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思論壇
標題:
小椴 开唐 (完结)
[打印本頁]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29
標題:
小椴 开唐 (完结)
本帖最後由 snml52 於 2012-2-14 17:53 編輯
第一部 教坊
序
闻道玉门犹被遮,
应将性命逐轻车。
大唐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遗诏:“扑杀李浅墨!”
是年,西突厥国师令:“东来贵者,杀无赦!”
是年,窦建德旧部一百四十许人,白衣歃血,对天盟誓:“誓诛建成逆子,天鉴之,天鉴之!”
他们要杀的是同一个人,那年五月,那个人正身着一领青衫,骑着一匹瘦马,摇摇地走在西出阳关的道上。
自古以来,西行就是一条险道,一千三百多年前,从长安出发,西经渭城、凉州、玉门、河西走廊,直至龟兹、鄯善,最终到达中亚、西亚、波斯、大秦的丝绸之路上,更是行程艰险,自汉以来,屡遭阻断。这条路上的商旅行人,能最终到达目的地的,往往不足十之四五。所以《五行志》上说:西方,属金,烈日烁石,流沙千里,地处蛮夷之方,兼受兵戈之气,故——西行,君子所不取也。
但一个不是世俗所谓“君子”的人呢?一个落泊的王孙,上不见容于君亲师友,下不见谅于江湖草莽,他是否会把西行当做唯一的出路?毕竟,那里地广人稀,自成天壤。进可以远慕班超,建功异域;退可以拔剑纵横,击刺大荒。以天地为穹庐,狐兔为朋友,纵一骑之所如,凌万古之茫然。所有这些,是否足以让一个幼失怙恃,长罹劫难,却犹有热情的青年血为之沸?
但据说,太宗皇帝给这个王孙下过一道禁令,禁令的名字就叫做“玉门遮”——生不许出玉门关一步。而玉门关外,就是整个天地的自由啊!
那是一卷杏黄色的诏书。用杏黄色绫子制就的,柔软华贵。诏书上右起一行是御笔直书的飞白墨迹,下面一行行是名臣褚遂良用蝇头小楷奉旨添注的蝇头小字。字的末尾,还有一方朱红的印。印章不大,刻的却是一字千钧的“贞观御制”。
只见这卷诏书上,杏黄、墨青、炽红三色交映成彩,典雅华重,实际的命令只有五个字:“扑杀李浅墨!”
这正是皇家的口气,干净利落,用最柔滑的绮罗盛裹着最凌厉的钧令。
——维时大唐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遗诏:扑杀李浅墨!
而这时,这卷诏书正斜斜地挂在一副鞍辔的右侧,随着马蹄声轻轻地摇晃着。
马背上的人好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让人一眼忘不了的是他的鼻,削挺如铗。他的双眉间,似乎隐隐地锁了一弯忧郁。他穿得并不太齐整,但那两片冷象牙色的颊配上暗蓝的衫,倒别有一番男儿风致。
他胯下的马是疲倦的,鞍是敝旧的,辔头的皮子早磨出了毛刺……那马只是踏着碎步疲沓地走着。只是随着阳光的照拢,它的额角偶尔会闪出一抹紫晕,像金的光线打在铜的骨上,铮然地要敲出声响来。
那个年轻人一直在沉思着,良久抬起眼:玉门关又近了一步了,关外就是一个苍鹰狡兔,明驼荒沙的世界了。——无论如何,他二十三年如此寂寞的生命正无可避免、又如此兴奋地在逼近一场巨大的转折与挑战!
一、宗令白
长安城的教坊共分为两部,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有所谓“右多善歌,左多工舞”之评,很久以来,相因成习。
右教坊所在的去处是个榆柳门庭,门口绿阴浓密。坊前一条巷子因往来多绿衣宫使,时下又被人呼为绿衣巷。这儿门里门外的绿荫实在太浓密了,就算是艳阳天,院内也只泄下稀疏乳白的光。坊内六院就那么安静地沉睡在这片绿荫里。
时值中午,右教坊宅院的大门却紧闭着。右教坊共辖四部,计有雅乐部、云韶部、鼓吹部与清乐部。所谓“九部乐”就这么为左右教坊分辖统领着。
这时坊内诸院阒寂,唯云韶部所在的云韶厅中还传出些声息。
那云韶厅占地极大,五开的格局全未隔断,粗大的楠木柱子支在厚重的石础上。石础全未雕花,柱上也只涂了清漆,陈年的木香微微发散出来,映衬着那石础青粗厚重的纹理。厅顶上也没有吊棚,直接横陈着一根根粗大的梁木。梁木涂成褐色,而梁木上头的瓦顶,是直接在瓦上开了些口子,用半磨光的云母石砌就天窗。
日光透过云母石,隔着粗大的梁木,滤成乳白照下来,照着这有数十席大小的云韶厅。
厅内一溜青荡荡的地砖上,这时正站了二十几个云韶子弟。她们个个敛手屏息,人人都只穿着练功用的白纻衫。那纻裳竟是半透明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因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们的肢体动作,所以有意让她们什么都不穿。
满厅都是女子,只教舞的乐师是个男人。那白纻衫如云似雾地浮在一个个年轻的躯体上,就只这么站着,也像一团薄薄的雾飘浮在清朗流丽的生命之河上。
厅内,只坐北朝南地放置着一张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面只铺了张简素的龙须席。胡床四脚上的雕花却刚健朴实。那胡床上坐着一个男子,年纪好有三十许,同样是一身白衣,不过他的衣麻麻的白,却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衬着那男子方刮净的须根,衬得衣越白,须根也越加青森干硬。
那男子身材削瘦,双颊微陷,挑眉细眼。只见他面前放着一盆水。忽然他略松了一下领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从他领上直泄落在腰际。他自敞衣袒腹,腹上的皮黄薄得像一张纸,那纸打了皱,纹路叠加地替代了他漠无表情的脸。
只见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条,用那藤条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厅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这时却听“啪”地一声脆响。
那声音挟着一道红痕从那男子背上飞出,一条血红的蜈蚣似的痕迹就慢慢在涨大。
那红甚至涨出了那男子带疤的背,直涨满了整个云韶厅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却不说话,用那藤条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这云韶部统领教授的善材宗令白,满厅都是他的弟子。不知他为何不责罚堂前弟子,反如此凌虐着自己。
然后,只见他一下一下,那么认真而毫不手软地鞭笞向自己,只眉梢唇角偶尔控制不住地牵动下。血色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背。厅下众弟子动都不敢动,只是压抑不住的紧张。渐渐渐渐,才听到有细微的压制不住的抽咽之声,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大得快要盖住那鞭挞之声了。那男子却横眉怒目地扫视了满厅弟子一眼,喝道:“哭什么哭,我早都没脸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这一下噤了声,只个个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材只看了她们一眼,又向自己背后抽去。
鞭打的痕迹遮掩不住地向他肩头蔓延过来,血红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宣泄着怒气。好几十鞭后他才一抛藤鞭,停下手来,像不知自己该往哪里看——自罚是自罚完了,可这惩罚像不过是在负气,终究又有什么用呢?好久,他才仰面向天,耷眉无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一声长恸起来。
他这一恸,直如幼儿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终无所得,声震梁木,响遏行云……他那悲伤是发于心底的,他的气也真长,这一声长恸,竟近于盏茶工夫才止。然后只见他一垂头,两行泪抛了下来,低头道:“今日南熏宫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独余你我云韶一部。我这个做师傅的,真是哭都没脸去哭了,也真的……对不起你们!”
——当今朝廷礼乐本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计有雅乐,云韶,鼓吹,清乐,驱摊,熊罴,鼓架,龟兹,胡部之别。各部间又别有坐部立部之分。
云韶部排名本来靠前。只是当今天子戎马出身,素爱健舞,于云韶部那长襟广袖的软舞向来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龚定甫不知为何一向对云韶部冷眼有加,于去岁教坊九部斗声较舞之际,独黜云韶部于九部乐中的最下乘,考评了个“下下”,此后就一直见黜。
今日南熏宫立夏之会,虽不算大宴,却也是一年中少有的应景盛会,太常寺召齐教坊两部入内侍奉,却独独排除了云韶部,不许列名。云韶部的统领教师宗令白遭此打击,也难怪痛楚如许。
这时,一番渲泄过后,只见宗令白一时只是耷眉耷眼地坐着——那痛像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里。他祖上本是乐坊世家,先祖远在两晋时就已供奉乐部。“乐以成礼”,他相信这天下终究是要靠“礼”来节制的。这“乐”之一字在他的心里是极重极重的。岂料到了他这一代,躬逢圣朝,却会遭遇如此奇耻大辱。
厅下弟子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起。这个师傅,和其它乐部的都不同,众弟子一向就没见他喜怒形于神色,谁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恸一愤,竟会激烈如许!
良久,仿佛起自无声的,只听有人轻轻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着日光而来——那不是暴烈于头顶的初夏的赤阳,而是几千年以前的太阳。
那曲子和着那阳光渡过倥偬,渡过时光,渡过无穷战乱与流离,在枝与叶的间隙时穿透而来,安静平和,却又清心爽神。
——那却是相传黄帝所做的《云门》。
据说,“云韶”二字的由来就是由黄帝所做的《云门》与虞舜所做的《大韶》拼合而成。这是宗令白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那曲子这时由一个弟子哼起,马上似也就回响入众人心底。
接着,几乎全然自发的,厅中诸弟子就有人伸臂、下腰、回风、舞雪,应着那曲子的旋律舞了起来。其实哼唱的人一直不敢大声,唱得声音低低的,不是耸耳细听简直渺不可闻。但厅中弟子个个都已谙熟于此。只见她们队列散开,抛袖折步,展袂回裙,竟依了那心里的乐韵舞了起来。
那舞一经发动,哼者也渐渐停了声息,仿佛惊异于自己带来的这一场舞,稍一错愕,忘了哼唱,也自全心全意加入到这一场舞中了。
满厅只见白纻飘拂,却没有乐声。这一舞竟成了一场无声之舞。阳光从云母石天窗泄入这古朴的大厅。满厅寂寂中,只见一个个人影轻挪,白纻飘摇。人人都沉浸在自己心头的那个乐韵里,竟舞得这一厅空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无声的安慰却像比任何慰抚的力量都来得大。只见宗令白不知不觉已抬起了头,口中依旧无声,只是喉节簌簌地动着,似乎在心里也哼唱起那曲响自他童年的《云门》。
这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即有被遗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绝游的自娱。
渐渐渐渐,舞入三折,厅中弟子个个心头不由一时紧张起来——这《云门》之舞,本来薪火相传,可自从隋末以来,世道颠覆,从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无舞,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已失传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与开头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时,众弟子只见人人踟蹰。她们跳到这里,大多个个心无所依。那最开始哼曲的更是心头暗悔:早料到会这样,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头,却见到众弟子队形散乱,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头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泪来。
眼见厅中之舞越来越散乱,心中有定见的还可以自持已见,以一己之意将舞继续下去,大多人却都犹疑却步。
宗令白心中一声长叹:《云门》与《大韶》算是汉人子弟传自老祖宗的技艺了,如今竟敌不过那些胡乐胡舞,散碎至此,可见天数如此,夫复何言!
他与堂上子弟个个心灰意懒之际,却听头顶忽传来一个声音道:“果不其然!云门一舞,竟残碎至此,难怪于教坊诸部中被黜落于最下乘了。”
厅中弟子人人一惊,不由个个抬头。
却见大厅顶上,不过数梁楠木,只闻其声,却全不见人影。
众人正心头纳罕之际,却听头顶那人一声长叹后,复又拍手笑了起来:“也是你们太迂,祖上的即已失传,老想着缝缝补补,凑合成当年模样,岂非愈追愈远?硬要补足,那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真看不下去了,难道《云门》一舞就只能这么跳?不能这么跳,这么跳……”
那说话人语音未落,众弟子已见屋顶那一片片丈许宽阔的云母石透窗边,影影绰绰地现出个人影。那云母石本来只磨得半光,那人影又逆着日光,越发显得飘忽难测。他一语未完,忽然就在那五间开阔的大厅顶上跳了开来。却听他边跳边笑道:“云门云门,皮之不存……”
他先只是随兴地起了个步子,似乎自己也在找感觉一般,然后忽听他于头顶上一拊掌,口中喟然道:“有了!”
只见屋顶上那人于云母窗上忽然停身,然后引颈伸腰,伫身望日。他这一静,也自静出了一抹乐韵。这么顿了有一刻,却见天窗顶上那人影忽窄袖连翩地舞动起来。
他边舞还边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厅中子弟已惊觉其身姿曼妙,举止从容。
却听他复自长歌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厅中已有个弟子低声接道:“他依的是《云门》的调子,却已加入了楚歌与楚舞。那先两句似是《九歌》中的《云中君》。”
宗令白虽身在乐部,却也算家世清华,于辞章亦能通晓。他微一颔首,低声道:“那不只是《云中君》,他把《东君》也揉合在一起了。”
《云中君》与《东君》俱是楚歌,最早记录来自于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其中“云中君”歌唱的是云神,“东君”则歌唱的是日神。那屋顶之人听口声分不清多大年纪,一时听来仿佛曾经历过沧桑,一时又仿佛不过是个少年。他的舞也跳在那时光的迢递难期中,说不清是新是陈。
他这一舞风起,却是借九歌之章来补足《云门》残缺的况味,于满天翳然中别建人间烟火。只见他于云母天窗顶上伸臂回颐,折腰踏步,轻飘飘的,自有种日初东方,望云而兴的舞意。
那云母天窗本来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泄落下来,在那瓦顶上也就更加飘忽难测。他长衫窄袖,就算在那虚飘飘的影子中,却也全不见软糯,自可见出一个男子的凛然风骨之所在。
只听他唱着唱着,忽一拊掌:“来了,真正的华彩就在下面……”
然后就听他引吭长叫道:
“览冀州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他一语即出,立时襟袖纷飞,直似九天云卷,四野霓垂——
他一双著着软靴的脚这时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只听他口中忽转入《东君》,朗声歌道:
……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玉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渺冥冥兮以东行!
……
——那日神架着他的金乌不可遮挡的,长驱而去地走了!可这云,这云还在他身后翻滚暮合着。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成过这样的酣然恣肆。
然后只听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语未完,云母窗边,只见他飘然欲去。
厅中诸弟子只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为他如此一舞,已引发得兴致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际,裸着上身无限钦羡地探首长叫道:“止步!”
屋顶人应声笑道:“止步,止什么步?我兴已尽,再舞不能。想要兴致再来,更不知又是何时。即说是舞,就总有止步之时的。你还唠叨什么止步?”
宗令白却于胡床上长跪而谢,高声叩问道:“只不知仙乡何处,小子渴求再得指点。”
屋顶人却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缘尽于此。让我算算,三天之后,就是天门街斗声的日子。听说近来关中小旱,他们要去祈雨,我却要去听歌。我极爱贺昆仑的琵琶。那日我必去。到那时,或可一见。”
说罢,他更不理堂上诸人。
等厅中弟子追出门外看时,屋顶早已人影俱渺。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30
二、东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煌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煌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拉拉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钮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将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却竟挣脱了这一切,化做了一头野马,哂笑式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上。”
——诸王子中一人?
——那该是哪一个王子?
城门楼前那人在心中盘算着那些王子们。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风身上,想进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风只是摇了摇头。
凭栏的人就没再追问。
李淳风以占星之术名驰天下,在他身后,他所撰写的《推背图》更是风靡数代。至宋太宗时,因为有人依《推背图》所得之谶太过灵验,满朝文武均担心妖言惑众,因为《推背图》多推算至以后千余年的朝运兴衰,所以请求禁制此书。宋太宗奸雄伟业,并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图》的十数个版本,只是各版本间,字句错讹窜乱,不出数年,搅乱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个才是《推背图》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图》的灵验,由此方告失传。
凭栏之人信任李淳风,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风自当言无不尽。所以,李淳风不说,他也就不愿再追问,可是心下已觉得安然起来。
——其实他不担心。如今,一个王朝已堂皇开场。剩下的,该就只有人杰,而再无英雄了。
他转眼望向这个城池,如同望向它的过往。在它的过往,它曾有过很多名字,比如:秦的咸阳、汉的长安、隋的大业……
可无论如何的江山易主,这城池都不会变。
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着剧秦经过,炎汉经过,身上浸染了秦汉以来尚黑尚黄的色泽。那印是一方锈迹斑驳的玉。以凭栏人现在的这个年纪,早已不再欣赏那白如羊脂的和阗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欢那经人佩戴、后埋入土里,又经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掺杂着土黄色纹路的、质地浑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汉家历史的玉。
——也只有这样的玉,才可制印。
这城池,就是那样的一方印。
而这印,也曾残破,残破于五胡十六国的混乱交战;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晋交际的风流悲慨;也曾沦落,沦落为宋齐梁陈的绮靡流艳;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齐北周的野蛮彪悍。
可是,历史到最后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来,让他开国于这个长安。
他望着暮色下天地交界处那黑黄的色泽,嗓音低沉地问:“你说明日那祈雨,结果可能如愿?”
李淳风微微一笑,“圣虑无忧。”
站在前面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边,他曾独面突厥数十万骑的渭水桥边——客星犯斗?那个他不担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有在那分合之际的裂缝里,才会挤压出所谓英雄来。
而现在,这是个黎庶的时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久旱后的甘霖吧?
※※※
——长安城共有东西两市。
东市多经营丝帛,马具,纸扎,桕烛……乃至吃的用的,无所不有;西市则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等珠宝奇珍。
东市与西市的商户行当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对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长安城中,无论大事小节,朝廷往往诏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以为万民之乐。所以无论碰到上元重九,还是天子万寿,凡属节庆,两边都露出点比拼的意思。
今日天门街祈雨,朝廷就召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
据说今天要比拼的,就是“斗声”了。
天门街也叫天街,它位于朱雀门外。
朱雀门是长安城皇城的正南门。当时的长安城呈扁长的长方形,天子所居的宫城位于中轴,它坐北朝南,南御百官衙属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门街以南就全属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计有九,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地重复着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天门街是横隔开王家与百姓的一条线。
今日,一座木楼正悬丝绘彩地矗立在天门街上。
——维时大唐贞观九年,到处都是一片开唐气象。
这条街忠实地表述了那个时代的气象。平日的朴素端凝像只为更好地承载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门街今日就张开了它盛大的庄严。这条街阔达百余步。长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宽阔著称,当年秦王率天策府卫伐王世充凯旋而归,入城的仪仗就曾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门街是快乐的,快乐得连灰尘都舞动出一片祥和来。人,马,骡,驴各自奔走,种种呼息混杂在一起,贵人与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苏合香与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杂在有吃食香气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时的长安还是一个万国都会,碰上天门街这样热闹的日子,只见不时的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鹦鹉,突厥来的宝马,华彩的斗蓬,孔雀石的珠宝……更无论石蜜鸾胶,锦罽羊毡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珰窄袖的胡女穿街而过。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异。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门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来,京畿一带正经历着一场历时两个月的小旱。其实旱情并不严重,可是自从贞观以来,天子极重与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长安尹也就发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仅是祈雨,长安城中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太当回事儿的,可今日这祈雨,却还有斗声献技。记性稍好的人都会记得,今年上元节观灯,却是西市略略输给了东市。今日这“斗声”,想必两边一定都卯足了劲儿。
人群里忽然“哄”地一声、猛地闹开了。
——那是长安尹在祈雨坛上已将御笔亲书的青词焚化,朗声祷告完毕,然后冲着人群一挥手,转身退下来时。
他这一挥手是个示意。接下来开始的,该就是“斗声”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传了开来:今天东市请来的人是贺昆仑!
人们一听,不由更鼓动起兴致,有不少人高声叫了起来“贺昆仑!贺昆仑!”
——贺昆仑本是龟兹人,在当时以琵琶技艺名盖一世。
唐人爱乐,长安城中渴听贺昆仑琵琶的人多矣!只是平时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
就在众人欢呼未竟之时,那木楼顶上已现出一个人。那木楼楼高五丈,虽只是临时由东市商户专为贺昆仑而搭建的,却搭得骨架劲健,极为朴实。光看这楼,就足以吊动人们的兴致了。
只见那人怀抱一把琵琶,个儿不高,才过五尺,却虬髯广鬓,一头毛发把他的面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双瞳子是绿的,双手上的十指极为粗大,整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可他抱着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让他的整个人都显得协调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衬得极为醒目。众人看着他,只觉得他与那琵琶似乎都长成了一体。
天门街上人声鼎沸,人人吵嚷着,互相说话,几乎谁都听不清谁的了。那木楼顶上的人却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盘坐于地。调整了下气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来了一番轮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弹弄上去。
那琵琶金声玉振,不觉就把天门街上的人声压了下去。直待人声静了,天门街上人个个仰首,一张张金黄的面孔朝上开着,这时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乐声向众人的期盼上掷了下来。
那是一串流宕华丽的乐声,像筵席将开始时抖开了茵蓐,无数佳肴珍馔就等在后面;也像才开张的绸缎铺里,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绸缎,那绸上的花一朵一朵张红叱艳的开着,开向人人翘首的仰望。
天门街上不由人声大寂,就是驴儿马儿一时也似噤了声。随着这一串华丽丽乐声的开场,那接下来的调子猛地就凸扬出来,那是一连串的生之快乐:像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像突然而来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骤雨;把众人心底都触得昂扬了。接下来一阵骤响,更把众人心中的快乐吊了起来,吊得那快乐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叠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众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倾倒。
贺昆仑的琵琶果非寻常,弹至极处,简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响,而是调动起了无数琵琶一起在响。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么多、成千论万地随着他的轮指一齐轰响。
天门街整个似被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腾的欢乐,那快乐把众人从平日寡淡朴拙的生,勤苦难耐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快乐得都要汹涌了。
只见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欢声雷动。再抬首看去,木楼顶上那弹琵琶的人依旧那么小小的个子,几乎望不清的,抱着个硕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楼上危坐着。
乐声稍停,楼下看客知道贺昆仑是要暂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饿了就去买吃食。好多人却还露着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饮醇醪,还在那儿品味着适才的滋味。
却有人惊“咦”一声,为这声音传染,不少人就向那楼底下看去。
却见一个皂衣小孩儿,一身小厮的打扮,不知何时竟已溜到了那木楼底下。他双手一手挽着一条做装饰用的长绸——那是从木楼顶上垂下来的,正将之缠在臂上。发觉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显得有些慌乱,却把那绸子缠得更快了。然后他身子猛地腾起,接着就翻滚着,藉那双臂之力,缘着那绸,竟直向木楼顶上翻腾而去。
悬着的绸在他臂上密匝着,越来越紧,不一时他已翻到了丈许高处。
那楼极高,孩子又如许的小,看得人人心惊。
只见那小孩儿一匹小马儿似的,瘦瘦的,身上只见筋骨,却偏偏腰腿便捷,细溜溜的肩膀让人看着还说不出的稚嫩,却又说不出的执拗。
众人一时琢磨不清:这孩子到底是东市请来在贺昆仑弹奏间隙为大家杂耍助兴的?还是就是一个突然岔出来的顽皮孩子?
那孩子转眼就已翻到两丈来高,将及木楼一半处。
有妇女好心,杂声叫道:“快下来,危险!”
旁边有人笑道:“你乱叫什么,这孩子这么灵巧,多半是东市找来助兴的番儿。”
却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认得他的人回道:“我说是的。这孩子我认得,他是右教坊谈容娘的儿子。谈容娘你知道吧?你别看他翻得好,那是从小练过的,多半是东市给了他钱让他趁空儿来杂耍做戏的。”
那孩子翻到两丈余处歇了歇,然后一倒身,竟把两腿也缠入那绸中,然后手足并用,竟一个轱辘般的直向上翻去。
他这一下可大是好看,真的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辘辘,翻得虽无一般杂耍小番儿们那般的花巧,也没什么特意卖弄,却显出一个小男孩刚刚长出的劲健之趣来。
不顾众人一边担心一边得趣地望他,那孩子只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两条绸子水一样的流过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窝里泄下。他似缀着两条彩带的天童,身上满溢了一个小男孩升腾的愿望。
头顶上,就是那瓦蓝瓦蓝的天,金色的阳光被他忽上忽下的头足翻出一片荡漾,像一匹小马催着崭新的车轮、碾过金色的阳光麦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楼顶了,众人期待着要看他登楼,以为他总要找贺昆仑做点什么。却见他突然歇住,顿了下,腰一弹,双臂一撑,小腿后蹬,荡得那绸子悬风飘晃,他人却如乳燕凭风的横挂起来。
这一下腰劲儿可非寻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声彩。
却见他把一个头尽向前探着,一张小脸上满布汗珠,那双被头巾吊着的眉梢因为吃力,却吊得更紧了,吊得他的神情又忧烦、又急切。他把一双眼急切地向楼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门街密匝的人群好有里许长,他一对眼珠儿转动着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着,似要在沙里淘出金子来。
楼下就有人叫道:“却奴,却奴!”
——那孩子名叫“却奴”。
他却理都不理。楼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声又响起了,可他也全没在意。他只眼望着天门街两旁那栉次鳞比的房屋,十分认真地一块瓦一块瓦地搜寻起来。
他看到了卖汤饼的,淘槐芽的,炊黄米的,漉酒水的……一个个小摊子掩映在人群里,种种香气伴着烟气升上来,更有持竿的小贩儿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孩儿的玩物儿扰乱他的视线——这人群实在太乱了!
那孩子着急,双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紧的衣服就被绽裂开来。一根小脖子犹自那么执拗地梗着,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来……
一片白衣却忽跃入那他的眼帘,那孩子心底低叫了声:师傅!
——那是他的师傅宗令白。
其实宗令白不算他正经的师傅,他也不算云韶子弟,他不过是不得已在右教坊里混饭的。娘让他在右教坊里做一个跑腿儿的小厮。在右教坊,他必须叫很多人师傅,但他几乎从来都不开口。躲着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里叫他一声“师傅”,他还是不屈的。
只见宗令白正带着那一班云韶子弟自东向西地走来。他们左顾右盼着,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那些云韶子弟都做了男装,可她们习舞之人,颈颀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极是显眼。
旁边人不觉间就在给她们让道。可看他们的行色,意态匆忙,要找的分明还没找到。
只见宗令白的身形说不出的懊恼,甚至说不出的焦燥。他不理那贺昆仑的琵琶,一双眼睛只管四处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着他,有一个感觉,只觉得他师傅的那一双眼睛,一直在朝上、朝上。
那该是师傅无意识的举动。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那是一种渴望升腾的力量。他在寻找着那场舞,那可以弥补他残缺人生的一场舞,那曾招摇在云韶厅顶上的一场舞,那可以让万里云停、四野霓垂的一场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们想来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云韶子弟个个疲惫,宗令白也变得身姿僵硬,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却奴的目光追随了他们一会儿,眼见他们由东至西,沿着街边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门街的人群穿了个对穿,最后立足在一个卖古铜器的门口。
——那是天门街与延吉坊交界处。
延吉坊对面就是积庆坊,它们都在天门街的南面。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这时他正背对着那个古铜器坊。
铜器坊的门口阴森森的。那是建于前朝的一片老宅,阳光下只见灰尘飞舞,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铜的锈味从里面发散出来,映得人须眉皆碧。
可宗令白无心看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只有向上的去处。
他身处的那块地方地处天门街人群的边缘,人本就少。这时更显得他们一干人白衣鹄立,与世不谐。
却奴心中却更急切:他知道师傅在找什么,可如果连师傅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提他了!
他看着师傅那一身白衣在这扰扰红尘中就这么站着,却在这一向他敬为离群超卓的身姿里读出种说不出的凄惶来。
他隐隐听说过:宗令白为了一心清宁,很少去听杂乐。可今日他被迫出来,面对的就是这些杂乐。师傅没有望向这木楼——贺昆仑的琵琶,那该是师傅不喜欢的吧?可师傅所敬仰的……
却奴的目光忽下意识的反师傅之道而行之,“向下”地望去。
然后,他吃了一惊,在天门街那么热闹的人群底下,原来,还有这么多;
——只见一地的灰尘中,有张惶的小孩儿,行乞的瘫子,没有主的狗,泥泞的乡下人的鞋子,不知为何蹲下来、也许腹痛的人们、还有他们头顶的汗滴;暗中扣着的手,暗中行窃的手,暗中挠痒的手;可怜巴巴的地摊与守摊儿的老人,地摊儿出奇的荒冷,老人无助地在人群随时要踩踏来的脚下维护着……
……那些快乐下各呈形态的脚:疲乏的、雀跃的、张惶的、支着拐的;麻鞋、布鞋、软靴、官靴、圆履、方履;各式各样的鞋面,专门洗净了才出门的,上面却踏着别人的脚印儿;还有干果皮,包干货的纸……
可他的眼睛忽然一跳,因为望到那古铜器坊的廊檐底下。
——那儿有一口大锅。
好黑好大的一口锅,凹得像没有光的夜一样。
铜器坊边本伸出好宽宽的一道廊檐。廊柱年深月久了,都被雨水浸成了黑色。那口锅正支在廊檐底下。锅里面的铁黑黑的,火在锅下面烧,锅里正贴着一种还是战祸时代流传下来的饼食。
——那叫“姜石饼”,可这时,还有会谁吃这个?
那个摊子生意不旺,跟那饼一样缺油少盐的,全没有一丝葱花的爆香。
却有一人在锅边不远处卧着。地上该有尘土,可他全然不避。他身上的衣衫看不出什么颜色来,略略显得有一点脏相。今日满街的人都在兴奋紧张着,只有他、看起来那么落拓颓唐。
因为师傅的白衣,却奴忽注意起与之全然相反的一切来。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卧着的人望去。满街的人都立着,面对那场热闹,翘着首、踮着脚、还唯恐不及地望着。
——可他为什么……
却奴忽很感兴趣地观察起那个委身于地的人。
其实他先前已看到过那个人,却没怎么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净了才出来的,只有他挟着一身的风尘。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尔高兴时给他说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里的人:那些人的风尘之味已锈进了骨里,他们走过所有的苦难与纷扰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烟,烤不干身上的风雨,抖不落过往的尘埃。却常常、在人所怯缩人所苟安处不肯怯缩苟安着,在尽可放松的时日里不可放松着……
……那个人尽管姿式疲惫,却意态舒徐。
这时那人忽抬了下眼,却奴就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师傅一眼。
相离这么远,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这一眼还是让他觉得,那一瞟、让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种不同于俗的寂寞和一点苍凉已极的讥诮来。
就是这一眼,跟一把细火似的把却奴的整个心都点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过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设想在此时看来都已荒唐,反而他这时的姿态让却奴觉得无比的真实。
头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已弹入佳处,那流宕的快乐似一根无形的线把街上所有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只鸟……早已钻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响,阳光在人脸上噼叭地打着,到处扬溢着尘土的腥味。
可这一切,似乎都从那个人身上透体而过。
却奴在心底忽像听到了“滴”的一声。
——这一声滴在了贺昆仑那繁音骤响的琵琶声上,仿佛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在遥远的山洞里,那儿有石钟乳滴下,石笋在时间里静静地长,可这一声突然“滴”过,像这繁华世界里划过了一声与之全不相容的……
——万载空青。
木楼底下忽然一阵骚动。
却奴位置高,原较众人看得清。
只见天门街的人群忽然乱了,十几个健汉正从街西涌出,他们人人肩上都顶了个高数丈寻的巨橦。
所谓巨橦,也就是杂耍人专用的木杆,其粗细轻重视杂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几人顶着的巨橦上还缠丝绘彩,如同十几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头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没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绸缠住。他们一路走来,却全不消停,只见那十几个人个个全不靠手,那粗达碗许、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们不停地由肩传到头顶,再由头顶传到背上,甚或额上、下巴上都可做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换着……岌岌可危,却又稳如磐石。
每当他们一动,旁边人就会爆出一片惊吓,那是怕被砸着、不由发出的一片惊呼。
那声音即害怕又饱含着一种刺激的快乐。乱叫声中,人群已被这十几个健汉劈得分开。旁观者脚步个个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让。可那十数根橦杆、却只是笔直朝上地竖立着,纹风不动。
长安人本已见多杂耍,却少见过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动作还如此整齐划一着。
人人避闪间,只见他们已走到距东市贺昆仑那木楼百余步处。
他们忽停下身,顶着橦的额头用力一抖,十几根粗壮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肩头。
这批人一共十二个,立在那里,有十一个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心还站着一人,这人顶的橦却又较其它人为粗。
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窜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屈,倒挂在竿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竿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式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
那网在十二个壮汉与十二根巨橦的映衬下轻柔如无物,银闪闪的仿佛一场轻华的梦。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30
网一结迄,那小儿就已滑溜而下,一钻不见了。
人群中乖觉地已叫了起来:“好啊,西市打擂台的来了!”
众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却有人高呼道:“琵琶,我们只要听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这回会弄出什么花巧来与东市斗。
刚才他们被贺昆仑的绝技已逗弄得万众一心:此时只要看西市能找来什么好手,能把贺昆仑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压下去!
叫嚷声中,只见街西又稳稳地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人也都是壮健小伙儿,却不顶橦,俩人儿合伙儿架着一架云梯。那云梯直竖,中间缠着软索,同样缠丝绘彩,竿子却是两根紫竹。他们走到凭空搭起的网边上就停了下来。
然后,只见一个女郎在他们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不发一语,抬步即起,缘着那梯上软索拾级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梯子两侧却彩带飘飘,随风招摇。众人还没看清她脸,就已为她这踏丝步云的风姿倾倒。
那女郎也着实轻盈,双脚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着一条丝织的天梯般凭空飞渡,直向那橦顶的网上行去。
那女郎手里挟着一个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张网上,才冲众人略微颔首一笑,就此跽坐于网。
——这橦竿当然没有贺昆仑所坐的东市木楼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种不倨不傲的风度,直面对方高出他们倍许的木楼于平视。
然后、她缓缓解开素囊,抽出一把琵琶来。
众人一见来的果然是琵琶,兴致不由更加的高涨!
四下里彩声大起。却有不少人疑惑着:刚才贺昆仑的表演已精彩如许,那女郎却凭什么还可以强过他?
顿了顿,那女郎却开口道:“贺先生,即为斗声,我就不再虚套了。你还有什么绝艺,就请拿出来吧。”
说着微一蹙眉:“适才所闻,实辱大名。”
木楼上的贺昆仑一见她来,不由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认得,却已觉得如临大敌。
贺昆仑虬髯深目的脸上,本来就够尖的鼻子一霎间似乎更尖了。沉默了会儿,才咳了一声,开口道:“那我就弹上一段《羽调六幺》吧。”
下面听众一闻,几已疯狂——要知当日贺昆仑技压教坊九部,就是凭着这一曲《羽调六幺》。据说当今太上为这一曲也曾动容。
人人皆知,当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从不肯在俗人跟前献技、专供御前侍奉的罗黑黑,这琵琶一道,贺昆仑凭此一调,已足称国士。
人人都怕别人没听清楚,跟亲交故旧低声重复道:“是《羽调六幺》啊!贺昆仑要弹弄他从来少弄的《羽调六幺》了!”
街上一时不由万众阒寂。
天门街上的杂声像被一场狂风扫过,扫得街面上帚痕深刻。
然后,贺昆仑的琵琶就响了起来。
那孩子这时心里稍松,已能略略听得进那琵琶了。
他独悬于木楼之上,听得原比众人真切。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琵琶声并非从他头顶传来,而是从街上,是从街上反弹过来的。
而那反弹过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琵琶。他似还听到了灰尘的声音,阳光的奔走,正在天门街上做油饼的油锅内滋啦滋啦的声响,还有马的鼻息咻咻,众人脸上汗水被太阳烤出的低微的爆响,井水台边骡子在木架上蹭着脖子的细碎声,与辘辘上的绳索磨擦的声响……
那一切和着那琵琶,一起在响。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乐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么,他的脸上却现出一点孤独来。
那是一个孩子式的孤独,像热年热节的,一个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棂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烟火就在窗外、却有如数百里远的遥遥地爆响……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点孤独,就像就抵在人生的软肋上。
贺昆仑一曲方竟,底下众人已拊掌欢呼起来。
却听对面西市请来的女子待人声略定后,才开口道:“琵声多,琶声少,也未为绝技。”
众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拔之谓为琵,自下而上谓为琶。
底下看众多是看热闹的,少有人懂得门道,听到这术语,还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却见那女郎已捻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论,以‘水调’弹之,虽称繁难,不过当行,未见出色,小女子请移入‘枫香调’弹之。”
对面木楼上的贺昆仑已诧然道:“枫香调?”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拔了拔:“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的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傅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的举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那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傅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是一种苍凉的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傅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傅的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
出于好奇,他不由也把耳朵向那琵琶声送过去。
他还没找着那调子,却觉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觉,像那琵琶正在那儿等着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万年。全不急切,却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声就在那里。它不似发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肠网上,而是折入那古铜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檐底下,再反浸出来。
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远歌与老人的话语;平静舒缓的原野上、飘着焦禾的炊烟;皮鞭一挥,车轮辘响;那车子慢腾腾地走着,征程里那特有的疲倦与欣然;到后来泥途漫漫,四望玄黄,却忽然故园乍现,此心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似……目断车轮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轮日迟迟地落……落尽时、日之夕矣,岁将晚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他的心里忽然感觉到快乐,那快乐不是一场喧闹,而更似一种慰抚。
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声而来的吗?
——阳光密匝匝地泄下来。时间是干燥的雨,冲洗着天门街上所有人的皮肤,要把它们洗皱洗老。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晃,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眼珠极专注的极专注的,乌黑乌黑的,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儿,即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挟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的向那传说中女郎的去向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的流过,他们都在追随向给了他们快乐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泛着快意的波涛地走。
他们从这条街上热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的。
三、肩胛骨
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窜,这一窜已窜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发都扯了下来!
却奴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
他想都不敢想,这满头的头发被扯下,该会……是怎样的疼痛!
贺昆仑怒哼一声,把那头发随手一掷,犹自不肯罢手,如旋风般跟进了那月亮门洞。
攒成髻的青丝就那么委乱于地,却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听得月亮门里面爆发出一片乱响,裂丝碎帛的,刺耳惊心。然后只见一块块碎帛从那院墙里掷了出来,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贺昆仑撕碎,正一块一块地被贺昆仑往那月亮门洞外甩。
却奴早已看得义愤填膺,他心中说不出的怕与乱,他极喜欢那女郎弹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祷着铜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赶来。
可他就是不来。
这孩子实在不忍心见到贺昆仑输极红眼,这么凌虐着一个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墙上的一块瓦,奋力就向那月亮门里掷去。
“咣当”一声,只听得瓦碎于地。
他当然打不中,他还待再掷,却见贺昆仑与那女郎两人已又从月亮门里缠斗出来。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脱了外衫束缚,仿佛更自在了些,这时滴溜溜一退,已避开贺昆仑丈许远。
却奴急切地看向她的头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缝了眼的看,生怕见到的会是血流如注的场面。
可那人头上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却奴揉揉眼,又向她脑袋上望去。
只见光光的一颗头颅上,寸草不生,看着都不似一个女郎了。只露出六个斑白的戒疤来。
却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见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却露出了一袭僧袍来。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纯了,灰里泛出点古怪的红,显得那灰又苍老又妖艳。
这时,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晒的杏黄色的丝绦。
她用那根丝绦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声笑吟道:
前世是个女郎,
今生做个和尚,
不知何世挑脚?
不知何世称王?
却奴犹不敢信,却见那“女郎”往面上一抹,却把一对细细的眉毛都抹了下来。
卸掉眉毛的他,越显得神清气秀。只是一颗头上却全无毛发,相比于贺昆仑那须发猬张的脑袋,更显出有一点邪气。
却见他退远出丈许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师兄,见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许我为那佛面添金,小寺现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个和尚!
那边贺昆仑却早料到似的,犹自气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假发与撕碎的衣衫,“与师兄斗技之人,适才已遭痛辱,剥衣毁发,不复为人。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不相干的贫僧,师兄总可以放过手了吧?”
贺昆仑正待反驳,却听那僧人轻声一叹:“当日希声堂下,弟子星散。乌孙阁里,现存于世的不过师兄,罗师兄,加上我三个,咱们定还要呕气呕上个不停吗?”
他最后一句语气微婉,让贺昆仑听了都不由心下一软。
只见贺昆仑盛气稍敛,顿了顿,才重又怒声道:“师兄?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你但凡还记得我这师兄,也不用这么暗地里使绊子,叫我在整长安的人面前下不来台吧?”
他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还一时扮做女郎,一时又出家装什么和尚!你我同门二十载,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倒底是男还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时无语。
贺昆仑却喝道:“你是不是现在还掂念着那个曾辱我师门的……”
那僧人突然岔话:“今儿不提这个。”
他眼角一皱,皱出点鱼尾纹来。他的面相当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见皱纹里刻出一抹深艳。
“难道你没觉得,现在这院里的,不只你我两个?”
那僧人道。
贺昆仑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该出来了吧?”
一片衣影就从梁木上跃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跃上了檐角。
有槐树叶遮着,却奴还看不清。只见那和尚的目光死死的盯上那个人,姿态间似乎只有一句话:“是你,果然是你!”
却奴也是这时才认出,那正是云韶厅顶,铜器坊边,他两度见过的那个男子。
好一会儿,才听那和尚放声笑道:“肩胛,一晃几年没见,他们还没杀死你吗?”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杀死了。”
檐顶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现在是烽烟里游回来的不得超生的鬼。”
贺昆仑这时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气。
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师兄弟的落拓而来?”
——一时,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仿佛睽违已久,却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残,过去的交情是曾经沸过的水。如今重见,却只一点细火在胸中明灭着,彼此凄凉地知道:那水、是再怎么烧也烧不开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来。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过。
最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茬,像要把过去一道道划破,让已经结痂的过往再割出点新鲜的痛楚来。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藉着那酒远了,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尽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尽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那时的“肩胛”也还是卧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拔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发得想像中弹跳起一抹辽远的艳异。那寂寞的黄沙一下覆盖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间就似相得起来。
而想像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晓联奏。
只是那时的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的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它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的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毕竟是一场乱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乱离。
“这是一个盛世的开端了吧?”
屋顶的人突然开口。
“盛世?”贺昆仑忽然哗然大笑。
他本是龟兹人,与汉人唯一的牵连不过是他后来也入了“乐土”一门,算是“乌孙阁”子弟。
当年,他入中国时,还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龟兹皇族,因为龟兹内乱,所以不远万里,求援中土。不过当时炀帝懒得理他。他为求亲近朝廷,才开始学弄琵琶,所以入了狮鹫峰“希声堂”,苦学七年,终于艺成,自信足以进呈御前了。
不成想这时已值隋末,天下大乱,他的苦心孤诣尽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尽随流水。
——如今,还提什么“盛世”!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31
再强的“盛世”,他那一个家族,在龟兹早已覆巢倾灭,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仅剩下的唯一“完卵”。
——这样的盛世,又与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个‘盛世’到来了。”
他的笑里隐有苦涩。
虽说号称“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对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门的师兄贺昆仑,也对这师弟所知甚少。
他们只知道善本绝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据说、他母亲是突厥人,他父亲是汉人,在隋末的那个乱局里,他也曾襄助沈法兴、梁师都、薛举……
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当今朝廷的敌人。
只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盛世,已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个人一时都默然无声。屋瓦上人忽自坛中长吸了一口酒:“秦王据说还算个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来。
他一张没有眉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只是这揶揄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
“当然是个英主。他身边龙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国公、卫国公以及那一干鸟文臣,就是李淳风那小子居然也辐凑到他身边了,当了个什么劳什子‘秘阁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风?”
善本嘿声道:“就是黄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当年他以推背之术、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的那个。”
屋顶上人一点头。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启奏,说什么‘北斗七星官化为人,明日西市饮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现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儿等侯。第二日,果见医卜僧道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饮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请他们御前见驾。那七个人相顾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风小儿卖我!’说罢,各自不顾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谁吗?其中鬼谷一派的两个,还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来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这是他们‘星罗盘’中人物,个个都算矫矫者,都可称做隋末乱余的一时之选,当年李淳风又何尝不算他们之中的一个?”
说罢他拊掌大笑:“但就是这个李淳风,这回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么终老荒野,再别露头;要么就请入奉朝廷!”
他由笑转叹:“那人当然允称英主,嘿嘿,招揽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只是这么养士、用士,最后只怕终究天下无士!”
“这盛世,是再没你们这些不甘依附,又无心造反,却总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顶上的肩胛一时失语,忽扔下那坛酒,直朝善本掷去。
善本伸手接过,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倾倒而入——这世间多的是块磊,大大小小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才气,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与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结成石,都只有托寄这一坛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却忽振声道:“十五年后入长安,当时故人几人还?”
他的声音忽转低迷:
“可惜只见到你们两个,罗黑黑罗师兄哪里去了?”
他一语未完,院中的两人忽已失色。
他们绝口不语,如遭禁忌。
天下的云猛地盛了起来,把那弦月已压得踪影不见。
屋上忽起大风,沙石奔走,铜马丁零。
天色变了,那大风陡然而起,押解来无数乌云,把那天包裹得铁桶也似。
数百株古槐枝叶一时鸣响,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
却奴猛地觉得眼前天光一黯。
那一阵大风突然刮来,全无征兆。院内垫的黄沙被吹起,躲在槐枝上的却奴只觉身边枝柯动摇,突然被迷了眼。
他伸出小拳头向眼上揉去,闭着眼,感觉到眼底尖锐的痛,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
然后在那沙石声中,他恍如听到琵琶弦的一声重响。
——他出身教坊,可从来没听过这么重、这么低音的琵琶声响。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可能不是琵琶声。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雷,随着那雷到来的,是万千点大滴大滴的雨。那雨硕大,硬得跟石子似的,随着风声,雷声灌进他耳朵里。大大的石子要挤进小小的耳朵眼。他还睁不开眼,这种地撼天威之势已压得他心头惶惧,只觉得自己在那槐树顶上,只怕会更接近雷轰电掣,怕得他闭着眼都觉得自己身子摇摇欲坠。
有那么一会儿,他才感觉不对:
——确实不对!
自己此时身上干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听到的那么大,更无闪电划入闭着的眼帘、依那雷声它本应会瞬息即至的!
一滴泪终于把他眼里的沙子冲出,他急切地睁眼望去,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只影影绰绰得看得到一些轮廓和影子。
天阴黑黑的,月虽不见,风虽起,可实在全无雷鸣电闪,更何况风雨!
接着,他忽看到善本、贺昆仑,包括他景仰着的“肩胛”似乎都各在原地闪避!有一个壮伟的身影正在追击着他们,那人怀里抱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琵琶,那些近似风雨雷电之声就是在他琵琶上发出的。
他一手拔弦,另一手却全不按柱,只是轰雷掣电地向院中那三人追击而去。
那矮小霸气的贺昆仑,那身姿灵动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无立足之地。
却奴眼中一迷,只觉得那黑黑的影子壮伟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应了这风起之召活了过来。因为这几人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一意要追杀他们!
他那把琵琶与世上所见也全然不同。一是出奇的大,二是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低音琵琶,弦上发出低吼般的声音,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儿手臂!
这样的一场扑杀蓦然到来,势如狂风暴雨!却奴只见贺昆仑与善本处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终于躲不住了!
然后却奴只觉眼前一闪,一抹细亮的光线在那闷郁已极的风声雨瀑里暴发出来,极疾极利地划出,像是一道闪电,终于迎合向那闷闷的、要殛尽巨石荒野的、似要永无止歇的雷声!
——“肩胛”出手了!
——他终于出刃!
却奴几乎要欢呼一声。
他在心里早已把自己跟“肩胛”绑在了一起。他也早已渴想见到肩胛的出刃!
漫天“风雨”骤停。
只有雷声余响还留在众人耳朵里余音不息地捶着。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择路了。
——天上云飞云走,终于月绽一线。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却奴只见“肩胛”与一个壮伟的男人对峙在庭院中。
“肩胛”手中的刃因为停了,已全无光泽,黯如生铁,沉入这夜色里。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却泛着些淡紫色的光,犹未停息的振颤着,振颤出一片五彩的潋滟。
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后,“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跃上屋瓦顶,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来者一块石头似地兀立在院子里。
过了好久,屋顶上的“肩胛”才叫了一声“罗师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哑。
那个罗师兄默然良久,才“嘿”声道:“嘿嘿,小骨头,小骨头。当年的那个小骨头,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难怪江湖传说,你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了。”
听他开了口,善本才终于从狼狈中缓过神来,也终于敢怒声质问道:“罗黑黑,你想干什么!”
——来的竟是罗黑黑!
只见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声重浊而出,击得善本抚胸倒退出两三步。
然后才见那壮伟男子突做金刚怒目:
“干什么?杀了你,杀了你们!就干你嘴里的那个‘罗黑黑’与‘罗师兄’!我要杀光所有还知道有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振颤好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几欲浑身都颤了。
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
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
看他们的架式,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顶上的“肩胛”忽挥袖一踏,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
他踩碎了一块瓦,才道:“罗师兄……”
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凝郁的琵琶声。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彼此尽有沧桑,也自有沧桑过后、沧海归来的一点……旧情。
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
他忽然闭目,废然一叹,整个人静了下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
那两人一点头。
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如我还在,岂容你们争王争霸!”
这一声气慨极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
屋顶的“肩胛”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问我如今何在?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长了运气。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举世无俦,又不惯尘世奔走,与那些俗人交道,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们纠缠,当真痛快啊痛快!”
他语气甚豪,不知怎么,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
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
只听罗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庭趋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见,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当真享尽艳福啊!”
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发做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庭趋走……”
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
——“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的“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里,有些人,就该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没……”
他尽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倒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轻轻地抚了抚,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式,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
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
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暗夜里的爱恨交接,抵死缠绵,明知自误,却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抚摸下也喑哑地叫了出来,叫出了它的伤,也叹着他的痛,全不成调,却悱恻如斯……
那一夜,后来,这“乌孙阁”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猛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们弹弄得尽兴,直至夜近三更。
却奴却见“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
去时,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边拔边歌道:“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31
四、谈容娘
“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含光门侧,隶属于左骠骑营的营宅中,一连串的跺脚声,拍巴掌声,吹口哨声,使酒笑闹声传了出来。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闹。他们都是军中将校,他们都在粗着喉咙唱歌,唱的正是这曲《踏谣娘》。
今天是左骠骑统领于重华的生日。于重华身领虎贲中郎将之职,为人坚忍,平时御下极严,可是逢到他的生日,还是容许帐下同袍酣然一乐的。
这里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过四旬,可是依旧未娶。别人问他为何,他总说:“经逢乱世,要全此一身,已属不易,更何况家小?”
他的脸本来就像个核桃,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个被压裂的核桃。
听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现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华、当年可是以技击之术名驰一方的好手。虽说赶不上万顷王,波罗密,风尘三侠以及星罗道中诸人的名气,却也算得上入流好手。连他也说全身不易,那别人又待如何?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时,全国人口已过八百余万户,可自从隋末离乱,人口骤降,到初唐年间,人口仅余三百余万户。
不是从那场战乱中走出来的,只怕很难理解活下来的不易。
——天下军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愿而加入军藉的?现在他们活下来,当真是从尸坑里爬出来的。那过往的日子,当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
于重华的家布置也极为寒肃,可以说全无铺陈。照说以他现在的地位,断不至寒苦至此。
人皆重轻暖,生命的欲求枝枝叶叶的开散出来,开成满厅满室的铺设,开成锦茵玉褥,炉瓶三事,瑞脑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旧堂鄙室,宽敞是宽敞,却简陋到了极点。
可你只要一看于重华的脸,就会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乐趣。
让他还稍显有一点人味的是:他还喜欢女人。不过他即无妻子,也没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过是“夜半来,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的脸,因为相貌的记忆总会勾起一些牵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过是一些遥远的、只可偶然一触的温热的身体。
他甚至都不愿费力去寻找,总是由帐下小校随便找来哪个女人,他也就会随便留下。
他营中帐下的同袍都对他的怪癖深感骇异,甚至私底下常开玩笑地猜测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何情状,由此牵扯出许多秽语。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凉也就那么轻易地滑了过去。
厅堂上将要舞弄的谐戏正是《踏谣娘》。
有唐一代,还没有后来剧情那么复杂的杂剧,《踏谣娘》可谓当时最流行的谐剧了。
这剧的起因是这样:相传北齐时,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欢自称为“郎中”。没事儿爱喝个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进了门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过,常常逃出门来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顾众人围观,人越多越来劲儿,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的,还是不停地追打。
这本是人间极常见也颇为哀惨的一景,可能因为太过常见,大家已经熟视无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时,丑着一张酒糟鼻的脸,摆动着一双罗圈的腿,姿式太过好笑,后来,这原本悲惨的追打竟成为当日街坊间的一乐。
接下来,这场景被优人蓦仿,到处搬演,传为笑乐。以致后来传承下来,竟成为一出有名的谐剧。
唱这出谐剧时,观众从来都预先准备好了笑——那是一种对比式的快乐,这快乐是无情的,它让观众产生一种身份高出戏中人一大截的满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着看别人在街上摔跤一样的快活:自己正穿得干干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马上就要滚上泥了。
屋中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人人都在等着演《踏谣娘》。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已这么快活,接下来那优人怎么还能把这兴致拔弄得更高些?
今日请来唱这出《踏谣娘》的却是张五郎和谈容娘。
他们是一对夫妻,算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两个角色。
张五郎又唤做张郎当。“郎当”是粗话,被这浑名形容的人个子矮小,容貌丑陋,整个人一眼望过去,最触目的就是他脸上那根通红触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会了小孩儿们一句歌谣,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后面恶毒地唱:“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
他却从不恼,得了空儿还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赌瓜子儿,有时输了就让那帮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快活,那是一种人人乐见的自轻自贱的快活。可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种磨牙式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儿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却美艳异常。
如单凭良心讲,他妻子谈容娘也不过中上之姿,远当不上什么晓芙玉露。可跟他在一起,那么一对比,一个滑稽、一个谨饬,一个委琐、一个清皎,就让人觉得这女人着实有一种妇人式的美艳了。
谈容娘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可你如果见到她,可能会觉得: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涩的妇人?传说她表面清谨,骨子里却极为风流放诞。他们两个,一个滑稽涕突,一个风流自肆,难怪她男人成了长安城有名的“鬻妻”者。传名到后来,以致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种符号了,你若说哪个男人“张郎当”,被说的人会视为奇耻大辱。
他们最多的客人还是长安城中处于中下层的商人与军士。那些邀他们来演戏的客人,常常会拿出酒来,尽着那张郎当来喝,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张郎当在千杯不醉中,极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从他嘴里冒出了:“但多与我钱,吃饼子亦醉,不烦酒也。”
这句话流传极广,以至后来形诸文墨,载入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跟他们舞弄的《踏谣娘》,同传长安,俱成笑乐。
这时,那厅上坐的都是左骠骑营中的将校。
时下虽值承平,他们可大多从战乱中走过来的,个个都极粗粝,一个个拍着桌子闹着酒地催着张郎当与谈容娘上场。
主人于重华坐在主位上,满座之中,只他一个虽也喝了酒,却还能容止端正。
他看着满座同僚的使酒笑闹,眼中隐含着不屑。那不屑中却也有一点钦羡之意:都是从那场战祸中走出来的,见过了那么多苦痛、腐肉与尸体,他们怎么还剩有这么多生命力来感受到快乐?
——而他,是不行的。
这时却有两个人正从外面走来。他们是含光门值勤的校尉。一进院子,看着厅中灯火,其中一个就笑道:“他们倒玩得快活!”
另一个道:“要演《踏谣娘》嘛!今儿请来的还是唱这个顶顶有名的谈容娘了。于统领一向冷冰冰的,大家伙儿在他手下也压得太久了,今日难得一回,大家伙儿凑起来闹一闹也应该的。”
另一个眨眼笑道:“我知道为什么。邬老七前日把于统领得罪了,今日这‘踏谣娘’该是他请的。听说他已给了张郎当好多钱,不用再拿饼子喂醉他了。我只想不出,于统领平日那么冰冷冷的,可碰上脸儿虽小、身上肉却实在多的谈容娘,他那一身冷骨头不知暖不暖得过来?”
他的同伴就吃吃地笑起来。
那同伴手里还提着个孩子,走到厅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掷,交给厅门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厅。
旁边人问道:“老秦,你带了个什么?”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赶上轮值,错过你们好一场热闹!到这时才下夜。没想运气好,街上逮着个犯夜的孩子。别看这孩子小,也是教坊里的,今儿下午还在天门街还大大露过一把脸呢!现在谈容娘上场没?……还没?那我到得还不算晚了。且等他们唱完了,咱们再叫这孩上,到时咱们还有的乐呢!”
说着,他们两个进了厅,抢过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来。
那被掷在地上的孩子却一动不动,分明已昏了过去。
——这一天,他实在太累了,从没经历过的事就那么惊心动魄接二连三地冲到他眼前,他小脑袋里的那根弦早绷得快断了。
何况他是如此的失望,能弥补这么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这孩子正是却奴。
傍晚时,在延吉坊边,他就被“肩胛”抛开过一次。可他却犹未死心,抖着机灵跟着他到了积庆寺。
积庆寺中,风云变幻,到得罗黑黑、善本与贺昆仑用三把琵琶轰轰然、簌簌然地把他们自己完全掩埋起来,全然忘我,没天没地地拔弄起那几把琵琶时,他猛见肩胛叹息了一声,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来。
那时天已黑透,他遥遥地认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后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浓如酒的心事中,没有发觉他。
却奴却只管追着,却全忘了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时的长安,还是禁夜的。所谓“宿鼓断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净街鼓敲起,鼓声断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绝车马。
一百一十坊全部关上了坊门,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彼此孤立。这以后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逻的兵士抓住重罚的。
可却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没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机会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还是越去越远……
却奴想张着喉咙地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颗心跑得砰砰的,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么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阵抓心抓肺的痛:总是无望,总是无法牵上谁的衣角,总是逃不出长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还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会儿,怀揣着那一点点残余的希望,拚着那一点残余的脚力,拚力地追上去。
直至这希望完全被黑暗扑灭,四周的夜笼罩下来,低压压的,像一大副黑黑的茧绸,那么厚密结实的捆绑了他,再也挣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来,双手拄在膝盖上不停地喘。
他忽发了一个孩子式的傻念:情愿自己可以不喘,情愿自己可以在这时死去,情愿他从来都没有生出来过——让这夜压下来,压毁全城,压倒这个长安,压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个下午到晚上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梦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贺昆仑的上下跳脱,有如那罗黑黑风雨骤至、雷电无凭的暴怒,还有、那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笔的嵯峨……可这些都已灭尽,睁开眼时,只是一眼望不尽的无望的黑夜。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两行泪从眼底涨满出来,一个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么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个小孩儿似的哭,可这哭怎么也止不住,先开始还只是默默的,接着变成抽嗒,接着、都快变成嚎啕了。
——可就是哭,在别的小孩儿多少有点要胁的意味,他却能要胁谁呢?
——他还怕,这一哭,会发泄得自己什么也不剩。
多少年来,他不自觉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来垒成一道坝,让那坝内的勇气慢慢涨高起来,积蓄起来。
他怕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那两个下夜的校尉。
那两个校尉正走走说说,不时粗鲁地笑着,走向他来。
这时一个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声。
他们本不是长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隶属于禁军,捉拿“犯夜”并非他们的差使。可这时见到这么一个孩子,尤其是在厌倦的站岗之后,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带着一种无聊地想看这么孩子怎么瘪着嘴哭的兴致,他们逼近却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却奴一见到他们迫来,反不哭了。他飞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两个校尉怒声道:“妈的,真是一只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门紧闭,没有任何遮蔽物,却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们还是很费了点力才捉到他,一人提着灯就戏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声道:“咦,你可是下午东西市斗声时爬上高楼的那个小孩儿?”
却奴不答。
见那人正跟同伴解释怎么见到过自己,稍露疏虞,却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着双腿一挣,起身就想逃走。
那汉子粗鲁地骂了一声,另一个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却奴后颈,就把他打昏了过去。
却奴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鼻子里腥腥的。
正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咸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拿手一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掷在地上,鼻子碰到石头流出了血。
他一时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肩胛”,他就那么摇曳着一身长衫在这样的夜里从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这儿,他还是感到悲伤。
可他的眼还没全睁开,耳朵却先已苏醒了。他耳中只听到一片粗野嘶哑地笑声,笑声中还有人唱着:
“踏谣娘,合来……”
却奴的身子一抖,厅上的谐戏分明已演到高潮!
这出戏开头一般是一个素装妇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牵枝犹带情,无端狂夫来搅扰,抛坠尘泥心已惊……”
这唱段本甚悲凉,可不容这悲伤牵动观众,一个罗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丑角儿就上场了。
他一上场就歪着脖子梗着张脸,探着他那酒糟的鼻头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们别用裤裆挡着我呀!”
底下观众就会一笑。
然后他猛做“看见科”,盘起一条腿,脱下一只鞋,再做“绊倒科”,“爬起来科”,接下来就追着她打。
这出戏本没什么情节,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和那个酒糟了的汉子之间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们一定要逃得宛转,打得滑稽,就是这成就了数百年来让士民欢乐的极趣。
——常常要到那“踏谣娘”哭得最惨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时,观众们就会在旁边一起和声笑唱道:“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此时厅中的情景正值疯狂——厅中都是军汉,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气,大起喉咙来唱歌也唱得远比一般市民来得闹腾。
张郎当与谈容娘舞到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时,厅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见淡容娘衣衫不整,只见看众们已个个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人更是不顾节拍地乱敲打起酒杯,更有人颠狂乱呼……岂止圣乐作可令百兽率舞?只见种种酣狂随着那踏谣娘的戏舞一起发作起来。
一时只见几案上杯倾盏倒,灯光下人影交错。酒水顺着胡须淌下来,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滚着——因为那唱踏谣娘的女子年纪虽说轻不轻,却别有一种妇人风韵。
她青衣皎面、团团似月,皓腕纤指、俱带风情,尤其这灯光下看来,实在是、太引人乱情了。
——这么美的妇人正在挨打,打她的还是个罗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么,这却唤起了一众人等的兴奋与快活。
只见他们都顾不上自谨了,明知主官在座,犹自呼喊号叫地叫嚷开来。
就在这一片叫嚷声中,却奴望向厅内,然后他不由怔住,几乎无意识的,忍不住低低喊了声:“娘……”
杂声那么大,却奴的声音也是才醒过来的,那么小又那么含混不清,可厅上弄戏的那妇人却似听到了。
只见她猛地回头,于满厅辉煌灯火外,夜极阑珊处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泪忽然流下来。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刚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过是在做戏,也一直不用真个流泪。
厅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为何来,只觉她脸上表情楚楚可怜,不由掀屋顶就爆出一声“好!”
谈容娘的眼神中却一脱演戏时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惧也有哀怜。
却奴只看到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样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么怯怯缩缩地站在厅外,那么的孤弱,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要当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得不当一个小孩儿。
却奴眼中的泪猛地弥漫。
其实,他与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陔的。从他懂事起,从他知道别人眼中的“张郎当”与“谈容娘”是什么样的形像时起。
可这一眼,穿心透腑,于人世的炎凉间穿透出来。只一眼,该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该心伤的却遭慰抚了……
可张郎当追打的舞步猛地缠住了谈容娘,不容许她小小的分神一下。
却奴愣了愣,他从来没见“父亲”演得这么卖力过,可他这时偏偏这么卖力着!
——不知他有没有发现自己,还是已发现了所以更不容娘这么为自己牵开心思?
却听张郎当带着酒醉的怒气问道:“前日,你却是干什么去了?”
谈容娘一怔。
这话原来是他多加出来的台词。
却见他一指身边左席上的参军邬老七:“你去了他家里,还把我独自抛在前面,你跟他进了后面,磨磨蹭蹭,等出来时,髻儿也歪了,衣衫也窜了,脸上的胭脂都乱了,你都是干了些什么出来?”
谈容娘哭道:“郎中……”
旁边人就一声哄笑——前日,果然邬老七曾经召张郎当与谈容娘去他那里演戏并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当时也在座。至于后来发生什么,大家也都心中明白。这时猛地被张郎当念白念出来,不由陡然大乐。
那张郎当醉得歪歪斜斜,却冲邬老七座上奔去,像要撕打他的样子。
邬老七陡然遭戏,又笑又恼,又不好太当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张郎当推了出去,直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郎当就势做模做样地苦脸道:“呀,这汉子力好大!我且找个软的评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着见他又选中了一人,还是指着他向谈容娘逼问,又要追上去撕打。
旁边人都笑道:“何兄弟,原来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个‘软’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张郎当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张郎当当然又是夸张的倒地。
众人哄堂大笑中,张郎当不断另寻人插科打浑,又不时被人推倒在地。这重复的嘻闹却惹来一阵又一阵的大笑。
被他这一逗弄,整个大厅已闹得像个马厩似的,连一向谨严的于重华也面露笑意。
却奴在厅外怔怔地看着,只觉得血、呼呼地一下涌上了头,接着又从头上冰凉地跌落,落到脚底,落得一个头空空的,跟个木头也似。
这时张郎当猛地一指主座:“过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这个英武气慨的老官儿?”
厅中一寂,因为从来没人敢拿于重华开玩笑。
可接着,众人终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于重华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颜莞尔。
张郎当就蹒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势已极疲惫,费力攀上于重华面前的案几,隔案做与他撕打科,却不敢当真把手抓过去。
于重华笑看着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觉有伤威严;待要厉声喝止,又不愿扫众人之兴。
那张郎当自谓得计,回头冲众人做了个鬼脸,偷偷道:“寻了半天,这老官儿却似个好欺的。”
说着,他扎手扎脚地就扑倒在那案几之上,两腿乱弹,伸手就向于重华抓去。
于重华含笑一格。
跟随而至的谈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事生非!”
——人人都知于重华的那身功夫。
——都在等着看张郎当会怎么惨的被震得飞出丈许。
连张郎当自己似乎都料到,回头做了个苦脸,像是早料到这下屁股会摔成八瓣一般。
满屋哂笑声中,于重华的脸色忽然微变。他奇特地目光一炽,望向张郎当。
张郎当的手这时正缠住了于重华的手。
然后只见谈容娘的身子在案前,猛地前移,伸手在于重华胸口贴了一贴。只一贴,贴罢即退。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谈容娘脸色煞白,张郎当满脸涨红,全不再有做戏之意。
而于重华,于重华猛地站起,一只手抓住张郎当的手,微微地颤着。
众人诧异已极地看向谈容娘,连乐师手里也停了,厅中猛地一寂。
却见谈容娘脸上做戏时的哀容已一扫而尽,现出一片果决的神色来。
众人这时才见她手中提着一把白刃。
那刃长不过半尺,是一把短匕。
她的手微微发抖,那刃尖上,却一滴滴,静静地滴下了血。
于重华已面色惨变。
他的手一抖,这时终于发力。
只见张郎当受力不住,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就倒锉于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众人只听到一声闷响,他的尾椎像是都被摔裂了,疼得面上汗下如雨。
于重华支案立着,怒目望向他夫妇二人。
张郎当一脸的汗,也一脸的话,却一句也挣不出来。
却是谈容娘耸身长立,厉声道:“当年你重伤之后,得‘万顷王’救治,此后腼颜求欢,得为‘万顷王’股肱重任。可是后来却卖主求荣,暗杀‘万顷王’于欢笑之际,还寸磔了‘万顷王’死后不肯服从你的子弟数十人,挟功归唐。你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吗?”
于重华一咬牙:“已经十年了……”
谈容娘容色一黯,有若叹息……十年。
接着却猛然一振:“不错,十年!”
接着她仰天悲啸:“十年谋刺,十年潜忍,我们明知你功夫远高过我夫妇俩,你以为我夫妇俩儿这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于重华呀于重华,你也有今日!”
接着她环顾四座:“今日大仇得报,便是我夫妇绝踪之时。”
说着,她伸手一拉丈夫张五郎,人已扑出厅外,一把挟过还怔着的却奴,就向黑夜里逸去。
※※※
第五祠是一所破败的祠堂。
祠堂里巢着很多蝙蝠。
祠堂门吱地一响,人一进来,那蝙蝠就被惊得大片大片的飞去。
它们的翅膀扇得空气里满是灰尘的霉味。刚进门,却奴就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谈容娘就扫掉了供台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个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却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后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为上面那一点还没有点上。
最后这一点叫做“点主”,相传只有经过这最后一道的“点主”,死者的魂灵才会注入这方木牌,得以在后人的供奉里永生下去。
这灵牌一直还未点,谈容娘默然良久,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墨,将手指用舌濡湿了在那块墨上摩娑着,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字顶端点去。
那墨点出一个瓜子儿形的墨迹。然后,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里还积有最有一滴血。
她把那滴鲜红的血就向那墨点上点了下去。
门外的长风忽然涌入,吹得谈容娘供奉在木主边上、才点燃的一对蜡烛一阵扑缩。谈容娘脸上也神情惨淡,仿佛那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从那渐已消尽的烽烟中吹来,风中还掺杂着白骨与铁血的气息。
——沈法曾其实是沈法兴的弟弟。
沈法兴是隋末豪杰。沈法曾虽不如他哥哥的风光,不曾称帝,当时却拥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称“万顷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个人物了,一度拥湖倚城,坐统万余子弟。
可这样的慷慨豪情毕竟消折于渴望天下一统的民心向背里。
淡容娘轻轻拍了拍那木主,举止间有一点亲狎的神气。
——当年,她与张郎当不过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张郎当在乱世中曾受过沈法曾的大恩。不过今日,即然是他们偿报了沈法曾的杀身大仇,这一点“平等”总该还给他们了吧?
淡容娘那轻拍而落的手指里仿佛含着叹息……十年了。从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惨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年已搭给了你。
她含笑轻轻地转过头来,也难得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却奴说:“从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这一笑,即不似平日里对待却奴那清谨冷肃的“娘”的形像,也不像她平时待人接物时猛然孟浪过头的风流放诞的样子,让却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淡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她伸手指向门外,她指的是张郎当。
“他对它……”
她伸指轻轻弹了下那木主,“……简直就像一条狗一样的忠心。”
“有时我都不忿,凭什么要这么不管他死着活着都忠心对它。”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轻嘲也有恋慕。
她不好跟却奴说的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初恋也是“它”——那个木主上名字曾经附随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给张郎当做妻子的。她爱过沈法曾,那时他是“万顷王”,曾那样的仗义疏财,又那样的自大可笑;那样的魁梧英壮,又那样的虚名盖世。就算她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已更能充分认清楚自己初恋过的男人,却也还是觉得,只有那样的男人,才适合做一个女孩儿情窦初开的爱恋吧?
可他把自己送给了张郎当为妻。当时这也是出于她的一句气话。她本是沈法曾亲手救下来的“义女”。沈法曾是这样的男人,强横时自然强横,磊落处也尽自磊落,他是绝不可能染指自己亲手救下,以后一直放在宅中养大的义女的。
乱世倥偬中,他偶然发现谈容娘已经长大,就笑问她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当时不知怎么会那样负气,那样自以为倔强地回答了一句:“张五郎。”
——张五郎也是他的奴仆,当时全宅没有一个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当时居然还大赞她有眼光,说张五郎的义气一时无两。
而张五郎不过也是他救下来养在后宅里的一条“忠犬”吧?现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里,是绝不会平等地看向自己与张五郎的。
可嫁给五郎……
也未尝不好。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对自己有点诚惶诚恐。
又为了她是恩主所赐,他对她的好里多少有一点对沈法曾感恩的气息。
正是这一分“感恩”一直让她不满吧?她其实一直负气着,一直都想对张五郎说:“你干什么那么低贱的忠信于他?其实,好多处,他又何尝及你?”
但她一直没说。
直到后来,她终于没机会……也终于懒待去说了。
她微微一笑,对却奴道:“他对我们夫妇有过大恩。”
——可笑的是:他们视之“大恩”的,对沈法曾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救下,不过是随手之举,却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感念这场“大恩”,那像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过于感念着这场“大恩”,也就永远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让自己这一辈子几乎都无法平视于他,也终于……一直被他小视着。
谈容娘的眼里有一点谑笑的风情,如同她平日里用以诱惑得男人让他们无法自持的风流放诞,因为她已认清了这场人生的荒谬之处。
她跟张五郎生不如人,虽经学艺,终究力弱。他们永远无法以举手之劳还报沈法曾对他们也不过举手之劳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许,分豪不差。力弱者想要笔笔算清差不多就要赔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于重华的背叛了,在那样的时世,恩仇无算,有几个人是可以全部承担的?
“大恩难报,不如杀之”……她这么想着,眼中谑笑的风情更浓了。
却奴却只是困惑地望着她。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于这个“娘”的感觉。不像“爹”,他可以简单地恨他。可娘……她一边坐着让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边谑笑地自嘲着。总是有这样的眼光,让他从来都摸不清她。
淡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过我。”
却奴一愣。
“在郭参军家。”
淡容娘淡淡地道。
——这孩子不是个平常的孩子,这点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来时他不过两岁,就算记事早,以前的记忆多半已模糊了吧?可从他懂事起,听得懂别人的闲言碎语起,他小小年纪,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做出判断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戏。为了报仇,他们夫妇一直力图亲近的就是那些左骠骑营的军官们。那日,也是如预先算计好的,张郎当先“醉”了,她跟着郭参军进了他的内室。
郭参军是个不置产业的荡子,门户低浅,她当时就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自己。然后凭她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那是才不过七岁的却奴。
她当时并没动怒,也没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样的灌了郭参军几盏酒,然后,点起一支香,郭参军就睡着了。她陪着那个睡得死猪样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过多少个这样的男人坐过一夜?这样的夜晚,早已不让她惊骇了。
从沈法曾以后,又何曾有过男人令她心情耸动?可让她惊骇的,却是窗外那个她明显感觉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却不动,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亲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多少故意的有点钗发未整地离开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会跟那个郭参军开玩笑。她了解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自己昨天只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觉,连那女人碰都没碰上一下。她久已是个出名的风流妇人了,虽说他们心里都会疑惑,但终他们一生,为了羞耻心,他们都不会说出真相来的。
而她,将保住一个“下贱”的声名。那是他们夫妇苦求不得的。于重华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从那个乱世走出来,自保之力极强,戒心更强,武艺又非他们所能望其项背。不如此,他们无法接近于他。
她看着却奴,却奴犹是怔怔的——因为他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就凭娘那一夜干坐在那儿,别人为何会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谣言诼诼,他一个小孩身受的压力可想而知的难堪之重,可他一直,还未曾仇恨过这个“娘”。
——因为,他没找出任何理由。
谈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自从知道这孩子追踪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他解释。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本早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张郎当。可她觉得,自己必须告诉给他。
她叫却奴附耳过来。
然后却奴听到她在自己耳朵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其实,娘一直是清白的。”
她和却奴的眼近不及寸地碰到了一起,她的眼中白水黑丸,有一点说不出的真诚,也有一点说不出的狡狭,一只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骗了,说我不是清白的。但我从头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说不出的清白的。”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那简直不可能是真实的。
……从一开始,自从沈法曾死后,他们跟入长安,侦察好久,探听到于重华改名后的下落。然后、张五郎逼她这么做的。
谈容娘的眼角划过一丝鱼尾纹,那两条鱼尾促狭的跳,她笑笑地想……他是为了报恩……她也是。
也是,他们夫妇,虽尝习艺,但远逊于军前阵中,都可以冲荡来去的于重华。
可她当时为什么答应了呢?还是出于负气吗?……也真的还是出于负气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第一次谑笑地看着这些男人。她还记得,最开始的第一次,是从有名的糟烂浪荡子,自称“武潘安”的潘信开始的。
她记得,那一次,当张五郎假装被灌醉,她被极爱炫耀自己在妇人中斩获所得的潘信拥入内室时,她的心中还闪过了一丝惊怕。
谈容娘掠了掠鬓,想起了那丝惊怕,像怀念起自己纯白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丝感动来。
她记得,接着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满脸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静下来,不怕了。
以她的武艺,她觉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觉得不必怕。进了屋,她忽冲潘信大笑,然后说:“你知道怎么才可以让你那些同袍对你嫉羡得发狂吗?”
潘信看到一个比自己还老道的妇人,先自服了一些。谈容娘笑道:“以后你我岁月正长,今天我要给你争个面子先。你且什么也不做,留着精神,两柱香工夫后再精神抖擞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几盏酒,他们说什么都别在意;然后再进来,什么也不做,留着精气神儿,要再过三柱香的工夫才出去,我用指甲在你脸上划出几道明显的印子,然后再出去陪他们畅饮几大碗酒,再进来。我再在你脸上更添几道指甲印子,过小半个时辰你还出去,还跟他们痛饮。明天,我管教你名传军中了!”
潘信那厮真的信了,也如约做了。脸上还笑嘻嘻的,有一点跟她共通恶做剧的笑容。
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狠狠地在他脸上划着印迹……男人真傻……她笑着,我可以仅凭虚荣就役使他们……等潘信第四次进来时,人已酩酊大醉。她装作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这很公平,他获得了他想要的虚荣,她也获得了他丈夫与她共谋的“贱名”。
谈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里露出一点煞气。可她心中的苦味接着翻了上来。
她记得她回家时,发现张郎当真的醉了。他是那以后才有的酒糟鼻,她常痛恨地望着他那酒糟的鼻子——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一直还记着她是他的老婆!
可这老婆竟抵不过他的忠心,对于另一个男人的忠心。
——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条小狗似的救过他,还为他做过什么?
谈容娘的唇角还在笑着,可那笑里丝丝地带上点寒气……那以后,她愚弄了多少男人啊!可她打定主意:就是不告诉他。
——就是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自己奇迹般的竟是清白的。那以后,她才不把他当做张五郎,而时常如别人称呼的,认他做“张郎当”。
可她心底有一丝凄凉地想:其实,不只他难过,她当时好过吗?那仇,不是他一个人想复的!她也曾立志要为她那一场初恋复仇啊!可最终,她发觉,自己的坚执竟抵不过张五郎的忠心……她对沈法曾有过的爱,竟抵不过他对沈法曾一生的忠;而他对她的呵护,竟终究也没抵过他对沈法曾的忠心。
她想起自己心头无数次划过的疯狂的笑:这些男人啊!……这些说傻就傻,说坚执也坚执得让人又恨又不可抛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只是清清白白地盯着却奴看着,一双清清白白的眼望着一双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里包着四棵乌黑的核儿。
她的唇角划过一丝苦笑:“这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
她轻轻抱着却奴,知道以后再这样不可能了,轻轻咬着他耳朵地说:
“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好多事情,但还是会弄不懂一个女人的心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是荒诞的。在你斗力斗不过它时,你可以斗智来愚弄它。他们其实是如此地喜欢被愚弄的!”
她拍拍却奴的头:“可惜,你是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脾气,这一招你可能学不来。却儿,我想告诉你:清白有时是个尽可独享的私密,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你学会这一点,也就会学会怎样用讥笑来面对他们,并保护好你自己了。”
说着她叹了一声,摸骨看相般地头一次那么用力地用手抚摸着却奴的脸庞:
“可惜,你只怕终究学不会它。那你就变得足够强吧,不用像娘这样做个徘优似的把自己扮成小丑来保护着自己的那一点点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只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刀风刃响。
却奴一惊。
他已听明白,那是“爹”跟追踪来的敌人干上了。
他急切地想开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声“爹”。
——“爹他……”
谈容娘却忽然放松下来。
她拉着却奴的手坐了下来,漫不经心的,仿佛屋外的打斗已经和她无关。
“不用管他。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你以为左骠骑营是那么好惹?虽说当时在座的多是脓包,于重华跟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未见得合得来。但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门外。门外张五郎的刃风她听得出来,她好久没听见他这样爽烈干燥的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刚才伤了,可她一点也不急。
如她说的: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
不知怎么,她的脸上竟现出一点安然来,有些惬意地笑,轻轻拍打着却奴的脸。
“就让他尽力一回,来保护咱们这荡妇稚子吧。”
“他也实在需要,这样明刀明枪地来一场战斗了。”
那句话说完,她的脸上,在多年之后,终于重新现出慈悲、怜惜……与一点、“爱”来。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32
五、太仆寺
以唐代制度,中央政府共建有三省六部、以及一台五监九寺。
太仆寺就位列九寺之中。
九寺多专供皇家役使:如太常寺职掌礼仪祭祀,光禄寺职掌酒醴膳羞,宗正寺职掌皇族谱藉,卫尉寺职掌扈从兵器。
——太仆寺主掌的则是皇家车马与天下牧政。
贞观之初,李世民极力裁汰冗员,当时的中央政府官员极为精简,在朝的文武百官,一共不过六百四十三员。较之前隋,精干得不可同日而语。
主管的人少,太仆寺也就显得越发的空旷。
空荡荡的庭院里几栋衙舍就那么空旷旷地对立着。可这里外空内实,帐房里堆满了关于天下马匹的册藉。
叫人诧异的是,天底下居然还真有这样的一个专门管理马匹的衙门!且几乎天底下所有马匹尽已入藉。
——那本该纵横恣肆、绝荡尘埃的野马都到哪里去了呢?
