管

    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管家毕恭毕敬向乾隆一躬到地,怀里抱了一面大令箭,用一种标准的蒙古贵仆特有的尊重步伐径直走到会场当

    中,大声宣布:“奉至尊无上的乾隆大皇帝旨意,特赦犯罪奴隶巴特尔!”会场上立时万民欢腾,许多人就地起舞

    ,有的把帽子、马鞭子扔得老高,高兴得跳着,旋转着,口中喃喃念诵圣主的英明。欢呼中一队歌女身着彩袍翩翩

    起舞,伴着鼓乐纵情歌唱:
      天上的云雀为什么歌唱?
      地上的鲜花为什么开放?
      雄鹰为什么高高地翱翔?
      秋风为什么吹拂起草浪?
      噢……都为了有我们的博格达汗,
      你是草原上光辉的太阳……
      乾隆两眼笑得眯缝起来,静静地听着这令人沉醉的赞歌。歌声中,巴特尔被人带到自己身边也没有留心。许久

    他才从如醉如迷中回过神,转顾间见巴特尔站在月台近边,因笑道:
      “又是一次。”
      “对,又是一次!”巴特尔道:“他们冤枉——”乾隆一摆手止住了他,说道:“现在不问案子,赦免了你,

    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走了。”巴特尔道:“我现在是您的奴隶,您就是我的主人,走到哪里我也跟着您了!”
      乾隆用黑漆漆的瞳仁盯视巴特尔良久,叹息一声:“那你的祖母呢?”
      “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她吃了您送的东西,笑着去了天国……”巴特尔垂下了满是泪水的眼睛。乾隆的眼睛

    也有点发潮,对傅恒道:“暂时你来照料。他还小,不要拘他。”
      此刻场上已经开始套马,一声“开圈”,左近的马栏门一齐打开,一千多匹马驹子狂奔猛冲,但见或黑、或红

    、或黄、或白、或栗、或青,各色没笼头的马如云似波,像流动着的马河,咆哮而来,直冲到月台前的空场上,围

    观的人早已闪避开,给这群怒龙腾出宽阔的豁口来。赛马手此时便分散各自为战。看台上的王爷们一个个呼吸急促

    ,两眼直盯着驭手和马群,双拳紧擦着看这惊险无比的场面。只见那些驭手一个个手持套竿套绳,像驾着木筏飘摇

    在急川上的船夫,矫捷地挥竿抛绳,寻找自己中意的马仔下手。科尔沁王满脸涨红,鼻翼翕动着,直勾勾看着骑铁

    青马的驭手,待到第二圈转过来,他竟忽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托巴格!我要那匹纯黑的——给我套!”托巴格

    答应一声:“是,王爷——”转眼就飞骑出去二百多步,此时草场上千马回腾万蹄翻飞,草叶与黄尘齐舞,马嘶同

    人呼共鸣,一派威武猛烈阳刚雄壮的气势。乾隆举起千里眼专看那匹铁青马,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无

    声透息,忽然一笑,把望远镜递给科尔沁王,说道:“你的勇士不负厚望,已经套住了那匹黑马——你看看!”
      “谢恩谢恩!”科尔沁王连连说道,急不可待地举镜望去,调着旋钮,咧开嘴笑了:“皇上,铁青马上的骑士

    是我的头号英雄托巴格——真有他的,给我在皇上跟前争了面子!”说着,托巴格已用马杆子紧套着那匹黑马,歪

    趔着步子渐渐近来。托巴格似乎想在乾隆和王爷跟前逞能,几次试着想跃上黑马背,那黑马每次机警地闪转了身子

    。拖拖拽拽地来到月台前,托巴格一个翻飞上骑,但未能如愿,口中不知骂了句什么,又勒紧了马套子收在前胸,

    劈手抓住黑马鬃,“噌”地一跃而上。所有的王爷几乎同声喝彩道:
      “好!!!”
      但喝彩声未落,便听那畜生“咴儿”一声长嘶,却不似常马那样妁撅子考查骑手,而是急奔几步一个打顿,撅

    着屁股猛地一退,又向前一送——托巴格几乎像个弹丸,被它一送老高,在空中打个磨旋儿直落下来,“砰”地一

    声砸在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那黑马却打着响喷,停了下来得意地向乾隆咴儿一声,呼呼透着气儿看着托巴格爬

    起来。托巴格狂吼一声“唿”地又一翻身上去,紧防着它前头那一手。那马却聪明之极,绝不重复前头动作,只是

    横着身儿拼命左右晃动,然后一个后蹶又向前一纵,托巴格被它扭得发昏,一个不留神,身子已离开马背,在空中

    兜圈儿一个半转,被斜掼出去!托巴格万分危急间双腿在空中一剪,一只单臂夜叉探海般平绞一周,已是翻转了身

    ,但死罪免了活罪难受,只听他闷哼一声,双手握着左脚踝骨蹲下了。但这蒙古汉子极其要强,“唿”地站起身来

    ,扭着脚又要上马。
      “你是好汉,套住它已经很不容易了!”乾隆在月台上说道,“现在你已经受伤,不要再驯了。”又对科尔沁

    王道:“他听你的,告诉他,草原上的马多得很。不要为此懊丧。”科尔沁王笑着抚慰几句,几个王府护卫过来搀

    着他去了。乾隆叹道:“这马四蹄雪白,在中原是有名儿的。叫千里雪地炭。等闲人驯不了它。马通人性,这也是

    缘分!”
      科尔沁王听乾隆夸奖马,顿时会意,指着马道:“谁来为博格达汗驯服这匹烈马?”话音刚落,巴特尔挺身大

    叫:“我来!”说着一窜而出。众人不及闪眼,小巴特尔已手捉套杆,挠住马鬃飞身上马。
      连马也没料到他这么敏捷,它似乎怔了一下,立即狂怒地在原地扭圈子,又蹶屁股,又撂腿,一下子把巴特尔

    掀起老高,巴特尔还在空中,它在下面已经磨旋儿般转了起来。竟把巴特尔头朝下脚朝上直撂下来。这孩子身手也

    真快,双手托地一弹,又来了一个马蹲,那马眼见他又要上跃,要跑,却被小巴特尔死死勒住,它掉转屁股就是一

    阵的猛跳乱踢。巴特尔被这畜生拽得兜地儿转,几次踉跄趔趄才又绕到马项前,伸手一提鬃,又是燕子般轻捷上马

    。这次他也学乖了,一上去便勒紧套绳,竟来个双手合十抱定了马脖子。任凭马百般折腾,被他四肢连缠带夹,竟

    似一帖揭不去的膏药般“贴”在马背上。那马又挣扎一阵,长嘶一声放蹄就跑。从乾隆到王爷们和侍从们都知道小

    巴特尔难关已过,大家松了一口气,向后仰了一下身子。乾隆这才觉得两只手心里捏的都是汗。
      小巴特尔骑在光屁股马上,起初被他颠得东倒西歪,两腿股间硌得生疼。但那黑驹子似解人意,越跑越稳,巴

    特尔真有点“秋风”得意的样子,轻轻用套绳拂着马臀,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一掠而过,发黄的秋草中各色不

    知名的野花,不断头地往后退,此时马儿已知背上主人手段,叫东向东,挥西向西,似游龙在云。兜了好大一个圈

    子才返回月台,巴特尔翻身下骑。几千双眼睛凝眸注视着这情景,突然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喧闹欢腾声,巴特尔

    牵马向乾隆深躬到地,说道:“博格达汗,这匹马一天能跑一千里。它是您的了!”
      “你可叫博格达汗出了一身‘大汗’呢!”乾隆笑道:“你既精马术,就作朕的马僮好了!”见科尔沁王把玩

    那望远镜爱不释手,乾隆又道:“这个就赏你了!”喜得科尔沁王离席连连叩头谢恩。
      第二天上午,乾隆带着从人回到木兰御营,此时两万余名绿营大军已遵傅恒号令,各按岗位布成一百里方圆的

    围场,里边围困着无数从远处赶过来的虎豹熊豺狼鹿兔麋麝野猪……为防野兽突袭御营,傅恒真煞费了苦心,除了

    在御营正殿周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外,还调了古北口的火枪队,用五十枝火枪暂充近卫。料着乾隆一定满意的,

    谁知乾隆自进围场,愈走愈是不高兴,待到进入正殿。已是沉下了脸。傅恒和纪昀都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紧跟着

    进来,见乾隆只寻折子看,又不敢多口,只好垂手默侍。过了小半个时辰,乾隆才放下手中奏折,援笔蘸了朱砂要

    写,却停住了,问道:“傅恒,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作什么的?”
      “狩猎。”傅恒小心陪话,揣摩着乾隆的心思道:“外头绿营布置,昨晚给主子回过了,主子一路实地看,不

    知还有什么疏漏,奴才这会子赶紧——”“朕昨晚已经说过,布置得很好。”乾隆放下了笔,“不过你在这御营正

    殿外放这么大兵力,还有什么野兽敢来试刀?”
      原来为了这档子事。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傅恒笑道:“奴才随驾来之前,张、鄂两个军机大臣再三嘱咐,主

    子爱动不喜静,无论别的差使办好办砸,头一条是安全。这正殿周匝连宫墙都没设,不放一点兵力,若有猛兽闯进

    来,或者林子里的猴子们拥进来抢东西吃,一个防护不周,奴才们粉身碎骨是小事,一干大臣怎么向天下人交待?

    ”乾隆道:“我们是来会猎,不是为了安全。要安全,你回北京去!”纪昀陪笑道:“臣这可要回驳万岁爷了。来

    为会猎不为安全,不安全不能会猎。主子明诏宣告天下,秋猎为了练兵,不是为了玩。既如此郑重其事,御营即是

    练兵中军御营,不要防敌人来袭?”
      “把那些兵全部撤走!”乾隆不耐烦地打断了纪昀的话,“这世上‘道理’太多了,道理不及情理值钱——御

    营周围一里地之内就由侍卫当值,可以留十枝火枪。猛兽来了,侍卫们是做什么的?”
      他明说不讲理了,傅恒无可奈何一笑,只好答应着施礼下去安排,又叫过索伦细细吩咐,见巴特尔站着发呆,

    傅恒说着半生不熟的蒙古话,命道:“也要派你差使了。跟紧你的——主人,寸步不要离他,牵两匹马。见势不妙

    ,嗯……你就护着他逃。”他比画了一下手势。
      “逃……?”巴特尔听懂了意思,却又不明白“意思”里的意思,他瞪大眼睛,脸也愈来愈红,说道:“听索

    伦大叔说,你是个英雄,怎么会想出这个法子?我们蒙古人阿妈生下来就不教这个‘逃’字……”傅恒又好气又好

    笑,知道一时譬讲不清,一招手叫过索伦,说道:“你是他‘大叔’,开导开导他怎么护驾。”急忙回到殿中,只

    听乾隆正在说话:“修史是为了什么?是为今日的殷鉴。有些书籍,该删的要删,该补正的要补正,该存的存,该

    毁的还要毁呢!朕就怕你犯了学究气,滥杂而入,那不叫史,也不叫书,是杂脍菜。古人修史修书都懂得为尊者讳

    ,为亲者讳。凡入四库全书的,一定要小心厘剔,整出来的才是精品,才能警世俗、正人心。不然,各类书收上来

    ,你按经、史、子集一分,再排个什么子丑寅卯的次序,便算编纂出来一部《四库全书》,这不行。胡乱找一个三

    家村先生就办了,还要你纪晓岚辛苦?”
      傅恒听他们又讲说修《四库全书》的事,虽不是自己的差使,却也关心,行礼退在一旁静听,纪昀道:“皇上

    说的臣谨记在心。说是董狐史笔如铁不更一字,其实历朝历代写史修书,也还是遵本朝教化人心为用,曲笔的历不

    胜数。”“这话很是。”乾隆捏弄着汉玉扇坠,说道:“已经有旨意收集图书了,我们回北京,你就要着手,所以

    你要心里明白,你自己昏昏然当一个总裁,怎么能叫下面人‘昭昭’然?还有一条,满族就是女真后代,也叫‘肃

    慎’,爱新觉罗,‘觉罗’二字译成汉意,就是个‘金’字。前代史书多有诽谤我朝祖宗的,这次修书要全部改过

    来。再向前追溯,凡有糟踏诬蔑本朝先胤的,有在族氏上加‘犭’字偏傍的,都要改过来。实在回避不了,可以删

    改。”
      “这个……”纪昀顿时犯了踌躇:历代史书“糟踏”夷狄乃是数千年陈俗,真可谓盈庭积屋、汗牛充栋,全部

    “改过来”那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再说,这样信笔涂鸦纂改史籍,后世学者会如何看他这个《四库全书》的总裁?