天下已无野马,就如同天下再无逸民,它们似乎早已消失不见,因为属于汉家的整个天下,早已不再有空地可供驰骋了。
这是一个农耕的社会,纵马即成践踏。举头见亲,低头锄禾,人们不再需要马匹,因为太多人早已没有驰骋之心。
但总是还有征战,因为征战,朝廷一直为缺少马匹而苦恼。为了马,当年高祖开国时甚至不惜降尊纡贵,以称臣的条件向突厥借马。直到后来为了征伐乏突厥,又向天下征马。但一俟征伐平定之后,汉人的理想还是放马南山之阳,解鞍除辔,以示不复干戈的。
如今的太仆寺卿萧正衣本是萧梁后裔,他与太上皇李渊有着姻亲关系。当朝之中,他算少有的留下来的太上皇裁培的臣子了。
他出身本为南梁的帝室,入隋后做了驸马都尉,到了唐朝,他已位列九卿之一。整个唐初的官吏结构都与南朝的门阀世家,以及北朝、前隋的关陇贵族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正衣如今的年纪也大了,过去的历史对于他来讲是一场又一场繁华的梦,中间的间缝就是那一场又一场苦乱别离。
那缝隙生长在他的梦里。好在太仆寺还算一个较为清闲的衙门。如今一到傍晚,他就早早睡去。
可今夜,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
来的人是左骠骑营中的校尉,他们送来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并不是问题,问题是随孩子附送的那一块牌子。
那牌子上直书着“免死令”三个字。
——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这么大的口气写下这三个字?
可字下面两个小小的题款却让萧正衣震惊不已,那竟是御笔直书的两个字“李渊”。
——“李渊”?
那可是当今太上皇的名讳。连当今的皇上也不敢轻易吐口这两个字。
那是一枚檀木制成的牌,看样子本来该是一方镇纸。奇怪的是,太上皇在上面草就的题款根本不是御批的口气,甚至不是他当年他分封唐国公时用的名号,而是直接用上“李渊”两个字。
那口气里像挟带着一点威吓与怒气。
问题是,他要威吓的是谁?
——用一个寻常阿家翁的尊讳,能用来威吓的,不过是他的那些孙男弟女。
萧正衣一时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皱越紧,当年的陈年往事一幕幕在他心头过着,他不由在想: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块牌子?
说不好,这就关系着什么宫闱乱局。
“那孩子现在怎样?”
“他已经木了,不会哭,不会笑,像是也不怕痛,一直就那么木呆呆地怔着。”
萧正衣叹了口气,只分神为那孩子小小担扰了一下,就开始发愁于自己现在正面临的这样一个尴尬窘局。
※※※
却奴今夜就被关在太仆寺中。
那是一间极大的库房。库房中,旗罗伞盖,堆叠悬挂,几乎盈满了整个空间。
库房中没有点灯,却奴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关在这里。黑暗压迫着他的眼。他的心是木的。他试着冷静地回想起当时在第五祠边的刀风刃响,那时……
——那是、爹一个人的战斗。
娘应该还有再战之力。
可她一直未曾援手。
直到张五郎在门外长呼一声,如烈士一般战死,大门被猛地被撞开,左骠骑营中的数位好手一齐涌入,谈容娘才淡淡说了一声:“这孩子你们不能杀!”
她的手探入怀中,向那左骠骑营的人掷出了一件东西,哂然道:“这东西你们先看看,再决定怎么对这孩子下手。”
然后她的目光望向门外,那么深那么远地望向门外。
她一手轻拂,从背后案上扫落了那枚木主,另一手,将一把短刃就向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与君来世,再做夫妻。”
她的唇角轻轻嚅动着。
——君当耕读,我当纺织。
却奴的表情木木的。泪被风吹干了,脸上的皮有点紧,接下来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干得像一块劈柴。
那柴阴阴地燃着,烧得他的头瘟瘟地痛。
这么些年,从他记事起,他就不曾像一个寻常小儿那样对自己的父母感到到一点什么温暖的依恋。
可今夜……他刚刚有了,却又即刻失去。
他不知道这样的失去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口说不出的冷。
——他还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做荒凉。
那空空的感受是他从一小时起就感受过的。凭着一个孩子式的敏感,他早已觉察出自己的父母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家的父亲也打骂孩子,却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嘲弄轻侮。他记得张五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着那么多的尴尬、苦楚,与一种种在骨子里的不信任,似乎光自己的存在就提醒了他的尴尬处境一般。
在外面,张五郎一向是任人嘲戏欺凌的,可一回到家,他唯一可欺凌嘲骂的就是自己。
有时,还有娘那镇定的眼神保护着他。
可是,娘对自己也是不亲密的。也许她一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所以,并不想种一份什么爱在自己心里,让自己无法面对那必然到来的分离?
他老早就已隐隐猜出了自己并非张五郎与谈容娘的亲生孩子。他老是想像,自己当初是如何被人遗弃的:是不是一个荒凉凉的天,天四脚里坠着那铅沉沉的云,自己小手小脚的被裹在一床破棉絮里?
——他一直渴望逃离现实中他那个家。
可今天,那个家终于为他亲眼所见的哗然碎去,他却再没有一点欣幸,只是……只是心里冰凉凉的,荒如废墟。
他从怀中取出个火摺子,一晃点亮。
那是他从这个人世榨取温暖的不多的方式了。
他身边总带着火,有多少次,他不想在右教坊里侍奉,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回家,就逃了出来,逃出别的顽童那“踏谣娘、合来,踏谣娘苦、合来”的嘲弄,逃到没有人处。
直到暮越来越深了,直到太阳也低过檐角,直到夜罩下来,从头到脚地罩下来,他常常这样划亮一个火摺子,暖和自己。
——不是为那一点热,只为那一点暖和的颜色。火苗跳动着似乎会说话,他觉得自己能看得懂它说的话。外面是一个寒冷的世界了,他要不时拚着力打出一点小火花来。可惜,它总是在一句话没说完时就那么灭去。
一瞬间,他几乎被赤黄色晃花了眼。满库房满库房堆积的原来都是皇家车马用的华盖仪仗。这颜色在却奴眼中极为陌生,因为赤黄色本是当今皇帝限定自己专用的颜色,无论百官庶民俱都不许穿戴,否则即为僭越。
那些皇家常用的伞盖原模原样的支立在那里,四周叠放的还有皇帝出行时用来阻隔行人的步幛,那步障展开可达十余里。更有一大副帷幕悬空地挂在墙上。火光一闪,却奴几乎惊叫了一声,只见无数的马,一匹匹各色各样的马,就那么纵容恣肆地画在墙上,似要从墙上奔突出来。
那真是皇家的气派……哪怕只藉着这一点点火光的照耀,哪怕却奴年纪还小不懂些什么,也隐隐觉查到自己是被关押在了哪里。
他被包裹沉陷进这赤黄的色泽里。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小厮的衣着:他穿着一件青靛小皂衫,头顶裹了个头巾,小皂衫染得不成个样子,紧崩崩的裹着他正在发育的身体,一看就知出自染坊里的废料尺头,黑一块蓝一块,黑也黑得不彻底,蓝也蓝得不爽利。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只觉得自己的头瘟瘟的,不像是疼,只是昏昏的让自己意识半明不灭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却只觉得冷。他觉得这都像一个梦,梦中有那么多奇异的东西,他忍不住伸手把火摺子向那帷幕伸去,要点着它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一点火苗跳出来,他觉得那脉脉的火光像流动温热的水,自己就被包裹进这一片温热的水火里。
他轻轻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他又梦见自己并没有点着那些东西,他只是在做梦,在梦中划亮了那火摺子向这一切燃去。
但他又怕这梦会醒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冰冷的,连爹的嘲笑和娘的冷漠都没有的……砖地。
一张面具包裹的脸忽从火光中浮现出来。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洞后的眼睛都是不动的。
却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双眼睛里面闪,看到那人没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围着好大一面斗蓬,他看到那斗蓬升了起来,火苗就被压熄下去。
不知怎么,那面具给人的感觉如此苍老,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苍老。却奴直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见到过它。
他还在想着这一切倒底是不是真的,后脖颈下忽然感觉到一支苍老的结满硬茧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会动,可它可以发出声音。
那声音说:“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却奴怔怔地望着它,却听它道:“凉武昭王的子孙,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凉武昭王——却奴还在脑中想着这陌生的词语,却觉得那一只长满硬茧的手顺着自己的脖领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后脊梁,摩娑到尻骨那里。
那只手像是在数着自己的脊柱,只听那个声音说:“是这个骨架,就是这个骨架。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号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个却有野草沙棘、驽马犟牛的脾气;还有一个,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们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写了那个免死的牌子。看来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纵使救不了她的儿子,也还可以救得了她的孙子。”
却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那一只结满硬茧的手,让他觉得有一种刚强的气息传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刚才因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这一点刚强的镇定,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挣扎了一下,他还不想睡,可眼皮越来越沉,那刚强的慈悲坠进他骨子里,竟坠得他真的沉沉的睡去。
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慰贴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摺子还在燃着。时间似乎只过了一霎。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低低地压向自己,巨大的斗蓬把自己包裹进去。他只剩一张小脸露出,他的小脸上刚好露出疑问,那个声音说:
“别问我是谁……”
“你最需要问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在很乏味地说起一些沧桑旧事。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在晋末,他就据有秦、凉二州,自立为王。到他的儿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国却为沮渠蒙逊所灭。可李歆有子,名为重耳,仕魏为弘农太守。此后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门镇将;李熙生天赐,是为幢主;天赐生李虎,在西魏时,你李家这一代,就被赐姓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为北周有名的八柱国之一,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虎生昞,袭‘唐国公’之爵。李昞为上柱国。李昞后来生了你爷爷。在你爷爷这一代,你家才又复姓为李姓。”
却奴怔怔地听着。
他从来觉得自己无根无绊,没想到,有一天,会听一个声音这么跟他说起自己祖先那些久远的事。那感觉,像是自己身后长长地排了一长排木头的牌主,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
却奴怯弱地问。
那个声音干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这个家谱,供于太庙,只怕天底下没有谁不知道的。”
说着那个声音略略温和了。
“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
“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泄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不知怎么,刚才听她在叙述及自己父系祖上的那些名字时,却奴只觉得自己为那些官衔搅得头昏脑涨,更加地多了一份迷茫与疏远感。
可这时……
她提到了奶奶。
那个词像有一点温软的魔力,让却奴一下子觉得跟她亲近了起来。
他什么都还没说,那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哪怕隔着面具,她的目光也现出一点温和来。
只听她和声道:“不错,你的奶奶。”
她抬起头,身姿间泄出的神态略现悠远。
“她姓窦。”
“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亲窦毅,在周时跟你曾祖一样,也为上柱国。她的母亲就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你奶奶有着一头出奇的头发,刚出生时,就发长过颈,到她长到三岁,头发就等同身长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样一头长而厚密的头发。到她成年,她站在榻上,一头长发委落于地。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那时,总是我为她一梳一梳地梳着的。”
她的语音有些若不胜情。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
“你奶奶小时,很得当时的皇上周武帝喜欢,是被抱在宫里养大的。周武帝从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别的甥男弟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见识,当时周武帝的皇后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欢她。可你奶奶劝他说:‘吾国尚未平靖,四周敌虏势强,还望皇上可以存心抚慰突厥女子,如此则江南,关东的敌虏就无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见识超卓,到后来,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禅位,你奶奶在家里气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为男子,不得为舅家除此奸邪,报此大仇。’吓得你奶奶的父亲掩了她的口,说‘你是要招来灭门之祸啊!’”
带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话语间稍现睥睨之气,似为自己当时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却奴听得怔怔的。不知怎么,开始听到说自己奶奶的头发,让他有如见斯人的亲切感。可说到后来,感觉又有些生疏了。
“当时你太姥爷就觉得这个女儿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专门请来最好的画工,在自家堂上画了一幅雀屏。那画画得金碧辉煌,当时我已经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见到过。屏上画了一声骄傲的孔雀。当时你太姥爷曾广招天下少年才俊,来的人都付与一把弓箭,让他射那屏风。只有你爷爷,两箭射中雀之双眼,与当初你奶奶定下的规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给你爷爷了。”
却奴怔怔地听着这些奇闻轶事。却听那人的声音忽转悲凉:“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于书法,把她的字,和你爷爷的字放在一起,等闲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摊手,“就像这枚免死令。其实上面的字是她写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就是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她见微知著,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子孙它日难免相互间倾轧之祸。所以临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爷爷的名字,书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给后世子孙,以为威吓。没成想、没成想最终这枚牌子,却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却奴。
却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说:“可你说的这些人,爷爷,奶奶,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吗?”
那女人缓缓摇头:“不,你爷爷还在。”
“现在,就是他要我验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宫的。”
——回宫?
却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缎上那些赤黄色的含义。
可他的念头没停留于此,只是接着问:“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转苍凉。
顿了顿,“他,不在了。”
却奴细细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补充道:“你爹的小名儿,叫做毗沙门。”
却奴怔了怔,他没有家人久了,也不觉得太伤心,却无缘名的,用力在记住这个奇怪的名字。
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小心地问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微微一笑:“她、还在的。”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牵了一下。
娘……自己还有一个亲娘在世吗?
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可他虽小,却已懂得,不要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里的火花还是轻轻闪了闪,低声道:“噢……”
不知怎么,这一声低“噢”却牵起那个女人苍老的柔肠来。
——是觉得这世道已亏欠这孩子太久了吧,或觉得那李家亏欠他太久,她轻轻抱住他,声音越发柔和下来,低着声、注脚般的注释道:
“她的名字,叫做云韶……”
六、辅公袥
玄武门那儿的风好大。
却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儿位于宫城之北。刚到玄武门,就听大风呼呼地吹着,却奴只觉得风吹发飘。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荒凉。
——他跟那个女人出了太仆寺,就来了这里。他想问那女人要带自己去哪里,那女人只说了声:“大安宫。”
——大安宫?
那该是、“爷爷”……住着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让他在玄武门久做停留,一路催着他快走。
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辉煌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那鹦鹉一头扎进了那女人的怀里。女人在鹦鹉的爪上解下了张纸条,就着火摺子读了读,立刻面色一变,说道:“你爷爷病重,你叔叔已赶往侍疾。看来……”
“今天是带你见不成他了。”
她略现迟疑,犹豫好久,才无奈地说: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着。你放心,我会暗地里传命下去,不会再有人为难于你。现在,我要急着赶回大安宫。你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只要你爷爷病情略好,一得空儿我就会来找你。”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却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无奈,然后、就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却奴只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在了黑暗中。
这里四处空旷,越显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双肩膀抱了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些时,不让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怜的情绪一旦涌上来,慢慢就变成自伤。他自己都没察觉,一双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做兴说哭就哭的。”
却奴一惊,回头看时,却四望无人。
只听那声音道:“却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见你三次。这么说,你我算是有缘的了。”
却奴这才发觉,那声音虽近在耳侧,说话的人却不知还在多远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却是谁遇到过他三次?
他回头望去,只见玄武门的正对面,不出十余丈远的地方,正有一片树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倒底是些什么树。那些树像是枣树,枝桠一根根净伸向夜空里。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么都没见到。突然的,他只见远远的天边,蒙蒙地绽开一条白线。那线把天地从混沌中割切开来,借着那一点希微的晨光,却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连结得仿佛一条线。
就在那一线林梢上,正有一个人长身立着。
他面向极北,却奴只见到他身后飘飘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长发。那人静观着拂晓时的天地绽裂,身影不动,只是身后的长发却凭风凌空。
却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从那人的身影里认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的涨痛了起来: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吗?”
那人分明一直没有回头,可为什么他的话声好像就响起在自己耳边?
“是不是还想看我跳一场舞?”
那人的声音略显低哑,似乎整个人一半还在沉沉地睡着,另一半却冷冷的醒。
那声音里有暗哑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晓的天际一线切开了似的。然后只听那声音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场你从没见过的,也从来无人见过的舞给你看。”
声音未落,那身影却已在树梢舞起。他的姿式,却只让远观的却奴觉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见他的腰不可思忆地折断下来,长发却不可思议地根根迎空。天地间黑沉沉的朦胧,那天际的一线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线天光银闪闪的如一根腰带,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浊的两色黑暗间,却又另成一黑。那是一个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没有的人气。却奴只觉得那剪影奇异的舞动,在他的舞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坠落,可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升腾欲上。那里面的沉酣苦痛,挣扎凝华,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湿了衣——这夜是冷的,湿重如冰;可就是冬天里冻成冰的衣,在寒冷极处,那些水汽竟还可以挥发得升腾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却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什么。
却见树梢那人忽缠绵的低啸起来,那歌吟中无字而有声。却奴身在教坊,听过的曲子多矣!却头一次听到一个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吟唱。
那是破晓的歌声。像是怀此悲凄,空睁望眼,却终晓难静。
却奴只觉得那一刻的感觉又是仰望又是钦慕。
多少年来,他活得像一个哑子!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储,也可以挥为一舞,发做一声。
那人舞到后来,竟忍不住长啸之意,最后竟一啸穿空,夭矫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线,飞腾而去。
却奴只觉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却知道这样的一舞,终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啸声越行越远,将要停了,却奴忽觉有一点气息,正温热残存的越来越近。
却奴只觉得一道影子疾扑过来,他方要惊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从小到大,却奴还从未被人抱过,更何况是这样深沉的拥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怀抱。却奴太小,也理会不清。他只是头一次,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飘逸得疾发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脱的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贴在他的怀抱上。只觉得自己的脖颈里感到一阵冰凉。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涟涟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抛之脑后,因为他与那人共怀着那一场舞后的情怀。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轻轻向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仿佛寻求一个确认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里才有空去想:他一个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纵情的哭?
可却奴又觉得,他就该是这样的哭的。
他觉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进了那人深长如海的悲苦。不觉的,他把一双小手环抱住那人的后背。然后他才明白,那人并不是在哭,他只是在流泪。有一种人,任由自己心灵在荒日下晒着,晒到最干时,总会有一舞,总会有这样的泪。
那人的泪如长河,可声音里毫无梗咽。
只听他说:“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颈。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后……”
说到“以后……”,他的声音忽极凛洌。
那凛洌带来一种刺激的安全。
然后,他忽然拉着却奴长奔而去。
那样不管不顾得突然奔跑,让却奴觉得一口长风突然冲进了自己喉咙里。
他还从不曾跑得这样快过。他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猎猎得要破体而去了,那一跑,跑过家世,跑过死亡,跑过爹的怨恚无力与娘的放涎沉湎,跑过了生命,跑过从凉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门”的木头牌主……因为那奔跑比生命流过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顿了,跑得他是……如此快乐。
却奴平白得觉得开心起来。
他终于交到了这个朋友。
虽说这个朋友,哪怕就是在他这个孩子看来,都实在是有点疯。
可那是他喜欢的疯。
却奴识字,认得那个“疯”字。
他在心中想,肩胛,那个半大不小的男子,是不是正是恣肆于风,又染疾于风呢?
他们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边,在渭水河边迎来了朝阳。
却奴从小在长安城里长大,却是头一次在这旷野中看到朝阳。
那朝阳衔着露水,在渭水河对面的野草极处缓缓生长。一出来,就裁起万丈朝霞做为衣裳。那朝霞在日边横披开来,那样的霞光万道,那样的瑰彩纷呈。他先只看到天边的云红了,镀了边的红了,然后那红转为金、金转为光亮,光亮转为赤橙黄绿青蓝紫,转成七色,都不是人杨间所能有的色,那色又转成灿烂……然后、一轮红日才捧出,无边光影顿辉煌!
那样辉煌的朝阳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脸感动的样子,那个人却平静下来,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头,若有欣喜地道:“你这小屁孩儿,竟也不俗。”
却奴一抬脸:“你叫我小屁孩儿,却也太俗。”
说完,两人同声哈哈大笑起来。
※※※
却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几天。这几天的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的畅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郑重其事地跟那人说:“我要你教我。”因为不用他说,那人已开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头一天他们跑到渭水河边,玩累了,两个人就一在树杈,一在树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阳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面有点痒,从没有出过长安城的却奴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金黄。他听着流水在自己身边响,那水声像是冲过了他的身子,冲得他与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声地说:“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杀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伤心。”
他的声音里有困惑也有怅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们不是我的。”
树顶上的人没有动静。而这毫无应答却更让却奴安心了些。他不想听到什么话,他只是想低声地说说。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头顶上的肩胛问:“你的呼吸不稳。你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喘气吗?”
却奴愣了愣,然后,他忽觉得自己的耳朵边静了下来,一声一声,只听到肩胛那悠长的呼吸,他忍不住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调子。在那重新调整过来的节奏里,他仿佛听到了草的呼吸,叶子的气韵,天上飞过的鸟儿的吐气。他觉得自己融入了这身边万物里,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样的呼吸,仿佛人生都是一件乐事了。
这一场呼吸让他感觉有如重生,仿佛自己的心和肺头一次降临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受到那样一种韵律。头一次发现,自己与这身边草木,水边鸥鹭,竟如此息息相关着。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可睡中,他有时还会半明半暗的醒来,隔着眼皮,感觉到那太阳渐炽渐暖的金黄,感觉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声音,他就会重新调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阳光拍着金色的小手,掺和着头顶上绿叶的手,依次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那是天地生人交互的律动。
却奴说不出那是什么,却直觉到、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让却奴高兴的是,他头一次感到一个人的呼吸就响在自己耳侧。
从小他就睡得距离爹娘好远,隔壁响起的,总是张五郎那笨拙的鼾声。那鼾声搅扰了他的整个童年。这是头一次,他是在远离这鼾声的地方睡着的。到睡醒时,心里又觉恬静又有些惘然。
接下来几天,他们徘徊在渭水河滨,几乎什么都没做。他们沿着渭水河滨顺流行去,看到夏日的花儿次弟的开了:蓝的像在眨眼,黄的像在匀粉;红的在绽,粉的在笑;萋萋成片的草野,细细碎碎的花朵;只着一点颜色,便觉满眼欢然。
肩胛有时闷闷不乐着,有时又放纵地高兴起来。有时,天上的云铅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脸色看不到,只见到他后背的胛骨那么默然地对峙在身体两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生命再也走不出来。
好在却奴不会为那些压抑而感到痛苦与惶惑。那时,他总是不停地看着天上的云:这云也真是多变的,从有时那么羊羔般的绵绵朵朵、到突然间这么凝重如海,可在那云里,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谁说生命就一定要纵声高歌?只有这偶尔压抑、偶尔沉静、偶尔狂欢的生命才是真实的。
肩胛有时会突然高兴起来。一天,他兴致突发,要教却奴如何用动作来表现那些草野间的颜色。他先告诉他如何跳出草野的底色。他告诉他举手投足,当成流韵;所有流韵,俱为底色。然后他拣起一截枯枝,有些怜惜地握在手中。却奴看着他示范性地舞着,只觉得那衣袂发梢,飘出来的果都是青草般连绵的绿意。可那绿是动的,时浓时淡,时浅时深,时清时浊。
然后只听他说:“在这里。”
说着肩胛突然舞动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在他手头一式击出,却奴只觉得那枯枝顶尖似乎就绽开了一点颜色。
——原来色在这里!
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干上一绽即谢,可那一绽中似乎暴发了它生命中沉凝过的颜色!
却奴终于明白那一击是剑!
他见过肩胛与罗黑黑间的一战,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随手出剑。原来舞为自处,可击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无章法,只是随行随卧,随着身边景物转换,风云渐变,随意趁兴地教着他些什么。但因为身边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应和,却奴只觉得自己学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闭着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气味、冷暖、干湿,还乃至声响、质地、色泽……
这呼吸有如一场煎洗,把他五脏六腑间的东西,有些仿佛涤荡掉了,有些又仿佛唤醒更生了,还有些,正在培育生长着。
直到那天傍晚,却奴盯着天边一抹奇怪的云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那天天气很阴,本没有什么晚霞,却奴远远望向东北方那一片山,却看见一团影绰绰的乌云,奇怪的是云烟间含着的那抹奇异的红色。
那东西像云又不像云,相距太远,他看不清。
只觉得那一点色彩着实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态,顺着他的眼看去。
然后,肩胛手搭凉蓬,一双细长的眼眯了起来。然后,只一瞬间,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没有动上一动。却奴为他那超常的静默感染上一丝不安,有些紧张地问:“那是什么云彩?”
只听肩胛的声音仿佛在梦游:
“那不是云。”
“那是烟。”
——“烽烟。”
※※※
独松岭上并不是只有一颗松树,而是独独只有松树。
一片松涛低吼成一片压抑的寂寞。千棵万棵,鳞皮针叶,耸列成阵。这里的松树,棵棵尽可合围。
弦月方升,素光如针,那月华一针一针地泄下,针尖对麦芒地跟这独松岭上的根根松针对战着。
却奴被肩胛带到独松岭上。肩胛带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树。却奴先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满眼尽都被那怒放的松针扎得疼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松针,根根直竖,仿佛那松树怀着压抑一生的郁怒,饱满地涨开了它们所有的绿刺。
过了好久,只听到一阵“哆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斧头砍入木头时发出的声响。
只是这响声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声音更加低闷。
十数声之后,却奴只听到一边宿鸟惊飞,然后呼拉拉地一片响,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见一棵松树巍峨地倒了。
那里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过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数寻丈,这一倒倒得声威烈烈。却奴只觉得自己立身的树干都是一阵摇晃。那根树倒地之声绝后,耳边重又听到“哆、哆”的声响。
不过又是十数声,就又有一棵松树轰然倒下。
有人在这深夜伐木,而且伐得都是这数百龄的老树。却奴只见一片密厚的松林间,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树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实在是快。可就是这么着,也足足持续了近个把时辰,才放倒了数十棵大树。
却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见到一棵棵松树接连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树依着一个圈子,向外缘压倒。不一时,已隐约可见厚密的松林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高歌,这响声骤然发起,声震暗夜,把却奴身子都震得一惊。
只听那歌声唱道:
长白山头知世郎,
纯著红罗锦背裆;
横矛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
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那歌声浓烈炽情,像在围剿的逼迫下,一群小人躲避着一大群人马,在密林间煎煮的一锅浓浓的野猪骨汤。
却奴只觉得身边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颤。然后,只见那十数人当真如歌中所唱的,一个个穿着红罗十字锦背裆,出现在才伐出来的那片空地里。
如针月色下,只见他们个个身形骠悍,嗓子更是粗豪。赤着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着月光。反射得这深山密林里面满布着一种男人的意气。
却奴只觉身边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叹息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梦呓般地道:“知世郎!”
——难道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却奴只见那十数个身穿红罗锦背裆的壮汉个个腰间别着斧头,那斧口闪着寒光。他们手里拿着另一把小巧些的斧头,他们已开始清理场地。
他们在这密松林间,开出来一块亩许大小的空场,这时运着斧头正把那倒地的数十株松树上的枝柯都斩下来。那些枝柯斩下后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场中央。然后,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来,点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红彻。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只闻到一片松香。却奴这时才望见,火光映衬下,那些壮汉们穿的红罗背裆已经相当破旧了。像过往年代中留下来的一点残血记忆。那是一片残破的红,红间露出筋肉,筋肉间可以想见入骨的伤疤。
他们以脚跺地,纵声高唱:“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却奴只见身边肩胛也喉头耸动,似恨不得跟他们一起高唱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那一瞬的激情瞬间也把却奴传染。记忆里朦朦胧胧地浮起了从小听来的传说中的烽火:隋末大乱,君王失道,天下烽烟顿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烟尘,一瞬之间蜂拥而起。那烟尘里搅扰起橙红的粉末,一时间,天下俱成沙场。屠狗功名,杀人事业,那些残酷狰狞的、壮怀激烈的情怀,本该已尽压服于开唐的风光,为何一瞬间又会被人如此唤起,令人如此遥想?
却奴只听肩胛缓缓道:“这是《无向辽东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时了。当年,长白山下,高句丽边,隋军百万,黑水浮尸。那一役劳民伤财,残破天下。突然之间,一歌涌起,无数健儿,不肯再为隋帝枉死。他们聚集在长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正是他们,点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这激烈的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暴尸旷野。那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样的场景,却还是让人怀念那命如草芥的时代啊,那轻身不顾、只秉一剑的疯狂!”
他口气间若叹若喟。
却奴在想像中想像着肩胛拄着一柄长剑,年少风华,遍体风尘地站在白骨沟渠边的样子。那涂满了一整个时代的残酷与仅属于一个个人的勇慨风华。
却见场中又行来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有许,只见中间一人向开始时执斧伐柯的人谢道:“在下辅胤,极感长白山知世郎诸叔父的盛情,小子这里代亡父先行谢过了。”
肩胛注目向那个人,只见那人生得身材细长,肢体间长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见他面目阴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缠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纪好有三十余许,身上只见隋末以来,草野豪雄们才有的气味。
肩胛口里喃喃道:“辅胤?原来是辅伯的儿子。今天,他居然召齐知世郎‘斩平堂’诸执事,再燃长白山往日狼烟,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么?”
——辅伯又是何许人?
——只要是从当年乱世烽烟中走过来的人都会知道,那是指辅公袥。
当年他的大名,也曾声震大江南北。
当时正值隋末,他与杜伏威义兵兴起,同领淮右吴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锐“上募军”五千。因为杜伏威与辅公袥约为兄弟,‘上募军’中人为尊敬辅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称为“辅伯”。
来人正是辅伯的儿子。这时他身边带了二十许人,个个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将。只见他们个个身上披麻戴孝,粗惨惨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阴冷。另有一个羽服高冠之士,仪表出尘,手执拂柄,飘飘然地立在辅胤身后。
肩胛盯了他一会儿,才自语道:“原来还有左游仙。”
“当年兵败之后,他居然还没有死。”
却奴低声问:“左游仙是谁?”
肩胛也低声答道:“就是当年以幻术与方技之术驰名一时的隋末羽士,他与辅公袥交好,却与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惊于洛阳王世充之败,称臣归唐后,就是他一力说服辅公袥尽夺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众,举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个身著红罗的“斩平堂”首领年纪好有四十许,生得豹头环眼。
那么一身红衣穿在他身上,丝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让他显得更加骠悍。
肩胛望向他时,目光中就微露亲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头的力道看来还不减当年。
只见辅公袥的儿子辅胤这时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季乱世,正当隋末。隋主失德,屡伐高丽,扰动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领‘知世郎’,天下首义,开倾覆隋祚之先声。余德不衰,至今为人敬仰。”
说着他冲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内,共敬长白山‘斩平堂’的义气风慨。小子辅胤,薄先父遗德,怀杀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马山河,重继父业之事就再休提了。不过父仇不报,非君子也。小子虽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这次不远千里,请诸位长白山的好汉出面,就是为正大光明的要为先父报此大仇。”
说着,他伸手一招,身后已有人抱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来。
只见那小孩儿还不过四、五岁,除了一件红肚兜,全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这时他并不能理解身边情势,还笑嘻嘻的,把一根指头含在嘴里,口角边略略流出一小滩涎水。他颈下挂着一把金锁,那场中的火光与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团圆如月。
辅胤一把接过那孩子,纠着他后颈上肥嫩的一块肉,就把他举了起来。那小儿这下吃疼,张嘴欲哭。却见辅胤缓步绕场一圈,将那小儿示之于众,口里恨声道:“这就是杜伏威的孙儿。小子无能,当时年幼,只见亡父与杜伏威情同兄弟,对他还一直敬仰。谁想他最终出卖家父,叛变归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没齿难忘。我辅门上下,早已发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灵。”
“今日,我就要杀了这孩儿,以为先父血食!”
说着,只听他身后二十多人暴喝了一声,那么多粗豪的嗓子一齐吼起来,当真声动山谷。
——看来他辅门上下,果然以杜家为血海深仇了。
自上岭后,却奴就见肩胛神情与平时迥异。
这时见到这么多强悍的人,还要杀一个小孩儿,他惊心之下,不敢直接动问,口里喃喃自语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杀掉他的孙儿?”
却见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口气中隐有伤撼:“杜伏威,那是我从前的朋友。”
小却一听说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兴致来。
只听肩胛道:“短短不过十数年,从武德七年至今,说起来并不算远吧,这天下,当真大多数人已记不得杜伏威是谁了。”
却奴觉得他口气颇为怪异。肩胛于平时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这时,却奴觉得,他的口气中、像是大有……伤憾。
只听肩胛如复习给自己听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齐州章丘人。少年时即生性豪荡,跳脱骠悍,不冶生业。正值隋末失政之际,与乡人辅公袥为总角之交。辅公袥当时也是一个贫儿,那时还在为姑家牧羊。据说公袥曾多次偷盗姑家的羊肉给杜伏威吃。县里为他姑家所请,捕盗甚急,他们两个遂相与亡命。那时杜伏威年纪不过十六,辅公袥大他几岁。杜伏威为人狡谲多算,渐渐身边聚集了数十盗贼,他善于营护众人,聚众剽掠,但用其计,无不奏效。出则为先导,退则为殿后,所以党羽归心,共推为主。”
“大业九年,他与辅伯同入长白山,结识了知世郎。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我那时还年纪幼小,是跟师傅一起经过长白山。他天生爱关爱人的脾气,只要是身边认识的人,无论老弱,都极为维护。他这人什么都不在乎,无论何时,脸上总带着笑。其实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寨里他呵爱部众,可在外面,他杀人溅血,不顾性命。每回到营中,他总还是那么开心的笑。我那时十一岁吧?常羡慕他那样跳脱激越的生命。有什么办法,那样的乱世,杀人就是常事,不杀人就是被杀。我是羽门弟子,不可轻开杀戒。平时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溅血。他就像该活在那个乱世。像他那样的人,杀人好像也没什么血腥气,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苦恶血腥里泡过来的。这世上,我只见两个人杀人没什么血腥气,一个是他,一个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实我觉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时,都三十出头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辈子,从始至终,他都还只是个少年。”
说着,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来。“他在血泊中泡大,可他的心智依旧健全。他从不无谓杀人。那攻攻杀杀的乱局本是人世间铁定的游戏,他不过是这游戏中长大的少年。后来他离开长白山,回到江东,见苗海潮摧众残暴,就派辅公袥以一言谕之:‘天下共苦隋,豪杰相与起义。惜力弱势分,不相统御。若能合则势强,可破隋矣!公能为主,我且从;不然,一战以决。’——这是他的口气。苗海潮惊惧之下,就此降服于他。此后他又败隋将宋颢,将宋颢军入葭榛泽,顺风纵火,一时杀之。再斗海陵贼赵破阵,只身引亲卫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见赵破阵于其中军营帐中。帐外赵破阵贼兵数千,伏威随身卫士仅十人,可他于酒席间突斩赵破阵,收服其军。此后又连破隋右御卫将军陈棱,吴王李子通,自号江南总管,东南道大总管,楚王,一时势压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从那时起,他当年交同刎颈的好兄弟辅公袥,却与他心生猜忌。”
他望着左游仙:“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自己创建不了什么,可一旦见到别人事成,即心痒难熬,就会在其中制造裂缝,好让自己像蛆一样的钻进去,活在那里、烂在那里。”
“杜伏威与辅公袥大致就是为了权势,加上小人挑拨,才从此心有芥蒂的。其实我知道,终他一生,何曾在乎过什么权势!我们在一起时,我最喜欢的是,他杀敌破阵后归来的样子,哪怕现时已统御千军万马,背着人来,还不过似当时的一个偷羊小贼的。”
肩胛微微笑了下:“这辈子,他什么都干过,从偷羊小贼,到无赖少年,到义师首领,到称王做帅,甚至差点当了皇帝。哪怕后来归唐,也算位极人臣,做了太子少保。可这些,他从来略不当意。他一直就不是个恋栈之人,可他太爱这场生命了。爱得有如视之为游戏。这辈子的游戏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后来,他一切突然厌倦了。秦王势起后,他知道战之难胜,不想多杀伤人命,竟自归唐求和。他只身入长安,抛却万事,封太子少保后,闭门锁居,烧丹练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觉得他聪明、这样做是为了自保的。其实,不过是那漫天烽火地走过来,他实在厌倦了。也许,他知道那种追求永恒的早夭反而更适合当时的形势也更适合他的脾气。最后,武德七年,他是笑着喝了丹药,中云母之毒死的。”
“他走时已无牵挂。因为他归唐时,辅公袥为左游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在江南的旧日部众,尽为辅公袥所夺,他的心爱部下王雄诞,为辅公袥所杀。他与辅公袥,只怕都觉得对方背叛了自己。两人之间的恩怨,由来以久,说来烦难。但两家的深仇,却是种于那时。”
却奴还是头一次听人详详细细给他讲解一代豪杰的一生。
可在肩胛的口气里,那豪杰却似始终似个贪玩不过的少年。却奴只敏感到肩胛那轻松的口气里似压抑着一种极深的情感。却奴朦朦胧胧地想:杜伏威之于肩胛,是不是就像肩胛之于自己?
只是他们年纪更相近些,其间亲密,却不是自己这小孩儿所能知的吧?
却听底下忽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那是那堆被伐之松上砍下来的枝柯这时已熊熊地燃了。辅胤抓着那孩子,冲南方先跪地一拜,哽声长叫道:“爹,孩儿今日来为你复仇了。”
说着他再拜站起,拎着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里高叫道:“爹,你英灵不远,儿送血食,哀哉尚飨!”
那小儿这才惊觉到危险,挣扎着嫩藕样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来。
却奴大惊,身子向前一探,几乎忍不住要跳下去。
他只觉身边的肩胛也神色耸动。却听远远的忽有人暴喝了一声:
“慢!”
话音未落,只见几个人风驰电掣的,在密密的松林间,手执火把,劈开一首火光,飞奔而来。
那几人落入场中,为首一人见孩子还在辅胤手中,没有落入火堆,不见抬袖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那来人生得浓眉大眼,步履庄重,隐隐有官家气慨。
一见他来,就听辅胤怪笑了一声:“你终于还是赶来了。我以为杜家人没了胆子,再不敢来的。我说姓杜的李唐官人,我今日烧杀你的儿子,以报尔父背叛我父之大仇,你心里痛也不痛?”
那来人急得满头大汗,口里急道:“你我父辈,自少年起约为刎颈之交,就算后来小有杯葛,又与这小儿何干?你且放了他。有种,就冲我来!”
辅胤笑道:“说什么‘与他何干?’呵呵,不过几年,算是天下平定了,你我这些草野龙蛇的遗种,难道就已把咱们当年的草野规矩全忘了。杀你?有什么意思?这小孩儿还太小,不能明白丧父之痛。等他大了,花天酒地的事儿多了,只怕也没工夫为这十几年前的事再痛上一痛的。我还是杀他的好,起码可以见到你这归朝顺臣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听说,你们早与杜如晦家连了宗,有人杀你儿子,你怎么不叫他家人来帮你救这孩子?”
那来人只急得嘴角直颤,胸口起伏不定,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却听辅胤厉声道:“杜宾客!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你容我杀你一子,以为先父辅伯在天之灵的血食,你我辅、杜两门就从此恩仇两讫。否则,我辅姓合族子弟,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就纠缠得你们不得一天安生。”
然后,他猛喝了一声:“这孩子,你舍还是不舍?”
杜宾客急得汗如雨下,转眼望向身著红罗的“斩平堂”堂主平山伯,目光中略显求助。
平山伯只是咳了一声:“杜贤侄,老汉我此次前来,只为做证。你知道‘斩平堂’的规矩,先主在世时,为天下豪杰所尊,一向允为仲裁公证之人,故立斩平堂以为天下证。今日,你们杜、辅二门,是战是和,我只能当个中间人证。辅家开出的条件就是:杀此小儿,从此两家恩仇两讫。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现在都无法参预其中。只不过和约若成,以后如有人违约,我才说得上话的。”
杜宾客立在那里思如潮涌。他深知辅家人物的褊狭。如今,他杜家在朝,他们辅门在野,所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是明,人家是暗,如要救这小儿,一是未见得救得下来,且无论救不救得下来,都会面对此后辅家永无休无止的报怨纠缠。
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因为他深知,这不是他自己一人之事,而是杜家老幼近百口的事。杜门自入朝廷,已去草野习气渐远。真要争斗起来,一是要累及自己满门子弟在朝中的形势,二来也实是怕自己杜姓这久安之门,再斗辅家那江湖草莽不过了。
可……
——难道要舍此娇儿?
——可这孩子才不过五岁。
杜宾客的眼中忽有泪下。却奴在树上遥遥看见,已觉得魂夺魄动。
这时见到杜宾客泪下,直觉不好。
那泪里分明是痛惜,也许兼怀有忏悔之意。
可无论如何,却奴知道:不管怎么说,哭都暗示着一种放弃。
只见辅胤的脸上挂起一丝笑。
“舍此小儿,你我两门从此停战!”
杜宾客脸色煞白,噤口不语。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长叹。
辅胤伸手慢慢的把那孩子向那火光上送去,脸上那丝笑已慢慢变成了嘲笑:“当年秦王小子破王世充后,你父亲就已经怕了。他说,之所以归唐,是为天下之德已归,他不想为了一己之位再增帐下同袍舍生殒命之苦,不想再增江东百姓战祸流离之苦——说得堂皇!他却舍得我那雄心未灭的先父,舍得将家父的性命白白喂给李唐,以消弥什么战祸之苦!”
“你即是他的儿子,当然有他的肝胆!今日,我就要你尝尝这舍得的‘舍’字又是什么滋味!”
——杜宾客只是废然长叹!
辅胤故意缓缓地把那孩子向火上送去。
那小儿感受到皮肤的灼热,终于不再吮指,眼望着他爹,手足上下地乱蹬起来。
杜宾客眼睁睁地看着,身子跃跃欲动,却又挣扎不定。
辅胤只是带笑看。似是满足于杜宾客那挣扎犹豫的神态。可终于,杜宾客吞下了一口长叹,慢慢地闭上了眼。
辅胤似不愿这游戏的折磨就此结束,把手里的孩子猛地向下一跌,却又马上向上提起,才待发言再度挑逗,猛地听到两个声音先后道:“你父亲死,就要杀杜总管的孙儿以谢。”
“那我们的父亲死,又该怎么跟你辅家清算?”
杜宾客猛地睁开眼,面上喜色一露:
“大将军、小将军家的世兄也来了?”
却奴已看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猜想肩胛不会袖手不管,可又真猜不清他的主意。他只想极力把肩胛扯进眼前的局势里来,怕他神思一逸,思绪又不知跑出去几千里外,故意低声问道:“大将军、小将军又是什么人?”
肩胛倦倦答道:“杜伏威爱救人,当时收养的养子共有三十余人,人人都为他呵护养大,所以人人用命。这三十人中,以阚棱和王雄诞最为有名。阚棱善用两刃刀,一把刀长及一丈,草野龙蛇呼之为‘拍刀’。每临战阵,一挥就杀数人,江东无人可挡。王雄诞则膂力绝人,军中将士十万,无人可当其一推。两人俱为伏威爱将。当时‘上募军’中,呼他们二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那来的两人并未现身,只是隐身在树丛间。
只见辅胤一愣,长叫道:“姓阚的,当年你爹即是为唐朝小儿卖命,征讨我父,害得我父亲惨死于丹杨。我未找你复仇尚可,你还敢来找我?”
树后那人朗声笑道:“青山之战,我父与尔父裨将陈正通相遇,我父不过脱下兜鍪,问了声当年旗子弟,‘不识我邪?何敢战!’拍刀未动,陈正通麾下兵士已经逃散,这也能怪却我父?”
说着他一咬牙:“可惜,辅公袥临死临死,还反口诬我父与其同谋,让家父落在与之不睦的李孝恭手中,冤枉蒙死!你我之间,这恩仇又怎生算?”
辅胤猛见对方势强,也只能哼了一声道:“敌我俱死,也算扯平,就这么算!”
却听树后另有一人声音道:“那我父亲呢?”
这人想来是王雄诞的子弟。
王雄诞当初在江东军中,慷慨方正,极得军心。杜伏威入唐时,以全军之权归属雄诞,曾对他说:“我走后,唐如待我尚好,即万勿举兵。”
可惜后来辅公袥欺之以方,伪造杜伏威信件骗其军权。王雄诞发觉受骗后,为不肯从其举兵,辅公袥即遣左游仙行刺,将他缢死于府中。此事后来令辅公袥于江东子弟中大失人心。
辅胤没想到大、小二将军的后人也会赶来。迟疑了下,一咬牙,喝声道:“此儿我必杀之,以为亡父血食!你们姓王的姓阚的帐,杀此儿后,我也自杀以谢,何如?”
他这么一说,只见满场噤口。
——孩子现在他手中,人人皆知,以辅胤的功夫,平白抢是抢他不来的。
如果小孩儿救不得,反惹下此后绵延不绝的后患,那到底,还该不该救。
过了良久,树后两人不由也一声轻叹。
这一叹,让却奴一时觉得绝望已极!
他向火光边望去,只见辅胤也面色惨淡。
却奴低声道:“这么杀来杀去,究竟又有何益处?”
肩胛的手抚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确实毫无益处。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在那刚过去的满眼杀伐与遍地烽火的年代,正是这些——所谓血性、所谓义气、所谓恩与仇,是支持人活下去的惟一支柱。可是时代变了,但有些人,会永远活在过去战乱的记忆里,他们不能接受忘却,不能改变自己生命的支柱。而人活着的信念,不以繁文缛节消耗,就要以死为祭。他们不甘于承认那过往的时代,过往的壮烈,过往的生命都已经死了。这些,都是当年烽火留下来的余韵。”
事已决绝,辅胤再没有心情去逗弄杜宾客了。
只见他回顾了身后辅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
却有一个妇人的哭声响起,可那哭声并不柔弱,而是挟带着愤怒!
只听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长身而起,在那起身的一瞬间,他已听到那妇人的哭声与怒气,看到一个妇人疾向火堆扑去。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点释然:总是还有妇人,总是在最后,还有一个妇人会喊上这一句。那是王娘娘——当初他们都喊她王娘娘。她本为杜伏威副将西门君仪之妻,为人果决。当年杜伏威为李子通所败,身负重创,身遭千军万马的追杀,身边仅有王雄诞赶来守护。就是这王娘娘,她一人背负着杜负威,杀出重围,救了杜伏威一命。
现在,她又来救杜伏威的孙儿了。
肩胛心中想着,动作却并未减慢,他相距远较王娘娘为远,又是后发,却犹先至!却奴只觉得身边的风声忽起,那是肩胛扯了他一条臂膀,带着他疾扑而出,电也似地掠向那火光。
却奴只来得及见到那小儿正从辅胤手中坠落,然后就见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儿的腰,略不一顿,已带着自己从那火光上疾掠而过。
却奴只觉得身上一烫,衣服下襟上已沾了火。肩胛的身上想来也着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后就被他们疾掠而生的风所扑灭,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犹是辣辣地一痛。
却奴却只一咧嘴,心中无比开心起来——肩胛、这个他仰慕的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终还是出手了!
肩胛在风中疾掠,他之所以迟迟出手,是为了,那林间场中,俱是他故人及故人子弟。
他只想好好地看看他们,能久一点就久一点的看看他们,虽说他并不愿与他们面对面相见。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种心情是为了什么。那场血与火的过去本来该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与当年彼此交游过所有人的青春岁月、努力与挣扎、血性与热望的过去。哪怕时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头都冷了,也还是会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烫着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人生,往往是苦痛于斯却即此快意于斯的。那样的烽火,即经历过,就总无法再忍受此生余烬般的灰黯。
他在疾掠中想起过去的那些面孔:辅公袥、知世郎、平山伯、王娘娘、阚棱、王雄诞……甚至包括左游仙,但最多划过的还是杜伏威的脸,那轻笑着的、仿佛一切不经意的、一切热血都成游戏的、那永远少年、在血与火中还那么健康、神气,视危险有如儿戏的脸……
风呼呼地在身边吹。却奴在离开火光时及时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满场人等都来不及反应,只那个羽衣高冠之士——左游仙却反应最为快速,他即时而起,双袖搏风,直尾随肩胛、直追上来!
他们足跑了有十余里路,一路只见树影在身边疾闪。
松树尽了,身边早都是些杂树,却奴不时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左游仙还在身后不及两丈远处疾追着。
他都可以就着月华清晰地看到左游仙的脸。只见到他那张原本脱尘的脸上满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夺人的是谁,恨的就是这个人!
他是肩胛的仇敌!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游仙,这个与他同为羽门弟子的左游仙!当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则不会造成杜伏威与辅公袥之间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来也未见得有今天这个局面;接着他心中一痛,杜伏威归唐以后,年不过三十许;得知辅公袥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终至服丹中毒而死,肩胛他知道,那云母之毒,其实就与这左游仙有关!
肩胛一身轻身工夫简直已至极境,于急掠中猛地回身。左游仙疾扑而至,见肩胛停身,一惊之下,并不慌乱,望着肩胛手中拂尘就是一展。
这把拂尘,是玉蚕金丝所吐之线,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这一刹那,他不欲与左游仙那千变万化的幻术多做纠缠。只见他把右手那小孩儿向空中一抛,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剑。
肩胛的袖剑几乎从未为人所见。他反手执柄,袖剑一出,就贴着肘后,竟一势倒翻地向左游仙劈去。
两人同为羽门高弟,这一势,比的就是个快!
左游仙喝了一声:“小骨头!”
肩胛怒叫道:“无赖汉!”
——他们虽是同门,却从不曾交手。但两人心中,都曾把对方掂量过千百遍。适才肩胛挟带二童,左游仙却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在轻功上输了半筹。
这时他手下更不容情。却奴只觉天下罩下了一片金针银箭,晃人眼的花灿,肩胛出剑略后,只把头一偏,那一拂尘之击,铁帚留痕一般地扫到了他的颈上、肩上,在他的颊上都留下了一排细密的痕迹。
可肩胛似乎有意让他这样做:他像是有意为伏威留下一点身体上不可消磨的印迹。
这时,他曲肘出剑,剑在拂尘影里劈出,直劈到左游仙的喉间。
左游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尘上的金丝银线一时暴涨。
可肩胛剑锋已至!
他剑锋其实未及左游仙喉头半寸,可剑气已至。
左游仙面上的表情一时极为绝望。
可这时,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像中的中毒时的眼——那眼笑笑的,依旧是那么笑笑的,那怕眼角细纹已出,可还是那个爱玩爱闹的少年。
那眼笑看着他,似在说:“其实我知道。”
——我知道这丹中会有云母之毒。但这场人生,这场时势,连同那些过往,那些朋友,都已变得不再好玩。
让我在这关于“永恒”的玩笑中死去,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杀左游仙、他也不配偿伏威的命于万一啊!
肩胛的剑势一顿。
可那剑气,已劈破了左游仙身上游走的羽门练气的气门。左游仙气息只一顿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后就算再怎么勤练一生,也修补不了今日这剑近喉头,隔空破体之伤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着左游仙的眼。被抛起的孩子这时落下,他手臂挥起,一把抄住。然后,挟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身形忽起,直从毫无再战之力的左游仙的头顶上跃过而走了。
——他恨恨的临走也要给左游仙这场侮辱,他要左游仙永远活在这侮辱的影子里,再也爬不出来。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35
十、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止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兆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在那里轻轻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姿质了。
然后他惋息般地说:“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贞观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儿承继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杀之、一手续之。这两手之举,都不可谓不真诚。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脸。
那张纵恣肆意,毫无忌惮的脸,就是今日重想起来,自己这兄弟间,也永远无法共存。
他叹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为继。”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却奴一眼已经读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多余!
他从小就是多余的。但跟随肩胛以后,随着自己长大,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多余”,要在乎的,是自己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多余”!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狭小之辈。这些年,他被尊为“天可汗”,那些异族,无论东突厥,薛延陀,土谷浑……战败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饶其性命,甚至还让他们带着部众移入长安居住。
——可是,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里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缩地发抖起来。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这明白,却不过是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就像当年,云韶被强留在东宫建成处,那一次、每当回想起来都让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无力的,云韶就葬在自己这无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张琴,鼓弄得几乎所有的乐器。
但留不住一个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云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声叹罢,他认为已竟责任,一挥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却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动之举的结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来。
但——凭什么他们以为可以说一声“拿下”就真的随意拿下了!
入宫无法带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刚才敲打的警鼓边,拿起了那两枚曾鼓得发烫的鼓槌。
虽然那只是两柄木质的、长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这硬握在手里,硌得却奴的心胆更是刚强的硬。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这殿里殿外,从皇城到宫城,仅李世民的护卫,就不只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尽数。比如:骁骑,李世民称帝后亲手创立骁骑营以护卫皇城;比如:天策府卫,李世民荡平天下时曾为天策府上将,其天策府卫一向精干,其中,秦琼、尉迟敬德都不过是他天策府卫十上将中人;再比如,宫中的娈公公手下的内相一门,娈公公虽身为刑余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在江湖草野中,也是名传有加,许为“尺五天中第一人”,他那一把禁尺,就是师傅说来,也恍然神驰;再有,就是李淳风所控的钦天监的供奉堂,李淳风出身隋末乱世中的星罗道,当年的草野奇士,在他仕唐后也一时网罗几尽……
更别说,连李世民本身都是一个弓马健者。
可却奴还是手持两把鼓槌,一把横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声道:“来吧!”
今日李世民身边侍奉的,除了几名宫女,还有几个清俊小监。殿门口更是站着十余名剽骁侍卫。
却见他身边一名年老的太监一挥手,这太监在宗正寺领职,此时,招拿却奴,正是他的职责。
只见几名小太监就已一拥而上。
却奴回首向南,朝看了殿外一眼。心想:师傅,小却儿枉费了你六年的时光!
虽然肩胛从不许他叫自己师傅,可在心中,却奴已真的将他看得如师如父。
然后,眼见那几名小太监在御前不敢尽情施展,有些局谨围拢而近,却奴双手鼓槌在鼓上一敲,这一击,直击得鼓面破裂。他身子一飞,就已向那几名小监攻去。
他身法得自“羽门”,年纪虽小,但这几年苦练下来,得遇名师,已端的不可小视。
他一出手,御座旁年老的庞公公就不由得眉毛一动。却奴手里的一对鼓槌已被他施展得迅疾刚健。那些内监身在宫中,本来就不带兵器。他们虽经调教,俱是练过的,但未逢过多少实战。人数虽多,一时却也拿却奴不下,反被他一对鼓槌敲在头上,肩上,一下下生疼。
可这些内监虽年纪不大,个个也允称好手,庞公公的一双眉毛越皱越紧,李世民眼中的惋惜之意也越来越浓。那庞公公悄悄移动身形。却奴被那几名内监好手裹挟得满殿翻转,不经意间,已贴近庞公公身侧。那庞公公猛地一伸手,却奴惊见之下,心里打了个寒颤!他没想到这年老公公出手会如此的快。惶急一顾下,只见到那老公公一双雪白的眉毛下妇人般粉嫩的脸和手上的苍硬老茧对衬触目。
庞公公抓向的是他的腰胯,却奴身在空中,躲避不便。但好在“羽门”的轻身之法极为高妙,他人在空中,猛地吸了一口气,缩腹蜷身,硬生生一个空翻向后翻去,却听“嘶”然一声,却是他一条灯笼裤子,已被庞公公生生撕裂。胯侧还留下一道鲜红的甲痕。
他一条裤腿登从腰至脚登时萎落。却奴人在空中,将手一撕,竟将另一条绊事的裤腿也撕落了,然后整个人,竟全裸着,一槌敲破了一个内监的锁骨,返入场中,酣然复战。
——就是这样,当年他赤条条地被抛出这宫门,今日,他又赤条条地将死在这宫内!
他心中不知怎么有一点壮烈的可笑,可笑的壮烈。十五岁的孩子觉得把这条命拼掉了也罢了。他却不知,他那赤条条的、十五岁的少年之躯,在殿中所有人眼里,引出的感觉是如何复杂而震撼!
李世民眼中的眷惜之味更加一盛。庞公公喃喃道:“好身材,好骨头!”
殿门口忽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道:“秘阁郎中李淳风有事晋见!”
唐天子一抬首。
只见声音未落,李淳风人已疾快地飘入殿中,他躬身一礼,抬头即道:“臣夜观天象,昨夜已酉,有星悖于太微!”
李世民情知不是紧急要务,李淳风断不致如此越礼来见。
却听李淳风吸了口冷气般的道:
“此天象主的是……大野余烈,威凌于天子!”
李世民目光一炽,看了眼却奴,唇角下挂,一手下挥,斩截道:
“杀了!”
他这一挥手,庞公公登时抬头。
却奴一抬脸,就望见庞公公那老妇般的面孔与苍硬老茧的手,心中不由一怯一激。怯的是:在这老内相手下,自己不知走得了多少手?
让他激越的也正是:在这老内相手下,自己究竟走得了多少手!
——就在这时,李淳风忽微微扬首。
他的耳朵向后送去,似是在空中凝神聆听着什么。
然后只听他禀道:“臣已知会骁骑十上将往赴含光门,天策府内卫驻守萼华楼,钦天监供奉堂中在职的诸位好手也已在殿外侍候。”
李世民面色一愕,正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为了这个孩子……值得那么大动干戈吗?
庞公公已然出手,却奴双槌并击,攻了他一招,却被他硬封硬架,格得双臂震动。
他本待即时第二轮攻击,免得限入被动,忽见庞公公一抬头,一双白眉耷啦下来,似乎突然也在岔神倾听。
李世民见到李淳风与庞公公神情,不由也引动好奇,注目向殿外望去。
只见殿外的阔地之上,台阶之下,已左列天策府卫,右列钦天监供奉,一时不知多出了多少人。
猛然只见那些人中,凡他知道的能统领一方的高手都突然个个仰首静听。正猜不出他们在闹些什么玄虚。只一霎,他即听到了一声尖细的啸叫,那啸声清冽刺耳,如晴空鹤唳,霜晨羽裂,冻冻的空气中振动起一片高亮的簧片,从含光门方向,由南向北,直向这殿中刺来。
那长啸有如羽刺,利如实物,可翱可翔,破空来袭。
庞公公一侧眼:“人还在含光门?”
李淳风却紧张得一摆头:“不!”
“他比那声音还快!”
他答得没错,却奴一回首,就见萼华楼畔,遥遥的一个人影比羽毛还轻,比翅膀还快,像满天轰雷挤出的一道闪电样的,直劈向自己迎面来!
——他的迎面,正是殿门。
——而来的、那是……师傅!
却奴只觉得一腔的血哗地往头上一涌!
就算……就算整个天下的人都抛弃了他,但师傅不会。
可自己、今日错了,今日真的错了!他不该忘记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他不管的师傅,也不该令他陷入如此险局。
“有埋伏!”
他简直想冲师傅大叫。
可那念头只来得及在他心头一闪,就见萼华楼头,箭阵忽起。那飞翔而来的人影正如闪电一般,不可思议的折进。他的身后,是斗大的太阳,太阳边上,是云神的衣裙,那么漫天漫地,随手布置,却巧合天工的云布风动!
可萼华楼边,黑压压的,矢落如雨!
黑而利的雨,像天空发怒时把黑的雨箭射向墨的海上,无所不覆,无所不至!
可那人影还是穿矢而来。
——龙驾兮帝翔!
却奴忽然明白“羽门”歌决中这一句的含义!
皇城威严,宫城百阙,禁门千锁,都锁得尽云韶宫的流年华韶,但锁不住,这——龙驾兮帝翔!
——龙驾兮帝翔,聊遨游兮周章!
殿门外一时只见人影纷起,那是钦天监的供奉们见事态已急,纷纷扑起相阻。
当年星罗道中的逸士高人,为李淳风所网罗来的,就是草野群豪,备知大野事务之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而地上,长戈大戟,硬弓铁驽,天策府卫的近卫高手已扎出了一片铁锋丛林。
却奴一口气几乎尽吊到了嗓子眼里,他已看得到师傅那根根长发迎空飞舞。
“吟者剑”!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剑,就这要一往直前,无畏无惧地直逼而来。
当年,在玄武门外,他就是这样长发迎空地从林梢长啸而去,却兜回兜转,猛地转过来,将自己拥进了怀中。
殿外只听到一片戈鸣弦响,衣袂裂风之声。
却奴几乎不忍心睁眼去看,却强迫着自己睁目明视。
他只眨了一下眼,就见到空中那些钦天监供奉们身形落下时的惊慌之态,然后,见到那长戈大戟间,肩胛,他一身衣服撕裂,白帛垂挂,一条条的破布披在他身上,象千羽在身的一只大鸟,直扑向这殿中。
他要的就是快,不快,谁都不可能突破抵挡这唐天子的重重铁卫与高手供奉。李淳风与庞公公互视一眼,在肩胛突破殿门时,李淳风身形往门口一掠,庞公公却向前一迎。
庞公公张手就是一抱。
他这一抱却已是内相家拚命的不二法门“抱婴式”。
这一式是与敌谐亡的玉碎之势!
迎向他这一抱的是肩胛那在殿门口脚尖略点门槛后再度扑起而至的剑尖。
——吟者剑!
庞公公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小骨头”,什么又是“吟者剑”!
难怪连自己的师兄号称“落拓江湖大酒钟”的大钟公都说过,哪怕是就借给他寒山寺那口大钟,他也不愿去封挡那“小骨头”的吟者剑!
这一剑转瞬即至,正指庞公公面门。
——李淳风已扑至肩胛身后。
——李淳风的双手上均留有指甲,个个莹白无垢,长近两寸。
——可他的双手却是缓缓又缓缓地推出。
缓得却奴都看得清他手腕上的青筋是如何一点点的蠕动暴涨。
这一推似慢实快。
那是李淳风独门秘技“推背”!
这一式,以算学家的精准推出,杂君平之术与星曜之变,那是李淳风得以享名天下星罗道中的不二绝技,更是他苦修终生的成名之术。
可那一剑光寒,清亮如羽。
庞公公猛地闭眼,因为已感到必死。
可就算在必死之心下,出于本能的,他还是面孔略略地向后一仰。
那一剑突升……
接下来的一切,别说宗令白,快得连却奴也看不清楚。
他只记得肩胛全身那被割裂得碎得如羽毛一样的衣衫突然爆了。空气中炸满了一天的羽毛。那只鸟儿,飞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快得不可思议的在庞公公那本能的怯缩间突进。
然后只见到满天羽落,没有人知道那只鸟儿哪里去了。
——那剑,是鸟的喙。
——可那喙,又到哪里去了?
直到空中的衣袂飘碎如羽,却见肩胛一身内衣,孤另另的一把骨头似的,耸身站在胡床之侧。
而——他的“吟者剑”,正斜斜地指着李世民的喉头,相距不及一寸。
却奴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进宫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可以直逼“天颜”,直犯禁忌,直抵封喉的一种锐意!
可肩胛的身后,李淳风的双手推到他背心也近不及寸。
他的腰间,庞公公的双臂已环,只差合拢。
可他们还是不得不胆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龙蛇今何在?飘零一羽不可轻!”
“今日我算见识了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剑士。《庄子·说剑》之后,我以为王者之剑,沛然丰厚,虽天下之重,犹可佩御。”
“今日、我才算见到一士之剑。”
“这一士之怒,竟锋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面露微笑:“那可御天下的王者之剑,沛然丰富,无物不载,不所不覆,当容得下一个小小少年人的性命吧?”
剑锋及喉,可李世民还是沉吟了下。
然后,他轻轻颔首。
哪怕这一颔首,已让自己的下腭直抵剑锋。
“明德一诺?”
肩胛曼声而问。
李世民哗然一笑:
——“可逾千古!”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2 19:37
十二、在水方
到晨光微吐时,小却与肩胛来到了渭水河边。
肩胛轻声道:“我想洗一洗,这身上的泥太多了。”
他轻轻一笑。
“我好脏。”
他顺手拖过了几棵倒地的木头。随手牵起藤蔓,把它们绑在一起。
小却眼望着那些树被并排的绑着,宽近两尺,窄长窄长,竟近于一个木筏了。
肩胛用随身的剑披削着那木头,把树皮削掉,露出里面滑白的树肉。那树一时都洁白如许。他用半翠半枯的藤蔓缠着它们,平心静气的,耐烦已极的,好像他生来就一直在做这样的活计。
小却静静地看着他,只觉得,这时的肩胛,全不似曾经一夜苦战,得胜而回的剑客。他只是野外的云神,那薄天之翼虽有时翕张,可大多时,他就这么倦倦而细心的在织他的云彩。
他望得出神,却见肩胛已做完了他的活计,冲他微笑道:“在这儿的上游里许,就有一条支流。那溪流通往一片葭泽,现在还是初生,青翠如披。再过些时,天凉了,就会满头白花,鹭鸟没进去就看不见的。那里我以前去过,觉得很美。”
小却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是羡慕地望着肩胛熟练的持剑的手,自己何时,手也会长到这样的干净利落,可以这样用剑,做一切自己想要的?
肩胛微笑道:“喜欢这把剑吗?”
小却用力点头。
肩胛道:“不久我就会,把它送给你。”
他目光望向远方,如同望向他那想像中的葭泽。微笑道:“我叫你读的《诗经》,你倒底有没有读过。”
小却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是读过,但读得不细,略略翻过,因为好多处不解其意。
肩胛却全无责怪他的意思。“以后有空应该好好看看,那里面有好多更淳朴的初民与更朴野的人生。”
“比如,蒹葭。”
说着,他低声吟诵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求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小却听着,虽依旧半懂不懂,可从他的声调里,似能感觉到那一抹颜色了。那本来浅浅淡淡的色彩,底下却那么深,那么求之不得,所思所望,永在水之别端的感受。
然后他微微一愕:蒹葭?
却听肩胛笑道:
“没错,我小时的名字,本来叫做蒹葭。”
“那是初生的芦苇……此后错入红尘,叫来叫去,人人都称我为肩胛了。”
他轻轻一句,似已诉尽平生。
小却依着师傅的语调向他的过往望去。只听师傅喃喃道:“蒹葭,是一种很贱的水草。所谓蒹葭倚玉,嘲笑的就是它的贱值。”
“但不用怕,不用想着这生命生来为什么会如此轻贱。只要一旦云影突至,光景焕然,你会看到它竟想像不到的辉煌。”
他平身躺在那窄筏上,叫小却推筏入水。然后小却跳上筏尾。肩胛一时不再说话。
筏子划入水中,渐至江心。肩胛把身上的衣衫除下,依旧躺在筏上,冲小却笑道:“帮我洗洗,好多好多的烟尘,好多好多的泥。”
相处六年,小却其实还从不曾看过师傅完整的身体。
只听肩胛笑道:“你看到一个人的身体,其实就会了解他的一生。一个男人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他初生时有如蒹葭,命贱如纸,可青翠如许;那以后,学会了韧,韧后会学会强,学会锋利,学会挺起自己后背的胛骨,让它对峙如峡,对展如翼;让它如两把兵器,护己终生,不可轻侮。”
“直到那一天,属于你的时代来了,那辉煌的霞彩,那其光万道的初阳,那喷薄而升腾的欲望,那渴求的力……你会发现,你突然已经长大。哪怕身处野泽,水草荒蔓,你会觉得,如果努力,你将永远是那一千万棵蒹葭中最不同的那一个。你会在它们的随风俯仰中寻找一种只属于你自己的姿式。你会发现,虽说你禀性瘦弱,身体单薄,但只要打开渴望,打开奢愿,会有一个无比奢华,像太阳照在云彩上的焕然远景在吸引着你。只要你坚持,你就会拥有它。虽说,拥有它的同时,你也同样拥有乌云。但那是怎样的乌云啊!那么郁怒的灿烂,那么翻腾的暴怒,你要学会属于自己的闭口缄默、铅沉如压,也要学会自己的沸然一怒,白雨漫天。那其间的云垂海阔,月朗天低,文彩辉煌,星耀四野,是你穷此一生,也难抛难忘的你所热望的生命!”
小却以手掬水,轻轻洗濯着肩胛的肌肤。他头一次见到,师傅身体上原来有那么多的伤。可那伤痕,并不让人惨淡,而是让人奋然。那一条从肩至肋的长长的刀伤,那狰狞的、尖锐的痕迹勇慨得令人惊叹。令人惊叹的是那一刀之后,这伤痕依附的主人还是活了下来,且不改姿态、更增勇锐地活了下来。
肩胛微笑道:“这一辈子,我做过很多错事……”
“也错过了很多对的事。”
“你也会这样,但记得,什么都可错过,但不要错过自己的生命。”
他微笑地看着小却:“记着,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可我没有错过你,你也没有错过我。”
“我们没有错过这六年的生命。”
小却先只还是静静地浣洗着师傅的身体。他已经习惯了,知道师傅说的话有好多自己都一时难懂,就比如今天的……他还一如既往的默默地听着,却猛然觉出不对,感觉自己心头一时说不出的乱,然后诧然抬眼,愣愣道:“可是,你胜了!”
肩胛微微一笑:“我是胜了。”
“可其实,从明德殿中,长天一刺,我终此一生,就永难复原。”
“何况,又再逢今日之战!”
他说到这里,口气猛地昂扬起来。
小却猛然发现,原来平日如此淡定的师傅,其实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是如此的渴望与喜爱着战斗。他被肩胛的语气点燃,可接着,却明白了他语中的含意。
却见肩胛目光璀粲,孩子气的明朗一笑:
“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最终也没有难倒我。小却,你说,我是不是个英雄。”
这是小却头一次听到师傅说起自己是个“英雄”。
他看向师傅,却见师傅眼里居然都是一种好玩的神情,那好玩里还有一丝羞涩。只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经常会很幼稚地不断得意或绝望地自己对自己说,自己拍自己的肩膀夸赞自己:‘我是一个英雄’。嗯,我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英雄……那么说时,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小男孩儿似的快乐着。”
小却不由也被师傅的语气逗笑了。
可同时,隐隐的,他潜意识里感到有一条裂缝正在自己心口生长,它慢慢绽开,起初很慢,但一直深割下去,直要切入那生命深处,切入到生命的最底层的黑黝,然后,崖崩岸毁,不可收拾地撕裂开来。
他从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正在被彻底地撕成两半。撒裂后,自己还要眼看着它向内吞去,吞噬于那深广得永远也填不满的裂缝,那广阔得如这宇宙,如那深渊大海般的缝隙。而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发现:就算填尽自己的整个生命,也将难以将之填满。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着他。
“不要哭。”
他的语气并不重,可是里面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志与生命在小却的脑子里要打进一根钉。这根钉子一旦钉进,那无论如何,以后小却的生命再遭何打击,再如何残损,那生命,总有一根钉子钉着,也将永不溃散。
“以后身边没有我了。”
“你就不再只是个男孩儿,你是个男人了。”
他略一哂笑:“男人是个很奇怪的字眼,你如照着别人的期望与标准去做,你将永远做不到。你得学会自己给自己定标准。但起码有一条:不许自己哭。”
“不许为我哭。我没做过什么软弱到要让别人为我哭的事。”
小却脸色煞白。
这么说,肩胛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么?——虽说他已经历过很多,谈容娘、张五郎、于重华、传说中的爷爷与父亲、大野龙蛇会的朱粲……以至,最近的亲娘。
可死亡是头一次这么公然正大的与他遭遇。
他望向肩胛,如同他身后有着一扇门,他看不穿,猜不透。
肩胛却坦然从容地笑道:“我是要‘死’了。”
“你想知道什么是死?”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死。每天,那些掉落的头发,脱掉的汗毛,脱落的皮屑……咱们羽门是练内息的,知道自己体内,哪怕是脏腑,其实每天也在吞新吐故着,那都是死亡。其实,今天你所见到的我的身体,已交不全是六年前你所见的我的身体。死怕什么,死是生命中一直贯穿着的东西啊。”
说着他笑了,“何况,我们怎么知道死是什么?‘死’说不定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我们是她那些贪玩的孩子,出了门,拣着一个生命,无论这生命是肩胛还是蒹胛,骨头还是水草,因为渴望,因为稚弱,都把它看成个宝贝似的,贪恋着的恣兴玩耍,不肯回家。你也有贪玩的时候,我知道。只不过,很多时,人是贪玩得太尽兴了,怕回家的路,像所有的孩子,玩得太过尽兴太过晚了,不敢回家,因为不知妈妈会怎么责罚。”
他轻轻拍下小却的手,眼睛对他夹了一下。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样可以溜出来玩的时候并不是太多,所以一定要尽兴。我现在不过是必需走了,可我会在那个妈妈那里等你。别太早回来,能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地玩,溜出来一次不容易,妈妈最疼的其实总是最顽皮的孩子。等你回来时,可要记得告诉我你玩得有多痛快。别跟一个孱头似的到时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你磨磨蹭蹭了那么久,其实什么快乐都没带上,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却只觉得他的说法是如此的安慰人,泪眼中不由也带上笑了。
他预感到生命中的那道裂口一旦滋长,就将永不停歇,永无止境。可肩胛那带笑的顽话安慰了他。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好吗?自己只是个一边害怕一边贪玩的拣着了生命的小孩子。却听肩胛忽然大笑起来:
“我怎么跟你讲起死来?”
“我们不用管那个不管怎么说都最后必然要回的家。”
“其实,我今天要跟你讲的是辉煌。”
小筏子这时已划到了渭水边适才他们编筏处的上游里许之里。那里是有一条支流,那条小溪在一片云蒸霞漫中向东延伸着。
只见肩胛费力地向空中一划手:
“你看,说起辉煌,辉煌就来了!”
小却顺着他的手仰头一看。
一大片感动猛地砸入他的喉中:
——是日出了!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那个东君驾着他的金乌又煌煌地要出行了。一大片金光正不可遏止地在天边金红起来。那金红浸破了沉睡的云,浸透了远方的海水,浸透了天之涯角,吹着号角样的喷薄出来了。
又一辆金色的马车将在天空驰过。天地交际处,天和地咧开嘴吐出了一轮金黄,那金黄近于红色,驱云逐雾,那金黄之下,天接云涛连晓雾。所有的草木一时苏醒,吐着它们里来的第一口气。那光线落在山河大地上,所有的色彩就出来了,山在吐青,水在蓄碧,草木焕然,文彩章华,连肩胛身上的皮肤也焕出一片光彩来,还有……他说过的小却还没见过的那片葭泽。
那里,几千万几千万株蒹葭刚刚初生,中间有的怀着一种要寻找着自己的姿态,厌于随风俯仰的水草。只要想到那样的一种念头,就觉得这种生命已经辉煌。那遍地的葭泽,想像中的葭泽,有一时它枯冷于泥塘,有一时它青翠成盼望,有一时,它们忽遍白如雪,在那雪的芦花之上,将会闪耀着何等泽光?
——小却悠然神往。
却听肩胛笑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辉煌!”
他微微笑着:“下船,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庄子逢友之丧,鼓盆而歌的故事吗?他那个还是惨淡。剩下的路我要自己走。记得,没回家时玩得开心一点,等回来时我要听你说。”
“等到,有一天,你觉得可以不辜负我时,就可以来那片葭泽看我。长安城中,我已给你备下美宅佳舍,金珠十车,还有两个天字第一号的保护人。这你要都玩不尽兴,就真的要羞于见我了。”
“现在,下船,我要你高高兴兴地给我在水边跳一曲舞,唱一首歌。”
他说着轻轻一推小却,把他推到浅水中,自己已划着那筏子,向那支流上游溯回而上了。
小却游近岸边,在水中一直看着肩胛坐在那筏子上越行越远,行进那稀薄的晨雾中,那片薄白渐渐遮掩了他,渐渐看不到了。
小却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追,可一阵歌声传来,却是肩胛的歌: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小却一时忍不住,竟踏着水,迎着晨雾,在那溅起的水珠与那水珠折身的晨彩中踏步舞动起来。
那是肩胛教他的,那是他学会后又融贯了己意,只属于他自己的“云韶”。他跳着跳着,觉得此心欢快起来。虽然不知足下溅起的水珠中有没有他的哽咽,有没有在他的眼中也勾起珠泉,可那所有的珠儿,都溅着晨的曦光,在却奴的手足招展中,舞动起来。
呀……龙驾兮帝翔,
聊遨游兮周章!
就像肩胛那时说的,他不会走。他是那云中的君王——小却这么想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最后,是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龙驾兮帝翔,聊遨游兮周章!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3 09:55
第二部 剑器
序
“……夫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这一篇庄子《说剑》,用行书写了,被裱在虎库正堂的屏风上。
字是王体,深得《兰亭序》神韵。
这几行字是出自李世民的手书,那几个“之”字,更是写得灵动异常。“天子之剑”的“之”字斜斜袅袅,如佩如系:此下,“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的四个“之”字也各有不同,俯仰生姿。如一人昂首低回于天地间——仰天欲问,顾世慷慨,或长眺以纵目,时低回而有情……活脱脱现出那写字人的风范来。
“虎库”是李世民宫中专门收藏兵器的地方。李世民少爱弓马,年既长而不衰。如今,他就坐在他的字下。
他面前有一张大案,案上放了好几把剑。他正用手轻抚着其中一把。
这把剑古意斑斓,剑身奇阔,名为“巨阙”。
李世民笑道:“这把剑,若使叔宝持之,立于明德宫外,面前方砖百步。两侧古柏夹列;一剑巨阔,开阖如斧,当可令我大唐生威。”
李世民似怀想起自己平生所历战阵,心中不由也激昂慷慨。随手又取过一把剑,那剑形体虬媚,镡色苍绿,李世民弹之一叹:“太阿太阿!可惜敬德亡矣,否则正配此剑。”
他放下“太阿”,因想起亡臣故友,一时不由追思无限。秦叔宝与尉迟敬德俱为他帐下虎将,而二人起先与李世民俱属敌对,但归降之后,君臣相得,共事甚欢,可惜偏偏都英年早逝。
李世民此时也是步入中年之人,追思之下,能不深叹?
好一刻,他一推面前之剑,凝视案前之人道:“天下名器,尽收于此矣?”
那案下侍立的却是朝野上下,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虎库的“天策府”三大护翼首领之一的覃千河。
他没看向李世民,而是看着他身后之字。
那字,其实不只是李世民一个人写的,里面包含着很多热血中人的情怀,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他与李世民本为布衣之交。李世民登基后,他就与袁天罡、许灞同隐幕后,为天策府三大供奉。覃千河一把“长河剑”,号称天下独步。代李世民管理“虎库”,自也顺理成章了。
他看了李世民一眼,答道:“那要看陛下以何而论了。如仅以剑器论,天下之剑,论起雄阔沉厚、明锐犀利者,只怕无过于此。但剑是死的,人是活的。剑在不同的人手里,就会有所不同。”
覃千河揽过一把“青萍”,并不脱鞘,随手舞了一记,那轻灵之剑登时开出了朵硕大的雨花。
剑身仿佛是承不住那花的硕大与重,轻微震颤。
只听覃千河道:“如以家世论,有的剑在一姓手里,所持长过数百年,久经磨炼,只怕亦可谓为名器。比如荥阳郑家的‘质朴剑’,岗头卢家的‘振衣剑’,土门崔家的‘岁寒剑’……此外江左王、谢二门的‘乌衣’、‘朱雀’,博陵崔氏的‘至远’,远的承于前汉,近的传于西晋,在那一姓人手中,磨砺俱有数百载,表闾里之高风,振一姓之望族,哪怕如今不得入仕,沉湮于草野,只怕犹未可轻视。”
他一收剑,又道:“而如以剑术论,古有越女、猿公,今有西河剑器、碧镡门、大野荆棘之属。这数派,薪火相传,世称高门。其门下弟子,往往剑术精绝。如《庄子·说剑》所谓:‘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是足可把一把凡铁使出名器也不及的妙用来的。
“这些大野子弟中的高卓之辈,朝廷也并未尽能收罗入自己网内,只怕不敢说天下名器,尽收于此矣。况且以四海论,海外扶桑国的‘空桑流’,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的‘怀刃’一脉,西域九姓胡的‘火祆’一派,碎叶城的‘碎叶剑’,东西突厥的‘螯剑’……臣间有目见,多承耳闻,不敢鄙薄其出于僻壤,即非名器。
“是以,剑器之利否,在于铸师。而剑之功用,却在于人。剑可以以人名。即如当今,肩胛之‘吟者剑’,一咏之下,月华失色,一击之下,千夫辟易,陛下也曾亲见。
“所以,欲收天下名器,不若先收持器之人。那时方可谓:天下名器,尽入我手中矣。”
李世民连连颔首:“卿言大是!”他想了一会儿,又道,“别的我没见过,可肩胛那‘吟者剑’,长天之刺,竟直逼朕身侧。后来连李药师与红拂联袂出马,也未能制得他住,由此即可见一斑了。”
他展开面前奏折,边看边沉吟道:“所以你建议朕,趁如今朝廷将在西州建镇安抚西域,压制西突厥之际,赦免普天下藏于草野的流刑死罪之徒,让他们戴罪立功,往戍西域?
“这即是你所说的欲收其器,先收其人?秦皇可惜不见于此,空销天下之兵铸为十二金人,不数年而天下板荡。好、好、好!欲收其器,当先收其人,卿所言大是。”
他抚膝而叹:“此策甚佳,卿速办之!”
第一章 新丰炙
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腾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他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褶子。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垒堆积,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尽多可杀人!”那一句语气决绝,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那吟诗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前隋灭陈,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而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谢两人脸上都浮出点冷诮的味道。鲁晋神色却有些微尴尬。
他是山西十七堡堡主,当年李渊起事时,也算从龙功臣,势力要强于另两人。但现在是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那一点功劳也就渺不足论。而论起门第资历,偏又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煊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许多高门大姓受到打压,只能守着祖上余荫,却又不甘在这时世中消沉,于是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共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共话寒凉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过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烈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吧。”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他一撇嘴,“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哧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鲁晋正挥着手催吃食。那小店伙端着一盘新炙好的牛蹄筋送了过去,邓远公远远的用一根筷子叉了一条过去,另一手只用筷子轻轻一剖,那筷子在他手中便利如牛刀,轻松松就割切下一段来。
他闭上眼,含诸口中,细细品味了会儿,喃喃道:“不错,不错。”然后方睁眼冲身边两人一笑:“让二位见笑了,人老是老了,却变得越馋起来。”另两人不由莞尔一笑。
鲁晋笑过后问道:“远公,您老慧眼高识,且看看这个是个什么玩艺儿,随口批注批注,也好给我和谢兄长长见识,添添酒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张薄薄的响脆的纸,风一吹来,纸就脆脆地响。纸上的字迹工整太过,应是衙门小吏的笔意。
邓远公向那纸上看去,却见纸上题头有三个大字——西州募。
邓远公眯起眼,一字字照着那纸上念道:“边庭之事,国之重务也……自高昌授首以来,西胡归心。然异种之人,多有翻覆……今朝廷特置西州重镇,以备边防,专敕武德以来,天下流死亡匿之徒,往戍西州……”
他一边念,一边以指叩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洒,念毕笑道:“李世民这小儿却也有些本事。登朝不过十几载,就北平突厥,西伏吐谷浑,兼收薛延陀,南方军力可达交趾,与吐蕃结亲以成甥舅之谊,建北庭都卫之军与安西都卫之兵。如今天下版图之大,可谓数百年所未有,真可上比前汉了。”
谢衣与鲁晋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慢慢涨开来的大唐。
——这唐,是从五胡乱华以来日渐瘠薄的土地上,重新稼穑,重新滋长起来的。他竟渐渐漫出雄关,漫出长城,覆盖了沙碛广漠,朔风晦雨,竟漫出来一片雄阔的气象来!
可鲁晋意似不服,哂然道:“确是堂皇。可普天之下,未必已尽入他李姓掌控?尽是顺民?”
邓远公微微一笑:“鲁老弟可想听些‘盛世危言’?”他语气里浅含谑意。
鲁晋却感觉不出,故作豪态道:“我是袖手已久了。可普天之下,岂少英豪?未必尽可为那李家驱使。”
邓远公含笑道:“英豪何尝少?不过,时也,命也,势也。不错,他们李家出身不过关陇贵族,论起天下门弟,上有山东大姓,江左名门,倒是他们资历为浅。所谓‘岗头泽底’,天下五姓。那‘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与太原王家,又何尝服气?五姓之中,不乏英豪子弟。李唐王朝的体制之争,此事必成其一。
“再说隋末以来,天下板荡,当日大野龙蛇,不甘雌伏的犹不胜枚举。‘大野龙蛇会’这一股岔力,拼合上李姓旁枝王族的诸侯之势,亦可为动荡之源。
“李世民雄才大略,广收异族,无论突厥可汗,还是薛延陀之属,往往动辄十余万人,大举迁徙,或入卫京师,或戍守边境。以他之胸怀、魄力,有生之世尽可压服得住,可谁保得住他子孙就有他一样的魄力勇慨?此其三也。
“且不说这个,单说那太子储位之争,已见端倪。李世民对外雄才大略,可家门之事,他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吗?”
说着他一笑:“不过我是乡里老儿,这些大事闲话则可,细说可没意思。说个二位可能没注意的,两位可曾关注,近日长安城中,‘不良帅’的声势虽不惊人,却已渐渐滋长?”
谢衣与鲁晋怔了怔,不知此老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官卑人微的“不良帅”来了?所谓“不良帅”,其实是当时人们对衙门中缉捕流氓小窃的捕役的一种称呼,也偶或用来称呼长安城中那些赌狠斗勇、混迹街巷的不良之徒的首领。
却听邓远公笑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通的货物宝贝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邸私苑也越起越华灿,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也就会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帅们日后必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说着他在桌上叩了叩指,随口低哼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大家被他三言两语所描摹出的时世所吸引。连那小店伙都不由听得入了神。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辘辘的车声。那车声很怪,夹着脆响,一拍一板,若合符节。小店伙好奇心起,弯了弯腰,就着门口帘底的缝隙处向外望去。
那缝隙很低,上面全看不到,只见得到车子底下的两只轮子——那是一对朱红的车轮。那红色映着雪,越显得明丽触目。
满街全是雪,轮子上也就干净。漆是全新的,并无一丝脱落,而轮毂之上,竟镶着一串银制的响器。那音乐之声就是它发出的。
近日新丰大雪,据说郊外的雪堆积得已近盈尺。路乏行人,商旅困顿。雪白的街上,却忽驶来这么一辆朱轮的车子。
这车子的出现,就仿佛一场奇迹。
单看那轮子,就让人平白对他生出无限遐想:宝马雕车,朱轮银饰,真不知它是从哪里驶来?
可惜小店伙儿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无法追出门去细看。脑中却不自禁幻想起那轮上的车厢和拉车的骏马,不知该是何等的端正富丽。
为那车声引动,邓远公三人一时也住了口,望向窗外。
只见鲁晋的口微微张开,那车的檀毂桂辕,芳帘珠幕,想来华丽得让久经世面的他都觉得骇异。邓远公与谢衣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诧异。
那车恰恰停在了门口。
窗边这三人虽自称远避于世,可还是忍不住对那车子起了好奇,等着看会有什么人掀帘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是一根拐杖。那拐杖盘盘曲曲,脱漆落色,仿佛千年古藤,随时会蜕化为苍龙鳞蛇。
拐杖后跟进的人哈着腰,脸朝着地,背扭曲弯驼,一头白发稀疏的蓬起,人竟似比那拐杖还老。可再老也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媪。
那老媪拐杖“笃笃”地触着地,沿着墙壁,竟一声声向邓远公三人的桌前靠近。走到距他三人最近的桌边时,她一手扶桌,喘了会儿,依旧脸冲着地,看也不看地问道:“谁是晋中十七堡的鲁堡主?”
鲁晋一愕。
那老妇人虽不抬头,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咳嗽了两声:“我家小姐想请堡主一见。”说着,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
鲁晋没想到他乡客旅,还有人会找到自己专门拜会,下意识伸手去接。那老妇人的手忽一缩。她这一缩,鲁晋竟一下没有接到。
只听她咳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名刺可太重,你须接它不起。”
鲁晋大奇之下,倒要掂量掂量这老婆子的本事。他臂已伸直,无可再探,却不回缩,只听他肩头咔吧一响,那本已伸直之臂竟又向前伸了半尺。他指尖才触及那名刺,猛觉得一股针扎似的内息直扎向自己指上。
鲁晋大惊之下,急忙提气。那老媪内息一发即收,已将名刺交到他手里,和声道:“通臂的功夫,加上胼胝之气,看来是真的无疑。”
鲁晋没来由被一个老婆子掂量了一回,不由又可笑又可气。他掂掂那名刺,口里讥讽道:“你说这名刺重,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
老媪咳了一声:“因为名刺上附带的东西还没抬进来。”
说着,她用拐杖顿了两下地。门帘一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个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按那老媪示意,直接把那箱子放到鲁晋面前。
老媪咳声道:“鲁堡主亲启。”
她以拐示意——名刺中居然夹了把钥匙。
鲁晋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好奇,一边大笑掩饰着,一边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却也似前朝宫里古物,盘头兽口,价值不菲。
鲁晋口里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箱子微启,他就朝里面看了一眼。他出身本是绿林大盗,见过宝货多矣,可箱子才开一缝,他“砰”地一下就合了箱盖子,这直觉之下的掩饰、不欲露财的习性,露出了他当年在道上混时的脾气。
鲁晋一时脸色凝重,变回一方雄豪的姿态,双目直逼向那老妇道:“你家主人何人?为何送我这般重礼?”
老妇人不答,边咳边伸拐指了指那张名刺。
邓远公和谢衣因为适才眼角里金光一闪,也不由把眼角余光略略瞥向那张名刺。
只见名刺上是一列行草字迹,当中一个“王”字却好辨认。
鲁晋脸色微变,愕然道:“汲镂……王家?”
——要知“汲镂”王家名列“天下五姓”!
五姓中前四姓原是为天下人公认仰慕的大姓,都有数百年家世,哪怕朝更代改,一直声名不坠,即所谓“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这四姓发源或自东汉,或自魏晋,名门家声,响彻一世。
而太原王家,虽排在最后,可这一姓最为前四姓推祟。四姓婚姻之时,也最愿娶王家之女。甚至不称其为“太原王”,而直称为“汲镂王家”——意谓与此王家结亲,有镶金镂玉之美。
可惜王姓这一门人丁一向不太兴旺,常常数代单传。甚至生女亦少,由此反而声价愈高。
那老媪一点头,“堡主即请移步。我家小姐就在门外车里。”
鲁晋站在那儿一时迟疑,他回味起那老媪适才的内息家数,猛然问道:“你可是卜老姬?”
老媪淡淡道:“老妇不过一老婢子,姓甚名谁有何重要?倒是小姐正在专侯,鲁堡主勿再让她久侯。”
看着她一副宁定定的神态,鲁晋倒信了从来不轻易与人结交的王家真的是找上了自己。
要知卜老姬本是“昆仑奴”一脉中的顶尖高手。他们这一门,一向最喜欢与他人做奴婢。当然,如果不是世家大族,权倾一方的豪门,却也请他们不到。相传当年她就曾在前隋杨素府里,多少杨素的政敌仇家,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鲁晋与邓远公、谢衣此聚本为“消寒之会”,他一时不由犹疑:如果现在就去,未免被他二人笑自己禁不住那“汲镂”王家的声势货利之诱。
可犹疑之下,他毕竟是有一大摊家业要养的,一定心神,朗声笑向邓远公二人道:“我倒要去看看,‘太原王’还会有什么事要托求于我?”
说着一拍那箱子,“砰”地合上了锁,仿佛不屑地向门口大笑行去。
他消失在门外,那老媪还在用拐杖顿着地,仿佛想对谢衣与邓远公两人说些什么。那两人却只顾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对她略不一顾。
那老媪等了会儿,叹一声,才踽踽地向回转。
直到她与那两个下人都走出门外,邓远公才冲谢衣笑道:“鲁晋拍箱子就走了。”谢衣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此老忽一眯眼,“箱子拍得可痛快!可……钥匙还在他手里。”
谢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声一笑。可说笑之余,两人还是忍不住耸耳细听那门外的形势。
只听到鲁晋出了门,上了车,在车上略坐了不过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车。下车后顿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再进来,却终于未再进屋,吩咐了声什么,即长驱而去。
一时只见适才抬箱的两名壮汉走了进来,要抬那箱子。
邓远公斜瞥一眼,随口问了句:“他不要?”
那壮汉闷声道:“不,小的们这就给鲁堡主送去。”说着,抬着箱子出了门。
邓远公望着他们背影,一笑之下,与谢衣又碰了一杯,口中叹道:“潘十老最近可谓昏聩,连鲁晋这样的人居然也招进了消寒会里。”说着含笑道,“不过是一箱宝货,加上汲镂王家的声势,再加上卜老姬这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借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满身浊气。
谢衣却含笑道:“我看他们是谋定后动。”说着,他笑看向邓远公,“估计图谋的该不只是鲁堡主而已。”
邓远公听着也笑了:“谢兄弟,我老了,年轻时可能还不敢说什么是不热衷的,但现在,行将就木,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
却听一声清脆脆的童声道:“那这个如何?”
门帘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进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童。那童儿生得伶俐至极,白齿红唇,笑嘻嘻的。他虽一身小厮装扮,却大大方方。一进来,连店中客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去!
只见他身段快捷,不知怎么一晃,已在邓远公桌上放了张单子,然后人就敛手而退,直退到离桌边五尺远处敛手候着。
他奉上的是一张礼单,那单上列的不过几行字,多是古人字画真迹。
谢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顾恺之的都在里面,看得我都心动了。”
邓远公冷眼瞟着,面色未变,可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喜意。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无宜。”说着一推那单子。
那小僮一笑,从靴掖子里又掏出一张礼单来,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这张礼单却只一行字。
谢衣“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邓远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脸色却变得肃穆起来,怀疑似的连连以指叩桌,喃喃道:“这本书……自先祖遗落之后,就未再见。当时是在西晋末年,那时,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阳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他说着冲谢衣一叹:“这是我远祖邓艾的手书真迹《蜀道干戈志》。此书世人不晓,仅供家传,可惜在我们祖辈手上,就遗失久矣。”
谢衣不由沉静下来。他担心地看着邓远公:“看来,他们所谋不小。”
邓远公微微一笑:“谢兄可是担心老朽这把年纪还看不开,耽于外物,为此赔进一条老命去?”
他似也很难割舍,强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单子,轻轻推开,勉力自控地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邓远公虽性耽于此,又是远祖手迹,本该尽力收回。可惜,我现在已有一把年纪……”
他又一推那单子,甚是坚决:“失物复得,固然堪喜。但丧乱以来,家门不幸,姓邓的除了老朽,再无多余一个子弟。哪怕得了,却又传与谁去?就算是随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这垂死之人无益了。”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自与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没想今日口气会如此衰飒。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僮叹道:“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你是……”
那小童笑道:“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一门的心法。他们这一门,收徒之时,“眼缘”极为重要。所以当时一见这孩子,就起了心动之意。
要知道,他久经丧乱,亲友已凋零殆尽。邓家本是渊源极远的一户大族,他师门莫干一派也是立世数百年的名门。可丧乱以来,家门师门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门师弟,几乎一个不剩。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没碰到投他缘法的后辈可收为徒弟。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错过?
可惜,当时虽跟着那孩子,那孩子也不过十来岁,但却极为乖觉,发觉了自己的跟踪,竟能借着闹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开去。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拨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他细听着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苍凉中带着一点老梅着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腰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可她到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不过,她既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店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止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的跟前,高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烧得滚烫的铁丝上。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咄咄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浑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蒙蒙,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她袅然行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地,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衽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幅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第二章 落星野
“柘柘,我要走了。”
一语之后,并无应答。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那山坡上除了雪,还是雪。
听他说话的,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暗幽幽的林影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很小,像一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孩子。
说话的是个少年,他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并不留恋你。但有时、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这片坡,少年给他起名叫作“落白坡”。
那坡四周的地界,无论山丘、原野,除了树林,就是畎亩,可供采伐,可供耕种。只有这面坡,全是石头裸露着,空阔数亩,斜斜倾下,一棵树没有,一根草不生。无所为、无可用,像古时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
自从入冬雪后,这坡僻处山阴,恒是一坡嵯岈的白。那少年喜欢来这里,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每到夜来,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
这让他感到心安——甚或、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
他喜欢这儿,因为那感觉,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枯荣两寂,人我相忘,浑然灭情。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头冲着坡底,脚却冲着坡顶。这是“羽门”的养足之术,让混杂的血液从足部褪下,汲着那雪意深寒,煎洗尽奔走劳顿之苦。
那少年枕着手看着天上:有雪时,是雪落在原野上,落到雪满了,摇摇欲坠的就是星子。
少年望着星子,缓缓地问:“自从与肩胛分别,到现在已有几年了。我仍记得他临终之前说:‘如果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
“可我真不知道怎么玩儿,又该与谁玩儿,那些游戏又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不可抵挡地长大。他教我的,我一日不辍,都在苦修。他告诉我说,等到我满了十七岁,‘羽门’的身法剑术,就可望修炼至小成。他还告诉我,‘羽门’心法,当在飙风中、泥沼中、烟火中……修练。
“‘羽门心法,一语无他,飞翔是也。’可如欲飞翔,当先识泥沼,先明烟火,先历雷暴。我都照着做了,可这些……跟玩得尽兴有关吗?”
他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只会一个人玩儿。最近半年多,我在新丰做了个小店伙,可是、还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他看着山冈上树林里那个小小的人影:“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可现在,柘柘,我要走了。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
“肩胛说得没错,我们羽门之术,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总想对人讲讲。对着你,我想是无妨的。”
他忽然一跃起身,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他就跃至坡顶,然后,他仰颈伸腰,一身骨头轻轻的爆响,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登时委地如泥。
他晃了一下火折子,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他连犊鼻裤都不留,抛之入火。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望着腾腾的火焰,他口里笑道:“好多油,倒是好点着。为了今日,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
说着,他赤身张臂,抬头望天。天上无数星斗,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
“西州募?天下五姓?汲镂王家……
“大野龙蛇会?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平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邓远公和他的徒弟……
“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那我就是要去玩个痛快了!”
说着,他一腾身,直窜起足有丈五尺高,他头上是一棵老松,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拿着剑,他忽然凝静了,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肩胛。”抽出剑来,剑明如水。
他伸指一弹,朗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凝成一带,恍如匹练。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
他以指抚剑,如哭如歌:“……聊遨游乎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他一舞兴起,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这本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停下来后,他收剑入匣,低声道:“今天我十七岁了,师傅没有骗我。”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不错,今日,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剑术、内息都近小成。这时他走入林边,走向那黯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想了想,忽躬身一谢。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指下,是树皮的坚韧之感。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说他长得怪,是为他怀石而生,那石镶进木里,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
少年忽柔声道:“柘柘,我会想你的。这块坡无所为无可用,你也无所为无可用。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可历劫之后,也许很多年后,我还会来找你。”他轻叹了声:“那时,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流,木石之盟。那时我将闭口,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说完,他一甩长发,转身向坡下行去。
走到坡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他既是“羽门”弟子,行迹也与常人大异,只见坡上,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
少年低声道:“从今天起,我不叫却奴,不再是小却,也不想叫李砚,就叫李浅墨吧!”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可是,等等我。”
少年一惊,谁?这里应该绝没有人!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你慢一点,我刚刚学会走路,怕走不好……这地上、偏偏很凉很滑。”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
只见得“哧溜”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旋,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只旋起一袭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他心中又恼又怒: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
他从没给人听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这一怒,让他脑中一热,手中中指一动,吟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李浅墨跃身上前,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将将滚到坡底,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愤然一剑。
那小人儿一时只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李浅墨。李浅墨愣了愣,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剑指着人。迷蒙的雪光下,只见那小人儿身高不足五尺,可仔细一看,才发觉它声音虽然娇嫩,那一张脸……一张脸却跟树皮似的。
那脸上结满了泥垢。这时那小人儿伸出双手,手上也泥垢斑驳。他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泥垢簌簌而落,然后只听他轻叹道:“我睡了好久好久,却被你唤醒了。”
只见他搓完脸后,才露出一张面容来。他的头很大,那张脸却长得小,脸容也极为苍老,小鼻子小眼,面上全无人色,硬梆梆跟块石头似的。只一张嘴怪异的红,鲜红得都过份了。
他脸上满刻皱纹,那皱纹像是石化了似的,纹丝不动,一张小小的红唇配在这张脸上,显出不搭调的稚气。
他的四肢也极弱小,身形全似个十来岁的孩子。整个人远看起来极小,近看起来又极老。可那张脸,老虽老,却有着一点喜庆,像是个固定的笑容。
——那像是老天恶劣的玩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都似在笑。
李浅墨惊骇之下,一时也忘了生气,低声道:“你是谁?”
那小孩儿一抬脸,目光惊诧地看着他,一副失望已极的样子,像伤心欲绝。可他脸上的肌肉却都不动,还似在笑。两滴泪却从他脸上流了下来,在那满面笑容下,流成一种奇异的惨淡。
“我是谁?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他伤心已极。
李浅墨不明所以,却还是被他弄得心下纷乱,拿不定主意。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哭,何况是这么个又老又小、山精一样笑容刻脸的……孩子。他讪讪地收了剑,口里喃喃道:“好,我不吓你,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叫什么?”
那小孩儿还是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好像不能明白他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沧海重逢却对面不识的苍凉。
他轻轻在衣上剥下一块苔藓,低声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声音像都要快哭出来的样子,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向李浅墨,“柘柘,我是柘柘啊。”
李浅墨一时都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失神之下,手中的吟者剑都快掉下地去。那小孩儿的脸上忽转了一副幸福的神色:“这名字还是你起的。有木有石,确实不错。”
他轻轻一卷衣袖:“你还把这两字刻在了我的胳膊上,怎么,你全不认得了吗?”说着,他露出手腕。上面正有两个字。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自己刻出的笔迹:柘柘!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浅墨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柘柘只是坡顶上的一棵树桩,那树桩很怪,抱了块石头,恍如人形而已。树桩不可能活过来。
他怔了怔,猛然拨步,一身披风在夜空里猎猎作响,竟把一身羽门身法施至极限,数跃就上了坡顶,直奔真正的“柘柘”本应该栖身之处。
那里该有一根树桩。可那里现在只有泥土松动后的一个坑。
除了坑,什么都没有!
李浅墨双手一抱头,心底呻吟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小人儿对他却似十分依恋,他还像不是十分会走路,却蹒跚着,一步一趔趄地向坡顶跟了来。
他才爬上几步,又滑下几步,笨拙得让人发笑。他的头发在雪地里透着绿色,身上的衣衫朽旧如树皮,走两步,就跌落一块。那小人儿光手赤脚,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只见他手脚上的皮泥被雪搓了下来,露出小手小脚的白嫩,只一张脸还是苍老已极。
李浅墨摇头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不,是魇!
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疼得自己差点没叫出来。
却见那小人儿痴绝地向这山上爬上来,口里叫着:“别离开我。我刚刚出生,要距离你在三尺之内。否则,没有生人之气,我会死的。千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坚苦卓绝地往雪坡上爬着。
这面坡,到处是乱石,为雪所盖,到处嵯岈的白。仿佛古书里渺廓落之邦的遗迹,无可为无所用,一直地老天荒般地空荡着。
可那小人儿艰苦地往上爬,坡上添了无数蜷曲的行迹,雪被他的衣衫碎片染了,露出一条脏迹。
可李浅墨看着看着,心中觉出一点暖意来。
那小人儿好容易爬上坡顶,忽然倒下,他身上有被碎石划破的伤,伤口里流出汁液,却不似血,而是淡淡的微稠的无色液体。
他头大身小,一头栽下来,一时就不易爬起。
李浅墨缓缓靠近他,蹲下身,身上的披风不小心罩住了那小人儿。那小人儿低哼一声,仿佛很舒服似的:“真软,有一点暖和的软。我冷了千八百年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一酸,低腰抱起了他,让他正坐在自己对面。他把小人儿放在柘柘原来呆过的那个土坑里,离开一丈远,静静地看着。
他的身影真的像柘柘,可他是柘柘吗?是不是一种自己没听说过的秘术?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所图谋?
……又或者,自己真碰到了那从无人见过的山精木魅?可这一切他一时都无从去想,只觉得,这种相对静坐,也自有一种有什么可以对面无言的静好了……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3 09:56
第三章 响马劫
许铺是个小集,只一条沙土路,路两边不过二三十户人家。
这里距长安城并不远,但僻处一隅,人迹罕至。由长安城出发的大路,没有一条经过许铺。可就这么个小集,也可以看出开唐以来,生民日渐安定了。
这么小的地方当然没有酒肆。那十几个小青皮从外地来,是在问了当地人后才找到谷神祠的。谷神祠中的谷老头儿守祠之余,还兼卖酒。
说是卖酒,其实也只一个大陶瓮。那陶瓮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瓮里面满是浑浑的酒。这酒颜色不好,可味道醇正。掀开缸,喷鼻的香。
那十几个小青皮,人人空手,喧闹地闯了进来。他们每个人似都生恐自己不够讨人厌,踢狗的踢狗,翻酒瓮的翻酒瓮,找提漏的找提漏,调戏谷老头儿的调戏谷老头儿……更有人对着殿墙脚撒尿。
剩下的一时找不到事做,就骂骂咧咧,到处踢踏。好好的祠堂内,一时卷起了一地的灰尘。那灰落在被打开的酒瓮里,让酒色更加的浑。
谷老头儿喃喃道:“年景才好了几天,就有人这么做践。”
那些小青皮们并不恼,反倒受了夸赞似的,大言道:“这是长安城里新兴的规矩,不这样怎么痛快?俺们在长安城的风光你还没见过呢,死乡巴佬儿,没见过世面!”
这祠里买酒的,在他们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披着一件百衲披风的少年。那少年披风鄙旧,上面粗粗地缝着线,里面裹着的却是身松软干净的衣衫。跟那少年同行的,还有一个古怪小人儿。那小人身高不足五尺,细嫩嫩的手脚,却生就一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皱纹深刻的脸。乍看有如侏儒,细看却又不像,反倒似画上画的山精木魅。
这一对儿,正是才离开新丰不久的李浅墨和那个柘柘。
本来李浅墨不过是路过于此,并没有想过要进来,可才走到离这谷神祠还有一两里远的地方,柘柘就用小鼻子向空中闻了闻,然后吐出了一个字:“酒……”
李浅墨没想到他居然认得酒,隔这么远不信他就闻得到。他跟这小人儿已相处了三四天,早觉得带着这小人儿实在大是麻烦,他精灵古怪,有时却又娇嗲异常,让自己苦于应对。
果然,见他不说话,柘柘就撅起嘴来:“你不让我喝,那么……我肯定会醉的。我一不喝酒,就会醉,一醉起来,就人事不知,然后说不得话,走不得路。”
李浅墨十七年来,从没被人这样软语相求过,心里动了动,脸上还是闷闷的,忽然一把抓起柘柘,挟在腋下,大踏步就带他到这谷神祠来了。
却说那帮小青皮哄闹之后,把整个谷神祠翻了个遍,却也凑足了喝酒的破碗。他们一帮人围坐在一边,翻出了包袱里带的烧鸡烤肉,一时大嚼起来。
其中一个笑道:“王处儿,快喝,味儿不错吧?你那酒里就有老子刚才跺脚跺出来的灰。”
另一个回敬道:“呸!数老子跺的最猛,信不信?你们碗里老子跺的灰比老子碗里你们的多!喝就喝,老子也不亏!”
几个人一时闹得个不亦乐乎,各人说各人脚底功夫了得,卷起的灰归他名下的居多。却听一人忽冷冷道:“争什么,老子刚才还尿了尿,你们个个碗里都浸着老子的尿味儿呢!”
说话人年纪最小,好有十七八岁。不知怎么,这一众惫懒异常的小地痞们却似有些怕他。
说着,那人拿眼横了横殿中,见没什么特别人物,便开口道:“老大,财也得了,酒正喝着。这一注浮财,你给个话儿,说好怎么分吧!别今儿拖明,明儿拖后,早分了早各人好撒手,也好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个被叫老大的人闻言不悦,才待发言,却听刚说话的那个冷声道:“这注浮财跟往常不同,中间可关涉了两条人命。大伙儿们沾沾腥,也免得漏嘴说出去全是老大你一个人的干系。且又有这么多,人人分了,也还不少,我说得对吧?”
那老大鼻子都被激得一红,怒道:“索尖儿,不是我不分,是你太没大没小,叫我看不过眼。”
他当老大当得久了,自有自己的一套权术,一时也不想闹得太僵,转头冲众青皮一笑道:“去年被魏王府那帮奴才们欺的,年都没过好。今儿有了这个,哥儿们过到明年的明年都不用发愁了。说起来,那对狗男女,还不肯服输,最后不也被咱们逼得好惨?”
剩下的一众青皮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李唐承平日久,长安城却刚刚繁盛,他们都是刚冒出来的街头混混。平日在长安城中,什么瘪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可到了这乡下地儿……
想来这还是他们头一次沾惹上人命,都有一点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所以更要借那兴奋盖住那恐惧。
一时十余人借了那酒劲儿,说起自己怎么跟踪了十几天十几夜,到底把那两口子困在了雪地里,一直困到冻死。彼此耀武扬威,说得个不亦乐乎。
旁观的李浅墨听到这儿,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知他们大半不过是在吹牛,可也有些关心那无端横死的两口儿是什么人物,家中又……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儿女?
一声苍老的声音忽打断了他的思虑。
“这局棋,你快输了。”那声音却不是谷老头儿发出的。
刚才那帮小混混那么胡闹,居然也错过了,没注意到供桌上铺的帷子底下还有一个人。那供桌下围着帷子,后面就是那大酒瓮,估计那说话的刚才就蹲在供桌底下跟谷老头儿下棋。
一个青皮披唇道:“没想还有一个老头儿,这年头,什么都多,人都成双成对的,连老头儿都不孤单,真真什么时候杀几个才好……”另一个却刻薄道:“他居然还躲在供桌子底下,这可真叫‘半截身子入土’了。”
剩下人就哄然大笑。突然有一人注意到正在喝酒的柘柘,直楞楞地向这边看来,口里喃喃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柘柘正一头埋在他面前的酒碗里。乡下的碗大,几乎泡得下他整张小脸儿。李浅墨眼看着他一直青黄色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晕,一双眼睛亮了,可眼神儿却散了,酒滴滴答答地灌进了他肚子里,这时像又要滴滴答答地从他眼里流出来。
李浅墨正想着是不是劝他别喝了,他却预先猜到了似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抓住那大海碗,一把端起,拚命地把剩酒往喉咙里灌。
那边混混儿们这时已注意到他,正对他猜疑不定,其中一个却忽冲这边叫道:“正愁喝酒没乐子,那边那小残废,你可是教坊里的小耍儿?过来给爷们演点什么,让爷们儿也喝酒乐乐。”
李浅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皮,那包裹皮儿很旧,灰黄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绣的纹样。
他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声扯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点儿黄的来,哑哑的金光。却听那小混混大笑道:“来来来,爷们儿今儿个有的是钱!你会跳‘加官’不,要不来段‘醉郎中’也不错,只要跳得好了,大爷们今天心情好,到时肯定有赏。”
李浅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他出身教坊,这样的场面可谓见过多矣。没想那小混混临了还加了一句,冲身边人笑道:“这世上怎么总生出这么多怪物?原来有谈容娘与张五郎,现在又有这小侏儒,不知他可会逗人笑?”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脉搏突突地跳,他不想伤人,强自忍住。他本是李建成之子,自幼为谈容娘与张五郎抚养,虽说养父母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嘲笑。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他,这时听了那边的话,弱弱的问他道:“那我去跳给他们看好不好?”
李浅墨心底不由一怒。只听柘柘说:“可我喜欢让人高兴啊。”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挚,不知怎么,这天真的表情让李浅墨心中没来由地一酸。他如今总算不是个孩子了,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出当年的自己来。
可接着,柘柘不争气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边的大酒瓮,最不可原谅的是:居然最后一眼是偷偷扫向那几个混混扯开了点缝儿的包袱皮!
只听他更低声地说:“何况,他们有钱!”
李浅墨心中大怒,刚才真白疼这小妖怪了!他自己自尊心极强,当然对别人要求也高,一时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这个见酒没命,见财自辱的小山魈见鬼去!
那边供桌底下却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可真的看不过了。难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几年,天下游侠、草野无赖都变成这样的了?只会欺负孤弱小孩儿?”
却听谷老人和声答道:“你又多管什么闲帐?要知当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龙蛇,虽说无赖,却往往还称得上条汉子。可如今出来的无赖子弟,那都是城中长大的。有钱的称为‘狭邪’,没钱的唤做‘不良’。”
那边一众青皮听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个却大笑道:“说起来当年咱们是被世道所迫,对遭遇不满。如今这班小子,却又是为了哪般?李唐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了吗,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给露田七十亩,桑田二十亩,却也够活的了。”
开始说话那年纪最小的青皮冷哼道:“跟你们一样当泥腿子种地?老子我年轻力壮,拿得起刀,却扶不得犁。”
谷老人默默点头,似承认那小青皮说话有理。
却听供桌下的那人大笑道:“老谷,我说得没错吧?这世上,不太平的不只是年景,首先就是人心。当年我家里也算不缺吃用了。可你还记得当年在隋末,咱们在筱县是如何邀徒聚众,到最后揭竿而起的?”
谷老人笑啐道:“当时你家还算富户,不过到你这一代已经破落。当年天下饥荒,无数灾民拥向筱县,你开仓赈济,最后粮尽之时,你老儿索性振臂一呼,带领着几千灾民杀向十里外‘泽底李’的旁枝李老库家,由此以后,你就反了。”
供桌底下那人咂巴了下嘴,哈哈大笑道:“没错,咱们就是筱县一地最无赖的两大无赖。说起来,我也算吃了一辈子的饭,可再没有那天在李老库家吃得过瘾过。他顶着个什么‘泽底李’的名头,平时小视于我,仗着祖先做过官,可还不是在我胯底下认栽?”
谷老人笑道:“过瘾!可过瘾了不上几天,你可被泽底李家来的那孙子带了一千军马一顿痛打!那姓李的叫什么来着?一身功夫可真过硬,当时咱两个绑起来硬是没干过他!那一仗打得你我好惨,人都打散了……”
那边一众小混混因两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嘲骂自己,一时正要还骂,及听到说的有故事,才暂时没开口,想听完了再去骂,及听到这一段,不由猛一噤口。
却听供桌底下那个哈哈大笑,那笑声,真不像一个老年人能发出来的,虽声音苍老,可气震屋瓦。
只见得梁上灰尘,一时簌簌而落。直落到那些小无赖们手中的酒碗里,他们还浑然不觉。
却听那老人笑道:“现在,咱们日日下这破石子儿棋,下得脑子都木了,真有好久没听老谷你回忆起当年了。”谷老人不由也微微一笑,“不回忆,是怕又惹起你那火性子。咱们打了那么多年,现在安稳了也没几年。再说,当年那些丢脸事儿不提也罢!”
供桌底下的人也半天没了声音,好久才道:“我没出息,十八路反王,群雄争霸,就咱早早被人打趴下了。趴下了再打,打了又趴下,功夫越练越好,可带兵还是不行。最后跟了单大哥。可他英雄一世,后来不也长安城被斩了?那时我们还打算劫他回来不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唉!年少时那么大的志向,出将入相不说,当个皇帝老儿也未觉得咱就会没戏,说不定还会比以前的皇帝都做得好。现在想想,我算什么?我又会啥?当真统得了兵带得了将?不过年少气盛罢了。究竟是我才小气偏罢了。”
他两个老人聊天,可一席话,却震得那边一众小青皮已个个无言。
李浅墨也愣住了。柘柘微有些醉,头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李浅墨看着他平静的醉容,鼻中却似闻到了隋末以来,那相隔不远的烟尘之味。如他往日所想,那烟尘必然是红的。那激越,令人振奋,可那残酷悲惨处,也实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几句歌:七十二路烽烟疾,八千里地白骨弥。今夕与尔一樽酒,它生蒿草可披离。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声地吸。他似在空气里闻着。
谷老人道:“你闻什么?”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闻到些味儿。”
“什么味儿?”
“金子味儿。”
李浅墨闻言不由向那边青皮老大胳膊肘儿底下的包袱扫了一眼。
那包袱皮儿虽旧,但织料贵重,上面刚被扯出一缝,露出的却似前朝宫中库房里的金锭。
那边青皮神色就一紧,十几个人不由往中间靠了靠。
却听那供桌底下的人冷声道:“我记得这个味道。自从咱们第一次攻下了州府,进入了库房,四下里不是金子就是宝货,眩人耳目。我当时就闭了眼,可虽不去看那金子的颜色,让我差一点没忍住的就是这味道。”
他又长吸了一口气:“那味道很吸引人。不知当年大野豪雄,包括前隋的皇帝权贵,后来起兵倒隋的烈勇志士,因为贪恋财货,有多少人就是倒在了这个味道上!”
“就是酒也盖不住他,酒是他上面泛出的泡儿啊。兵权,女人,宅子,田亩……都可算是它上面泛出的泡儿。”
说着,他冷然一叹:“可金子味儿后面……我再闻到的——就是人味儿,还好像是荥阳郑、郑家那族鸟人的味儿。”
谷老人的面色突然一变。
却听窗外忽有个声音接口道:“好,好鼻子,确实好鼻子!当年响马的‘响鼻子’中原来还有两位流落到了这儿,不知是‘响鼻子’中的哪两位?这位似是谷无用谷前辈,另一位……”那人顿口,想了下还是没猜出是谁,也就不猜了:“两位前辈,总之,晚生荥阳郑朴之这厢有礼了。”他口说“有礼”,行为却极无礼,一语未完,即破窗而入。
窗棂四散中,只见他人吊在了窗户口上,脚下斜斜地点着那窗台,上身探入,长身而立,年纪不过二十有许,唇角下弯,洒然而笑,笑也笑得那般傲意,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子弟。
却听供桌子底下那老叟对谷无用哼声道:“那是跟咱们显摆那手‘手刀’的功夫来着。”谷老人含笑不答,只看向那郑氏子弟。
进来的郑朴之双目锐利。他向祠中扫了一眼,一眼就落在那青皮老大手中的包袱皮上,可只一眼,他就似有意不再看,双眼望天,口里冷声道:“当年卢家的家奴卢二夫妇就是你们杀死的?”
荥阳郑家名列“天下五姓”,无论在朝在野,都声名极盛。在朝,他们虽自从入唐以来,就仕途不顺。可是,现今的达官贵人,也无不以与荥阳郑氏连姻为幸。不过他们这“天下五姓”自视极高,从来五族之内,互相婚娶,少有与外族弱门联姻者。
当朝贵人,如有儿子得娶郑家女,有女得为郑家妇,那在同僚面前,说出去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儿!
为此风气,连李世民都颇为烦恼,他膝下子女极多,可朝中故旧,宁舍公主,也愿求五姓女为妇。李世民为此曾私下愤愤道:“朕贵为天子,天下门第本应由我定,我女安能因五姓女不嫁!”由此专命重修《氏族志》,以贬抑天下五姓与山东士族。
可风气往往就这么怪,朝廷越是压制,五姓士族声势反而愈高。
而说起在野,江湖龙蛇混杂,五姓之中,最多技击高手。其数百年传承,家门绝艺,哪怕是大野龙蛇中的佼佼者,也一向不敢将之小觑的。
那郑氏子弟先声夺人,早把长安城中一干还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们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一语既出,无人敢应。那郑氏子弟双眼望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又“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却也骇人心神。
有一个混混已被他家门声势压服,先自怯了,这时只想脱身,声音抖抖地道:“其实他们……他们其实是……不知为何事所迫,慌张张逃出长安。我们是……”
他一推身边的索尖儿,“……有个兄弟刚好看到他们露出了黄货,所以一众人等一起尾随了下去。那对男女身子弱,想来舒服久了,逃出长安后准备不足,还专往荒野路上走。我们只是尾随,并没杀死他们。他们实是被冻死的,那财物也不是我拿的,实在跟我无关啊……”他说着就有献宝的意思,回头看向那青皮老大。那老大一副舍又舍不得,斗又不敢斗的样子。
却见那索尖儿——即是刚才首先开口要青皮老大分赃的人,却似有些血性,看不惯那帮小混混露怯的样子,伸手把人一拨,自己身子前挺,立了出来。
“就算是我们捡的,那又如何?何况,他们姓卢的东西,又与你姓郑的何干?”
郑朴之似没想到这批小混混中还有这等强项之人,居然敢跟自己荥阳郑家的名头顶撞,面色不由一沉。
他本就是士家子弟,本来惯视他人如草芥!何况入唐以来,他们这一门多不顺气,这时一被顶撞,登时怫然大怒,一张脸上气色冷戾,哼声道:“那我就叫你看看有什么相干?”
殿中本还有谷无用这等“响马”旧人在,可郑朴之倚仗家世,本不将这些大野龙蛇放在眼里,存心要压压他们声势,所以一语既出,随手而发的一记“手刀”却也凝注全力。
只见他身形扑出,一手倒剪身后,一手却掌缘外翻,掌风如刀,衣袂飘飘地就向索尖儿击去。他这一下出手着实漂亮,身段儿也大是潇洒。索尖儿情知荥阳郑家,哪怕出来一个阿猫阿狗,只怕也不是自己随便惹得起的,早就一翻手,面色绷紧地翻出一把解腕尖刀来,可这时一见郑朴之来势,不由得还是心底大惊,情知这一下性命休矣!
可殿门口忽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倒也是……”
郑朴之的身形一顿,预感威胁,手上的劲气一时卸去十之八九,全力防备那背后之人。可索尖儿早一闭眼,然后双眼猛地一瞪,一把尖刀全力向前一划,猛然反击。郑朴之没料到这小子有如此功底,更没料到他的悍勇,分神之下,虽一手伤了那索尖儿,伤得他抚胸倒退,可连袖带腕,还是被那把尖刀带了下,袖子登时撕裂了一个小口,掌缘也被割出一道白痕。
谷神祠门口,正有个富态的年轻人走来。他一步三晃,仿佛洛下书生,以步态摇晃为闲适。
只听他缓缓道:“我便不解,我卢家的几两金子,什么时候劳动郑兄肯这么移爱操心了?”
郑朴之一见他来,无暇追杀索尖儿,身子倒退,重立在窗台之上。
那来人望着他的袖口、掌缘,故作惊态道:“对不住,对不住,寒门之事,居然连带你郑兄受伤,真是惭愧惭愧。郑兄,这小混混居然如此强横,你没事儿吧?”
郑朴之看着他一脸假关切的样儿,忍不住就怒火填膺。他情知今儿自己分神之下,居然一击不中,还被那小混混划破衣角,日后由这姓卢的小子传播出去,自己在五姓门中,那可是大大的面上无光。
何况他本是郑家庶出,更看这正根正派的姓卢的不惯,口里恶声道:“不劳卢兄关心。”一顿,更恶声恶语地道,“再说,谁说这点金子就是你卢家的?”
那来人名叫卢挺之。却见他笑了笑,脸上故做诧然道:“难道郑兄不知?卢二夫妇本是寒门旧仆。隋末丧乱以来,他二人被派在洛阳看守一点薄财,谁想这二人品性不良,竟然监守自盗,趁着兵荒马乱,不知逃到了哪里。我们可是找了他们很久。自李唐平靖以后,寒族不停地在找他们,却一直找他们不到,谁想会偷偷潜来了长安!”
“不过,不管怎么说,郑兄代我卢家出手,五姓虽说同气连枝,可情谊之厚,小弟这里还是先行谢过了。”说着他一躬到地。
郑朴之却一避闪开,不肯被他言语挤对住,双目直视着他,冷然道:“说清楚了,我不是代你卢家出手,更不是代你出手!这点金子是不是卢家的也未可知。”
郑朴之出身荥阳郑家,一直因为自己本是庶出,深受歧视,所以渴望建功。卢挺之深知他为人偏激,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当众撕破脸。
他与郑朴之的族兄郑裕石本为郎舅之亲,郑朴之又一向与郑裕石不睦,他也就不在乎得不得罪这个郑氏旁枝的,当场脸色一沉,怒色中依旧带点笑容地教训道:“郑兄此言不妥。咱们都是小辈,卢郑两家的偶尔龌龊小事,说出来徒让外人见笑。再说这本是该卢郑两门长门长孙那些正根正派的来管的,郑兄就不用操心了。”
他有意加重了“正根正派”几个字。郑朴之一听,脸上就一片怒红。
世上风传:“天下五姓,同气连枝”,所以在场人都没想到卢郑两家子弟一见面,却会这般明争暗斗。
李浅墨微微一披唇,心想:看来孤零零也未尝没有孤零零的好处。
那边的索尖儿却是个机警的,自“响马”二老出声,到卢郑二人现身,种种暗斗,他略一细想,猛地就了然于胸。适才他抚胸而退,已靠近他老大身侧,这时猛地一抽那包袱皮儿,里面百数十锭金锭登时滚落下来。
那青皮老大一时未及拦阻,却见索尖儿抖着包袱皮儿大笑道:“我久知卢郑两家,表面上说来好听,其实不过都是些破落户罢了!强得过我们这些街头混混多少?不过这一点点金子,我没想你们还看得上眼!总不是卢二夫妇手里握的还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锁金窟、藏宝洞的隐私……你们怕人知道,才狗咬架似的争急了眼吧?”
他一语未完,猛地被卢挺之、郑朴之二人同声喝住。
他两人对望一眼,身形忽起,同向索尖儿扑去。索尖儿这次已不再试着还手,一手抚胸,轻声而咳,眼角冷冷地向谷老人方向扫去。
他情知今日局势,这小小谷神祠中,露面诸人那真是一个强似一个。自己争是争不过了,不过如果扰乱这局面,不信就引不动那谷无用二人出手。他二人如若出手,那时趁乱,自己哥儿几个或许还有一线逃跑的生机。
只听谷无用忽沉声道:“姓卢的、姓郑的!有‘响马’在此,在我老儿面前,什么时候有上注浮财,别人可以不问问我们就动手了?”
说着他伸手一拍,身边的大酒瓮猛地碎了,那酒雨一时喷洒。其中两道,凝束如线,奔腾如箭,直向卢、郑二人身形射去。
这是“响马”当年首领马瑰名震草野的“酒箭”,谷无用得他所传,一击之威,只怕没有谁敢视若无睹的。
只见郑朴之被迫侧身,一手手刀就向那洒箭劈去。卢挺之却横起身形,锦裘横飘,挡向那酒箭。
空中只闻“啵”的一声,一时洒落一大片酒雨。
那大酒瓮破势惊人,酒雨落后,只见卢挺之、郑朴之与谷无用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卢挺之忽然转身面向那供桌,凝声道:“原来是马瑰当面。”
供桌下面“哼”了一声。
卢挺之正色道:“今日之财,本是卢家祖传。小可家门之事,还望马老罢手。”
供桌下那人哈哈大笑道:“罢手?”他问向谷无用道:“你说可用罢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跟当年的金铢劫有关。那枚胭脂钱,只怕关联着好大的秘密。这旧包袱皮有些岁月了吧,别不就是那张宝图。咱哥俩儿正要去给同袍上坟,有了这图做祭奠,虽说失了江山,似乎也不致太羞于出手?”谷无用听此一语,猛然豪气填胸,面色还是稳稳地道:“当家的你说了算。”
卢挺之面色凝重,忽然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支手指头粗的东西。那东西碧沉沉的颜色,他手里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喝道:“这是您二老迫我。”那指头粗的物事被这一晃,只见火光一闪,磷磷就点亮了个头儿。
然后,不见烟起,只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
供桌下的老者鼻子最灵,几乎在火光闪时就笑道:“跟我玩‘千里飘香’?”他口里轻松,心下却一紧:那卢家想必是有备而来,所谓“千里香”,号称千里飘香。那香味最能传远,一香燃起,被卢挺之内力催逼之下,十数里内,但有援手,会立马知闻。
却听马瑰踢了脚那张供桌,冲谷无用哈哈笑道:“你我久未现世,大家都当我们‘响马’老朽无用了。”说着,喝了一声:“放箭!”
谷无用眼中精光一闪,似猛地回想起了当年,伸手一抬,袖中一支响箭就冲天而起,直破屋瓦,在天空顶上炸开。
然后,只觉得许铺这小集静了静。那一静只是一瞬,只觉得:远远的舂谷声、打铁声、妯娌说话声、小孩儿哭闹声……猛地一下没了。
这一静之后,猛听得一串串铃声响起。
——那是一大片马铃的声音!
当年金戈铁马中,这一片独特的马铃声,就是“响马”们特有的标志,谁想这小集居然是当年响马旧部归隐后的聚集地。
这小集中想来该没有那么多匹马,可这时,应那响箭之声,一大片铃声居然同时响起,响得如当年踏破山河般地嘹亮彻耳。
这声音一响,只见谷无用仰面向天,一众青皮脸上也陡生向往之意,卢挺之却面色一变。
那响声,竟响成开唐以来,僻野村落间久未有过的铁马金戈的豪壮!
李浅墨闻声抬头,却看到索尖儿也竟昂着头,喉头一阵簌簌耸动,面上颇有一种空负此生、错生时世的憾色。
他身边一众青皮们却个个面色惨淡。李浅墨不知怎么,眼见他们这样,心头猛生不忍:也许,他们只是没有机会。
他们不过是没机会如自己一般遇到肩胛罢了,他猛地似不忍这些多少与自己有些共同经历的人,就这么被迫拖进这大野险争的乱局里。
对面的柘柘面颊染着酒醉了。不过奇的是,他的脸色,酡红一片,酒后竟显得有点透明,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他明明似醉着,可又似清醒,口里低低地说:“你想救他们?”李浅墨下意识一点头。只听柘柘低声说:“那好,我帮你。”李浅墨闻之一愣。可接着,却没空再看他,全神看向那场中局势。
他脸上,露出一种机警,是一个少年面对乱局时那种特有的小豹子似的灵动。他浑身的筋都似上了弦,整个人似一张弓,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着。
可这一切,他的弓,他的弦,都藏在一个“羽门”子弟的安详中。
柘柘静静地看着他。一个警惕的少年是一道最好看的风景。
何况这少年还生得如此青春韶秀。
那边谷无用忽“呵呵”笑了。
郑朴之见局面已成,一战难免,不由焦躁道:“你笑什么!”
谷无用还是“呵呵”笑个不停,边笑边道:“我笑大家不过有眼无珠。这祠堂里面,明明有两件宝贝,大家却只认得出一样。可谓肉眼凡胎,不知珠玉在前了。”
郑、卢二人为他引动,顺他目光一望。却见谷无用的眼睛直直盯着柘柘。忽听他朗声而吟道:“山公爱酒兼爱琴,魈然长发与谁邻?一曲广陵归去也,脉然无可语黄昏!”
柘柘纹风不动,似还沉在酒意里。郑朴之茫茫然不知谷无用在说什么。
卢挺之却最是机警,略一思索,已听出那是一首藏头诗,自己好像还有印象,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口里喃喃道:“山魈一脉?”此语一出,连郑朴之都略为震动。他二人不由都转头向柘柘看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裂响!那张供案猛地碎去,一个人影在供案底下冲天而起。漫天破碎木头里,那人影直冲而出,直向那索尖儿身边扑去。
卢挺之反应够快,他不及回头,倒退着也向索尖儿扑去。
郑朴之大怒之下,喝了一声:“卑鄙老儿!”
原来谷无用开口,说起什么“山魈”,是为引开他们注意力。这一手,为的就是让马瑰可以趁机抢先出手。
他们三人转瞬已到!
可他们三人扑向的不是那些碎金锭子,而是索尖儿。更确切的说,是索尖儿手里的那个包袱皮儿!
马瑰到底不愧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首领。出手之快,世所罕见!
他相距最远,反而第一个到,一手抓住那包袱皮儿。可看到索尖儿,他神色忽然一愣。只听他低声喃喃道:“好像!”
他另一手顺势拍向索尖儿的肩。这一下看来本非计划,只见他重重一拍,索尖儿身子并不倒,却转了转,转了一个圈,又转回正面来。
马瑰一愣神,“果然!”他一喝问道:“索千里是你什么人?”可他略一分心,卢、郑二人已至。高手相争,怎禁得这一分心?
卢、郑二人红了眼,郑朴之一记手刀挟愤而出,卢挺之却张口就向马瑰脸上喷出了一口烟。他手中香适才一直燃着,一直将之吸入口鼻,这时兜头就向马瑰脸上喷去。
马瑰识得那烟厉害,当下抽身即退。
可两人联手之下,加上他略有分神,退得稍不利落,手中的包袱皮儿已被卢、郑两人一人撕去一角。
他本以为谷无用多少会拖住这两人一会儿,可眼角一扫,发现谷无用已向祠堂外逸去。原来,就这么会儿工夫,村子边上已警声四起,想来是卢家的援手到了。许铺虽是当年“响马”入唐以后的安身之地,但刀兵销后,久未操练,谷无用想来是担心外面的场子。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裂帛,那包袱皮儿登时分成了一大两小共三块。
他三人不及揣入怀中,同时腾空而起,空中只听爆起一片脆响,马瑰的“响箭”之力,郑朴之的“郑重刀”,与卢挺之的“芦庵八法”,各尽绝学,竟自对拼起来!
他们三个高手对决,场面煞是好看。只苦了下面的一帮小混混,为那刀风掌力的岔劲所袭,不一时已有几人挂伤。
可他们躲又躲不过,整个祠堂都被淹在三个高手的凌厉互攻里。而卢、郑二人,一前一后,把马瑰的退路死死封住。那郑重刀与芦庵八法的凌厉攻势下,马瑰一时都不敢稍有退让,何况那些小混混儿?
他们也想逃,可怎么逃得出去?
只见马瑰三人情急之下,俱各用一手捏着那包袱皮儿。只见空中,那暗淡的明黄色的包袱皮儿一闪一闪。
柘柘被那声音吵得,似醒了酒,这时眼也不眨地,抬首向那空中猎猎作响的包袱皮看去。
李浅墨身子忽然弓起,他不能眼看着那一众小混混被误杀在这险斗之中。
猛地一声骇叫传来,却是一个小混混东躲西躲之下,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躲到了三人恶斗的中心。
李浅墨身子一弹即起,在空中时,耳中似隐约听到柘柘说道:“去吧,我帮你。”
场中三人俱是高手。
李浅墨缺乏实战经验,只为一念不忍,才仓促出手。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伤在这三大高手的搏击之下。可柘柘那句话却有一种鼓励的味道,不知怎么,这味道让他心安。他跃起前眼角扫到了柘柘,只见他忽然仰首,双手五指伸开,细细弱弱的,两臂怪异地扬起。
然后,李浅墨只见祠堂内的战团内,突然浮起一片浅雾。那雾,似为适才落地的酒水所化,越来越浓,猛地就罩住了祠堂中兔起鹘落的三人。那三人咦了一声,只感觉酒雾浮起,有一个少年的影子却飘入其中。
李浅墨用的是师门心法,他的“羽门”步法在江湖中一向最是难测。只见他扑到那三人场心,突然一脚一脚踢起,一个一个把那批混混踢到了场外,直向祠堂门外飞去。
战况倏忽即变。那些混混被他踢得,有的从门口飞了出去,有的从窗口飞了出去。及至轮到最后一个,却是索尖儿。
他原来有意留到最后,这时忽冲李浅墨哼了一声:“多谢,不用你踢!”说着,身形蹿起,竟不借李浅墨之力,忍着挨上一记郑朴之的手刀,自己带伤滚出了窗外。
李浅墨愣了愣,回头看去,只见柘柘眼正眨也不眨地正抬头看着。
他顺着目光望去,却见到酒雾中飘荡着的那三块黄包袱皮儿。那包袱皮儿为酒雾所湿,上面经纬之中,竟隐隐露出点图画来!
第四章 天罗卷
猛地,只听到一片铁马纵横之声。那是祠堂外传来的好一大片马铃声响。
这许铺之畔,即有一条小溪,那声音仿佛溪水化冻,浮冰相激的声响,一声声冷脆,碰得人齿酸。像一排排冰牙上下的敲打;又仿佛整个小集上,所有茅屋檐顶上的冰挂因为日出,成串地跃落,前仆后继,悍然蹈死般的激烈。
冬日被凝冻住的肃杀之气在这早春的日子里,似乎一瞬间即被催生、孵化、萌动了!
所有的人,包括马瑰,身子都不由轻轻地一颤。这世道,怎么说,表面上也算平静了十几年了。很久很久,都未闻金铎,未闻鸣镝,也未再有这样的马铃声响。
当年,山东响马一脉,就是以这样的“响铃”为标识,以鸣镝为号令,跃荡于青州一带。那时真是,王风委蔓草,天下以死亡!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凭着这鸣镝响箭,在那赤地千里中,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的。
马瑰衰年耆龄,一听那声响,眼中登时被点燃起两把野火来。
许铺即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退隐之处,想来家家俱藏有兵器。可谁也没想到他们藏下来的居然还有如许多匹健马。那分明还是当年隋末沙场上留下的战马之种,久伏枥下,一朝催醒!
适才,祠堂内恶斗方起之际,谷老人之所以未能按预先计划,代马瑰阻挡卢、郑二人,就是因为预先听到了门外的传警。
他情知岗头卢家的援手只怕到了。
卢家在天下五姓中,一向以矜持著称,他们的卢姓子弟在草野中抛头露面极少,可手下豢养的“振衣堂”外姓子弟,却在大野龙蛇间赫赫有名。
他们既不同于荥阳郑家的郑姓子弟行遍天下,也不同于土门崔家的崔姓子弟仅以“岁寒三剑”立名草莽,而是独创“振衣堂”,树立自己一姓之大野声名。
而“响马”一派,声名衰落已久,可反应之迅捷还是叫卢挺之大吃了一惊。只不过一刻工夫,整个许铺似乎都已准备好了——当年他们都是从战乱中过来的,在四野干戈、警讯频传中养成的敏锐精干竟然还在。
一时之间,只感觉所有马匹似乎就已备好,且同时驰向、聚集于这祠堂之外。只听谷老人在门外叫道:“当家的,岗头卢家据报来的援手不少,另外似乎还有五姓中其他人在。”
“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是不是先撤为妙?”他口里说着撤,却闻得祠堂外一片马蹄疾踏,那响声急骤,似乎直要冲门而入。卢、郑二人虽心里不合,但大敌当前,私怨可恕,一惊之下,手下略慢,先求自保。
却听得马瑰大笑一声:“好!”说着,只听得祠堂外一片引弓之声,然后,先后有近百只箭射向祠堂。卢、郑二人被迫得不由不连连封挡。
马瑰冲卢郑二人喝道:“你们且各各留着那角包袱皮儿,等着我来取好了,反正大半已入我手中。”说话之际,他已大笑着向祠堂大门外电射而去。
※※※
李浅墨适才救得了那一众小混混,立时就反身退向柘柘身边。眼见生变,他不欲久留,情急之下,一把就向柘柘手腕上扣了去。可一带之下,居然没有带动。
他方要加力,却感觉柘柘腕息微弱,与常人不同,似是刚刚用力过度,浑身虚脱一般。他一惊之下,扫眼望向柘柘。却见柘柘一言不发,小身子上仰着个大头,正一眼不眨地望着空中那飘荡着的三块包袱皮。
空中的酒雾似乎适才就是为他所催发,那酒雾渐散,可他大大的头顶上,却蒸腾起一片汗气。那汗气如烟似雾,笼罩着他的大头小身子。看他的神色,那分明不只是在看,而是要把什么,刻到自己心里面去。
而他的身影,在那汗气之下,像极了一株顶着难看树冠的小松。丑是丑了点儿,却又稚弱到极点。不知怎么,那细颈、大头、小身子的样子就让李浅墨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又怜又痛,又不解但忍不住地去怜惜着。可能是为他一个孩子似的专注之色吧……让李浅墨想起自己小时,也曾这么专注地看过什么。
他不忍拂柘柘心意,竟由着他那么瞪大了眼睛向空中看着。
直到马瑰身形疾跃而出,柘柘轻呼一声,张开细嫩的双臂,却猛地向外跟着马瑰一奔。
这一下大是凶险,他全不顾身边形势,依旧抬着头,可笑至极地只顾瞧着马瑰犹未来得及收之入怀的那块旧包袱皮儿。
李浅墨关心之下,身子跟着弹出。他一口气挥袖拂落了好几支射过来的箭羽。那箭势极猛,李浅墨虽将之拔落,心中还是不由赞了声:好射艺!
他张开双臂,一袭百衲披风荡起,不断射进的箭羽被他披风罩着,当者辟易。他展开身形挟护着柘柘,奔出祠堂,只见数十匹战马,扬鬃奋蹄,正在那儿等着。
及见马瑰跃出,谷老人挥了下手,那些战马,带着马上诸人,男女老幼,立时向南疾驰而去。南方即是小溪,溪中冰雪悄融。那数十骑马打起好大一片冰屑水花,瞬息驰入了溪南田畴里。
谷老人在断后。
马瑰一跃出门,就落向谷老人身后。
祠堂内的卢、郑两人早反应过来,这时疾追而出,喝了一声:“哪儿走!”
谷老人的马儿方方起步。这时马瑰猛地在那马上弹了起来,顺手在马身侧革囊里抽出了两支响箭,人翻至空中,两支响箭破空声振,就向卢、郑二人射去。这二箭不依弓力,但在他手劲之下,依旧破空呼啸。
卢、郑二人心头一寒,急忙停步,连接带避,眼看着谷老人跃马南溪,追上许铺中人,连老带小,数十骑马,倏忽远去了。
只见得马瑰重落在那马上,对谷老人笑说:“老了老了、骨头都轻了许多,这马儿带着咱两个老头,居然还能这么轻松松地走。”
“想当年,你我一击之后,纵身回落,有的马儿会生生被我给压趴下的!”
卢挺之与郑朴之的脸色一时相当难看。他们各自稳住身形,盯着对方死死地看着。一会儿,就听到许铺两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动。
然后,只见到李浅墨适才救出来的十几个小青皮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树林那边被赶回向这边来。
李浅墨略一注目,只有索尖儿不在。然后,就只见街两边树林中各走出十余人来。一看身手,就觉个个矫健。那十几个小青皮被他们驱赶得闷头闷脑,有几个还撞到了一起,不少受了伤,口中“哎哟”声一片。
李浅墨分明觉察那树林里潜伏下来的还有人,不由也暗中惊叹,卢家的“振衣社”来援得还真快!
这些人正是卢家的“振衣之士”。
卢家号称“岗头卢”,这“振衣社”起名的来历就是所谓“振衣千仞冈”了。社中所收,俱系他们远房杂姓子弟。
卢挺之冲他们颔首一笑,转向郑朴之道:“郑兄,刚才多承援手,本属我卢家的东西,兄台代为夺回了一份。现在,寒门的人来了,就不久劳郑兄久为保管了。”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笑容略带讥诮地道:“拿出来吧!”
郑朴之身形猛地向后一退,冷哼道:“现在有帮手了?有种你先把那姓马的那份大的追回来再说,跟我逞什么威风!”他一撇嘴:“这东西难不成铁定姓卢?当年你们不也是用卑鄙手段谋夺来的?不是为你卢家无德,保它不住,这东西也不会流失了二三十年。现在怪得了别人?把你那鸟爪子给我好好地收回去!”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但想来那物事关系重大,他心中略一盘算,就重整笑容,状似宽厚地道:“也罢,咱们先不说那东西。”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也知道,以郑兄之才,在荥阳郑家一向……有些小小的不适意。小弟也久为郑兄不平。以郑兄之才调,入不能参预机密,出不能带领门下,实在可惜。”
郑朴之一向为此事深撼久矣,虽并信不过卢挺之,但觉得这话还听来顺耳,一时未再反驳,听他说下去:“另外,小弟隐隐闻得,郑兄是见过我家十二妹的?”
郑朴之脸上略红。卢挺之见他略露羞窘,立时胸中顺畅,情知自己已掌握了主动,可面色不露,含笑道:“小弟还隐隐听闻,郑兄之高堂还曾试着托人做伐,代郑兄去寒家说亲?”
郑朴之脸上更是一红,这一红却并非仅为羞涩,实是为当初……母亲知他心意,就托人做媒,可这媒人,以他娘俩在郑家地位,竟找不出个像样的。当时他一怒之下,曾对母亲说:“这亲事不提也罢!”
可母亲……他勉力压抑,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丝被轻视的怒意……一想起母亲托之做媒的李十三,郑朴之就不由得心中大恨。李十三不过泽底李家的一个管家,可妈妈也只托得上一个管家,那结局自然……
却听卢挺之道:“可惜寒门中几个长辈有时行事是太于拘谨了,如此好事,竟致未谐。小弟一直代为郑兄抱撼。等此次长安事罢,略闲下来,小弟一定力主,拼着这张脸,也要让郑兄与十二妹之事可望如意。”
他即此收口,怕如此儿女情事,讲得太多,让郑朴之反怪自己看轻了他。话锋一转,他又接着道:“其实,我想郑兄在郑门之中,因才遭嫉,着实不值。不如就着十二妹之事,直接搬到我们雪芦庄算了。那时,以兄之才调,入主振衣社,不是更可一展郑兄之怀抱?”
他貌似温厚,循循而诱。可郑朴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未见喜,反见怒。只听他道:“那你是要我入赘了?”
卢挺之忙笑道:“岂敢岂敢,以郑兄之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须入赘?不过君子择地而居,小兄代寒门略表欢迎之意而已。”郑朴之面色微暖:“还有吗?”
卢挺之微微一笑道:“那时,郑兄也即是我卢某的郎舅之亲了。”说着哈哈一笑,“所以,这块小小包袱皮儿的事,也就是咱兄弟间的细事,到时如何情商均可,郑兄也就不用跟荥阳的长辈们提起了吧?”
只见郑朴之忽仰天一笑——姓卢的用意果然在此。他自幼屡遭挫折的心在那表面的笑声下却更感凄楚:这姓卢的凭什么?不过是欺我在本姓中孤弱而已。可我既姓了这个姓,要争,也争的是我郑门中一日短长!
如今不过时机未到,虎落平阳而已!到得那时,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报当年族人对我看轻之辱!若出了这一族,那这些年的窝囊气怎么算?
他想起那个李十三,那么猥琐的人,还是母亲好容易强求来的媒人、以及他人脸上的冷笑,不由就觉得一阵恶心。他如此想着,不由冷然道:“当时我母亲死求活求,你们都不肯应允十二妹之事。怎么,现在转念头了?还是为了有了汲镂王家招婿的事儿,怕我争夺,才把这十二妹甩了出来作为代替?
“我偏不娶!我要争,也要争得那个王子婳,叫你们看看,你们卢家十二妹不想给我娶,我姓郑的却娶得到个什么样的!这包袱皮儿,你想都别想,我留着它,自己不用,也可以送去当聘礼!”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他适才不惜妥协利诱,不过是不想将此事外泄,跟荥阳郑家翻脸。如引得荥阳郑家出面,那“金铢劫”之事,自己平白又多了一个劲敌!他心下略做决断,猛地就一跺脚。有几个振衣剑士就向郑朴之扑了过去。余下的人暗暗合围,把郑朴之和那十几个小青皮,连同李浅墨、柘柘,一齐都围在了圈子里。
那批剑士为首之人向卢挺之问道:“这批人怎么办?”他用手示意向李浅墨、柘柘,与那十几个小青皮。
卢挺之脸色阴沉:“有嘴的都给我杀了!”
李浅墨的眉锋就一剔。他恨这种生杀予夺的口吻。
可从马瑰走了以后,柘柘对身边事就如未有闻,一张小脸陷入了苦思冥想里。这时身子一软,脸色一松,忽倒在了他的怀抱里。李浅墨自思初初艺成,未经实战,也许护住一个柘柘脱身还有可能,可连上那十几个小青皮……他猛地一咬牙,想起师父如当此情势,会怎么做?
不要说师父艺高胆大,他一定也有少年时,也有如同自己一样的年纪。就为了卢挺之那视人命如草芥、予取予夺的口气,他便要救这些小混混,只为那一份同生长安、同生斯世之谊!
他身上杀气一腾,披风微微鼓荡。卢挺之似有感觉,口中轻轻“咦”了一声。可那边,他手下的振衣剑士已与郑朴之交上了手!
五姓虽为世谊,但彼此压箱底的绝活儿从不轻易示人,多半仅只互相听闻而已。郑朴之脾气虽然倨傲,但交手之下,也觉对方几人虽个个不及自己,但联手之下,当真有与自己缠斗之力。
卢挺之一向心中也瞧郑朴之不起,可细看之下,不由也感慨暗生:这姓郑的原来也不仅是空有狂傲而已。他略一扭下巴,又有三个剑手夹攻而上。他情知,今日既然翻脸,不趁那小子势单,做它个干净,以后只怕麻烦更大!他一时没空去理会李浅墨,伸手略一示意,另有几人逼上,其余十来人立时就待对那批小混混出手。
远远的忽有一人喊道:“不要打了!”北面的大道上,却见有一个人正加速奔来。那人裹了件狐裘,浑身的细毛,在早春的风里飘飘忽忽。
他个子甚高,在那条路上,也仅只他一个人在奔。可路两边,为树林雪堆所掩,李浅墨隐隐觉得还有其他人掩迹行来。
——潜行而来的是些什么人?
卢挺之却眉头一皱:王家居然也来掺和热闹!金铢图重现于世,他本以为是自己卢姓独得之秘,哪想先是被郑朴之窥破,又缠上了当年响马中人,这已大是麻烦,如何肯再让汲镂王家得知内情!
所以他一意要杀尽目前在场之人。有王家的人出现,郑朴之只怕杀他不得了。不过,好在姓郑的小子虽说生性凉薄,但如此大事,他不禀报郑家长者也断不敢随口外泄的。
但,这批混混,还有那个少年,以及少年怀中那个疑似“山魈”一脉的那个小怪物,却是非杀不可。谁保得住他们活命之后能守得嘴严?
他与手下振衣社子弟多有默契。他面色一变,只见那批振衣社子弟立时出手,直向那批小混混杀了过去。那十几个小混混不过是长安城中底层瞎混之人,哪当得五姓中振衣社这等高手的屠戮?
李浅墨隐隐已猜到今日局势的关键,眼见那批小混混即将命丧当场,不顾自己一人势孤,喉中一声低吟响起,身上的披风一旋,旋出一个百衲补丁的大花,挟着柘柘已蹿入那群小混混之间。他剑都不及脱鞘,为抢先机,披风下剑器连鞘而出,一连串“叮咚”脆响,已连连攻向那批正欲屠戮那帮小混混的振衣社子弟。
他为抢先机,身影腾得过高,脚尖连踩那帮小混混们的肩膀头顶,借以借力。为了出招,他脚下不免略重,只听得那些小混混们一个个“哎哟”连声,抱头鼠窜,人人都要避开他落下的脚。可出了他护防的圈子,外边就是振衣社子弟那刀网刃林。他们如何避得过。
却听一个声音怒道:“妈的!平日吹大牛,现在玩真格的了,就成这样!都给我顶住了,一个不许动,让他借力。”随着那声音,一个人竟从祠堂里翻了出来,竟然是一开始那个强硬开口欲图分赃的索尖儿。只见他这人大是义气,也大有谋略。适才,他躲出祠堂,却并不走远,待卢郑二人追马瑰出了祠堂时,反又躲了进去。
这时,他拼了命,一出祠堂,掏出怀中短刃,合身扑上,竟与那批意图杀他兄弟们灭口的振衣社子弟拼了命去。可那些小混混慌乱之下,脑中大不清醒,全不顾外面凶险,一心只想躲开李浅墨落下时的借力。
索尖儿硬拼硬挡,挡过振衣社一招后,回手随手给了立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混混一巴掌:“站稳了!有人护着,你他妈掏刀子拼啊!”那小混混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也知道下意识地拿刀子出来挥了。可就在这时,只听得惨叫一声,却是一个刚刚从李浅墨脚下蹿开的人,不及提防,一蹿正蹿进了振衣社子弟们的钩子底。
那些振衣社子弟所用兵器多为钩子,锋利尖锐。那小混混瘟头瘟脑地蹿了出来,正是羊入虎口,只来得及听到惨叫一声,一把钩子在他肚腹间一闪即回,半截红通通的肠子从他肚子里被勾了出来。
那小混混倒在半雪半泥的地上,全身抽搐,抽得开膛的腹部里内脏蠕蠕而动!索尖儿一见,已红了眼,怒喝道:“妈的!拼呀!别才见了点场面,就都他妈的成了瘟鸡!”
别看他适才斗不过郑朴之,但这时拼了命去,全力去拼那些振衣社子弟,却也一时不落下风。有他在外围护着,加上那些小混混这时已明了处境,知道李浅墨是在帮自己,一个个拼了命呲牙咧嘴地挺在那儿,用肩膀头顶给李浅墨借力。胆大强悍的在外围,也掏出了刀子,拼命地劈,一时场面倒还撑得住。
李浅墨一手挟着柘柘,身上披风招展,这还是他艺成以来头一次出手,但手底下护的是人命,却也打出了真火。他本是肩胛嫡传弟子,当今天下,有如他般境遇的少年又能有几?一把“吟者剑”虽未出鞘,可连削带打,却也锋锐无遮。无奈的是,他今日所要护的人着实太多,没法全顾得上的。
只听不时的足下有人传来惨呼,却是那批小混混接连的有人中招,衣服,膝盖,皮肉,耳朵,时不时被那些振衣社子弟钩了去。
柘柘这时似略有清醒,他不看李浅墨所面对的险恶局势,却一脸安然,远望向那越奔越近的来人,忽从李浅墨怀中探出他那颗大大的头来,冲那卢挺之道:“来人了……”
卢挺之一愣。却听柘柘一笑道:“只要你在他来之前还没杀尽我们,我一定跟他说说刚才你要抢那块包袱皮儿的事儿。”他语音清嫩,在这险恶战局中,听来有如玩笑。可李浅墨一闻之下,只觉脑中灵光一闪。
卢挺之面色一怔。柘柘却忽高声冲那边奔来的人叫道:“喂……”卢挺之急得一挥手,叫了声:“且慢!”他这一声,既是针对柘柘,也是针对他的属下。
柘柘忽然一笑道:“你可当真没有决断。”他眼睛垂下,望着那群虽攻击放慢,却犹未停手的振衣社子弟。卢挺之无奈之下,又喝了声:“罢!”他心中大有怒气,发泄在手下人头上。振衣社子弟果然闻声立退。那群小混混还不明所以,愣在当地。柘柘却似累了,冲索尖儿低声道:“你还不叫他们快逃?”索尖儿怒望向那批混混们一眼:“跑啊!”那十几个混混如遇大赦,撒丫子就跑。
索尖儿却赶向那倒地破腹的小混混面前,看了下他的伤势,一抬头,却见那批兄弟早已逃得只见背影,心下一怒,“呸”了一声,面色惨然,一跺脚,弯腰背起那快死之人,犹疑地看了眼李浅墨。
他是个小混混,可想来生性刚硬,也不知怎么道谢,只是很认真很诚挚地看了李浅墨与柘柘一眼,就狠狠一跺脚。
因为震动,他背上那伤者哼了一声。索尖儿怒道:“叫个鸟的叫,叫你他妈不要躲的!”说着转身背着他行去。
李浅墨望着索尖儿的背景,一时不由神色复杂。索尖儿武艺不高,可他这个年纪,所表现出的,却是自己所从未经历过的豪迈。柘柘似乎明白他心意,把头往他怀里缩了缩。那一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竟让李浅墨感觉到一点温暖。仿佛猛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以前……一直是肩胛护着自己,可现在,自己终于,好像拥有了那么一点……可以顾及他人的能力。
他的背脊暗暗一挺,那是一个少年对自己的略生自许。他将在自许中成长,也要在成长中一再地试图自许。
远处的人影已经奔到。卢挺之含笑望向他——到的人是明明德。这是王家的人,却不姓王。王家一向人口不旺,这个明明德,却是王家近亲,暂代汲镂王主管外务。“明明德”三字原是一个诨名,可这诨名十几年叫下来,却叫得天下草野,连同五姓中人,无人敢将其轻视。
那边郑朴之与振衣社子弟还在缠斗。那裹着狐裘的明先生一经赶道,就喝了声:“住手!”卢挺之含笑不语。郑朴之也不肯示弱,绝不肯先行住手。却听那明先生冷然道:“你们要打,也且先去别处打。这里已成伏击罗卷的战场。我们主人已放下话,谁杀了罗卷,谁就算送了我太原王家一份最得体的聘礼。
“只要杀了罗卷,小姐就即日许配与杀了他的那人。你们可以不在意,但不要在此挡了其他几姓弟子的路。否则,我不说话,只怕自有人会跟你们过不去!”
——罗卷要来?
李浅墨一闻之下,忽然忆起:当日灞陵之上,大野龙蛇之会。那一夜,罗卷身材挺峭,意态洒然,那随口而言的几句话就已叫他印像深刻,更别说后来突然现身,斩杀朱大锤的那一剑!
何况,还有窦线娘对他远去身影的那含情一睇。
更何况,不过三数日前,在自己当店伙的店里,还听到邓远公的那一句:“……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
那人居然、可与师傅一起被人相提并论!
——罗卷要来!
卢挺之一闻之下,脑中浮起的人居然不是罗卷,而是一个女子。
可惜他从来不曾看清她的脸,记忆中的,总是那一蓬色彩。无论什么颜色,到了她的身上,都仿佛如霞似绡,如烟似雾。
哪怕这时想起,他也记得汲镂王家那乌沉沉的大院,他第一次去作客时,一边感觉到那建筑中,一堵堵隔扇,一面面屏风,乌木雕工的细丽,一边不由为同属五姓人家的这份沉闷感到厌倦。
及至见到了她,那是一抹明霞升起在这百年庭院里面。卢挺之工于心计,对男女情事一向看得很贱。可那一日,他记得自己心中猛然的一动,仿佛当此明霞,自己的心也从那重重功利的算计中,脱茧出窍,化为孤鹬,以那明霞为盼,就欲振翅一飞。
这一种心动,他从未历经。就为从未有过,所以,这一点心动,却为他深深记挂上了。他接着想起的就是王子婳那巨富的身家。原王家,虽人丁稀少,却也由此豪富。数百年来,未曾析产。王子婳又是独养,只此一条,只怕就算五姓子弟们不为之心动,五姓中的长辈也会为之心动了。何况,如今岗头卢虽名列五姓,但隋末以来,家产分崩,实在是需要这点外助的。
——罗卷要来?
郑仆之的脑海里却忽浮起一张苍老的脸。那是他娘亲的,那哀切的,愁伤的,永远烦恼着的脸。那脸上总怀着对他的慈爱,也含着对他的责备,可那责备也是慈爱的。这责备与慈爱的纠缠在他的生命里一直不断。那是责备他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抢出风头,不顾自家实力,引得族人议论……那张脸永远是烦恼的,却一边烦恼一边展露着对他的爱。
娶王子婳!郑朴之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
非如此,不足以还击那平日所受的白眼,不如此,不足以给那个他一想起来,就又恼又……尊重的母亲争脸。
可娶王子婳,必先杀罗卷!