    但乾隆尽自打着“警世俗、正人心”的旗号胡说八道,却根本不能和他顶牛儿。嗫嚅良久,纪昀憋出个缓兵之计,

    笑道:“皇上,这个活计是大得叫人咋舌的。臣一辈子也做不过来呢!”乾隆笑道:“愚公能移山,有志事竟成,

    朕就爱这个‘大’字。你不要犯愁,回京就筹办博学鸿儒科,召集一大批学术纯粹的鸿儒,由你总领,傅恒他们参

    与,当你的钱串子,朕自然要御制序文。大家编好这部千古第一书!”他说着显得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脸上放着

    红光,纪昀只好暗自吞口水。傅恒却是兴奋踊跃,说道:“这真是件千古风光事,奴才也跟着捞点后世便宜!”
      乾隆笑着摘掉台冠,抚着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站起身来,屈着指头道:“一个武功:拿下大小金川,还有青藏

    ,开拓西域新疆!更要紧的是文治,开博鸿科,修四库书,释孔道祭孝陵,图书满天下,这一样是彪柄千古可上凌

    云阁的大事业。朕都要做下来。将来在地下面见圣祖、世宗,庶几可以无愧!”他晃着步子,腰间掐金卧龙袋上的

    流苏一摆一摆的,只顾自说:“朕在帝王之中还是有学术的一个吧?小时听高士奇讲过朱元璋,这个叫花子皇帝听

    老师念‘攻乎异端,其害也已’,听不懂就瞪着眼胡说。说这是‘将异端邪说消灭了,它就无害于世了’①弄得老

    师还要捏着鼻子颂他‘圣学渊博,独见其奥’。你们说,朕可曾以势压人,乱论经史?”
      “没有。”
      傅恒和纪昀一齐躬身答道。一个是真的心悦诚服;一个却是含了一口苦水。乾隆长篇大论,谬说修订经史,讲

    得高兴,突然外头一阵嘈杂吵叫,索伦扯着嗓门儿叫:
      “那边守门的干什么吃的?那轿里是刘大人!——喀巴儿,带几个人上!”
      “好嘞!这么大个家伙!”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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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聊
    2018-9-14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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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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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4:29

      几个人都发愣,便见王礼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跑进来,脸吓得雪白,浑身筛糠向乾隆比画:“我的爷!这么高,

    这么大——足有三百斤重——跟人似的会走路……”乾隆急问:“是什么?!”王礼这才醒过神道:“——是熊瞎

    子闯到酒窖里了……”
      几个人一齐刷地站起身来,傅恒见乾隆向壁上寻佩刀,急道:“主子,这是奴才的事!——晓岚,你只管拦着

    主子,别怕他恼——我出去看看——”说着夺门而出,就近儿从守门小侍卫手里夺过腰刀,几步跨出月台看时,果

    见殿西南侧木栏前站着一头高大壮实的老公熊,像一块上小下大的黑石头,一爪扒栏,一爪还提着个酒坛子,晕头

    晕脑东张西望。喀巴儿和两个小侍卫扑身上去,未及近身,被那熊一爪子随意一扫,三个人竟都被打得四脚朝天。

    殿角索伦大叫,“——你五个人护住刘大人轿——你五个过来,那十个上,就石栏这边砍死它!这畜生吃醉了,小

    心它进殿!”众人吆喝着,刘统勋已经下轿。恰傅恒提着刀过来,笑道:“延清,这里可用不着你——把他架进去

    !”刘统勋铁青着脸,对傅恒道:“你不用和我嬉皮笑脸!你怎么调度的,居然出这种事——我要弹劾你!”侍卫

    们不由他再说,往上架着就走,只听殿门“咣”的一声,乾隆已经出来,身后跟着神色尴尬的纪昀。便见巴特尔披

    着衣服赤着脚从后殿跑出来,原来他在后边睡觉准备值夜,被人声惊醒赶了来。
      此时侍卫们都已聚齐,乾隆的安全绝无问题了,有的向火枪里装药,只环视着那头黑炭般大狗熊——又不知乾

    隆是否要囫囵熊皮,都不敢动。那狗熊起先满不在乎,嘴里嚼着什么,似乎还龇牙儿笑。此时才知大事不妙,见三

    面环人,一面是木栏,摇了摇头,笨拙地举起酒坛子,一下子就将碗来粗的栏木桩砸得齐根儿折断,撒丫子就跑了


      “追!”乾隆大喝道:“朕要熊胆,也要熊皮!”
      “扎!”
      侍卫们齐应一声,除了当值守护乾隆的,拔脚便飞奔追了出去。刘统勋还要鞠躬谏劝,见乾隆提着剑直向前跑

    ,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在后边尾随——他已上了年纪,委实是跟不上这些年轻人了。纪昀从后赶来,扶着他一道走

    。众人穷追那只狗熊,一直追到一个峪口,傅恒命众人停下,说道:“这叫瓮口峪,狗熊已经跑不掉了,这得商量

    一下。主子要熊胆,射杀它就是,箭穿得满身窟窿,熊皮就不成了,所以只有活捉,或者用拳脚打死,我有点犯难

    呢!”
      “要熊胆也不是容易事。”喀巴儿揩着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要先把熊激怒,将胆囊憋大了,及时杀死剖

    腹取出。早了迟了都不成。”他一句话说得大家发怔:众人一齐上,只能把熊吓跑,不能“激怒”,单个人才能把

    熊激怒,徒手斗熊又要保熊皮,不是件难煞人的事?傅恒道:“皇上要熊胆是为了给娘娘退无名热。这比熊皮要紧

    ——现在不能把细说话,那不是主子来了,留几个人守在谷口,其余的人冲进去,能活捉最好,打死也算了事,只

    不能跑了这熊——快,就这样,上!”
      众侍卫答应一声便扑向峪口,有两个小侍卫年不及二十,争功心切,跑在最前头。刚刚踅过一个小弯,突见那

    狗熊大张着嘴,眼睛睁得血红,舌头伸着,露着白森森的牙,竟不顾一切,直扑人怀。吓得他们丢了刀打几个踉跄

    ,抱着头跑出来,大叫“傅中堂,熊厉害——”
      “站住!”乾隆突然暴怒地大喝一声,“你们竟敢退避!拔掉花翎退下!”两个小侍卫惊恐之余又受呵斥,顿

    时木偶般僵立在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头狗熊不知在谷中受了什么惊吓,已是疯了似地冲着乾隆咬牙切齿猛

    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巴特尔在乾隆身后闷吼一声,一个横身从斜刺里冲出来,竟是平平常常一个“冲天炮”打

    在狗熊肋间,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躯抗得翻倒在一边,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举着两个粗壮的前掌向

    巴特尔猛扑,那巴特尔虽然年纪尚小,却是极为灵巧,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竟从熊肚皮底下一掠而过,转瞬间,

    便见那狗熊打了一个踉跄,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鸣几声,像一座土山一样扑通倒地,伸着四爪在地上挣扎。这一

    切使乾隆看得目眩头晕,直到此时才看见,巴特尔手中握着傅恒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着大嘴在笑。乾隆见被摘掉

    花翎的两个小侍卫沮丧地站在人后,哭丧着脸低垂个头,羞得不敢见人,便叫他们过来,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陈绍祖,格隆……”
      “进谷看见什么了,吓得这副模样儿?”
      “这畜生发了疯,”陈绍祖带着哭音说道,“窜出来时我们一点防备也没有……”格隆也垂头丧气,说道:“

    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还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当时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说不清……这

    就是罪,请主子重重责罚。”
      乾隆一笑,问道:“格隆是巴海的孙子。陈绍祖,嗯,你是陈世倌的孙子补进的侍卫?”两个人忙跪下碰头称

    是。格隆道:“奴才们真是对不起皇上,辱没祖宗。”乾隆道:“起来吧,圣祖爷北巡时也曾出过这种事。现今的

    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就犯过这毛病。后来艰苦磨练,又挣回了双眼花翎,你们要学他。大丈夫要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

    不变,这么点小事就吓花了眼。这个塞北地方还会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恒在旁说道,“这地方温泉不少,山峪里头避风湿热,您看这雾气,这里的草树和别处都不一样

    。奴才见过茶杯粗的,这里的守军有见过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禁大笑,说道:“你叫那丘八给哄了!他敢是

    巡逻时打瞌睡,让你查住了吧?你看这地方——”话没说完陡然止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众人循着他目

    光看去,只见谷口里边约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树上两只乌鸦突起突落,惊恐地呱呱乱叫,不时飞起,又俯冲下去,

    用翅膀拍击着什么,再向下看,树上果真盘着一条巨蟒,约合人腿粗细,伸缩着头颈在和那两个乌鸦斗!
      乾隆再仔细看,只见树杈高处枝叶间隐着一个栲栳大的鸟窠,这才明白老乌鸦是在护窠中的乌仔。眼见每一扑

    下都是羽毛乱飞,在空中略一盘旋又即冲下,虽声调凄哀,绝无反顾犹豫,乾隆不禁悚然动容,用扇子指着大蛇,

    说道:“把它射死!”
      “扎!”
      侍卫们答应一声,顿时乱箭齐发,眼见着那蛇身上中了十几箭,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着

    血红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着红绿斑驳,锦缎一样的身子向下溜去,钻进草丛,半截身子仍在外边蜿蜒扭动。只

    听喀巴尔大叫一声,握着匕首便冲进去,其余侍卫似乎有些怕这恶物,都怔住了。只听草丛中扑通扑通乱响,不知

    喀巴尔在里边是怎样折腾的。傅恒自己也怕蛇,单手紧握刀柄,却命道:“都死站着干什么?一条蛇就把你们吓成

    这样!进去几个帮手!”侍卫们虚答应着,咋咋呼呼向草丛走,只见喀巴尔浑身泥污,一手提匕首,一手拖着那条

    死蛇从草丛里钻出来,笑着说,“这家伙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厨子治治,准保主子进得香!”说着噗的一

    声将蛇掼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见那死蛇翻着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阵恶心。纪昀却道:“蛇胆也是良药,剖出来

    给主子泡酒!”那喀巴尔也不嫌腌脏,口衔着匕首将蛇身捋直,从脖子口一直划下去,从七寸处血淋淋掏出心肝,

    一手便撕下蛇胆,道:“腥得很,纪大人您是良医,‘良药’给你拿着,你给主子配药酒!”纪昀笑着接了,手指

    拈着笑道:“好东西,有一碗胆汁子呢!”小心地用纸包了,塞进巴特尔的马搭子里。
      “今日朕的御营算是旗开得胜,得一猛熊,杀一巨蛇,所获不小!”乾隆带着余惊,笑谓傅恒:“要不撤走那

    些护卫,哪得这个缘分?朕和纪昀骑马,罚你步行!”说着伸手向巴特尔要马缰。巴特尔却不肯给,说道:“皇上

    ,这马还要再驯些日子才敢给您骑,您还骑从前的青骢儿安全!”他虽然跟从乾隆日子不多,语言也不通,耳濡目

    染间已知乾隆身份贵重,比草原上王爷高出千倍,遂将青骢马缰和鞭子递给乾隆,却把那匹千里雪中炭马缰给了侍

    卫。伏身趴下让乾隆踩背上马,乾隆却踏镫上去,笑道:“朕只踩太监。你很勇敢,朕要选你为三等侍卫!”
      巴特尔还在发愣,喀巴儿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说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们喀喇沁左旗的旗营管带

    ,想得这个三等侍卫也不是容易的!”巴特尔这才学着众人样子跪下磕头。乾隆高兴地将马鞭一扬,说道:“走!