卢挺之忽喊了一声“停!”他手下振衣社剑士,立时收手。
可郑朴之狷狂一笑,趁此机会一手伤了一名振衣剑士,身形疾退,知道此时卢挺之已无暇与自己翻脸。
整个许铺一瞬间静了。
郑朴之退去了,卢挺之与他手下振衣社子弟们退去了,后来的明先生也消失不见了。而许铺中原住着的人们,都化做响马一溜烟走了,只留下一条丈许宽阔的黄尘路在两边的二三十栋茅屋底下伸展开来。
破春的寒意冻着屋前屋后那一大片一大片桑树上光秃秃的枝子,一盘石碾在日光下超现实地默坐在路的尽头。
一个突然没有人的集镇空荒得仿佛时间在此停顿。
那一条路像走尽了最后的天涯倦客,最后连时光都累得蜷曲了,来到路尽头的祠堂口,哑然屏息,再也不走。只剩下一个定了格的空间。那空间里没有了时光的流动,像干涸了的河床,廓落无所依,大而无当到极处。
天上的太阳仿佛也定格住了似的,闷得人心头难受。
但李浅墨没有走。因为他知道这时不能走。
整个村子像是空的,可它是一个口袋,五姓之人就伏击在那口袋外面。他们一句话没说,扔下自己和柘柘就走了。
整个许铺就像被他们扔下的一个口袋,这口袋现在想已密实无缝。如果自己这时要走出去,误以为哪里会是口袋口,那时绳索一勒……
他和柘柘重返入谷神祠内,他把柘柘留在了里面,自己独身返回到路上。站在路边,眺望向那路的来处。
他忽然很喜欢这条路,喜欢这空荒到时光定格的感觉。
太阳在额上静静地烤,甚至连风,都敛息静气到没有。只有阳光噼啪地在额上炸着,炸得人汗意都出来了。那汗沁沁地在额上干耗,不干也不流。
五姓中人的阀阅大阵果然厉害,它要你自己在意识里蒸干了自己。李浅墨听师父说起过这个“阀阅”之阵。师父当时说:不要轻看对手,哪怕你确信对方每个人都不及自己时,但只要阵势一成,空荒立现。那压迫,只怕少有人逃得脱的。
一点点声息引起了李浅墨的注意。他凝目向远处望去。许铺夹着的这条路很直,直直地伸向远处。空气干燥得在路远方似乎让光线都产生幻景,李浅墨只觉看到远远的一个如豆的身影,那身影在空气里晃动。
他忽升起一种等待一个故人的感觉。
而那边归来的,却是一个倦客。
人渐渐地近了,因为李浅墨闻到了尘土的气息。
远远地看到那人后,他突然低下了头,忽然不想面对,忽然觉得这场碰面应当在很远的以后。那时他来,自己终于有跟来人一样的坦荡从容,在一个小木屋里,招待他一盆热水,听任他脱下敝旧的靴,在木盆里洗脚……
那时,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世界尽头、时光尽头。而不像,这五姓伪造出来的杀局!
可尘土的气息在来人靴底的搅动下越传越近。李浅墨低垂的眼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脚上果然是双敝旧的靴。可那靴子利落地勾出了一个劲弓的脚形,看来制作得很精心。
李浅墨慢慢抬眼,第一眼仿佛看到的就是漫漫风尘。他生怕隔着那漫漫风尘都看不到当年记忆里的那张脸——当年灞陵原上,草野龙蛇间,一个那么年轻的人星眸玉面,他说:“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仿?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然后他大笑而去,更是高唱着“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高渐离”!
这些李浅墨都还记得。
可风尘如障,如障风尘下,另有阳光如泻。那直泻的阳光猛地照在那人的脸上,当年的玉面如今变暗了,当年的星眸在阳光下也如一对温润的黑石子,当年的朱唇边刻上了几丝苦纹……
可李浅墨听到了自己心里击筑的声音!
——世间更无高渐离!
李浅墨心中忽觉得很开心,快开心死了。他少年的唇角忍不住漾起一弯笑:是他,果然是他!
他开口即道:“新丰好大雪!”
来人一愣。
他一愣之下,却愣出个神采飞扬!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
确是杀了朱大锤的那个罗卷!
忽然四下里呼哨之声大起。在那呼哨声中,也听得出五姓中人那难以按捺的兴奋之意!
那人从侧脸望去,神情中甚是随意,只一条眉毛向李浅墨挑了下:“故人?”
李浅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这无声的诚挚却更让人感触。不用说什么,一下即可辨出是友是敌。那来人笑道:“看来我运气不好,又陷入重围了。这回设伏的是谁?五姓中人?我听听,好像有卢家的小子,还夹着一个姓郑的……”
话声未完,他身子忽跳跃而起。李浅墨得他示警,也身子疾退。
却见那人在空中袖子一拂,李浅墨才看到空气中淡若无色的一道暗香。那定是卢家的独得之秘,专用来袭击他人、无声无色的“黯然香”。
那人神色不变,却似对李浅墨的闪避及时颇为欣赏,他并不看向李浅墨,一双黑石子般的漂亮双眸静静地观察着四周形势,口角随意带上个微笑:“我还有这么年轻的故人?”
——看来他确已认自己为故人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大快。
忽的空中光影一暗,无数黑影密匝袭来,那是袖箭、打心石、甩手镖、裂魂砂……种种不一,直罩向李浅墨与来人立身之处。
那来人身形一顿,忽然蜷起,缩如尺蠖,展如游龙。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闪避功夫。
他疾避之下,却见那人正一眼向自己瞟来,眼神如有关切,却故作略不在意,口里问:“你还应付得来吗?”
李浅墨一点头。那人忽哈哈大笑道:“那好,你且自保你的。今日时机不对,若我活着出了这劳什子‘阀阅大阵’,那时你我再好好叙旧!”
说着,他身影忽然掠起。
李浅墨不顾身边袭来的暗器,瞪大眼睛向那人身形掠起处望去,今日,他算见识了那名动天下的功夫“天罗卷”!
原来那“天罗卷”,竟是这样的缩如尺蠖、展似游龙!
那人转眼已腾身五六丈开外。
李浅墨忽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我向东突袭,半柱香工夫后,西边的口袋或有一隙,那时,你可向正西偏北走。”
李浅墨心中热血一腾,难怪窦线娘当初望着他的背影脱口叫了声:“好儿郎!”如此形势,他居然还顾得到缘仅一面的自己。
李浅墨眼看着罗卷的身影跃过茅檐,没入那空落桑林中,再也不见。
那罗卷的出击,似乎让五姓中人也压力极大,只听得空中细细的衣袂飘风之声,抽刀拔刃之响。空落落的许铺,忽然再度陷入罗卷来前那空落落的情境,竟无人来得及顾及到李浅墨与柘柘。只听得到东首桑林之中,一片刀风刃响,中间还夹杂着暗器的招呼。
“……天罗卷!”
“……天罗卷!”
东首方向,只听得到五姓中人不断有这样的呼喝,似乎在以此确定着罗卷的方位与阵眼之所在。
直到此时,李浅墨才惊觉:五姓中人,来参与伏击的子弟,竟似有百人之多。
他胸中热血潮涌,谁云大野寂寞?生为男儿,当如罗卷!他只觉得五姓子弟那围攻的号令,一声声的“天罗卷”,完全是献给这个生性激越、卓尔不群的男子的一首颂歌!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罗卷所云果然不错,李浅墨隐隐觉得,西北方向,这阵法果然突现裂缝。
可他舍不得走。因为他分明也隐隐感到:如果不是碰到了自己,仅罗卷一人,他的战法肯定不会是这样。
李浅墨出身羽门,于世间奇门遁法、列阵为图的战术也粗有耳闻。若不为此,哪有罗卷这样专攻向险恶处的自捣阵眼的战法?
他应该走。可他舍不得走。
不走是浪费了罗卷拼死蹈险换来的生机,可他还是舍不得走。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柘柘,柘柘还在祠堂之内。幸而柘柘却似个气感很强的人。李浅墨与它虽一在堂外,一在堂内,却分明感到,柘柘的气息安定定得像在说:“我不打扰你,你想走,我就走;你想留,我陪你一起留。”
虽当凶险,他此时心中,一时竟万分的开心。
——何缘何幸,自己一日之内,竟感觉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山魈、一个赤胆游侠,这样贴肝贴胆的两个朋友!
※※※
半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一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李浅墨闭目垂睫,耸耳细听。在跟随肩胛的日子里,曾有一年时间,肩胛几乎日日让他罩着黑布,如一个盲人一样靠听觉生活。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李浅墨先学会听懂了自然的呼吸,明白了自然的声息。了然于此后,其上的一切杂声,他都可以判断了。
这是羽门功夫的特别之处。跟随肩胛六七年,肩胛说:剑术轻功,内息臂力,那是循序渐进的。以你资质,十七岁后,当可小成。但“知闻”二字,五识六觉,却最适于年幼时习练。所以头三四年,肩胛曾封他的眼、耳、鼻……他羽门的宗旨是:哪怕六识尽闭,却犹可冲天一飞。
李浅墨闭目垂睫,让听觉、嗅觉跟着罗卷的身形,在或东或南的方向里,潜随追踪。他越听越觉得,五姓中人,之所以能驰名数百载,绝非一时侥幸。他暗暗地摹想着数十丈外的局势,如果是自己处此局中,该当怎么办?该怎么选择?
可他头上的冷汗滴滴沁下,这“阀阅大阵”,这“阀阅大阵”……
他虽未曾身入,却觉得一颗心,忽上忽下,一个身子,忽冷忽热。想像中,他观看着自己在那刀丛剑林里,试着跳上一场刀尖上的舞。
这舞,跳得他极端辛苦。而罗卷,分明如一个示范着的良师一般。
李浅墨猜测着他该如何在那刀锋边上,以“天罗舒卷”般的身形,危绝划过。
这种教益,只怕寻常子弟,穷数十年之功,也未能有幸得聆。
忽然,李浅墨的眉毛一挑。
这么久了,为什么,罗卷出剑,只肯伤人,却未曾杀人?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当日新丰市小酒店中,邓远公、谢衣与鲁晋联句,最后一句分明是罗卷接的。他为人斩截锋利,不是一个假作仁慈,不敢杀、不能杀之辈,今日,他为何未曾杀人?
猛地“嘶”然一声!
李浅墨睁眼,他开始还不敢乱测,却觉得与自己仿佛气息相关的柘柘心中也是一跳。
——罗卷伤了!
伤他的是一把长兵器。那伤应在腿上,他受伤之后,是否也会痛得蜷如尺蠖?
可紧跟着,李浅墨就感到五姓子弟已兴奋欲狂。
——杀了他!杀了罗卷!那是无论在大野龙蛇间,还是在五姓门第内,都是一件极为殊耀的事了!
何况,还有汲镂王家的,一个名字都那么好听的王子婳在等着。
而王子婳,那想象可知的明霞般姿容之畔,近处浮的是珠光,远处裹挟的是五姓中最为豪富的汲镂王家那泼天富贵的金纱般的光芒。
除了备防的,五姓子弟近百人几乎已倾力而出。
罗卷的受伤给了所有人希望。
此时他缩如尺蠖。
可接着,他——展、如、游、龙!
大野中,蛇鼠横行,龙涎满地,可若细论起,还有谁可以当得上矫若游龙的称誉?敢以“游龙”为号的,除了罗卷,还有谁个?
李浅墨纵目东南,只见那片桑林之上,枝丫上的积雪忽纷纷坠落。那一道雪痕飞快地向南画过,那是一道触目可见的雪廊,像一条夹道中,雪籽与阳光齐落,那正是罗卷奔腾的方向。
那一道雪瀑,曲折前行,蜿如龙迹。
桑林中,罗卷终于锁定了目标。
然后,一切都停了。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指挥这场杀局的是你?”
桑林上空的雪落得也慢了,像一场狂风,一场龙驭骊翔后的鳞羽遗迹。
“游龙”罗卷的尺蠖剑,想来已停在那主阵人的喉边。
好半晌,才听明先生强自镇定后的声音:“你辱我太原王门太甚,辱我主人太甚!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出不得这阀阅大阵。主公已传下话,谁杀了‘天罗卷’,谁就可以此为聘,迎娶我们二小姐子婳女史。”
说着,明先生忽放声大笑:“只凭此一条,五姓中所有子弟,欲杀你之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九。你永生逃不出这‘屠龙’之令的。”
五姓子弟都静了下来。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明先生是汲镂王家除了家主王乘禹外第一重要的人物。没有人敢轻易误了他的性命。
罗卷分明沉默了下,忽纵声而笑:“大野规矩,人若图我,我必灭之!”一顿忽笑道,“可谁说你想杀我,我就一定要杀你?”
他声音未罢,人忽挟剑飞遁。
他这一式,缩如尺蠖,展若游龙,在“阀阅大阵”中,人人以为他必杀明先生之际,出人意料,猛然远逸。竟借此一隙之机,窥破阵法缺漏,尺蠖为形,如雪龙入水,一化无痕。
阀阅大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如漏缝隙,却须织补。在高手眼中,那织补的时间,却足够脱身之机。
五姓中子弟一怔之下,重组大阵,可罗卷已滑行到阵式边际。五姓中子弟几乎人人大骂——今日大好良机,眼看就要为明先生误去,一时恨不得明先生刚才悍不畏死,一颈向那剑尖撞去!那么罗卷此时,必遭擒矣。
可骂归骂,阀阅大阵已拦不住罗卷的逸去之势。
李浅墨身形一动,知道再迟就来不及了,闪身祠堂之中,一把挟起柘柘,心中想到的却是:尽多可杀人!
——尽多可杀人……原来这一句背后,是更多的不可杀、不必杀之人!
他心中敞亮,几乎开口欲笑。一时只觉得谷神祠门外的春光似乎都破芽欲出了。他只觉得罗卷似教会了自己很多,那倦然傲然的表面下,凛烈尽处是温和,像冬的心子里包裹了一个嫩芽的春天。
他挟起柘柘,就待向西逸去。
可这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五姓子弟,却也被你玩弄得太过轻易了。”
李浅墨一怔,猛地停身。适才,他听出罗卷分明已逸出阵外。可那声音一出,他分明就此被阻。
令李浅墨愕然的是:那声音之下,显出的内息劲气,其沉厚凌厉,绝非寻常。
那来的,分明是个绝顶高手!
却听那声音道:“本来,我不该现身。小儿辈杀敌,我只看着好了。要杀你,也该以一对一,不淌这趟浑水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很难追。追到时,可惜晚了,满场都是小字辈,我不好跟他们争功的。如果你刚才杀了明明德,然后逃逸远去,我绝不出手。但你这般猫捉耗子,视五姓门下为何等之人?视我山东旧族为何等之物?
“如不杀你,必落得让天下人讪笑!”
李浅墨好奇心起,再也顾不得,挟了柘柘,竟不向西奔去,而是直落向街对面,接着跃上屋檐,要看他个仔细。
却见那茅屋后面的桑树林中,雪泥零乱。那一片狼藉尽处,是那片桑林的尽头。桑林之外,就是田野。以罗卷轻功,一入平畴,单身远逸,那是谁也追他不及的吧?
可一个壮大的身影稳稳地在桑林尽处,背向平田,端端正正地拦住了罗卷去路。
那人年纪似四十有几,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留着浓浓的一点唇髭,那态度,分明有一种中年男人已全不在乎自己形貌的泰然自处。
那人完全没有拉开功架,因为无论怎么站着,是攻是守,他功架已成。
那人,沉得像千斤坠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足下长出了好多条腕许粗根,直插地底。又像一道坝,拦尽九派黄流。
罗卷身姿挺拔,正立在那人身前。
那人只见脚下生根,罗卷却似挺如一树。他的身姿,哪怕相隔若许年,犹还是当年李浅墨小时一见他时那样的挺然俊俏。
可罗卷的声音沉稳了下来。望着那人,即不跳脱也不飞扬地道:“李泽底?”
李浅墨心中一跳——来人居然是李泽底?
号称五姓族中,壮年之龄的不二高手李泽底?
李姓依族望,在天下人口中被呼为“泽底李”,与“岗头卢”并称。“岗头泽底”四字,已成形容家世繁盛的俗语。
这人在草野中,被人直接以“李泽底”称名。其雄霸之气,并世谁及?
“何必再说?”那中年人忽然出手,端端方方的一掌就向罗卷拍去。
这一式全无花巧,罗卷难得地也正容相对,不知怎么,他似为惜剑,竟将刃藏肘后,以剑柄为锋,向前击去。
突然地,两人身子就顿了顿——像两根桩子似的向地上顿了顿。
李泽底面色一黑。
李浅墨只见罗卷肘后的尺蠖剑忽一阵蜷曲。
二话不说,李泽底第二掌又平平击来。罗卷犹藏锋肘后,以剑柄相迎。这一次,只见他肘后的剑锋颤得越加厉害。
他们两人出招都似缓缓而出,如遭重力。
李浅墨紧张得都不敢呼吸,眼见得罗卷肘后之锋越颤越烈,竟至蜷曲,直至最后,都蜷如尺蠖,浑圆如蛋。
他情知,罗卷功夫,并不以力胜,所以他分明是在以剑卸力。
耳中只听到两人都重重一哼。
他们收势也都极缓慢,仿佛是怕给对手留下哪怕一隙之机,让对方有反击之隙!
那李泽底侧身收掌之势,仿佛练功时收功也似。罗卷的尺蠖剑越向回收,剑刃就越长,慢慢伸展,可两人口边都隐有血迹。
谁都不知道他们要收多久。
猛然地,李泽底第三掌重又击出。
这一击,李浅墨只觉眼前如受重压,忍不住跟着哼了一声。
他仿佛感觉,那泽底的无穷黑沼,竟借着那一式狂泻而出,狂压而下,泥石奔流、腥稠泻地,黑狱突临一般,直要笼罩、沉陷罗卷于万顷泥沼之下。
而罗卷身后,近百名五姓子弟已黑压压压上。
那阀阅大阵重又成形,密实实的,层级分明,等次森严,威临罗卷背后!
而这时,罗卷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却见他突然出手。这一下却改慢为快,且是极快。
那尺蠖剑猛地在他肘后翻出,他逆肘出剑,那剑挟着刚才的蜷曲之势,竟弹出了一道跃龙。
——大野龙腾,想来不过如是!
那尺蠖剑龙鳞暴涨,光耀桑林。罗卷身形飞起,欲以那天罗舒卷之势,逃出那泥沼黑狱、阀阅大阵之外。
一场大战,转瞬将至!
哪怕李浅墨虽眼见着罗卷那“天罗卷”、“尺蠖剑”将作飞腾。可他心中明白,罗卷已无机会!
——漫漫大野,仅此游龙。
可惜,无论是李泽底,还是阀阅大阵,若只当其一,罗卷都还有机会。而现在,他腹背受敌。
李浅墨的拳头忽然握紧。
他手心出汗,只觉得披风内的“吟者剑”这时都抖然而颤。
他唯一要想的就是:自己若出手,以自己的全无经验,会不会白给罗卷添乱?
可就在这时,一片马蹄声忽然传来。那不是一匹两匹马,而是不知数十还是上百匹马。李浅墨第一反应就是:“响马”们回来了!
可是——不!
他期望着“响马”重来,当年,隋末乱世,就是那批响马,那曾经的大野烽火,烧痛了旧日门阀望族。
可惜来的不是!
那沉压压的马蹄声,奔腾郁怒,沛然雄壮。
李浅墨心生绝望:当此危局,难道五姓中备的,还有援兵?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3 09:57
第五章 华丽缘
夕阳西下。
这是立春以来头一个温暖的夕阳。所有人都已散尽的许铺街上,空落落地正好迎接这充满无数善意的阳光。
尘土是阳光最好的伴侣,只要光线适和,它们就会在那光与光的交叉间跳起舞来,因为只有那一刻,他们才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金色的。趁着那一点微暖的地气,在想象中自己长出了脚,那脚在光线中却变成了翅膀。
那一种踢踏的快乐很少有人知道。
而李浅墨,跟随过一个舞者日久,他是知道一个舞者的快乐的。
所以这时,他静静地躺在不知谁家的一个麦秸垛上。
收割过久的麦草本身带着略呈灰败的色泽。
但这时,阳光恰好。夕阳华丽丽地落下,那麦草也自显出一种金黄的光晕。虽然麦草垛上还积着点雪,那雪这时正枕在李浅墨的脖梗子下,可这让他非常快乐……
漫漫世路,坎坷生年,身上的皮屑脱落下来,带着所有的过往,和着这灰尘,在那夕阳中舞动。
刚才的险局恍如一梦,又在他眼前浮起。
那一触即发的局势,如同一场末日之战。没有人知道,那末日,是针对罗卷、李泽底还是那么多五姓子弟的。
可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拢乱了一切。
那雄沛豪壮的铁骑之声,决不似响马。响马的铃声蹄响更多一份野逸狂悍,可这铁骑之声似是比响马来得更加恐怖。
蹄声乍起,突然地,五姓子弟就走了,然后李泽底走了,最后连罗卷也走了。四处的桑林重显空落,围着这响马撤尽后的许铺小镇。
所有人散尽的许镇小集更显出一种空落宁静。当真是世事如棋、而人生如弈。
这算一个开心的结局?
李浅墨想,但那就是一个开心的结局。
那结局让李浅墨觉得,这小镇,这空空的街道与那空空的阳光,让他看来怎么都像一个童话。
——这童话没有被接下来的车声打破。
像是一辆童话里的车子辘辘地驶进了另一个童话。那车轮声很好听,里面夹杂着银器的脆响。李浅墨侧过脖子,果然在路上看到了一辆朱轮的马车。
鲜红的轮子,朴实端丽的本色车厢,拉车的是三匹体型匀称却温驯和善的马,车辕上架车的是个女子。
她没带仆从,居然一个人驾车走进这刚经过惨斗的安宁小集里。
她轻巧巧地停车,轻巧巧地下辕。不知怎么,看她收鞭、下辕、停车、拴马,都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味道。再粗糙的活计,在她手下做起来,也让人觉得,贵比王侯。
李浅墨注意到她穿着一双高齿木屐,这让她的脚步声听起来“笃笃”的,像木头的槌敲在木头的琴上,她就是那琴上的音乐。
只见她衣如云绡,发如翠雾,天边仿佛为她的到来特备好了霞彩,凡她所经,就见一片霞彩笼罩在那本平常的事物上:耙犁、石臼、车辕、草垛、拴马桩……被那光彩一披,都显得亲切美好。
李浅墨望着她的脸,想起那日小店中,正是她突然走来,冲自己拜了三拜,拜得自己直到今日都恍然失措。
那女子望着他,好半晌:“尊师……近来还好吧?”
原来那三拜,是为了肩胛。不知怎么,李浅墨听她说起“尊师”两字,总觉得里面像饱含着一种情感。
——师父认识她吗?
却见那女子好像读懂了自己的心声,嗟叹道:“他可能早已不记得我了。但承其大恩,我真的没齿难忘。当年河北乱时,如不是他,那刘黑闼……”
她轻轻叹了一声,没说下去。
李浅墨也没说什么。
关于师父,肩胛那最后的时日、他已离开的结局,他总觉得:那是肩胛独自留给自己的最后馈赠,无论那里面有多少伤痛苦涩、快乐悲欣,在他、是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却见那女子忽仰头向天,露出一段素颈,喃喃道:“其实我打听他,也不全出于问侯。”
她颇为自惭,但还是叹了声接道:“可我是个女人,私心本重。这一次,我的事,除了他,只怕再没有人可以援手了。”
——她的事?李浅墨忽然猜到了她是谁。
王子婳。
这个名字让他心中陡然冷硬。
她有什么事?为了她,五姓中人,已在全力追杀罗卷。甚至当日旗竿栈中,她卑词厚礼,请动谢衣、邓远公与鲁晋三人……如今回想起来,只怕也不过是为了追杀罗卷。
想到这儿,李浅墨身上猛一激灵。
他是亲眼见过谢衣、邓远公、与鲁晋三人的。单以修为论,哪怕他涉世未久,也看得出谢衣与邓远公两位,只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不及李泽底,但可能也相差无多。
何况还有那手下众多,在草野龙蛇中人脉极广的鲁晋!
如果这些人一起追杀罗卷……李浅墨身子猛地一颤:我要帮他!
“我师父是不会帮你杀他的。”李浅墨闷声道,“我也不会。”
他声调略显讥讽:“你再去用你的金珠宝贝、童儿舞女去求别人吧。”
想起刚才那场大战,罗卷几乎九死一生,他突然怒火填膺:“可他,倒底犯着了你什么?”
王子婳怔了怔,隔了会儿像才明白。
一时,她滋味难言地喃喃道:“是呀,他倒底犯着了我什么?”
她轻轻一抖,自问般地喃喃道:“他难道没犯着我什么吗……”
她絮絮而问,像要跟李浅墨情商一般。
看她那神态,李浅墨只觉心里一软。那感觉,仿佛她要请普天下无论谁来帮忙,只怕都无人能加以拒绝的。
然后,却见她一抬脸:“小弟弟,如果我告诉你……他奸了我呢?”
李浅墨猛然一怔。
却听王子婳道:“不错,他是诱奸了我。五姓中人全力追杀他,就是为他诱奸了我。崔、卢、李、郑,外加上一个汲镂王氏,自汉以来,数百年的家世,数百年的声名,就被他这么横加玷污了。我们这几家,一直混得不错,哪怕改朝易代,总是一度度东山再起的。可入唐以来,这累积的家世,突然一下子好像都不太管用了。所以,五姓人家现在更在乎他们的家世清名与血统的纯正。而清名与纯正恰要体现在婚配上,所以,他们现在也更在意……女人的贞节。”
她脸上略显酡红,说起来庄重已极,可酡红起来的脸上,却另有一种谑笑之味,那里面潜含着一种李浅墨还不能读懂的风情。
只听王子婳道:“我是汲镂王家的女子,身份何等尊贵?何况近年来,崔卢李郑,这关东四姓,不得不在乎家声了。朝廷既不看重我们,五姓中人总要更自高身价些,以求自重。所以五姓子弟,一向互为婚配。据说娶了王家的女子,是有镶金镂玉之美的。”
“所以,我可是天下名门中的宝贝啊。”她望着李浅墨笑了笑,“何况老天还生就我这么个模样,不倾人国,也倾人城。你可知道当一个宝贝是什么滋味儿?
“而你执意维护的那个罗卷,他是幽州侠少,游剑天涯,据说侠名极重。谁知、却干起了采花贼的勾当。无端端地,不顾我关东名门的家门清誉,贱视我太原王家的高墙重院,逾其东墙而搂其处子,当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难道你还觉得,他不该杀吗?”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却见她一揽裙裾,竟在自己身边的麦秸堆上坐了下来,全无顾忌地自管自喃喃道:“何况,我头一次见到他,就恨死他了!
“那一次却是他跟我堂哥结仇,说好在太原一了恩怨。可不知怎么,我堂哥那天居然怎么凑也凑得人手不够。也是,我们王家一向人丁不旺。何况人家知道对方是罗卷,就没有人愿意帮他计较了。
“我听说了,一怒之下,知道堂哥不会去,所以就自己去了。那一天,我还是带着卜老姬,驾的这辆马车。去之前,还特意挑选了半天的衣衫。我知道,我要去面对的是一场仇杀。可当女人真好,哪怕是两军对垒,再大的杀局,那之前,你保证还有心情去关注今儿打算穿什么的。
“虽说他号称‘天罗卷’,可论起功夫,我未见得怕他!男人有什么,有勇无谋而已。我自幼习练‘静女姝’一门功夫,也未见得弱过于他。不过,他在草野间声名久播,据说有鸣珂佩玉之美,高卓瑰异之姿,我当然要好好挑挑衣服,就是单看风姿,也要先压倒他。”
她平心静气地说话,无遮无拦的,不知怎么就叫李浅墨对她多了分好感,听到有趣时,差却笑了出来。
“可我一见到他,就气懵了。这个号称大野头牌玉的罗卷,居然蜷在一个又昏又脏的小酒馆里,下巴上的袍子上都沾着酒渍,唇上参差地露着点髭须。一点胡子长得既不少年也不磊落,整个面容七零八落,像暴殄天物似的糟塌自己的五官。
“我看到他时,只见他眉毛斜着,睫毛乱着,头发蓬着……连嘴角都是歪的。一身酒气,穿着不知哪年没洗的皮袍子,跟我想像中的全不一样。”
她双目望向西方,轻轻道:“要知,那天我装束极正,戴了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钗环,穿了那件从不舍得轻易穿的‘一点白’的集腋裘,选了日光正好的欲斜之时,为这一场决战,我悉心准备,要跟一个配得上的人,在一个配得上的时间,好好打一场配得上我的决战。”
她眉毛轻轻一剔:“想要我出手容易吗?在那以前,我就算手痒,也不过隐姓埋名,在暗地里教训些草野龙蛇而已。那可是我公明正大的头一次出马……”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她的怒色,感觉一个女人的心绪真是天边晚霞般不可揣测。方还彤红,却忽幻金,一瞬又掺上铁青色了。
他只觉得她那怒是真的,可里面的爱娇带煞也是真的。
却听王子婳怒道:“我第一感觉就是上了传言的当。我虽然并没有多少闺中密友,可丫头枇杷一向消息灵通。早听说他是一个长得最端正的采花贼,多少名门少妇,跟他都有一段富丽闲情。据说,他是从不勾引女孩子的,上手的都是些……寂寞芳妃。又传言他极没长情,一宿之后,往往就此不见,只听到那些女人怨他,却从没听到那些女人恨他。那真是推枕惘然不见……枇杷探听这些事最是在行,因为别人知道她不会随便说出去。”
她突然静默下来。默然半晌,她才说了一句:“那一天,我跟他狠狠打了一场……”
李浅墨好奇之心已起,迫切期待着后面会是什么。
可这一句后,王子婳又是一阵很长的静默。她仿佛累了,仿佛那日的一战直至今日都还让她疲累。
李浅墨忍不住插口道:“那一战怎么样?”
王子婳倦倦道:“其实他的招术不多。男人论起来,知道的永远没有女人那么多。他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式尺蠖剑……那以后,我知道了,其实他就是个简单的男人。哪怕他经过的女人那么多,对于他,那也只是一件简单的事罢了。”
她轻轻一叹:“后来枇杷问我,一向对什么都少动声色,为什么那天一见他,就会大怒?”
“是因为他手指敲着桌子不耐烦地问‘王宾何在?累人久候!’吗?”她轻轻地垂下眼,“可我知道,我是为,哪怕他那么糟塌着自己的那张脸,哪怕他斜眉歪嘴地喝着酒,我还是……觉得他那么的好看。”
李浅墨一下愣住。
他还从没听过一个女人这么絮絮地说起自己的情事。
他本以为听到的会是一场天雷地火的绝战,可到最后……他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发觉自己听到的,竟是……爱。
王子婳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题是,她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可那掩饰被李浅墨看穿了,看穿后,李浅墨一时觉得自己简直爱煞了这个姐姐。
他们这么一在麦秸垛上坐着,一在麦秸垛上躺着,那感觉,也真是仿佛姐弟,在烟尘息尽后来回首往日之情事。
王子婳的脸埋了下去,下巴贴近自己的膝盖尖儿,两只手抱着膝盖,不像一个名门娇女该有的仪态,仿佛一寻常女孩儿了。
“可是我,怎肯认输?我打定主意要忘了他,干什么对这么个人上心上肺的?可是他……注意上了我。被这小子盯上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
王子婳的声音仿佛梦呓:“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引诱。他打定主意来找我。你知道,他打定的主意,那是什么也拦不住的。哪怕五姓的门墙再高千重,他也会直接来到我的面前,一双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觉得没有了过去未来——没有以前……没遭遇的以前,各自的生命,是各自的,他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也不爱回忆,不必絮絮叨叨地提起各自吃过的饭、喝过的酒,穿起来觉得舒服的衣服;也没有以后……这一切明明白白,他没想过要承担什么……三媒六聘,怎么过我家人那道坎,怎么样珠联璧合、举世称誉,做一场人世间最聪明的婚娶,或什么最让人称道的伉俪。”
“什么都没有,只有现在。”王子婳的声音又迷茫又冷醒,李浅墨觉得已有些听不懂,又隐隐地似有一点懂。
却见那个姐姐目横秋水:“……一切只有现在。琉璃灯上的灯花爆了又爆,有月亮或没月亮的日子,楼高百丈还是茅草一檐,我戴的是翡翠还是锆石,他只关注他要做的事,那关注之内,只有彼此。
“他不知礼义,我们也就没有裹了那层纱来玩游戏。可我发现,似乎我的天性就也真是如此……认识他后,我看到‘廉耻’是众人嘴边泛出的牙屑。”
她笑了笑,低声问道:“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尤其在这事已被我们王家长辈发现以后。他们不敢明说,但他们脑中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奸了我!”
她唇角忽泛起一丝睥睨:“其实哪一件事是我不想产生而它敢发生的?”
她忽带笑看向李浅墨的眼,像要求他与她对视。
“我父亲来问我时,他不好直问。就转由妗子、姑婆婆来问。女人们出面,总是同情并怜惜着,一边还代你声讨着,却带着很深的好奇心,一意要挖出我的秘密才罢。”
李浅墨一直听她温和地说着,里面有笑有乐。可直至此时,他才感到一种真正的毒辣与狂悍,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热又是一冰。
他一直以为这个姐姐是温和柔弱的,哪怕,他知道,王子婳虽然一向在草野中少有出手,可她的修为声名,是不弱于以凌厉强硬闻名天下的窦线娘的。
可直到他在王子婳的目光中读到了她生命中最潜隐坦白的欲望,像才头一次读到了她的力量。
“所以这一次我家门出走,不是为了要杀他——而是为了救他。”
——可罗卷肯让她救吗?李浅墨忽然这么想到。
王子婳的坐姿忽挺直起来:“上次一别之后,我们就曾说好,永远不插手对方的事。我叫他向南走,永不回头。我们都不爱争吵,一有争吵的苗头,不如预先分手。
“可他居然还是要北来!他不知道这明显地会招惹来五姓中人吗?他可能以为那是他的事,我不必插手。可他管得住我插不插手吗?刚才的覃千河手下的天策卫,不是我通知消息,说五姓门人无故聚会,怕是要扰乱西州募的举动,他才会纵骑前来,随行数百骑。
“他如不来,罗卷与五姓门人的一战,真不知会怎样收场。”
说着她冷冷一笑道:“他以为他招惹了五姓,是他一个人的事。可他就比谁高明?我还觉得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事呢!
“你给我传话那小子,这是我家门之事,与他无关,叫他给我滚远点儿,马上离开长安,给我往南走!”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一开始,他一度听得心情旖旎,一度以为那是一段温软的儿女情事,可这时方明白,王子婳与罗卷,两个同是极强悍且极自我的人,他们碰在一起,不只会有传奇,还会有把彼此灼痛的火花。
他们都太像那传奇中的人物。而自己所预想的一切,只怕都囿于自己的年少懵懂,很多东西,他怕都不能领会的。
只听王子婳道:“你去跟他说,现在,不只五姓中人要杀他;朝廷为西州募之局势,也未见得想看到他。我不知他为何而来,可能是想追杀哪一个人。但只要有点自量的话,叫他给我快走。”
说着,她忽嫣然一笑:“而且,你别忘告诉他一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绑在别人裙带上的男人,可不知怎么,杀了他,却成为我们王家认为的能给我的最好的嫁妆;而崔、卢、李、郑四姓也认为那是给我下的最好的聘礼。他还是被人绑在我裙带上面了。”
她忽伸手摸了摸李浅墨的脸:“小弟弟,不知怎么,许是投缘,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好喜欢。这一句,你不用当做是我想请出你师父,为我出头,使用心计的虚情假意的。”
她那一摸还带着轻轻一捏。
李浅墨本该不会任谁这么捏他的脸吧?
可愣怔之下,他居然被动地接受了。
然后,眼看着她解马、执鞭、登辕,架着那朱轮的马车,碾碎了所有虚假的霞光,振铎而去了。
入夜了,风很凉。柘柘在谷神祠内睡着了。
李浅墨睡不着,他抱着膝盖坐在谷神祠外。
他在残存的冬里嗅着春的气息。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要静下来想一想。
他感受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些年,他跟着师父,从最开始走出长安,到后来四处流浪,他见识过很多。这片土地也太广褒了,广褒得让他很难轻易说出自己对他的感觉。
那些广川秀岭,深谷大壑自不必说,让他陷入沉思的却是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与那些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面风筝,一面几乎冰做的风筝。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王子婳要自己转告罗卷的那些话,可罗卷在哪儿呢?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还能再见到他?
想起罗卷,李浅墨心中不由有些兴奋。已经人去楼空的许铺,怎么突然有人在放风筝?他的心突突直跳,能这么率性而为的——南来无过肩胛,北去必是罗卷吧!
如果不是天上有月光,如果不是地上还有雪光,如果不是那星月之光落在雪上那微微的折射,他不可能看到那片风筝。
——因为,那风稳恍非实体,他竟是透明的!可月光雪色交激下,李浅墨却在远远的桑林梢外看到了那片薄彩。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向那片风筝奔去。
循着许铺边那条小河的潺潺之声,他向东,追到了桑林外的那片田野。
那田野背倚一山,山势平坦。田畴的广阔是那平坦山势的延续。田野上还有雪,一整片一整片广阔的雪。遥远的密林黑黝黝地勾出了这片田野的尽头。
田野之上,是一大片暗蓝的天,像烧得不那么纯的浑浊的琉璃。
田野上躺着一个人,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喜欢这样眠风卧雪。
那人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那风筝,就挂在那片天上。
薄云轻翳,月华微淡,四野岑寂,天若琉璃。
而那人果然是罗卷。
枕着风雪而卧的罗卷肯定知道李浅墨来了。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天上的风筝。
可他的无言,似也暗含一种接纳。那静静的沉默,像以沉默为毯,在身边寒凉的雪地上铺着,留给李浅墨一席同坐之地。
李浅墨也就在他身边坐下。他抱着自己的膝。
那薄薄的风筝像泯没了两人之间年龄的距离。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
蓦地,罗卷忽然问道:“你见过子婳了?”
李浅墨点点头。
罗卷轻微一笑:“她是不是告诉了你很多对我的警告?”
李浅墨一怔。
罗卷却忽道:“不是我有过很多女人,是很多女人有过我。”
李浅墨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只知罗卷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3 09:58
第六章 虎之伥
一坛新酒。
两个人。
其实酒还未熟,它本被埋在土谷祠地下。那地方照说隐秘,寻常人很难找到。可这也挡不住柘柘的鼻子。
李浅墨与罗卷跃到高高的谷神祠屋顶。罗卷举着酒坛看了又看,用鼻子隔着泥封嗅了嗅,似在疑惑柘柘是怎么把它找到的。突然他就开口,仿佛随意地问:“你师父呢?”
李浅墨怔了怔,原来他认出了自己。
罗卷淡淡道:“我只不过从你身上那木樨香气里知道你见过……子婳。她喜欢用这种香气。而且,善识百派千流,她既然会找上你,你的来历必然就有些不同。”
他还在用鼻子绕着那坛子嗅:“何况你身法里羽门弟子的痕迹如此之重。我就算再没见识,对所谓‘南肩胛,北罗卷’里、那位我忝陪其侧、勉强与之一起列名的人也多少该有些了解吧?”
他言下味道相当古怪。
李浅墨怔怔地看着他,想:以他如此骄傲的人,当然不甘心列名人后的吧?
可这倒不影响自己对他的观感。
甚至觉得,那个消息,那个自己一向不愿吐之于口,仿佛一旦吐出口,就与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诉他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罗卷明显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李浅墨淡淡道:“为了我,他与李靖大战三轮。当时,他本已带伤,明德堂上长天一刺之后,他身上一直有伤。可他,居然还借内息之战,治好了李靖的内痨,逼他答应了三件事……”
“然后,他就走了。”
他原来以为,这段事,一旦想起,会是如何的痛彻心肺。可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时,却只觉得心头平静。原来,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认。他,依旧还会在某个深处,陪在自己身边,依旧如此,依旧没走。
罗卷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明德堂,长天刺,李靖……”
原来,自大野龙蛇会力败窦线娘后,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长天一刺之事却早已流传出去,成为他传闻中的最后一战。那样的羽化一战,无需渲染,就足以名动大野。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战之后,竟还有肩胛与李靖、红拂的一役。
罗卷说不出话来,忽一掌拍去那酒坛上的泥封。
这一下,他用力没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连坛口一圈的边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坛中酒本就满,一时溢了出来,漫了他一手。
罗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几滴,难填焦渴。人已去,终古长缺。
那个消息一经吐口,四野的空间在两人感觉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块,就是许铺四周桑林弥漫,黑黝高耸,也封挡不住。
那是一种猛然压来的寂寞,哪怕当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开唐盛世,也填不尽两人心中的空落。
罗卷啜饮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风干。他忽然仰天狼啸——他出自幽州,那里本天高地旷,群狼夜号的场面想来他久已惯经。他这一号,足有盏茶光景,那声音,如失群踯躅,旷野难奈;兔死狐悲,谁识其味?
只见他仰面向天,一声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流水高山,莶漫于野,那是大野荆棘之属独有的凭吊,欲招其魂,先伤已神。
直到那一啸宁静,李浅墨脸上的两行泪水长流下来,都已风干。
罗卷忽道:“他现在死了,或许我终于可以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见他,和他喝一坛酒,击两声悲筑。”
他面带苦涩地笑了下:“可是,为虚名所误、虚荣所误。为了那一点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见之缘耽误。”
肩胛毕竟是他同时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浅墨所能全懂的吧?
罗卷苦笑了下:“浮生如尔,季子挂剑。人总是为一点骄傲,天知道会错过些什么。”
他言来坦荡,李浅墨也说不出什么。
罗卷忽一甩头发:“喝酒!”
一坛酒,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
忽听得脚步声响,李浅墨低头一看,却见柘柘正在院子里,抬着头,跺着脚,眼巴巴地向上看着。
一颗大大的头挂在他细细的颈子上,显得又稚气又吃力。
李浅墨这才想起:这小人儿也是万分贪酒的。
他冲罗卷一示意,罗卷看到那么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端着个酒碗站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手中坛子一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泻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却见柘柘慌里慌张,抱着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来罗卷手里有准儿,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张张,生恐接它不住,手里一只酒碗东迎西送,脚下步履更是东倒西歪,这酒倒不好注了。
罗卷吸了口气,抱着那坛子,屏声静气,对准柘柘不停晃动的酒碗,催动真气,控制那酒泉落点,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为全猜不准这小人儿下一步会怎么落脚,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里?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将将灌满,终究没有一滴洒落。
可这一下忙乱,已弄得柘柘在院子里一阵气喘吁吁,连罗卷也额头沁汗。
却见那小人儿,端的正是谷神祠中找到的一个破碗。这时把碗才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就似醉了。
它好酒,却量最浅,没两口,就醉得东倒西歪,还自一口口吞着碗中那剩酒,生恐错过一滴。可喝着喝着,就见它浑身发颤。
李浅墨方要下去扶它,却见夜色里,它渐渐变得毛发皆碧,整个人跟野性突发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飘摇,好似一棵树醉倒在风里。
他扶了扶额,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个土坑里栽去,李浅墨方才一惊,生怕它跌疼了。却见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浅墨只觉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树。乱蓬蓬、油碧碧,这残雪之冬里本不该有的一棵树!还枝枝叶叶,蒙蒙眬眬的绿。
李浅墨一时惊倒。
罗卷只扫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们的小把戏。”
他掉头看向李浅墨:“你是哪儿找到它的?却是个好玩伴。”
李浅墨含笑不答,望着罗卷,突然道:“你该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杀你,她也叫你往南去,为什么还偏偏赶向这北边来?”
罗卷以指扣坛,测那坛中余酒还有多少,望着天边出了一会儿神,才答道:“我在追杀一个人。我追他已整整七年。最近,才重又访到他的踪迹。”
他一拍手,冷笑道:“七年!”
人生中能有几个七年?又有几人居然可以被罗卷追杀七年,还活了下去?
李浅墨一时满眼疑问。
却听罗卷叹道:“据说,他本是个妙人。似乎手里老有用不完的钱、送不尽的好酒、也斩不绝的人脉。”
“如果仅只是五姓中人这时来跟我捣乱,倒也不怕。”他叹了口气,“问题是,这回我好像惹上了大野龙蛇会。大野龙蛇杖已出,号令天下草野,不许我杀他!”
说着他眉毛一剔:“那小子可能也猜到,光只大野龙蛇会,还有五姓中人的掣肘,还不足以令我为难。
“我最担心的是,他居然借着李唐这西州募之际,跟李唐朝廷扯上了关系。天策府护翼居然像也肯为他出手。我真不明白,他手里倒底有什么样的法宝,居然天下人无不被他算了进去!”
天策府?李浅墨心中一动:那不是早已撤消了吗?
他望向东北,远远的长安城中,如今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当年就曾被爷爷唐高祖封为天策府上将,受命开府,权倾朝野。
可早在多年以前,天策府就已取消了。
罗卷倦然一笑:“没错,天策府是早已不在了。但天策府护翼,做为当年力保秦王免于大野刺杀、免于兄弟阋墙之祸的利器,在天策府撤消之后,其实一直存在的。
“其幕后的三位高人,就是江湖中人人闻之侧目的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覃千河号称以十年时间观尽天下千剑,我这把尺蠖,不知他会不会放在眼里?袁天罡一向与李淳风齐名,奇门遁甲、星曜卜筮之术,名闻一时。而如今的角上人,就是当年的许灞。他这名字起得好,倒真当得他当年凭一己之力,踏平燕云十二寨的威势。”
他似是陷入沉思,思量着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困局。
突然发现李浅墨关心地望着他。
他似很不习惯接受别人这样的关心,望着这小兄弟一笑:“别担心,就算他请出天皇老子来,他这条命,我也要定了!”
此语一出,李浅墨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安起来,可这并不能阻拦他认真地问:“你确定他该杀吗?”
罗卷不由一笑。
那笑颇温暖,像并不介意李浅墨的质疑。他想了想,才道:“罢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一生,他还从未对谁解释交代过。
可这孩子,到底不愧为肩胛的徒弟。何况他两人一见投缘,今日许铺一战,虽说李浅墨一直没有出手,可还是让罗卷几乎头一次感到种与人并肩而战的感觉。
这感觉也头一次让他觉得有必要对一个人交代些什么。
“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很高兴去认识天底下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那时我才头一次听说到还有这么一个门派,他们门派的名字很怪,不是汉文,好像叫做‘底诃离’,翻译过来,大致就是‘泉下’的意思。”
他望向院中阴影里,柘柘酒醉后化身的那棵树:“说起来这一门跟你那小朋友还有些关系。据我猜测,这小山魈跟‘底诃离’脱不了干系。
“他们据说出自昭武九姓,所来之地似在碎叶城以西,兴都库什之外,康国、石国、毕国……,那里是他们的家乡,咱们称之为‘杂种胡’。他们都是杂种胡子弟。这一门,介入中土的人并不多,但以我所知,其行世用名,俱多与‘鬼’有关,比如、当年武德年间就曾名炫一时的‘小魑’、‘木魅’、‘魍然’与‘魉魉’……这几个,多精于幻术,让人说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
“直到今日,见过他们行迹的只怕也没几个。而我要追杀的,却是他们‘底诃离’一脉进入中土最早的一个人。他名闻草野的字号,却是‘虎伥’。”
虎伥?这两个字李浅墨似乎听说过。
却听罗卷道:“说起他的真名,却是奇怪的‘阿堵’两个字。我开始也不知其意,只知他既爱赌,又爱钱,为人吝啬已极,一文钱不轻予人;偏又好赌,但不能必赢则不赌。不爱女人,但极爱酒。我一听说这世上居然有如此样的怪物,好奇心起,一直就算计着想与他见上一面。
“可后来所闻,却让人大失所望。他‘虎伥’名号的由来,却是为当初他襄助薛举父子。薛举父子于隋末年间,盘距甘凉一带,为人残横,虎伥却做了他们的支应使。其间事迹少闻,但听说,薛举父子败后,他却积聚起了一份厚实的家当,游迹大野,可依旧好财、嗜赌、不爱女人。
“我听得其名久矣。可识得其人,却在很久以后。”
“那年,我行游至祁连一带。”说着,他忽夹眼一笑,“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
李浅墨见他笑得促狭,不由引动好奇:“干什么?”
只听罗卷笑道:“我幽州老家,虽说还有些产业,可多年已不料理。何况当年,罗府旧人,于入唐以后,多不如意。那些产业出息,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伸手,放在心上。”说着哈哈一笑,“可笑,为了自己的巧取豪夺,你看,我还是粉饰了这么多……”
他一拍腿:“说白了,我去祁连,就是为当时身上钱用完了,一时兴起,抢钱去的!”
眼见李浅墨还怔怔的,罗卷不由笑道:“我可没有你师父那么耿介,据说肩胛日用衣食,都靠与人治病换来。我不通医术,有时就爱找绿林巨寇抢几个钱花花。”说着,他叹了口气,“有几回,还曾客串西席,教几个蒙童子弟一点粗浅工夫用来度日。大野中声名说来好听,其实我这种人,又有何用?”
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平生习得屠龙术,人间却只多叶公。这双手,拿得起剑了,却再也不甘心,去扶一张犁。”
他声调低落下来。
可他为人不惯郁闷,叹了两声,重又开怀大笑道:“那次,是风闻当年甘凉道上有名的巨寇‘九连环’叶旎已隐居祁连不老寨,他平生积蓄极厚,我是专程去打秋风去的。”
李浅墨看他谈笑挥酒,全无遮掩,不由想起那些烽火年间那传闻中的故事,李浅墨重又觉得,自己面对的竟真是那传说中的人物。
只听罗卷笑道:“可惜我等去时,却有一人比我先到。”
说着,他面色忽显郑重:“我当时潜入不老寨,还待搜寻,正想着是暗取还是明夺?不过叶旎既已归隐,是不是该暗取给他留点面子?如果他把银子藏得实在是紧,那就只好扯开脸面来个明抢了……这时只听得前厅之中,灯火最通明之处,传来一片呼卢喝掷的声音。
“我好奇心起,因为听得一片‘幺、二’的乱叫,叫者之众,似倾尽全寨之力。可与之对搏的,却寂然无声。我纳罕地在想:叶旎好赌之名,果非虚传,哪怕隐居避世,家里竟还开着赌局。
“当时我就偷偷潜到那前厅之外。整个寨子的人似乎都聚在那个大厅里。那寨子其实也没多少人,多是叶家老幼,统共三五十口。我就着窗隙往里望去,吃惊地见到,从耄耋老者,到黄口小儿,一寨之人,居然齐聚。
“可对赌的两人,却更让我吃惊。只见其中一人,铁簪插发。那根铁簪,早已名闻草野,那是当年甘凉道上,‘九连环’的标记。当年九连环的当家老幺,从不以面目示人,从来蒙一块生铁面具,头上插一只铁簪。草野中见过他本人的也就没有。可那日一望之下,我却大吃一惊,才发现,那个穿着一身生丝葛,绿袍乌发之人,分明就是叶旎。可他,居然是个女子!”
说到这儿,罗卷的面色似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厅烛火晃耀之下,我竟发觉,她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英气,也就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美丽。”
他虽略显惭色,却依旧直言不讳:“我这一生,凡碰到女人,总不由有一点心软。不知怎么,当时就暗想:来抢她的,这主意打得对还是不对?难得一个女人如此英风朗气,又识时知世,贞观以来,挟资远遁,赡养一族老小,想来她活下来也颇不易?”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也恼于自己的多情一般。
李浅墨差点没忍不住笑了出来。将心比心,自己若是个女子,哪怕就算是王子婳,听他用如此口气提起另一个女人,只怕也起不了争风嫉妒之心,或许反由此更高看他一眼吧?
罗卷已暂歇柔肠,轻声一笑。
只见他面色忽郑重起来:“可我看到另一人,与叶旎对搏的那个人时,还是差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李浅墨只见他语气陡然郑重,知道已说至紧要之处。
却听罗卷陡然放缓了语气,极慢极慢地回忆道:“那个人,我一见之下,就已心惊,为的是他全身上下,那种凝束之气。一个人修为功力,多与自谨有关。可我真没见过如此自谨之辈。只见他年纪好有四十许,却已白发皤然,似是一生操心已极。可这也挡不住他身上那种全神贯注的精锐之气。他的鼻子很高,深目突颧,一双眼睛竟浑中带碧。颏下有几根黄须,根根蜷曲,那分明是个胡人,短褐斜衽,却做着汉人的发式,装扮非汉非胡,极是古怪。
“他双眼望定那骰子,我只觉得,那骰子恨不得被他眼神都照得发绿。我脑中搜寻湖海人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虎伥。
“他全身都似不由自主,真的像一个‘伥’。而主宰他的,就是那场赌,那输赢,与输赢背后的金铢银两。一个人的耽迷,竟至于此!我当时心下一惊,知道如与此人为敌,只怕大不容易。”
李浅墨已听得紧张起来。
可罗卷的叙述依旧很慢。他敲敲那坛子,饮下一口酒,才慢慢地说:“他们似在比小。刚刚叶旎掷出了一个三,虎伥却掷出了同样的一个三。我不爱赌,不知他们规矩如何,也许这就算平手?
“他们接着再掷,我眼见叶旎分明也精于手法,可她似压力极重,这一掷,竟掷出了一个‘六’!我当时在窗外,几乎忍不住失声大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女子赌搏,本以为这一下,她该就要发那种小女子的脾气了,摔杯子踹凳子什么的,最不济也要吼吼身边侍奉的人……”
他目光一时流荡,似是想起当时叶旎的模样儿,微笑着说:“我没想到的是,叶旎这一手掷过之后,面色却坦然起来。
“只听她缓缓道:‘一共三千缗,我认了。难为阿堵君怎么打听得来,对我这些年的积蓄,竟打听得一清二楚。你步步紧逼,非要我把家产输光当尽才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不老寨,还有老少人口一共三十又七。这些估计你也不感兴趣。而这块地,如此穷山恶水,想来也不会有人要。’
“说着,她一摊手:‘我现在什么也不剩了,光只有这不老寨和几个家小。如果你不打算以此为注……’她定定地看着虎伥,‘那就请吧!一共三千缗的赌额,如果你信我,十日之内,我在张掖交付。’
“我听了她的话,忽忍不住佩服起她来。她分明料定虎伥是有备而来,同时料到自己力有未敌,坦荡荡输尽所有财物,化灾避险,直言送客,却不怯不懦,果称英豪!
“却见那虎伥一推面前所有筹码,望向叶旎道:‘其实还有一搏之机。’只听他轻轻笑道,‘这一次,我用带来的所有,加上适才赢得的所有,合在一起,跟你赌那一文钱。’”
李浅墨听到这儿,不由一愣。他不敢打断,只听罗卷继续道:“我听那虎伥接着就说道:‘以我所知,除了这五千七百缗之外,你起码还有一文钱。那市面上少有人见,陈叔宝专雇人精工细刻,并世仅此一枚的那一文宫钱’。
“我当时听了一怔。却见叶旎面色一变,深吸了两口气,忽定住神,慢慢地从领子内掏出了一枚悬诸颈上、贴胸收藏的一枚金光闪闪的宫钱。‘是这个吧?’她问。只见虎伥的面色突变。他本来脸上一直暗无人色,这一下,眼睛都显得更凹了,鼻子一时似乎都更勾了,更显得形容似鬼。只见他缓缓点头。
“叶旎似乎也难作决断,忽长吐了一口气,‘好,我就与你赌这一文钱。可这局之后,你不可再做纠缠。无论输赢,你我一拍两散!’她扬颈振眉,脖子上露出点暗青色的筋。我突然觉得,那真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女子式的果断与决断。”
罗卷忽转入沉默。
好半晌,李浅墨终于忍不住问道:“后来呢?”罗卷才从自己茫然的思绪中醒过神来:“后来?后来她输了。”
“我眼见虎伥赢走了她最后的那文宫钱,难抑喜色地离去。眼见叶旎略露伤心之色,却又转为一脸平静,对全门老小笑道:‘也罢,命中注定不该有的,那留也留不住。’”
他轻轻一笑,难得地面露温暖:“那一时,我真佩服这个女子。既然多留无益,银子已全被那虎伥赢走了,当然只有遁迹跟着那小子追了去。以我脚力,竟还费了一个时辰,才把虎伥那厮追到。
“追到他时,只见这小子疑心极大,挑了个极好的地势,坐在一个险怪山冈上。他盘踞于一方突出的怪石上,那里四望视野极为开阔,我也无法隐踪,好在也没打算藏着,就直接露面。
“那小子反应极快,可在他发现我之前,我还是先瞥到了他正一脸狂喜。像他这样的人该少有那样控制不住的时刻,这时正两只手紧紧地把着那一文钱,喜滋滋,美不自胜地翻来覆去看着。
“天上月本朦胧,那一山都是祁连山特有的乱石怪壁,他把弄着那一文钱,跟找到个稀世之宝似的,翻看个没完。我还没走近,那小子猛一抬头。
“然后,我却见他脸色突然平静,一脸喜色一瞬间收拾个干干净净,三月天也没他变得那么快。他狠狠地盯着我,好一时才问道:‘罗卷?’
“我点点头,却见他神色略见轻松。我笑道:‘什么宝物,这般稀罕,翻看个没完?’他脸色略带紧张,可想来也听说过我为人,不怎么担心我的,就笑道:‘六朝宫钱,只差此一枚,有了这一枚,金陵城三百年王气,那龙盘虎踞之地的镇宫之宝,总算被我收集了个全。’
“他似了解我的脾气,一时兴起之下,招呼我跟他石上共坐,我才坐了下来,就见他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那册子是檀木所制,中镶玉版。我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数十枚宫钱。
“他不厌其详地一一跟我解释:这是孙吴的、这是东晋的、这是萧梁的……还有什么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花色当真齐全,也铸得相当精致。我也记不得那许多。但我喜欢有耽癖的人,总觉得这种人更显真味,看着他一脸认真,却也听得痛快。”
他茫茫地抬起眼,脸上若带忧思,喃喃道:“那一晚,我看了好久他喜滋滋的样子。不知怎么,那喜滋滋的神色初看好玩,看到后来,只觉荒唐,荒唐之后,更觉悲凉。”
两人一时不由都静了会儿。
罗卷长饮了一口酒后,又对李浅墨道:“人与人都是互相影响的……我的心空了后,虎伥那厮的欢喜没了我的欣赏,也渐渐消退。他忽然抬眼望我,一声长叹道:‘可惜没酒。’我望着四周的山林恶石,心里也想:可惜,可惜……
“却听他道:‘有钱时无酒,有酒时无钱,为什么我这辈子老是碰到这样的事?’他自顾自喃喃骂着,最后忽怒向那四周险山怪叫道:‘可有钱有酒时,又他妈的没心情!’我听了心里喝了句粗话,直感觉痛快!
“他忽然望着我,神色间隐有忧伤,似在判断我是不是个可以一语的人。好久,他似得出了判断,自顾自梦呓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就当从没听到过。反正风这么大,他妈的什么都会吹散。你只要如风过耳,我就会说下去……他奶奶的,我这一生经历,除了偶尔跟钱讲一讲,从不对人说起。要说起来,谁说他妈的不是一篇奇谭?’
“我也没说什么,只听他顿了下,又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我出于昭武九城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你们这汉人地面上来?’我没答言,听他自管自说下去,‘昭武九城,你们汉人口中的杂种胡,我们那儿的人可没你们这么好的运气,近有田亩之利,周围山川之险。我们在那沙漠里的绿洲间长大,虽略有田地,却不够如许多的人口耕耘,只能靠商贸。更倒霉的是,强敌环伺,一时是婆罗门,一时是西突厥……可这些我们都应付了下来,哪想哪想,最后还会招惹上大食。’
“说着他突然大怒:‘大食人那帮杂种!’我以为他就要指天画地的骂下去,没想……他忽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一哭极为伤心,我从没想到过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会对着我哭,还是这样一个爱财的人,且他还是虎伥。
“听着听着,我只觉得他哭声越来越嫩,似乎在哭声里回到了他的少年。我听着他在哭声里断断续续地杂述,也略略听明白了:他的家族,他的师门,他们的王室……他们的同胞,怎么受着大食人铁骑的欺凌。而他……他是他那一族人,数百近千口人命里,在大食人的屠杀里活下来的不多的几个。”
李浅墨也觉得心头惨然。罗卷全神凝注,陷入他的回忆里。
李浅墨毕竟是听众,隔了一层,虽然入神,还是隐隐觉得院子里,醉倒的柘柘似乎略有响动。他向下看了一眼,似乎柘柘醒了下,因为他人影一现。
可一望之下,却见柘柘已重又睡去,在自己眼中幻化如一棵矮矮的树。
他心中略涉遐想:也许,这醉后幻树的本事,是他们山魈一门的自保之术吧?世间奇事,当真不可揣测……
却听罗卷道:“我听他哭着哭着,忽然发狂喊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只见他抬起脸来,满眼通红,杀气凌厉,一身不汉不胡的衣服套在他瘦瘦的身子上,都要被他的怒气鼓满了。山风吹来,满世界凌乱,一切在他眼里似乎都成了仇恨的对象。那一刻,我甚至怀疑,他会向我出手,要把他的杀气全施出来,要毁了这山,这石,甚至这天,这地!
“我只听到,他哭至声嘶,哑着嗓子,又是凄厉又是温柔地呼喊着‘阿达、阿达,那希达,波洛米倚……’那想是胡话,可能里面夹杂着一串串的名字,也许有他小时的伙伴,有那些他注目过的姑娘,有跟他说过道理、限制过他行动的老人,还有他至亲的尊长……在我想来,哪怕那些从小以来认识的打过架成过仇的族人,这时在他心里,也是一种亲切。因为,那是他的过往……是他一生的牢笼,也是他永世的家乡。
“他果然在那山崖上冲撞起来,疯狂也似,对着山石出手。直到身上衣衫撕得过七零八落,才忽然坐下来,冷静已极地对我用汉话说道:‘所以我爱钱。艺成之后,我来东土,就是为了钱。我不做生意,因为那太慢,哪怕十倍的利也太慢。所以,我要么于乱军之中,要么凭一赌之力,到处搜括,到处集聚,我要钱!’
“这话他说得极为冷静。我听着他继续冷静地道:‘你知道我对自己有多吝啬吗,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我要把所有的钱都带回石国,我们石族人少被欺,等我有了钱,我要用钱雇来突厥人、乌孙人、大月氏人……让他们去给我杀、杀、杀!’
“他越说越冷静,冷静得已像一个局外人。只听他淡淡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虎伥了吧。哈哈,我一生都在为虎作伥。“虎之伥,不成人;不吞人,不为人;不借势,无所雄;不伴虎,无路行!”’
“他声音变得冷诮,既是讥讽自己,也是讥讽这该死的互相杀戮的世界。可最后,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几乎幽幽地道:‘等最后,最后的最后,所有人会明白,我故乡的人会明白,尤其那些……我死去的族人,九泉下的鬼,会明白,我貌似为虎作伥,可我虽是“伥”,也只是故乡的“伥”……’”
晚风吹过,李浅墨只觉得满心寒凉。
这世上绝不仅有自己命苦,到处原来一样,到处原来都一样。他设身处地想起那个名叫‘阿堵’的虎伥,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起来,那嵯岈险怪的世路……最终吞没了一切,吃人不吐骨头,有多少人,将哀如心死的根骨化尽,变做一‘伥’?
“后来……”他喝下一口酒,慢慢地问。他知道本已不需此问。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收梢。李浅墨再无酒意,也再无酒兴,寡淡地坐在那里,一声也不想说,一下也不想动。
他料想,罗卷长话至此,料也无言。没想罗卷忽一剔眉,声色俱怒地道:“可惜,这不是结尾!
“我没料到他心计如此之深。他用所有真的情绪,真的绝望,掩盖了他所有计谋的企图,冲淡了我那时代叶旎的出手之心,且同时向我隐瞒下了这事情中真正隐秘的关键。”
“这些还都不算……”他忽然自恨,猛然一拍腿,“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只恨自己想不到……直到天色近明,我忽然不安,不知怎么突然想转回不老寨去看一看。”
他目光中突现杀气——那杀气狂悍得让李浅墨都如坐针毡。
只听罗卷事隔多年,犹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发现……居然发现……居然……”他居然口吃起来,顿了顿,他才能接着道,“不老寨中‘九连环’,叶氏一门,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横尸一寨!”
“那叶旎……”他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坛。
那碎陶划破了他的手。手上的血一时与剩余的酒齐流。
李浅墨目瞪口呆:这世上、这世上……被杀戮者与杀戮者之间,身份居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只听罗卷怒道:“他妈的!还等什么?
“那小子现在隐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么隐秘。嘿嘿,嘿嘿……”
他忽侧望向李浅墨,只喝了一声:“走!”
——走?走到哪里去?
只听罗卷怒道:“跟我去杀了那虎伥!”一语方罢,他的身影腾飞而起。
李浅墨激动之下,又兼担心,身形不由立时腾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动,如两只大鸟穿空而去,院子里的柘柘就在这时醒来。
它望着两个人的身形,忽然满眼是泪。
白天,天策府护翼现身许铺地界的共有百骑。正是他们,惊散了五姓中人与罗卷的对战。
毕竟,五姓中人,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这时,入夜以来,那天策府护翼就驻营在距许铺不足二十里的龚家坡上。龚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军马出身,哪怕现在统领的是针对大野龙蛇、天下五姓之类的草野势力,驻军极为严谨。
数十个帐蓬连绵环绕,虽不设辕门,但警戒森严。
入唐以来,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龙蛇犹在,也久已无人敢犯天策府护翼的威严。
可这一夜,将近三更,居然啸叫声起,有人来袭。
来袭的共只两人。可这两人之势,竟锋利已极。
他们居然能在天策府护翼的帐蓬丛中,环匝两道,冲闯三度,锐气不泄,搔扰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个谨慎端严之人,未料敌情前,不轻易发力。他下令诸军回环自保,可饶是如此,犹被对方伤了数人,好在俱远未至命。
来敌未通报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军帐中手抚他剑上苍绿的镡环,默坐了一更。直至最后听来人空中喝道:“虎伥虎伥,无论你隐身何处,此命归我,此债必还。”
那声音起时,敌手却已随声去远。
覃千河面色宁静:怪不得阿堵这样人物,“泉下”中的先辈好手,居然都来应西州之募,原来是有此大仇。
直至敌人去远,手下军士来回报伤损情况。覃千河看了抬来的伤者,才肯判断道:“只伤不杀,慎于人命,如此飙劲,又如此剑势……当是罗卷。”
他望向帐外:只是另一人,另一个人……难道是肩胛复出,且与罗卷联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关于虎伥、关于他手中的东西,关于西州募……看来自己一人势单,是必定料理不了的了。
他暗自思量着自己与袁天罡和许灞的关系,叹了一声,也许只有,低下一点身段,请他们也出手了?
第七章 亡国花
——静静的小山冈下,只听得一个人呜呜地在哭。
李浅墨循声望去,却不敢认,只觉得那声音好似柘柘,可身形却又不像,似乎比柘柘高出了小半个头。
可它肩膀耸动的姿势,像一棵小树临风的悸动,那分明又全似柘柘。
这时罗卷已去。踩踏连营后,罗卷依旧未寻得虎伥,忽然兴尽,忽显疲倦,道别都懒得跟李浅墨道别一声,抽身就走。
李浅墨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分明不想让自己再度跟上。只觉得他的热情燃得快,熄得也快。可叫人难以割舍的并不是他的那份热情,而是他心中那一点梗梗难灭的、已非热情所能形容的怅惘。
当年幽州子弟,所余有几?大野龙蛇,所存有几?他就是这已渐平息的时代里那犹不甘消歇的传说。
李浅墨在分手的那个小山冈上站了很久,最后才听到身后传来哭声。
他循着哭声来到山冈下面。走近时,才发现,那哭着的果然是柘柘。
只不知怎么分别才不过一会儿,它的身量忽长高了许多。
李浅墨只听柘柘哭道:“你不理我!自从你见到那个什么‘汲镂王’家的小姐后,就不太想理我!”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可他知道,跟这个小山魈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何况,他无法忍受它一个人背着身子在这样的暗夜里哭。
只听柘柘哭道:“难道只有她长得好看?或者只有她的声音才最好听?”李浅墨忽觉得它的声音也在变化,都变得有些娇柔了。
却听柘柘道:“你别把我当个随便哪个小孩儿都能碰到的山魈怪物。”
它忽在暗影里一抹脸,赌气似的道:“你以为,我就不能长得好看?我就不能变成一个美人?而且还是比所有的女人,无论王子婳还是别的什么什么……都好看的美人?”
“要知道我是山魈,我可是山魈!我的本事可大着呢!”说着,它猛一回脸。
这一回头,却让李浅墨呆立当场。
只见——柘柘脸上的皱纹忽变淡了很多。它的一张面皮本来苍老干硬,可这时像磨去了所有的风尘倦色,露出一种奶酥般的细白来。
那奶白的皮肤上面虽依旧还有皱纹,但浅浅的,仿佛隔夜的奶上泛起的一点皮子,那是奶水结出的温柔的涟漪。而她细白的皮肤上,竟高鼻深目,瞳碧如潭。她这时的身量已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见它一扭脸,一甩头,一头头发在这乱夜里竟根根成辫,那是一连串的细密的小小发辫,每个发股盘曲处,亮晶晶的,似乎都挂着露珠。
而她的发辫上,那沉沉的黑中竟闪着奇异的碧色,似是里面夹杂着很多闪绿的丝线。而她的睫毛是那么长、那么长,绒绒的,仿佛黏稠的草,在眼睑上掩着碧玉般的潭子,一扑一闪……
李浅墨深知她精通幻术,可这时才见到她的厉害。
——这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坯子!还是个出自异域的美人坯子!
柘柘见到李浅墨发呆,那张小小的脸上就现出得意来:“怎么样,我还漂亮吧?只是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只要我再长大,就会比现在更加漂亮。你别不信摇头,很多年以前……我可是昭武城里最美丽的树的种子,所以只要我想变,就会变得压倒所有美丽的花儿。”
她忽然认真起来:“你说,我是不是比那王子婳更要好看?”
“她的脸有什么好,平淡淡的,全没有焦点,也不突出。居然还那么多人会捧她,还道是什么……惊艳。”她言下颇显愤愤,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浅墨没明白她一个小山魈怎么突然会变成一个姿容绝丽的小女孩儿来,更没想到她一下子变成这么争风吃醋的架势。
却听柘柘道:“我脸上还有皱纹吗?”
李浅墨下意识地点点头。柘柘的表情一时大恨,却忽一笑,伸手搬过李浅墨一只手来,轻声道:“我要你摸摸它,顺着它的纹路摸摸它。”
她把李浅墨的手搬向身边的松枝上,被那青翠扎着,李浅墨登时觉得手上沾了一点松露的寒气。却见柘柘搬着李浅墨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着。有那么一会儿,月华转明,柘柘忽道:“你看,它现在是不是淡了很多?”
李浅墨注目向她脸上,喃喃道:“不错,是淡了很多。”
只听柘柘笑道:“就这样,你每天都可以帮我抚平一道皱纹,不多几天我就可以没什么皱纹了。不过我一共要留下三道——人太美了是要遭天谴的。到那时,我就去见王子婳,跟她比比,到底是我美还是她美,一定要让她后悔这辈子遇上了我。”
她小脸上越笑越欢,李浅墨见她一副异想天开越说越来劲的样子,也不由好笑起来。却听柘柘再次问道:“我漂亮不?你实话回答我,是不是比那个王子婳还要好看?”
李浅墨认真地望着她,半天才道:“不错,你是很好看。”可接着,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地道,“可是,你能变回原来的那个样子吗?”
原来的柘柘,虽形容古怪,可那是他一个人的柘柘。而现在,突然美丽,还美丽成一个少女的柘柘,美得虽令人惊骇,却少了份熟稔之感。
只见柘柘摇了摇头。
李浅墨猛觉心中一空。以前遇到这个小精怪,从自己初到新丰,就已开始相识。从她不会说话到会说话,他本没怎么在意的,这时心里忽痛惜起那个消失不见,蓬头乱发、古里古怪的小山魈来。
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美丽的小人儿让他感到有一点陌生感——她到底是不是陪伴自己、度过师父离去后半年光景的荒冷空坡上那一桩废木?落白坡上,渺廓落之邦,无所为无可用的那一大面山坡上的石头,和那个无所言无所感却可交可游的人形的枯木……
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柘柘?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做“山魈”?
可感觉到柘柘对自己的那一点好,这些话,他一直不好问。
静了会儿,他才无意识地问道:“你到底从哪儿来?”
柘柘双眼明亮亮地望着他。
一忽儿好像很严肃,可接下来,又顽皮起来。
她眼睛里漾起两弯笑,像调皮的风在潭面上吹了口气儿。
只听她悠长长地一叹:“说来话长,我都不记得是几千年前了,我是从距此很远很远、有几千里之遥的昭武城里吹来的。”她伸手向西指去,那边,该是祁连的方向,再往西,就是玉门、龟兹和传说中的昆仑、西突厥、昭武城、黑衣大食……与那大秦的地界。
“我的家世,在那里是最最尊贵的。无论胡杨红柳,都是我们的卫兵。而我的父亲,他很高贵,他是沙漠上的一阵季风,只有他来时,绿洲上才偶尔洒下点雨。而我妈妈,是一棵树,安石境内最美丽的树。直到有一天,风吹到树上,雨落了下来,树上就开了一朵花,那就是我。”
李浅墨静静地听着她的胡扯,也不忍心点破她。谁会没有隐秘的心事?如果这个小人儿执意要用童话一样的故事遮盖起这心事,那下面,一定是不可一触的伤痛吧?
所以他不会点破,只问了一句:“那山坡……叫什么?”
柘柘愣了愣,方道:“我不知道。所有的山坡都是一样的,对于我,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没有名字。”
李浅墨心中轻轻抽搐了下。如果她是那个真的“柘柘”,她就该知道,在他们认识之初,他就给那坡起名叫“落白坡”。
然后,他才在坡顶找到了那个“柘柘”。这些,他郑重其事地告诉过他后来命名的那桩废木,这山坡叫落白坡,而你是我新识的朋友,我要给你起名,名叫“柘柘”。
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眼神中的失望微微一露。
柘柘似有感知,忽拉了一下李浅墨的手,柔声道:“它们在我心中没有名字,只为我一直想离开那个地方。因为只要有了名字,就能被人感应,只要被人感应,就算真的生命。我不想给它起名字,因为我不想离开后还伤心。”
“好在,你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柘柘。”她忽然低声呢喃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喃得李浅墨心中也温软起来。
却见柘柘忽轻轻一笑:“你信不信,我其实就是棵树?其实,我还会开花的。”李浅墨怔了怔,却见她忽从自己发辫上一拔,幻术似的,她的手中就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花在夜色里看不清是哪一种红,可幽幽的,花瓣如缨,如必欲名之,李浅墨会管那红叫做“夜来红”。因为那红美丽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像传说中那个女子的名字——“夜来”。
只有夜来的东西,才会美丽的如同幻梦。
柘柘轻轻把那花递到李浅墨手中,低声笑道:“这花儿,在我那遥远的故乡,有个名字,叫做‘阿耆若’,它是最古老也最年轻的花吧?传说,它的花瓣可以救人生命。
“而在我们那里,一万里的沙漠中,也未见得有这样的一棵树,而这棵树,穷此这一辈子……”她的声音忽慢了下来,“可能也只会开上那么一朵花。开过了之后,还要看它碰到的是什么人。这花它总会送出的,碰得好的话,送出后不久,它就会开得一树灿若明霞;而碰得不好,一朵之后,就再没第二朵。
“那树,从此就成了不会开花的树。然后用它的一生,来记取它毕生开过的唯一的一朵花。”
李浅墨听她说着,只觉得她的声调美如童话。可不知怎么,那童话里有一种很悲伤的味道。
只听她轻轻地说道:“还有,这花儿在我们的土地上还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叫做……亡国之花。”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李浅墨听到这儿,才发觉,这一句话,只怕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隐秘与所有痛楚的根源了。
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背倚一坡,风在那坡上顺着斜势倾泻下来,像暗凉的水,滔滔不绝。两人舞起的衣袂也有如波涛。而身边,是松涛在响。李浅墨静静地坐着,他在想,难道这么个小女孩儿身上,居然,也会关联起一个故国?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柘柘盘腿坐在李浅墨对面,似乎还在想着那朵“亡国之花”阿耆若。过了好久,她都没有说话。
就在李浅墨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轻轻道:“其实应该告诉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在你们唐人叫来,其实是唤作栗特。我的祖先源出自昭武城,后来来到栗特,也即现在俗称昭武九姓的地方。而现在,我们祖居的昭武城已经不在,现在的昭武九姓所居之地,其实已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九座城,每座大城,都是一个国家。”
她的声调忽添悲凄:“几十年前,西突厥打败了我们,征服了我们。他们在昭武九姓的国度里建立起了监摄体系。但紧接着,自唐兴以来,西突厥声势渐弱,而我们西边的大食人却日渐强盛。他们的铁骑跨过了阿姆河,开始侵扰我们西栗特的地方。他们远比突厥人可怕,因为他们根本不以我们的人为人民。他们发动的是一场毁灭式战争,一旦他们得逞,我们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会遭到破坏。
“所以,自大食人兴起,整个昭武九姓,就总是活在亡国的阴影下。”
柘柘忽然笑了笑:“其实,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我刚刚听到了虎伥的故事,我跟他之间,多少有那么一点关联。我只想告诉你,他所做的,在昭武九姓中的人看来,并不见得一定就错。”
她突然抬起她那张明艳无俦的脸,望向李浅墨:“我被风吹出来这么些年了,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并不想再回去。哪怕妈妈在那儿,故土在那儿,可我并不想回去。”
“虽然我的家乡还在大食人与西突厥的双重威胁下,可很多时……我不想回去。”她抬眸一望,“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心肝?”
李浅墨摇摇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也就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然后只听柘柘轻轻嗟叹道:“我喜欢这里啊。这里的山间总有看不完的绿。到处都有水,这里的生活也更安定。何况,这里,我还遇到了你……”
李浅墨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略生感动。
可接着柘柘道:“只是,我不该再次听说起大虎伥的故事。他是‘底诃离’一门的人。听到他的故事,我忽然觉得非常悲伤,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可我怕自己,为了这悲伤,会重新回去陷入一场更深的、也永难挣脱的悲伤里去。”
柘柘的神情忽然茫然了。李浅墨有些理解地看着她。
“所以,留住我好吗?”那个已变成少女的柘柘哀感地道,“而且,让我爱你好吗?”
李浅墨不由愣住。柘柘的小脸上,这时露出的完全是一个女子的神情。
可那是十七岁的李浅墨还不能习惯的神情。
柘柘双目凝望着李浅墨,望了很长一会儿,突然笑了。
“当然我说的都是空话。我遇见你太早,现在的你,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会急急地让人爱你呢?”
“可惜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好陪着你一起长大。而你也不是沙漠中的男子,要是的话,哪怕彼此还年少,哪怕了解不多,只要沙海偶遇,以后的一切也都会顺其自然了。”
她忽然住口。李浅墨一时也说不出话。
她说……爱我?要让我爱她?
可爱是什么?他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柘柘岔开话题道:“你想不想帮那个罗卷?”
李浅墨一怔,不知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然后他忽然明白,紧跟着兴奋起来:“你知道大虎伥在哪儿?”
柘柘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后一次出手的地方,还有,最后和他交手的人是谁。我知道那个人的住处。找到那个人,也就找到了最可能寻找到虎伥的线索。现在,你想不想让我带你去见他?”
李浅墨不由激动起来。他少年的心中渲染出无数遐想——他想帮罗卷,那是他此生中第一个朋友。
柘柘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知怎么,她的眼神却开始变得寂寞了。
“和虎伥最后一个交手的人,具体我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只知道他祖上好像是陈后主的内廷高手。南陈败亡后,他们这一姓流落出宫。那人姓司,他的名字可能叫司楠。”
李浅墨没想到柘柘会带他重回到新丰市。
新丰的得名,本为汉家故事。当年汉高祖刘邦出身草野,争得天下后,把他的父亲刘太公也接来长安,与自己同住。可刘太公一直闷闷不乐。刘邦叫人打听,才知道刘太公是思念故里。所以他于长安之侧特建新丰一市,所有街道、里巷、房舍,俱都按照故里的模样重建,更难得的是,他把当日所有的街坊都搬了过来。
所以这新丰,在初建时,就既是新的,也是旧的。
李浅墨没来由想起这么一段故事,只为柘柘口中提起了故国。
故国是什么?那是一分令人难解的乡情。哪怕李浅墨生来孤窘,自觉没有故乡,且年纪还轻,可他有时也会向回忆里望去,像望向一个类似于“故国”的地方。
李浅墨与柘柘进入新丰市时,已是深夜。
柘柘突然变得迟疑起来。她四处观望,似是也在想自己找的那人到底在哪里。她的模样也怪,那样子,像是在嗅,而不是在看。
可李浅墨万万没想到的是,柘柘带他去的地方,竟会是楠夫人家的住所。说起楠夫人,他在酒肆当小伙计的时候,也是认识的。
楠夫人家僻处小巷,她那所小院的院墙并不高。院中数株枯木,几尺池塘,颇为荒凉。只有几株迎春花,略露出点待要发芽的春意。
李浅墨怔道:“怎么是这儿?”
柘柘奇道:“你认识这儿?”
李浅墨不由默然,他曾经在那荒坡上倾诉过小镇的人和事,而眼前的柘柘却全然没有印象。
接下来,柘柘把他带向了楠夫人的丈夫所在的厢房。
那窗内还点了一盏灯。李浅墨知道,楠夫人的丈夫格外忌火。也难怪,他是被烧伤的。可楠夫人不放心他,所以在他榻前,常彻夜点着灯。不过她很细心,那灯向着丈夫的一面。一向遮了层厚厚的黑纱。
李浅墨第一次发觉时,也曾感动过。
可后来,因为害怕孤独,为了想贴近这人世,他一度在新丰市一家家的窗口伫望,才渐渐想到:那黑纱,也许不只是出于对丈夫的体贴。
在那黑纱的隔障下,体如焦炭的丈夫在一端睡着,楠夫人总是默默地在另一端坐着,隔着那纱,可以感觉到那至亲的人的存在,可同时……也不用看到他。
想到这一层,李浅墨在楠夫人那传奇般的温柔敦厚里,见到了一点怯弱的性情。可那怯弱,却像在她那温柔敦厚的脾性的隔障下,透出的一点光。
——原来所有的山盟海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么孤注一掷、一往无回的盟誓下,竟都只依着那么一点脆弱的基石。
楠夫人犹没有睡。她一个人在榻前,静静地隔着一重厚厚的黑纱,伴着榻上那个焦炭一样的丈夫。
她在做针线。
——夜很长。
——这样的夜一定很长。
李浅墨不忍再看,为岔开心思,他低声问柘柘道:“传说虎伥从不轻易出手,他生性爱财如命,如若出手,仅只为财。他为什么会找上司楠?”
柘柘想了想,最后还是告诉他道:“当然也是为钱。司家祖上曾当过陈后主的内廷护卫。他们家族里,传承下来了一段极大的秘密。
“据说,当年陈后主在位的最后两年,就也预感到自己可能国破在即。哪怕他那么散漫奢侈的秉性,也知道多少要留一些后手。
“所以,他曾给了自己最忠心的护卫一大笔国库珍宝,那批宝贝就由那护卫带人埋藏起来。如果国破,而陈后主与他的爱妃张丽华还脱得了身,就打算依着这批财宝,重享他们逍遥的生活。那可是一笔极大的财富,真可谓富可敌国。隋师打下南陈时,府库中早已空空如也,可想而知那批被移走的财宝数量之巨了。
“而司楠的祖上,即为当日南陈的大内高手,据说也是陈后主托付之人。司楠既为其后人,极有可能知晓其中内幕。所以,虎伥才找上他。”
她看了一眼李浅墨,又道:“而今日谷神祠中,马瑰、谷无用那批响马最后突然出手,与卢挺之、郑朴之争夺的那块包袱皮,似乎也与这批南陈遗宝有关。”
李浅墨不由轻“啊”了一声。
他只想不明白:柘柘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隐秘。怪不得她当时曾那么劳神耗力地死盯着那块包袱皮看。
也怪不得连隐居已久的马瑰、谷无用都挡不住那包袱皮的诱惑。为了它,卢挺之不顾五姓之间的情谊,甚至不惜与郑朴之当场翻脸……
他正想着,却听窗内一个声音道:“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李浅墨和柘柘不由猛地一怔。
李浅墨是修习之人,他们羽门一脉最讲究的就是眼力,他当然早已看出,楠夫人是个对武技一道全然不通的普通妇人。而自己与柘柘敛息屏气,就算罗卷那等高手可以发觉,一般人等,能发觉出自己踪迹的想来并世无几。
羽门一脉,是以轻功身法,翘楚海内的。
——可楠夫人,是怎么发现的?
只见楠夫人的眼,正紧紧盯着李浅墨隐身的这面窗。
李浅墨想了一下,不欲再行隐身,既然已被对方识破。
他一挺身,掀起窗,带着柘柘显露身形,就现身在楠夫人面前。
他一直觉得,楠夫人为人坦荡从容,所以在她面前,也不愿显出宵小行径。
可他们一现身,李浅墨只见楠夫人的瞳孔慢慢地扩大,竟仿佛无比惊骇一般,盯着他们,害怕得喃喃地道:“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她这一句话跟刚才相同,却语意全变。开始那一句是冷静凝肃的,可这一句,却露出惊惶。
却听她几近无意识地自语道:“这两年来……这两年来,我只要一想起,只要在实在坐不住时,就会忍不住问出这么一句:‘你们终于,还是来了?’好像那句话有种安慰的力量。我怕我这么一直坐下去会坐得发疯的,有时隔几分钟就问上这么一句。
“难道说一语成谶?最后,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她仿佛不可置信,停住手中针黹,站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李浅墨与柘柘,口中的话却仿佛自语:“为了那枚胭脂钱,传说中的莫须有之物,三年前,你们来过人。
“是那虎伥,那该死的虎伥,他逼我丈夫一战,战于离此不远处的桐油坊,直至打到最后,漫天火烧,最后把他烧成这般不成样子……”
她望了望榻上的丈夫:“难道你们还不肯放过他?你们,真的再度来了?”
她脸上表情变化万端,仿佛面对着一场末日:“我不是一个好妇人……”她侧眼看向榻上那几乎不成人形的丈夫。
只听她轻轻叫了一声:“楠……”叫过以后,悲从中来,她竟对着榻上人说道,“哪怕我发誓要对你好,哪怕……无论我受的家教,无论别人的称赞,无论是看在孩子的面上,都要求我对你好。可是,很多时候我真的受不了啊!
“一开始我以为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可那只是一开始。现在,地契完了,房契也押出去了,你还不醒,还是永远永远这么个样的……”
她忽然哭了出来:“……我才知道,这真的是一场煎熬。
“我真的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好,更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好。实在熬不下去时,不知怎么,我竟爱想象当日把你伤成这样的人会再度到来。这想象让我觉得有点安慰。
“我实在是个坏女人,疲乏极处,软弱极处,竟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地脱口问:‘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她忽然痛哭成一团。
可她还在对丈夫倾诉着:“因为我想象,那时,一切终于会结束。
“那时,我不用再面对你现在这样的身体。哪怕我陪你一起死,死就死吧。到那时,地老天荒,山盟海誓,我在心里对你许下的愿,都不会被这生涯折磨得改变。
“可是,我知道,只要我这么想了,其实一切就已变了。我最后顾及的原来不过就是一点虚荣一点体面。我竟想……假他人之手来了结你……”
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浅墨没想到会这样,都不忍心再看向她的脸。那是平生梦破,对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坚执的梦破。她都快被这恼人的生,折磨得发疯了。
他只觉得柘柘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抖了抖。
这尴尬难堪的一刻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楠夫人竟显现出她这样一个平常妇人不该有的敏捷。她突然一蹿就蹿向丈夫榻畔。她一抬手,抹了泪,可另一只手,在丈夫枕边一掏,竟掏出一把短刃来。
只见她的面颊突然涨红。
她颤着手执着那把与她本不相干的短刃,直指向李浅墨与柘柘,披头散发,头发被泪水半黏在脸颊畔,状若疯狂地道:“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你们别想杀他!除非你们踏过我的身子去!”
“我要他活,我要他活!哪怕这活着对他对我全都无益!”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个活。这是我们仅有的‘活’,我就算再服侍他个三年,三个三年,三十个三年,三百个三年……我也要让他活!”
她的泪忽然浩荡而下,可那再不是软弱忍受的泪。
她牙齿咬住散落的发,嘶声道:“你们别以为我是可欺的。我既能嫁入司家,我娘家自然也是驰名一时的高手世家。我会用剑的!你们别过来!”
她的目光如母虎一般的凶悍。
只听她狂叫道:“你们再不可剥夺他!他剩下的,也只有‘活’了。如果想死,他不会在这榻上躺上三年还生息不绝。他是在拼尽全力地陪我……”
“呜”的一声,李浅墨只感觉到柘柘扭过了脸。他没去看,因为他也在强忍泪水,生怕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就会滚滚而下。
这时,他心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虎伥该杀!这几乎还是他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该杀。他的喉咙哽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久,他才能够开口,一开口就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在这世上,本已虚假之味极重。但好在他是少年,看他脸上神色,那两字就显出一种诚挚。
“我们来,就是为了寻找虎伥。想让你丈夫告诉我们一点他的线索。”李浅墨面色显出一片悍厉,“寻到他,才好杀了他!”
楠夫人望着他的脸,好半天才把短刃放下。
这时柘柘忽然开口:“他是不是受伤很重?我应该可以救他。”
她说的是楠夫人的丈夫。
李浅墨没想到她还会救人。这时,只见柘柘忽然跳起舞来。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西域传来的胡舞“柘枝”,不知柘柘这时为什么会突然跳这个。
可她欲舞之前,先伸手在李浅墨怀中掏出了那枝她刚赠给他的“阿耆若”,然后踏着柘枝的舞步,祈神似的,有如巫者,一步一步,跳出了一串沙海间绿洲为茵褥,而空荒为生涯的步法,骤短如斯,也疾踏如斯的舞步来。
她一步步跳向那张床榻前……
手里执的,却是那枝越来越淡,仿佛颜色渐渐化作了香气的——“亡国之花”。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3 09:59
第八章 丹霞衣
“郁华袍。”谢衣萧索地坐在李浅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他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荆棘,倒少见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儿这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他像坐在一艘小船里,随波载流,物我浑忘。
——那块包袱皮儿原来叫做郁华袍。
李浅墨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听谢衣道:“郁华袍与胭脂钱,那算是大野之中流传最广的一段传说了。这两件东西都关涉到陈后主与张丽华。世传两者合一,方得妙用。据说那郁华袍上的图案关系着南陈亡国后流失的一大笔财宝,若得之,必然富可敌国;而那枚胭脂钱,却关联着一个容颜不老的秘密。”
说着他微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间有点传说岂不更好?连我,都觉得那段容颜不老的传说着实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寻得那枚胭脂钱……”
他略显沉吟,顿住不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颇为微妙。
他一个江左子弟,想来不会在乎自己容颜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寻得那枚胭脂钱,或许是想送给哪一个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却会是个怎样绝丽的女子?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一个人,披着郁华袍,手中随意摆弄着那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而对于那两样东西,也算物得其所。
可接着,谢衣道:“所以罗卷才会受伤。”
李浅墨猛然一怔——罗卷已经受伤了?
他怎么可以受伤!李浅墨心中一急,他已把罗卷当成自己的朋友!
谢衣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他不是一个爱卖关子的人,只听他接着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他在追杀大虎伥。”
忽见他仰首剔眉,面上飒爽之气一现:“想杀大虎伥的人可谓多矣!但从未曾有人得手。不只是为大虎伥那一身功力之高,这世上可杀他的人已经不多。还为了,他从来心思缜密,万无一失。如果这次不是因为罗卷在千里追杀他,他想来也不会被迫得如此连番出手:先是掀出了罗卷……”他的脸上烟水之色一现,“与王子婳的一段情事,逼得五姓中人,人人皆欲杀罗卷而后快。其后,又挟着自己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独得之秘,求庇于天策府卫。
“那天策府卫,只怕如今,不管是大野龙蛇,还是天下五姓,或是我们江左子弟,都不敢轻易招惹。大虎伥为了自保,找上覃千河,估计也是咬了牙跺了脚才下定了这番决心的。
“但为了自保,他非如此不可。”
李浅墨不关心大虎伥,他关心的是罗卷。只听他急道:“到底是谁伤了他?”
谢衣淡淡道:“他先遭五姓中人伏袭,这还罢了,可接着碰上了李泽底,似乎还交了手。为了躲避李泽底,不小心中了覃千河的圈套。先是遇到了袁天罡,接着又碰上了许灞……”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李浅墨已经明白。五姓子弟倒还罢了,但李泽底是谁?袁天罡又是何等人物?最后还有许灞!
如此迭遇恶战,他当然伤了。可难得的是,他居然,还逃出了命来!
李浅墨急切问道:“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谢衣淡淡一笑:“我如何得知?他的‘天罗卷’轻功独步天下,就算藏不了很久,但一时半刻,别人想要找到他,只怕也不可能吧?”
李浅墨神情暗淡,又听谢衣淡淡道:“不过,我猜得出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李浅墨的眼神登时急切。
谢衣却神态悠远,自斟了一杯酒,才慢慢道:“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李浅墨只觉得胸中一裂,所有的情怀、关切与担心,被那句话,如裂丝碎帛般扯得一裂。没错,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这份豪情、这份担当,一时让李浅墨无话可说。
本来只有谢衣独个饮酒,他忽然抢过谢衣手中的壶,仰倒向喉中。
他自己的手已在颤抖,因为他毕竟还是少年。可他看向谢衣时,却也自释了。只见谢衣那淡如烟水的脸上,额角上的一根青筋也扑扑地跳着。
却听谢衣哈哈大笑道:“罗卷他就是死了也还是罗卷,所以你不用替他担心。”
“他这个人生趣极浓,从来不会想到死的。他来自幽州,平生所见酷烈之事多矣,猛地倒头睡下不起,又或死于战阵的话,对于他来讲也太过平常。我倒是想看看大虎伥要如何狙击他。据说,大虎伥饶于资财,这次为了躲避罗卷追杀,已祭出珍宝无数,说动大野龙蛇内无数人物要狙杀罗卷了。加上天下五姓与天策府卫,我倒是要看看,那一柄尺蠖剑,到底穿不穿得破那一袭郁华袍。”他声调豪壮,一洗平日温文之态。而这猛现的豪壮,倒让李浅墨对他平添了一分信任之感。
“而我来找你,却并非全是好意。只不过是为了想再给他添点乱。”谢衣重返平静,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这一句,却让李浅墨不由一愣。
只见谢衣还是淡淡地道:“现在这么多人狙击罗卷,他就算不急,自有人急。”他望向李浅墨,“这个人,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
李浅墨愣了愣。
“那就是王子婳。”谢衣面容平静。
可李浅墨看向他脸上,只觉得他眼神深处,在极深极深处,仿佛写满叹息。
那既是叹人,也是叹己。可他不会把一丝叹息泄露出来。因为,那里面,显然……包含着一段故事。可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都独成他自家的怀抱。
李浅墨不好深想,只觉得,如猜测过深,反玷污了别人家这缄口无语的情怀。
谢衣顿了顿,似乎要平息自己心里那一声叹息。直到那叹息的尾韵在他眼底一划而过,才听他道:“王子婳这人,想来你还不太了解。她跟一般的女人只怕有些不同。她不喜欢给自己在意的男人添麻烦。因为,她很骄傲。骄傲到有时都让人觉得不必要。”
谢衣这么说着,语气里似乎是批评,可藏于底下的,不知是爱怜,是激赏,还是兼而有之。
“如果因为两个人的事,因为她,而给对方添了负担,她一定会很受伤的。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让自己的骄傲受伤。”
李浅墨不由回想起王子婳,那个仿佛总是出现在朝霞与晚霞之间的女人。没错,她是骄傲的,可骄傲得让人难以觉察。
却听谢衣悠悠地道:“可她总不好明着面跟五姓中人翻脸。那会让她觉得太瞧得起对方了,也太伤她的骄傲。”
他几近微笑地说:“所以,她决定出家。”
李浅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子婳——出家——他实在难以把这两个念头连接在一起。
只听谢衣笑道:“她出了家,五姓子弟只怕就少了追杀罗卷的动力。当然,以我猜测,她要出家,也只会入道家,而不是佛家。她毕竟是女儿家,料来还舍不得她那一头长发。”
他眼神略含玩笑,一时淡若有情,空如无物。
“自入唐以来,不知哪个人编的,说在太华山畔,得遇一白发老人,叫他传语给唐天子,说了那么几句话。从那以后,唐天子就把自己附会成老子后人,从此开始尊崇道教,奉李耳为仙家之祖——无论活人死人,但凡他们朝廷用得到的,也算利用个尽了。
“王子婳生性富丽,不见得甘心等闲地空度一世。她出家必会选择入道门,由此长居长安,想来接下来也会有很深的筹划。”
可接着他轻轻一叹:“可是,我不想。”
李浅墨的目光中不由大含疑惑。
谢衣静静地,仿佛自己对自己解释道:“她还很年轻,她也并不是真正羡慕清静无为的人。哪怕她想为罗卷脱灾,我也不想她就此出家。”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罗卷。但认真想想,这世上,罗卷或许已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了。所以我来找你。只有你能阻挡王子婳出家。这世上,她唯一百分百信任的人,无过于你的师父。能对罗卷略施影响的,也无过于你的师父。”
然后,他的眼神里一时充满了笑。可那笑,像是对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泄露的心思的一点小小的掩盖。
只听他笑道:“罗卷之能,不是逼到极处也发挥不到极致的。所以,我不妨给他小小地添一点乱。五姓中人,让他们追杀他好了。”
“但,请你出面,别让子婳这么早就出家。”
玄清观在长安城东十五里。
这道观,本是太原“汲镂”王家全盛时的家庙。可自从隋末丧乱以来,彼此就少有联系了。
但毕竟以前的香火之情犹在。王子婳现在就住在玄清观。玄清观主曲真人为了她的到来,还专门腾出了一个小跨院供她使用。
她这时正在净室里看那幅她刚挂上的青牛图。在她眼里,老子是个熟于世路、精明可爱的老人。只有一个老人才能体会出什么叫做“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王子婳喜欢这一句,因为在这一句里,她读出了一分柔软的锋利。
她喜欢这样一种“莫柔于之”、“莫敢先之”的味道。身为女儿,这句话不知怎么让她大有会心。
在她身后的矮脚榻上,正放着两套衣衫。一套是丹霞道袍,还有一套则是一身嫁裳。
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两套衣裳。
她喜欢那身丹霞色彩的道裳。那衣服的绸是特制的,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变幻出不同的色泽。彤彤的红里潜藏着石青的底色,像夕云暮卷,光彩翕合。那石青里又泛着金线,像透过暮云不可遮挡的光。
而这件衣衫一披一展间,当可令云霞舒卷。
这道服的裁制还是出于卜老姬的手艺。卜老姬出身“昆仑奴”,一手针线跟她的一身功夫都足以让人称羡。而且她似乎很赞成王子婳出家。
王子婳想:以卜老姬如此好手,肯一直忠心地跟着自己,只怕因为自己是她未曾实现的一个梦吧?
她当然不甘心让自己的梦终结给任何一个男人。
而另一套,却是她的婢女枇杷做的——那是一套嫁裳,不是大红的,而是浅玫红罗衫上织金密绣,里面露出鹅黄色的内襦,娇嫩得仿佛三月天里鹅黄的晓月。
两件衣服都做得分外仔细,从这儿也可看出身边老少两个女人对自己的期许。
王子婳低眉细想着。她的眉毛低下来时,总有种花含半蕊的嫣然。
——出嫁,还是出家?
这一个身子托付何处?
这始终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五姓子弟的面容——他们都是阀阅子弟,也都算诗礼传家。可无论外人看着怎么好,她从小看惯了,却也觉得生厌了。
一个个装腔作势的惨绿少年,怎么看都让她觉得对方还没长大。可也有成熟过度精明过甚的,还有那迂阔不通世务的,让她想起她见过的那些洛下书生,在那冗长的无聊中还自以为高卓。这一切,都繁琐得让她不耐。
她不喜欢太过成熟的男人,那让她不耐:一个没有孩子气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可她又不喜欢没长大的男人:没一分坚定的执著还叫什么男人?过分的稚嫩足以叫她不耐。
所以,她终究是很难嫁的吧?
可,还有……罗卷。她的思虑再及于此。
但罗卷这样的男人,又如何可嫁?说他孩子气得可爱,可他孩子气发作起来时当真无法无天!说他成熟得可靠,可他成熟的个性坚持起来又坚执得实在可怕。
她不喜欢整日平和,举案齐眉,可也不喜欢整日争吵,各有执著。她走不进罗卷的世界,也无法让他走进自己的世界。遥望起来总是美丽的,可真跟他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来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拥有太多选择的女人其实恰恰无从选择。
可她心里毕竟还一直对罗卷颇为感怀。
否则,像她这样总是在开始时就预料到结果的女人,聪明理性到无法自掩、无法装傻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罗卷,被他卷入了那一场回想起来也会颊生潮红的狂乱,也许自己最终还是落得个小姑独处,丫角终老吧?
可她改不了的是:永远讪笑于自己的情缘。
门外忽传来云板一响。
王子婳一整面容:终究,是轮到她上场了。
玄清观正殿前的方场很大,长宽足有数百步,一色青石铺地,方场四周均建有回廊,廊下的柱子年深月久,深沉如仪仗。
方场内容得下数百号人。这时,也果有这么多人前来观礼。
偌大的方场内,一时只见人头密集。
方场中的来人俱都算得上名驰一方的大野健者。单只京畿一带,就有方三田、龚历与余破老等诸位高手前来。其余,大野龙蛇、世家子弟、古刹名僧、巫卜日者,居然难得有空地凑到了一起。
这也算一场难得的盛会,人人俱为观礼而来,人人接到的请柬上都只说“奉请观礼”,却没有人知道要观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礼。
但请柬上具名的“王子婳”三个字已足以让所有接到请柬的人动了兴致。人人心里不由暗想这个一向只闻其名,少得露面的山东名门第一仕女,以此柬邀天下,却是为让大家观个什么礼?
——难道,传说中她与罗卷的那一段情事竟是真的?且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结缡?
不为亲眼一见罗卷这个浪游子弟的成婚,也为目睹王子婳的出嫁;就算不为王子婳出嫁,只想着五姓中人必不肯甘休,定要前来大闹一场的热闹,只怕就没人捺得下性子不肯前来。
方场中俱是交游广阔之士,各有相识,这时攒三聚五的,各凑在一起,就等着主角出场。
云板再响,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当先引路,那是卜老姬与枇杷。
她们先走出了垂花门,接着,一个高髻广鬓、木屐素幭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衣着有些怪,全不是时下样式,衣着高古,却别自含嫣。
方场中人一时不由得敛息静气。
人人只觉,若叫他说出这个女子生得到底有什么好,只怕说不出来。可一看到她出现,人人都不自禁会有一种屏住一口气的感觉。仿佛爱画的人蓦见古迹名卷,猛展开那一幅图画时,惊见满眼古艳,忍不住地会倒抽一口冷气,屏住呼吸;亦如被尘俗所累久处红尘者,猛地登上一处名山大川,猛见山河满目,舒卷如画,气象万千时,那猛然屏息、无法吐纳的震动感。
方场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那一声声“夺夺”的木屐声响。木屐之下,青石板地面空荡如波。
而那木屐上的人,明波素袜,正走向正殿之前。
邻近正殿最近的地方,坐的是邓远公。他身份高卓,坐在首席观礼的位置,无人会有想法。
鲁晋此时却在人群中。别看他粗豪,应酬起来,却让人颇有长袖善舞之感。
王子婳暗暗点头,觉得自己所托得人。她当日请来鲁晋,就是为他三教九流的人面极广。要请他邀约众人,最是省时省力。
正殿的廊下,却坐着一个乌衣子弟。那人半垂着一张脸,双颊的白皙被一身乌衣衬得几乎透明。他怀里抱着一张锦瑟。锦瑟上五十根弦素白如水。
他终于还是来了。
王子婳只觉如此多的人,自己的目光必须要找个焦点。所以她一路行来,一路望着的只是谢衣。
这时谢衣一抬头,那一瞬间的目光,突显伤感。可那伤感的神色一晃即不见。
可它流失得虽快,终还有些尾巴。那尾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在他那淡若有情、空如无物的眼里,像水色的弦上漾起一圈时光的涟漪,漾得他浑身乌衣也似无风自动。
有着这一抹惆怅,陪着自己,那自己这从垂花门走向正殿,从那从前的青春韶华走向黄老仙踪的这数百步路,也算不冤。
不知怎么,王子婳此时此刻,倒是头一次觉出这个乌衣少年的好来。
可她及时地收敛了自己的心神。用眼角余光扫过众人。还不错,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人……这个场面,总还算不赖。
他日消息传出,有这么些人作证,五姓门人,想否认也无从否认起了吧?
她又看向自己特意锁定的几个人物,这一场成礼,有鲁晋知客,有邓远公观赞,还有……谢衣相送,无论如何,还算风光,不致辱没了自己。
而曲上人专门请来的古度,将为自己持礼。她“汲镂”王家的女儿,做事从来细密,章法不可混乱。
她平生行事,一向不爱后悔。可这百数步行程,走到最后,心中竟还是浮起丝悲凉来。那丝悲凉却在她庄重的步态中点染出一丝高卓。
她这时已行到正殿前,停身立住。
司仪的曲上人冲她点头一笑,然后拖声叫道:“太原子婳女史已到,有请古上人上殿。”
古上人也即古度,在三清门中是鼎鼎有名的修者。王子婳请他成礼,也是为切合自己的身份。方场中的众人一时不由大是糊涂:没有看到罗卷,怎么却冒出个古上人来?
却见一人清奇古貌,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边两个童子带着法器,一人捧着一钵清水,一人却捧着一把拂尘,跟随他走到殿前廊下。
王子婳事先要求的就是仪式简略,只见那古上人走到她对面,两人互相施礼后,古上人即问道:“你可是太原王子婳?”
王子婳点点头,轻吐了一个“是”字。
古上人道:“你可是诚心入道?”
王子婳再度点头。可她的眼神却不由地荒凉起来。
古上人就以拂尘蘸了几点清水向她身上洒去。
王子婳合手垂肩,微微躬着身子,受了他的法水。
古上人方待开口,只听下面方场之内,竟众声嗡嗡起来。
那声音先始不大,可接着却越来越大。众人至此才醒过神来:怪道这成礼居然会选择一所道观!怪道没有见到罗卷出来。说什么“诚心入道”?难道王子婳居然要出家当一个女道士?
这惊人的消息先在众人心中嗡嗡地作响,然后无意识地传到口中,然后,众人只听得耳朵边全是一片嗡嗡地响。
那像是无数虫子一齐在飞。
王子婳侧身而立,注意到邓远公的目光。他的眼神里颇有悲凉。可悲凉中自有着他一分通达长者的善意。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谢衣是如何地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衣裾。耳朵边无数的虫子在飞,难道她自己如此轻身一跃,就此要逸出那一方她恼之爱之的红尘了吗?
猛地只看到大殿门被粗鲁地撞开。然后只听一个性急的声音喝道:“罗卷,你给我滚出来!”
方场中一时人人回首。果然来了。
王子婳抬头望去。
只见来人虽不多,只不过十数个,但分明个个俱是五姓子弟。
王子婳之所以重金请出鲁晋,要他代办这邀宾观礼之事,就是因为知道他做事的能力极强。
按她的要求,这事既要声张,也要声张得不可为她不想知道的人所知道。所以鲁晋发出请柬时,都算计好了路程,接柬之人接柬到手后,只有马上动身,才赶得上时间,再无四处传播消息的机会。
他做得果然不错。
但天下五姓,耳目遍布,如今只来了这十数个人,也还算少的了。
只见王子婳一转身,正面朝向那些五姓子弟。
那五姓中人个个以为她要私自与罗卷成婚,不惜背离五姓门风,才办得这般隐秘。
一闯进来,却不见罗卷,又见到这么多人,不由大吃一惊。
及见到殿前廊下的古上人清奇古貌,似乎正在度化王子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却听王子婳淡淡道:“要找罗卷?郑世兄还请别处去,不要搅了我的入道之典。”
赶来的郑姓子弟却是荥阳郑阮,与他同来的还有“岗头卢”的卢似道与“土门崔”的崔明奇。
这三人,或是出于私心爱慕,或是上承长辈之旨,俱都有迎娶王子婳之意,也是五姓中争娶汲镂王家女子的佼佼者。
可当面对王子婳那明媚双目,还有玄清观里的局势,一时都不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却见王子婳重又侧身,面向古上人而立,微微一笑:“弟子诚心入道,上师慈悲,请继续行礼。”
五姓子弟见到这个场面,一时措手不及,不由呆住。有情急的只叫道:“不可!”
王子婳不屑一顾,只以目光淡定地向古度示意。
古度微笑着从子弟手中取过那一袭道袍来,双手抖开,一时只见丹霞一展。
只听古上人道:“披此袍,别云泥;入此门,息尘机;束此发,得清逸;别此身,悟太一……”说着,展袍即披向王子婳身上。
只听郑阮猛喝了一声:“不可!”
他情急之下,抖手就打出了一道绳镖。
坐于廊下的邓远公轻哼了一声,手上袍袖一挥,已随手将一柄木如意向那绳镖掷去,只听得“夺”的一声,那绳镖与木如意俱坠落于地。
郑阮惊怒之下,身子已向前扑起。
邓远公一起身,拈指作势,就向他点去。
他不欲太过惊扰,动作并不大,作势之下,只攻其必救。
郑阮怒哼一声,身形一避。一时邓远公与郑阮,还有继之而起的崔明奇与卢似道四人兔鹘百变,已一进一挡,胶着在那里。
其间卢似道高喝道:“子婳,你一意孤行,要做此事,可曾上禀王老伯知道?如若没有,我们五姓同气连枝,可容不得你这样率性而行。”
王子婳情知有邓远公在,五姓之人一时搅扰不得,冲古上人一示意。
古上人已将那袭道袍向她身上披了去。
这时又听一人喝道:“慢!”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场中光景顿变。
那一字吐得沉稳凌厉。古上人也算三清门中一等一的好手。却被那一声喝震得手下一顿,只觉胸中一阵气息阻滞。
殿下的郑阮与崔明奇、卢似道三人闻声之下,既惊且喜,可喜色中另有狐疑。连邓远公此等好手,被那一喝之下,也突然住手。他凝目场外,似乎心中已猜到了来人。
王子婳缓缓回头。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人居然会在这时出现。
那人身未至,气息先至。
场中功力弱的一时只觉得这玄清观中,不知怎么,突变得气息凝滞,压得人呼不出气一般。那气息胶如泥沼,滞重累赘,王子婳缓缓回头,却听古上人哑声问道:“来人可是李泽底?”
不错,来人正是李泽底。
他身挟五姓壮年中人第一高手之誉,正自门外缓缓走来。
一见他的步态,方场内虽说高手云集,却早已有人爽然若失。那一分渊停岳峙的气度,果非寻常人可望其项背。
李泽底的脸是黑的。可他黑黑的脸上,神色颇为温和。
只见他一步步走来,直走到殿前距王子婳二十步处,才开口道:“贤侄女,令尊已开出聘资,五姓子弟,无论是谁,只要杀得了罗卷,即可迎娶你。你怎可如此耐不住等待,急急地入什么道?”
王子婳也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在想怎么说一般。
可她也知道,此时无论何等言辞,哪怕聪明如她,只怕也万难撼动李泽底的主意。
一念及此,她索性脱略,振声一笑道:“那你倒说说,凭单身只剑,五姓中,到底有哪个年少子弟杀得了罗卷?我爹开出这聘资,不是明摆着让我白头独处吗?”说着,她嫣然一笑,“与其如此,不如我及早入道。不管怎么。这也胜过独守空闺不是?”
然后,只见她面色一沉:“也许,他们确是有可能杀得了罗卷。但天知道,会是多少人一起杀了罗卷。李叔叔,难不成你要我一下嫁给那么多人?”
她语意中已含谑笑:“咱们五姓家风,可不能由此败坏的。”
李泽底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他黑如沼泽的目光一向让人难测其深,可看着看着,只见里面越来越露出温和来。
只听他宽厚地笑道:“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我答应你,半月之内,必杀罗卷。如果我杀了罗卷,也保证是我一个人。你就一不用怕有辱五姓门风,要嫁给那么多围杀的小娃子了;二也不必害怕白头伶俜,孤身终老了。”
他笑得越来越温和,温和得都有些超出他的身份了:“到时,你就不用叫我叔叔了。”
他声音几乎温柔起来:“咱们五姓中人,不过世谊。辈分之别,向来不分明。”
他一双眼温厚地看着王子婳,那可能是他这个一直未娶的壮年男子所能有的最静谥、最和暖的温柔了。
可这几句话也当真让一向镇定的王子婳直觉得五雷轰顶。
难道,连李泽底也想迎娶自己?
不过,这对她倒不算什么污辱。王子婳的心思一向与人不同。
她头一次略带微笑地看向这个李泽底。这个男人,在五姓门中,也算是一代传说了。据说,他从来都看轻女子,生平不近女色,可怎么……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也是五姓中少有的让王子婳也能尊敬的男人。
这样的人看中自己,多少也算一点荣幸吧。
可一旦一个男人对她表露了心事,王子婳会立时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她的笑中带上了一点宽容,这一丝宽容被李泽底看到,他的脸色猛地就变得更黑了一些,露出沉沉泥沼般的戾气。
他从来不容许一个女子看轻自己。
可就是他这容色一变,也让王子婳立时觉得他并不可爱。
她眉锋一剔: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把自己当“大男人”的俗物而已。跟他苦修武学而得五姓“第一人”之称一样,自己也不过是他想获得的荣耀罢了。
这么想着,她面色渐冷。
却听李泽底沉声笑道:“如果半月之内,我杀不了罗卷。那时,我保证你可以如愿出家,求真访道也好,表面文章也好,如果有一个人敢说一声‘不’,我第一个为你护法,饶不了他!”
王子婳心中腾地一怒:就是罗卷,也不敢如此干涉她的决定。
那凭、什、么?
——你!
场中不只她一个人大怒。
郑阮、崔明奇与卢似道见到李泽底来时,本就惊喜中带着狐疑,这时听到李泽底公然示爱,一个个脸上都气得扭曲起来。
那是一般的少年子弟对已居高位的当道父叔辈的幽暗的愤怒,无可发泄,所以更加地扭曲强烈。
——世上的便宜都被你占了去?
王子婳看见他们的神色,不由略感有些好笑。
她突然有一些脱己悟道的感觉。原来除了她自己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在今日的众人眼中,她就是一具肉体,一具令人艳羡、惹人垂涎的肉体。像一只美丽的鹿,无人欣赏它的步态,无论狮子、鬣狗、郊狼……她只不过是他们为满足自我争夺的一块肉。
她抬眼看向古上人。但古上人已收回了持袍的手。
在李泽底的威逼下,看来他一时也不敢确定是否还要给自己披上那袭道袍了。
她随意地看向鲁晋。如她所料,那粗豪大汉忽然身形缩得很小,已不知躲到了哪儿。
她接着看向邓远公。
邓远公已是她唯一的倚仗,他是在座人中,自己请来的第一好手。
只见邓远公一身黄衫松垂褶皱,整个人凝定得当真如六朝石上的松纹石刻,古拙精怪,双目炯炯地望向李泽底。
李泽底没有看他,依旧盯着王子婳。
邓远公明于世事,他那一双洞明老眼就是他的利刃。他一直盯着李泽底,像要一直地看到他心底里深处去。
这已是高手的比拼,其间关涉的,不只毅力、气息,而直接是性命意志之战。
可他看不透李泽底那沉如黑沼的沉重。
不上一刻,只见邓远公额头冒汗,那汗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他身边,王子婳原来的侍童小单已忍不住紧张地捉住他的衣角。小单是乖觉的,他分明在提醒邓远公跟他家小姐当初的协议。
可终于,邓远公浑身之力一泄。然后,他脱力一般,无法自持地突然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这一坐,竟都没控制得住,只听得椅子“咯”的一声,似已断了一根椅腿。
王子婳心中一时悲凉,身子向后一颤。枇杷与卜老姬,两人一左一右,扶持住了她。
卜老姬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现出一片狂悍。她选择了王子婳,因为她年轻时也曾经历过那么多男人,可最后所余,仅只伤害。
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受男人的摆布。
只见她根根白发无风自立。她脸上的皱纹都跳了起来,一根拐杖直欲深插入地。
她就要出手!可王子婳情知,以卜老姬的身手,对付别人犹可,可若是对付如李泽底这样渊藏海深的高手,那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勇悍,而是……像罗卷那样的无顾无忌的奔腾之剑!
可卜老姬绝对不会容忍眼看着自家小姐受辱。
“咯”的一声……
卜老姬咬碎了自己的一颗牙。
王子婳心中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她明于天下流脉,也深悉卜老姬所修之术,情知她若咬碎了这一口钢牙,再出手时,会是什么结果!
对于跟随自己的这个老女人,她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
——只为,她们同是女人!
没错——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谁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不存在那种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勇烈?
只有她明了自己的伤痛。
可这时只听得“铮”一响。
却似一片雁翎划过了千山寒影,一桨搅动了万里烟水,一根指甲划过了素弦锦瑟。
然后才听得一个又慵懒又萧索的声音道:“你不可威逼她改变自己的主意。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主意。”他把“自己”两字说得很重,“你说你杀得了罗卷。那你先试试杀不杀得了我这个绝对杀不了罗卷的人,如何?”
说着,抱瑟之人已鹄立而起,如朱雀桥边,乌衣巷里,日正斜时,有一个人倦倦地卧在斜阳下。
只见他淡淡地笑着,头上乌巾上的两根飘带随着站起的身形徐徐飘动,一身乌衣荡起细软的波纹,像江南水乡里那被长篙搅动的烟水……
——正是谢衣。
王子婳知道,他斗不过李泽底。
她深明谢衣的功力,他确实算年轻一代、王谢子弟中少有的高手,虽说他从来都是一脸病容。可她知道他的病,为这个,他几乎永远无法修习到自己所渴慕的境地,也几乎注定无法撼动李泽底那厚如泥沼的修为。
但谢衣峭然的身形还是一立而起。他随手拔出了一把竹剑。
那剑真是竹制的,剑上带斑,韧且雅秀。
他缓步而出,胜似闲庭信步。可是,他没看王子婳一眼,哪怕王子婳头一次这么长久地注目于他,还是没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烟水。就算无数的六朝情韵、无数的家世翻覆、无量的钟情浅恨……隐于那团烟水底下,就让人只能揣测,全难洞见。
李泽底忽喝了一声:“好!”
谢衣右手曲肘,左手执柄。他用的是左手剑。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对面决斗。那竹剑斜斜而出,他浑身乌衣飘动,行如烟水。
而他的剑,是在这迷离烟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剑起处,身形如何的托烟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剑,却韧成南天之竹。
——谢衣的剑就名为“判然”。
他行的是“两分剑法”。每当剑尖颤动,不多不少,恰只两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剑既出,场中光景,即刻豁然两分。旁人平时只见得到他表面上的温和平静,直到此时,才见得他风骨。
他不出手时,风轻云淡,可他既出手,无论面对何等繁难,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见。面前善恶,立时两判。无论多少缠缠绕绕,在他手底都早已两分判然。
这即是谢衣的“判然”一剑。
谢衣名噪江南,自非虚致。面对如此一剑,李泽底也不敢托大,他双拳击出,行的是“九地黄流”之术。李泽底平生修为,横绝一时,潜纳深藏时,如无底之沼,若遭人攻击,必默无响应,令敌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爱带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黄流”之术,一施展开来,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黄流乱注。相传他曾于龙门击浪,波涛千里下泻,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两人的对决,双眉紧锁,目光愀然。她不知谢衣抵不抵得住李泽底,可还是心存侥幸,余光不由朝邓远公望去。邓远公与谢衣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旧,一双老眼,可谓辛辣。她眼见邓远公的神色,一开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却只见侥幸之念。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
他双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犹有不甘,侧目望向古上人。却见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场中二人的龙争虎斗。这样的硬仗,可不是寻常得见。他的眼角扫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寻,知道她的急切,可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子婳情怀欲裂,她不是男人,不关心那场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这时她目无所寄,一垂眼,却看到了谢衣留下的那张锦瑟。
那张锦瑟为谢衣所携来,想来是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为女冠时为自己抚上一曲,以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张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后,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抱瑟于膝。
她忽然抬首,也许,这已是谢衣的最后一战。她要看着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泽底手下,这样的一战,必遭不幸。谢衣与她皆是出身名门,一双阅世之眼,在那百年阀阅的门第之下,久已锻炼得听头知尾,料定得一切行为的后果。
可是,他还是不计后果。他要的只是这一战。
因为,这将是他毕生中,唯一不计后果的一战。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与她共同的一战。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泽底九地黄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头一次见到了谢衣那江南子弟的风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里随兴轻轻地一抚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响,那声音勾连在弦间,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谢衣平生所仰慕者,无过于嵇康而已。这时一望之下,只觉得谢衣的剑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怀》。
嵇康曾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那想来是谢衣的挚爱,因为他曾手抄过好几个版本送与自己。
谢衣还知她喜读天下拳剑之谱,曾手录《两分剑谱》送给自己,那里面,夹杂题写的就是嵇康这《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见之下,即能明了谢衣手中的剑意之所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
王子婳脑中忽浮现起这几行字。原来,平日静静无言的谢衣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情知这一战的凶险,竟在剑意里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一段,分明在说起对自己入道一事的观感“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看着谢衣剑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起此生与谢衣的交游,还有谢衣那一向不欲对人轻言的身世。当真“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王子婳眼望谢衣剑意,一时不由情怀激动,脑中回忆起那份剑谱中的题字,随手挥弦,看到局势激烈处,口中已不由朗吟起来: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这分明已是谢衣对自己的临别赠言。原来,他依旧还在祝福着自己与罗卷。
可当此危局,罗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罗卷。因为这时,李泽底的拳势已霸道至极!
眼见他一拳击出,黄流九派湍飞之下,万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见得谢衣一时半刻内必败。而在李泽底手下,败即是死。
王子婳忍不住耸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邓远公已一怒睁眼,古上人垂首叹息,不料这时忽听得一剑锵然之响,后面廊顶,已有人挟剑出击,口中怒喝道:“竖子敢尔!”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泽底为“竖子”!
——可那一剑之发,奔腾流逸,李泽底在即将得胜之际,突然警觉。他抬眼一望,只见那剑来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而强烈的日光,一时迷了他的眼。他只见到一个黑影,如大野流韵,奔腾澎湃地向自己袭来。
他面色陡变,那一剑奔袭之势,让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却是他平生最不想再见的!
——当年李泽底为苦修“黄流”之术,曾做过一件令自己永世亏心的事,可那件事,就曾为那人撞破。那人当时也曾一剑败了自己,还威逼自己立誓。
他眼见这一剑之出,只觉当日丑事,与那场挫败同时袭来。
一时抵不住记忆里那深深的悔恨恐惧,他突然收手,眼中大现惊恐,口中仓促喝道:“我说过此生永不见你。你既来,我就走!”说着,他猛然收手,身子向后疾跃,头都不回,仿佛不敢看清来人一般,一逃即已逃远。
如此突变,却让满场之人惊呆。
大家再想不到李泽底这般人物,竟会被来人一剑惊走。齐齐凝目向那来人看去,要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愕然地持剑场中,呆呆地立着。
——那正是李浅墨,他心中正迷惑至极。如不是眼见谢衣遇险,他再不敢一剑奔袭向李泽底。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泽底竟会被自己的一剑惊走。
然后,他就看到谢衣。
谢衣望着自己的神色,一半大是温暖,可另有一半,却似带崇敬。那崇敬分明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望着自己身后的人。
李浅墨心中滞了滞,想起了那个看来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肩胛。
然后,他忽望向王子婳:“罗卷托我传话。西州募后,只待他剑诛大虎伥罢,即是归来迎娶你之日。”
第九章 西州募
“我要你娶她。”行至一处小山丘时,李浅墨忽停下步来,脱口喃喃道。
这是去向灞陵的路。
天上的光线正好,金黄黄的。向晚时节,雪正在化,路上泥泞,很不好走。可让李浅墨发愁的并不是这段路,而是自己在一时情怀激动之下,居然代罗卷向王子婳许下的承诺。
这承诺,他拿什么去还?
他脑子中全无对策,只是觉得自己是真心的。唯一想到的情景居然是:自己会拉着罗卷的衣角,像一个小孩儿恳求大人似的,一遍遍,坚定、固执地对罗卷说:“我要你娶她。”
可罗卷凭什么要听他的?
一想到罗卷的拒绝,李浅墨不知怎么,只觉得自己心里说不清地委屈,觉得整个世界亏负了他一般,亏得他想哭。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情形好笑。可是,自己的心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像个孩子呢?
柘柘跟在李浅墨身边默不作声。及至听到李浅墨失神下随口吐出的那一句话,她的一张小脸忍不住偷笑了开来。
哪怕李浅墨自己都不承认,其实他心理有时还就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期盼美好,比如花常开,月常圆。也许,无论罗卷、还是王子婳,都是一个孩子所能遇到的最华灿的人物了。所以他固执地要求他们给他一个美好。
他不能容忍有人会拒绝给他这一分美好。因为那愿望,是在这一切动荡、一切分崩离析的世界中,他无意识地祈求的一场安慰。
灞陵很长。
那是一代帝王的葬所,何况还是一代强汉中一位明君的葬所,它自该拥有如此气势。它依山堆土,横长数百丈。
距它不远,就是灞水。灞水上有桥,名为灞桥。当时人们送别,自长安出发,往往要直送至灞桥。灞陵风雪,灞桥折柳,俱都成了唐人流响千年的独特韵事。
而如今朝廷大开西州募一事,招纳天下草野豪雄的“大野英雄会”,就选址于灞陵。
李浅墨这是第二次来到灞陵。
他到灞上时,正遇夕阳。一轮斜日在灞陵上方缓缓而落,越落越大,它用光影拨弄着世间万物。积累的余冬寒气和残雪正在消融,丝丝渗入泥土,在泥土深处无声地滋养着。
春不远了,只怕一眨眼,就已是绿遍山坡。
远远的灞水在斜阳下,泛着粼粼之波。灞水岸边矗立着几杆大旗,那是覃千河安下的营寨。整个营寨静默无语,却在无语中提醒着人们一个煌煌大唐的存在。
明日,就是朝廷西州募“大野英雄会”的正日了。虎库正堂中,覃千河与李世民的一席对话,即已铺就此次迎纳百川的盛会。
“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唐天子修习的是天子之剑。他不争一刃之短长,要的是以己之长,御天下之短;集天下之所短,更为李唐之长。
他要的是天子之剑一动,匹夫之剑麾集,随其所指,奔其所向,以天下畎亩为给养,天下斗士为虎库,混同四海,拓土开疆。
李浅墨一望之下,看到的正是这般气象。
可接着,他脑中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灞上时的情景。那一夜,大野龙蛇之会,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如许多的江湖草莽:
天下已归唐天子,
大野当还旧龙蛇!
不知怎么,李浅墨想起这么一句,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激荡。
当日的大野龙蛇之会,那该是……七年之前了。
那日,除朱大锤身殒之外,张发陀、陈可凡、窦线娘乃至柳叶军、漫天王、历山飞、高鸡泊、孟海公等诸般人马,诸多弟子,当日英豪,如今安在?
他们如果得知七年之后朝廷于灞上重开大野英雄之会,心中会做何感想?有些输赢,输的不是一时,而是一生。
李浅墨忽觉得有些佩服他那个位居九五的叔叔,在他手下,李唐是一幅渐渐拉开的大幕,那幕下拉开的是属于他的、也属于他天下子民的煌煌盛世。
可为了这幕布的拉开,多少英杰曾拼尽全力,最后却不得不黯然退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亲。
以李浅墨这几年的听闻,父亲也堪称一代英豪。可当年的血色早已遭时间暗淡遗忘。
转瞬的是兴废,而渴切的是堂皇。
他侧眼望了一眼柘柘,心中忽生些许安慰。只见柘柘的小脸已重变回他刚遇到她时的样子,不复是那日他惊见的昭武少女模样。
李浅墨累了,在夕阳中,灞陵原上,和衣眠风,蒙眬睡去。
夜的黑幕像毯子一样压在李浅墨身上。
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透彻。只一个小小的身影伴坐在李浅墨身边,一直地陪伴着。
黑夜里,她在数李浅墨的眉毛。仿佛怕一下子数清了,她用指头蘸在舌上润湿了,又抹在李浅墨的眉毛上,抹了再数。她的指头一次又一次地抚着李浅墨的眉峰,像要铭记住那眉骨的形状。
……大荒野上的落白坡,无所为无可用,他们的相识原在时间之外。
……可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什么,都有尽头。
柘柘悄悄离开时,李浅墨并不知道。
等他醒来,天已黑透。
他高卧于灞陵之上,醒来后,一侧眼,居然满眼见到的都是篝火。
那篝火燃在灞陵四周的平原上,一团一团,仿佛兽的眼,仿佛无数怪兽蹲坐在这黑漆漆的夜里。
天上也黑漆漆的,一颗星都没有。仿佛在他梦中,错过了一场流星的爆放。那些流星,带着天上所有的光焰,全部陨落于野,在这片大野里化作了一团团的篝火,末日般地开放。
那情景当真雄奇瑰丽!
李浅墨愣了一下,凝目望去:这才是真正的大野龙蛇之会!
——幕天席地的,怕不有近千人各聚一团,围着堆篝火,坐待天明。
他们都是为何而来?这里面又有多少的英雄末路?有多少的因为一时激奋,杀人亡命的流刑死罪之徒?有多少当年大野英豪的子弟,人唐以来,入仕无门,所以不惜抛家离土,去远戍于西州?有多少不甘扶犁,只愿执刀的手?
李浅墨这么想着,猛然回首,才发现柘柘不在了。
他不由一惊:这小孩儿,又到哪儿去了?
他不由连忙起身,先在四周搜索了一番,还是不见。他不由担心起来。夜太黑,四周虽有篝火,那篝火的光像是聚拢的,只照得清它们自己,全顾不得别处。
李浅墨吸了一口气,不由闭上眼。
要论起来的话,他们羽门的追踪之术才算称奇天下。师父曾一度封尽他的眼耳,让他修炼一门“天嗅”之法。李浅墨闭眼之后,只见他鼻翼轻轻翕动,四野里的那些春草在泥土下悄悄发芽的气息,冰雪融化后和着土味的气息,篝火上烧烤着的肉类的气息,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中。这气味或疏或密,最后聚如地图。而在他脑中,这气味的地图里,他在寻找着柘柘那独特的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混杂着“阿耆若”花的香气,留在他记忆里。
一时,在他闭着眼闻到的世界里,蜿蜒出一小条弯曲的路。
他循着那路跟踪而去。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存心去感知柘柘的味道。忽然他一停身,因为他突然惊觉:那柘柘的体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少女的气息。
这发现让他不由一愣。可接着,他不愿深想,循着那气味追踪而去。
近千团的篝火燃在大野里。每团篝火旁边坐的都有人。
李浅墨在篝火间隙的黑夜里潜踪行去,耳边不停地听到人们的话语。
有父亲在说:“孩子,这不是你爹我当年的那个时世了。生你那年,还是武德初年,那时天下板荡,谁能想到,最后天下会真的这么快地归于一姓,归于李唐?真后悔从你那么小起就开始教你搏杀的法门。如今,你长大了。这天下却也平靖了。四海之内,网罗密集。这不是一个以手搏杀的时世了。你又不愿带着这身本事终老乡下,那好,朝廷既开西州募,你只好去应募了……看在那边,你闯不闯得下一片天下。”
李浅墨忍不住去偷看那堆篝火边的脸,脸上沟壑纵横的是父亲,脸上被火光映红了的是小伙儿。
他悄悄地经行在这暗夜里。
隔着不远,总能碰到一堆篝火。火边有人在睡,有人枯坐望天,有人窃窃私语。一样的夜晚,不一样的心事。
这篝火旁的人间百态,一时让李浅墨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一堆篝火边,李浅墨却似乎无意间扫见了当年大野龙蛇会时的旧识。
只听一个声音道:“老左,没想你也会来。怎么,也想加入这西州募,给姓李的小子跑个龙套,混个参军干干?”
却听那老左道:“我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说着一叹,“这么些年了,少见有这样的热闹了。我做梦都还时常梦到大刀环的声响。可自己这把身子骨,朽都快朽了。重上沙场?还是省省吧。但能来看看,也还是好的。”
却听先前那人偷笑道:“你只是来看看?我正在这么想着,李唐那帮贼厮鸟,当真这么大方,既往不咎?不会听话上疆场的人都让他们收走,不听话来看热闹的被他们趁势一网打尽,以求天下太平吧?”
他的话在一帮篝火边的人中引起一片热议。
却有一人洪声笑道:“沈老七,怪不得当年你会战败,手底下也尽有几千号子弟,可一夕奔亡,一场硬仗没打就输在了单雄信手里,就是为了你的小肚鸡肠。那姓李的要是跟你一般见识,一样的肚量,谅他现在也坐不得这个天下,怕不跟咱们一样,老身子老骨,要在这野地里,借一堆火取暖,蹭别人的虚热闹呢。”
此语一出,篝火四周一片哄然大笑。
先说话的那个不由讪讪地,骂了声:“滚你奶奶的。老子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单雄信,他是打败了我,可最后还不是押进长安,被那姓李的给宰了?”
李浅墨被别人的话引起了兴趣。一时竟不由放慢脚步,这里听听,那里听听,暂且放慢了急着寻找柘柘的心思。
一堆堆篝火边,说什么的都有。
还有那孤独的人独自燃起一堆火,眉宇间似乎一片凄惶。可能他的人生里已什么都不剩,可映着那堆火,李浅墨还是看出了他的渴望。那是人生已至绝境,却犹有渴欲,犹求一骋的态度。
来这灞陵原上的,原来什么人都有。有弱冠少年,有壮实小伙儿,有真正的杀人亡命之徒,也有当年大野龙蛇们遗留下的子弟。还有遭逢窘境,欲图出塞以杀出一条人生血路的孤独者。
李浅墨只觉得重重的时间、空间,原来都浓缩在这片大野篝火里。
从隋末板荡直到这贞观十六年间这几十年的烽火路,从剑南蓟北到陇右胶东的无数大野荆棘,都集聚在这里。
他情愿一个个篝火地看下去,听人讲起那一段段各自不同的人生往事,挣扎苦闷……如果那样,他也许会终于明了他那个一直所不能明了的“生”。
他又前行了一段,忽听前面的黑影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却听一个人闷闷地道:“妈的,老子要不是被李唐朝廷追杀得实在躲不得了,也真不想来。”
另一个却道:“来了也好,整日东躲西藏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当今天下。不似往常。大碗酒大块肉的爽快都是一时的,马上就会让你不爽快。要我说,老乌你当初就不该霸占那个曲寡妇,占了便宜也就罢了,还打断别人小叔的一条腿,公然搬去人家那里,连带害了她那孩子的性命。你这脾气,也只好往西州去走走,那里地广人稀,又是异族,欺欺当地百姓,只怕多少还有军中护着。再这么在这地界混下去,迟早要下狱。”
先前那一人道:“杀了她孩子又怎样,谁让他爹死了他还想拦着我找他娘?当时我只两只手一撕,那小家伙就劈成了两半。”
他大笑起来,可接着叹道“只可惜曲寡妇那身白生生的肉……”他说到这儿似乎又起淫念,“自从那孩子死了,就算挡不住我,再遭我强迫,都从头到尾哭哭啼啼的……妈的,让人一听就觉晦气。最后居然还敢去官府告我!”
李浅墨听得心中早已一怒。
原来大野龙蛇中还有这样的王八蛋!借着朝廷特赦,居然想就着西州募之机卸去一身冤债。
他正怒得心中火气乱蹿,却听旷野中忽传来一声惨号。
这一声惨号极为凄厉,似是临将毙命,一时却不致立时咽气的鬼叫。
那惨号声太过惊人,四周只见一堆堆篝火边,人影憧憧地站起。
人人均有顾忌,大多人不愿惹事,只有极少人靠前去看。
却听有人惊叫道:“是吕梦熊!他居然给人一剑料理了!”
——吕梦熊似乎名头颇响,四周响起一片惊叹。
只听空中隐隐划过一声短笑,一声即隐,分明那出手之人已逸出好远。
却听有人喃喃道:“报应,报应!”
另有人问道“他得罪了谁?居然会在这里,有人不顾惹怒天策府卫就出手,还一出手就杀了他?”
只听一个老人喃喃道:“山西龚家堡一门三十一口的命案,从老到幼,无一幸免。连没满月的孩子也不放过,他这也算报应不爽。”
李浅墨所在之处距那出事地不远。
却听那边有人看了伤口,脱口就道:“尺蠖剑……”
旁边人道:“是罗卷?”
那人一点头:“正是罗卷!”
却有一人全身缟素,忽一头扑到那边的篝火边。那是一个少妇,好有三十许。她俯身看了一眼那尸首,忽就地一跪,望向空中道:“恩公好走!小女子多谢恩公,此后日日焚香,只祈恩公康健!”
说着她扑到那尸体上,拳打脚踹,边哭边嘶喊道:“你以为,来了这西州募就可逃得报应?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这算什么朝廷,还大赦流死亡匿之徒!爹啊,娘啊!我龚家上下人等,在天之灵,你们现在终可以闭眼了。”
这时只听得数骑蹄声,疾快地奔来。人们一时四散。
因为接着,另有一大片蹄响出动,那分明是天策府护翼已然发动,要拿办敢搅朝廷盛事的杀手。
李浅墨只觉胸中情怀一阵激荡,趁着混乱,就着黑,竟一言不发,已自出手。他一出手,就用上了自己平生从未想过会用的“分筋错骨,屏息闭胎”之术。
他出手是冲刚才偷听到他们说话的那两个人。那“老乌”不防备之下,被李浅墨兜头盖脸地,就借他身下的毡子把他盖住。那人双肩被制,李浅墨出手极快,一路疾点,闭了他的气海,也就此废了他的功夫。
李浅墨得手之后,拔步即走。他没想到自己平生头一次伤人致残,竟用的是偷袭。可干过之后,心中只觉畅快!
这时方听柘柘郑重道:“我找到他了。”
木魅本还待打趣她说的到底是哪个“他”,见柘柘一脸郑重,一时也不敢打趣了,望着柘柘,等她的下文。
柘柘顿了顿,方又开口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只听到一声低叫,木魅身子晃了晃,然后暗处里又有身影一闪,那个魉魉终于跳出来了。
那魉魉身形娇弱,腰如尺素,脸上氤氲着,却看不清,整个人一眼望去,总觉得像看到的是两个重影。那两个影子时分时合,让人弄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哪个影子是真的。
李浅墨吃惊之下,只觉得那像是“分光术”。分光术是一种魅族身法,可让人现出的影子总像在颤,所以让人感觉影儿重重。
那可是极高明的幻术!
可——大师兄是谁?李浅墨愣了愣。
这几天柘柘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好像没见过什么人吧?
可他被林中那三个女子已晃得目眩神迷,再也无暇细想。
一截小小的蜡烛,照得柘柘、木姊与那个刚出来的魉魉个个如妖似魅。那蜡烛的光晕昏黄,让李浅墨陡然想到了罗卷提起过的“泉下”一词,据说山魈就是出自那一脉。那门派原名似乎不是汉文,叫什么“底诃离”,就是“泉下”的意思。
李浅墨今日见到,才算明白为什么她们会叫“泉下”一脉。
却听木魅颤声问道:“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
只听柘柘叹道:“他……起码有一半已真的形如鬼魅了。”
木魅的身子又一颤。然后柘柘低声道:“不过,他还是做完了他该做的。”木魅的身子晃了晃:“不可能。”
似乎那大师兄身负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柘柘已伸手在自己颈下掏着,她掏出了个什么,因为背着光,李浅墨也看不到。
只听木魅低声叫道:“啊!居然真找到了!”
然后只见她额手称庆,说了句西域话,仍然激动不已,身子忽窜向那野桃后面,绕树疾转。那株野桃,被她转得,幻术施为之下,竟似在夜色里开出了满树的花。
好容易她才抑制住激动,动情地对柘柘道:“这下,咱们复国有望了。”
可柘柘声音忽然惨淡,她脸上全无兴奋之色,反用西域话冲木魅说了一大通话。
那声音时而低柔,时而高昂。悲凄处,单只音调,就似要催人泪下。可惜李浅墨一句也听不懂。
随着她的叙述,那位木魅与那个魉魉也越来越沉静,魉魉的脸上都像有泪流了下来,在她分光之术下,那泪珠幻成一片迷离,竟哭得如晓露满坡。
只见到木魅的脸色越来越暗,最后,那脸色直如槁木死灰一般。
柘柘似明白她的感受,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裾,似想安慰于她。
只听那木魅惨然道“看来,他是回不了家了。”说着,她仰天而叹,“这些年,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的。当真是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谁想,还是永世无法超生,这一世,注定钉在了望乡台上。”
一时,几个女子同向西方望去。那西边,黑沉沉的全是夜。
她们似乎同想起故国之思,猛地,一人唱,其余和,竟用李浅墨全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一首声调缓缓的歌。
那歌声,因为简单,所以更加悲哀。李浅墨虽听不懂,心底也觉得苍凉起来。
半晌,才听柘柘道:“我找你们来,不光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
她抬头望向西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王子算得不错。这一行,我不只找到了大师哥,还看到了郁华袍。”
木魅与魉魉几乎同声惊呼。木魅的目光疑问似的盯在了柘柘身上。
柘柘摇了摇头:“可惜,我没能拿到,那袍子已分成三块,被响马中人和天下五姓的卢郑两家抢走了。”
木魅的神色便一暗。
却听柘柘道:“但我凭着我的‘天孙锦’之力,在脑中刻丝为画,生生记下了那上面的图案。为此我功力已经大损,记虽记下了,却一个人再怎么也画不出来。那张图,极为复杂,单只看着,就让人眼晕的。所以我才要你们两个人助力。”
魉魉与木魅对望了一眼。
不用说话,她们似已心灵相通。
只见魉魉身子一颤,忽搭手到柘柘肩上。她与那木魅同时伸手,轻轻解开了柘柘的头发。
李浅墨没有想到,柘柘藏于一头乱发下的头发居然有那么长。
三个女子,各自解辫。然后,她们竟将彼此发辫结在一起。
那长长的发辫,把她们彼此连结了起来。
柘柘忽然瞑目而坐。木魅仰头向天,她的身上发散出五彩香气,那香气里夹杂着果实的气味。而魉魉的身形晃动着,她的分光术施为已近极致,整个人看着都快分成两个了,但又慢慢重合,只是重合起来的那个影子更是虚的。
她们三个女子或坐或立。
李浅墨情知她们一定在施行着什么秘术,要挖出柘柘刻在脑海里的那张图来。他不愿窥人隐私,想了下,悄然退走。
可他边退时还边不由想着,这几个女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们口中的小王子又是谁人?而柘柘,她到底是谁?
覃千河的帐中,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脸罩面具,不言不动。
帐内有一个下属正站着禀告适才的军情。覃千河席坐于案前静静地听着,到最后只问了一声:“伤口你看过了?”那下属一点头。
“确是罗卷?”
那下属更肯定地点头。
覃千河淡淡一笑:“那你们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他转望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虎伥兄,看来罗卷杀你之心极炽。”他笑了一笑,“不过,你若肯坦言相告郁华袍与胭脂钱之密,我覃千河凭这个名字担保,罗卷决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
那戴着面具的人居然是大虎伥。
那个下属这时已转身离帐。只听虎伥说道:“你杀了罗卷后,我自会坦言相告。”覃千河的目光一垂,叹了口气道:“虎伥兄,我怎么说你都不了解呢?”
“我不能轻易答应你去杀谁。这已与十几年前的形势大不相同。朝廷既立,自有它的法度。这不比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争鼎逐鹿的年代了。那时为争天下,可以杀得血流遍野。但当初的争杀,不正是为了此日的不杀?如今圣上在位,你叫我怎么可以轻易答应你杀哪一个人呢?”他为人气度极为宁和,这时只是耐心已极地相告。
“可如果你能告知我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秘密,我确保,罗卷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的。”覃千河缓缓道来,语气不急不躁。
因为他知道,在罗卷的追杀下,大虎伥除了托庇于天策府卫,普天之下,只怕再无可避之所。
却见大虎伥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脸隐于一张面具之下,只闻笑声,不见笑容,把他整个人显得更为诡异。
覃千河一抬头。
只听大虎伥淡淡道:“看来我们是谈不成了。不过你不答应,自有人会答应。”
覃千河目光一聚,他自然知道大虎伥为人精明狡谲,要看穿他是不是在故布迷阵。
可大虎伥只是冷冷地:“你不用不信。我今天来,也知道你最终还是不会答应。好在,凭着这段隐秘,我找得到会答应的人。”
覃千河望着大虎伥,脑中念头疾转。他在想,是谁?明知天策府卫已然插手,还敢从自己的虎口夺食?
却见大虎伥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物事。
——那是一个虎符。
这本是军中信物,他从何得来?
那虎符却是青金石雕就,覃千河看着眉毛不由一跳:“侯君集?”
他本该想到,除了侯君集,还有谁敢在他天策府护翼手下抢人?
却听大虎伥笑道:“不错,今天来,我就是代侯将军知会于你:谢谢覃统领代为操心。这西州之募,本是为他招集人马,倒劳天策府卫操心了,他心中感激不尽。而明日,罗卷若来,自会有他出面,派人来料理定。”
“而且侯将军还说,前来观望西州募之人,俱是当年大野龙蛇之属。机会难得,如再放他们回去,必为动荡之源。所以明日,不管是应募的还是没应募的,但凡来的,哪怕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他也要一总照单全收了。”
说完,他起身行了一礼,掀帘即走。
覃千河望着他的背影,很久一动未动,更没有起身相送。
侯君集,却是李世民手下名将。他从年少时起就入秦王府,为人果毅,却生性偏狭,而用兵之术,妙通鬼神。朝廷当年征吐谷浑,伐吐蕃之战,他俱曾参与,且一战成名。
贞观一十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反叛,为讨不臣之国,李世民就任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千里征讨。当时麴文泰听说侯君集要来讨伐自己,还曾笑对左右道:“唐距我七千余里,中间俱是沙碛之地。又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商之人,百无一至,大军岂能到达?即使兵临我城下,一旬之后,他们自然食尽兵溃,那时看我俘虏他!”
可侯君集兵次碛口,再进柳营,逼得麴文泰忧病而死。而侯君集大军一鼓作气,拔城灭国,从此征服高昌,连承诺护卫高昌的西突厥都驰援不及。
此时,侯君集虽勒石记功,班师而回,但他是好大喜功之人,朝廷既要于西州建镇,他早已把西州视同自己的辖地,所以西州募之事,天策府插手,他已不悦。大虎伥身为昭武九姓之人,通晓西域民俗,为得此人,侯君集自会不惜与天策府反目。
覃千河不由叹了一口气。他本不是脾气暴躁之辈,近年随着功力日深,气宇更加宁定。他倒不是一定要与侯君集争功,而是想起当年的一段隐情。当今圣上李世民极为喜爱侯君集,因他用兵有道,特命他跟李靖修习兵法。
没想,三数月后,侯君集即上奏:“李靖要反!”李世民不由暗惊,问道:“卿有何证据?”侯君集道:“陛下命李靖教臣兵法,可一到幽微深奥处,他即隐瞒,其人必有反意。”
李世民为此还专门责怪过李靖。可李靖却道:“是侯君集欲反!如今四海无事,如有战事,不过是征讨四夷。而以臣所教君集之术,如此征讨,已绰有余裕。”
李世民只有一笑而罢。
可覃千河一念及此,想到:以侯君集之行事为人,虽有能为,却忌刻偏急,好大喜功,如再放纵之,他日怎保得不生异志?
第十章 尺蠖剑
辕门之外,正张着一张虎榜。
一清早,就有上千的大野豪雄们在天策府卫的辕门之前看那张榜单。榜单上详列了细则,大体言之,不过是“但有一技之长,不令湮没草野……”,“一入西州报效,过往之咎不责……”,以及开出的种种优惠条件。
而辕门之外,特设了一个方场,其间多放置石鼓石锁,那是用来较力的。更有一个摸星门,高约丈二,上悬数灯,有一跃可摸者,即得录用;另外还有“踢斗”、“拖山”、“策马”之类的考较,这些不过是针对大野中一般子弟应募军中斥侯之用。
只见那个场子,颇为热闹,不少年轻子弟脱了衣服,赤膊上阵,汗水沁在光滑的皮肤上,刚升起的阳光照着一个个年轻健壮的身体,舞枪弄锁,肢干夭矫,煞是好看。
而辕门之下,虽聚了不少人,但这里却是静悄悄的。因为,一入此门,招募的场子却是专为斥侯帅、虎骑统领之类能统领一支人马的专才所设。职位既高,标准亦严,当然应者寥寥。
那辕门之下设置的三个石锁更是大得骇人,最小的怕也有二百余斤。且要过关,并非仅举起即可,还要将之玩弄于股掌之上。若想随意舞动,真不知该有多大的力气。
一时,只有几个年少子弟走上前去,或搬弄那门下特制石锁,或试着摸那高达两丈余的所悬之灯,可惜力有未逮,终不免赧然退下。
然后只见满场安静,再无人上前尝试。却听一人忽嗤声道:“李唐的人也恁小气,竟把我们当猴子耍呢!这般舞石弄锁的,招的可是跑解马的班子?”一时人人侧目,却见那发声之人已越众而出。众人一看,却是个短小精干的汉子。他短衣打扮,身量不高,满脸风尘,腰间却缠着一杆藤枪。
这时他扫了眼那石锁,冷眼相觑,嗤声道:“家伙是够大,不知我提不提得起?”说着,他走上前去,伸出一臂,用力把那最小的石锁一举,脸上一时涨个通红。举是举起来了,却舞之不动。
他并不以此为惭,手一放,那石锁轰然落地,却见他一拍腰上所缠之枪,那枪夭矫而出,长达丈许,他双手执柄,就把那枪满满地一抡。那枪身本是古藤浸油、百炼制成,只见空中一轮枪影横扫,这一枪砸下,那石锁当即被他这一枪砸了个粉碎!
只听他朗声一笑:“阵前军中,却是谁会站着不动,光跟你比力气?”说着,他冲那辕门一叫,“是爷们儿,要玩,就玩点真格的。别光考量我们,你们也出来比划比划。要考量,我还要考量考量你们是不是配得上招我呢!”说着,他长枪一抖,人已跃到空中,伸枪一打,已打灭了那高处所悬之灯。
灯上的红绸一爆,粉碎成片,一片片红绸漫天飘落,有一两片正落在那短小汉子的身上。这一点披红挂彩,却并不显得滑稽,倒似把他整个人点燃了一般,场中一时满是英风爽气。
辕门之内,两侧正站着天策府的护翼们。
一时他们也不由人人耸动。要知得入天策府卫,俱非庸才。可这时见了这持枪汉子的功力身手,他们也不由暗暗心惊。
那汉子拖枪立在辕门之外,冷眼向内望去。
天策府的护翼一时无人应声,只为那些护卫中无人自量能有如此身手。却听门内不远处的营帐中有一人喝道:“好身手!”说着,那人步出帐外。
他定睛一望,方才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柳叶军中的耿兄,以耿兄之能,何须再试?果然是我们小气了。”说着,他已走到辕门之前,伸臂延客。
那位短小的汉子名叫耿直,正是当年柳叶军中人物。这时虽见主人肃客,却站着动也不动。
帐中行出来的那人身着参将的服饰,见状不由略微一愣。
但他一愣之后,即已明白,朗笑道:“没错,我倒忘了,耿兄是还要掂量掂量我们的。”说着,一伸手,帐下已有两名小校抬过他的长枪来。
却见那把长枪乌黑亮泽。那人并不回头,随手取过长枪,行出辕门之外,冲着那余下的两个石锁笑道:“耿兄既嫌这东西狼亢可气,又留之何用?”
说着,他弓步沉腰,一柄镔铁长枪猛地刺出,直取石锁下方,然后一挑,那石锁已被他挑起飞出。
然后他第二枪疾刺,挑飞了第二把石锁。
一时只见两枚硕大的石锁当空飞去,人群中不由爆出了一声彩。那两枚石锁后面的追赶着前面的,追上了在空中一碰,一时轰然落地。只听那人笑道:“小弟是覃统领帐下参将木沉香,不知这下耿兄可愿意入门了?”
那耿直与他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有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耿直一收藤枪,已将之缠入腰间。他走向门内,行过木沉香身畔时,不由温颜一笑:“帐下之人尚如此,覃千河真不知会是何等角色。”那木沉香也冲他一笑。耿直并不停留,就此步入。木沉香却拖枪冲辕门外的诸人道:“咱们且破了这些蠢规矩。有哪位愿意露上一手,可令小弟佩服的,即请入内。”他一语喝完。一时却无人应声。
静了一下,方听一人笑道:“我来。”那人人未至,声先至。而接着飞来的,居然是适才已被木沉香挑飞的两把石锁。那两把石锁极为硕大,这时已磕碰得边角破碎,这时被人一掷,居然轻如无物,划起了好大一阵破空之声,直砸向辕门正中。
掷锁的人就跟在石锁后面,他身材壮大,紫色脸庞,浓眉大目,极为剽悍。木沉香一望即已认出,叫了声:“铁棠兄……”他一声未完,却忽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后发先至,竟超过了铁棠,接着又赶上了那两枚石锁,却在那两把凌空飞掷、声威赫赫的硕大石锁间那细窄的中缝内,硬生生钻了过来。当真惊险已极。
那人一晃即已入了辕门。木沉香和那大汉铁棠一见那少年身法,都不由面上一愕。
——这手如云泻地的身法也当真惊人!
掷锁的铁棠这时已经跟近,那两把石锁再度轰然落地。铁棠抬脸冲木沉香就问了一声:“来的可是罗卷?”
木沉香却摇摇头。那人远比罗卷少年。
可他也没拦,任由那少年跃入辕门之内。
那少年一入辕门,就直冲那后面搭起的擂台而去。
适才那穿石锁而入的少年正是李浅墨。
他既答应了王子婳,这大野英雄会,却是不能不来了。
因为他情知,要找罗卷,必须先找到虎伥。
大虎伥想来躲避罗卷已躲了很久。可依现在的形势,李浅墨猜想:大野英雄会既开,虎伥只怕就不会再躲避罗卷了。
这场盛会,大虎伥一定会现身!
因为他现在已有庇护。
他现身之后,正好引出罗卷,到时,也正好借天策府三位护翼统领之力,就此除掉罗卷这个心腹大患。
李浅墨的眉头一时不由皱了起来。
自从那日见了楠夫人之后,李浅墨就觉得,大虎伥这人,不只罗卷要杀,自己如遇上,也要杀之!
可问题是:怎么杀?
毕竟无论是谁,只要能借得覃千河、许灞与袁天罡之力,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人能动得了他一根毫毛。
李浅墨望着那方擂台,心下却在筹算着彼此实力,一时不由大是担心起来。
——如果自己是罗卷,自己该会怎么办呢?
——也许,自己会早早到来,一来,就坐在那辕门之畔,说上一句:“凡人皆可入,大虎伥不得!”
不知怎么,他极不情愿罗卷开罪于天策府护翼。
可依他的想象,罗卷又不可能不来。他一念及此,心中就忍不住一阵激动。
忽听得身后门口,一阵骚乱之声传来。李浅墨一回头,却见有人刚露了一手,得了木沉香的赞许,方入得辕门,身后却响起一片鼓噪之声。
听那鼓噪声,却是那人的仇家来了。
只听得木沉香沉声喝道:“一入此门,江湖恩怨两断。如再寻仇,那是与朝廷为难了!”
他拖枪而立,正挡在门口。
那寻仇的人对天策府也深为忌惮,一时不由踌躇不前。
李浅墨见此情形,心里不由暗叹:大虎伥若已入此门,罗卷纵来,只怕也无可奈何!
可——只要大虎伥前来,罗卷又如何会不来?
却听身边忽有人道:“小哥儿,怎么面生得紧,你却是从哪儿来的?”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正是适才柳叶军的耿直在冲自己说话。
他不惯与人交谈,脸上先是一红。他不想回答,一时也说不出模棱两可的话,就只是笑了笑。
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边早已站了三五个人。
这里本在那擂台下面,那擂台,高可七尺,那几人似乎都对自己兴趣颇浓,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见到这架势,李浅墨脸上一时不由得更红了。
只听耿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本来我也不该轻易动问小哥儿的出身来历,只是适才见到小哥儿的身法甚为眼熟,所以忍不住想打听一下。”
说着,他一笑:“如果小哥儿正如我所猜的,是那人的弟子。不知可知道,就在我们柳叶军中,却正有个小女孩儿,年方及笄,花容无双,手底下的功夫也颇过得去。论年纪,本来是时候寻门亲事了,可因为她自小时见过一个人,所以就一直吵着,说此生此世,非那个人的弟子不嫁。”
李浅墨先还静静地听着,心里盘算:他说的可是肩胛?
可听到最后一句,倒似明了了,那人说的一定是肩胛。但接着,脸上一时不由扯着耳根地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却是更多的大野英豪们想来都露了手让木沉香看得过去的功夫,拥了进来,一时就进来了好有三五十许。
本已不方便说话,耿直却略不在意,只听他笑道:“现在怕来不及说了,等比罢擂台,小哥儿你可别慌着先走。我跟你保证,她长得绝对让人满意。到时,我再跟小哥儿好好地一叙。”
说着,他忽探身靠前,冲李浅墨耳边低声道:“估摸着我猜得不会错,我可以先告诉你那女孩儿的名字。”
“她叫——耿鹿儿。”
李浅墨只觉得被他捉弄得,心头直如一头小鹿在撞,没想那女孩儿就名叫耿鹿儿。他在心底念了一声,却也觉得好听。一抬眼,正看到耿直那含笑带逗的眼,不由更是心慌。
好在,这时只听得锣声一响,擂台上有人叫道:“时候到了。”
李浅墨几乎忍不住感谢地望向那擂台之上。
只见那粗木搭就的台子上,正有一名虞侯手执一锣,看着东方日影,向门口喝道:“闭门。”
一阵挪动铁蒺藜的声音传来,想来是木沉香命令手下闭门了。
此时,擂台之上,却有三人升座。
一个生得长脸方颚,略有髭髯,神色凝练。他腰佩一剑,剑长过膝,想来就是号称“阅尽千剑”的覃千河了。
他是今日主事之人,在正当中一张椅子上坐了。
擂台左右两侧还各有一把椅子,椅子上落坐的,一个星冠羽衣,想来就是传说中的袁天罡;另一个一脸虬髯,当是许灞。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三个人。
他不由仔细打量去,却越看越是心惊:覃千河凝练洞达,袁天罡神形脱略,而许灞,人如其名,不言不动,身上也有种灞水奔流的气势。
就是师父前来,不知当不当得这几人合击之力!
却见那司仪之人冲他三人各行了一礼,方冲台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台下群豪一愣,没想一开头,居然宣讲的就是圣旨!
覃千河,许灞,袁天罡三人同时站了起来。
而擂台之下,更是响起一片声响。
——那是天策府卫的侍卫们一齐跪倒的声音。数百人齐刷刷地跪下,这仪式想来他们久已见惯。李浅墨怔怔望着这般凝重的礼仪,目光不由扫向场中的大野群豪们。
却见他们也都是一愣。台上那司仪念得声音越是雅正庄重,那声音后面裹挟的,却似有一整个大唐的堂皇制度,那是庙堂九重、垂拱端居的一代帝王治下,君君臣臣的谨严礼法。
台下的大野群豪们好有三五十人,这时他们面面相觑,似是惊讶于这突然到来的“圣谕”。
见到那么多人跪下了,大野群豪中渐渐有人也开始站不住。
迟疑了下,终于是有人慢慢地屈膝,最终跪了下去。
然后,一开了头,就不断地有人在那圣旨的宣读声中跪下来。
立着的人越来越少,眼见跪下的已经过半——都是当年的大野龙蛇,无拘无束的日子过惯了的。李浅墨一时不由好奇地望向他们的脸色,却见那些人,一个个神色凝重。可那凝重中露出的仓皇,却怕是他们一生中少有的。
李浅墨心中轰鸣: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了他叔叔一手开创的伟业。原来,这就是唐!