    ”马便飞奔起来。
      纪昀从后跟上。他没有骑过这样的快马,在马上多少有点拿捏不定。乾隆驾轻就熟,奔驰间闲谈,问道:“晓

    岚,这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点弄不了呢!”
      “你放松点,腰随势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终归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骑的好。”
      “快骑才是骑马,慢骑不如骑驴。”乾隆道,“神驹飞驰,万物皆空,洗心涤虑,见天地之大,渺尘俗之小。

    这才算得到驾驭的真诀!”纪昀无暇细思乾隆的话,却渐渐习惯了这风驰电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觉到,“速度

    ”原来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骑着,乾隆用马鞭指着左前,说道:“好一群黄羊,你看,往林子那边跑了!

    ”因马搭子里插有弓套箭壶,一边加鞭,一边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瞄准了“噌”地一箭出去

    。一只小黄羊臀上着了一箭,在地下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咩”地一叫,熬着疼追上母羊。纪昀这时才加鞭追上来

    ,喘着气儿道:“主子,别,别进林子,防着再有猛兽!”乾隆笑着道:“胡说八道,腐儒一个!”兜紧马缰便追

    了进去。
      纪昀忙也跟着进林。这片不大的林子里到处是荒沟杂草,几道弯弯曲曲的小溪穿林而过。纪昀马术不精,眼见

    乾隆左折右弯地控马疾行,干急也迫不上。好容易赶到绝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面不远处有两只黄羊,纪昀大叫

    :“主子!那里有两只!”乾隆加了一鞭纵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弃弓收缰。猛一收缰不住,乾隆被摔

    下马来,一下子掼进溪水里!纪昀真吓得七魄出窍,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脸白得死人一样,策马赶来,见乾

    隆已站起身来,这才一颗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这么狼狈,我好端端的出去,怎么能保全他的面子,我又怎

    么向众人交待?想着便一横心,大叫一声“哎哟”,身子失控也落马下来,恰好跌在一个土埂上,硌得屁股钻心地

    疼。但这是里伤外不伤的事。他便又就坡儿打滚,滚进埂下的泥淖里去,手脚乱画、口中尖叫,刹那间就把自己打

    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满心懊恼,见纪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纪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汤鸡皇上,

    我看你是滚塘猪军机,不禁相视哈哈大笑。
      当晚纪昀又奉旨进去。乾隆在延熏山馆正和刘统勋、尤明堂二人说话。纪昀踏进殿门便听乾隆道:“二位说的

    都是金石良言,朕当注意。从明天起,还调一营兵进来关防。这不关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礼敬

    你们这片心思,纳你们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纪昀来拟几份诏书,你们明天要先期进京,带给张廷玉,叫他用黄匣子

    速发讷亲、尹继善和岳钟麒……延清还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启程。启程前给朕写个奏折,到南京

    后再报个平安信儿。就这样,你们跪安吧!”说完,竟亲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门。乾隆调皮得像个大孩子

    ,一进门就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两个老头儿又来聒噪,连你也扫进去了呢!”
      “主子,”纪昀一边挽袖磨墨,一边问道:“好端端骑着马,您怎么突然收缰?我吓得到现在还腿软呢!”
      乾隆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烛火,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朕看见那老母黄羊在舐小黄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

    杀它们了。”
      纪昀没有再说话,手中的墨却越磨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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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4:47

     
    第三十七章 妄调情高国舅无趣 闹学塾曹雪芹辞差
     
      刘统勋回到北京,当天即打轿赶往鄂尔泰和张廷玉府,拜谒这两位满汉首席军机大臣。鄂尔泰病得已经不能起

    来,接过乾隆赐的山参,只是流泪,在枕上叩头,说道:“我是老不中用的人了。主子这样关怀恩宠,没法报答…

    …延清公,请代奏,我的两个儿子都去金川跟着讷亲给主子出力,请主子恩允……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延清,人说我

    和衡臣几十年共事面和心不合,以致下头门生故吏分门结党。我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和衡臣性格

    不投,政见偶尔各异是真的。先帝当面训诫,王大臣之间要各自统华懋德,私相交通即是小人,因此不来往惯了…

    …下头的学生们多了,有的错会了本意……”刘统勋听他反反复复蝶蝶不休,整整一个时辰都是解释和张廷玉的关

    系,纵的横的,大事小事前因后果,听得心里如乱麻一般理不清爽。乘他喝水、起身时,抚慰道:“我还要到兵部

    去呢,鄂相多加保重!闲事少想,自然会渐渐心宽体强……”说罢一揖辞去。鄂尔泰也不再相留。刘统勋出门却不

    去兵部,转轿南踅便到了西华门张廷玉宅邸。他是张廷玉的门生,如今又是乾隆跟前位高权重的红人,门上人不待

    通报就径直带他进内院西花园的紫芝书舍。
      “延清回来了?”张廷玉半躺在炕上受了刘统勋一礼,坐起身来喝了炕桌上的参汤,双手接过乾隆赐的参转给

    管家,听刘统勋说先去了鄂尔泰府,张廷玉便笑道:“他就是心地狭窄,你先去看他是该的。嗯,该当的……”接

    着便开始摆说和鄂尔泰几十年的纠葛因缘。他却极有条理,其记性、口才也远胜鄂尔泰。从年羹尧说到西疆用兵,

    从云南改土归流又说到上下瞻对用兵。其间政事、军务、财政、将弁官员调度,哪些相合,哪些不合都说得周到详

    明。刘统勋只洗耳恭听,一句话也不插,只捡着有用的心得暗暗记下。张廷玉从辰时说到午时,留刘统勋吃饭,吃

    过饭仍精神不减,接着又谈。好容易才听他叹息一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轮到你这一辈儿给皇上出力了。

    做官只是做时得意,和集市一样,日中则集,日仄则散。几年前你来,我何尝有工夫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现在是

    宾客寥落车马稀。我这个‘集’到了日仄时分了。”他闭着眼,仿佛在追忆昔日的辉煌,许久才道:“延清忙你的

    去吧!”
      刘统勋心头一松,真有如蒙大赦之感,忙起身辞出,坐在轿里兀自暗笑:没来由到两个老相府里请安,竟用了

    五个多时辰,一路上催着轿夫快行,到府时已见家人在门斗旁挂灯了。他家只寥寥几个仆人。老管家已是六十多岁

    的人了,见他回来,迎头就说:“来了好几拨人都等不及,又走了。现在只有吴瞎子、黄天霸和他的几个徒弟,说

    等不着老爷不回去,晚饭也是在家下吃的。我怕你在外头吃不好,叫他们给你炖了一锅牛肉汤,你先吃一点,夜里

    再吃点点心……”他唠唠叨叨说着,刘统勋大步走上正屋台阶,笑道:“我都晓得!叫他们给我端一碗过来就是。

    ”吴瞎子、黄天霸和五六个徒弟在堂屋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早已一齐起身相迎。刘统勋未及和众人寒暄,门上又带

    进三个人,灯下看时却是阿桂、敦敏和敦诚,又见高恒摆着方步一晃一晃进来,刘统勋见内外都是客,便先外后内

    ,忙对吴瞎子道,“他们话短,我们话长,实在不恭得很,你们先坐,我和高大人他们说完话就过来。”遂转身带

    着高恒等四人到东边书房落座。刘统勋手端牛肉汤,笑道:“放肆了,我没吃饭呢——高恒兄你们是山海关过来的

    吧?阿桂到京几天了?”说着就喝汤。
      “我去了一趟德州,他两个是从山海关盐道上回来的。”高恒说道,“德州吴桥那块漕河淤起来,粮漕盐漕各

    不让道儿。我去料理一下,那个吴瞎子也去了。我从山海关去,回来时径直就到了北京。”说罢笑嘻嘻从腰间解下

    个包儿,“这是德州马家小月饼,馅儿天下一绝,我随身带着消夜,老刘撞上了,就是你的口福。”抖开来放在刘

    统勋面前。刘统勋见那月饼只有罗汉钱大小,花样做工新奇精致,拈起一块嚼着,笑道:“果然不错!随身还带着

    这个,你是腰里别着牌,逢谁跟谁来啊!”阿桂这才笑道:“我昨天才回来,后来到承德见驾,没什么要紧事,特

    地来看看你。”
      众人说笑一会儿,刘统勋揣度着高恒来意,说道:“粮漕、盐漕都是朝廷的漕,北京京畿这么多人,没有盐没

    有粮都了不得。大布政使,你尽管放心,盐粮两漕出毛病,我只有打吴瞎子板子的理,断不会护短。”“我是气老

    吴无礼,”高恒笑道,“——带着一群青帮兄弟找到德州盐务局闹了一个多时辰,吓得盐务局掌事儿的窜后门溜了

    。我好生说合才算没事。你延清大人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所以来见见,就是我有不是,也请多担待一点。”

    刘统勋笑道:“别忘了你是国舅爷,你当我真是包龙图。连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么?”
      “你说我姐?”高恒哂道,“她在皇上跟前连个屁也不敢闲放!她没儿子,还不抵人家钮(钮祜禄氏)贵主儿

    敢说话呢!你说的那欺压良民横行霸道的小国舅,是戏上胡他妈捏造的!”阿桂笑道:“你这国舅也够风流的了,

    我看你用心公务上头有限,偷鸡摸狗的事也不少。”高恒笑道:“去你妈的吧,谁在后头嚼这种烂舌头?就有点,

    也是两厢情愿。我大节不坏,不伸手从库里掏银子,谁敢说我是个坏官?如今说贪官少,鬼都不信,你去各钱庄走

    走,钱垛得都像小山似的——那是兑过银票的。如今并没有这样的笨驴,直白白地给上司送银子送金子,听我说—

    —天不冷你也要披上件新大氅,把银票塞在里头兜里,去见尹继善说话,走的时候不言声起来就走,大氅就‘忘’

    到继善那里。下次明保暗保,头一个准就是你!——不然你小阿桂怎就升官这么快?”
      阿桂忙不迭笑着摆手,身子趔趄着道:“你别攀比我,我不是这种人,继善也不是这种人!我说也许你特制这

    些马家小月饼,里头塞上祖母绿猫眼石什么的,或者送一副金子做的围棋子儿,外头涂上黑白漆,送给傅六爷,升

    个尚书九卿什么的,也是易如反掌!”高恒学着阿桂的样子摆手道:“罢罢,我引狼入室!我不是这种人,傅恒也

    不是这种人……”
      “阿桂,听说你近日起号叫‘佳木’?”笑了一回,刘统勋恢复了正容,问道:“如今讷公去了成都,调度大

    小金川,到底前线情形如何?张广泗还像从前那样么?”这是件大家都关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

    听阿桂说话。
      前线的情形其实很糟,讷亲在成都,张广泗去了重庆“就医疗病”。南路军、中路军现在是偏师,缩在川南贵

    州,只管催粮要饷养精蓄锐,纷纷请了好师爷给讷亲写进兵条陈,人人献计,都自说是必胜之道。成都的三次军事

    会议吵得一塌糊涂不欢而散。讷亲知道是自已威不压众,又不愿借重张广泗,一边写信催张广泗回军“就地疗养”

    ,一边将自己写给乾隆川北进军、川南策应的奏折和乾隆嘉许的手批下发给各副将以上,并给张广泗带去口信,说

    如不能赴行在共同治军,自己就要请旨辞职。这才逼得张广泗“带医回成都听令”。指挥官人心不齐,下面军纪不

    严,兵士哗变的,抢砸商号的时有发生。各地观察道,监察御史至四川巡察纷纷向北京都察院告状,都转到傅恒处

    。但讷亲的军机大臣之职还在兼着,位置还在傅恒之上,傅恒一古脑都转给讷亲。讷亲为安军心,竟不理会。在第

    四次军务会上竟一火焚之。弄得各军更加骄纵恣横。清军如此,莎罗奔处却愈来愈好,修复了小金川,从云贵马帮

    处高价购粮备荒,茶叶盐巴也都准备丰足。从清兵败兵手里还买了二十几枝火枪,又不知从哪个泥淖里捞出两尊大

    炮,也修好了。建粮库、造火药闹腾得欢,敌我双方尚未交战,士气、形势已见高低……但这些都是军事机密,除

    了乾隆和傅恒谁都不能告诉。阿桂沉吟了好一阵才道:“现在张广泗军门一切以讷中堂马首是瞻。全军指挥一统。

    但那个大草地冬天实在不能走,南边夹金山,六月也是满天飞雪,过了十月便封山,粮食根本运不到中路和南路,

    皇上已经恩准明夏进击。至于胜败,除了人事还要看天意,佳木也不敢妄断。”他顿了一下,说道:“张军门老了

    ——我是说他的心老了。论岁数他还比岳军门小两岁呢!——他如今什么都要避讳,败字,只能说是‘胜’;‘安

    ’不许说安,要说‘放’;‘马’是‘大驴’子;‘生’是‘硬’。部将们说错了就敲鞭子。上回他有个门生叫马

    子安来拜,师爷看这人名字都是避讳字,犯愁,问我怎么报?我说你就报个‘门眷硬大驴子放胜’就是!——这不

    是背晦透了么?”说罢又道:“延清公那边还有人等着。我们不要泡他,大家散了吧!”
      于是众人纷纷笑着起身,刘统勋也不再相留,送到滴水檐前,在堂屋门口拱手道别,便回到屋里。高恒几个人