那煌煌如日之初举,日渐繁盛的大唐。
可那些汉子们的脸色,却让他心中陡起荒凉之感。
他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当真是……荒而唐之,唐而荒之。
不错,就是那种又荒凉又堂皇的异样之感。那感觉,如同看到了当年野火焚烧的大野荆棘,终于无可挽回凋落伏地,一个个枝丫横生的生命,就那么开始规规整整地装入了一个既定的笼子里。
李浅墨一时荒凉四望,只觉得,这人世,第一次在他心目中呈现出如此荒唐的异象:那是一面堂皇着、一面萎落着又一面荒凉着、一面堂皇着的错愕难明的历史画卷。他不由略略闭了一下眼……等再睁开时,却见圣旨声中,还站着的人,连上自己,已不到十个。
他看向那些大野豪雄的脸色,却奇怪发觉:倒是那些终于跪倒的,一个个面色重归于平静,像卸下了一副担子,又稳当当地准备担上另一副担子时那种宁定的心情;而那些犹挺立没跪的,脸上的神色,却惨淡中掩饰不住仓皇与悲凉……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面,李浅墨像看到铅沉沉的厚暮中,那苍凉的落日;同时也像看到那浓密密的彤云中,涌出的朝阳。
他说不清心底的感受,只觉得,在这四海一、九州同的盛世里,感到了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感受到的凄凉。
耿直却似明白了他的所想。
那短小汉子似乎没想那么多,或者已经想透了,这时冲李浅墨眨眼一笑,然后,半庄半谐地,仿佛顺从又仿佛自嘲地,单屈一膝,单腿虚虚地跪了下去。
他跪下的那只膝盖,也半就不就的,其实并未贴地。表面上看,那姿势也还过得去,可李浅墨见到他眼中神色,一时只觉得那架势,真不知他是俯就了,还是正打算逃跑着。他到底年少,心底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
只见耿直冲他又夹了一下眼,笑着低声道:“你没见过这场面。当年,我在王世充手底下干过,这场面也是常有的。其实,没什么稀奇,不过一会儿,也就完了的。”
……果然,那圣旨不长。
……好在,那圣旨不长。
等它念完时,不只台下,连台上覃千河三人,似乎都略略舒了一口气。
一直站着没跪的几个大野豪雄这时不由紧紧地向台上盯去。
好在覃千河似乎对方才大家的心思视若无睹,也不追究那些未跪者,只听他开声道:“今日,在下代朝廷举办西州之募,特聘天下大野英才,现征招西州斥侯帅一名,虎牙都尉一名,果毅参军……”以下说的都是拟招募的职缺。
然后,只听他又道:“当然,如有特异专才,因人设职,也未尝不可。当今圣人在上,但求野无遗才……”
李浅墨不知怎么,思绪一时岔了开去:野无遗才,这似乎是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追求的治世了。可若真野无遗才,那岂非朝廷臃肿,四野荒凉,强干弱枝,天下懵懂……尽多的人才,尽都充斥于长安,而那荒凉四野,却将奈何?
耳边还是覃千河干练宁定的声音。
只听他道:“……咱们行伍之人。也就不必赘言了。接着,就请各位豪杰到擂上来比划比划。各显下平生绝技,兼报下履历籍贯,我与许兄、袁兄……”他冲那两位方向略点头致意了下,“……当竭己菲薄之识,共同评定,以求才当其职。”
说着,他一挥手,擂台之上,那司仪之人已退,留出一大片空地来。
一时,李浅墨只见那些大野豪雄们犹豫了会儿,终于有人一跃而上。
那人上得台来,先冲台下诸人抱拳一礼,然后,更不多话,打起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来。李浅墨性耽于武,不由仔细看去……
直到,那人一套拳打罢,报了一串简短的履历,有书记记录在案。覃千河冲他略微点头,与袁天罡、许灞三人互望了一眼,各自用笔记下了些什么,接着就另有一人上台。
李浅墨不关心他们的评定,一心只看上台的人各施绝学,献技时露出的种种功夫身法,心里不由感叹:师父说得不错,大野之中,藏龙卧虎,当真各有各的法门,也各有各的妙用,倒真说不得谁可以技压四方。
他正看得入迷,却听身后忽传来一片躁响,那是十几匹马的马蹄一起发出的疾踏声响,乱雨打篷似的,怕是只有战马才能奔驰得出这般的威风凛凛。
转眼之间,那十几匹马已奔至辕门,门口的侍卫方待阻拦,却听马上人喝道:“紧急军务!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将军麾下!”
说着,他们并不停马,居然马跃蒺藜,一冲而入。
擂台之下,一时人人回望。只见得那十几匹骏马个个雄壮,风驰电掣般,一眨眼即已飞驰到擂台之下。
那十几名骑士齐齐勒马,马儿被缰绳拉得人立而起,却有一人从马上腾身而起,转眼已落到擂台之上。
那跃上擂台的人却怪,头上罩了一个银色的面具,面具上绘出了一个笑纹,不知怎么,那笑纹让人看了直觉心里古怪得不舒坦,像那笑后面藏着冰冷冷的牙,咬噬似的等着择人而噬。
李浅墨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大虎伥!
他直觉地感到那来的人就是他。
——他、终于还是来了!
却见那十几匹马上的骑士也个个都戴着副狰狞的面具,俱是金属所制,日光下发出一片冷冷的光。
李浅墨只听身边的耿直低语了声:“貔貅……”
李浅墨疑惑地望向耿直,只听耿直冲他低声解释道:“是侯君集帐下的貔貅卫,他们俱头罩面具,据说阵前军中,十分凶悍猖狂。”
立在擂台上的那人并未说话,却是擂台下方马上的一个貔貅营统领样的人物冲台上抱拳一礼道:“覃大人,闻得天策府另开西州募大野英雄之会,小弟奉侯将军之命,特护送虎伥兄前来应募。”
——原来朝廷的西州募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兵部尚书侯君集主持的普通士兵的招募;另一部分就是天策府覃千河主持的大野英雄会,专为招纳普天下的大野英豪。
侯君集其人独揽大权已惯,当然见不得天策府卫插手他自认为本属于他的事务。
要知,去年高昌国就是他以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的职衔带领三军打下来的,岂容他人分夺自己的权力?但天策府经办此事,却是得到了李世民的首肯,侯君集虽心下不服,明面上也不好如何的。
如今,他特命麾下护送虎伥来此,分明是要借应募之名,掩尽天策府卫的风头。
覃千河已经站起,冲那貔貅营统领一点头。
却听那统领道:“我们专程护送虎伥兄前来应募西州镇军中果毅先锋一职。侯将军对他极为敬重。都是军中兄弟,客套累赘的话也不用说了。”
说着,他一侧头,冲着擂台下的大野群豪们朗声道:“如有人也欲争夺此职,那就即请上台,都是男儿汉大丈夫,也不用婆婆妈妈,尽可跟虎伥兄手底下见真章。”
大虎伥想来已说动侯君集全力相助他了。李浅墨向擂台上一望,却见他戴着银色的面具,立在台上,睥睨自豪,心下就忍不住一怒。
只听身边耿直低声喃喃道:“妈的,我不稀罕那什么果毅先锋,但看到他这么嚣张却气不顺。”
一时,果有人想争夺那果毅先锋一职,跃上台来。
从开擂到现在,不过是各人自演绝学,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交手。
大虎伥功力果非等闲,不过数十招,就逼得那人脱刀落擂。李浅墨心中只觉得一阵突突地跳,他的手心都在出汗,眼盯着台上的大虎伥,心里想起的却是那夜在新丰见到的楠夫人,她汗湿的脸颊上粘着发,守在烧成焦炭的丈夫床前,手执一刃……那空废此生、拼煞此生的神情,激得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上台去。
台下的大野群豪见到虎伥如此身手,又如此声势,都久知他的声名,一时也无人再跃到台上去。
却见那大虎伥在台上负手望天,自负已甚。
台下,却有那貔貅营统领代他问道:“再无人上台了吗?”
一时无人应答。
却听那人又再问道:“可是无人上台?”
依旧无人应答。
却见那貔貅营首领朗声一笑:“我最后再问一次,如无人上台,这果毅先锋一职,可就是虎伥兄的了。”
然后,只见他横眼四扫,威风赫赫。
蓦地,他突喊了一声:“罗卷,你不来了吗?”
——这是一个圈套!
连涉世不深的李浅墨也感到,这是一个圈套。
他发觉自己小觑了那大虎伥。原来,他不只借势可得覃千河、袁天罡、许灞天策府护翼三大统领的庇护,还带来了侯君集手下的貔貅营!
他分明是估准了罗卷的脾气,就要借着罗卷的傲气,好逼他出场。
可罗卷但凡一出场,要诛杀大虎伥……那、惹动的可就不只一个大虎伥。天策府护翼与侯君集的貔貅营联手之下,这天下,真不知还有谁能逃得过去!
——不要来!
李浅墨在心中叫道。
——罗卷不能来!
可他知道以罗卷的傲气,又如何威吓得他不出来?
自己是听过罗卷那夜说的话的,祁连山中寨厅外偷窥,他想来已心许过那英风飒爽的屈死的叶旎。
无论如何,他都会还她一个公道。
罗卷一诺,哪怕未发一言,以他的骄傲,如何会被威逼得不敢现身?
——可眼前这局势……眼前这局势!
李浅墨心中一叹,这是天策府的营寨,四周天策府卫环伺,大虎伥独立台上,可台上还有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台下就是貔貅营的高手虎视眈眈着,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完美的围杀圈套。
——忽听得有一声嗤笑入耳。
那声音,却似传自天上。
就在天上,只听得两只竹哨忽尖声锐响。
李浅墨不由仰望空中。
不只是他,场中人几乎人人仰望空中。
却见一天熹微晨光下,那蔚蓝的天上,虎帐上空,正飞过一只硕大的风筝。
那风筝飞得如此之高,如翱游九天之鹞。可那风筝又异常的大,微暖的晨光托着它的羽翼。那风筝之下,似是绑着什么,细看,却是人形。
——难道,那风筝竟真的可托载起一个人?
那嗤笑之声就似来自风筝之上,也不知是竹哨的响声还是风筝上的人发出的。它们就这么翱游于九天,绕着擂台上空盘旋着。
覃千河、许灞与袁天罡一时不约而同地站起。
擂台下的,无论大野豪雄们,还是天策府的护卫,再连带那貔貅营来的铁骑,包括大虎伥,同时仰首!
却见那风筝忽然疾转直下,一个俯冲,一头栽了下来。
李浅墨看得一颗心已吊到喉咙眼里。他没想到罗卷竟会是如此出场!
不知怎么,他脑中还得空想起初见罗卷那夜,他在夜空里放起的那只冰做的风筝。那风筝剔透薄脆,他竟如此地爱那风筝。
他手心里已捏了一把汗。可另一手探入袖中,已摸住肩胛留给自己的那把长不足尺半的吟者剑!
这时,那风筝直冲而下。
转眼已到擂台上高不及三丈高处,突然就一爆!
它居然炸了,炸得满天红屑,还夹杂着金纸,只见擂台上空,一时漫天的描金红纸屑。风筝上绑的原来是爆竹。那爆竹如此大,裹成了个人形。就在人人以为罗卷缚在那风筝之上,因此全神戒备时,它突然爆了。
然后擂台之侧,一剑为那爆竹声所掩,已蜿蜒而入。
形如尺蠖,矫似游龙!
这一剑出其不意,一闪间,已直刺到擂台之上。
然后,只见大虎伥忽然抚胸,仓皇而退。
他退着,那一剑却紧跟着,如附骨之蛆,不离不弃。
虎伥只怕此时才知道,自己招惹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心中只怕也有一丝后悔,一张银色面具上的笑,这时看着,似对他自己反讽似的笑。那剑盯着他的胸前,剑后面的人,正是罗卷。
覃千河大怒!
不只他大怒,连袁天罡、许灞都同时大怒!他们都是什么人?
这时,却感到,自己是被罗卷这厮给耍了!
他三人不约而同,同时出手。
覃千可出手前喉中发出一声低啸,他手按腰间的“千河剑”,那啸声有若溪鸣山涧,水嘶龙门。
而袁天罡出手时,双手陡地摆出了一个印。
许灞的身形一舞如旋,身边的椅子立时破碎,碎片被他带着飞了出去,飞沙走石,兽奔鸟惊!那是他独得的绝技“胡旋杀”!
而罗卷的身形正冲着大虎伥,直向一面高高的吊斗上盘旋直上!
貔貅营也已发动。
——因为他们也同时大怒!
罗卷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伤了虎伥,这消息传出去,不只在侯君集面前无法交代,也让他们如何面对擂台下直瞪着眼看的数十大野群雄?
那当真是——贻笑天下。
可这时,只听一阵轻吟声响起。
然后,只见一剑飞动如羽,轻快如翅,晃动如葭,竟直奔擂台之上。
那吟声正是从李浅墨喉中发出来的。
他不只是要出手,而是一出手,仗着他羽门身法,飘忽凌厉,这一剑,竟同取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
三人再未料到居然还有人敢同时向他们出手!
但一看到那剑势,三人心中悚然一惊,头一个泛起的念头自然是:肩胛!
怪道罗卷今日居然敢冒死前来!
原来,尺蠖剑竟已与吟者剑联手,名驰天下的两把锋锐今日齐聚。
可场中无人不知肩胛的声名。当日明德殿中,长天一刺,袁天罡、许灞虽然不在,覃千河可是正在翠华门上。他眼见着肩胛一剑飞度,于自己一声喝令下的漫天箭羽中奔腾直掠,那份声威,直至今日,犹可令他梦惊心寒。
袁天罡与许灞当然也听说过那日的形势,从那天以后,他们一直深憾,竟未得有缘,相逢肩胛。
所以眼见“吟者剑”剑势一起,吟啸而来,他们三人的第一反应,却俱都是——暂避!
罗卷追逐着大虎伥,早追到一面吊斗之下。
那吊斗,高耸数丈,大虎伥抚胸疾退,形色惨厉,他一手兜住那旗杆,人盘旋而上。罗卷就跟着他的身形,盘旋追刺。
貔貅营帐下十余铁骑,已然催马,直围绕到那吊斗之下。
一时,只见十余匹马儿,在那吊斗之下,围绕盘旋,卷起一地沙尘。而貔貅营统领,带着三数个高手,已从马上腾身而起,直追逐向那吊斗之上。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这时无暇去顾罗卷。
他们应招而退,一退,自然而然地退成一个三角,却把李浅墨围在中心。
李浅墨自然知道,凭自己之力,要想独战这三大高手,简直如痴人说梦。但他此时,已热血沸腾。无论如何,他要给罗卷一线之机,杀了虎伥!
即然,那是罗卷此时所有的想法,也是自己所有的杀气愿望!
眼见自己已被合围,李浅墨反忘了惊惶。
他身形都略不一顿。羽门剑术,起自于舞,一旦舞动,不舞到四野云垂,苍海耸立,那是再也停不下来的。
——龙驾兮帝翔!
他是头一次体会到这龙驾帝翔的快乐。
原来,这感觉竟是这样的!
怪道师父如此钟情于那一剑,那一剑练时,无论多么地自苦自苛、磨折烦难,可一旦施为,眼中已无胜负。而一旦胜负置之度外,心里竟是如此地自由与坦荡。
龙驾兮帝翔,聊遨游兮周章!
他一剑飞度,足下不自觉依的竟是《云韶》的舞步。
他的舞步里不全是师父的传授,其间,还掺杂着母亲云韶的步法。
李浅墨心中轻念了声:妈妈……
……那日云韶宫中,满殿云母铺地,明皎如水,他第一次听妈妈讲起那些话……如今,我也会舞出自己的生命了,也许,这就是你一直所求的那种奔腾、澎湃、朗逸与自由。
李浅墨情知今日必有一死,可心里不由念道:妈妈,且看我这一舞吧!
覃千河此时一惊之下,已经回神。
他凝目看向李浅墨飞刺而来的身形,突然喝了一声:“你是谁?”
“你不是肩胛!”与此同时,袁天罡与许灞也不由惊喝。
他们凝目一看,这少年果然年纪太轻,不过十六七岁,当然不会是肩胛。
许灞望着他飞身跃剑,怜才之意顿起,不由喝道:“少年人,这不是你玩的地方,你师父呢?”
可李浅墨眼中已全没了生死,他只觉,这一生,他头一次如此地自由着。
所以他并不想答话,只无意识说了一句:“你们杀了我,自会见到他。”
没错,他正在用着师父的剑,师父的身法。哪怕可能还未谙熟,可他们如杀了自己,自己也就与师父合为一体了。
那时,自己就会见到他。
不知怎么,这想法竟让他快乐似的……
这少年不是肩胛!可分明是肩胛的弟子。没想到,肩胛的弟子竟然已修为至此!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同时想到的就是这个。他们忍不住互望一眼,那眼神中,似是在说:这少年,杀了可惜了!
可若不杀之,这少年,竟似当真有拖延他们出手对付罗卷之力。
因为,他们竟同时觉得,此时已不可能放任这少年不管,转身直接去应对罗卷。
所以这三人同时出手。
覃千河一出手,就已出剑。李浅墨只觉得,眼前晃起的竟不似一剑,而是千剑。一千把剑晃起了一千条长河,那长河疾奔而下,犹如千瀑。李浅墨振羽而飞,欲凭一羽,强翔过此千山关河……
可那关河之外,结起的却是袁天罡的罡天之印。
那印,是袁天罡的“罡极印”,这本是他的三清秘法,一印铸就,封魂锁魄,决不容情。
李浅墨避已不及,吟者剑一声长吟,突然震颤,尾声如嘶,一口血已翻腾至胸腹间。
可这时,他却不得不面对许灞!
擂台下的大野群豪们全没料到会见到如此场面。
他们抬头望去,只见到天策府的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貔貅营与虎伥,个个杀机沸腾。可那无限杀机下,一上一下,居然昂扬起两把剑,上面的形如尺蠖,下面的振如歌吟,传说中的并世双剑没想竟于今日合璧,真让人大起“幸何如之”之感!
耿直的面色却颇紧张。他对李浅墨大有好感,这时胸中义气鼎沸,几乎忍不住就要出手。
这时,却听吊斗上空传来了罗卷的声音。
只听得罗卷的声音依旧形如无事:“小兄弟,你来了。”
李浅墨好容易从许灞的胡旋之击下脱出身来。
他百忙中一抬头,自己衣襟破碎,却望到罗卷追击大虎伥已近旗杆顶处。
那顶处,即是一方吊斗。那吊斗本是天策府卫瞭望放哨的地方,仅够容身。旗杆高耸处,只见罗卷身影飞动,如湍流激奔,一柄曲剑,吐缩不定。当真是:烽烟烬落尺蠖现!
罗卷却也在看他。
他的声音里虽淡若无事,可目光中,隐露深情。
他身在高处,从上视下,四野熹微。遥遥地,他在那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个想象中的人影,那真如:……大野苍凉吟者来!
两人都已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战,可心中全无悲凉,只余勇烈。
虎伥虎伥——你自以为算计精到,可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远是为了罗卷曾心许的叶旎,近是为李浅墨难忘的楠夫人……他两人只觉心意相通,手下更觉畅快。
可李浅墨此时已经形势危急,被覃千河、袁天罡、许灞逼得衣裳裂尽,飞腾难再。
忽听罗卷喝了声:“定!”
满场人等齐齐抬首。
只见,那一方吊斗之上,罗卷与虎伥二人耸身长立,虎伥退无可退,罗卷一把尺蠖剑已直逼在他的胸上。
吊斗上天策府卫的哨兵已惊得脸色苍白。
追踪而至的貔貅尉数人,因无处住脚,这时就在距吊斗丈许处,不住地飞旋。他们全靠不时地伸手一兜那根旗杆,才能保持住不下坠之势。空中只听得到猎猎风响,他们如一只只大鸟似的盘旋不止。
……可那柄尺蠖已逼到虎伥胸膛。
却见罗卷一双眼略带嘻笑地望着大虎伥。
……当日祁连山乱石坡上一聚,谁能想到,再会时,居然是如此收场。
却听罗卷淡淡道:“好了,郁华袍,胭脂钱,不管包含着什么样的秘密,从今日起,永沉大野。”
他的眼神里似倦怠,又有如带着一抹玩笑。
——这一剑,他就要刺下。
可这一剑刺下之后,他也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以场中形势,天策府卫与貔貅营俱在,无论如何,他与李浅墨,最多只逃得了一个。可他知道,如只逃得了一个,那就等于,尺蠖剑与吟者剑的初度相逢,也即是彼此同归,双剑永埋的结局。
在他,他不怨。
可那孩子……
那一刻间,他似也在想着,自己这一生,是否已恩仇俱了。
他望着大虎伥的眼,想起大虎伥背后的那个亡族之国,心里也忍不住一丝叹息。这世上,没有什么罪恶是没有原因的,也没有什么原因是可以堂皇到因此就令自己所有行为都可辩称为无辜的。
他忽然一振剑柄,另一手,趁势揭掉了大虎伥脸上的面具。
……当年一别,已是七载。
如今要杀,他也要大虎伥直视着自己的眼。
而自己、也正面着大虎伥的脸。
可接着,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你、不、是……大虎伥!”
在罗卷终于逼住大虎伥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也同时停住。
可李浅墨,也已被许灞逼得,全身空门罩在了袁天罡的“罡极印”下。
他们都在等罗卷的举动。可这一声既出,满场皆惊。
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不由同时惊异地望向貔貅营中统领,一时猜疑这必是侯君集的授意。
可那貔貅营中的人,却也似惊呆了,他们同时望向大虎伥。
却见那人,被揭开了面具后,露出了一张四十有许的白皙的面孔。那面孔还不乏清秀,可分明是个中原人,全不似虎伥该有的西域相貌。
覃千河不由暗自心惊,连那貔貅营统领也是:怪道这大虎伥自从现身以来,就从不肯揭开自己脸上的面具。
却见那人惨淡一笑:“我当然不是。”
罗卷双目盯住他,冷声问道:“你是谁?虎伥又在哪里?”
却听那人嘶声笑道:“虎伥?”
“如果他不是烧得死掉了,怎会容人再去冒充他?怎会容人使着他的钱,用着他的名,恣意而行,调动起诸方人马,无限风光……呵呵,这一生,除了冒充虎伥的三年,我还从未曾如此恣意快乐过。”
说着,他的眼盯向罗卷,叹息般地道:“我知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说着一挺胸膛,“可我不怕?”
他的脸上,竟露出早料到有今日的果敢。
李浅墨脑中电闪,自己也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你是司楠!”
这一声叫过后,连他自己也糊涂了。
……大虎伥怎么可能是司楠?
……司楠又怎么可能变成大虎伥?
可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连同貔貅营中的诸人,目光一齐集在了李浅墨身上。
吊斗上的“虎伥”一时也不由惊异已极,他注目望向擂台上的那个少年,疑声道:“你居然知道?”
他似乎自己也很久没想到这个名字了,脸上露出一种陌生已极的奇特感受。
李浅墨仰面向他望去,心头念头电闪:没错,他一定就是司楠。
——可楠夫人小院中,那个她一直陪伴的却是谁?
——难道那个人才是真的虎伥?
他只觉自己似明白又似糊涂了。司楠为何会这么做?原来,那日决斗,不知他是用了什么计策,总之是他火烧了大虎伥,而不是大虎伥火烧了司楠!
可他为什么从此冒名远游?抛下孤妻弱女,忍心让她一直这么照顾着一个她误以为是她丈夫的男人,那么煎熬着整月经年?
李浅墨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忍不住还是困惑已极,接着,他胸中腾腾一怒:“你自己倒是在外面玩得痛快!你可知道,你妻子,一直以为那个烧焦了的人就是你!她一直照顾着他,照顾了整整三年,为他清伤口,换被子,卖地产……这些年下来,她自己都快被自己折磨得要疯掉了!”
他越说越怒,一时只恨不得抓下那个男人来,把他抓到楠夫人面前叫他认罪!
司楠的表情地也似头一次知道这些。
他愣了愣,口里喃喃道:“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然后只听他自问自答道:“没错。以她的脾气,一定该当会这样的。”
他若有感动,可却依旧不改平静,望着李浅墨,只淡淡道:“你不会懂的……”然后,他几近喃喃地道,“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
他似在努力回想自己的妻。
没错,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无论谁娶了她,那都是前世里修来的福。
而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确可谓幸福吧?
只是一切的一切,她美好得让你都不忍破坏。她要求的幸福,是忍出来的,是举案齐眉,是与世无忤,是安安静静地过自己小门小户的日子。可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你心怀多愿,也只能、不得不跟着她的脚步,她的规划,她所求的安定美好,她所选择的淡泊宁静,跟着她设定的走……
司楠似回想起那样的日子,脸上的神情犹如回忆起一段田园传说。
可他的目光忽炽烈起来:“可如果,你是个男人,你就一定会懂得。遇上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我平生所愿。她让一切幸福……”
“可那幸福,都幸福得让我无路可走了!”说着他忽一回眼,冷硬着声音,几近狂悍地对罗卷道,“你杀了我吧!”
罗卷一把剑缓缓推进。可他自己都知道,他是不会杀他的。
突然,他呼哨一声,一把将那司楠推向了貔貅卫,身形一跃而起,头下脚上地直冲向李浅墨身边。
李浅墨身形也直冲而上。
迭番局变之下,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三人一时似也无心认真阻拦他们。
李浅墨与罗卷空中一扣手,在貔貅营中人,还有覃千河等的无心放纵下,两人握手即退,一遁已遁出营盘之外,空剩下许多纷扰,还在那擂台上下纠缠着……
“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离开天策府卫与貔貅营,离开那场刺杀已远、一切宁定后,灞水之畔,李浅墨对罗卷说。
其实他的心中,犹未宁静。
可一时,他不愿再去想大虎伥、司楠与楠夫人那场让他错愕难明的家事与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所以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他要罗卷娶王子婳。
不知怎么,哪怕只是这么想着,他也会觉得自己好开心。因为那婚娶……会是那么美好,是自己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美好。
想到那美好,他心似乎就定了。
罗卷没有看向他,只“噢”了一声。
李浅墨看了会儿罗卷,不由开始有些担心。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可能我很过分……但是我要你,娶王家姐姐王子婳。”
他轻轻念出“王子婳”三个字,念得自己心里都轻柔了。
不知怎么,他对罗卷与王子婳的印象都那么好,可能因为他们都对自己很好。他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现在,连肩胛也离开自己了。可,罗卷就像自己的哥哥,而王子婳,他有些觉得像自己的姐姐,那他们,为什么不可以走在一起呢?
他这么想着,心里觉出一点温暖来。
因为很少温暖过,所以,这温暖让他觉得格外地美好。
罗卷忽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李浅墨没有看向罗卷。
他说出自己愿望后,就头枕着双手躺了下去。耳边听得流水声哗哗的,心里一时想着:柘柘现在在哪儿呢?
如果,罗卷可以娶子婳姐姐,那自己真愿意跟他们住在一起,当然身边还要有柘柘……也许,可以把绣花的阿九也接过来,再加上,楠夫人,她的女儿,和她那烧焦的丈夫……不对,她的丈夫又出现了,她的丈夫是司楠……可李浅墨一时不愿去想他……他这么一厢情愿想着,光是这么想着也觉得美好,仿佛可以让天更蓝,春天来得更早,自己的心也更有依靠。
他一时不想听罗卷回答。
他只想多悬想一刻那种幸福。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好些事,毕竟是自己勉强不来的。
可罗卷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看了半晌,罗卷方说了一个“好”字。
李浅墨几乎快乐得要一下蹦起:他真的,竟答应了!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3 09:59
第十一章 夜合欢
那将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李浅墨这么为自己正筹划的婚礼计算着。
可他所能想象出来的盛大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天,柘柘回来了。李浅墨都没问它去了哪里,只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看到他虽然压制着,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快乐的光,柘柘就也觉得快乐了。
她恢复了先前那副大头小身子的怪样子,及至听到李浅墨说是罗卷要迎娶王子婳,她的眼中忍不住放出欢喜来。
可听着李浅墨讷讷地叙述着他对婚礼的筹划,柘柘脸上就开始忍不住笑,如不是强绷着,她真要大笑得满地打跌了。
没人知道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脑中会冒出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原来,李浅墨想象的不过就是:一间安静的屋子,屋后有园,屋前有廊,清爽的室内,他要在所有的墙上地上都铺挂上锦罽羊毡,要一点墙面都不让它露出来,他要找到这世上最厚密柔软的,且还要是黄白色的墙毯,想让那墙如同洗软的泛了黄的时光;而地毯上却要织着硕大的花朵,那花朵最好能凸出来,踩上去都有实感的……而桌上的杯盘都要是水晶的,四周,要陈放在这冬季很难找到的鲜艳花朵,比如石竹、酢浆草这样的野草闲花,加上牡丹、芍药这样的苗圃名贵……一个少年能想到的所有古怪搭配他都想到了,然后……就没有别的了。
柘柘忍着笑给他当参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可是,听你说了半天,我只能想象那是一个洞房。”
李浅墨想了会儿,认真点点头。
柘柘忍笑道:“可是,难道你都没想过这洞房里该有一张什么样的床?”
李浅墨愣了愣。
只听柘柘细心地开导道:“如果没有床,他们睡在哪儿呢?”
李浅墨这才点点头,想了会儿,说道:“那要红色的。”
柘柘勉强绷着自己脸上的笑看着李浅墨。
却听李浅墨一本正经地道:“要正红色的。我喜欢红色,红色会很热烈。”
柘柘咿咿呀呀着点点头,却忽笑看向李浅墨:“我只不知,你这么一个半大小伙儿,却那么认真地去想怎么布置别人洞房干什么?”
李浅墨却没听懂她的玩笑。
柘柘闷得肚皮都快破掉了,她接着问道:“可是,你有钱吗?”
李浅墨怔了怔。
只听柘柘道:“要办婚礼,总不成光有洞房?这世上的快乐,总是人越多才能越热闹的。你有没有想过还要请客人?凭王子婳的出身,再加上罗卷的声名,没有个三五百人只怕说不过去吧?而有了客人,就要有筵席,有音乐,有吹打,有灯烛,有招待,有花轿,有仆役,有厨子……这些且不说。你算计的一切,办它总要有个地方吧,那地方却在哪儿呢?”
李浅墨听她说着,慢慢不由就皱起眉头来。
——没错,这些他都没想过。
他以为,只要罗卷来,王子婳来,还有他,加上柘柘……这些,应该也尽够了。
这世上的快乐,难道要那么复杂么?
可他也知道柘柘说的该是正理。
只听柘柘道:“钱我有,房子也能帮你找到。至于人……你为什么不去找找鲁晋呢?”
这日,即是正日。
一连几天,李浅墨忙得几乎顾不上吃饭。
宅院是柘柘找的,就在离新丰市主街不远处的一个园子。那园子不算太大,却也还富丽堂皇。园中的建筑却似西域章法,池是方的,里面只有水,什么也没有;屋顶圆而且高,顶上描金,地上则多锦罽羊毡。
整个园子占地总好有一两亩,当真前有回廊,后有园林……而那洞房,在一片重门之后,也真可以算很安静了。
——这本是一所胡商的宅子,也不知柘柘从哪里找来。用这园子来办婚礼,却也很看得过去。
那些墙毯地毯,更不知柘柘是从哪儿弄来的,尽都如李浅墨的意思,还当真配了李浅墨想要的水晶杯盘。
甚至连鲜花也有,据说还是从葛离老的抱瓮园寻来的,放在洞房内,为了不被冻坏,整日生了火,还只能用火墙,怕它被炭气熏着了。
为这婚礼,李浅墨听了柘柘的主意,专门去找了鲁晋,请他代为延客。
鲁晋很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也不用远邀,只那日玄清观中犹未看饱热闹的人就已足矣——听说是罗卷与王子婳的婚礼,怎么说都是好大一场热闹,以他二人的声名,加上背负的压力,说不定五姓中人还会来闹,这样一场好热闹,当然少有人肯不来。
鲁晋也乐意代为操持这样的事,他本来交游广阔,又不堪寂寞,只要有热闹,还是经他手底下操办出来的,就觉得格外有趣。
剩下的一些杂务,柘柘却显出李浅墨远不及之的精明,一项项办得有条有理,单只等三日后请客了。
“哈、哈、哈!”
一阵阵朗笑声从门口传过来,那却是鲁晋的声音。
从一早上起,鲁晋的笑声就格外爽朗。
他在门口知客,还叫人专门支了张桌子,在那儿收礼写单的。
那份爽朗他却是发自真心的。这些年,他久受够了那些当朝权贵与大野名门的鄙薄。今日这婚礼,不为王子婳当初给的那箱金子,也不光为了这场虚热闹,单只为羞辱五姓中人,他也是愿意操办的。
不图别的,单只为出出这些年积下的鸟气。
他交游甚广,招来的宾客盈门,还五湖四海都有。
从辰时起,早不早地就来了不下三五百个: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的人……近日朝廷刚开过大野英雄会,选上的没选上的也来了一批。
单只为看这场热闹已足够激起众人的兴趣了——人人都只觉得这婚礼有够古怪:知客的是晋中大豪鲁晋;而操办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什么也不管,只管坐在人群里,在一切哄乱中安静静地微笑着;倒是一个大头小身子的古怪孩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厨下厅上的布置……
再加上罗卷这江湖浪子与王子婳这太原名姝的奇异配对,更让人觉出一份说不出的吸引力,也让场面更是乱套得一塌糊涂。
今日,王子婳却是要从玄清观出嫁。
这也古怪,人人只觉得倒还少见一个女子从一所道观发嫁的。
不过这是罗卷与王子婳做出来的事,见到的人却也觉得怪得应当了。
那园子大厅本不够大,前面一整个园子里都聚满了人。众人交口寒暄的声音闹哄哄的,李浅墨置身其中,不知怎么,这闹哄哄的局面却让他说不出的快乐。
从小到大,他觉得自己都从没这么密切地和人群接触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这片喧闹里,在喧闹中感受到只属于他、别人怕很难理解的快乐。
那快乐都显得有些乡气,可他自己感觉不到。
柘柘四下里忙着,猛地一回眼,看到傻乎乎微笑着的李浅墨,第一感觉是有些好笑,为他这么傻乎乎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接着,心里不知怎么猛地觉出一点心酸一点悲哀起来,似能理解:为什么,那么桀骜不驯的不以人间礼法为意的罗卷,竟会答应了他。
看到李浅墨快乐着,柘柘觉得:这份热闹,简直是李浅墨的一个年少幼稚的梦。
——大家都似有意无意间被拉来配合他做梦的。
可做着做着,连柘柘都觉得:有梦可做,认认真真地做,竟也还真是有些快乐的。
忽听得门口一阵马蹄疾响。
却是从玄清观那面来的人,报信说,送嫁的嫁车已经出发了。
园子里一时传开了这消息。
各人有各人的猜测,像老于世故的不由在想:五姓中人会不会中途劫那辆嫁车?年少子弟们一时不免艳羡起罗卷的艳福来,没见过王子婳的突然切盼见到那王子婳……
柘柘却似愣了愣,她在想那个女人,出嫁的女人该会很漂亮吧?那今天,她会穿一身什么样的衣裳?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忍不住揶揄地笑笑,又忍不住有点心酸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小街对面响起一片吹打。
人人一怔,没想到王子婳会来得这么快。
一时,好热闹的年轻人不由都拥了出去。
可一出去,就见到鲁晋的面色有些尴尬。
那吹打声并不真的是王子婳到了,而是这园子隔街相望的斜对面,另有一所宅子,那宅子这时院门洞开,突然拥来好多人,悬灯的悬灯,挂彩的挂彩,一副乐班已在门口拉开阵势,奏响起音乐,先自热闹起来。
这边人还怔着,却已有人认出对面的管家。
只见那人怔了下,低声喃喃道:“叶锦添?那可是土门崔家的下院管事。”
——原来是五姓中人已然来了。
他们不只来,还就在对门,摆开一副婚礼的架势,张灯结彩,自顾自布置起来。
那声势,比这边张扬得还远要气派。光只清一色红底金花的灯笼,就有百八十盏,从大门口一路铺排进去,地上更铺了十几丈长的厚丝地毯,一路铺向正堂,连仆役的服色也个个鲜明。那边的仆役也分工极细,分明要压倒这边的气派。
然后只见得一拨一拨的人马到来。
来人不是鲜衣怒马,就是车驾俨然。
那是五姓中人的宾客,个个气宇轩昂。
数十年的草野混乱,虽然平靖之后,当真还未曾见过五姓中人如此大会,又还是如此地显露在世人面前。
见了那般声势,这边有些草野豪雄不由多少就有些倾倒。更有些年少的眼巴巴地看过去,见到那些矜贵自高的五姓少年子弟们渐渐到来,一个个冠带精美,衣饰雍容,心里不由就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若嫉若羡。
——“岁寒三剑。”
有人低声喃喃道。
那却是三个着一色丝帛的年轻人成个品字形的随意走来。
有认得的人早认出那是土门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三个人都还年轻,单提一个出来,或许还不足以跟李泽底相提并论,但三人联名,却渐渐已有压倒李泽底之势。
——“李远!”
忽听又有人惊叹道。
来的却是泽底李中的长门长孙李远。
接下来,郑姓俊彦、卢家子弟,一个个络绎而来。还有非是出于五姓,却也各称高门的山东、河北的名门宾客一递一递地前来。
对街的那个宅院原就比这边大,一时声势也就远比这边热闹。不说别的,人家飘出的酒味在那冠盖于途的映衬下,似乎都要比这边醇厚些。
那边的来人,无论主客,却也俱崖岸自高。一走一过,看都不看向这边一眼。
眼见两处院子间的巷道就要被他们的宝马雕车占满了,来人还是络绎未绝,鲁晋斜眼瞄着,心中不由升起些恼恨。
这时,忽听到“哈哈”两声大笑,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道:“今儿什么日子?这么多家迎亲!有这么多女儿发嫁吗?依我说,谢小兄弟,你我今日算是来着了。今儿看来是娶亲的好日子,若有哪个女儿因为人多,找不到夫家的,我老了,不中用,你倒可趁机拐骗上一个来。”
那老者声音浑厚,浑如廊庙钟鼓,淳正高远。
他旁边人只笑应了一声:“远公……”
然后,只见衣袂飘飘,巷子口上已拐进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来。
那老人身材肥硕,天还冷,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罗衫,那嫩黄的颜色衬着他的老皮老脸,虽说丑怪,却有如六朝石刻,松纹铁线,丑出个古拙精怪。
而他身边那人,一袭乌衣,肤色白皙,身材虽嫌瘦弱,可让人一望之下,尽有江东子弟、裙展风流的神采。
他二人随口言笑,施施然而至。
他们这一老一少二人,如闲庭信步,言笑间毫不作态,却一如古寺沉钟,一如烟雨青蓑,竟衬得对面五姓中来人无论如何冠盖轩冕,一时竟显得有些做作俗气了。
——洞达脱略,亦庄亦谐,书卷气中夹杂的锐意自省,落拓里掺杂的激越飞扬,那种名士风流的气度,本最为所谓士林旧族所尊崇。五姓子弟,无论长幼,无不想将此风味摹效的。可一见到这二人走来,对面五姓子弟,猛地愣住,未尝不有爽然自失之感。
鲁晋本正尴尬已极,觉得大失面子,这时一见邓远公与谢衣二人施然而至,不由大喜。
他大笑一声,朗声道:“好,江左子弟、魏晋遗孙,竟同时肯惠然下顾,我这做知客的,可谓不胜欢喜!”
他眼见到后面接踵而来的又有古上人。
古上人清奇古貌,不染尘埃。他于三清门中名声极正,鲁晋一时心头大喜,心下觉得,这个面子,硬是实打实地已挣了回来。
鲁晋有意拖延时间,与邓远公、谢衣二人在门口寒暄个没完。
邓、谢二人何等心思,哪有看不出他心思的道理。
他二人平日虽嫌鲁晋有些过于热衷名利,稍嫌鄙俗,可这时,不知怎么,竟觉得他忽可爱起来。
可能因为对门的人衬着,倒觉得鲁晋那一根直肠子式的热忱倒还来得坦白。
所以他二人也就与鲁晋在门口谈笑起来。
——那邓远公是何等人?
再加一个平日虽少言少动,但关窍处却也尽能锦心绣口的谢衣,二人虽只平常说话,其隽永悠扬处,已远胜却对门那有意的冠盖自许、拿腔作态。
其后,古上人接踵而至,他不多话,只是立在门边,微微含笑。
三人直如松间君子,偶然相逢,闾巷闲话,却澹澹然全无烟火气,直有曦皇上人之气度。
鲁晋已听得对面人声略低了低,眼角一扫,只见那面有一人方冠珠履,正向自己这边行来。
那正是崔府今日主事的管家叶锦添。
鲁晋心头一笑,直觉对方果然忍不住了,更不由得豪兴遄飞,跟邓远公、谢衣两人说得更热闹起来。
却见那叶锦添已走到距自己这方不足三步之处,拱手一礼,先开声笑道:“鲁兄久违!”
鲁晋转身一笑,讶异道:“怎么,叶兄今日也为主人家操办喜事?怎么竟赶得这么的巧。”
只听叶锦添笑道:“可不是,今日是我五姓门中迎娶汲镂王家小姐的喜事,没想却与鲁兄撞上了。鲁兄也有女儿出嫁?小弟糊涂了,谁不知鲁兄家藏六凤,有女儿出嫁也正应该。”说着,他连声朗笑。
鲁晋面色不由一沉。
他连娶几房妻妾,却只生了六个女儿,且其中还有奔逃非礼之女……没生儿子本是他平生一大憾事,如何见得别人借机讥讽?可又不方便当众翻脸,正待反讥,却见那叶锦添见机得更快,已适时自顾自地说道:“……恭喜之意,小弟就不暇具陈了,一会儿再过来补个礼。”
他说着笑望向这边门内道:“小弟过来,是因没想到两家会同逢喜事,怕本该是我们这边宾客的,有来了的朋友不知道,走错了走到了鲁兄这边,不得不过来知会一声。”
说着,他略微提声,冲李浅墨这边园内笑道:“今日是五姓门中,迎娶王子婳小姐的佳期。我们酒席就在对面。在下叶锦添,特来知会一声,有相好的朋友,别走错了门,误入了这面。虽说不是什么大事,鲁兄不会见怪,但只怕也会误会,当大家伙儿白吃白喝来了。在下赶着过来恭请了,凡想观礼五姓门中大事儿的朋友,不要走错,赶快过来,小弟在这里扫榻相候,勿以我五姓礼数疏慢见责了。”
他这一提声,虽声音不大,可气贯中庭。
一时,小巷两边,虽宾客千许,浮语哄杂,却也让人人听得清晰至极。
这一手中气运用,抑扬之妙,却也不由让人心中暗地里一惊。
——什么意思?
——鲁晋邀来的宾客心头不由略沉。
叶锦添那话,分明已隐含要挟。
人人心道:如果真的得罪天下五姓,就算今日没事,以后被他们惦记着,只怕也大有麻烦。
一时,这面宾客个个现出沉吟迟疑之态。
有实在不愿得罪那边的,脚下略动,已忍不住想走去对面。
却见他缓缓走向对面。
眼看他一步步行去,虽身影孤瘦,但峭紧如弦,巷子内外的人声不由就略微沉寂了下。
在场的,几乎人人都是会家子,认得出一个人的身法步态之间的细微差别处,和那差别所显露出的修为师承。
这时见李浅墨虽身无佩剑,却一步步走出股剑意的挺峻,不由就一时屏息。
只见李浅墨缓步走向街中间。
五姓中人算计得极好,他们那宅子,开门却比自己这边更近巷口。
李浅墨正好走到对方门口对面丈许处站定。
他向里望了望,皱鼻道:“怎么有这么多饱食终日之人?一片响嗝的味儿,气息大是不好。”
他又侧头望向叶锦添,淡淡地道:“不知新郎是谁?那里面吃饱的太多,嗝屁之声不断,叫人难以进去。
“能否请他出来,我李浅墨当面道贺!”
他神态淡淡然若不在意。
可众人听出,他语气间分明已似挑战。
柘柘早跟了出来,这时远远在李浅墨身后站着。这时见李浅墨简直如高声搦战,脸上一时激动得都要红了,她不管不顾,忽噼里啪啦地拍起巴掌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道:“是呀是呀,请出来给大家看看!”
接着她更是一歪脑袋:“要不然,只自顾自地说五姓子弟迎娶什么人,我还会以为:难不成这么多男人娶不着老婆了,要成堆地迎娶一个?难不成汉人中的五姓,也忽然学那突厥法,要兄弟共妻,只怕析了家产?”
她跳脚笑道:“就算是这么多人一起娶一个,那也请最打头的那个新郎出来看看。”
她还嫌闹得不够,一脸天真地望向叶锦添,问道:“那成堆的新郎,总有个打头的吧?”她脸上言笑晏晏,“你别骂我,我只是胡猜的,不知猜得可对不对?”
叶锦添的脸色已忍不住一变。
然后,他勉强压抑住,淡淡道:“我五姓中子弟,目前还只在问礼阶段。他们中当然有新郎,不过目前还不知是谁。要等看是谁拿了罗卷的人头,即可将之作为聘礼,即此可做新郎了。”
——话说至此,已挑得极为明白。
李浅墨双眉斜斜一挑,冲鬓斜飞,直欲冲冠而上。
柘柘看了他一眼,忽冲上前,拉住他袖口,笑道:“李家哥哥,用人头做聘礼,我可还从没听说过,听起来大是好玩。”
她盈盈一笑道:“我听着也心动了。我好想嫁给你,不如这样,你若把那‘岗头泽底’,崔卢李郑,一姓中取了一个人头下来,我就马上变成一个最最好看的女孩儿,让你娶我好吗?”
本已紧张的局面被她打搅得直如孩童笑闹。
李浅墨不由侧头冲她温颜一笑,低声道:“那倒也未为不可。”
他本是随着柘柘随口言笑。
没想柘柘一双眼珠忽变得碧莹莹的,直如那日跟罗卷分手时,在山冈下遇到她的样子。
只见她直盯盯地看着自己,那碧莹莹的眼中深深的,深不见底,深得让李浅墨猛地感觉心排一空,如面对万古空潭,怜其寂寞,直欲耸身一跃,或伸臂一抱,将之尽揽。
叶锦添的脸色已气得大变,眼神直如一条毒蛇一般。
这时,只听对面人群中早有一个五姓子弟怒喝道:“小子敢尔!”
他声音未落,一个身影已排众而出。
李浅墨一抬头,却认出那人正是郑朴之。
郑朴之一式手刀,挟全身之力,已向柘柘迎头砍来。
柘柘吓得一缩头。
却见李浅墨猛然出手。
他袖中吟者剑并未出鞘,却被他随手挥出一声锵然!
那剑鞘针尖对麦芒地直击到郑朴之攻来的手刀上。
李浅墨生性虽略木讷,可他是敏学深思之人,当日于谷神祠见过郑朴之,连日来闲暇之处,已尽多思虑过怎么破这人的手刀。
这一式他看似无意,却实是蓄意而出。
所以他剑鞘一挥——那剑连鞘虽长不过尺半,却让郑朴之躲也躲不过,正一下打在他手刀之锋上。
李浅墨料敌已明,情知郑朴之的手刀虽然锋利,却还没练到通同一气,掌缘上小指骨第三节处似犹有漏洞,正是泄力虚劲的薄弱之处,所以一打就打向了那里。
两人对招极快,一触而收。
只听得郑朴之低哼了一声,那声音里竟似忍不住痛楚。
然后,他身形猛退。退还不说,他另一只手已握向受伤之手。
照说,他也算五姓年轻子弟中的佼佼者了。
可这下,一招即伤,伤得还如此之重,面色惨淡地急急后退。
旁人不知李浅墨深思熟虑过,只道他蓦然相逢,随手一招,即已重创郑姓旁枝第一高手郑朴之,不由同时大惊。
因为惊讶太过,满场一时鸦雀无声起来。
却见李浅墨面色冷凝,他今日穿了一袭素袍,这时并不收剑入袖,而是缓缓而坐,正对向五姓宅门,一把剑被他放到了膝上,竟缓缓坐了下来。
岑寂过后,终于有人开声。
那却是谢衣的一声低叹:唉……
“吟者剑”!
大野声名,多来之不易。凡称名器,只怕俱曾披肝沥胆。
李浅墨缓缓坐下。
此时,就算犹有人敢小视他不过一个弱冠少年,可为那“吟者剑”三字和那三字所激起的联想……联想中那人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只怕也无不心惊了!
叶锦添狠狠地看了李浅墨一眼。
却见柘柘正软软地蹲在李浅墨身边,伸手捉着他的衣角,笑嘻嘻地略带促狭地望着自己。
他无暇跟这小捣蛋费心思,心里却在担心着:罗卷还未来!
罗卷未来,所以他倒不愿先对付这少年,怕罗卷突然出手,那时倒真防不胜防。
虽说今日五姓子弟中真正的高手几乎尽已齐聚,但罗卷的声名却也着实可怕!
更让他担心的是:单只李浅墨一个少年,就已这般难缠,可他背后那人……如果那人真的肯与罗卷联手,到时猛然出现,以吟者剑之清名高誉加上尺蠖剑之孤锐难测,真要双剑合璧的话,那时只怕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所以他一时踌躇,暂还不想对李浅墨出手。
念头一转,他觉得不如还是先行孤立对手。
罗卷与那肩胛虽声名盖世,却俱是独来独往之人,平生交游,自然远较五姓中人为少。旁人就算将其钦慕,也不见得肯为他们出头,还是不得不对五姓门中更多顾忌的。
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冲着对面众人道:“这位小兄弟好身手,也当真有趣。眼下……诸位,子婳女史嫁车只怕不一时即到。各位如想观礼,如不是太过贱视我们五姓之门,也好过来了。”
说着,他冲身后一摆手:“还不奏乐,欢迎给我们五姓寒门面子的贵客?”
他话语中要挟之味更甚,一双森然之目向对面园内望去。
众人只觉得,那目光掠过自己面庞时,似都略微一顿。
那一顿虽快,却似已把自己的面容、名字连同出身来历,已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
人人心头不由一惊。
——只为了看热闹,得罪了天下五姓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事。
连鲁晋心中也不由一时懊悔,暗想道:自己也是多事,当日玄清观一事,自己无意中已开罪了五姓。如今,为了罗卷与王子婳这档子劳什子婚事,自己真的要与五姓中人闹翻吗?
那以后,无论在哪儿,欲行何事,只怕事事都为他们掣肘。
那时的为难,只怕足令自己不堪。
他这里自己都后悔着,别人当然更不想随意开罪五姓。
只见已有数人开始脚步向对面挪去。
叶锦添眼角一扫,知道一开了头,接下来就容易了。
但他还要把事情办得更圆滑周到一点。
要想更周到,不如找一个声名极炽的人先拉过去。
他眼睛扫向门口鲁晋身边的三人:邓远公、谢衣与古上人。
邓、谢二人……这两人只怕不妥。那日玄清观的事他早已听说了,知道他二人只怕是拉不动的。最后他望向古上人。
古上人的大野声名极为清正,也从不随意臧否人物,在天下草野乃至当今朝廷中,都从不树仇,却也声誉极高。
叶锦添念头一转,已定策略。
却见他面色一暖,朗声笑道:“古兄、古兄……小弟一时眼拙,刚才竟没看到你。
“以古兄与我五姓之谊,如此大事,怎能不请古兄观礼?来来来,这面可有不少您老的孙侄辈,只怕还没见过您老,您老也该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耆宿风采。”
说着他上前一步,已一把扶在古上人左臂之间。
古上人转头冲他温和一笑。
叶锦添即拉着他抬步要走,一边眼角顾忌着邓、谢二人,一边还用余光拿捏着其余宾客。
可他才动了一步,却发觉,古上人并未跟上。
叶锦添不免诧异回头,要知古上人是个老好人,怎么会平白地驳自己的面子?
却见古上人脸上仍旧冲着他温和地笑着。
然后,古上人的目光却转向了李浅墨。
只听他轻声道:“我现在还不能动。我要好好地看看这少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的师父该就是那人。”
“就是他师父,当年几乎废了我大半功力!”
叶锦添一时不由大大一愕。
——古上人当年在三清道中以一身功力允称绝顶高手,可是盛年以后,筋骨日衰,如今驰名大野,却已不再是凭他当年那一身硬功夫。
据说,不知为何,古上人于壮年之际,突然功力大损——没想,竟是肩胛所为,是肩胛废了他大半功力!
叶锦添一念及此,心头大喜。
他情知就算肩胛前来,古上人也可为自己一方的强援了。
却见古上人并未住口,忽然一叹道:“那还是十五年前吧……”说着,他心中似乎也思绪万千,闭了一下眼,才慢慢接道,“肩胛当时也正年轻,那时还习惯被人称为小骨头。
“他曾夜过‘紫荆观’,与我深宵论剑。同是道门中人,彼此较量过内息真气。没想,那日切磋之下,我只觉多年来积下的肺腑湿热之气越来越盛。我心中大惊,这小子什么时候习得了这番功夫?可一怔之下,却觉一阵清凉,竟在渐渐化解掉我的内劲。肩胛当时也面色凝重。我当年修习的是三阳真气的旁门,为图速成,选择了亢龙之道。一直以为没事,谁想,如此作为,竟是以伤铸剑,自残过度。直到与他较量时方知,这伤病,却是我多年练功练出来的,怕已积重难返。
“我情知肩胛精于内气疗伤之术,可看他面色,也知,这病是难治了。没想那一夜,他拼却耗损修为,竟治好了我的伤。
“他解了我的大患,却也让我从此全身功力大废。疗伤之后,他也功力大损,所以次年,他面对‘麻头陀’的一战,竟至大败。”
古上人面露一笑:“他治了我,却也害得我此生再难晋身绝顶高手。这其间恩仇,却似也难于清算了。
“不过,今日,既有他弟子在,这份情我无论如何要还的。我古稀之人,能再与肩胛相会之日已是不多。何况今日,只怕不只是我,当年,他在大野之内,虽独往独来,平生所济危困极多。不说别的……”
他一扫身后诸人:“今日在场的诸位,只怕有不少就曾受过他的恩惠,有的只怕连自己都不知道。”
他忽冲着一个中年人道:“陈兄,当年巨鹿原上一战,令尊身披数十创,但因为人仗义,蒙人相助,醒来时已躺在家中榻上,你知是谁人所为吗?”
那陈姓中年人不由一怔,想来这事也是他平时百思不解的。这时一听,方知当年救了老父的却是肩胛。
他父子之情极重,乍闻之下,一时喉头耸动,说不出话来。
却见人群中这时忽有一年轻人耸身立起,颤声道:“今日之事,我顾九,怎么说也不敢走开了。”
“叶先生见谅则个,小可如此行为,只为家门。当年家门长辈一十九口的性命俱为恩公所赐。今日恩公弟子在场,小可幼承长辈严训,凡与恩公有关之事,当与其共进退,生死无违!”
“所以今日之事,小可抱歉了。”
——那人正是长安城顾家的人。
叶锦添不由一怔,要知,顾家也算望族,与天下五姓颇有渊源。这时眼见形势一变,他不由大感尴尬,情急之下,双眼不由望向一个胖子,笑道:“张兄……”
那胖子涨红了脸,却只一摆手。
叶锦添更是一愣。
却听那胖子道:“我胖张一门老幼多承土门崔家提携,自当铭感五内。不过,今日,我必须与那小兄弟共进退。此事,却与我胖张的家门全然无关,只是我自己一人之事。”
他似也怕开罪五姓中人,言下之意似想一身承担。
却听他接着惭笑道:“当年,那人阻止了我做一件恶事,否则,如果做了那件错事,只怕终此一生,我都不敢再面对自己。”
他连连搓手,脸上的汗都滴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个。叶兄那个……见谅些个……”
原来这人看似家门曾受五姓提携,所以叶锦添才会先邀上他,没想竟会遭遇此番说辞。
——肩胛看来平生济人甚多。但这边在场的宾客足有三五百人,受其恩惠的想来也不过十余人。旁人还在犹豫,却听谢衣忽冲邓远公道:“远公,你过去吗?”
邓远公摇摇头。
谢衣大笑道:“照说,咱们两个跟对面多少还有些瓜葛。”但接着,他仰天一叹,“可我今日不能过去,哪怕卢家的表婶见责也……罢了。”
“我如此不为别的……”谢衣猛一抬头,“只为仰慕。”
他的脸色猛地肃然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个个宁静。
似有不少人怀想起肩胛平生的行迹。
却听一个汉子忽哈哈大笑道:“娘的,扯那么多干什么?老子没见过什么鸟肩胛,也没见过罗卷……跟那小兄弟更没一面之缘。但老子不过去,罗卷要娶王子婳又怎么的了?那五姓名门,平日贱视我们草野汉子可谓甚矣,难不成只要他们给了一个笑脸,先前打了咱左脸咱就忘了,这时颠颠地赶过去再把右脸伸上去?
“谁要去谁去!老子好歹不去犯那个贱!”
他这一句,可谓说到了这边一众人等的心坎里去。
要知鲁晋所邀,多属大野豪雄。
各人虽揣着各人的心思,不愿开罪五姓,但心中平日里对五姓的趾高气扬,早看不过去。这时被那粗豪汉子一语喝破自己的尴尬心思,他们本都是刀头上舔过血的人,再怎么也不甘心去犯那个贱了!
再说平日里,他们势单力孤,这时眼见众人齐心,更是有意要大大坍那边五姓一个台面!
叶锦添脸色一时大变。
那边五姓中的子弟已忍不住气急败坏。若在平时,他们怎么肯请这边的人过去?眼见那些大野汉子一个个给脸不要脸,已有人怒骂道:“糊不上墙的泥巴!”
他这还算好听的,另有人冷笑道:“乌合之众!”
可论起骂架,他们怎敌得过这边三五百个大多身属大野龙蛇的粗野之人?
只听得鲁晋这边,一时还骂之声大起。那骂声真是生冷不忌,什么荤的素的,娘姨姥姥,一时立马翻腾起来。有刻薄的,还推陈出新,广采博喻,竟把这场骂架骂出一片花样来。
那边五姓中人,为身份所限,眼看骂不赢这边,有气血两旺的子弟已忍不住要拔刀弄剑,要就此出手。
眼见得本不相干的两拨人,说不好就要为一点子事大打出手。
李浅墨虽静静地坐在那儿,可也没想到,这场婚礼,竟会弄出个这么大场面的殴斗出来。
他不是多事之人,一时心下未免抱歉。
所以他一转头,实心实意地谢了这边诸人一眼。
他本还是少年,眼神中大现诚挚,再加上人也长得端正韶秀,这时略显惭愧的一笑带谢,却让那些草野豪雄看得大是顺眼。
却听先时开口说话的那大汉笑道:“不为别的,单只为小哥儿你这一笑,老子就大是顺眼。妈的,好多年没正正经经打过群架,手痒得正是难过!对面那些小杂种,你们看不顺眼,只管他奶奶的放马过来,咱们不拼命见血,不算好汉!”
全场之中,只有柘柘大觉好玩。
一时只见她又蹦又跳,煽风点火,恨不得闹得个天塌地陷才算好玩。
李浅墨忍不住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柘柘被他一望,忽然变乖,冲着李浅墨眨眼一笑,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竟似入定了般。
却听李浅墨叹道:“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才好?”
柘柘听他声音大是忧急,觉得他像在求助自己。不知怎么,她似很喜欢见李浅墨着急,求助无门,只剩自己贴心的样子。
她忽然一笑:“你别担心,我早料定了,也早准备妥当。”
李浅墨闻言一愣,不知她在说什么。
柘柘却忽以手就唇,仰面向天,打起一个呼哨来。
那呼哨声又尖又亮。
紧随着那呼哨声音响起的,却是一片马蹄声,密密的,远远的,奔踏驰来。
众人先一惊,以为会是天策府卫。
但细一听,那马蹄声又不像。
却听一人喃喃骂道:“妈的……居然像是响马。这帮家伙沉寂这么多年,怎么会今天赶来?”
——来的果然是响马。
不一时,只见数十骑响马突然出现。
当头的就是马瑰与谷无用两个老人。两人一胖一瘦,空中飘拂着满头白发,英雄虽老,却不改豪健。
一见他们现身,柘柘忽一跃,就已跳到一棵大枣树上,手里拍着,高声笑道:“这边,这边!”
那几十骑响马果然奔向小巷子里面。
巷子中本已够挤,可响马中人,个个人雄马健,剩下的人马堵在巷子口,只马瑰与谷无用两人奔了进来。
马瑰奔马而入,看都不看一眼五姓中人,一抬头,就望向柘柘,开口就叫了声:“小山魈!”
柘柘一笑:“死老儿,好生无礼。”
马瑰却哈哈大笑。
只听柘柘道:“虽然托木姊姊知会了你们,但这么半天,你们还不来,我只当你们怕了天下五姓,不敢前来。”
那马瑰只不屑地哼了一声,眼角冷冷地扫了那边一眼,开口即道:“你说的东西在哪儿?”
柘柘忽在怀里扯出了几块生绢。
那绢上似乎有画,浓浓淡淡的,也说不清画的什么。它就这么把那几块颜色深浅不一的生绢在空中挥舞着,一边舞动一边笑道:“终究还是你识货,那些笨瓜,也不知这些天来怎么惦记,怎么挠心挠肝地痴想,却全不知真人当面。
“死老头儿,还是你见机得早。”
她眼光却瞥向五姓中的那前日见过的卢挺之与郑朴之两个,口里依旧不改嬉笑道:“可笑有的人,当日白夺了一小块包袱皮,只怕到现在也不明白,那日我酒雾之法下,包袱皮上现出的画,怎么突然地就变得残缺不全?”
她一语未完,就见郑朴之与卢挺之面色大变。
只见他两人略微想了想,忽然退身,低着头就跟几个像是自己门中的长辈的人禀报开来。
那卢、郑两门的长辈随着他们的禀报,面色也越来越沉。
只听柘柘笑道:“这东西,我那日见了,却也就记住了。”
说着,她忽冲树底下的李浅墨一笑:“小哥哥,你说,天底下可还有人能比我记性好不?”
——她“山魈”一脉的异术,出于泉下奇门,天下无人不知,所以无论马瑰、谷无用,还是卢、郑二人,却也对她的本事深信不疑。
这小山魈冲李浅墨自夸自赞罢,这才又冲卢、郑二人笑道:“这玩意儿,本来我也用它不到,本想一把火烧了的。”
说着,她竟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就已打着。
它把那火竟向手中生绢靠近了去:“本想早烧了的,可是一个人烧着也不好玩,还是大家有知根知底的人来一起看着才更热闹好玩。”
说着,她就要点燃那几幅生绢!
底下郑朴之与卢挺之两人已同声阻喝道:“不要!”
柘柘停下手,望着他二人一笑:“你们说不要?”
卢、郑二人连连点头。
却听柘柘道:“那也好。这玩意儿我留着也无用,就给了谁也不算稀罕。但没有白送人的理儿。我不图别的,今日我小哥哥费了好大心思才筹划的这场婚礼,我只是不想有人捣乱。”
“只要有人答应拿了东西后不在这儿为难,立马合门就走,那我就给他。”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卢挺之与郑朴之。
郑朴之已经急了,可今日郑家长辈颇多,还轮不到他答言。
却见卢挺之想了下,忽开口道:“好,只要那东西是真的,今日我卢门就退出此事。”
他一伸手,冲上面喝道:“拿来!”
柘柘一笑,望向郑朴之道:“你怎么说?”
郑朴之忍不住一点头。
却听柘柘笑道:“我是最守信的了,接着!”
说着一扬手,那手中的三幅生绢就向马瑰、郑朴之与卢挺之三人飞掷了去。
别看她身子矮小,那三幅生绢在她手下,这时竟宛如三只硕大的蝴蝶一样,扑闪扑闪地冲那三人飞去。
那三人哪耐得住性子等它们飞来?
只见马瑰、郑朴之与卢挺之三人各自飞身,已向掷向自己的那一块抓去。
他们东西才才入手,就急急向那绢上看去。
——然后只见人人面露喜色。
只听柘柘笑道:“是真的吧?”
那三人见到那生绢上的图纹,与这几日自己反复研究过的包袱皮儿上的残图完全印证得上,已知确是真的。
却听柘柘笑道:“马瑰老头儿,因为你人好,且答应了我那事儿,今日,我可是给了你个全的。”说着拍手笑道,“至于姓郑的、姓卢的,他们两个小子我看不顺眼。当时他们拿了多大块,我估量着,就给了他们多大块。叫他们说没有又有,说有又不全,自己心痒难挠去。”
说着它望了一眼马瑰:“难道你不怕抢,这时还不快走?”
那马瑰早已大笑连声道:“怎么不走!”
说着,他与谷无用二人勒马即走,边走还边大笑道:“小山魈,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照办。嘿嘿,我老头子,憋闷久了,也很想见识见识大漠风光了。现在怎会不走?不走的就是孙子!”
那边卢、郑二人听说马瑰得的是全图,不由面色一惊。
他二人和门中长辈略一交谈,只见卢、郑二姓,好有数十近百人,一时全都撤出,追着响马的足踪,直跟了上去。
场中余人一时不由愣愣的。
却见柘柘在树上,忽叹了口气,冲李浅墨说道:“小哥哥,看来传言不可信。我记得有人说,无论是郁华袍,还是胭脂钱,但凡有一件现身世上,只怕就会引发得天下如狂。不管是谁,立马都会上前来争夺的。”
“怎么今日所遇的,俱是君子。”说着她频频摇头,似感于人心不古,颇为失望般。
“看来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天下本来良善的人,一向是看得太坏了!”
那图一经现身,引得响马中人连上卢、郑二姓,一时耸动。如此奇异之事,适才场中耆宿,本已略生猜测。
这时“郁华袍”三字一出,只见下面立时鸦雀无声地静了静。
忽然地,李浅墨这边客人中,就有几个人身形跃起,往小巷外面、马瑰与谷无用的去向,疾追了去。
然后,只见五姓中人,剩下的王、崔、李三姓人氏个个面色大变,一时哪怕同门之中,也不及商议,反应快的已疾起而追,慢一点的跟着就飞身而起。一时只见得鸢飞鱼跃,眼见得小巷中夹街的这千数百人,一时只见越来越少。五姓中人那边的宅院,不一时,竟只剩得满院的灯笼还在披红挂彩,却是一个人影也不在了。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没想到,一场剑拔弩张的局势,就这么轻易地被柘柘这小妖怪给生生搅散。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感激,又有些感伤地望向树上的柘柘。
鲁晋一时也怔在了那里。他费心邀来的宾客,这时剩下的,已不过数十个人。
柘柘已从树上跃下身来,重又变得极乖,上前抓住李浅墨衣袖,靠在他身上,轻声道:“是我毁了这好大一场热闹。”
李浅墨望着她,只轻轻摇头。
却见谢衣忽若有深意地看了柘柘一眼,然后,转身冲鲁晋笑道:“鲁兄,嫁车也快到了吧?”
鲁晋怔忡着一点头。
却见谢衣一携邓远公的手,就向院内走去,边走边大笑道:“走得好,走得好!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可就是真正的朋友。”
他没有看向李浅墨,却冲那留下来的个个挥手相邀。
李浅墨虽只见到他背影,却觉得他的举动分明似在安慰自己。
这时只见谢衣伸手向后一招:“我们都进来了,做主人的怎么还不过来给我们开酒?”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辘辘的车声传来。
那是一辆朱轮的马车。
谢衣不由突然止步。
他那突然止步的姿态,不知怎么,让李浅墨看出了一点他潜藏于心底的悲怆来。
李浅墨不忍看向谢衣那突显孤零的身影,转头向巷口望去。
只见两只朱红的轮子辗着那犹未散尽的适才的喧嚣,碾着适才还两家争夺不息的喜事……碾着这忽而堂皇忽而荒凉、直是堂皇也直如荒唐的人情翻覆、悲欢聚散,在一切将生未生、将谢未谢的轮回流转中,驶过来了。
……啊,嫁车!
李浅墨在适才为几百人骚动、所卷起的犹未落尽的烟尘中抬眼望去。
鲁晋一摆手,堂上的座部伎与堂下的立部伎一起奏起乐来。
那音乐的声音也像灰尘、喜色的灰尘,伴着那光线、尘埃弥漫在这小巷院中,石青的墙上、灰青的巷道上;飘拂到两家布置的悬灯挂彩间,让那挂彩披红这时看着也红得多少显出些零乱。
这本就是一个零乱的世界……是一场其实一直未曾罢宴的宴席。
可那么多人突然地离去,让那一场人世的宴席突似宴罢。
而在那宴席尽处,却正有一场欢然小宴正待展开。
……罗卷在哪儿?
李浅墨这么想着,不由游目四望。
却听到一片笃笃的声响。
他诧异已极地回头望向巷子深处。
那声音是从背后传来。
这巷本是个死巷,里面并无通道。
却见这死巷里面,一扇残破的木门忽吱呀打开。
而罗卷,竟骑了匹四不像的骡子,从里面那荒废旧园里,全不似一个新郎的,却恰好如一个新郎的,一步一步,行了出来……
那场喜宴的过程究竟怎样?
——它是怎么开始的?
——又是怎么结束的?
李浅墨一切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一切都很好。有热闹,也有不那么热闹的淡然;有喜兴,可喜兴中却又有着种时世苍凉,光阴流转,这盛世一隅,也有颓唐、也有欢快的倦然。
那是团圆,也是支离……就这么又支离着、又团圆着,一场喜宴慢慢展开。最后有微醺的,有大醉的,有久饮不醉的,有未饮即醉的……世间的美好本当如此,可李浅墨想不起一切的经过到底是怎样。
他只觉得心中有一点感动,他喜欢这份感动,不知怎么,他此时觉得,无论罗卷、王子婳,包括柘柘、谢衣、邓远公、古上人还有鲁晋、那个顾家的人、那个胖张、那个大野汉子……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加入进来的。
他心下忍不住略微怀疑,他们是为了迁就自己而来的吗?
这些他不愿多想,但他平生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命运对自己的这种厚待。
——这一切很好,不是吗?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3 10:00
第十二章 人生别
这时,夜已深。
李浅墨抱着膝盖,坐在房顶上。
他喜欢这么抱着膝盖坐着,像自己在贴向自己,像在那一刻,可以自己把自己圈抱起来,无论平生伤损如何,悲切如何,也可在那一刻,把自己怀抱成一隅,怀抱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的圆满。
就像那日,他是如何见到自己的娘把她的身体蜷伏到膝盖上,一头长发是她自己的被子,那么漫漫长长地铺了开来,她蜷伏在云韶宫的那片云母石的地面,自己把自己包裹覆盖……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他也会同样的姿态。
他从入夜坐起,一直坐到凌晨。
启明星在天边闪了,说着又一个夜的结尾。
罗卷与王子婳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彼此身边,正有一个人鼻息轻微地睡着……那种感觉,却是什么样的?这还是李浅墨平生头一次眷念起一场人事的美好,相处的美好。那有人相伴、有人依偎的感觉总该是好的吧?
他喜欢罗卷可以感受到这种美好。
因为他想起自己师父的此生飘零。
可他忽听到一声轻微的低响。
那是一扇门轻轻开合的声音。然后,他抬头看去,却见不远的后面一排房中,那本该是洞房的门里,突闪出一个人影来。
——那是罗卷。这么早他要上哪里去?
李浅墨不由怔怔地望过去。
却见罗卷从温暖的房中走出来,清冷的破晓之风吹得他薄衣如透,他在风中打了个寒战,接着抖擞了下,似在享受着那晓寒的刺激。
接着,他跃身上房,向远处逸去。
李浅墨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在新丰市的屋顶上跳跃着。
脚下是黑的瓦,那层层叠叠,如同人世一样,堆叠缠绕,俯仰交扣的瓦。
不一时,罗卷停了下来。
他似乎已知道李浅墨在跟着自己,虽没回头,也似在等待着李浅墨追上前来。
李浅墨追到跟前,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罗卷也很静默。
好半晌,李浅墨才能开声道:“你要走?”
罗卷看着他,似有些惭愧。
停顿了一刻,他才伸手抚在李浅墨肩上。
一个男人的手下,是另一个正在长大的男孩儿硬锐的肩骨。都是兄弟,有些话不用语言似乎就能彼此明白。
罗卷没看李浅墨,却似看向李浅墨身后……那是李浅墨这个小兄弟为他们刚刚办过婚礼的院落。
那个院落里,有着绵软的地毯,有水晶的杯子,还有冬天里的花……有幸福、有美满,有如花的美眷和似水的流年……
那里有刚刚经过的洞房……
那居然都是,眼前这个小兄弟帮自己筹划的。
他知道,在这个小兄弟心里,对自己是寄托了什么样的期盼。
可是、他眼色忽然苍凉下来……他经历过那个乱世,舔食过自己的热血,舔尝过别人的苦血,有些记忆,是一辈子抛不开、也放不下的。
他的眼睛终于直望向李浅墨。
他面对着李浅墨那充满孩子般疑问的眼,那像是在问:难道这样幸福的一切,还留不住你吗?
罗卷轻轻摇头。
这一场婚礼,他本是为这孩子而来。
可童话能给予一个孩子的美好,毕竟不能长久。而这孩子,总有一天,也会长成一个男人。
而每个男人,都不得不有自己的选择。
罗卷终于望向李浅墨的眼,艰难地开口:“谢谢你。”
他认真地字斟句酌地说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不知你现在能不能理解。我和子婳,相互间缺的,并不是这一场婚礼。相互间隔的,也不是这一场婚礼。
“我们都是支离着这一身骨头,还想让它在这尘世里生长的人。我和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婚事……”
他垂下眼来:“但不只是我,也包括她,都会觉得……”
他的眼忽然空荒起来,像是望着此生余下的漫漫长路,一定要绑上一个人,才能抵御寒凉吗?他和她,终究还是太过坚强倔强的,那种束缚与约定,竟不是他们所可享用的了。
因为,他们早已不习惯相信什么终点。
“那日,我没有杀那个虎伥。虽说,他是假虎伥。但他还是有一句话打动了我。那就是……”罗卷忍不住叹息起来,“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李浅墨在脑中努力地想去理解这句话,却又忍不住本能地排斥它。
他不理解罗卷与王子婳,他们的经历与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向往与他们的宿疾。
为什么,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难道每个人,如罗卷、如王子婳,想在这场生中活成自己的人,最后都必然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独行者?
难道,就算……爱,就算也会有交汇,可那些、在他们生命中也只能是一错身间的美好、终究错过的怅憾?
只听罗卷轻轻地道:“我和她,其实都很爱这场生命……所以,只怕各人就更放不下那本期望属于自己生命的壮阔。对于有些人,两个人实在太多了。我不知你现在是否能够懂得……”
他的声音轻轻的。他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头一次、试着用言辞对一个小兄弟解释,想解释清自己最终的选择。
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解释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忍不住就落寞起来。
可他眼神中露出的神色,却似让李浅墨恍然明白过来:那里面,压抑着与渴望着的,铺排着与孤锐着的,竟是“幸福”、“失落”、“追寻”、“放弃”也不能将之束缚的渴望,在那一切神情之后,所呈现出来的,竟是……
一片辉煌!
李浅墨心中轰然作响: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因为幸福是个圆,自洽而内洽地独自饱和于这尘世之外。
可对于有些人,哪怕它如此地饱和与自洽着,但相对于生命,它还是太小。他们总放不下心里的一份不甘,一种期望。
那只不过是渴望自己生命可以恒久奔腾起来的一场渴望。
所以选择之后,才会猛发觉:
……幸福已不是最重要的。
生命中已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如此,那生命才能变为最渴切与最重要的。
李浅墨隐隐约约像明白了罗卷想说的话。
可那种选择之后,会让人想起:
……昨日欢宴会。
一场欢宴罢后,新丰市那个租来的小小院落里,就完全空了。
柘柘找来的,昨天还布置满洞房的花,今日还在。
只是此时,它们已散布一厅。
那是王子婳走之前,叫卜老姬和枇把收拾完整个院落后,搬出来的。
王子婳无论来到哪里,走之时,都会让那里一尘不染。
小园中,全看不出昨日还曾招待过三五百大野豪雄的狼藉之态。
王子婳是笑着走的,笑得李浅墨都来不及觉得伤感。
在她走以前,却坐在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身子前倾,伸出两只手,温软地握住了李浅墨的手,笑笑地说:“别伤心……”
“而且、谢谢你!”她谢得很诚挚。
她似是很开心的,眼睛里都放出光亮来。
“你劝我嫁给他还是对的。我喜欢这场嫁,也喜欢现在这个时世。别人都恼恨那场五胡乱华,都恼恨那场隋末大乱,可我不!”
王子婳笑了:“我们太原王家,就是从那大乱里长出来的。只是他们都忘了:荥阳郑家,如不是一个郑俨,作为面首,得了北魏冯太后之宠,他们家也不可能借胡人之势发达起来。虽说那些乱局,无数生民受苦,但活下来的,就要自私一点,只管想着它的好。整个五姓都恼于开唐以后的局面,他们变得越来越君子了。可我不。如果不是这个时世,我一个女子,想玩得开怀,谅来也难。
“所以,我甚至都不恨五姓家门的衰败。败落就让它败落好了,旧树枯了,树根上,总有肯努力的芽可以更好地生发出来。
“所以,你也不要为我惋惜。”
她说着轻笑了起来:“这一次,谢谢你,让我嫁得真好。
“可谁说嫁了娶了,就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不分开?为了一刻的心许就轻易然诺一生一世?我虽是女子,可也不干。
“你别担心我和罗卷,该重聚上总归会重聚上的。可在此之前,且让他去流浪他的流浪,我去游戏我的游戏。以前,我以未嫁之身,为时世所束,还不得不多受掣肘……
“现下好了,我已为人妇,再无人可管,正可以四处优游玩赏。”说着,她笑了起来,“而幸福……”她的目光流转,扫过她刚成过亲的这房屋户宇,“只是一个个小小的片段的感受。它不是终局,只有软弱者才将其视为归宿。”
“咱们此日一别,他日必有重逢。答应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悲伤、寂寞、快乐、消沉,都要自主,好好地玩儿,玩得开心一点。只有痛快淋漓,方得自在。而自在,比别的一切都重要得多了……”
——怎么,她竟说得似乎跟肩胛一样?都叫自己要好好地“玩儿”?
如肩胛所说,在那个终于“归家”的日子以前,叫自己一定要玩得尽兴。
那以前,所有的苦恨离别,悲痛淋漓,只要是自主的,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原来,都可以视之如“玩”。
李浅墨像是懂了什么。
王子婳走了。
他在厅中寂寂地坐着,看着四周的花,在火炭温暖着的厅里,在夕阳西下的日暮里,又平静又恣肆开怀。
命同草木,而生如开谢……他既平静着,也抑郁着;既抑郁着,也开心着,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一时只见柘柘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蹲下,握着他的手,静了好一会儿。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柘柘进里面去了。
然后,她又出来。
只是她出来时,已重又变成李浅墨曾经惊见的那个石国少女。只见辫发披垂,发丝间闪着碧线,皮肤如奶酥一样的白,俏生生地走到李浅墨面前,却忽低头,轻轻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那一吻留痕。
李浅墨看不到自己脸上的那枚红,可感受到了那一点红的刺激。
李浅墨抬眼望着她。
这人生间的瞬息千变已让他目不暇接。
那个小山魈原来只出于自己的幻想,柘柘始终是一个异国的少女。他觉得心头微微牵痛,怀念起落白坡上,与木石为伴的岁月。
只听柘柘道:“你想来已知道,我是石国的女子。所以这一生都会是石国的女子。”
然后她轻轻地笑着:“直到我明白我对那里究竟是放不开……也就真的觉得自由了。”
可她的目光忽然哀伤起来。
她哀伤地看着李浅墨:“那之前我一直决断不了。好在,我们的小王子能理解我。他叫我去长安城几十里远的一个方向,他会‘星曜’之法,以他之推算,说在那个山坡,我可能会找得到我最终的选择。”
“那个能最终帮我选择的就是你,他说对了。”
她手中忽掏出了那朵“阿耆若”,也即是那朵亡国之花。
只听她笑叹道:“亡国,亡国,我忽然爱上这场亡国了。
“其实就算亡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活过,只要我们曾为之竭尽全力。以前我一直怕回去面对它。可阿耆若中,最美的花总是开在就要死亡的树上,却红得比什么都更华灿。
“谢谢你,成就机缘,让我既找到了郁华袍,又寻得了胭脂钱。现在,我门中那些人,该把那些秘藏都已挖出来了。所以,我也要走了,去面对我的命运。我要把那些秘藏之宝送回西域。如虎伥说的,那时,我们就有了兵马,可以雇来月氏人、西突厥人,还有波斯人。”
她脸上的神色忽悠然神往:“那以后,一定会有很壮烈的一战!”
——原来柘柘也留不住?
连她也要走?
李浅墨忽然觉得孤独。
可这孤独已不让他害怕,他见过了罗卷,见过了王子婳,见过了柘柘,且……他们都曾与自己为伴。
如果湖海有缘,他日自当重见。
而重见之前,他还会碰上不一样的人。
他突然不再惧怕肩胛走后留给自己的那份孤单之感。
因为看到,无论罗卷、王子婳,还是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如柘柘者,都在努力追寻着自己的追寻,无论他们在追寻什么。
那孤独,再也不能像个封口的细颈瓶子,把自己封在里面,冲不出来。
……这天地是如此之大!
有罗卷的草野,有王子婳的天下名门,还有柘柘的辽远异国……孤独又算什么,如没有此身孤零的映衬,那无边阔远的世界,这一生,又如何能感其壮阔?又如何能言其奇丽,与纵己恣肆?
——不孤独,也不成自在。
柘柘低了一会儿头,眼泪在眼眶里直转:“记着,我会一直怀念扮小山魈的日子。”她忍着让泪不要流出来。临走前,嘱咐道:“好好活着……”
她忽然低头,两滴水珠落向地面,可一抬头,却又笑出来:“你可得记得,只要有空,就好去西边的西边,那遥远的沙漠里走走。那里不只沙漠,还有绿洲。也还……有我!”
“你一定一定要再来,来了,好找我同玩。”说着,她神采飞扬起来,似已遥想起他日重逢的快乐,“那时,你也长大了,我也一定学会去寻找快乐了。
“如果你来,我一定带你去找我们祖先遗失了的那个昭武城……那城听说已成废墟,可那废墟上的落日,平沙千里间,一望无际,只有我们两个去找,那就是属于我们的落日,那落日、一定比什么都要好看……”
(第二部 完)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6
第三部 王孙
【一、樗蒲局】
葡萄酒,金笸箩,胡姬十五细马驮。
闹哄哄的西市里,一匹康居小马踏着细细的尘土,跳舞似的走在店铺间那条拥堵的街道上。马儿矮小,一根马尾却长,拖到尘土里,尾巴还被细细地结成了辫子。
那马是黄的,尾巴和鬃毛却是黑色,骑马的是个胡人少女,她的坐姿很是奇怪,一条腿盘在雕鞍上,另一条腿随便地在鞍侧垂下,两条裤腿还不是一个颜色,一条胭红,一条薄荷绿。她满脑袋细小的辫儿,根根辫上还扎着不一样颜色的彩绳。身上胡衫罩了纱,透出里面彩条的衣来,鞍侧还挂着一个七彩的革囊。
照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颜色堆在一起,换了别人,早叫那色彩给淹没了。可是她不,她长了一个尖巧的下巴,那下巴从成堆的色彩里尖俏俏地突出来,让那些色彩似乎一下就有了焦点。
她坐在那一片颤动的光影里笑着,笑得人一眼都看不清她的脸。那笑不是挑逗,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矜于自己是如此的美丽。
将近穿过西市,西市的尽头有一条小巷,巷子口聚集了一帮人,看装束,个个都是闲汉。那少女的马儿走到离巷子口还有十几丈处,那一帮闲汉就眉开眼笑地大喜,欢叫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说着,他们一拥而上,簇拥着那少女就向那巷子里面拥去。
西市尽头这一段本多是珠宝交易处,巷子外面,海市鲛珠,珊瑚玛瑙,堆山填谷的,耀得人眼花缭乱。可巷子里面,却是一班小民们聚居的场所,粗砖陋瓦,寒素得近于窘迫。只有靠近巷子口的地方,才开了一间小小的铺面。那铺面口儿有点背,虽说离着繁华热闹的地带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可对比之下,越发显得灰扑扑的。那店里面也没什么货物,只三堵涂灰的矮墙冷对着大门,墙上钉着些架子。堵着门口摆了一张旧的乌木案,案后面设了个高几。高几后面有个屏风,屏风是素的,上面全无花鸟。只有那花几倒还轻巧,像是花梨木制就的。除了那张花几,店内几乎就没一件值钱的事物。
那乌木案后面坐了个脸色黄白男人,这时见一众人等簇拥着那匹康居小马走到了门口,他就站起身来,钻进后面的帘子向里面禀报了一声,才重又钻了出来。
那少女早跳下了马儿——有闲汉笑嘻嘻地跪在地上等着给她当脚踏,她却睬也不睬,直接蹦到了地上。一进门,她轻身一跳,就坐在了屏风前那张花几之上。本来这么多人看着,换做别的女孩儿,不是害羞,说不上就要恼了。可是她不。只见她巧笑倩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扫着门口的众人,像两汪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可没一张脸留得住她的眼,她似对门口赶来的人等略有些失望,可仍旧不改兴致,玩弄着手里马鞭,从头到尾数鞭柄上的竹节,全不在意自己坐得高高的专给人看般。
那面色黄白的男人这时拿出一册薄薄的账册,低低地咳了一声,示意开始。等了一刻,才见有一个人凑上。那人年纪不大,斯斯文文,身着儒衫,手里捧着一把玉如意。那柄玉如意古色斑斓,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那人捧着玉如意,极小心地走向那个面色黄白的男人。可他人朝着案前走,眼睛余光却一直扫着那胡人少女,不意脚下被门槛一绊,险险没有摔倒,倒惹得花几上那少女抿嘴一笑。
她这一笑,大是明媚,仿佛晓露芙蓉,临风一绽,惹得旁边闲汉们哄叫道:“要摔就摔,摔上个嘴啃泥,说不定就可以博得个美人的露齿笑了,倒也大是划得来。”
那账册后面的账房对这些杂声不理不睬,接过那年轻后生捧过来的宝物,全神贯注、翻来覆去地只管去看那柄玉如意。看了好半晌,才收下来放在身边的筐里,对着身后的门帘就是一摆头。
那个捧着玉如意来的年轻男子眼见自己传家的宝物就这么被随手一放,脸色不由红一阵白一阵,似是懊悔了一般。可一错眼,望到那少女,见她明媚地冲自己笑着,忍不住一挺脊梁,就向后走去。
门帘落下,不一时,里面就响起了赌具的声响。大门口的闲人一时屏住呼吸,却有人喃喃地低声猜着“幺、二”。另有闲汉不屑道:“肯定是输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就这个样儿还想赢得美人归,想得太美了吧!”
——原来这里竟是一个樗蒲之局。那少女竟是个饵,也算一项赌资,引诱得一干人等各自拿了宝物来赌,如赌赢了,那少女就得跟来人走,如若输了,宝物就归了这店里的主人。
别看这里仅只这么小个门面,短短十数日以来,已引得无数长安城中的男人入门折腰。从一开始那天,那主人租下了这个门面,只把那少女在门口一放,就吸引得无数闲人前来围观。他们也就在那天开盘,说是混迹长安,本来是做珠宝生意,没想折了本钱,如今无法,只得豁出去自己的妹妹,借这宝地开一个樗蒲之局,各人可凭自家宝物前来一赌。因为是第一天,专设了三把没赌注的局让人免费来赌,不用花本儿,只要手段高超,就可赢得美人入怀,自然有无数人等跃跃欲试。可那设局之人自然手段高超,三把均赢,却已把名声传了出去。从第二天起,所赌之物就要以价值一缗绢开始计算了,以后每天翻番,直到今日,只怕所携宝物不值个千缗以上的,是进不了门的。
适才进门那人所携的汉玉如意,不知在家里珍藏了几世几代,为了那美丽的胡人少女,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不一时,只听得赌具声息。然后,门帘一响,才进去的那小子面色惨白地走了出来。他此时已输得脑子空白,出了门帘,都不知该往哪里走,眼睛里空空的,一时全无焦点。
好一时,他才重又看到坐在花几上的那个少女。只见花几上那少女红颜如旧,只是自己那把家传数代的汉玉如意早已物归别主,正不知回去要如何向老母亲交代。
好半晌,只听他长叹了一声:“罢、罢、罢!”甩袖而去,倒惹来身后哂笑若干。
眼见赌资已翻到如此多倍,寻常人等又如何能有此等宝物,此等财力?好有小半天,都再没有人凑上前。旁边围的多是看热闹的,见没人上前,口里不由就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今日“海龙王”会不会来?
他们说的“海龙王”,却是西市一大胡商。那胡商自从七日前,闻得了这个少女的声名,特意前来瞧瞧热闹。
他本来也只图看个热闹,没想一见之下,竟怔在当地,当场脱下了手指上的一枚祖母绿戒指来赌,却落得个空手而归。此后,每一天,他都必带着一项宝物前来赌战,那宝物多是长安寻常人等见都没见过的,比如昨天,他刚刚输了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树,那珊瑚树通体莹红,光芒璀璨。众人都猜想他今天还会不会来。可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已有好几个人就他来与不来先赌上了。
这里正吵嚷议论间,没想日已偏西——随着赌资的抬高,这小门脸每日开门的时间也越发短了。守在门口的那个黄白脸的男人已在收拾账簿,打算关门回去。坐在花几上的少女也坐了好有一个多时辰,这时也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她这哈欠打得,只见繁花缛锦间,一个玉颈伸长了出来,那玉颈如酥如脂,把门外一干人等眼珠子看得恨不得冒了出来,只恨不得她这么娇慵无限地再打上一个下午。
人人以为今天就这么要散了,可就在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一个笑笑的声音道:“且慢!”
众人本等得倦怠了,眼见那少女露出了一段玉颈,本已觉得今天等得够本,没想结尾处还有这一出好戏,一时不由人人回头,望向人群后面。只见后面来的人穿着并不如何华贵,年纪四十余岁,富富态态,从从容容,却分明看得出他是有意穿着平常,不想引起众人注意般。
只听他笑道:“哪有说歇市就歇市的?定街鼓还没敲呢。且看看我的这个东西值不值得一赌。”
坐在门口的那面色黄白的男人惊于他的气度,忍不住微微欠起身来。却见来人伸手递过来一样物事,那东西很小,却用一方丝帕包着。那管账的人小心地接过,细致地慢慢掀开那丝帕,只看了一眼——眼尖的人还看得到一点红光一绽,眼钝的只怕什么都没瞧见——那账房就一下盖住了那方丝帕,下死眼狠狠盯了来人一眼,说了声“稍待”,一头就钻进了后帘里面。
过了有一时,他才重又钻了出来。一脸郑重,难得地给了个笑,说了声“有请。”要知,这个“请”字,可是这十余天以来,头一次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连坐在花几上那少女都不由大觉诧异,忍不住一连看了新来的那中年男人好几眼。
那中年男人踱着步不急不缓地就进去了。他越不焦不躁,门口的众人就越是被吊足了胃口,急得嗓子眼里又焦又渴的。
只听有人低声道:“这个靠谱!看来是个有料的,只怕这次输赢难定。”可一众闲汉已围观了那少女十余天,围观得对她都生出了感情,多半人是生怕她被人赢走的——那时不只可惜,且没热闹看了。一个个口里待要反驳,却又震于那新来的男人的气度,说不出有底气的话来。
人人一时屏息静听。门帘里面却没有什么动静。好一时,终于听到那赌具被人举了起来,却又好半天不动。就在众人等乏了,想缩回脖子扭一扭好缓缓乏时,那赌盅里的骰子却疾风暴雨般地响了。
这樗蒲之局开了十余日,来过的除了富户,也不乏赌道中好手,却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可以把那骰子晃出如此声势,光那么几粒骰子就闹腾出这般传花鼓乱喧的架势,人人忍不住耸了耳朵细听。
好一时,才听那声音徒然一静,却是开宝的时刻到了。偏偏门帘里一声不出,急得门外的闲汉一时恨不得脖子伸出一丈长,好把眼睛就着那帘缝偷偷看上一眼;又恨不得跟东市那些幻师一样,生就透视术,可以看穿门帘,好看到个真切形势,免得似这般百爪挠心一般难过。
帘里半晌没动静,好一会儿,才听那赌局主人说了声:“好手段。”然后,帘内重归岑寂。
就在众人以为局主就要认输之时,猛地,那赌盅又被人拿起了,想来是轮到那赌局主人出手。他这回摇骰子的声响却与以往大不相同,叮叮咚咚,都快叮咚成音乐了,终于那音乐般的骰声止住,开宝在即……
门口的众闲汉此时已被引得个个如伸颈待戮的鸭子一般,那情景看起来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只见一条粗门槛外,清一色筋暴暴的脖子,能有多长就有多长地伸着。
随着宝盒一开,却听门帘里传来哈哈一笑,然后,只听后来的那个中年男子声音清朗地道:“兄台果为此道高手。不过,小弟适才所押之物,虽说算得上珍贵,却还有一桩缺憾——因为,那东西本来还有一对。兄台虽说赢了,也只算赢得了一半。这东西要凑成一对,才算得上价值连城呢!”说着,他拍拍衣服,已起身掀帘出来。
众人只见他嘴唇还在动着,却听不见他说的话。正急切间,却听他忽转回正常说话,大笑道:“如果想要另一半,三日后渭水之滨,咱们再赌上一场。不过那时出马的该不是三脚猫的小弟,而是小弟的主人家了,就看你敢不敢去!”
“……幸会幸会,到时再见!”
【二、渭水滨】
一湾白水在夏日里明晃晃地漾着,水面上波光粼粼。这里是渭水与一条支流交汇处的河湾,几十匹马儿正在那浅湾里饮水。那一湾水本已映得人心明眼亮,更哪堪那几十匹马儿点缀其中。只见那群马儿匹匹骁骏: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在这河湾的一方明水中投下一条条倒影,映衬得河边的青草越发碧绿齐整。
本来这一带风景就静美如画,又值初夏,正是草木葱茏之际。此时芒种已过,农事颇闲,正是闲暇好时光。谁想就在这河湾附近,却响起了一片杀伐之声。那厮杀之声声势颇大,竟似有好几百人在对阵拼杀一般。这里本靠近帝都之侧,却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在这太平年间,京畿之地展开攻伐?
——却听得一声痛呼声起。
另有一个年轻沙哑的声音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不痛快!”
原来距那河湾好有半里远的去处,有一片杂树林。那林前的一片空场里,聚集了好几百号人。那是两班人马正在厮杀。奇怪的是,那两班人马俱是突厥装扮,短衣怒马,髡发纹身。两支人马身后不远处各建着两所穹庐大帐,大帐之侧,余下的就是一溜儿五人一落的羊毡小帐。那些小帐篷群星搭拱斗似地衬得那两顶穹庐大帐越发威武。
而牙帐密集处,有一侧还高高地建了一杆五狼头大纛。一时只见——大纛之上,狼头嘶风;大纛四周,幡旗罗列;大纛之下,分戟为阵。
空场间那片沙地上,这时已搅起了满天尘土。那五狼头大纛下面,却摆着一张胡床。那胡床装饰极为华贵,螺钿密布,就是突厥部中左右贤王坐卧之具,想来也无此华丽。
此时胡床之上,半倚半卧了一位贵族公子,只见他瘦削的脸儿,薄薄的嘴唇,长相分明不像胡人,却一身胡人装扮,穿了条只有突厥人才穿的鞣皮裤儿,赤着脚,光着上身,头发用一枚金环束住。
这时他光着的上身在太阳底下汗珠儿闪耀,正兴奋地用一只脚不停蹬踏着胡床。眼见己方部下又有一人负创倒地,他忽然一跃而起,在胡床侧边僮儿手里接过一把狼牙铁棒,手按着一个壮奴的肩,竟以那壮奴为马,直冲进阵中。
铁棒起处,当者披靡。只听他边舞边大笑道:“他日我若为天子,使我有天下,当率数万骑疾驰至金城,解发袒衽,委身思摩,纵横搏命,岂不快哉!”
与他对阵之敌中,一名壮年敌将却高声笑道:“愿诚如太子愿!”
他声音一出,只见战阵之中,两方对阵之人一时人人放下兵器,跪地欢呼道:“愿诚如太子愿!”
那贵公子看着满地黑压压拜倒的人头,一时哈哈大笑,随手弃了那根狼牙铁棒,拍拍胯下壮奴,大笑道:“好了,我饿了,今天且玩到这里,我要吃东西去了。”
他那顶穹庐大帐前,此时正支着几口大锅。
那大锅俱是纯铜所制,当时人称大铜炉,此外还有六熟鼎。这两样东西,就是寻遍整个长安城,只怕也找不到比它们更大的了。
只见那几口大锅中,这时正整头地烹着牛羊。那贵公子随手一挥,指向一匹马,笑盈盈道:“那匹马儿不大中用了。”
一语未完,就有他帐下豪奴,飞奔过去,捉着那匹马,四蹄一捆,登时摞倒在地,一刀结果了性命。更有他手杂役在旁边准备好了几大桶清水,不一时,整匹马的皮已被熟练地剥下,沙地上殷殷地浸满了血水,空气中一时涌起了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儿。
那贵公子似全不介意,还很喜欢闻那味道一般,鼻子专门向空中吸了两下,随口笑问手下健奴道:“今儿的肉是哪儿偷来的?手脚可还利索?别又留下什么把柄,惹得那些乡巴佬儿又去长安尹那儿哭告。”
他手下笑嘻嘻地禀告着那偷来的两头牛的来历,果然所用手段大不地道:却是用一根竹竿子,一面悬了铁钩,上面裹满了牛最爱吃的青草,草上还撒了盐,引得那牛来吃。牛一吃,钩子就卡在喉咙里面,待奔上前顶人,又被竹竿隔着,待要逃,又被钩住了,只能乖乖地跟着人走。
那贵公子听罢大笑,边笑边还跟身边他适才对敌之将说道:“叔父,你却不知,这个还不算有趣……记得那一次在孟头坳偷牛,偷得最是精彩。事后我叫人打听,据说那个乡巴佬儿事后去告,说是他家牛圈建得稍微远了一点,半夜就听到牛儿痛哼,似是得病了一般,天冷,他也没理论,没想清早去看,却见他的那头牛还在,也还活着,只是四条腿被生生卸了下来。丢了腿的牛卧在雪地里,那伤口被雪冻住了,所以失血不多,一时竟不得死。他自己怎么想都想不通,好好的一头牛,怎么过了一夜,就少了四条腿呢?
“……哈哈,我记得那天正是大雪,这辈子,要数那天那顿牛肉吃得最是痛快!”
他身边的叔父听了一时也不由哈哈大笑。
——原来这贵公子并非别人,正是当今天子所出,已故的长孙皇后的长子,当今的太子李承乾。他是嫡长子,自然也是太子。今日,他是趁着父皇巡幸东都之际,得了空,在这渭水之滨,与自己的叔父汉王元昌带领府下家奴,披挂起来,两军对阵,自顾自寻乐呢。
李承乾幼长戎马间,因为出生在承乾殿,所以得名承乾。他少负聪明,极得父王李世民喜爱,在凉州期间,他还年幼,使其裁决庶政,行事颇合大体。及至稍长,李世民每次出门巡幸,就留下他来监国,那时他所为却也颇合于礼。没想年纪越大,就越来越耽迷于声色犬马。
他还有个脾气,就是极爱突厥风俗。每每得空,最爱跟他那个也爱玩乐胡闹的叔父元昌,各自打点起手下家奴,给他们披挂好了,仿效两军对战。他们这对战,可是真枪实箭,也真有伤亡的。如果有家奴敢稍露怯弱,他轻则鞭笞,重则腐刑,所以人人畏惧,再不敢怯缩不前。
他又最爱亲自带人去民间偷盗牛马,长安城周围百姓闻得其名已久,也久已苦之,所以每次提起他来,就忍不住人人摇头。
……这时他手下已在地上铺好了锦茵绣褥。他与叔父汉王元昌也就席地而坐,旁边相陪的却是封师进、张师政、赵节、杜荷等一干人等。只见他的属下用偌大的一个金盘端上一只烤全羊来,他挥匕割切,言笑晏晏,一时宾主甚欢。
乐了有一时,遥遥的,却听那边水面上,传来了一阵音乐之声。
李承乾先还没注意到,及至听到了,不由大喜。一拍大腿,放声道:“这回出来得匆忙,我就想着,怎么算怎么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就没想起是未带上那些教坊子弟。此时有酒有肉,岂可无乐?小的们,快去给我看看,到底是哪儿来的人,居然带得如此好乐随行。他们也太会乐了!且叫他们过来,给我们也乐乐。”他手下答应一声,忙忙地去了。
那音乐声却是从河上传来,温温雅雅,乐而不淫。照说这调调本该不合李承乾的脾胃,他一向最爱的还是胡乐胡舞,喜欢那跳荡热闹的劲头。可能是因为今天这天光水色,加上那音乐声不经意处适时而来,他一时不由也听得爽心动耳。
他随意远远看上了一眼,却见那边河上,正驶过一条不大不小的船,船身并不见华丽,只似中等人家的游船,他的家奴正在河岸边吆喝着喊停呢。他身为太子,除了惧怕父亲李世民外,余下人等,如何放在眼里?一向又为人奉承惯了的,所欲无不可得,也就没太在意。
没想他们这儿说笑了好久,却还没见家奴带了乐人过来,他一时不由就有些怒意,随手一挥,对身边俊僮道:“去给我看看,是什么人,我叫他、他们还拖拖捱捱地不肯过来!那小张奴办事越来越拖拉了,你过去跟他说,再不肯来,给我捆了来!”
那俊僮答应了一声连忙去了。不一时,就已折返,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并没带上乐人。李承乾忍不住面露怒色,就待发作。却见那俊僮脸色尴尬,生怕他发怒,口里期期艾艾道:“殿下,来的是……魏王。”
李承乾脸色就忍不住一变。
——原来这魏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与他同为长孙皇后所生之子,也是他的弟弟,李世民的第四子:李泰。
长孙皇后共育有三子,长子李承乾,次子李泰,幼子李治。李世民平生敬重这个贤妻,虽然加上嫔妃所生,共有十四个儿子,却对这三个儿子格外另眼相看。
自从长孙皇后故世后,李世民不由将对皇后的思念之情也转移到这三个孩子身上。不说别的,单看他为东宫太子所选择的辅僚,如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绩、孙伏伽、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人,俱是一代名臣,也俱说得上是一时之选,就足可看出他的良苦用心了。
李承乾的脾气极为暴躁,可李泰的脾气却和他这个哥哥大是不同。他因为见到父王自登基之后,一洗当年戎马习性,专以儒术治国,所以投其所好,广交文学之士,李世民闻之大喜,专许其开府,府下设弘文馆。那李泰心有别图,也就此广招天下士,历时四载,编撰成《括地志》一书,共五百五十篇,送呈宫中。李世民览之大喜,赏赐绸缣不下万匹。
李承乾与这个弟弟一向不合,又一向暗自疑心李泰要夺自己的储位,并且情知,那个弟弟此时正等着抓自己的把柄好告密的,不免对他就有着七分怒气外加上三分怯惧。这时一听来人是他,一时忍不住沉吟。却是他身边的交好杜荷开口问道:“我见他们已停船了,也靠了岸,那魏王正在河边做什么?”
却听那俊僮回禀道:“小的去时,魏王就已上了岸,听说太子在这边,就说要过来拜见。这时,他正在河边品赏咱们的马儿呢。”
听他说起马,李承乾面上不由大有得色。要知,河湾里正在饮水的那几十匹马,匹匹都是他的心爱,也是费了极大的苦心才搜罗来的。李世民嫡出的皇子三人中,只有他最好弓马。只听他忍不住笑吟吟问道:“那大肚子说了些什么?”
——李泰生得腰腹肥胖,为此,李世民专许他宫禁之中,可以乘坐小舆,却不知为这一点宠爱,李承乾不由对李泰更多恨上了一分,所以私下提及,只称呼他这个弟弟为“大肚子”。
只听那俊僮回道:“他先看上了菊花青,说不错,可惜太瘦了,然后一匹一匹品评下来,竟没有一匹可入魏王眼的……”
他未说完,李承乾已是大怒道:“他又懂得个什么马?只会装模作样吟诗作赋糊弄父皇欢心罢了!”
正发作间,却见杜荷直冲他努嘴,一回头,却是李泰到了。
只见李泰一身罗衫,天虽热,却没像李承乾一样光着头,而是戴了顶轻纱小帽。他一身装束闲适,只腰间佩了一块玉。那块玉,也是李世民御赐的,自从领了这赐后,李泰就从不曾离身。
李承乾看到那块玉,更觉得不顺眼,微微“哼”了一声,轻慢地道:“你来了?”杜荷等一干人等已忙忙站起身来。李泰对汉王元昌与太子行罢了礼,笑问道:“太子今日好兴致,却在这儿做什么呢?”
却是杜荷代李承乾笑答道:“太子见闲暇无事,不敢耽误辰光,虽说大热的天儿,还是与汉王会同,一起来演习演习兵马。”
李泰含笑四周一望,笑吟吟道:“果然是块演习的好地儿。有了这地方,再不会像上次那样为践踏了庄稼而惹得父皇责备了。太子果然从善如流,行事越见谨慎。”李承乾脸上就忍不住泛出怒色。
杜荷忙接口道:“魏王难得雅兴,泛舟奏乐,今日却也得闲。”
未等李泰答话,李承乾已在旁边先冷哼了一句:“他不泛舟,想骑马,也要哪匹马儿乘得了他,怕不把马都给压塌了。”
那李泰果然腰腹肥胖,不过大肚能容,听了这话,也没收了脸上笑意。杜荷却连忙帮他转弯,笑向魏王道:“说起马,太子这一向惦记魏王。上次得了匹好马,还专门急急给魏王送了去,不知乘用可还舒适?”
听他这么说,李承乾一时不由颜面转温。
原来,前日,他为讥讽魏王,因得了匹烈马,就叫手下把那匹烈马给李泰送去,说上次与他在宫中相逢,看到给他抬肩舆的那两个仆人被压得着实可怜,皇帝既垂拱天下,仁爱爱民,一向不倡导以人为畜马的,新得的这个牲口又惯能负重,所以专送来供王弟骑乘云云……
这是他无聊时跟他的心腹们干的一大畅快事,这时听杜荷提及,不由就喜笑颜开。
却见李泰轻轻摇了摇手中扇子,面上讶异道:“啊,那匹马原来是送给我的?多谢太子见爱!可恨我当时不在家,手下人收了,想来是笨奴才们不会传话,只告诉我马性太烈。我以为太子因为这马儿太烈性,不好骑乘,所以专送来让我代为调教的。我现在已调教好了,正要送还给太子的。”说着,他拍拍手。
他自己乘船而来,却另有家奴在岸上跟着。早有人飞跑而来,听了指令,疾传了出去。那岸上跟着的人,不一时就牵过一匹马来。
李承乾拿眼一望,他送给李泰的原是一匹烈性雄马,谁想牵来的马儿还是那匹,却耷头耷脑的,精神萎靡。
却听李泰笑道:“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想着是太子托我之事,当时就叫人办了。”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望向锦茵上李承乾的腿,面上若有憾色。只听他颇为同情地道:“何况,以太子的腿脚,遇上这样烈马,哪怕再喜欢,只怕也有心无力,如何骑得了这般烈马?所以我就叫人把那畜生给骟了。现在,这畜生性子料已绵软,正适合太子骑乘。”
李承乾眉毛一跳,几乎忍不住就要当场发作起来。
原来他幼年患病,从小落下个足疾,有一条脚不大灵光。平常走路,不免常有些一瘸一拐,所以此后才变得如此爱马。他又最好颜面,就是日常在家中,也常以一名壮奴负他代步,再不肯歪歪扭扭惹人耻笑。
这本是他平生憾事,最怕被人提及,没想今日被人当面直戳到痛处,还是那个让他最为痛恨的弟弟,一时怒得脸上青筋直跳。
李泰却洋洋自若,恍如不知,依旧含笑道:“不过照常说来,这匹马儿也不值得费上这么大事。它腿脚虽还算好,却既不骁骏,也算不上真正烈性。不过以太子一向秉性勤俭的性格,不吝以驽马代步,这才是让我最最佩服的。”
李承乾早已被气得喉咙都直了,眼见他毁了自己一匹好马,又嘲笑自己的足疾,忍不住从牙齿缝里吐出了几个字:“你又懂得什么马!”
——他这下可真是心疼。要知,那马他当时虽脱手送给李泰,却也知道那是一匹良驹,只是性子暴烈了些,再没想李泰下手会如此之狠,竟一刀把它骟了。他年纪虽较李泰大些,有时行事也过于残暴,但那还是像一个孩子似的残暴,他这时心疼那匹良驹却也是出自真心。
只听李泰含笑答道:“小弟虽不惯骑乘,但当今皇上以马上得天下,虽不能马上治之,我们做儿子的要是连懂都不懂马,却也太过不恭了。不说别的,《骅骝经》小弟也算熟读过几遍。不信,太子可以随意考来。”
说着,他哈哈一笑:“说起来,我今日出来,却也有三分之一算是为了一匹烈马而来的。”他望望那匹被骟了的马,“据我府上的瞿长史说,那匹马儿,可要比这匹强上太多了。”
杜荷生怕他兄弟当面闹僵,眼见李承乾不接话,忙含笑问道:“剩下却是为了什么。”
李泰轻摇罗扇道:“为一把快刀,还有……名姬。”
——烈马、快刀、名姬!
这三项却是李承乾平生挚爱。但李泰一向性不耽此,不知为何却扯到这上头来?
却听李泰含笑解释道:“各位不知,近几日来,我因为太子生日将至,算计着要送太子几样小礼,就吩咐我府中的瞿长史留心探访。各位想来也知道瞿长史心思极细,他很费了一些心思,才在这长安城中,寻到了这三样宝贝,分别是烈马、快刀、名姬。我今日出来,本打算趁此闲暇,就与弘文馆诸学士共同品鉴下,看这几样东西到底拿不拿得出手,没想在这里却碰上了太子。”说着,他冲下面一挥手,“请瞿长史来。”
却听他手下笑道:“瞿长史早在这候着了。”
李泰一转眼,果见一个中年男子就在身侧。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却正是那日西市中参与樗蒲之局的那个。
只听李泰含笑问道:“老瞿,咱们还算计着怎么送太子一点小礼,没想择日不如撞日,我一点孝悌心动,可巧儿今日就碰上了太子。你那几样东西可已备妥?”
瞿长史含笑道:“殿下吩咐,敢不速办?”
说着,一挥手。不一时,只见一个赤脚胡人就牵过一匹马来。
一见那马,李承乾早已支棱一下站起。
——果然好马!只见那匹马儿通体枣红,鬃毛飞扬。牵着它的胡人生得矮小,越衬得那马儿来得高大。那马儿甚是暴烈,虽被那胡人拢着缰绳,一步一步牵来,却不时地挣扎,那矮小胡人简直就有些带不动它。
这时它被牵到筵前,眼见到这么多人在座,那马儿一时被撩起性子,突地一声长咴,人立而起,带得本抓紧了缰绳的那矮个胡人都恨不得被它带得拔地而起。那胡人不由动怒,拿起鞭子就在它身上抽打了两下。
那马儿脾气却更暴,一怒之下,脖子一甩,竟把那胡人带翻在地,然后蹄子落下,竟重重地踩在那胡人腿上。
只听得“咔吧”一声,那胡人的腿骨想来都断了。
跟李泰的人一见之下,不由大是动怒,纷纷围拢,就待鞭打那马。
却听李承乾激动地叫了一声:“不许打!”说着就趔趄靠前,“谁敢打它,我先把他废了!”
李泰的随从一时不由怔在当地。李承乾早忍不住,竟忘了自己的腿疾,也不顾在人前露丑了,更忘了叫那健奴代步,三两步窜到那马面前,仔仔细细地看那马儿的腰、腿,面上喜色外露。要不是这马是魏王带来的,几乎就忍不住啧啧称叹了。
李泰也在后边跟上,静静地看着李承乾狂喜的神色,等了一时,才开口问道:“太子,这马如何?”
李承乾性子虽坏,却大是直爽,直截了当地回了声:“好!”
李泰却叹了口气:“说起来,这马儿,只怕比太子前日惠赐的马儿还要好上一倍。”
李承乾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都舍不得离了那马儿,喃喃道:“不!”
众人都以为他不会轻易给魏王好脸时,他的眼神却放出光来:“何止好上一倍?简直好上十倍百倍。前日那马再好,也不过凡驹,否则我怎舍得送你?可今日这马儿,简直……简直……”
——因为这一匹好马,他几乎像已忘了跟自己弟弟的夙怨。
只听李泰叹道:“马是好,可惜却如此烈性,你看它连主人都踩,真不知何等人物才降得住它。”
李承乾却一回头:“好马岂能没烈性?没有烈性也就不叫好马了!”
他简直是热切地在为那马儿辩解。自己人已走上前,靠近那马。他确是懂马的,没两下那马在他手下明显略安静了下来。李承乾一时不由大是得意,回头望向李泰,颇有些显摆的意思。
没想他却望到了李泰那样的目光。李泰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那条伤腿,目光中若有可怜若有同情的意思。李承乾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下。
却听李泰笑道:“王兄既然喜欢,小弟就买下相送好了。”说着,他又盯了一眼李承乾的腿,“只是,这牲口养一养,看看也就罢了,王兄万万不可骑乘。如要骑,不如我还是先牵回去骟上一刀吧。否则,太子这腿……”李承乾一怒应激道:“你就看我骑它不得?”
李泰的目光却像胶住了他的伤腿,喃喃道:“可是……”
他的目光还是盯着李承乾的腿,为了礼貌,不忍明说一般。风度大是谦谦君子。李承乾被他目光早激得怒发如狂,这时不管不顾,突然一按马背,人已飞身而上,故意用伤腿一踢那马,怒道:“今日就让你看看我到底骑不骑得它!”
——旁边一众人等已是大惊。
只听杜荷、赵节、封师进等已齐齐大叫道:“不可!”
李承乾不管不顾,哈哈一笑,靴都不穿,赤着上身,双腿用力一夹,也不待再上鞍辔,夺过一条马鞭,就已策马飞奔出去。
只听李泰也虚虚叫了声:“王兄小心……”
只见筵席那边,连汉王元昌这时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望向李泰,却见李泰面上神色乍看若惊若怕,可深看下去,只见他一双略嫌小的凤目里,满是威棱棱的笑意与杀机!
那马儿料来从不曾被人骑坐,这时猛地被人骑了,一时惊怒之下,只管发足狂奔。这边,李承乾手下的好手张师政怕他家太子出事,已忍不住一提身形,就箭一样的追了出去。
眼见他跃起的身形,疾如电闪,如不是当此紧要关头,只怕旁人就要忍不住为他喝上一声“好”!李泰看到李承乾手下居然有此等矫健好手,目光不由略显深沉,面色却依旧不动。
眼见那匹枣红神驹越奔越快。可它奔得虽快,跑得却极为颠簸,大是不稳。它似打定了主意要甩落背上的骑手,专拣不平的地方跑去。
李承乾开始坐在马上,还故示从容,伸出一只手臂向后连挥,示意无事。可再没料到这匹牲口如此亡命,没两下蹦跃,他就已忍不住用双臂去死死抱住马的脖颈。
可那匹马儿太过悍烈,几番甩他不掉后,竟转了头,冲百余丈外的一棵大树直奔过去,竟似要一头撞上,与骑者偕亡的架势。
这边李承乾手下已急得人人惶恐,大声吆喝,个个发步狂追,却哪里追得它上?眼见那马儿就要撞到那棵粗可合抱的大树上面,李承乾不由也吓得面色发白,本能地就是一闪。
他这一闪,马儿却也是一闪,跟他闪的却不是同一个方向。
那马儿一闪之下,已绕过那棵大树,直向河边奔去。
可它从树后转出来时,马背上已不见了李承乾的身影。
李承乾手下人等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如若太子出事,他们这些跟着的人,怕不要人人获罪?
那张师政分明是一个技击好手,紧追在后面,可他再快,却如何追得上那等发疯的骏马?只听李承乾的手下一片惶急地呼喊:“太子……”
李泰望着那空着的马背,却忍不住轻轻嘘了一口气。
却忽听有人大叫了一声:“太子还在马上!”
众人急切看时,果然,李承乾只是整个身子被甩在了马背的另一侧,只剩一双手勉力抓着那马的鬃毛,还有用双腿拼力夹在那马肚之上——此时他再不能松手,如若松手,怕不要被那马儿踏得个筋分骨裂?
一缕笑意忍不住就挂上了李泰的唇角。
但这时已无人有心思去理会他的神情。李承乾手下此时已人人情急,都知以太子那一条伤腿,就算暂时夹住,断不能持久。有人已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只见不止张师政,连上赵节、杜荷、封师进……连同汉王元昌,稍懂技击的,不懂技击的,都在分头狂追。那马这时却直向渭水边奔去,那河边正有棵大柳树。而悬在马肚下的李承乾分明已经力竭,如不是太好颜面,只怕已忍不住大声求救了。
就在这时,耳尖的人忽隐隐听到了一声:“畜生敢尔!”
那一声低叹声音甚轻,夹在众人惊呼里,几乎就听不见。可李泰身边的瞿长史忍不住眉毛就是一跳。却见,那马儿已奔到了靠近那棵古柳边上,李承乾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松,人就要从马肚上跌落。
——这一落,怕不正要碰着疾踏而下的马蹄?
众人忍不住情急如狂,人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就在这时,却见那棵老柳背后,猛地蹿出个人来。
那人简直是掠地而飞,草尖从他衣襟上划过,他竟似比奔马还快,一抄手,已抱住了李承乾,然后带着李承乾,整个人险之又险地从那马肚下疾钻而过。钻过之后,更难的是只见他居然免起鹘落,登时止住身形,轻轻把李承乾就放在地上,人已长身而起,追风一般,衣衫飘荡,一探手,抄住了刚刚奔过他们身边的马尾,然后,轻如柳絮般,拉着那马尾,顺势一荡,极飘忽地一个大回旋,就已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他身子上了马,却并不用手去抓马鬃或抱向马颈,只是一只手在马颈上轻轻地拍着。在场不乏高手,在一众高手眼中看来,他分明已动用了胯下的坐劲儿,用力在催压那马儿。
那马儿果然承受不住,渐渐放慢脚步,不时扭颈,一阵阵低声嘶咴。
那人却只是轻轻摩挲那马的颈部,似在安慰它一般。眼见那马儿慢慢就安顺了。只见那骑者驱着那马儿,兜了一个小圈子,已重又转回到李承乾的身前。
李承乾犹自倒卧于地。那人弯腰伸手轻轻一捞,已把李承乾捞上了马背。然后,他就这么横抱着当今的太子,驱马而回。
奔了几十步,他已碰上了疾赶而至的张师政。
却听他轻轻地笑了笑,身子飘然下马,伸手就把面色惨白的李承乾递给了张师政,另一手,却同时把马缰递了过去。
张师政连忙接了,惊喜之下,还未来得及想到说什么话,怎么致谢,却见那人微微一笑,转身已飘然远去。
——众人这时方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个个面面相觑,只觉手心里都是冷汗,心里一时都庆幸不止。
只有李泰没有盯着李承乾。自从李承乾得救后,他就把眼望向那洒然而去之人的背影,一双眼中,目光深不可测。
好一时,他才转望向身边的长史瞿庭杞。
那瞿长史也为眼前这突然一幕惊住了,说不出话来。这时见到李泰目光,便已明白他的意思,知道那目光是说:给我查清这人的底细,便缓缓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却见宁可躺在地上也拒绝张师政搀扶的李承乾忽然一跃而起,面色虽犹带苍白,却放声大笑道:“过瘾,过瘾!再没有比今日骑的马更过瘾的了!”
他才从惊吓中醒来——却依旧不改他一贯张扬悍纵的脾气!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6
【三、用舍刀】
“烈马我见着了。快刀呢?”重整杯盘后,李承乾喝下一碗压惊酒,众人只当他这回真要给惊吓着了,没想他却兴致更浓地问。
他还难得地拍了拍李泰的肚皮,笑道:“小泰儿,你今日送我这个礼,倒真的头一次对了我的脾气。”说罢他大笑起来,“烈马已经如此,想来那快刀、美人儿,也断非寻常。快点叫上来吧,我都快等不及了!”
筵席之外,那匹马儿这时已被牢牢地拴在了拴马桩上。
眼见李承乾从惊吓中平复,早有一心想讨好的家奴凑上前来禀道:“殿下,这匹马却要怎么处置?是现在杀了,还是先把它打瘸,带回去再慢慢整治?这畜生大是可恶,得好好整治下给殿下出出这口恶气。”
没想那李承乾却一怒道:“杀了?你还不如把我给杀了!”说着,他一脸庄容地吩咐道:“给我好食好料地侍候着。真真好马儿,简直是我平生仅见的好马儿!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小心我扒你的皮。”
那家奴万没想到这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有自认倒霉,倒抽一口凉气苦着脸退了下去。
却见李承乾目光注视着那马,竟是无比恋慕的,低声喃喃道:“好马啊好马!你摔了我一次,我哪怕死了,却也要疼你一世。”
说罢,他转回头来,重又催促李泰道:“好马已在,那快刀在哪儿?”
只见他兴奋得苍白的脸上都涌起了一丝红。李泰也回过神来,笑道:“马儿好说,贵虽贵了点儿,可只要肯出钱,马主就肯卖。”顿了下,“至于那把快刀,却小小的有些麻烦。”
他话锋一转:“咱们且先不说那把快刀,咱们不如先品鉴品鉴连我们一向对女色略不动心的瞿长史也极口称赞的美人吧。据说,自从我们瞿长史见了她以后,哪怕是从小起就守身如玉,练就了一身的童子功,都动了想找女人的念头。”
他说着呵呵而笑,那瞿长史在他身边也嘿嘿而笑,脸上略露出点尴尬的神色来。原来这瞿长史在长安城中也是赫赫有名,他是李泰府中长史,也是李泰最最得力的一个心腹。可以说,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明争暗斗,没一次少得了他这个角色。
却见瞿长史拍了拍手,手下就重又引上来一个人。
李承乾一见之下,忍不住回过头,与杜荷等人面面相觑了会儿,又回头再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点着那个人:“这、这、这……这就是你说的美人?”
原来这回带上来的人面相既老且丑,还弯腰驼背的,一张脸上疙疙瘩瘩,也不知长了些什么东西。最奇的是他那长相竞鞣合了汉人与杂种胡数种人种的特点,且还是把各种人最丑的特点集中了起来,让人一见之下,忍不住恶心,怎么看他怎么像没洗干净一样,简直就是造物开出来的一个恶毒的玩笑。
却听李泰笑道:“他虽丑,可他还有个妹妹呢。”
杜荷在旁边笑道:“就他这个嘴脸,就算有个妹妹,就算还强他百倍,只怕也让人不敢领教。”
李泰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巴掌。然后就听得一阵銮铃声响。那么轻快而又清脆的铃铛声响,像婴儿刚长出来的牙齿碰到了瓷勺,打得叮叮咚咚的,让人爱得忍不住想伸出胳膊给那小乳牙咬上两口。
然后,只见那边柳阴之下,魏王属下停脚之处的人群中,却走出了一匹康居小马。那马儿年纪本小,身材更小,走的步子简直是蹦蹦跳跳的,说不出的欢欣鼓舞,那匹马儿是黄的,身高不过三四尺,昂着脖子,一走一跳,跳得颈上黑色的鬃毛与黑色的尾巴一荡一荡。
只见那马儿身上,正坐了个胡人少女。众人一眼望过去,忍不住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都似蒙了层什么,可能因为那少女的睫毛是如此之长,还一眨一眨的,漆黑浓密,看得人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被那睫毛蠕蠕地搔动了下;又或者那少女的皮肤太过腻滑,如酥如脂,腻得阳光都软化在她的皮肤上,浅汪汪漾出酒窝来,平白的惹人焦渴。
她穿着一身杂色衣裙,身上叮叮当当地挂了不知多少配饰,那些配饰都是纯黑的珠子,映衬得她的衣裙越发鲜艳。李承乾忍不住呆在了那里,直到那小马儿蹦蹦跳跳地走到筵席前面,他还是没能挣出一句话来。
连汉王元昌那等见多识广的成年男人,连杜荷那等水晶球般圆转如意的性子,连张师政这般出身大野的绿林豪客……都忍不住看得怔忡起来,更别提一般的家奴仆役了。
终究是魏王把持得住。他虽也是头一次见到,却还是他先开口道:“太子,不知这美人儿你意下如何?眼下虽不知这女孩儿出身,可光论这长相,当不当得上一代名姬?”
李承乾只觉喉咙干涩,并不作答,只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她,果真是他的妹子?”魏王李泰含笑点了点头。
却听李承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摇头道:“也当真,要真有这样的妹子,哪怕上天派我生得再丑,我也心甘了。”
哪知魏王却适时地在旁边撩拨了一句:“有这样的美人儿,太子当真舍得当她的哥哥?也当真舍得只让她当个妹子?”
别看他这么个正经的人,这一语挑逗,极为暧昧,立时勾引得李承乾春心一荡,只见他喉头簌簌而动,呵呵地发出干笑来。
他这次笑倒不是出于开心,而只是为了掩饰。美丽的女人惯能剥落男人虚伪的外皮,直接裸露出他动物似的身子来。
却见那胡人少女把一双妙目向筵席上转了转,人人就都只觉得她看到自己了,连老成持重的脸上都觉得一阵臊红,更别提那些年轻的了。
那少女眼见众人惑于自己美色的痴态,忍不住抿嘴一乐。李承乾的脸上就也漾出了一笑。那少女见满座的人就只他赤着上身,身上居然还有刚才滚落在地时沾上的草屑,不由歪着头看着他。她这头歪得,歪得人心里都要摇晃了,倾危得都要失衡了。
那李承乾最是少年性子,眼见她歪着头,只觉得那仪态说不出的好看,竟看着看着忍不住自己的头也向一边歪了起来。那少女看到这样,突然忍不住露齿大笑起来。只听得这河湾之畔,一连串地响起了溅珠碰玉之声。她的口里还露出了一排细碎的贝齿,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就是这世上所有珠玉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上它的润洁璀璨。
李承乾情迷之下,忍不住抚掌喃喃道:“真真好宝贝!若得了这样宝贝,叫我拿什么换都可以,哪怕不做这个太子也行!”
却听封师进在他身后咳了一声。李承乾也自觉失态。不过他本是个最爱失态的人。他从一生下来起就硬生生被绑在这储君之位上太久了,久得他都有些厌烦,只有这失态才能唤起他一个青年的兴奋。却见他两手互搓,喃喃道:“却不知这等美人儿,要用什么来换。”
李泰微微一笑:“那是什么也换不到的。”李承乾忍不住失望地“哦”了一声。却听李泰道:“除非是赌。”李承乾的眼睛就亮了。
只听李泰道:“他哥哥就是个赌道高手,也是个赌痴。据说是为了赌把珠宝生意都赔尽了。但他做人极有骨气,虽有个绝色的妹妹,再不肯为了目前穷困随意就把这妹子卖了的。想要得她,除非跟他赌。
“可若要赌,却也要押上些稀世奇珍。赢了,珠宝还是你的,这美人儿也自会跟上你走。如若输了,那不好意思,妹妹还是他的妹妹,珍宝也归他得。他在西市开赌局已开了十余天,竟还从没输过。”说着,他一侧首,向后一摆头,“连我们那么谨慎的瞿长史,那一天参赌,都没承想在他手里栽了跟头。”
李承乾只要听得有法儿可赢得美人归,就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含笑望向那少女道:“美人儿,你想要什么?”
他随手乱找,急着在自己身上翻寻宝物。不过他今日本赤着身,平日就是不惯拘束不惯佩戴的爽快性子,一时竟找寻不着。他一时急得游目四顾,往他身边的封师进、张师政等人身上去找。却是杜荷含笑提醒了他一句:“太子,你手上戴的……”
李承乾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指上竟还戴着个翡翠扳指,忙一把撸了下来,丢在席上,看了看,忍不住皱眉道:“就这东西,未免对美人儿太过不恭。”
他说着一想,却从僮儿手里要过一块玉对牌来,笑道:“今儿出来,真真没想到,我是什么也没带。这样吧,我把这玉对牌压上。这可是我宫里库中专用的对牌,有了这东西,我库中凡有的,你喜欢什么到时就可以拿什么,哪怕把整个库搬空了也可以。这下总行了吧?”
那少女却含笑摇头。李承乾急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做赌注?”
那少女就看向她那长相极丑的哥哥。她哥哥却看向李承乾头上。那少女就也望向李承乾头上。李承乾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这儿的东西?”那少女一点头。
李承乾伸手就把自己束发的金环给撸了下来。却见那少女摇头而笑。李承乾急道:“那是要什么?总不成是要我的头?”
少女微微含笑道:“要头干吗?我要你头上的王位就得了。”
她此语一出,赵节、杜荷、封师进等人不由都脸色大变。李承乾迷于她的美色,人在局中,还没想明白。
——何止他不明白,连那胡人少女也只当作玩笑,并不明白。她只依着她哥哥的示意,没想她哥哥是听了魏王府中长史的吩咐。只听她笑道:“你肯不肯嘛!”
李承乾听她语气带着娇嗔,有若玩笑,不由大喜道:“肯,有什么不肯。有了你,我还要这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胆的王位干什么。你可是突厥人?我若赢了你,你带我去你老家,咱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匹好马,一把强弓,我跟你潇潇洒洒,去过两个人快活的日子如何?”
那少女似也喜欢他的爽直热烈,不由一笑。李承乾只觉得自己后胳膊肘被人捅了一捅,也没在意,大笑道:“好,有什么局,咱们现在就赌来。”
那少女的哥哥已凑上前来,手里捧着个小案子,案上放了两个赌盅。赌盅边各是三个骰子,那三个骰子都是上好的象牙做的,上面红绿成点,好不可爱,两人就待抢一把双陆。
李承乾平日也爱赌,但不过是偶尔玩玩。就算玩玩,又什么人敢正经赢他,不过取笑罢了,所以他又能有什么赌技?开始输了一把,他还不服,还要接着赌,没想一连三把,他都输了。可他每输一把,那少女就脆声大笑,让李承乾输也不觉输得烦恼了。
杜荷、赵节等情知太子这么玩下去日后必落话柄,一时却也拦他不住。三把输过,却听那少女含笑道:“喂,你这王位可是我的了。”
李承乾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过我连王位都没了,就剩个光身子,好不可怜,你却要我怎么样?”
那少女微微一笑:“那你不如跟我走。”李承乾真恨不得拍拍身站起,直跟了她去。却听魏王哈哈大笑道:“好刁钻的丫头,也不知你要那王位有什么用。依我说,那一半的耳珠你却要还不要?”
那胡人少女一听,就偏过头来。她的耳下,可不正缀着一颗红艳灿烂的耳珠?这颗耳珠,原是那日瞿长史上门时,她哥哥赢来的。她哥哥本是珠宝行家,一见那耳珠,就已爱不释手,不为这个,今日也不会巴巴地远远赶到这儿来听魏王府的吩咐。
却听魏王笑道:“你可知这耳珠是什么来历?那可是陈后主宫中之物。这对东西,一粒可倾城,两粒可倾国。你只赢了一粒,还算不上什么,我手里可还有一粒,要不要跟我再赌上一赌?”
那少女看着他一说话,一张大肚皮就抖抖而动,不由得莞尔一笑。
却见魏王已从瞿长史手里接过另一枚耳珠来。那耳珠却和少女耳下的一样大小,但颜色不同,湛蓝湛蓝的。只听魏王笑道:“咱们就赌这个好不好?如若你哥哥赢了,这耳珠自然归你。可如若你哥哥这回输了,不只是你,连同你适才赢得的王位,也要一齐归我。”
他说来语气轻快,旁边杜荷、赵节等人虽明知是玩笑,可一时听来,不由也觉得刺耳,连李承乾都开始觉得有点别扭。
没想那少女竟对她哥哥极有信心,一点头,痛快地道:“好!”
魏王哈哈一笑,一招手,那少女哥哥已经捧案靠前。魏王拿起那赌盅,并不看手里,随手晃了晃,就按在案上。那少女哥哥也摇了,也按在案上。两人同时开宝。没承想,一开宝,却是魏王赢了!
李泰一时不由哈哈大笑:“小美人儿,如今你可是我的了。”说着,转眼望向他哥哥,开口笑道:“太子,你的王位却还是我帮你赢回来的。真真好刁钻古怪个美人儿,我都要舍不得撒手了。今日我替你赢了,可真想把这赌赢的东西拿在手里好好把玩上两天才好。”
他话里半真半假,李承乾那样的直脾气,一时自然接不上话来。
一转头,魏王却已笑着冲那胡人少女说道:“小美人儿,现在可以过来了,我把耳珠替你戴上。你也不吃亏,赢了输了这对耳珠总都是你的,让我看看这对鸳鸯珠一齐戴在你耳上到底是何风采?”
没想那胡人少女这时面色惨变,口里忽冒出一连串的胡话来。
她哥哥口里也冒出一连串的胡语回答。
说到后来,那胡人少女真的急了,直盯着她哥哥,怒道:“阿突鲁,你不能骗我!我不要跟那个大胖子,你答应我,说我陪你玩这个,就让我自己选人的。可这个大胖子不是我选的,他坐在那儿,简直就要被太阳晒得滴油。我跟你说,我是死也不要跟那个大肚子的!”她这一串话用的却是汉语。
——哪怕是李承乾也时常叫李泰“大肚子”,却也只是在背地里。李泰贵为魏王,当面何曾有人敢这样贬损过他?
只见李泰一双眼忍不住眯了起来。他一向风度从容,但这时,当着众人面横遭一个美丽少女的污辱,却也不由得一时心中恼恨,尴尬异常。
但他什么也没说,不愿给李承乾属下看到更大的笑话,只是一双眼中冷光一闪——料来这少女被迫跟她回去后,无论再怎么美丽,是断没好果子吃的了。
杜荷与赵节等人都笑看着那兄妹俩争吵。他们早已明白,今日,魏王之来,那是早已算计好了的,无论是什么“烈马、快刀、名姬”,里面都包含了极为狡诈的算计。哪怕那匹马儿还没把太子颠死,李泰借着这少女也要好好羞辱下李承乾。这时见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是乐得不行。却见那少女与她兄长越吵越凶,最后,那少女怒极道:“我是明白了,你是故意的,你全是故意的!你忘不了父亲还在世时我妈妈给你的羞辱。”
她哥哥只是冷冷而笑。那少女眼见已说不动她哥哥,忽一下就从那匹小马上跳了下来,直蹦到了后面一个捧刀的人面前,浑身气得直打战,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一字一顿地道:“你、杀了我吧!”
她汉语本来颇为流利,这时情急之下,却带出她本来的胡音来,让她的语调越显得刚烈肃杀。
众人至此才注意到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个捧刀人。
人人只觉先像没空儿看他,只忍不住去看他手里捧着的那把刀。
那捧刀人却是个中年汉子,长得普普通通,身材粗壮夯实。他脸上神色跟块石头似的,哪怕场中吵得再凶,他也是纹丝不动。他双臂也跟铁铸的一样,小臂在两肋旁平平伸着,上面捧着一把刀。
众人先还没看到刀,就已看到了刀鞘。
却见那把刀套的是软鞘。在座之人个个也算见过宝贝,却再没见过那么旧,却透出一股寒意的鲨鱼鞘。那黑色的鲨鱼鞘上,饰以冰绡,黑白相配,格外的斩截触目——难不成这人就是瞿长史带来的卖刀的?
瞿长史见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魏王脸上无光不说,还叫李承乾手下看笑话。忙适时插话道:“陈兄,麻烦你把刀再捧近点儿。”
那卖刀人却不言不动。瞿长史一皱眉,他手下已忍不住呵斥道:“你是聋了?叫你靠近点,听见没!”
那卖刀人却沙哑着声音道:“此刀太利,不宜近人。”
瞿长史手下方待呵斥他,却听瞿长史已笑道:“这倒也是。”
说着,他冲杜荷与赵节等人笑着点头:“各位别小看这刀,可知它却是当年隋末排名天下第一的凶器?名为‘用舍刀’。”
他一句话未完,张师政已讶然道:“可是当年漫天王手里那一把?”
瞿长史微微一笑:“张兄果然好见识!不错,这正是当年漫天王手里的那一把‘用舍刀’。不过,当年它还不叫用舍刀,而是名为‘漫血刀’。漫天王当年持此一刀,宰割天下,不知有多少大野豪雄就折在这把刀下面。这刀后来曾被漫天王借给厉山飞,它在厉山飞手里,更是大开杀戒。记得厉山飞曾有句名言,‘刀在一天,我死期就一天还没到’。可惜漫天王与厉山飞如今墓木已拱。这刀却还是罗卷从漫天王手里偷来的。他偷来后,为这刀上戾气太重,恐怕自己压服不住,专赶到罗浮,交与当时在那里的优禅师。据说优禅师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拼却折寿,好容易才化解了部分这刀上的戾气,给它更名为‘用舍刀’……如今不知怎么却落在了陈兄手里。”
说着,他微微一笑,向众人介绍那捧刀人道:“这位陈兄,大号陈淇,出身柳叶军,却也是一条好汉,只是如今怕少有人知道了。当年柳叶军中,‘马上耿,马下陈’,陈兄之名,只怕也说得上名噪一时。陈兄说得不错,据说,当年为此刀太利,哪怕藏于鞘中,也时常夜半无故刀气外泄,脱鞘落地,最后,漫天王访得这把‘鱼藏鞘’,才借碧水长鲨之力把它给拴住了。也难怪陈兄要说‘此刀太利,不可近人’。”
在座之中,只有张师政最熟大野掌故,听得连连点头。旁边人等,如杜荷、赵节,更别提李承乾、李泰,都同是出身贵胄,也只当作故事来听,信得上几分就难说了。
却听李承乾笑道:“快不快,光说有何用?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瞿长史笑道:“这刀不只是利,更还有三样好处。”
李承乾笑道:“哪三样?”因为这一打岔,他已从那胡人少女美色带来的震撼中醒过神来。回头一想,他再怎么心思粗糙,也明白魏王今日带来的这所谓“烈马、快刀、名姬”只怕没一样是安了好心的。
他生于富贵,虽好学着打仗玩,到底未曾上过战阵,对利器之爱也就相对一般。适才,为了快马与名姬,他已不小心失态中落了魏王无数话柄,这时,再不肯轻易开口一赞了。
只听瞿长史笑道:“陈兄,那就麻烦你一一展示。”说着捻须一笑,“陈史家里那老少三十七口的饥饱,只怕今日就落在这刀上了。只看陈兄所藏的这把‘用舍刀’能不能给陈兄争气。”
他语含威胁。却见那当年柳叶军中的陈淇神色略暗,似在心中一叹。
他似本爱极了这把刀,不知何故受了魏王府的挟持,沦落得今日不得不卖这把刀。他出身本是当年大野豪雄,于刀上的感情远非李承乾、杜荷等纨绔小儿所能比。如今要卖,却也要卖得对得起这把刀的尊严。
——这把刀就算太凶,为了它附着的那些人命,却也要把它敬重了。
却听他沉声道:“这刀的第一桩好处,那就是:寒于冰!”
李承乾醒过神来后,有意要折挫下魏王的面子,侧头向杜荷笑道:“寒于冰?真奇了怪了,我就没听说过哪把刀子会是热的。”
没想那陈淇极有骨头,居然接口反讥道:“殿下未曾两军对垒中十荡十决,又怎知刀子在战阵中,砍到后来,不会是热的?要知那时一般的刀何止是热的?有时还会热得卷口!”
李承乾没想到他会反唇相讥,方自一愕,却见陈淇已缓缓地抽出了那把刀来。距离筵席有一丈之地,可那刀才抽出三寸,张师政已愕然耸眉。他本是技击好手,别人反应自然没有他快。可到那刀子脱鞘一半,满座之人,只觉得哪怕当此炎夏,还是感到身边一阵冷飕飕的。
却见陈淇这时已把那把刀抽出了四分之三,猛地弹鞘歌道:“寒于冰、明如镜!”他的一张脸被那刀映得须眉皆碧。众人看向那把刀身,果然通体如镜。人人只觉得那刀身上映出了自己的脸,也当真纤毫毕见。
李承乾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却不肯示弱,含笑道:“这想来就是第二点好处了,却不知那第三点又是什么?”
只听陈淇哑声道:“杀人过血不留痕!”
李承乾不由哈哈大笑:“这个牛吹得大!你也只管吹,欺负我不能验证?”他一语未完,已听得陈淇含怒道:“殿下如何见得这是吹的?”
李承乾冷哼道:“那好,那今日你何妨杀个人试试?为恐父皇责怪,我都还从不敢轻易杀人,你倒提起来杀人了。”
没想那陈淇也是个暴烈的汉子,闻言不由怒道:“不是殿下提起杀人,我又何尝提起杀人了?那好,我就用这刀来杀殿下。杀了后,如刀上沾有一点血气,我一文钱不要,自刎在这柄刀下不说,再刀交殿下如何?可如果真不留血,那……刀还是我的刀,头还是你的头!”
他此言一出,封师进已连声呵叱。那陈淇却嘿嘿冷笑,不发一言。
李承乾却已哈哈大笑,怒道:“你敢杀我?你却敢杀我?”
只见那陈淇低眉垂目,一脸郑重道:“殿下不辱此刀,陈某又何出此言?”说着,他拂袖而起,一转身,冲着瞿长史道,“瞿兄,这刀陈某今日不卖了。如此名器,陈某再不争气,也断不容它落在……不识此刀的人手里。”他忍了忍,终于忍住没说出“黄口小儿”四字。
却听魏王大笑道:“别急,慌着走什么走?难道你要试刀,竟定要以太子来试?”他侧目四顾,含笑道:“你看看太子身边这么多人,个个忠心耿耿。你要跟太子打这个赌,试试它是不是杀人不见血,那还不好办?随便选一个人,那人也甘心为太子效死的。怕只怕,试出来你要输了,那时脸上才叫好看。”
李承乾也正怒上心头,几乎要脱口说道:“我叫个小厮给你杀好了。如不能杀人不见血,那时看你有何话说。”
可杜荷久知他的脾气,早顾不得地在他身上狠狠一掐,李承乾才总算没说出口来。可只这一吓,已吓得李承乾部下个个汗流浃背,生怕李承乾急怒之下,会随手指上自己,让自己来试刀的。
杜荷情知李泰为人诡诈,生怕太子被他激得真要以人试刀。那时,为了一把刀,却闹出人命,只怕当今圣上知道,是断断不肯轻饶的。魏王言辞狡诈,到时对质起来,多半还可以脱身,太子就不见得了。
却听魏王笑道:“奇怪,太子部下,竟没有人敢舍身而出吗?”
他含笑望向太子身边。那些人忍不住个个躲着他的眼,心里恨不得已把这魏王诅咒了千百次。
却听魏王笑道:“太子属下既无人为太子争这口气,说不得,只有我这个当弟弟的出马了。要找人试刀,还不容易?”
说着,他斜眼一扫那胡人少女,微笑道:“她不是要你杀了她吗?你为何不杀了她?她现在人是我的,我答应你,就以她试刀如何?”
陈淇身子猛地一抖,连李承乾也不由吓了一跳。
却见李泰已走下地来,直走到陈淇身侧,一伸手,接过了那把刀,随手一抽,明晃晃的刀身已被他抽了出来。只听他冲那胡人少女笑道:“你确是宁死,也不肯跟我是不?”
那少女不为所动,扬起脖子来,硬声道:“没错!”
李泰忽哈哈大笑,笑过后道:“倒真好烈性的女子。你要是匹马儿,我就把你骟了。可你是个女人。你现在已是我的人了,就是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手里。”说着,他猛一扬手,刀就向那胡人少女颈上砍去。李承乾都忍不住跳起来急道:“不要!”
魏王李泰却恍若未闻。这时,就算要收刀,那刀如此明利,却已何及?人人都知他城府极深,心中都忍不住为那胡人少女发出一声叹息:好端端的美人儿,真可惜了!
却听远远地忽传来一声冷哼。然后“嗖”的一声,却有一物打来,正打在那把“用舍刀”的刀锋上。
那是一料小石子。这“用舍刀”太过锋利,石子一碰刀身,登时碎落。可小小一枚石子,却也把李泰的胳膊震得生疼,刀身已被震偏过去。
李泰一惊之下,拿眼一望,却觉石子所发出的方向却是后边的那一片杂树林。瞿长史也猛一回头,那一枚石子所显现出的功力已然让他大惊。他一惊之后就已猜道:难道,是适才救了李承乾的人竟还没走?
那胡人少女虽已抱了必死之心,这时也不由脸色惨白。
却听李泰哈哈一笑道:“太子好不怜香惜玉。怎么着?那今日是没人来试这把刀了?”说着微微一笑,“看来只有我来试了!”
说完,他刀锋一回,竟向自己颈中抹去!这一下奇变突起,在座之人个个都没反应过来,硬是生生被惊倒当地,个个呆若木鸡。
李承乾吓得跳了起来,连汉王元昌也忍不住长身而起。只有杜荷惊绝之下,还记得拿眼偷空看了眼瞿长史,却见瞿长史脸上笑眯眯的,心中不由一疑,瞪眼望去,却见那刀锋已明晃晃地划过了李泰的颈子,可李泰居然行若无事。他一刀划过,即刻收刀大笑。这一下气势英武,硬是把太子手下个个都惊倒当地。
却听李泰笑道:“太子受惊!以太子贵人之体,小弟如何轻易敢以凶险之事危及太子安危?这把刀名为‘用舍刀’,在漫天王手里怎样我不知道。可优禅师穷尽三年之力,几乎耗尽一生功力,已把它炼成了一把可用可舍的幻影之刀。‘用’则可以杀人,‘舍’则空如无物。刚才不过是个玩笑,只是常听人说太子身边僚属常有人嘲笑我没有胆气,今日弄来这刀,却就是要试试太子身边之人的胆气……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舍得为太子以身试刀的。”说着他微微摇头叹道:“没承想,没承想……”
他没再说下去,李承乾身边诸人脸已忍不住一阵红一阵白。他们久知李泰心胸深险,万没料到今日他竟要借这宝马、快刀、名姬来如此出气。早知这样,不如刚才真有人给太子试刀了。否则,如今受了这番折辱,太子回去,真不知要怎么拿他们出气。
杜荷等人正不知如何答话间,却忽听有一人高叫道:“好刀啊好刀!那明明该是我的刀。却是何人偷了我的这等好刀?”
人人一惊,抬头四顾间,忽见一个黄衫客不知从哪里兜头而至。
他一劈手就从李泰手里抢走了那把“用舍刀”,众人还在惊讶间,矍长史已长身而起,扑击向那个人。张师政想了想,却没有动。
却听那人哈哈一笑:“原来还有美人!”说着,一伸手,已揽住了那胡人少女,大笑道:“原来不只偷了我的刀,还偷了我的美人。”
说着,他长身跃起,直落向拴马桩上系着的那匹烈马身上。
只见他随手一挥,已用刀断了马缰。大笑连声,竟抱着那刀,挟着那名胡人少女,众目睽睽之下,就此纵马而去。
【四、参合庄】
碧绿碧绿的一排老桑树,几乎遮尽了那座山庄的大门,不走近简直都看不出这里还有个庄子。深密的碧树之间,掩映着一道土墙。那土墙看似简陋,却极为厚实,粗砺砺的足有两尺来厚。这道土墙也长,为绿树掩映着,竟一眼望不到头儿——真不知这里究竟是个多大的庄园。
李承乾、张师政、杜荷等人连同魏王府的李泰与瞿长史一干人等,追随着那名黄衫客,一路疾赶,跑了不下十余里路,一直就追到了这里。
远远地只见那黄衫客骑着偷来的马,一晃眼,就循迹进了这所山庄。
李承乾等紧随其后追来。他们一路从平原跑进了山谷,进了山谷,就只见小路崎岖,树木茂盛,没承想会见到这么大个庄子,不由都吃了一惊。却见那碧树下面,土墙正中,正耸立着两扇朱漆大门。那门上的朱漆也有些脱落了,斑驳之余却不改威势。上面钉的铜钉略显暗淡,两边的土墙也干巴焦黄,可这庄子的气势竟似不逊于长安城中那巍然耸立的宫禁。李承乾不由一愣,一时摸不着头脑。
连瞿长史都不由惊诧道:“这是什么地方?”
——看来连他这个老长安也不知晓渭水附近居然还有这样个去处。
猛可里,只见那两扇大门咿咿呀呀地打了开来。众人正惊疑不定间,却见是个蓬头小儿打开了那大门。
他往外探了探头,就冲里面嚷道:“爷爷,好多的人!”
却听里面咳声道:“都是些什么人?”
那蓬头小儿站在门槛内,正守住两扇门的中央,极有气势地双手叉腰,冲李承乾等人喝问道:“爷爷问了,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别说李承乾贵为太子,就是瞿长史、杜荷等人又何曾受过别人这等语气?可见对方还是个小孩儿,总不好对他发怒。只听杜荷干笑了一声:“我们是来抓贼的。”那小孩儿就又冲里面嚷道:“他说他们是抓贼的。”
却听里面那个苍老的声音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问问他们,是想抓窃钩的,还是想抓窃国的?”
小孩儿愣了愣,想来这段话太绕,他一时学不上来。
瞿长史却已感到这爷孙俩大有来头。却听李承乾暴躁道:“跟个老不死的和一个小破孩儿闲嗑什么牙?还不给我搜!”
他一语既出,他手下人等早已疾冲了进去。
那小孩儿拦他们不住,只好冲他们身后叫道:“喂,你们别乱冲,小心爷爷发了脾气,到时冲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没那么便宜了。”
瞿长史只觉得这地方说不出的古怪,才待阻拦,没想到李泰也好奇心起,眼见李承乾的手下已冲进去了好几十人,一摆手,竟止住了瞿长史开口阻拦之意。
——因为事起仓促,那黄衫客居然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一出手就掠走了宝马、快刀与美人,李承乾等一怒之下,跨上马就疾追了过来。
他带去渭水之滨的属下虽多,却也不是个个有马,有马的也不能个个都是好马,所以这时跟上来的随从也不过数十骑,其余没马的家丁早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李承乾他们跑得又快,这时他其余的属下就是想找他们也找不到了。
李承乾这边的人马多,除了他,还有汉王元昌、杜荷 、赵节、封师进与张师政等人,另外加上几十名贴身骑马护卫。
李泰这边的人就少了许多,除了他与瞿长史,只跟来了六个他贴身的高手。这时他不下令,那六个人也就伫马紧贴在他身后立着。瞿长史心思细密多疑,那边的杜荷也为人深沉。这时两个人心中都惊疑不定,只担心那抢刀抢马的黄衫客是对方布下的疑局,做好诱饵好引诱己方踏进陷阱的。他们一时各怀心思,两边竟都不再出声。
可等了好一会儿,李承乾奔进去的属下人等如石沉大海般,全无消息。瞿长史一挥手,早有个跟着他的贴身护卫悄悄地一调马头,退了出去。想来是瞿长史见这地方多有古怪,生怕有什么闪失,叫那护卫出去急调救兵以备不测的。
没想到又等了好一时,刚才冲进去的护卫仍然全无反应。
照说,就是受困或者遇险,多少也该发出点声响才是,哪有这般泥牛入海似的,一下消失个无影无踪?这时,不只瞿长史心焦,连李承乾也忍不住心里有点发毛起来。
还是杜荷见机,低声道:“太子,这地方古怪,说不好还有埋伏,咱们还是暂先退避为妙。等回过头,调集来人马,再找他们算账不迟。”
依李承乾的脾气,怎肯就此退缩?但眼见身边跟着的几十骑护卫都已冲了进去,这时旁边剩下的统共不过二十人,不由也有些心下打鼓。他环目四顾,情知杜荷、赵节都是文官,明显不中用,可倚仗的不过封师进、张师政几人。可连封师进、张师政都是一脸怔忡的忧虑之色。
他这里打着后退的主意,却见瞿长史适才遣回去报信的那名护卫已转了回来。瞿长史与他低语了几句,面色一时变得有些怪异。杜荷与瞿长史此时互看对方神色,哪怕东宫与魏王府一向不合,却也看出今日之事虽说蹊跷,只怕并非对方诡计,不由起了几分同仇敌忾之心。
杜荷因李承乾还犹疑不定,知道他好面子,索性望向魏王这面,对瞿长史说道:“瞿兄,我看这里说不出的诡异,咱们奉上命守护两位皇子,自当以两位皇子安危为重,还是先撤了吧。”
没想瞿长史却摇了摇头。杜荷一愣,不知老成持重如瞿长史,这时怎么也不同意撤退?
只听瞿长史道:“退不回去了。”说着,他一指刚才派回去求援的那名护卫,摇头道,“林护卫为人机警,敏于记忆,可以说是难得的人才。我刚才派他回去报个信,好叫些人跟来,没想他骑马飞奔了好一刻,只觉得岔路无数,每一条都像跟来时的一样,可每一条又都不一样。这不,跑了这半天,又转了回来。
“我看这山谷的布置大非寻常,只怕是个阵图,还是高手布置的阵图。咱们轻易回去,只怕更增危险。如今,这庄子,咱们是不想进也得进了;这庄子的主人,咱们是不想见也得见了。”
魏王行事一向谋定而动,没想今日却会碰到如此尴尬的书面,一时不由沉吟。可李承乾却为眼前的诡异局面激发起豪气,大笑道:“那好,咱们不正要抓那个偷了我宝马、快刀、美人儿的人?我倒要看看,凭咱们这些人,他们倒能奈得我何?”
说着,他就想要冲入。杜荷连忙伸手拦住。他为人极知轻重,这时,不知这庄子主人底细深浅,一时变得温和起来,却听他对那蓬头小儿抱拳道:“小兄弟,却不知贵庄主人贵姓?我们仓促而来,未曾备礼,不知可得一晤?”
那小儿笑嘻嘻地道:“你说话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太懂,等我问爷爷来。”说着,他扯起嗓子就向后面喊了一声,“爷爷,他们说要见你。”
却听里面那年老长者咳了一声道:“见就见,但你叫他们下了马,把马留在门外,别让那些马儿踏坏了我才种的蜀葵。”
李承乾等人面面相觑了下,留下了五六人看马,其余,李承乾、李元昌,连封师进、张师政、赵节、杜荷,以及魏王与瞿长史,还有十数名手下,只好徒步进了那扇大门。
一进门,就见门内还有个方场。方场四周,俱是厚实实的高达两丈的土墙。这方场,分明仿佛内城制式。而这建制,分明是为了战斗所用。若逢战时,可以开门放入部分敌人,然后急急关门,瓮中捉鳖,那里四周高墙之上,箭如雨下,正是极好的克敌场所。
几人中,封师进是带过兵马的,一见之下,不由心惊。
他游目四顾,只见那方场四周的土墙上,并看不到有门。也不知适才那数十骑却是陷落到哪里去了。方场里面寸草不生,都是夯实的土地,空空如也。他方自思量,却听得身后大门吱呀一声。他一回头,只见那两扇大门已经关了。封师进不由色变,叫了声:“太子小心!”
说着,他疾望向四周土墙之上,生怕上面一时要涌出些弓箭手,那时可就糟了。
却听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却是那蓬头小儿在那儿拍手大乐。只听他笑道:“我在老家,常听人说道唐廷的人物有多么威武,今日我算是见着了。爷爷还常说我胆小,今日,可真见着了比我更胆小的,关个门也会吓成这样。”
说着,他蹦蹦跳跳地走向前面,身后,封师进与张师政紧跟其后,把他死死看着。却见他直朝迎面那道土墙走去,及到了,伸手在那墙上一摸,也不知摸到了什么,只听得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地上忽掀起好大一块木板,露出底下的一个地道。
那地道甚是宽阔,足容车马。只听魏王笑道:“小兄弟,却不知为什么你们这里都不设门,而要走地道?我一向以为,地道都是专为鸡鸣狗盗之徒预备的。”
却听那小儿笑道:“不过是看来的什么人,就走什么路罢了。我们平时哪走这个?爷爷都是带着我直接从墙上跃过去的。以爷爷那样的人物,还要门做什么。这地道不过是当年战乱时,防备着爷爷不在时,有宵小来临,那时,就算他们进了地道,放水一淹,保证一个都逃不出的。”
他口里谈笑自若地说来,却也说得一众人等个个心惊,不知这庄主该是何等样的人物。
瞿长史此时却走在陈淇身边——原来,追来的诸人中,除了太子与魏王两班人马,陈淇为自己爱刀被抢,痛忿之下,也一起追了来。
这时见到那地道,他一时面色大变。
瞿长史本是擅于察言观色之人,又兼知陈淇出身柳叶军,是多少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阅历极多,不由问道:“陈兄……”
不待他问,陈淇已忍不住幡然色变,口里不自主地喃喃道:“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参合庄?”
瞿长史还待再问,那地道却不长,不过数丈,众人钻过那厚实的土墙,已走了出来。出来后,猛见眼前一亮,只见四周苍松翠柏,棵棵粗可合抱。那苍松翠柏间夹着一条甬道,那甬道阔达丈余,甬道尽头,却现出好一座阔大的土房。
众人只怕任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土垒的房子。那土房开间足有七间之阔,上面歇山建顶,四周柱可合围,石础厚重。那格局,竟分明是宫苑气派。只不过,这土房四壁焦黄,再无彩饰。而房顶的梁木,亦未彩绘,直接罩以黑瓦。这屋子盖得,当真朴拙已极,却又大方已极。
瞿长史却是此时才想到,此处,与自己适才处身的大门外,中间相隔如此之远,且还隔着厚厚的内墙。里面那老者,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却沉稳如黄钟大吕,仿佛跟人当面说话一般。这份修为,已着实可怖。
他一惊之下,不由向陈淇急切问道:“陈兄,你到底看出了什么?这庄主人是谁?还望实告,也叫小弟好有些准备。”
却见陈淇微露苦笑:“不必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庄子的主人,该是就算当今天子,也会为之头疼的人物。你再怎么准备,都已不必了。”
前面那小儿已蹦蹦跳跳地穿过甬道,蹦上了台阶。到了大门口,他喊了一声:“爷爷,他们来了。”
到了此时,众人就是硬着头皮,也只能跟上了,何况人人心中已被撩动起无限好奇。一时,封师进与张师政打头,杜荷、赵节随扈,瞿长史与众侍卫殿后,簇拥着太子与魏王、汉王,走进了那屋。
一进屋,人人忍不住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那大屋之中,布置得文彩辉煌。四壁之上,几乎挂满了花纹精密的挂毯,地上厚厚地铺着红毛锦绣毡,与屋外的朴素之态全不相同。可细看之下,却见屋内并没有糊顶,从粗大的梁木上,直接悬挂下一大盏一大盏的羊角灯。屋内深处,放了好大一张原木案。那案子只是粗粗地被剖裁成形,纹理尽现,案后有一人席地而坐,他坐在一张虎皮毯上,身后的背壁上,装饰的都是凶猛的野牛头,长达丈二的粗枪大戟之类。
案后坐的是个老人,那小儿一蹦就蹦到那老人身边,笑叫道:“爷爷,你一向光说中土大唐如何热闹,如何好玩。我跟你来了后,却连着几天,只呆在这空庄子里,什么人也见不到,只道你是骗我的,没想今天就来了这么多人,也当真热闹好玩了。”
那老人含笑听着,一双虎目向下望来,不怒自威,一下就看得才进屋的人等个个只觉自己像矮了半头。只听那老人问道:“来者何人?”
杜荷才待考虑要不要实说,却听张师政为震于那老者气势,有意要显显己方威风,脱口答道:“是当今太子殿下与汉王、魏王两位藩王。何处草民,见了还不跪迎?”
那老人却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李家的两个小儿来了。”说着,他望向李承乾道:“你父亲这一向可好?”
李承乾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自幼以来,所遇之人,对他无不礼遇有加,更别提提到他的父皇时,真还从未碰到敢如此蔑视自己,甚至礼数间还似要与父皇分庭抗礼的人。但震于那老人威势,却一句痛叱的话也说不出。那老人拿眼把他们扫了一遍,才一肃手,简洁地道:“坐!”