    一道儿出门各自上马,在西瓜灯下看看表,笑道:“天黑得早了,伏天这辰光还明光大日头呢——我还要办点事,

    咱们明儿见!”说罢迈腿去了。阿桂笑谓敦氏兄弟:“你们要吃我的高升酒,咱们还去前门高升酒家,如何?只可

    惜钱度、庄有恭和勒敏他们不在京。”敦诚笑道:“他们算个球!在不在的什么相干?雪芹就在西直门外不远,咱

    们买些卤肉、烧鸡、花生米、烧麦什么的兜着,再带一坛子酒,又不扰他家里,又得高乐,岂不是好?”说得几个

    人都连声称妙。
      高恒离了刘府,打马径往傅恒府,下午出门前,他已叫家人给傅家补了一份中秋节礼,还有一斤老高丽参,是

    朝鲜驻京使臣金成柱路过山海关送的,他随身带着。还有岳浚写给傅恒的一封信,来见棠儿可说是堂堂正正。但高

    恒却又有点怕棠儿,因为他对棠儿始终垂涎,存了个不利于孺子之心,傅恒官高权重,皇后位尊宠深,高恒哪一条

    也比不了,存着一层自卑心。但棠儿这枝花太招人爱了,在他眼里,那身材、那体态、那容貌、那……无一处不似

    那个什么黄子“洛神”,一颦一笑都勾得他心痒难耐。只要在北京,高恒总要三天两天寻个由头,或拜傅恒,或请

    安送东西来傅恒府,虽然猫儿不得沾腥儿,见面能一近芳泽,一聆笑语也觉提神儿。
      一路想着棠儿已到傅恒府门口,因小王跟着去了承德,还带了一大群男丁,傅恒府二门里头其实已经没有男人

    。高恒是走得极熟的人,早有人看见报了进去,约莫一袋烟工夫,老王头出来禀说道:“太太说国舅是常客,不必

    拘礼,既有给我们老爷的信,就请进去。”高恒心里暗喜,又有点怕,捏着劲儿独自进了内院。见棠儿的影子映在

    窗上,隔窗便笑道:“嫂子在屋里么?”一挑帘便进了屋,果见几个半老不老的媳妇立在炕下,看棠儿在炕桌上描

    花样子。那群丫头都得过他不少小意儿好处,就忙着替他搬绣凳儿、沏茶、递热毛巾,高恒当胸打一揖,笑嘻嘻道

    :“小生这厢有礼了!”这才坐下。
      “如今高爷的京白也操得好了。京里王子公孙们看徽班子京戏,都疯了迷了!”棠儿一笑,看了看高恒放在桌

    上的信和包儿,吩咐道,“彩卉,把高爷带的信收了——那包里是什么物件?”高恒乘机起身,亲自把那个黄布包

    儿送到棠儿炕前,一边抖着,一边笑道:“这是一包上好的高丽参,给六哥和嫂子补补身子。都是今年才刨的参,

    小的是二十批叶,大的有七十批叶①呢——说到唱戏,连老庄亲王都下海了。他三世子弘晖早就在和亲王手里出了

    师。今年夏天,有回回府,老亲王在西花园月洞门口掇个小凳子乘凉,听着他在外头念着戏句‘嗒嗒嗒啦……得,

    锵!锵嘟儿锵……’进来,老允禄顿时躁了,拽出屁股底下小凳子骂着:‘我揍死你个龟孙儿,好好书不念,只拣

    着坏的学!’一板凳照头砸过去!那弘晖笑嘻嘻啪地一把接住,就势儿扎个门户,霸王举鼎将木凳儿举起,念着戏

    白说:‘喂呀呀呀……好厉害的王爷也!’庄王也爱看戏的,顿时愕然,说‘唉呀好儿!你……你果真学成了也!

    ’”他在炕下又说又比,学得逼肖。一屋子媳妇、丫头都逗得咯儿咯儿笑得前仰后合。
      棠儿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啐道:“在外头你们男人像个大人物似的,见了下头人,装得人模似样办差,其实肚

    里都装的戏,什么好成色!”放了怀中的猫,命媳妇们撤了花样子退下,换了正容问道:“岳浚媳妇儿还好?我着

    实惦记着她呢!上回她送我一块蕙绣万字锦儿,我说也送她点什么,后来就忘了。”高恒笑道:“嫂子说糊涂话了

    不是?岳浚和我是官面上来往的人,我怎么见着人家堂客了?”棠儿道:“那也不见得见不上。如今做官的走偏门

    ,套交情,遍天下都是。你当你是好人?”
      高恒灯下看棠儿,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见她散发偏腿儿斜坐着,巧笑可人,撩人心怀,遂笑道:“嫂子口齿越

    来越伶俐,越不肯饶人了!我常跟我们屋里那口子说,你要胜六嫂子一分儿人才,就算我前辈子烧了高香!”棠儿

    道:“我也都老了,还说什么人才!但凡我要是个男人,也丁是丁,卯是卯,出去跟皇上卖命讨功名,那才是个人

    呢!”高恒越看,越是心痒难耐,兜步儿走着,踱到灯前,摸摸烛台又抚抚炕桌,口中啧啧夸奖:“这炕桌儿掐进

    去的金线真耐看……丁是丁,卯是卯,嫂子说得真好。其实自古到今,男人是丁,女人就是个卯儿呢!过几日我还

    要去热河,你有带的信没有?六哥这么多日子不回来,不怕他在外头拈花惹草儿?嫂子别动,你头发上有个蛾儿,

    我替你捉!”
      “天晚了。”棠儿见他越来越不安分,一伸腿下炕,自己掠掠头发,说道,“我还要去看看康儿,你也该回去

    了。”——说罢一挑帘子去了。高恒满面无趣,只好讪讪地拖着步儿离了傅府。
      这边高恒讨了没趣。那边西宛外南村曹雪芹家却是红烛高烧,清酒盈樽,众人说笑热闹得快活。阿桂如今正得

    圣宠,回京整日里被一群龌龊官儿围着,看馅笑脸听谀颂闹得心烦,此时大家坐在土炕蒲席上,呼卢欢饮无大无小

    ,真得人生平常雅趣,十分高兴,说了一派西南景物风俗,又叹道:“要是雪芹去金川看看,一日四季奇丽之景,

    不定‘梦’出什么新花样呢!唉,金川那地方要不打仗还真的是块宝地呢!”他讲述那里的山水,那里的民俗,还

    说到莎罗奔和朵云,莎罗奔兄弟间情缘纠葛,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脂砚斋笑道:“上次你回来也没看我们来,我

    们还说官大了,眼眶子也大了。看来你这人毕竟是性情中人!”阿桂笑道:“带着兵,处在险地,一脑门子寻思杀

    人,防着打败仗,文思情趣都淡了。阿桂算什么?你们这才叫适性,身前身后得名!这立地又要出去带老爷兵,又

    要忙起来了。”说罢一叹,举杯一饮而尽。
      “方才听阿桂兄说朵云英勇善战、多情多义。”刘啸林笑道,“雪芹如今在《红楼梦》里也添了个女将军林四

    娘呢!那贾环、贾兰的诗也还罢了,只贾宝玉一阙长歌赞颂这红粉将军,委婉凄凉悲恸哀绝,真是惊世骇俗!你们

    听我吟——”遂低声咏道: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云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死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稼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仿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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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4:58

      众人听完这凄婉吟唱,一时四座寂然。张宜泉不住摇头叹息:“怎么写来?太哀伤,太凄凉了!”雪芹笑道:

    “那是小说!这是你们替古人落泪么!其实这首古风也平常,只合了石兄当时景遇心境,就别有一般滋味了。我还

    没有给它起名字,这是画龙点睛的事,想了几个都不合适,诸位能帮帮忙,曹沾就不枉吃你们的酒了。”
      “叫《红粉将军词》!”阿桂头一个说道。“太俗大俗!”何啸林连连摇头,低头沉思有顷,“不如叫《凌波

    神女》。”张宜泉道:“这个不沾武气,像是洛神,也不怎样!”脂砚斋道;“我觉得不如直写《恒王将军姬歌》

    !敦敏说:“婆娑将军!”敦诚道:“我看叫《炯娜将军》!”
      曹雪芹都一一摇头。笑道:“都不合适。这是个奇女子,诗名儿也要奇,才配得匀称。”敦诚笑道:“本来就

    是个传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载,我们何必替雪芹呕心沥血——咱们吃酒,不管它了!”说着举壶,一愣,冲着里

    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热马尿来!”
      芳卿在里屋脆生生答应一声:“哎——来啦!”芳卿提着一把锡壶出来,笑着往酒壶里倒酒,说道:“小的闹

    着吃奶,大的缠着讲故事儿,就忘了兑酒了。有你们吃的呢!只别喝醉了,跟上回似的,横一个、竖一个撂在我炕

    上两三个,吐得一地的酒菜,难道不伤身子?”敦诚笑道:“嫂子是越发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焕发

    ——要不是敬着雪芹,我们动起你的念头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样!满口鬼话连篇,灌你的黄汤是正经!”

    笑着去了。敦敏追着声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里有个抄本《聊斋》呢!那里头都是故事儿,下回给你带来哄宝儿

    玩!”
      “鬼话——鬼画!”曹雪芹一直没留神他兄弟俩和芳卿说玩笑话。一拍案说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婳将军词

    》?!”
      众人都是一愣:怎么会用“鬼话”作这首诗的名字?只见曹雪芹以酒醮指在炕桌上画出“姽婳”二字,解说道

    :“这个词出自宋玉《神女赋》,原是说女子美好贞静,加上‘将军’二字,就合着了林四娘身份故事儿。这词近

    代已不多见用它,读起来也新奇,岂不甚好?”大家听了都是一笑。敦诚道:“雪芹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

    嫂子出来,没有那番说笑,你哪能寻得这样的灵机?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门杯就自饮了,敦敏道:“如今纪晓

    岚正在为朝廷收集图书,现放着这么好的书,我们何不荐了进去,叫他编进《四库全书》也是一件趣事。”
      “别别!”曹雪芹一边为众人一一斟酒,一边正容说道:“我正要说这事,我是个小百姓、闲人,写书也只为

    给小百姓看,给闲人解闷儿。所以这书里绝不涉及军国大事,更不敢妄议朝廷大政。纪大人编《四库全书》令旨早

    已下到宗学了,只有经史子集、政论文论的书才能入选。纪晓岚这人并不爱《聊斋》、《红楼》这些稗官艳情的书

    。他有他的一套,什么都来真的,要写得煞有其事,引经据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别看纪公恢谐风趣,他可不是前朝

    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个老阅风尘世故、深谙人情天理的经纶大臣。我也不要沾惹这样的贵人。”“就是,”敦诚

    打着酒呃说道:“那其实是个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风趣都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里头越混越聪明。皇上

    圣明不让圣祖爷,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妈都是一群滑头!就傅六爷和讷中堂好像还有点人样子。像熙朝里的名臣如

    熊赐履、郭琇、周培公、赵良栋、李光地,如今横看去,怎么一群这些个!没一个及得他们的!”阿桂道:“你说

    的太绝了,孙嘉淦、史贻真、范时捷、尤明堂、尹继善也还看得过的。”“孙、史二人还算有点熙朝遗风。”敦诚

    酒涌上来,忙喝一口茶水,“范时捷、尤明堂两个半吊子,尹继善打打太极拳,究竟于朝事何补?当年唐赉成上书

    北阙、拂袖南山,大笑归去,那种丈夫气概,如今不见这样的,都成了阴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

    们的长官高大舅子,还屡蒙嘉奖!鬼知道他在山东怎么‘剿匪’来着。专会弄、弄女人,平白把个土财主弄到德州

    当盐税司头儿,和他老婆明铺夜盖睡觉,护着短,打青帮的板子。刘统勋——呃!你看他硬直,这会子准在勒逼吴

    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个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还记得吧?先前在高升酒家,他跟六爷当差,上楼扶着,

    下楼让着说——‘走好您哪!’的那个家伙,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么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张中堂的门子,嗖嗖地升

    !继善上次写信给衡相,衡相给他写回信我在跟前,信里说——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负一方之责,给他一个

    道试用亦、亦可……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滞舌涩,不管三七二十一,横批乱评,一

    笔抹倒许多当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说下去,连傅恒棠儿也不饶过,忙着打岔,要醒酒汤。敦诚这时已经是玉山

    倾颓,咂巴着嘴仍在絮叨,“这世道是盛是衰谁能说得清?万种豪华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

    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涌泉难酬……砚斋老儿的诗写得真不错……芳卿嫂子,敦

    老三又他妈的要撂倒在这里了……”
      隔一日,阿桂便北上去承德觐见乾隆,曹雪芹因宗学开教习会议,也没有去送。清早起来匆忙地扒了几口饭,

    帮着芳卿刷锅洗碗完就要到差应卯。大毛毛已经八岁,小毛毛只有两岁,都还在炕上挺着,听见说爹走,一骨碌翻

    身爬起,跳下炕就追了出去,一个搂着脖子叫“阿爹,西院罗二伯家大狗子吃重阳糕,我要!”小毛毛扯着辫子叫

    :“昨儿你说给我买蝈蝈笼子,怎么说了不算?我要去!”曹雪芹蹲身一手一个搂着,说了许多“悄悄话”仍不管

    事。芳卿出来一把一个拽着,说道:“就这么光着脊梁跑出来?谁冻伤风了,我不带他去逛玉皇庙会——你快走你

    的吧,也没见个大男人和孩子粘粘乎乎的!”雪芹方笑着去了。
      右翼宗学离曹家并不远。进西直门直往东约里许地,向南踅进一个狭窄的夹道,就是宗学胡同。外边的门面只

    有多半间房宽,土灰色的老城砖一卧到顶,瓦檐上的黄蒿长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进里边就不一样了,三进

    院子,中轴最大的正堂“学礼堂”,比六部大堂还要宽敞,两厢厢房也十分高大,朱栏雕板,内廊是一色的青砖地

    ,大玻璃窗里张着蝉翼纱帷,十分阔气,这是嫡派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从这门向西,又一处院子,房中的陈设

    就嫌简陋些,这是远支宗亲和前来趁读的大臣子弟读书处,再向西是乌鸦鸦一片大花园。从明礼堂大院向南两进再

    向东绵延,是这些公子王孙们带的家人、长随、车夫、轿夫的歇息之地,东南角另设一个大门,宽得够两乘轿对出

    对入——有轿有车的都从这里出入了,其实走正门的倒寥寥无几。曹雪芹进了二门,便听里头云板夹磬已经响起,

    满院乱追乱跑的学生把鸟笼子、马鞭子丢给家人,没头苍蝇般钻进书塾——厢房里去。丢得一院子鸡毛毽、琉璃蛋

    儿、石头块、泥巴堆儿,几个内务府听差的拿着扫帚扫得狼烟动地,因见教写字的教习葛效信夹着一大卷子纸站在

    一边捂鼻子躲灰尘,问道:“不是今天教习会议的么?怎么又要课学生了?”葛效信笑道:“是庄亲王给咱们刘大

    鼻子来了封信,说纪章京就要过来巡视宗学,说这里学生整日胡混,竟不是为上学做学问,都是冲着有狐朋狗友玩

    儿,或者图得那二十两月例来讨饭吃的,皇上有旨叫纪昀纠察,整顿这个宗学,叫刘大鼻子小心吃饭家伙。会议也

    就这码子事,课完学生才开会,无非说一声,叫我们早来点罢了。这不是刘大鼻子的老伎俩么?”雪芹听了一笑,

    仰脸看看,说道:“天阴了,这时节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说罢便进了西厢南边第二塾屋。
      这里教习不同民间三家村,只讲四书五经,做墨卷,分着经、史、子、集四门主课,琴、棋、书、画四门副课

    。学生练琴都在西院上课,其余近枝皇亲外戚子弟七门课都在这院里上。曹雪芹专管教画,学生们爱他不拘形迹、

    学识广博,讲学俯拾即来、信手而拈,都喜欢听他的课。没进塾屋里头已经雅静。只听一张张宣纸展开的窸窸萃萃

    声。雪芹进来,学生们一齐高喊:“请曹先生安!”
      “各位爷们安!”曹雪芹微施一躬答道。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素宣纸,一笑,提起笔,在学生们早已磨好的墨

    池中一蘸,又在涮笔碗中略一滚动,向纸上横笔涂染,点画勾顿信手抹去,一转眼间便涂出一块爬满藤萝的卧石,

    藤蔓上点点缀缀或盛开,或含苞,或低垂,或昂扬绘了不少触须和小花穗,问道:“这是什么?”
      “石头、葛藤!”
      “石头,金银花!”
      “石头,薛萝!”
      雪芹笑道:“这是写意画,不必硬去追求藤蔓名目,心之所至,画即所现。如果留心,还可见此石是黄石头、

    深褐色藤茎、墨绿叶片、淡青色触须、紫褚色花朵。所以仅泼墨乱抹是远不够的,要能墨出五色,只在淡浓相宜、

    用水用墨、腕上着力都在正锋与偏锋上见功夫。有人画墨菊,画出来却是黑菊,像黑纸剪的窗花,就在于他不是从

    自然,是在那里‘描’菊,就难得见好。这里腕力的刚柔,都要随心应变,才能恰到好处,其间远近、巨细、实虚

    都要先有成竹在胸……别小看了画石头,世上灵石顽石如洹河沙数,没有两块是一模一样的,同是一灵鹫峰,百人

    即有百态,谁能写出它的‘灵飞’精神,就入了坐照境界。同是一块三生石,谁能绘出世外情缘,见了这个‘缘’

    也就入了神化之境,如果绘点头石不出佛意,绘太湖石不出水意,那画儿看起来就味同嚼蜡了。从形似到坐照,出

    神入意除了学者自家天资,非老老实实到山野里看石头不可,你偷懒儿,老天就不成全你!”他口说手画,一张张

    画着泰山石、黄山石、峨嵋石和各色藤蔓爬势,都齐排挂起,教学生自家比较,又教学生画,画出来挂起讲评,学

    生们被他引入胜境,一个个大睁着眼听得心驰神往。突然未坐一个小学生大声问道:“先生,你读过《红楼梦》没

    有?那上头有块女娲补天石,还有青梗峰也是石头!阿玛说,没人能画好这两块石头,你能不能给我们画个范样?


      学生们顿时一齐鼓掌,纷纷叫道:“请先生示范!”
      “是永琼七哥儿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过《红楼梦》?”永琼是愉恪郡王允耦的孙子,已经袭了车骑将

    军爵位,愉恪郡王没有在朝办差,除了从幸随驾,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规蹈距的王爷,居然连孙子都知道了《红

    楼梦》,曹雪芹一则心慰,一则又颇不安,遂笑道:“我也没见过这部书,这就难办了。”小永琼道:“如今谁家

    没有本《石头记》?先生没听说,士大夫家无《红楼梦》,降品一级?”学生们又起哄,吵叫:“先生哄我们,请

    先生画!”
      正热闹得不堪,隔墙南塾屋里也是一片吵闹,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响,还夹着稀里哗啦碗破砚砸的声响,几个

    学生又哭又闹又吵又打,听不清个头绪,满院都惊动了。便听明礼堂那边有人吆吆喝喝出来,却是宗学副总管刘羽

    清,用手绢抹着红红的大鼻子,迈着方步到南塾屋门口,问:“葛效信,你怎么了,爷们这么闹,你也不管管!”

    此时各塾屋里的“爷”们早听有热闹,老师们哪里约束得住?一窝蜂欢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

    架了!快看三英战吕布罗!”雪芹随着学生们出来看,听葛效信解说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为《红楼梦》的事惹

    出一场大打出手。
      事情是从怡亲王世孙永琅引起的。他从家中偷了王府《石头记》抄本,上课时两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禵

    的二儿子弘春瞧见,又央求着借过来看,永琅心软就借了。弘春还没看完,贝子弘景又借,却又被懿亲王的世孙永

    珹硬借了去。永珹父祖虽然势力平常,但他本人却是当今天子乾隆的亲生第四子。因懿王无后,过门兼祧的,弘暻

    、弘春都是在雍正手里犯过被黜的宗亲近枝,如何敢违拗这位天子骨肉?只好借了,待归还时,永琅一翻书,少了

    两页,追问时三人互相推诿。弘暻、弘春两个“叔叔”惹不起两个侄子,在下头互相埋怨,已经私下打了一仗,弘

    春吃了亏,乘着葛效信教字儿不备,一砚台飞向弘暻,却砸翻了永珹的茶碗,永珹料是永琅支使人报撕书之恨,当

    堂起身指着骂:“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永琅也是世宗过祧怡王来的孙子,从小骄纵惯了,回口就说:“我看

    你不是人,撕我的书,还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乱伦!打他个乱伦的种!”……于是一堂书法课顿时打

    成一团。
      刘大鼻子听明白了,掂量掂量四个学生,自己一个也惹不起。因将火冲向葛效信:“还是你这老师不地道。师

    道尊严,你但体尊自重些,何至于爷们就闹得这样?”骂得葛效信垂首不语。曹雪芹在旁看不过,在旁说道:“刘

    总席说话这么没分晓,这干葛老师什么事?学生们年岁小,闹气是寻常事,不管哪个爷,也都有理管着,该教训还

    得教训,不然,要这宗学干什么?”
      “曹沾你老实着点!”刘羽清因葛效信是允禄王爷门人介绍来的、也不敢过分斥责,雪芹一开口他便拣到了软

    的,立时瞪起牛蛋眼横声儿说道:“就是你没上没下不讲师道,惯得爷们都不听老师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

    敦老二、敦老三撑腰子么?”又问葛效信,“葛老师,你说,曹沾上回在你跟前,都说了我什么话?”众人一听又

    出了新题目,都把眼来看葛效信,听葛效信说道:“曹芹圃说,说……你是势利眼,管不好这宗学……”
      这下子炸了窝,这些皇家小子有的瞪眼,有的跺脚,兴高采烈地喊叫:
      “嗷嗷——势利眼!葛效信也是势利眼、王八蛋、混账、王八蛋!”
      曹雪芹被葛效信当场反戈,气得脸色雪白,傲然看着天上一重又一重压上来的秋云,许久才咬牙道:“浑浊!

    ”刘羽清被学生们臊得满脸通红,却只冲雪芹吼道:
      “浑?嫌浑回你自家疃糊风筝去!”
      “糊风筝!”雪芹冷冷微笑道:“无论在哪里,做什么营生,也比这地方干净!”说罢一拂袖出了二门。
      森凉的风从照壁后回旋一遭,呼地把曹雪芹袍角撩起老高,暗得黄昏一样的天穹,洒落几点冷得透骨的雨点。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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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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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5:07

     
    第三十八章 修巨帙文人皆惊心 绝奢望痴官染痰疯
     
      乾隆要在热河过冬,纪昀十月就奉旨回京筹办《四库全书》。他一回北京,立即召集礼部、翰林院、都察院、

    国子监全体阁僚大臣和各司堂官,连着十天会议,说明乾隆“稽古右文”的圣意,布置征书筹办事宜,下令各部除

    常规例行部务外,所有人员全部到文渊阁分检图书,又令奉天故宫、圆明园管事、内务府,速将文溯阁、文源阁和

    避暑山庄文津阁,将所有图书原封原装运往文渊阁,以备辑校。与会除了官员,还有一百余名致休文臣、京师直隶

    名流硕儒,所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编修也都来“恭予盛事”。纪昀也真不畏烦难,白日主持会议,征求与会人意见

    ,晚上就在军机章京房里写节略条陈及各种建议,一份上奏乾隆,一份发邸报,一份交誊本处,誊发十八行省所有

    督抚、提督、将军。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饿了渴了就着点心到侍卫处吃胙肉,喝点茶就又去办事。乾隆虽然远在

    承德,却每天都有朱批圣谕给他,都是夜间写了,用八百里加紧,限午前送到纪昀手中,凭回执缴旨,除了每日送

    一枝人参过来,还特旨令太医院派三名御医轮流在纪昀跟前,有病医病,无病防病——自有清开国,皇帝待臣子如

    此优遇闻所未闻,那纪昀越发勤勉,连去东厕解手也是一溜碎步快走,见了熟人也都招手即了。直忙了一个月,各

    阁图书汇集,修书馆址、校阅誊录人等的办差规矩,乃至吃喝拉撒睡诸项事宜无不妥帖,又密密麻麻写了一份万言

    奏折,亲自誊录着人快送承德。此时,编纂《四库全书》的事已经成了轰动朝野的事。
      “纪昀能办事,能吃能干能熬,十分难得!”乾隆接纪昀折子。当晚宿在钮祜禄氏房里,就着灯细细读了,用

    手抚着纸道:“累得走路都打瞌睡,还肯自己誊折子,字写得一笔不苟!可见其忠忱之情啊……”钮祜禄氏给他端

    来一大盘子哈密瓜,还有一盘子紫微微的葡萄,小心地用羹匙柄挑着瓜瓤,笑道:“那是皇上亲自选拔的人才,还

    错得了!不过我也听说他爱吸烟,喜欢作践人,像个能吃能喝的粗长工。如今主子待见他,听说见人都不大理睬,

    主子见他,还要提携教训才好……”乾隆正拈了一粒葡萄含在口里笑着听,见是这话,立时敛了笑容:“朕该怎样

    如何,自有朕的道理,这种事你还插口,不怕处分?纪昀这一个月办的事,换了别人一年也未必办下来。他累极了

    ,礼数不周也是自然的。粗长工?那些不会用长工的才嫌长工吃得多呢!山东头号大业主吴老秀才招长工,第一关

    就是比吃烙饼,吃不进二斤干面烙饼的不收!”
      他的话虽不疾言厉色,却说得郑重深沉。钮祜禄氏顿时脸一红,忙福一福,说道:“我说错了,那是女人见识

    。我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主子最知道我的,从不敢说政务。主子您得体恤我这没心眼的——不的下回纪公进宫,我

    隔帘儿给他蹲身赔不是,成么?”乾隆知道她生恐自己恼了拔脚去了,听她说得可怜兮兮,一笑说道:“你上他下

    ,你满他汉,你女他男,背他说话,赔什么不是?历来后妃太监干政,没个不把政务弄得七颠八倒的,朕要听你方

    才的话,给纪昀没意思,不就错了?祖宗这个法则,就为防微杜渐——给朕磨墨,朕还要再坐一会儿,”钮祜禄氏

    顿时一颗心放下,双手捧过一方端砚,半侧着身子磨墨,乾隆见她怯生生的,也觉可笑,又笑道:“也有能吃不能

    干的,我在山东赈灾,见过吴老秀才开革的一个长工,一脚能把石滚踢得竖蜻蜒似的立起来,让他去割麦,还不抵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钮祜禄氏笑道:“上回省亲回娘家,他姨姨家也有一个,是个大饭量儿,人家编了个口诀,

    说‘大肚汉,大肚汉,能吃不能干,一顿吃了两桶饭,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世界大了,什么样人都有呢!


      乾隆听了格地一笑,琢磨着这个口诀儿“能吃不能干……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渐渐笑得浑身发抖,

    手中的茶杯也倾得半斜,说道:“这个词编得有趣!这样的臣子朕也不要一一笑出一身汗来,好轻松!”他站起身

    ,两臂平伸,大大伸展一下,盘膝坐在炕上小卷案前,钮祜禄氏忙又跪着替他加一盏聚耀灯。在橘黄色明亮而柔和

    的灯光下,乾隆显得格外气定意收,拉过纪昀的奏折本子,在后边敬空处写道:
      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互异,或记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

    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时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

    天下,岂有下诏访求遗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藏书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谕后。仍似从前畏疑,不肯将所藏

    书名开报,听地方官购借,将来或别有破露违碍之处,则是其人有意隐匿收存,其取戾转不小矣!此批誊清转张廷

    玉、鄂尔泰阅,即行明诏颁布天下周知。钦此!
      写完在灯下又浏览一遍,满意地说道:“你这墨不但香,还带着宝色,字看去就精神多了。纪晓岚一笔好字,

    朕不能叫他暗笑了去。”想想,又提笔另拉一张纸,写道:
      诸事既备,尔可稍事休息,至少不可少于三日。任事都不必去理他。劳乏过度,最易心血短缺失眠,所以要补

    些。着人赐些当归与你,鸡汤熬好,每晨服用。肤盼下次见尔,仍旧武人气概,灯下又及——长春居士从怀中取出

    一方小玺,铃上了,交给太监,说道:“叫傅恒过目,立刻发纪昀!”
      次日上午辰时,明诏已到纪昀之手。皇帝关怀,情辞恳切,刚上一点乏意的纪昀立时又全无睡意,督着上书房

    、军机誊本处的吏员立即发往各省,因思两江浙闽等处民间图书最多,又赶着给尹继善写信.和着诏旨一同发出,

    自忙到大色断黑,嚼了一盘胙肉,喝了一杯酽茶,然后倒头便睡。顷刻之间军机章京房已是鼾声如雷。
      五日后明发诏谕即到南京,尹继善当庭拜了黄匣子,打开诏文读了读就放在一边,叫人去请巡抚范时捷、布政

    使道尔吉过来议事,自己便拆看那信,信写得不长。前头报圣安,寒暄数语,后边切入正题:
      兹事浩大,仆惟竭愚公之志耳,两江江浙人文之地,家有图书插架琳琅者不可胜计,散征民间版籍,正宜借重

    吾公。公原命赴两广之任,今上已有两番诏谕驳回部议,以资熟手。万不可存暂任之心,怠忽轻易,则必失圣望。

    惟征书一事,查借私藏,或靳矜惜爱,或畏惧后祸,此亦不易强索,惟以善言导之,规以圣意劝其慨借,善本宜购

    者以金赎,余皆以印信借据用后壁还。此亦清风俗正人心之大事,弟惟勉命从事,所虑者左右助力者乏人,仰兄留

    意体察人才,荐之库馆备用,匆匆无任感激。
      看罢方折起页子,即见张秋明甩着步子进来,十分利落地向尹继善一躬又一揖,脸色又青又白。一丝笑容也没

    有,径自站在签押房当央,说道:“司里差事弄不下去了,请制台主持公道!”
      “哦,弄不下去?”尹继善翻起袖里子,双手捧诏书小心翼翼放进匣子,又把信折起塞迸袖子,看也不看张秋

    明一眼,说道:“——所以你又来找我?如今你成了我的一块臭膏药了,贴上要寻我的事了?”张秋明冷笑道:“

    制台是江南王么!有您撑腰作对,下头人谁还听我的?您就要走的人了,横身儿和我们属下打别扭,这何苦呢?再

    说,‘一枝花’一案,是我臬司衙门主办.如今下面厅里的司员都径直向您汇报。把我这按察使倒撂在一边,今年

    刑部的案汇叫我怎么写?”
      尹继善看着这位整日寻事的下属,半晌突然一笑,说道:“你天天来说‘一枝花’.其实当初这案子最早是交

    结你的,你没有理嘛!我忙极了,只想告诉你,你没有一个字说对了!这是总督衙门,所有江浙两省的军政、民政

    、财政、学政、法司,没有我不能管,没有我管不到的,你是听参的人,还是本分一点。晓得一点上下之礼。从明

    日起,我的戈什哈就要把你拦在仪门外——真奇怪,我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人来作臬司,想起来就羞死了!”自从

    上次当众龃龉,这个张秋明突然变得疯了一样,三天两头来缠尹继善,有时连会都议不成,尹继善也只是耐着气儿

    冷冷打发他回去,今日第一次发作,连一句脏话也没有。却字字如刀似剑,若冰若霜,旁边站的戈什哈都听得心里

    发毛,张秋明也被他激得打个愣儿,说道:
      “你——?你不见我?就是张衡臣,他敢说这话?”
      “他不敢我敢!我立时要见巡抚,藩司们议事,你请驾吧!”
      “我不走!你侮辱士大夫!我要辞职!”
      “你就是这一套。我看你少来我这里,多去瞧瞧郎中,恐怕你有失心疯病儿。”尹继善冷笑着起身端茶一啜,

    拔脚就走,头也不回说道:“我到西花厅议事,张大人愿走好生送,愿留好生看茶,不许慢待。他有病!”众戈什

    哈一个个绷着脸暗笑,纷纷答应领命。张秋明气得癫子一样。口中叫着“你小尹才有病,你才发疯”!一边向外扑

    ,早已被两个戈什哈架着拖回来,往椅子上一搡,道:“您大人安分着点,别叫我们作下人的难为!”
      此时恰范时捷、道尔吉从仪门进来,后头还跟着刚从北京赶来的刘统勋、黄天霸,道尔吉前头先导,揖让着刘

    统勋进月洞门,听见这边嚷嚷,都偏过头来看。尹继善已走上花厅台阶,又回步来迎,笑道:“那是个官场失意、

    痰迷心窍、百药不入的人,理他做什么!前脚接傅六爷信,后脚延清你们就来了,好快的腿子!”刘统勋知他说的

    是张秋明,便随着走进花厅,落座接茶,说道:“在承德皇上召见,说起过这人。皇上说,隔山拜佛不敬佛,到他

    当宰相,无山可隔,就好当曹操了。把他贬到广州九品县丞待选,重新拜起!”说得众人都笑,尹继善见黄天霸垂

    手站着,指座儿道:“天霸已是天下第一名捕。还和我闹客气!”黄大霸才揖手斜签着坐在一边。
      “纪晓岚这一次算是造起一个大声势,他大不易!”范时捷是个一喝茶就出汗的人,摘了大帽子揩着前额道:

    “不过我心里还是犯嘀咕,天下图书都收,都用车送北京,怕紫禁城也盛不下。还要看要删要改要校要编,那是多

    大一部四库全书?”刘统勋笑道:“那是你读圣谕读得不仔细。不是见书就收,是要珍版秘藏,不然,北京城腾空

    也盛不下。饶是这样,文渊阁里现在书堆得已经没有插脚地方了。”尹继善用扇背轻拍手心,莞尔一笑,说道:“

    这部书大得很了。我粗算过一笔帐,修编学者没有三百人,缮录人少了四千,没有二十年工夫此事办不下来!什么

    《永乐大典》,又是《古今图书集成》,比起来都成了这个——”他伸出小指甲掐了一下,又道:“不过咱们还说

    咱们的正经事吧。大霸,你见过这里巡捕厅江定一没有?”
      黄天霸听他讲说,修一部书要费这么大精神气力,心里正惊讶嗟叹,被这位思绪敏捷的青年总督兜地一转问到

    了案子,怔了一下才道:“标下已经见过江头儿,还有马总头也见了。这个案子江头儿只打外围,真正进‘一枝花

    ’风水地里趟的,全是退休的老衙役。当初离南京我还心里别扭,后来越看刘大人和尹大人的决断,真是人神不测

    !‘一枝花’现在燕子矶、老故宫、虎踞关和玄武湖北机房屯四处香堂,有香众约两千三百人上下,灵谷寺南屯旧

    五通庙处设有一座总堂,总堂管着全省十三处香堂,南京的四处只是代管,总共有在堂徒众一万四千名。敌情就是

    这样。”
      “‘一技花’呢?刘统勋边听,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搜索着什么,问道,“这些香堂里都有我们布的眼线么

    ?”黄大霸道:“总堂和南京各香堂都有。下面县里有的有,有的没有布线。有的县香堂只初一、十五聚半个时辰

    就散了,诡秘得很。燕人云再三打听。他也真费了心,‘一技花’似乎确实不在金陵了。他心绪很坏,找不到‘一

    技花’想自杀,也要防他访到‘一枝花’后通敌逃走,我两个太保跟着他就为防这一手。朱绍祖和梁富云都是精干

    人,失不了事的。”道尔吉己听过江定一汇报几次,略知案子头绪,便道:“像燕入云这样的,干脆补进你的太保

    里头,有功名系着他。就不会跳槽儿了。”黄天霸笑道:“爷不懂江湖里的事。十三太保变了十四太保就不香了。

    像燕人云。也是无可奈何才跟了我们,与其用功名诱,不如鼓动他报仇,杀胡印中来得实在。但也可用功名虚诱一

    下,我还想请示延清大人能否接见他一次?”刘统勋道:“我们就不用见了吧。待他立功之后再见如何?”
      尹继善知道刘统勋是自矜身份,想想也有道理,又怕黄天霸失望,遂道:“不妨先季他一个千把总,且在你底

    下办差。待这案子有了眉目再见他不迟。他现在还是个没有身份的待罪囚徒,善听善见,于朝廷体面有损。”刘统

    勋道:“元长,照天霸方才说的,江南省匪情已经清楚,我看可以动手剿了。只是点点线线的太多,要一齐动手,

    一夜之间全部拔除,单靠巡捕厅是不成的。我看可以让天霸主持,驻江南各地绿营兵来一管带,会议一下,同一日

    动手,这样可免消息走漏。元长以为如何?”
      “这个不必。”尹继善两个铁胡桃在手中刷刷地转着,沉吟道:“‘一枝花’在各地香堂原都有明摆着的,不

    过仗些邪道法术,或驱鬼逐狐,或跳神祛痰,哄着愚夫愚妇入会。这一万多人断不能按逆匪对待。不小心激出大变

    ,反而更不美。我赞成全省同时行动,但最好不要开会,用我的令箭。咱们商量好了,某日某时同时发往各县,只

    叫驻军戒严待命。还由各县快捕去,只把各香堂为首的缉拿起来,出告示令其余入会人到官衙自省首告,他们摊子

    坏了,再窝里炮,没有个能再藏身作乱的。南京这几处声势可以大些,动一动兵助威,香堂里要紧徒众一体擒拿,

    然后取保待勘。不然监狱就挤不下了。”他拉开壁幕,口说手指,哪一处关防由哪一部行伍负责,何处关隘道路应

    如何设卡,都一一指示详明,笑道:“延清来信,我就想这事了。只要一开会就走漏风声,这种事要迅雷不及掩耳

    去作,又要持重有节,平平和和地办。太平了多少年,一下子各地大兵进宅,各城戒严,平空添些戾气出来。于人

    心不利。延清兄您看呢?”
      刘统勋钦佩地看着这位气度雍容的总督。刚进中年的年纪,却早已开府建衙,十几年任方面大员,两代皇帝对

    他荣宠不退,笑道:“替你地方想得不周了,元长请谅解。这个策划我看无可挑剔。天霸,学着点,过去有个李卫

    。是缉盗总督,政治上肯采人言,自己却粗疏无学,无长这是从经书阅历里得的大道大学问,你不容易!”尹继善

    道:“身在此处,不得不然。江南是朝廷的粮库、钱库,又是人文盛地,要越太平越好。天霸,出力的事交给你了

    ,延清公和我坐镇总督衙门,专等你的捷报。这个差使办好,我和延清合折保你个副将!”
      “谢尹大人、刘大人抬爱垂青,刘大人的训诲标下都铭记在心里。永志不忘!”黄天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更

    是激动,”黄某是一个开镖局走江湖的,能得二位大人如此知遇之恩,万刀加身不足为报!只是如此一办,标下深

    恐易瑛等人畏惧网罗远走高飞,将来缉捕不易。实是终生之憾!”“这个不要紧,”刘统勋目中幽幽闪着绿光,格

    格一笑,说道:“在承德我向皇上恳切地奏过。皇上说,‘稳住大局,拔掉江南大患,比什么都要紧,你拆了她的

    庙,她就得当走方和尚!世上事有的怕打草惊蛇,有的就要打草惊蛇!朕就要看这女人在这一朝能弄出什么名堂。

    朕要活的‘一枝花’,瞧她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妖精!她没有根子,充其量不过是个逃犯,哪个县的衙役都能办了

    她!’圣上有这旨意,我们可以放胆做去。”
      几个人聆听乾隆的话,早已都站起身来,尹继善道:“圣虑高远!就照这旨意,咱们尽力而为。”刘统勋笑道

    :“你们还有事,我不再打扰了,和大霸我们回去合计一下,再来请你的令箭。”说罢辞出去,因见张秋明背着手

    仍在签押房里转悠,刘统勋招手叫过戈什哈.说道:“告诉张大人,尹继善留任南京总督,不去两广了。见面日子

    有着呢!请他回府,不要扰乱公务,实在想不开,到驿馆来见我刘统勋。”说罢向送行的尹继善一揖去了。尹继善

    也不理会困兽一样红着眼盯自己的张秋明。道尔吉打心底里腻味张秋明,一落座便道:“这种人在我们蒙古叫老牛

    皮筋,什么样的宝刀都切不断的,部落里出这么个痞子,老人们一商议就砍死喂鹰去了。和他客气什么,皇上有旨

    意叫他去当县丞,我明大就给他放个缺,挂牌子叫他滚蛋!”
      “汉人也有叫痞子,或者叫滚刀肉。”尹继善绝不生气,摆手请二人坐,笑道:“器量也是本领,还是等着部

    里票拟来了再说。”范时捷道:“说怕他去寻刘统勋的不是,那太失金陵官场的体面。”尹继善道:“刘统勋一辈

    子专门对付这种人,刀下不知死了多少。他真敢去,未必能像我这么客气——咱们议一下征借典籍的事吧!”
      范时捷吁了一口气,总督和巡抚不是上宪下属,总督偏于军政,巡抚则偏于民政,征集图书当然是他的差事。

    想了想,说道:“我自问才力,断然不及元长万一,所以还是唯你马首是瞻。征书已是天下皆知,但各省都还没动

    ,一是借,是书主自己来报,还是官府去登门借,‘借’就有还,借据怎么打,谁打?借来书交给谁,又怎么交,

    将来怎么个‘还’法?有的是珍版,借要有押金,购要有购价,这书价怎么评。怎么量,银子从哪项开支?还有,

    哪些书征借,哪些书不征借,也都要有个细则章程,高低宽严都要得宜。这件事看似容易,办起来棘手烦难呢!”

    “老范说的是。”道尔吉道:“比如我,已经有信儿.票拟离任出缺。没有章程,连银子也不敢批,批了我再一走

    ,就变成了亏空。有些书是很值钱的,卖到万金以上的宋版书我都见过,还有个古董鉴别的事儿,该由谁来办。我

    说心里话,制台不妨委员直接到藩司,专办这差使,要怎样我都没有说的。要依着我的本心,宁可等,等别的省,

    有了成例,我们也好办。”范时捷笑道:“老道怕亏空啊!现在早已有人闹起亏空来了,你担心个什么?”道尔吉

    道:“我也没那个担待,朝廷征书我来担亏空,也没这个理。”
      “不要说笑了。”尹继善看看表,一笑即收,松快地透一口气,“征书其实是件极难的事,因为是‘借’,就

    有个两厢情愿的事,不能搜,不能抢,不能硬。可又不能软。不然没法向皇上交待。我同意等,等外头各省成例。

    但等也有个学问,是呆子等烧饼,傻看,还是搭棚子歇着凉儿等?方才说了许多许多的繁琐事,归根儿是要有人专

    管。我看,江浙两省各设一个局,就叫征借书局,各县一个支局,专差专办。叫他们慢慢琢磨章程,观看邻省有什

    么成例,再听朝廷有什么旨意,我们进退就缓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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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9#
    發表於 2012-1-18 14:45:15

      这个“进退缓松”的办法还没详加说明,范时捷和道尔吉都已透彻领略:这其实已经是个敢为天下先的行动。

    朝廷催省里,省里催局里,不催,不过养活几个闲人而已。办得好,自然督抚藩台受褒扬,办得不好,自也有地方

    委罪,两个人悟到这一层,一腔烦恼皆化作乌有,顿时都眉舒意展。这其中有“雷声大雨点小”的用意,更是彼此

    心照不宣,范时捷笑道:“罢罢,我是服了你了!明儿就办!”道尔吉道:“就请范中丞委员,我也委个副手。不

    过‘征借’名目嫌着硬些,不如叫个‘采访遗书总局’.下边叫支局或分局,听起来礼让温存些。”
      “好,就叫采访遗书总局!”尹继善从谏如流,立时一口赞同,“这样办事就方便了。”他起身转悠着,只是

    手中团团转那铁胡桃,眯着眼仍在深思:采访遗书修四库全书,屡次诏书他都细细读过,“稽古右文”是文治第一

    事,能在里头有所建树,是文人莫大功德。但说“采访”,谈何容易!庄廷栊文字狱案是久远了,朱方旦邪说一案

    波及不广,也不去说。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才过去二十余年,一道旨意下来,三百余家文人祸从天降。雍正朝各

    派党争中文坛波起,又掀起汪景祺逆书一案,陆生楠诗案,钱名世谀颂年羹尧一案,查嗣庭诗案,更有吕留良、曾

    静、张熙,逆书逆案,轰动天下、震惊朝野。雍正帝亲自挥毫写十万余言〈〈大义觉述录〉〉颁布学宫,戮骨、斩

    首、凌迟动辄百数,侥幸活下来的钱名世,人虽兔死,被雍正赐匾“名教罪人”悬之族门,每逢初一、十五,地方

    官来检阅悬挂情形,这些事都是当今文人亲眼目睹,寒胆未温,如今又要征借,谁敢贸然“借书”给乾隆看?尹继

    善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他自己也是著声海内的文人,江南风雅领袖,他的藏书楼里就有不少宋版秘籍。哪些该缴

    。哪些不该缴。一时也难决断,有些书不检阅一下违碍语,是绝不可交给这个纪昀的。深思良久良久,尹继善抽着

    冷气说道:“局子立起来,先请几位老夫子把我们大员们的存书先看阅一下。把没有忌讳的书先送上去。近人今人

    的著作尤要留意,有违碍言语的暂时一律不送。伤风败俗的书该查禁的也要这个局来办,文运关乎国家气数,也是

    盛世之风貌,我不愿江南官场出事情,也不愿文场出事情,要给皇上帮正忙,不要帮倒忙。”
      范时捷和道尔吉虽然不知道这一刻间尹继善已动了这么多的念头,但从他沉甸甸的语气中隐隐觉得这件事分量

    极重,历来朝廷说话不算数,文网一张先诱后杀的例证范时捷见的比尹继善还多。
      刘统勋回到驿馆,召集自己带来的随员和黄天霸的十三太保,就在总督衙门议决的事向下安排布署。要黄天霸

    主持详定破案规划,自己掌灯另坐一桌看当日从北京发来的廷寄内谕和邸报。先浏览邸报,说孙嘉淦和史贻直病重

    ,己向乾隆上遗折,乾隆自热河派身边的御医星夜回京诊视,并带恩诏加意抚慰。又说纪昀回奏各省征借图书,奏

    请户部拨专项银款发省台资用,还有勒敏新到云南铜政司,各矿今年采矿炼铜比去年增加一成,有旨调十万斤精铜

    到南京铸造制钱,并命江西铁矿局拨精铁三十万斤,亦交南京藩司,为兵部铸二十门红衣大将军炮。又有刘统勋为

    黄天霸请功奏折,旨意着交部议……接着看傅恒发来的廷寄,恰黄天霸一干人正议破案日期,计算各地文书到达期

    限,众人七嘴八舌说得热闹,刘统勋不禁抬头看了看。黄天霸忙道:“大司寇,扰了您了,我们到耳房去。”
      “不用了,不碍。这边还是机密些。”刘统勋无所谓地一摆手,“我插一句——本月二十六二十七都可,只要

    机密——谁泄露,无论有意无意,我刘某灭他九族!”说罢又拆看一个火漆通封书简,却是讷亲亲临刷经寺驻节大

    营,慰问大金川将士,会议来春进军计划,并请调拨过冬军衣、军被、油衣、皮靴、毡幕、砖瓦、柴炭、干菜,连

    锅碗瓢勺一干细物都开列成单奏上来。因见后边有朱批,刘统勋忙坐直了身子,看时却是:
      转刘统勋一阅。讷亲差使终于上了手,朕甚喜甚慰,预备得把细些终归是好,金川此役宁可慢些,决不宜复蹈

    败辙。致朕蒙羞,讷亲尚可治乎?此件亦转尹继善看,采购之事由他办,钱从勒敏处调拔,刘统勋的军机帮办身分

    督他从速办理。另告,岳钟麒已移松潘,以川陕总督视事,归讷亲节制。钦此!
      因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忙戴上花镜细看,是乾隆蝇头小楷写着:
      皇后亦甚惦记汝,赐貂裘一袭,行将弛送。你小主子要一件民间百衲衣,你可代主子娘娘留心物色。
      刘统勋想起那年元宵节前富察娘娘特意赐自己鱼头豆腐汤的往事,心头一热,眼眶一红,忙又收摄心神,闭目

    思量着写回奏谢恩,又想着孙嘉淦、史贻直同气之情,也要写信带进京去。正打腹稿,驿丞已掌上灯来,众人忙都

    住口,那驿丞一手提壶,往各灯盏里添油,口中道:“张臬台来了一会子了,坐在门房里不走,说刘大人召他来的

    。大人们都还没吃饭,要不要稍歇一会,见见张大人?我看他有点神不守舍的神色……”刘统勋立时勃然大怒,腾

    地红了脸拍案而起,却又按捺住了,说道:
      “西耳房见他!”
      驿丞答应着出去。刘统勋交待众人:“按方才分的差使,拉开摊子各自拟出细则。回头交我看。”一提袍角便

    出来,径到西耳房来。却也不肯失礼,铁青着脸,阴沉沉吩咐上茶,问道:“老兄夤夜枉驾,有什么事体?”说着

    ,灯下细审张秋明脸色,只见他颊上薄晕潮红,目光呆滞如醉,顾盼间头摇身动,仿佛头重脚轻的模样,遂问道:

    “老兄是刚吃过酒么?”“不不不,没有没有!”张秋明一惊一乍说道,“卑职从不吃酒的,从不吃酒的!尹继善

    才是最爱吃酒,还有范时捷、道尔吉,不但吃酒,而且看戏。南京的名角他们请遍了,有时在石头城那边,有时在

    莫愁湖——长江岸燕子矶一带也常去!”刘统勋万不料他如此饶舌,听他还要继续说尹继善“吃酒”,辩解自己不

    吃酒,不耐烦地问道:“你来见我,就为说尹元长吃酒?”
      “对,啊不!”张秋明闪着眼道:“我听说大人叫我来的,来会议‘一枝花’的案子!”
      “谁告诉你我要议这案子?”刘统勋陡起惊觉。
      “你呀你呀!”张秋明放肆地指着刘统勋的鼻子怪声大笑。笑得刘统勋身上起森儿,下意识地摸一把鼻子。张

    秋明更是笑得弯了腰,吭吭地咳着,又道:“你还是个当世包公!忘了我是臬台,比皇上忘性还大呢——我来告诉

    你,臬司就是按察使,按察使就是管这一省刑名案子的……”
      刘统勋早已起了疑心,见他眼睛又白又亮,兴奋得直喘气,口边说得白沫流出,料知是失心疯,又是恶心,又

    有些怜悯他,遂道:“请你回去,寻个郎中瞧瞧吧。少想差使,少想官场是非,心静下来就好了。”“大人这话不

    对了!”张秋明道:“我吃着俸禄,怎么能不想差使,怎么能怕是非呢?尹继善,哼,别人怕他,我不怕!我早就

    认得他,盯住他了,江南的银子垛成山,他能干净?我都记在小册子上头!刘大人,我要请你看册子。咱们——”

    他诡秘地左右看看,“咱们一道儿上折子,弹掉他,你就是第一臣,我是第二臣!咱们共保龙主!”刘统勋本还有

    点可怜他的心思,听他行为如此卑污不堪,倒觉自己愚得可笑,和个疯子坐地理论谈心。正思考应付办法,如果顶

    着,越顶他越上劲儿,不如吓唬他,连吓带哄送鬼出门为妙,遂格地一笑,说道:“你果真有心计,登龙升官有术

    !傅六爷有信儿,要调你军机处当军机大臣呢!家里要是有图书,你可要小心捡看一下,防着有违碍忌讳的,叫尹

    继善抓住把柄,什么军机大臣,也就泡汤儿了!”黄天霸那边的人都支耳朵听着,刘统勋如此严肃的人也能这样捣

    鬼,都不禁暗笑。
      “好!我要当军机大臣罗!”张秋明一跳老高,连窜带蹦出院往外跑,双手张着叫:“军机大臣就是宰相!我

    和张廷玉一样了!——违碍不违碍,我都一火烧了!啊……哈哈哈……”
      他像跳独脚高跷似地一纵一窜,消失在黑乎乎的夜幕中。远远还听他在暗中高叫:“尹继善!你等着瞧……我

    这就把你削掉,拔你的花翎,剥你的黄马褂!哈哈……”
      “猪……”刘统勋咕哝一句,回到了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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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45:27

     
    第三十九章 机事不密易瑛漏网 军务疏失庸相误国
     
      张秋明突发疯癫,公然在街上吵叫出“两省齐发兵,剿灭‘一枝花’”的话,第二天不到中午刘统勋已经从尹

    继善处得知,顿时大吃一惊,又悔又怒,不合招惹一个疯子,弄得成局又乱。他一边下令由近及远分头行动,立即

    围剿各处香堂,又命立刻将张秋明锁拿总督衙门拘禁;命黄天霸带上燕入云一道去臬司衙门绘制一枝花、胡印中、

    雪剑、韩梅、唐荷、乔松等一干首领图形,速发各地方官张贴缉捕。尹继善也不免着忙,出牌子,下令箭;命四城

    关闭,严加盘查过往行人,宁可错抓,不许误放;又令监狱释放轻罪犯人,取保监护,腾出房子预备装人。刘统勋

    也不回驿馆,和尹继善商定,尹继善写弹劾张秋明奏章,刘统勋写自劾奏章。计划得好好的事,被一个张秋明搅黄

    了,二人心中不快。
      黄天霸和燕入云在臬司衙门看着几个丹青好手绘完海捕图像,出来时已是天色麻黑,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上

    来,走不远便零星洒下雨珠儿,不一会儿便是膏雨满城。黄天霸见燕入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笑道:“城已经封

    了,现在骑缇四出、金吾戒严,只是等消息罢了,不如寻个小酒肆,我们兄弟小酌几杯,再审看他们提来的人。”

    燕入云懒懒指着前头一家酒店,说道:“这个纪家店我常来,店虽然小,买东西实惠,也安静,就这里吧。”
      于是二人一同进店,果然门面不大,两间前店只摆了四张桌子,都点着豆油灯,因四壁裱糊了素纸,映得屋里

    十分明亮,稀稀落落只有七八位客人,有的吃饭,有的吃酒闲谈。店伙儿一见燕入云,像夜地里捡了元宝,挥着搭

    布巾笑得弥勒佛似地颠着迎过来,说道:“哎呀燕爷!可是有些日子不来咱这小店了!我们老板老板娘直犯嘀咕:

    没有得罪您燕爷呀!怎么不再来了呢?……”“上两壶酒!”燕入云只呆着脸点点头,坐了角落的一桌,吩咐道:

    “照老例子多上一份就是。”那伙计一哈腰笑着答应,转眼便端过一个托盘,一盘扬子江鲤鱼、一盘黄焖鸡、一盘

    爆香菇和一盘红椒炒素菜,又外加一盘五香花生米。说着“爷们请”!
      “入云。”三杯热酒下肚,黄天霸见燕入云始终闷闷不乐,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我弄不明白,你是怎的

    了?一天到晚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哭丧个脸。我拿你当兄弟哥子,下头太保们敢不敬你?我寻思不来,你刚投诚,就

    授了千总,刘大人、尹大人也没屈待你呀……要是说还惦记着易瑛——我看准是这个——你就更无必要的了,就算

    她不是逆犯,她爱你么?人家想的是姓胡的!寻姓胡的算这笔账,那才是真丈夫。她其实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其

    容貌不过靠邪术维持着,她能一辈子美如天仙?说老,一晌就老!她的案子别说你我,就是六爷、刘大人、尹大人

    一齐来保,也逃不了个活命,你又何必作这痴心妄想!没听人说十步之内有芳草,凭你这本领、相貌,什么样的婆

    娘弄不到手?我劝你死了这份心,死心踏地求个地步儿,这是条实实在在的路!”燕入云一边听他娓娓譬讲,一边

    默默吃酒,许久才长叹一声,已是落下泪来:“我也是个门阀人家,又有一身功夫,跟了她十几年,功名富贵连想

    都没想,只求她心里有我。看去似乎于我情分上也重,只是个虚的;来了个姓胡的,我就觉得心在他身上了。我只

    盼再见她一面,问问这个缘分是怎的一回事,姓胡的一个臭庄稼汉土匪,到底有什么好……”黄天霸笑道:“你还

    是放不下她不是?是你见识太小。我也见过姓易的,水蛇腰大屁股,一双大脚片子,样儿好瞧么?明儿我带个人给

    你看!”
      燕入云拭泪雪涕叹道:“也不单是这一条,我姓燕的横走五湖四海,天下有名的响当当汉子,一个不留神落网

    ,出帮卖主,带着官兵讨伐旧门。这个筋斗栽死了我!江湖上有风声,无论哪一门,都在悬金要我的人头,我……

    成了不忠、不义、不仁、卖友求荣之人……我是完了……”他仿佛不胜其寒,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得厉害,用热气

    哈着十个苍白得没点血色的手指,目中满是忧郁、恐怖和无望,盯着店门口悬着的那盏灯,那盏灯好像就是他自己

    ,通灵性似的在深秋的凄风苦雨中晃动着,滴溜溜打着转儿。连黄天霸也突然觉得惊悸不安起来。
      “你有这份心,为什么不去救易瑛?”邻座一个人突然插口说道。
      黄天霸和燕入云同时大吃一惊。那人就坐儿转过身子来,灯下看得分明。居然是雷剑。她身着灰府绸夹袍,套

    着一件古铜色套扣坎肩,用讥讽的目光盯视着这两个男人。她身后几个大汉也都站起身来,几乎与此同时,外边幽

    暗的灯影底下,内店影壁后,十几个穿蓑衣的汉子也都倏然跳了进来,将他二人围在壁角,怒目相向。惊怔之余,

    燕入云才看清为首的是雷剑。豆大的冷汗珠子立时渗出额头,强笑道:“啊是……是雷妹子啊……你们你们……教

    主呢?胡大哥,你……你也来了!”
      “把刀交出来!”
      雷剑压着嗓子喝道,看着两个汉子解下了他们的腰刀,冷笑道:“今日我们找你找了一整天,想不到桶还落进

    井里。黄天霸,把令牌交出来!瞧着有方才那席话的份上,出城我放你们回来!”黄天霸腮上肌肉抽搐一下,挑着

    剑眉略一思考,冷笑道:“哪有带着令牌到这地方的?野丫头不通世事!”
      “那就请你带我们出去。”
      “没有令牌连我也出不去。你们不是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么?不是会飞檐走壁么?要那个东西干什么?”黄

    天霸临战经验极富,愈是身处危境愈是镇静如常,一边琢磨着脱身,脸上毫无惧容。说道:“请你们教主出来,我

    有话要说。”
      雷剑没有理会黄天霸,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燕入云,说道:“快说,全城几时行动?出多少官兵?易教主现在

    哪里?”黄天霸见燕入云闭目不答,料是他也在思量逃脱办法,遂道:“你问得奇!你们教主在哪里,该是我问的

    话——”话未说完,胡印中早一巴掌在他左颊上打了个脆响。“闭住狗嘴!你这给狗当奴才的奴才!”黄天霸绝不

    反抗,呵呵笑道:“今日落到你们手里,还有什么话说?你们把天霸碎剁到这里,我也自觉比贼子逆匪高贵些!”

    雷剑只是追问:“易主儿现在还在南京?她在哪座香堂?姓燕的,你不说,姑奶奶叫你死不了活不成!”黄天霸便

    用脚轻踩一下燕入云脚尖。
      “好,我说——”燕入云狞笑一声,双手在桌下托桌子暗暗用力,那桌子竟像活物一样腾地弹起老高。黄天霸

    绝不迟疑,袖中两包石灰粉和着六支袖箭只在一眨眼间便撒了出去,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弥漫着的浓雾呛得人一片

    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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