他那张大案之下,东西两侧,原还有几张小案。案后也是锦茵绣褥,铺陈得极为华丽。那老人不怒自威,虽说口气听起来像是命令,李承乾与李泰等人一时也觉推拒不得,只有依命坐了。
他们一共坐了四桌,左边上首是李承乾,下首李泰。右边上首李元昌,下首却只有一个人,那是柳叶军的陈淇。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狸儿,拿酒来。”
那叫狸儿的小童就奔进后面,一时,一大盘一大盘,一大瓮一大瓮的就搬出斗酒彘肩来。那菜肴烹制得甚是粗放,整大条整大条的桂皮,整大片整大片的丁香叶,还有连李泰等也辨认不出的香料,就垫衬在下面,越感觉香气扑鼻,浓烈异常。连饮酒的酒器也都大得惊人,竟是偌大偌大的一个个海石碗。
那老人已端起好大一个金杯,冲下面无声地让了让酒,自饮了一大口,方才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李承乾眼见他威雄至此,心中已老大不服。他顶着天字第一号的父亲,除了父亲,又怕过谁来?岂甘平白忍受一个老人的颐指气使。只听他冷哼了一声道:“抓贼来的!”
“什么贼?”
“抢了我宝马、快刀、名姬的小贼。”
那老人盯了他有一刻,忽放声大笑,笑过后道:“原来是抢的!那又怎么叫做贼?你现今的一切,难不成不也是你父亲当年抢过来的?难不成你管他也叫做小贼?
“他抢的可比现今谁抢的都多,抢了窦建德,抢了杜伏威,抢了王世充不说……如果所传不虚,据说他后来还抢了他自己的哥哥弟弟,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你们开口闭口,倒喊起捉贼来了?”
他这段话大是忤逆,底下人等听了已人人变色。只有陈淇像不出所料地微笑摇头。紧接着,那老人侧目望向李泰,眼神睥睨,口里轻视已极地道:“你就是魏王?那个传说中李世民嫡子中行二的李泰?这排行却与李世民相同了。”
未等魏王答言,已听他接着道:“难道你此时心中,不是也正想效仿你父亲当年行径,把这东宫之位,乃至整个天下,都抢到怀里来?”
这话可问得人人失惊。要知李承乾与李泰心中虽为此事芥蒂日久,但还从没有人敢当他们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过。
李泰怔了怔方才答道:“老丈所言,小王一概不懂。小王只知道,好像是老丈手下,适才将我打算送与王兄的宝马、快刀、名姬,一概掳了来。就算那抢夺之事也算得上豪雄,可老丈这番巧辩,其文过饰非处,却足以令人齿寒。”
那老人很觉有趣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撇嘴一笑:“敢做不敢当,谁说你像你父亲的?原来不过是一诡诈小儿罢了。”说着他望向李承乾,“你却怎么说?”
李承乾已经暴怒道:“快快交出我的手下!还有我的宝马、快刀、美人儿,否则别看你老,我就杀了你这个老杀才,再烧了你的庄子,看你到时还有什么好强嘴!”
那老人不由大笑道:“这个倒是有些气性的。不过,暴躁鲁莽,不足为训。可笑啊可笑!可笑李世民一世英豪,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当真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吗?”
李承乾已经怒道:“你交还是不交?”
那老人似全不在意他的怒气,转过头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给我把棠棣找来,我要问问他,可是他淘气,把人家的什么马儿啊,刀子啊,还有美人儿啊都给抢了过来?”
那狸儿笑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得堂外脚步笃笃,竟走进了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来。众人拿眼一望,可不就是刚才抢马的黄衫客?
——这个黄衫客他们适才已追了一路,却也被他嘲笑了一路,可恨仗着骑术了得,竟一直未能追得他上,这时就算化作了灰他们也认得。
一见他进来,李承乾忍不住就一跳而起,怒得面红耳赤:“我的刀、马与美人呢?”那黄衫客却一改一路上调笑他们的粗豪,全不理会李承乾,竟极恭谨地朝上面行了个礼。
上座的老人笑道:“罢了。可是你淘气,真抢了他们的东西?”
那黄衫客脸上微露笑意:“回陛下,正是。”
他声调清朗,声音也并不如何大,可这短短一句,却也震得众人耳中一阵轰响:陛下?那老者究竟是何人,当今天子在位,他竟敢在这大唐境内,自居陛下?
众人适才为自己安危,屡屡隐忍,这下干涉到国之大体,却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却见封师进已一跃而起,以手按刀道:“你说什么?”
那黄衫客转过脸来,神色冷冷地道:“我自答陛下的话,关你何事?”却听张师政在旁边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当真夜郎自大!不知哪里的乡巴佬儿,闭门自高,竟敢叫人称呼自己为陛下……唔!”
他一语未完,却发出了一声“唔”的声音。众人看时,却是一个牛蹄从那老人座上飞了出来,这时正打在张师政嘴里。那牛蹄来势之疾,让他都不容略有闪避。那老人这一下手劲极大,那牛蹄子紧紧地镶进张师政口里,一时竟吐它不出,好容易吐出,上面却带下了两颗门牙。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色变,不只李承乾手下,连上魏王府下的几名护卫,已忍不住人人按刀地跳了出来。那黄衫客也就一跃而起。眼看一触即发,那老人忽摊开双手,两只大袖从两侧垂下。他一脸虬髯,头上斑白之发无风自动,口效龙吟,竟自朗吟起来。
他这一声长吟,直听得人人色变。那一声长吟当真如龙游大野,虎啸百川,不用出手,已惊得在座之人个个惊惧。更可怕的是,人人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刀随着那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李承乾手下侍卫与魏王府的贴身护卫个个忍不住全力去捏住手里的那把刀,可那刀越颤越凶,合着那长吟声,直到最后,竟震得裂了虎口,断了佩带,一把把锵然地跌落下来。
只听那老人这时长吟方止,大笑道:“老夫避隐中土日久,没想这次跨海横来,原来已没人知得老朽威名了!”满座之中,唯有李承乾还不改悍烈,怒道:“你到底交还是不交。你快快还了我的刀、马与美人,然后再自杀谢罪,到时我就放过你这一整个庄子。”
却听那老者已震怒大笑道:“交什么交?你爹抢的天下难不成交给谁了吗?今日我不只不交那什么马啊刀啊美人,我还要连你们也一起扣下来,等李世民绝了嗣,让他再来跟我说话。”
李承乾方待怒叫,却见那老人一拍案,面前那斗大的金杯已一跳而起,连带着满满的一杯酒,就向李承乾面门上飞扑过来。
旁边封师进救主心切,口里大喝了一声,拔刀一击,正砍在那飞袭而来的金杯上。他已尽全力,没想到星火一溅,封师进空被震得双臂酸麻,也不过略缓了那金杯之势。
瞿长史这时也顾不得了,早不管东宫与魏王府一向的成见,脱手一抛,袖中蕴势已久的一把钢匕首就冲那金杯打去。
只听锵然一响,钢匕首倒是准准地击在了金杯之上,可登时落地。那金杯却不过去向稍歪,去势一缓,终究还是正中李承乾额头。
李承乾忍不住大叫一声,仰面就倒。他属下大惊,张师政不顾自己方才受挫,忙跳起来挡在李承乾身前护卫。李承乾的属下也连忙扶起了他。
却见太子额上已经血流满面,还好神智清醒,看来并无大碍。
只听那老人笑道:“你们且再试试,看我是不是留你们不得?”
要知,张师政出身大野,封师进出身军马,瞿长史出身技击名门,他们三人,论起技击之道,可以说在座所有人中之翘楚。可三人迭翻出手,却挡不住那老人一掷之威。魏王李泰眼见之下,已忍不住面色大变。人人都在估量眼前的局势,看似己方人多,对方人少,但根本不知对方这庄子里究竟还埋伏了有多少人。就算没埋伏有人,自己一众人等,究竟挡不挡得住那老人的一击之力?
只见瞿长史已抢身护卫在魏王身前,沉声道:“休得无礼!老丈,今日就算你占了上风,日后就不怕我煌煌大唐的无数高手、百万雄兵吗?”却听那老人哈哈大笑道:“怕?”说着他转头问身边的那小孩儿道,“狸儿,怕字怎么写?”
那狸儿笑嘻嘻地指向魏王与李承乾一干人等:“爷爷,这字不正写在他们这些人的脸上吗?”
在座之人个个尊贵,没想有一天居然会受辱于一个黄口小儿,忍不住人人羞惭。却听瞿长史道:“老丈,你这般设计,诱得我们前来,却是所为何事?”那老人笑着摩挲着狸儿的头,冲他道:“狸儿,答他。”
却听那狸儿慢条斯理地道:“我爷爷跟我说了,他因眼见李世民的两个儿子为了储君之位争斗不休,好久都没个结果,实在看得都不耐烦。想那李世民平生杀伐决断,英雄非常,没想遇上了子女之事,却也婆婆妈妈的扯个不清。他今日要拘了李世民的两个儿子来,好当面看看,看看究竟谁能担得了大事。爷爷说他要卖李世民一个交情,要在这两个儿子中,选一选,看着谁顺眼,就帮谁。哪个要懂得讨爷爷的好,爷爷甚至可以帮他出手杀了另一个。那里,剩下的一个就好坐稳了日后的江山……爷爷,我说清楚了没有?”
那老人面含微笑,微微颔首。这一番话却打入了众人心中。当此大变,也没人知道那小孩儿所言是真是假。可看那老人气派,当真是做得出的。魏王与瞿长史最是心意相通,两人听说,虽不知是真是假,俱忍不住心中一动。
那老人这时一挥手,“坐!”眼见己方势弱,东宫、魏王与汉王一干人等,终于不敢违命,竟自重又各入各座。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棠棣,那一地的刀好是讨厌,给我收拾掉了。”
地下那黄衫客“诺了一声,大踏步在地上走了一圈。他并不弯腰,伸手虚抓,袖中却弹出了一条不知是什么做的索套,那一把把刀就被他拾入手中。刀方入手,他就伸出一双虎掌,将那刀在手中一阵乱揉。可怜东宫与魏王府的侍卫所用兵刃,俱还称得上好刀,却在他手中如烂泥般被揉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单只这一手,就惊得封师进、张师政与瞿长史个个胆寒,自料,就是自己单对上这名叫棠棣的黄衫客,只怕犹自输赢难料,何况还有那老人在旁。
只听那老人笑道:“棠棣,听说你刚才抢了漫天王的那把什么刀,到底有多快,我倒好奇,你给我演练下。”
黄衫客闻言,从衣底一抽抽出那把“用舍刀”来,对着他刚才拾成一堆又揉烂成一团的侍卫配刀就是一劈。只见一道雪光劈下,竟真的把那些侍卫之刀当锋劈为两半。
座上老人抚髯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扫视了在座的诸人一眼,只见李承乾血流满面,虽硬撑着,却已是色厉内荏;魏王李泰目光闪烁,似还在想着刚才狸儿复述的话;汉王元昌更早已呆若木鸡。
他目光露出一丝谑笑,似觉眼前游戏,这人间百态,也颇可玩味。可回念当年大野豪雄,争鼎天下,那是何等声势?可惜如今俱成蒿草。
眼下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只怕还更加富足了,可这些争夺这天下的人,早已……大变。他一念之下,忍不住略感怆然,抚髯一叹道:“没想太原李姓,枉自英雄数代,传至这一代,姓李的早已经没人了。”
说着,他望向李承乾:“说实话,你想不想借我之手杀了你弟弟,就此扶你安稳?”李承乾未及接言,他已笑向魏王道,“至于你,看来也颇有些谋略。那你想不想借我之力杀掉太子,此后这江山就是你的?”
他此语一出,适才东宫与魏王府难得短暂的同仇敌忾之气顿弱。场面一时陷入极度的尴尬,杜荷目光连闪,瞿长史捻须不语,他们实在难测那老者真实心意,这事又来得突然,竟叫他们不知如何答才好了。
却见那老人盯着案上一个钟漏,“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如果一刻钟时间内还没想好,准备好什么谋略,劝服我好把另一个杀了。那今日,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两个姓李的小儿一齐做了也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天下大乱。嘿嘿,如今四野承平日久,我在海那头,看得也都厌烦了。只怕李世民当着皇帝,整日无事,也无事得厌烦了。”
一时只见那个沙漏中的沙子缓缓泻下,场中再无一人作声,人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李承乾的面上本全是血,这时却变得一脸茫然。而那边,魏王李泰怔怔地坐了一会,忽然,面上沁出汗珠来。也不见得如何的热,可他脸上渐渐竟汗如雨下。杜荷一扫眼间,看到他这般异色,忍不住脸色一片,心都揪了起来。
眼看那沙漏就要滴到满一刻钟了,那老人已略有些不耐烦,“唔”了一声。这一声虽然不大,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钟鸣雷响。人人都知道那个决断的时刻快到了。那时,真不知是东宫一派全军覆没,还是魏王府一派就此而绝,抑或双双毙命于此,人人心中怔忡不安。
那老者却神色自若,这等硬逼兄弟相残的局面在他看来,却似大是好玩。眼见一刻时间转瞬已至,魏王忽起身叫道:“且慢……”
李承乾却一跳而起,疾声怒道:“你杀了我吧!”他一语叫罢,手向怀里一掏,竟掏出了一把贴身小刀子,身子前倾,就待向前冲出,却听门外檐间忽有一人接口道:“却也欺人太甚!谁说姓李的就没人了?”
那声音听来年纪不大,却神完气足。在座之人人人一惊,个个不由扭头望向门外。听那口气,分明不是那老者一伙。可他们断没想到,除了自己,今日这庄中,来的居然还有别人。
那老人也不由讶然抬首:“来者何人?”却听门外那声音道:“何人又有什么相关?何为才最紧要!”那老人像对上了脾气,大笑道:“那好,就说说你为何而来?”
“我要你放了……”那声音顿了下,“……在座人等。”
老者虎目一闪:“那要看你凭什么了?”
只听得门外一声锐响,似是剑起之鸣,然后门外那人声音重又响起——“凭此一剑!”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7
【五、吟者剑】
屋内众人正自惊疑不定,紧接着又听得一阵细锐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方位不定,一时,似响自殿外的那片松柏林内,一时,又似就响在众人耳侧。
众人方自侧耳倾听间,却听得席上那老者已振声大笑。
在座之人适才已领教过他这大笑的厉害,这时才知那老者方才的龙吟之声竟犹未尽全力。李承乾与魏王等面前的案侧俱都放了好大一个酒瓮,这时只听得那酒瓮都嗡嗡作响。那老人笑声如雷鸣海啸般席卷而过,碰上什么,似就对上了那东西本身的频率,引得那物事一阵震颤。
众人只觉得那笑声从自己头上一阵阵滚过,每滚过一次,虽不是专门针对自己,也震得身子稍弱的人如杜荷、赵节等辈面色发白,几乎经受不住。
门外那一缕剑鸣遇上这雷响山呼的笑声,先是一抑。但接着,它突转高亢,似是情知无力与此等深厚功力对抗,就越振越高,金声而玉诉,如一羽健翎翱翔于怒涌之海上,虽波涛翻滚,势欲滔天,可它越飞越高,终究打不湿那一枚自傲的羽毛。
那剑鸣之声似琴弦上的高音,直欲破空而去。可适时地,它又寻隙而入,刺入厅堂,竟成反击之势。那老者似是很久未曾碰到如此对手,正在得趣,越是笑得酣畅淋漓。眼见得,厅中体质稍弱之人已越来越承受不住了。突然,只见光华一闪,一道剑光凭空飞度,直取那老人座上。
上首老人哈哈大笑,脱口道:“原来你是罗卷!”
他大袖一排,随手就向那剑刃卷去。那剑的来势立时蜷如尺蠖,但一展间,又矫若游龙。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你错了。”只见那剑势遇挫,竟弹成一个弧形,持剑人借势飞退,双足在梁木间稍一借力,竟换了一个方向,重又击来。
这一击,轻忽缥缈,如人世间难逢的吉光片羽。
却见上首那老者神色忽郑重起来,竟被逼得身子微微一侧,两只大袖同时舞动,翻滚如海浪,端的声势惊人。
他口里已喝了一声:“小骨头!”
那来袭之剑剑势一滞,忽分光破影,翩然惊飞,一偏势,斜飞到那老者身后。人人只见一道素练绕过那老者。却听那老者“哼”了一声,那持剑之人也轻声发出一声低吟,然后,剑势奔腾,竟从那老者头上卷了回来。那老者伸手向空中就是一抓,哪怕座中也有张师政、封师进与瞿长史这般好手,却也没看清他这一爪是怎么抓的。
那持剑之人一声低吟,他这下头顶飞掠,本是想顺手摘下那老者头上之冠,终究无功而返。
却见这一击之后,他已翩然落地。那老者看着自己手中撕下的那人袍角,低哼了一声:“盛名如小骨头,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落地之人却似受激,抗声道:“东海虬髯客,原来也不过如此!”他随手一抛,已扔出一段虎尾,正是从那老者坐着的虎皮褥上割下来的。
那老者从他衣上抓下了一片袍角,险险没伤及他,他却不过从老者身后坐具上割下一截虎尾,强弱之势,分明已判。可那持剑人似乎并不服气,冷笑道:“谁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尾巴还不是让我割了?”
众人惊于他身手的同时,他口中的“东海虬髯客”几个字,更已震得座中人耳中无不隆隆作响。
——当年隋末大乱,天下群雄并起。李世民十八岁起事,以秦王之位争雄天下,可谓天下英豪,无不束手。可虬髯客之名,并不稍堕,至今依旧声震海内。不为别的,只为传说中他的挂冠而去。
说起来,虬髯客犹是李靖义兄。李靖功高天下,一身艺业,允称当朝泰斗。可据说,他那一身武艺、一肚子兵法,却有一半得自于虬髯客。
而虬髯客当年因为李靖的关系,也曾一见秦王。据说当时他与秦王下了一局棋,那局棋,自始至终不过寥寥数子,却令开唐至今,哪怕天下安定已久,犹为人所津津乐道。
其实谁也不知当年棋局究竟如何,但遥想可知,那该是一场王霸之战。没想虬髯客进退洒脱,一局棋后,竟谓天下已得真主,拂袖而去,从此匿迹远踪,足迹再未踏入中原。
这一段故事,却是在场之人无不知道的。瞿长史此时想来,也才终于明白了陈淇果然见机甚早,他那一句“这个人,只怕当今天子见了也不免头疼”,看来并非虚语。
却听虬髯客缓缓说道:“老夫却又如何‘不过如此’?”
下首那人已清声道:“功力深厚,只待马齿虚增即可达到,又有什么了不起?可传名天下的虬髯客,原来不过如此眼力。先认我是罗大哥,后又认我是……肩胛,单论这眼神,却也未免太过老眼昏花了。”
座下那黄衫客恼于他如此不恭,立时就待大声呵斥。
虬髯客定睛向下一望,却见那下首站立的,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只见他长身玉立,风华凝秀,形容飘逸,气度慷慨。无论是肩胛,还是罗卷,想来都不该如此年少。
虬髯客一时不由沉吟:“你可是姓李?”那少年点点头。
“那你是李世民的第几个儿子?”却听那少年忽然负气大笑道:“谁说姓李的就一定是李世民的儿子?他又如何配得生我?”
在场之人不由人人咋舌——要知此时,大唐立国渐久,朝廷礼法已备,奇的是,今日一日之内,竟连逢这等对当今圣上如此不恭的人物。
虬髯客定睛望向那少年,心中念头连转。
他是何等人物?见微而知著。一开始,那少年人在殿外,想来已到了很久,却一直一言未发,直待自己威逼李承乾与李泰互相残杀时才突然开口;方动手时,那少年出手宁定,似乎并未动杀气,直待自己说了声“原来盛名如小骨头者也不过如此”,他才陡然大怒;如今,自己问及他是李世民第几个儿子,他又如此作答;虬髯客心中摹想此人来历,已揣知了个大概,自料虽不中亦不远矣,不由微笑道:“那小骨头倒收了个好徒弟。”
席下那少年只轻轻“哼”了一声。
“而那李世民,儿子虽不中用,倒还有个……好侄儿。”虬髯客一面说,一边观察那少年神色。眼见他神色微动,就知自己所料不虚。
——他此次前来中土,也是因为英雄寂寞,晚景无聊,虽不过出于一时兴动,但他这等人物,但凡出马,哪怕只是为了游戏,只怕所谋之大,也非常人所能揣测,这时心中不由就略有盘算。
在座之人,本来无人认得这少年。这时听得虬髯客一说,不少人心中已经恍然大悟。只见瞿长史在魏王耳边低声道:“来的是李浅墨……说起来,他也算殿下的堂弟了。他师父就是当年长天一刺,无数大内高手也未曾拦下的肩胛,绰号‘小骨头’。近来,据说这少年与天下五姓及西州募主事的覃千河等俱有争斗,跟罗卷更是颇有关联。依属下猜想,刚才,救得太子于烈马蹄下的就是他;而后来用石子击中殿下手中‘用舍刀’,救那胡人少女的想来也是他。只不知,这时,他又怎么跟了过来,还不惜出手。”魏王一时微微颔首。
却听虬髯客大笑道:“如果是你师父前来,朝我要人,我只怕还要费些思量;抑或是那罗卷,要从我手里要人,只怕我还要略微想上一想。可你小小年纪,真以为自己得了些真传,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
没想那少年略无怯惧,哂声道:“据说当年秦王也不过十八九岁,都能从你手里要得这个天下。我如今年纪虽较他当年略小,难不成就要不得这几个人吗?”
众人自从进入这个庄子以来,当时虽不知那老者姓甚名谁,因为慑于他的气势,也是一直委屈求全。没想这少年年纪甚小,竟敢对虬髯客如此直声抗辩,人人正不知虬髯客该要怎生发怒。
没想这少年却似对住了虬髯客脾气,却见他抚髯大笑,连连击案道:“老子这次重入中原,所见之人,那真是个个萎靡,也当真一下个个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今儿个,总算碰着一个爽气的了。”说着,他微笑起来,“那你,到底想要走谁?”
他伸手一指,指向李承乾:“他?”然后再一指,指向李泰,“还是他?”
他不过随手一指,在座之人,忍不住个个心中一跳。
眼见虬髯客对那少年的不恭不敬不但未加责怪,反似颇为欣赏,众人虽难测其意,却也不由想着:也许,这古怪老儿因为这一点嘉许之意,竟真的能听那少年的话呢?
瞿长史与杜荷一时不由都心中着急,只盼着那少年选择的是自家主人。但他们与李浅墨一向并无交往,说起来,自家主人都还与他隔着一个杀父之仇,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向他争取。
却听虬髯客又笑道:“小兄弟,你很合老夫胃口,今日就卖你个面子,放一个人给你。但要记得,两人之中,只能选上一个。”他似打定主意,要搅起大唐的储君之乱般。
知道这老者身份后,在场之人,个个都已再不敢心存侥幸,情知这老者天不怕地不怕,他真想杀谁,那是再怎么也拦不住的,人人不由侧耳倾听李浅墨的选择。
没想那少年却一摇头:“不!这两个,我都要了。”
虬髯客不由面色微沉:“小孩儿家,说话好没道理。难不成为你一句话,我就要全依你不成?你却怎么要?又凭什么要?”
李浅墨方才一直隐身殿外,自从与罗卷一别以来,加上柘柘远走,这一向,他过得本来颇为寂寞。但有好些事,他都要在心头好好地想上一想,所以虽觉孤寂,但这正是自己想要的。
今日,在渭水之滨,他本来正自吐纳呼吸,没承想适逢其会,碰着了李承乾与李泰。
他虽姓着个李姓,但对自己本家之人,一向并无来往,所以先见着了李承乾,后见着了李泰,不免就动了好奇,一直远远看着。
本来东宫与魏王府之争又与他何关?如不是眼见李承乾坠马待毙,他也不会出手。那倒不是为了李承乾是他的堂兄,无论任何一人,那时他只怕都是要救的。而其后,黄衫客夺刀夺马,他为了一点好奇所以才跟了来。可及至听到那老者挑动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嫌隙,逼他们兄弟相杀以求自保时,不知怎么,一点义愤之念就在心头升起,所以才不管不顾,贸然出手。
这时,那老者问他凭什么要,又想怎么要,他心中不由一时也颇费沉吟。他情知座上的虬髯客威名久著,一身功力,当今海内,可以与他并驾齐驱的也不过三数人而已,不说自己断难赶得上,就算罗大哥来了,胜负之数,只怕也难定。如若硬拼,那自是全无希望。可如若不救,他又于心不忍。
却见他一扫眼之下,心头微动,已有计较。只听他微笑道:“怎么要?当然是硬要了。”
“可今日,你们人多……”他伸手一指,指向狸儿与黄衫客棠棣,“我却只有我自家个儿,说不好,只有吃亏点,以寡敌众,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这样,咱们比上三场,你方三人,我都一一比过。比完了,三局两胜,给你们个便宜占如何。哼哼,车轮大战我也不怕,就这么说定了。”
瞿长史与杜荷本正焦急地等他作答。人人都知道李浅墨哪怕艺出名门,师父是少有的凭一把“吟者剑”傲视大野的肩胛,可他毕竟年幼。不说是他,就算肩胛,遇上虬髯客这等人物,其间胜负,也未可料。没想他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连连点头。心头暗想:以李浅墨适才所展现的身手,对付狸儿那个孩子,还不容易?若对上黄衫客,虽然那个叫棠棣的小子分明久经虬髯客调教,但两人胜负之数,起码也要五五开。哪怕最后必输给虬髯客,这三局两胜,还是大有希望的。
虬髯客不由哈哈大笑,拍着狸儿的头道:“小狸儿,你给我学着点。看人家小兄弟,说起话来,算盘打得多精,说起来却也真光明正大。”说着,他一颔首,“好,就依你!且看我虬髯客主仆三人,车轮大战你这小骨头的徒弟,最终谁输谁赢。而无论输赢,这一战传出去,都够你名动江湖的了。”
那狸儿却怯怯道:“爷爷,你当真要我和他比?”脸色竟似无比发愁一般。虬髯客不由微微一笑:“怎么,你怕了?平日里胡吹的大气现在可都忘了?”却听那狸儿扭捏道:“才不是。只是,他是好漂亮的一个哥哥。我见了他,只觉心头亲近,不想跟他动刀动枪的。”
说着,他挺身而出,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冲着李浅墨高声道:“喂,我说,那个哥哥,你既要比,狸儿就跟你比。刀枪无眼,你要下得了狠心,不怕伤了我,就只管照我身上招呼。”
这几句话说得,连李浅黑都忍不住一笑。却听他笑过后道:“且慢,我还有一事。”
棠棣却在一边皱眉道:“我说姓李的,你好不婆婆妈妈。要比就比,还有何事?你是不是还有后事要一条条交代?”
却见李浅墨笑道:“我要赌注再加上一个人。”黄衫客一愣:“谁?”
没想李浅墨从进来起一直音调清朗,这下却迟疑起来,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黄衫客一头雾水,喃喃骂道:“东扯西扯,你是不敢比了是吧?”
却听座上的虬髯客已哈哈大笑:“好,我答应你。”
说着,他一挥手,命令那黄衫客道:“还不去把你刚抢了的那个小美人儿给我带上来。我倒也是好奇,那小美人到底什么模样。说不定,小骨头这徒弟今日打了好大个幌子来跟我要人,牵三扯四地说了一堆,其实就只是为了她呢?”一边说着,一边双眼还略带谑笑地望着李浅墨。
李浅墨到底年轻,一时双颊忍不住地红了起来。
虬髯客见他脸红,忍不住连声大笑,笑得李浅墨脸越红了。
说起来,李浅墨本无此意。他一开始脸红纯是为少年人骤遭调笑时的窘迫,后来的脸红,却是为意识到自己脸红,所以就更一发不可收拾地红了。却听虬髯客大笑道:“快去、快去,我也要见识一下那个胡姬,看看到底是怎生美丽。日后传出去,好说老子为老不尊,跟小骨头的徒弟为抢一个女人打了起来,那时才真真有趣。”
没多大一会儿,却见棠棣已引得那胡人少女走了上来。棠棣年可三十余岁,举止粗豪。可这时引着那少女,不知怎么,他整个人都像沉静下来。那少女走到堂上,妙目四顾,似是一时也迷惑于自己此时的境遇。
她出身胡商家庭,自小东迁西移的事本是见惯了,但还真没有如今天一样被人当个东西似的抢来抢去的。只见她惘然自失,形容依旧美丽,却美丽得如此失措。那神情感染了不少人,让不少人心头都不由忽忽一失,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心中失措起来。
那少女一被带上来,李承乾就忍不住有些躁动。好在他身边的杜荷好歹把他安抚住了。连上首那小孩儿狸儿见了她,都忍不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
席上那老者将她定睛凝视,半晌笑道:“果然尤物。”说着一咧嘴,“丫头,有人抢你来了!”那胡人少女表情一时不由错愕。
却见虬髯客一指李浅墨:“就是这人。他还要跟老头子我打上一场,好赢得你归。依你说,你是想跟谁?”眼见那胡人少女望向李浅墨,似已被李浅墨风姿吸引,他不由放声大笑。
小狸儿终于得了这个空,一跳就跳了出来,大声冲李浅墨搦战道:“要怎么比,你说!”李浅墨见他年幼,不由笑道:“还是你说。”
却听那狸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说着,也不见他如何运功提气,忽然地就一弯腰。
他这腰弯得,可大非寻常。只见他整个人如一根面条似的就软了下来。那不是一般的“铁板桥”,而是腰向后弯下后,竟把他一颗小小的脑袋直从自己的裤裆下钻了过来。钻过来还不说,他的头还能折过来向上凑,竟凑到自己的腹下。却见他脸上忽做了个鬼脸,露出促狭的一笑,伸出舌头,竟向自己裆下小雀雀处舔了一下。然后,身子一弹,头又从裆下疾快地钻了回去,一挺身,就已站直,冲李浅墨笑嘻嘻道:“你只要能比着样儿,跟我学着做一下,我就认输。否则,那就是你败了。”
李浅墨一时不由目瞪口呆。这等软骨之术,据说出自扶桑,本来就是要小孩子才练得成的。就算练成了,及至年纪稍大,身子骨硬了,也再也做不出来。这等功夫本来出自街头卖艺的手下,寻常草莽人等,就是练了它又有何用?何况那孩子还如此促狭,他是个孩子也就罢了,怎么闹都是出于好玩。自己就算有这本事做,但如此这般学他一个,又怎么好意思?
却见那狸儿得理处不饶人,嘻嘻笑道:“我数一、二、三了,做还是不做,你可赶快想好了。”说着他就数了起来。
李浅墨被他窘在当地。却见那孩子不一下就已数完,拍手大笑道:“这下你可认输了?”无奈之下,李浅墨只有点头。
那孩子一见大乐,冲那胡人少女调皮地一伸舌头,脸上大是得意。
伸完舌头后,他一蹦早已蹦回那老者案边,满脸灿烂道:“爷爷,他欺负我年小,想把我当软柿子捏,也不想想,我狸儿这一手功夫,就是算上爷爷,那也是普天之下,绝对第一,他还想耍我!这第一阵他已经输了,咱们赶快比第二阵吧……”说着,就耍赖讨好道,“爷爷,你说我比得怎么样?长不长你的面子?”虬髯客大笑点头。
众人适才眼见虬髯客答应了李浅墨连比三场的提议,人人心中就陡升起希望。只要李浅墨先连赢狸儿与棠棣两个,第三场也就不用比了。到时以虬髯客如此人物,料来也不会食言。
哪承想,这第一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了。在座的不少人,一时不由垂头丧气,真真再没想到那小儿竟如此狡诈。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往下首一退,以手按剑,冲黄衫客做了个起手式。那起手式里原有谦然礼让之意,已不用再说一个“请”字了。
那黄衫客此时也静了下来。他于上首立定,双眼直视李浅墨,挥手示意那少女躲开,一探手,已从衣下抽出一把刀来。
一见那刀,座中已有人大叫道:“不公平!”
原来,那黄衫客抽出的却是那把“用舍刀”。
——此刀之利,刚才众人都已看见。本来人人见识过李浅墨的剑术,对他这一战,都极有信心。这时见那黄衫客抽出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来,不由人人失惊。要知,两人对战,一方利器在手,那可是大占便宜。还没比,李浅墨已先落了下风。
却听黄衫客嘿声道:“什么不公平!”封师进性急,已在叫道:“那把刀又不是你的,你无理抢过来,怎好还明目张胆用它上场比试。”
只听黄衫客道:“抢过来了,就是我的。有种,你现在抢回去啊!”
他也是眼见到李浅墨适才出手,心下略怯,忍不住抽出这把利器来。
“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刚强者,莫之能先。”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忽想起了这句话。这还是他跟着肩胛时,师父述及羽门要旨,叫他读的书。
一念及此,他心中已是一软。随之出手,手下就有了绵绵泊泊之意。心中更忆起了几句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如诗中所说,这世上,有些印记,是终不可泯没的。
因为念及此诗,他手下一时剑意如水,可绵泊之间,却不改削挺之意。黄衫客手仗利刃,攻势一时极为凌厉。张师政与瞿长史一见之下,已然大惊。他们已料到这个叫棠棣的出手定是极难对付,可万没料到他出手竟然如此悍厉。可那刀意之中的大野遗风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李浅墨身随剑走,哪怕当此决斗,心中却一派平静。他不舍得轻易将师父传与自己的“吟者剑”与黄衫客的利刃轻易一碰,怕略有伤损就弥足痛惜。照理,他缚手缚脚之下,该当落尽下风。可他剑意随心,对付如此利器,如此如水的心境却正合了其中要旨。
一时只见,场中刀风霍霍,寒光凛凛,可让人惊奇的是,斗了好有百数十招,竟未听得一声兵器鸣响。
那黄衫客也是心惊。他眼见李浅墨一意扰局,惹得主人怜才之心陡起,只怕坏了主人大事。所以才不惜仰仗利刃,只图数招就解决掉这一战。哪承想,斗了这么些回合,自己的利刃竟未能与对方略有碰触。他平生所经战阵颇多,眼下这局势,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却见李浅墨的出手,几乎全用“刺”字决,简直稍点即走,却已打断了黄衫客的刀意节奏。他方待加紧攻势时,忽听得上首那老者咳了一声:“棠棣,好了,你下来吧。”
黄衫客一时不由手下犹疑。他本不甘心,不知好端端地为什么主人突然叫自己不比了?
见他犹未住手,虬髯客不由略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好不知趣,你已败了,再比下去,徒然受辱。”这话说得,不止棠棣没有听懂,在座之人,除了瞿长史与陈淇,竟无一人听懂。
黄衫客听得主人“哼”了一声,似已动怒,忙不迭地往圈外一跳,停下手来。望向主人,口中愕然道:“我怎么……”
虬髯客一摆手:“看你握刀的那只手,肩上。”
黄衫客垂目一看,却见自己的肩上,竟不知何时,衣衫上已被刺了一个小孔。
他满脑子疑惑,实不知是何时中了李浅墨这招的。却也不由一脸羞惭,立时退了下去。却见虬髯客双手支案,缓缓站起,双目凝视着李浅墨道:“都说小骨头一生孤独,大野间虽草莽无数,只怕再无人孤独过他。哪承想,人人都说错了。”
他一摇头,语气加重地道:“谁想,他收了如此一个好徒弟。本来,我不该跟你个小孩子家家动手。不过,既已至此,能与我过过招,却也……不算亏了你。”说着,他巍然一立。众人从进来,就只见他坐着,那时威势,已非寻常。这时一立起,却见他好不魁梧!就算也有人有他此等身材,但再没人有他那种岿然屹立于天地间的气概。
李浅墨一见之下,已忍不住手心出汗。
在座之人,人人心中几乎都升起一丝绝望:这一战,李浅墨输定了。他输赢倒也罢了,可这中间,还牵扯着自己的留、走与生、死。
却见魏王李泰脑门上已沁出了一头冷汗。只听他忽叫道:“这、不公平!”
虬髯客扫眼一望,仅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他,似是觉得他都不配自己正经再看他一眼般,冷冷道:“纨绔小儿,仰仗父祖余烈,你又懂得什么公平与不公平。”
却听魏王勉力自持,尽力镇静道:“比来比去,是动刀动剑。难不成普天下之人,不仗刀剑,就不能存活吗?凭什么把我们的命都系在他一人剑下。那比试赌注,是他一人定的,我们可曾答应?”
虬髯客终于侧头,像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料来没想到有人拼尽全力替他保命,他竟还如此自私一般。
只听虬髯客沉声道:“那要怎么比,你才觉得公平?”
却见魏王答道:“除却武技,天下书典,小王也略知一二。总不成豪雄如前辈,也仅以擅弄刀剑为意,忽视了一切才艺吗?小王的命,小王要自己和前辈赌上一赌。”
虬髯客稍稍一静,忽然大笑,返身回座:“那好,我就亲自与你赌上一赌。”说着他想了想,端起面前酒壶,自斟了一大碗酒,脱口即道:“你既说你颇有聪明才智,那我就出一道算题给你!”
一端杯,他仰尽了那一碗酒,已大笑道:“老子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逢花喝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原有酒几斗?”说着,他倒置沙漏,冷笑道:“给你半柱香时间,答不出,我立马斩了你项上人头!”
座中的杜荷与瞿长史,都是敏于计算之人,但当此情景,只觉得脑子一时都僵作一团,却如何算得出?何况,就是杜荷算得出,也未见得肯出手相救李泰。
一时只见李泰脑门上汗出如浆,眼见就要认输,却见李浅墨忽走向席间,他扫了一眼,并不走向李承乾与李泰,却是走向陈淇面前之案,抱起酒瓮,凑在口边,就喝了起来。
他长饮了好大一口,一挥手,那酒瓮已向老者席上掷去,口里笑道:“就是这么多斗!”
虬髯客随手一捞,已经接住,放在手里一掂,已知轻重,不由面露一笑。却听李浅墨道:“那这最后一阵,算不算我赢了?”
那题虽是出与魏王的,众人只期盼,可以就此赖过,算是李浅墨赢了。到时,三局两胜,人人就可脱身。
没想李浅墨已自己大笑答道:“可若是如此,我也太过耍赖了。蒙老丈赐教,小子又怎敢怯惧。能死在虬髯客手下,他时与师父相见,却也怪不得我说我此生玩得不够尽兴了!”
虬髯客眼见他英爽至此,正是大合自己胃口,不由大笑道:“好、好、好!平常听人说起那小骨头,老子一生自负,还只当世人悠悠之口,岂足凭信?今日见了你,倒不由对他佩服加上三分。今日我就与你打上一场,也算可略洗我今日才生的未得见那小骨头一面之憾。到时,你若输了,我扣下你,也不怕你师父不来领你。”
说着,他推案而起,就向堂下走来。没想李浅墨面色略暗,却什么也没说。虬髯客虽是豪雄,却也心细如发。忽然想到,口里忽低声喃喃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众人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可随口诵出《诗三百》之篇什来,一时不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口里念来,却全是疑问的语气。
却见李浅墨面色惨淡,虬髯客看向他的脸,已知答案,却犹不敢信,沉声道:“那小骨头,难道竟果然……”李浅墨缓缓低头。
虬髯客默然一晌,似也觉情怀惨淡。只见他立在那里搓了一会儿手,忽然走回自己案边,端起李浅墨适才掷回的那瓮酒,脸色若有追思。
可他不惯作此儿女之态,忽然大笑,举起那坛酒,就向肚里灌了下去。直待近一整坛酒被他饮空,才听他粗声大笑道:“当年大野龙蛇,如今尽归何处?”说着一摆手,“罢罢罢!老子今天情怀转恶,没兴趣玩人了。”
众人还不解他是何意思,却见他忽回过脸来,环目怒视道:“妙人不盈寿,蠢货遗千年。还不给老子滚!”
东宫与魏王府之人面面相觑下,犹不敢信,一时未能明白。及至明白过来,再顾不得面子,只见瞿长史与那六名护卫簇拥着魏王;杜荷、赵节、张师政等簇拥着太子李承乾,也顾不得面子,急急地就向门外散去。
倒是李浅墨一时没动。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老人,心中暗想:师父走了,自己心中悲痛,自是无可言说。可眼前这老人听说师父死讯,那一刹那间的情怀转恶,怆然神伤,却也是自己不能全然了解的。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话细想起来,却也令人伤怀。那些大野豪雄,曾共同拥有过怎样的一个时代?自己就算穷摹细索,却也不过仅能略窥一二了。
——想起师父曾有过的那么多他不知道的过去,不由让他心中更增伤感。略怔了一会儿,虬髯客对他一摆手:“你也去吧。”李浅墨怔了下,默默地就待离去。却听身后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道:“等等我!”那声音大是惶急。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那胡人少女一双美目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她似生怕自己抛下了她,急奔过来,一把就抓住自己衣角。
那边虬髯客一见之下,不由一笑。李浅墨脸上没由来地一红。
却见虬髯客似乎霎时间心情转好,冲着自己与那少女背影叫道:“记着,你还欠我一战。”
李浅墨后背一挺,感觉到那胡人少女硬塞进自己手中的纤手,感觉到虬髯客那一语中的凛然之味与浓烈的生趣,心情一时竟然豁朗起来:师父说得没错,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如此有趣,如此惹人玩味,又如此引人期待……
【六、乌瓦肆】
乌黑乌黑的瓦,在这片街坊里高高低低地错落着。这一片街道相当逼仄,两边人家伸出的屋檐也矮,简直紧紧地逼着行人的头。
这一片街坊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掺和着油香与劣酒香的气味,再有,就是妇女们头上那浸着油汗的脂油气。屋檐间的路,本该是直的,却被那屋檐以及檐下延伸出来的各式各样的买卖夹得七歪八扭了。那些买卖五花八门,满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只觉街被屋檐挤着,人被声音挤着,鼻子被气味挤着,挤来挤去,却挤出股压抑不住的热闹快活来。
这里名叫“乌瓦肆”,是长安城中市井百姓们顶好的取乐去处。只见卖吃食的,樗蒲赌博的,唱曲子的,弹琵琶的,斗鸡的,跑解马的,耍百技的乃至操持皮肉生涯的……真是应有尽有。
别看这里门面不太光鲜,可那门面光鲜的去处,普通百姓也去不起。这里起先是长安城中劣等布匹的集散地,凡是苦哈哈们要沽衣服,多半就要到这儿来。如今,却成了百货杂汇、吃食杂耍的一个去处。
听着门外无时无刻不有的杂乱人声,李浅墨却感到一点安然。
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重回长安后,每逢心情低落,或情怀难堪时,他总愿来这里坐上一坐。
自从西州募事罢,与罗卷一别,一晃眼,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
这些日子里,他又经历过很多……如今,他眼望着门外那些拥挤的人群,简直觉得前日渭水滨上遭遇的一切恍如一梦:名马、快刀、美人儿,那是那些王孙公子们的生活……他想起那日出了参合庄以后,见到李承乾先前陷落进去的手下也都被放了出来。他们个个惶急,急着离开这地儿,生怕虬髯客改了主意,再把他们拘了进去。可那山庄所在,四周原是个极大的阵图。急切之间,哪里找得到出路。李浅墨一出来,就见瞿长史与杜荷都抢着要与自己打招呼,李浅墨不耐与他们交接,当时一携那胡人少女,清啸一声,飞身就上了树梢。
他一路飞奔,那些东宫与魏王府的人紧随着他的脚步儿,终于走出了那片山谷。出得谷来,李浅墨就待远遁,忽听得身后一个热烈的声音叫道:“兄弟!”
李浅墨几乎忍不住要回头。
他听出那声音是太子承乾的。当时他身形还是顿了顿,顿了下后,他更是加快速度,携着那名胡姬,就此绝尘而去。
说起来,他自幼孤独,在最小最小的时候,他也是在这个长安城长大的。那时还是跟谈容娘和张五郎生活在一起——细想下,已有多久没念及他们了?李浅墨不由摇了摇头。当时,每遇到街坊里小孩子们欺负他,他是多么希望那时能有个哥哥!
可是没有,只有偌大个长安城和小时自己那渺小而又渺小的孤独。
没想多年之后,在参合庄外,却听到了这一声“兄弟”的叫声。
……那还是他堂哥的呼唤。
李浅墨猛地摇了摇头,他望向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愿想起李承乾与李泰其实是他的堂兄弟。他也不是他们的兄弟!自从重返长安以来,他租住在一处平常的巷陌里,见惯了市井小民寻常人家那些窘迫寒苦的生活。前日见到李承乾与李泰侍从簇拥,鲜衣怒马的日子,他不觉钦羡,反觉疏远……那不是他要的生活。
如今想来,他哪怕幼失父母,那却也像是生命对他别样丰厚的馈赠,否则,此时此日,他只怕跟他的堂兄弟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想到这儿,李浅墨再次摇了摇头:他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这时,他坐在“牯老酒肆”里,一个人寂寂的。
鼻子里是熟悉的炝牛肉的味道,这是“牯老酒肆”顶出名的一道菜。可那气味,那些劣酒的香与嘈杂的人声,今日却遮不住他的心事。为那份拥挤嘈杂,反倒似把他心底的事给逼了出来。
——为了前日的事,他心里其实始终有一个结。
照说,李世民本是他的杀父之仇,可那日,他却救了他的两个儿子。一想到这儿,李浅墨就不由心中苦笑。
虽说自从见了母亲云韶之后,他对自己的父亲早没了什么感情。可那杀父之仇在他心里始终还是个结。
但时也、命也、运也……他不想碰上的终究还是碰上了,只望以后都不再碰上才好。可他又怀疑,在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期待可以重遇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兄弟们。哪怕教养不同,环境迥异,但对于孤独如他般的人,那多少也是在这人世间少有的一点牵系。
正这么想着,却听一个女声软软的道:“好难找啊!费了这么大力气,终于找到你了,找得我快累死了。”
李浅墨一抬头,却见那胡人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
只见她还是穿着一身杂七杂八的亮色衣裙,那些颜色要是凑到别人身上,只怕就会跟打架也似,可在她身上就偏是不同,无论多少种颜色,都比不过她颊上那点鲜活的气色。
这少女仿佛天生不知愁苦,无论处境怎样,总要把自己装扮得如此明媚鲜丽。许是她的姿容太过明艳,李浅墨在她面前一直就有些拘谨。这时他还是不由得就觉得尴尬,讷讷道:“找我做什么?”
——那日,他因怜惜这胡人少女,不知把她送到哪里去。她虽有个哥哥,可正是她的哥哥几乎把她卖与魏王了,只怕那时她最不愿见的就是自己的哥哥。李浅墨不知如何安顿她才好,问她有没有去处,她也连连摇头,只好把她带回了长安城自己的住处。
可这下却苦了他自己。他的住处本就狭小,要安放下自己与她两人已大是不便,更何况还有房东那好奇的目光。这两日,李浅墨总是一早起来就留些钱与那胡人少女,自己一个人出来闲逛,轻易不好回去。没想这时她却又追了出来,也不知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却听那少女笑道:“你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找你。”李浅墨吓了一跳:“什么?”那胡人少女诧异道:“那日,不是你把我赢回来的吗?”
李浅墨只有点头。
只听那少女道:“那你又如何能不认账?赢了就是赢了,我也情愿让你赢的,你总不能赢了我之后再拍拍手说跟我全没干系吧?”
李浅墨这下真的急了,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听那少女软声道:“主人,可是要我效仿你们汉人的规矩,先给你行个礼,你才肯认我呢?”说着,她不管地上油污,竟俏生生地跪了下去。
这么个地方,又跑出来这么个美丽的少女,旁边早有无数人在偷偷看着。猛地见她就这么跪了下来,四周一时窃议之声大起。
李浅墨急得面色紫涨,连连伸手去拉她。
却听那少女道:“主人,这下你认我了吧。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珀奴。”李浅墨愣了愣,情急之下一时都没听清。
却听那少女重复道:“主人,我叫珀奴。不知你该怎么称呼,我叫你主人呢,还是仿照汉人的习惯,叫你什么 ……公子?”
李浅墨这时已急得狼狈非常,失措无地,只能跺脚道:“快起来好不好……我叫李砚,你以后叫我名字即可……这儿这么多人……”他几乎都忍不住哀求起来,恨不得说声,“求求你了……”
那少女却眼波一转,软声道:“你说这儿人多,那是要我回家再跪吗?”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头嗡的一下大了,真恨不得自己那日没去那个渭水滨,就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却听那少女道:“主人,记得呀,我叫珀奴。我什么都会做,会唱曲,会弹琵琶,也会斟酒。你记得啊,主人,在你之前,我还从没这么告诉第二个人我的小名的。如果哪一天主人要丢了我,那我情愿去死。”
说及“死”字,她的神情一下刚烈起来。
李浅墨也不知她们胡人究竟是什么规矩,这时听她说到“死”,想起那日她在魏王刀下宁死不从的神情,当时只觉钦佩,这时却觉得一股冷汗从后脊梁炸起,他本打算想个什么法儿把她送到哪儿安顿了,却一时再也不敢想了。
他们两个轻声细语,旁人只见动作,这里杂声又大,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像在演哑戏一般。
没想,猛可里,却有一个声音道:“兀那姑娘,可是那小子在欺负你?若是他欺负你,跟我说,我与你作主!”
那声音甚是粗豪,似是刚才进门,恰好看到这一幕。
李浅墨吓了一跳,拿眼一看,却更吃了一惊。单听那声音,他以为进来的是条汉子,可细一看,却见是个女人。那女人长得既高且壮,差不多比自己还要高,身材也结实,看着都似比自己健壮。他一身渔家打扮,黑黑的脸膛上健康地透着红晕,左手提着个渔叉,肩上背着个渔篓子,篓子内不时簌簌而动,想来里面还有活鱼。
李浅墨一呆,却见那女子正凶狠地盯着自己。想来她一进门,就见珀奴跪在地上,又听着个“死”字,就以为是自己在欺负人家少女呢。
珀奴也正向那女子望去,只觉得她英武飒爽,生得与自己真真不同,口里不由欣羡道:“好漂亮的姐姐!”
论理,那女子生得虽五官端正,却浓眉大口,只怕没一个汉人会觉得她好看。可珀奴的语气却纯是出自真心。那女子愣了下,不由脸上一笑,冲她道:“你才是真美呢。”
一语赞毕,她立即略过不提,似不惯称赞人的长相,皱眉道:“可是因为你生得好看……”她戟指指向李浅墨,“那小子就欺负你?别怕,你只管跟我说,我帮你打得他满地找牙去,看他以后还敢凶言恶语欺负我们弱女子。”
珀奴脸上就粲然一笑,正待接话,却见这酒肆的主人牯老已连连走了出来,张口招呼道:“灞姑,劳驾你亲自送鱼来了?打发个小厮可不就行?……误会误会,这位小兄弟,平日最是斯文有礼的,哪里会欺负人?”
珀奴也在一边笑道:“他是我家主人。”
那女子皱眉道:“就算你家主人,也不兴这么随意折磨人的。”
珀奴似是看那女子极为顺眼,不顾她身上的鱼腥味,竟凑到她身边,笑盈盈地道:“他没欺负我……”说着,她附在那女子耳边轻声道,“……我是故意给他跪的,好看他着急着好玩儿。”
那女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粗声道:“没趣!我还以为他是仗势欺人,哪承想是小男女闹别扭。”
说着她皱眉望向珀奴道:“你为什么一口一个主人?哪日他娶了亲,自然喜新厌旧,只怕那时,对你就再不会如此好了。依我说,你还是趁早打主意,赎身出去为是。”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头都嗡嗡作响,这都哪儿跟哪儿?他也不好分辨得,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发窘。却见那女子最后犹扫了自己一眼,哼了一声:“好生生一个后生,仗着自己长得细生,就不学好,我生平最厌见到这等人物。”
李浅墨心中只觉得冤屈,又不好作声得。却听那灞姑冲牯老问道:“自从那日后,那些混混可曾再来打搅你?”
牯老满脸是笑:“有灞姑出马,打得那批小混混满地找牙,他们如何还敢再来?不说别的,市井五义的名头在咱这长安城内那是如何响亮!说起来,还真没好生谢谢您呢。”
说着,他接过渔篓,递给伙计,叫他去称,边还使了个眼色。
跑堂的人物大多乖觉,不一时称好了过来,报了个数儿,牯老就待给钱。却听灞姑大笑道:“牯老儿,你却也跟我弄鬼!这东西我在家称过的,明明只好有二十斤,你如何虚报出五六斤来?这可不成。你总不成把我也当作那些混吃横抢的混混了?”言下她神色大是不满。
李浅墨看到这里已是明白。那女子分明是有着身功夫的,想来前日曾有混混们来牯老酒肆耍横,总不过是横吃混喝生要钱之类,被这女子赶着了,想来当时还曾出手,一顿乱揍,保下了牯老这个店。牯老儿这时想还这个人情。
——那女子先前虽对他屡有喝叱,可李浅墨这时却不免敬她磊落,只觉就是男儿汉怕也没她这般爽快。
却听牯老连连道:“灞姑,你别多心。你看,承你帮了那么大个忙,平时来这儿,连碗水都没曾喝的。小老儿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惦记着你家里那位小兄弟的身子骨,想给钱又怕你恼,算计着这点钱凑着给他去看看大夫。”他说的想来就是那灞姑的兄弟。
这段话却像说进那灞姑心里去,却见她眼圈微红,又不肯在人前显露出来,只收了当得的钱,口里笑道:“他好多了,多谢您惦记……”
就在这时,却听得店门外一阵闹哄哄的,李浅墨向外一望,就见乌瓦肆这片狭小的街道上,一时人群骚乱,分明受了什么推挤。他方自奇怪,已听门外有人大声道:“大哥,就是这个臭婆娘!”
店中人等不由向外一望。却见一个小混混头上还带着旧伤,引着一个一身短打扮的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想来就是他的大哥,那小混混正戟指指着灞姑,愤愤说道。
他一语方完,就跳起脚来,一边弯腰去拍地上的泥土,一边就破口大骂。他这一连串话骂得,言辞间可大是不堪,听得李浅墨都不由连连皱眉,只听得荤的素的一锅端上来了。那灞姑已是大怒,叉腰冲外面呵斥道:“可是那日没有打好?今日又上门来讨打了?”
李浅墨只觉得那小混混身边的“大哥”颇为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是谁。却听那小混混骂道:“臭婆娘,死婆娘,没处偷汉满大街浪的婆娘。老子那日没小心,被你看上了,你寻汉子寻到老子,那是看中了老子哪儿。老子可不干,你就打老子,今日老子大哥来了,看你怎么说。”
一边说,他还一边抓起地上的土往脸上抹。
这举动,看得李浅墨在旁边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失笑,猛地想起小时看见过的情景:奇的是这些混混骂人时,为了侮辱人,总是会做出千百般稀奇古怪的举动先来自辱,也不知到底是何意思,想来是极其恶毒的诅咒吧?一时只见那小混混一个本来就带伤的头上弄得泥腥斑斑的。他身边大哥似颇厌恶,皱眉道:“够了!”
看他皱眉的架势,李浅墨恍然大悟,那少年“大哥”,可不正是索尖儿?自从那日土谷祠一别,几个月过去了,他可出落得更有气度,居然都当上大哥了。
只见索尖儿抱臂冲那店里道:“你可就是铁灞姑?”
店里铁灞姑怒道:“是你姑奶奶,怎么着?”
索尖神色不动,只冷冷道:“十余日前,可是你打伤了我的兄弟们?”
铁灞姑脾气本就火暴,哪受得了别人这样一句句盘问,“哼”了一声,再不作答。
没想索尖儿突然大怒起来,发作道:“是还不是?”
铁灞姑是什么脾气,也一怒道:“是!你又想怎样?小小年纪,不跟人学好,满世界里去勒索别人钱财,姑奶奶我看不惯了就管,你又能如何?有种,你今天把姑奶奶我也打上一顿,看我会不会像那没出息的……”她伸手一指那小混混,“……还去搬出个什么大哥来求饶!”
却听索尖儿忽然仰面大笑:“打你?那我可不敢。你们市井五义,多响亮的名号,多金光闪闪的招牌!我们算什么,长安城最下三烂的小混混罢了,怎么敢没事惹你?”
铁灞姑是个直性子的人,一时不明其意。她年纪本要较索尖儿大上十来岁,并不想跟这群小混混计较,截口道:“那你来干什么?”
却见索尖儿抱着的胳膊一松,伸出一只胳膊来,另一只却还抱着。那只伸着的直朝向铁灞姑。
铁灞姑愣道:“什么?”
“拿来。”“拿什么?”
只听索尖儿冷笑道:“当然是看伤的钱。你把我的兄弟们打了,难不成就白打了?这药费可得你出。”
铁灞姑一时不由气得哈哈大笑,笑罢怒道:“我打他,那是教他好,免得再四处犯贱。难不成要牯老儿乖乖每月交给你们孝敬钱,就有道理了?”
没想索尖儿面色忽转狂悍,冷冷地望着铁灞姑,撮唇就是一声呼哨。
他这一声呼哨极是尖厉,四下里,猛地听到呼哨连连。
那四下里的呼哨声,在李浅墨听来,只觉得个个都是些小孩子的声音,虽像有练过两日的,但分明也练得不得法,明显的中气不足。
这原也寻常,可惊的是:那呼哨声此起彼伏,打呼哨的人竟如此之多!粗粗听来,怕不有百把两百号人?却见四处人群涌动得更厉害了,李浅墨扫眼一看,只见乌瓦肆四周,一时也不知怎么钻出了那么多小混混来,大多不过与索尖儿差不多的年纪,更小的都有,最小的怕不才十来岁,只听他们人人吹着呼哨,竟一齐向这边拥来。
却听索尖儿大笑道:“凭什么?就凭这么些兄弟没正经饭吃。你出手教训也罢,那是你们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侠义,可我这弟兄们可惨了,从此乌瓦肆再没一人交钱,你叫我们吃什么?”
说着,他越发大怒道:“你以为这地盘我们是怎么打下来的?跟崇义坊、德仁坊那些小混混们打了多少架,受了多少伤?今日,你要么乖乖地给我药钱,要么,有本事就把我们这一百多号兄弟一起给我打残了!”
说着,他冲四周一挥手,怒道:“给我唱!”
一时只听得,四下里,百把两百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齐声歪声歪调地唱起“莲花落”来……原来索尖儿竟是这么个大哥!
李浅墨不由暗中叹气。他从小就知道,长安城人口百万,繁华盖世,那仅是表面里。暗中,竟不知有多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充斥其中。平时他们分散各处,众人也看不见,人人也正可权作不知,没想今日却聚了起来,且还聚成如此声势!
这些流浪儿中,有的是不甘仆佣之职、或受主人家虐待而逃出来的;有的是自幼即遭遗弃,天晓得怎么长大的;还有那主人为官远宦,扔下来的仆从……各式各样的遭遇,真可谓无奇不有。
这些人,官府不管,百姓鄙视,有强横的,就混成了混混儿,平日只靠偷鸡摸狗、敲诈勒索过活。碰上更强横的,或被人逮住,往往要遭到一顿痛打才得罢休。
他没想索尖儿居然会纠结起了这么些流浪儿,竟还当上了大哥。
且依他所说,这乌瓦肆一带,竟是他的地盘。这地盘,想来不知是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才夺来的,看来今日,他断断不会和铁灞姑轻易罢休。
却听铁灞姑怒道:“你仗着人多,威吓我是吧?”
索尖儿仰首向天:“好男不和女斗,再说,我未见得打得过你。可今日,你只要不给那药费,再都别想走!”
铁灞姑一时大怒,顾不得牯老儿在一边劝阻,伸脚一踢,踹倒了条凳子,一跃,就跃到了店外,劈手就向索尖儿脸上打去。
这索尖儿打架李浅墨原也见过,出奇的不要命。他原是学过几天功夫的,可能还是家传的,可惜的是未遇良师。只见他一见铁灞姑蹿了出来,情知长安城市井五义的名声,那可非是浪得虚名。但他天性强横,再不肯服软,一伸手,已从怀里掏出他那把解腕尖刀来,眼见着铁灞姑劈来的手,竟躲也不躲,猱身就向铁灞姑怀里一钻,手里的刀子,没命地就向铁灞姑插了过去。
眼见他这等打法,铁灞姑也不由吃了一惊。说起来,她可不是什么长安城没出息的小混混——市井五义,那在长安城中可也是鼎鼎大名。她的一身功夫可是出自名家所传,但适才出手,也不过出于一时气愤,谅对方一个小混混不是手到擒来,没想索尖儿居然真有些功夫,加上他那不要命的气势,也不由吃了一惊。
两人拳脚相逢,却是铁灞姑未能料敌先机,不得不避了避,向后闪去。
她这一闪,却听四周猛可里掀翻天地叫起一声“好”来。却是那些小混混们在给他们大哥喝彩、长志气!
铁灞姑不由一怒。她已看出索尖儿确是练过的,练得还不得法。这时她打起精神来对付,只想三招两招把他打倒在地,出一口气。哪承想,明明见他招术出得疏忽,练得分明不甚得法,但这小子却也聪明,仗着他那不怕死的斗志,竟把一招招施为得凶悍狠辣,极难招架。她铁灞姑身负一方盛名,终不成为跟一个小混混打架,都亮出自己成名兵器来?
于是场中,一时只见一方利器在手,出柙猛虎似的要给自己这些混混们讨一个公道;一方却是个女子,身手矫捷,却不免多有顾虑,三五十招内,双方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铁灞姑眼见对方这小子强横,心里也略动惜才之心,本不忍伤他。可没完没了的,只听到四下里他手下那些小混混们一声声爆棚的“好”,一边还极尽侮辱之能事,污言秽语,把自己骂得如此不堪,却也不由得不渐渐心头怒火升起。眼见再这么斗下去,就算不说自己,却也薄了市井五义的名声,铁灞姑一怒之下,终于出了狠手,一招“叼手”左路一引,诱得索尖儿手中尖刀向左手封去,自己右手一招“肘底锤”就重重地撞向了索尖儿的胸口。
她这下下手颇重,只道索尖儿中招之后,不免倒地,日后怕还落下伤疾,一时不由有些后悔。
却听得索尖儿痛哼了一声,一张口,竟喷出了一口血。
可就是这口血,他也喷得拼命,竟是直冲着自己面门喷来。铁灞姑不防之下,颊上竟被喷上了几点。她虽然豪爽,到底是女子,怎不好洁?这还罢了,却听四周众混混们一声惊呼后,另有油滑的嘴在那儿尖叫道:“臭婆娘,真真好不强悍!可再泼,还不是被大哥口里的血给亲了。你个八百年没见过汉子的婆娘,这下心里可美吧?”
铁灞姑气得再也不管不顾,回手一带,指上已套上了钢甲。猛见她一爪抓来,空中寒光凛凛,索尖儿侧头一避,那一抓却还是生生抓到了他的颈上,一股血登时喷出。
众人只见到血光一闪,当此情景,人人只道要出人命了。却听众混混中有人一声悲号:“她杀了大哥了!”
四下里一寂,猛地听到有十几个索尖儿最贴心的兄弟哭号起来,竟然一声拥入场中,他们本是乌合之众,出招并不依套路,可情急悲愤之下,这么一下拥入,却也杀气腾腾。只听他们杂声大喊道:“臭婆娘,你敢杀人,那你也杀了我吧!我他妈的也不要活了!”
李浅墨至此才见到那索尖儿的本事,原来他们这班兄弟也并非仅出于臭味相投,实是有些生死过命的交情在,外面世界的歧视不公把这交情逼得也更扎实。
一时只听得乌瓦肆间,响起一大片哭声怒叫,百把两百号小混混们,为那血光所动,竟一起拥向场中,齐声叫道:“你也杀了我吧!”
任铁灞姑一个女子,也算大风大浪闯过来的,却也没见过这等阵势。
眼见众混混人潮如涌,怒声鼎沸,一齐朝自己冲了过来,却也把她吓得一惊。论艺业,她是不怕,心里也甚鄙视这些混混,可难不成当真把他们杀了不成?
她一时不由也进退维谷。眼见伤了索尖儿,麻烦反而更大,可她本来性子极强,这时也断不肯服软,总不成真的给他们什么药费?这时她一扫眼之下,却似得了救星,望着人群中一个矮墩墩的胖子,怒道:“三哥,你就看着我被人缠着不管?”
只听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怎么不管?但你没开口,三哥可不敢管,到时你又埋怨三哥说小瞧了你,让你还没打够。”
他口里说着,脚下却并不慢,一晃身已钻出人群,直趟入那堆混混群里,伸出手来,左手一戳,右手一指。他手里原拿了杆秤。这人却是市井五义里的老三,绰号“金毛吼”的毛金秤。
他一出手,去势极准,专打一众混混的软筋、麻筋。只听得一连串的呼痛声中,他已打开一条路,四周倒伏一片,一钻,就钻到了铁灞姑身边。
及到了铁灞姑身边,他还笑嘻嘻的:“四妹,我原跟你说过,不要轻易惹这些小地痞。要不到时,他咬不死你,可恶心得死你……”
他一语未完,忽然面前风声大作,却听一人怒道:“我就来恶心死你!”
众人一看,却是适才人人以为重伤的索尖儿竟又执匕杀来,一刀就向毛金秤面门戳去。
人人都以为他此时就算未死,料来也伤重难支,没料到他竟如此凶悍,竟不顾颈上之伤,挥着匕首,又自冲了上来。
却听四周混混们一时大叫:“大哥没死!”“大哥,你还好吧?”“大哥,杀了那婆娘,杀了那姓毛的,弟兄们帮你填命。”
哪怕众混混平日所为,再怎么为人所不齿,眼见到眼前如此场面,人人不由也有些动容。
李浅墨呆呆地坐在那店中看着,身边珀奴一回眼,却见他一动不动。细打量下,才见他左眼角渗出了一滴泪。却听他一声低叹,喃喃自语道:“若我也如他一般,若我未曾有过自己的遇合,那我此时,当复何如?”
他为索尖儿的勇烈所感,不知触动了心底深处哪一点情怀,竟自极为动容。
索尖儿那一刀来得疾快,毛金秤伸出手中秤杆疾挡,只听“当”的一声,两兵相接,索尖儿负创之后,竟重又与毛金秤斗了起来。
他原本极少与这等高手对战。可他人极聪明,这次负创重起,竟打得更有声势,远比方才与铁灞姑打得还来得利落。
毛金秤一见色变,他倒不是觉得索尖儿如何难敌,只是实在觉得:这混混,原来确是个习武的料子,说不上还是个奇才,混迹下流,端的可惜了。
却听他边打边笑道:“停手,停手。你这小混混,出手却也不同。你停下手来,我收你做个徒弟如何?”
索尖儿却只冷“哼”了一声。他也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口里凛然道:“要不,你打到杀了我为止;要不,你把药费拿出来,且从此你们市井五义,再不许踏入乌瓦肆一步!”
旁边铁灞姑忍不住怒声道:“呸,就凭你个不成材的!”
却听索尖儿哈哈怪笑:“对,就凭我个不成材的。不成材又怎样?今日我这不成材的,就要拼拼你们这市井五义,有种你杀得我们流血百步!”
说着,因为此时毛金秤怜才心起,手下略有容情,他一得空,竟一匕向铁灞姑扎了过来。
自他与毛金秤对上了手,铁灞姑早退了一步避开,否则要他们市井五义中的兄妹二人,联手对付一个这般年纪的小混混,传出去岂不是笑话?这时再没想到索尖儿居然还得空刺向自己一刀。
她退身一避,怒声道:“三哥!”
却听毛金秤尴尬笑道:“四妹,对不住,三哥刚才贪念一起,竟想收这小子当徒弟,才给了他这个空。现在再不敢打这主意了。”
铁灞姑“哼”声道:“你知道就好。”
没想毛金秤却叹道:“以他这般悟劲儿,我又怎敢收他当徒弟?只怕你三哥我实在教他不起啊!”
他语气虽听来油滑,原来为人极是坦荡,哪怕对方正与自己搏命,言辞间却也不会忽略掉对方的好处。
铁灞姑心头焦躁,正不知今日要如何了局。四处一望之下,不由惊道:“咦,大哥,五弟,你们怎么都来了?”
李浅墨拿眼一望,却见一个壮年汉子,围着了个粗布围裙,满脸炭黑,身形跟铁塔也似;另一个少年子弟,穿着一身乌衣,却在发上束了根彩带,飘飘摇摇的,竟自出现在人群中。
李浅墨久闻长安城中市井五义之名,一向无缘得见,今日倒要好好看看。却见那个壮汉似是个铁匠的模样,围裙上被火星烧得小洞处处可见。而那个少年子弟容貌素淡,举止清柔,看见他,李浅墨不觉心中一动,只觉那人形状好像是教坊子弟的风度,忍不住心头略觉亲切了起来。
却听场中毛金秤笑道:“好、好、好!今日咱们市井五义齐齐聚首,只是为了对付一群混混。这话头传出去,咱们以后可有得混了。”
他语气间意似不满。
也是,以他们长安五义的名头,再怎么说,也受不住他人这个讪笑。他也不知大哥、五弟是怎么想的,早不来,迟不来,这时却急急地赶了来。
却见那五弟脸上淡淡的,还未露什么神色,他们大哥秦火已沉声道:“三弟,休得取笑。”说着,他脸望向街东头,冷声道,“要不是风闻他们搬来了城阳主府中的那两个怪物,我们却来做什么?”
毛金秤脸上不由一呆。却听街东头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忽然响起:“市井五义,你们越混越出息了啊,竟然跟一帮小混混们混战起来了。”
旁边另一人道:“上啊,怎么还不上?再不上,你三弟可要被个小混混给废了。哈哈,今日真是天下奇闻,咱们得以眼见市井五义围攻一个小混混。这仗打得,传出去,市井五义怕不名动天下!”
铁灞姑一时不由气得面色发紫。
却听秦火沉声道:“哪有您老有出息,竟然代混混们出头了!”
那边两人的声音才一出现,索尖儿立时就住了手。
他抽身向后一退,已退入他手下那群小混混中间,低声向身边人怒责道:“是谁把城阳主家的人给搬了来?”
旁边一众小混混一时不由面面相觑,个个一脸茫然。
索尖儿一时气急,瞪着眼,就待要发脾气,这时,却见先开始跟他来的那个被铁灞姑打伤的小混混正从街东头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他满脸挂笑,一跑到,就冲索尖儿邀功道:“这下好了,我把城阳家的两个老怪物搬过来了,这下可有市井五义的好果子吃!大哥,咱们且等着看好戏吧。”
他脸上大有居功的神情。
没想索尖儿脸色铁青,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开口即道:“那我是不是还该赏你点什么?”
【七、市井斗】
那小混混已觉出他面色不对,可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却听索尖儿冷声道:“城阳府的人,找了我们不下十来次,我每次是怎么回他们的?”那小混混听他语气凛然,不由颤声道:“大哥说,咱们在乌瓦肆霸占地盘是霸占地盘,可乌瓦肆是咱们的衣食之本,千万别卷入城阳府对乌瓦肆的争夺。那时,咱们就真要立身无地了。”
只见索尖儿面色铁青,冷哼道:“你却也知道!”
李浅墨这时向街东首望去,却见人人退避,那边厢,竟像滚过来好大个肉球。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来人,滚起来像是圆的,可一立定身,却整个人都是方的,浑身上下,高与粗竟然相等。
他不由吃了一惊:如此身材,断非天生,那是练了什么功夫,才会把人练成这样?
他一转头,望向市井五义,却见他们四人个个面色凝重,想来这滚来的人断非寻常。奇怪的是,市井五义里的老大盯着的并非那个肉球,而是眼望着不远处的一个檐角。李浅墨定睛看去,这才惊觉,原来那里还有一个。
只见那个人细细高高,身材说不出的长,这时跟个蜥蜴似的,盘在那边乌檐下面一根年深月久的、被油熏黑了的柱子上。他竟跟蜥蜴似的也会变色,浑身上下,不只衣服,连同肤色,都混同得跟那根柱子颜色仿佛,不仔细看,简直辩认他不出。
却听身边牯老儿急道:“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把当年横行长安的这两个怪物都招惹了出来?”
李浅墨知他年纪既老,见识又多,是从隋末大乱中活下来的长安城中已不多见的耆老,不由就向他请教道:“牯老,这两人却是什么来历?”
那牯老已急得连连搓手。
他一边搓手,一边叹气:“小哥儿,你年轻,哪知道他们。他们原是隋末年间,宇文家豢养的两个怪物。当年隋末,宇文姓一门四世三公,等闲人等谁惹得动他们?可当时他们与杨素一家颇不对付,为了自保,也为了称霸长安,他们专门养了这两个怪物横行市井,算是他家打手。
“那宇文家的主人酷好风雅,专爱谑笑,却给这两人起了个绰号,唤做‘二尤’,说他们实是两个尤物。正好,他们也都姓尤。外人实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名字,只知一个肉球样的,唤做大尤;一个蜥蜴样的,唤做小尤。当时他们就为害长安不浅,很多好汉想除了他们,却反折在他们手里。
“后来隋末天下大乱,他们趁乱为非作歹,却惹恼了一个过路的行人。你道这人是谁,说起来只怕震不坏你的耳朵……”
这牯老分明年老爱说话,珀奴眼见他当此焦急情绪,还忍不住卖个关子,不由哧地一笑。却听牯老道:“姑娘,你别笑。我看你是胡人,只怕真不知道。他们那时惹的竟是一个姓罗的好汉。那罗姓好汉据说在草莽中人称‘天罗卷’,就是绿林道上的瓢把子单二爷也要敬他三分。可你别看这二尤生得丑怪,在天罗卷的追杀下,他们虽狼狈非常,却也连败连逃,用了不知多少伎俩,居然活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可惜当年那位罗爷没杀了他们,却让他们活到了现在。好在,本朝以来,明主在位……”他忍不住向上拱了拱手,“这长安城较往年太平多了。就算偶有动荡,那不过是市井间的小事。你说皇上位高任重,再怎么也是一个人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都管束得住的。最近几年,功臣子女,王孙驸马,却也一个个长大了。他们未经过当年战乱之苦,懂得什么?我听说这最近几年,这二尤居然被城阳公主府上给搜罗了去,养在家中,专门供奉。他们两人该也老了,平日不出来闹事,府中,自有良姬美妾服侍着,所以一向还算太平。谁想,今日那批小混混会请来他们呢!”
说着他又是一叹:“如不是这些日圣上东巡,长安城中失了法度,哪容他们两个牛鬼蛇神出来胡闹!”
珀奴听了“公主”两字,忍不住好奇:“那公主好端端地请这样两个怪物在家里做什么?”
牯老叹了口气:“谁又知道?不过公主性子仁懦……”只见他突然低下声来,轻声细语道,“依小老儿猜测,估计是她那驸马爷捣的鬼。怪只怪她嫁的那个人,说起来也是个公卿之子,天下无不交口称赞的杜如晦丞相的次子杜荷。”
听到“杜荷 ”两字,李浅墨忍不住心中一动,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何况共此一城中,没想不到两日,自己竟与这些人等平白多出这么些机缘。
他一时望向那两个人。原来这两人当年俱是从罗大哥手下逃脱出来的。他熟悉罗卷性子,当真是除恶务尽,这两人能从罗大哥手里逃出生天,手中本事,料非一般,怪不得市井五义会变得如此一脸凝重。
他此时只是不解:索尖儿性子虽勇悍暴烈,再怎么也不过是长安城中最底层的一个小混混,却凭什么能搬出城阳公主与驸马杜荷这样的靠山来?
却见那个身材像是方块的大尤气喘吁吁地“滚”到了市井五义对面,尖声道:“我老哥俩好久没动弹了,久已听说长安城中冒出了什么市井五义,一向以为好大的名头。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哥俩儿算是没用的了。没想今儿一见,居然不过是跟混混打架的主儿。真是世风日下啊。”
却听他后面檐下的尤二接口道:“大哥,你也别说不认得。那个姓秦的小子,你看他长相,可不活脱脱跟他爹当年一个模样。当年,他爹没出息,生出个儿子又如何能有出息的?当年咱们也不过是看他爹不爽快,曾好好折辱个够,如今又遇上他儿子。难不成咱俩就这么命苦,一辈子都要用来调教这姓秦的祖孙几代不成?”
市井五义中的老大秦火一时脸色被怒火烧得个通红。
那边尤大还在慢条斯理道:“所以嘛,我也是看着不顺眼。怎么着,老二,今日咱们两个也侠义一把?否则,没的光看他们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的理。我这老骨头也好久没练过了,就跟他们伸量伸量?”
李浅墨没想到秦火居然跟这二尤还有这样一段父仇在。只见秦火的脸上红了几红,越到后来,红得越暗,但也越是炽烈。
李浅墨不由一惊,那分明是“打箭炉”秦家的内功心法,当年曾听师父提起过。据说这“打箭炉”秦家的心法最是宁折不弯,一旦施为,都是拼了命的。师父当时是借此给自己讲“刚柔并济”的道理,言下对那心法虽说佩服,但并不心许,没想这时却在秦火身上看到了。
那尤氏二兄弟还待调笑,猛听秦火怒喝了一声,铁塔样的身子向前一扑,伸手就是一抱。
他这样一个壮汉,身高臂长,黑如铁塔,伸手却抱向一个浑身四方块样的古怪胖子,照说情景本极诡异。
可他这一下出手,分明是豁出了命的,威风凛凛,却只让人觉得惊吓。
却听大尤一声尖叫,矮方方的身体一下蹦起,尖声道:“不对,老二,这小子像是比他爹当年难缠。”
说是这么说,别看他臂短腿短,这一蹦,竟蹦起了三四尺高,整个人就向秦火撞去。两个人出手都这般火爆,第一下就是硬碰硬。却听得铁灞姑喝了一声:“大哥,当心!”
她情知秦火单凭一人之力只怕不是对方敌手——秦大哥这段杀父之仇,他们市井五义的兄弟都久有耳闻。如不是时局平静,加上二尤匿身城阳公主府中,大哥只怕早就找上门复仇去了。但平日听大哥说来,似也觉得自己哪怕勤修苦练,一身技艺终究还是不如那两个老贼。大哥这时出手这招,却也练得极苦,是专用来对付二尤的与敌偕亡的战术。
她一急之下,手里渔叉滴溜溜地转着,已向大尤射去。那大尤与秦火这一下硬打硬,大尤心狠手辣,秦火复仇心切,才一出手就是杀手。
眼见大尤把自己那方方的身子直接当作兵器撞向自己,秦火脸上更红了一红,双手猛地一抱,却把那大尤硬生生抱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可那大尤来势不减,身子仍撞向秦火的头部,一双短手伸出,就向秦火两耳边一双太阳穴擂去。
可他身子也被秦火抱住,眼见他就算杀了秦火,自己只怕一时也动弹不得。就在这时,铁灞姑的渔叉已掷了过来。大尤忙忙一缩头,却见毛金秤已转到他的背后,手中秤杆就向他腰下捅去。
那边秦火猛一低头,让过了大尤双雷贯耳的手。他是打定了主意,拼着死了,也要抱住这块方块,让兄弟们出手,好报了自己杀父之仇。
可那大尤人虽被他抱住,一身的肉竟似会动,眼见毛金秤的秤杆捅到,竟以一身的肉去卸力,硬生生挨了他这一下。适才合击的双手却已抱在了一起,从上往下,就向秦火的头顶擂去。
直至此时,未发一声的市井五义中的五弟方玉宇突然出手。连大尤二尤都未料到他出手竟会如此之快。他们本以为他是五义中的老幺,看着年纪又轻,身子又弱,没把他放在眼里。万没想到他居然修成这等“千里庭步”之术。他与秦火、大尤本相距最远,却攸忽已到,伸出双指,直插大尤双目。
大尤情急之下,只能拼着一闭眼,要以他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生生卸去方玉宇那指劲儿。
只听得两声闷哼同时响起,一声粗壮,一声尖细,却是秦火与大尤同时中招。秦火是被大尤双手抱拳,擂到了头顶。这一下,本来怕就不要了他的性命?好在方玉宇出手极快,竟抢在秦火中招之前,双指已戳上了大尤的眼睑。
哪怕以大尤如此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这一下戳到浑身肉盾的弱点上,也不由痛得锥心刺骨。巨痛之下,手中的劲气一松,秦火虽被擂了个眼冒金星,受伤不浅,却也扛了下来。
却听大尤怒道:“老二,你就看着我遇险!”
那边尤二这时已飞身过来,开口怨道:“都是你一开始话说得太满,说什么好多年没动,手里发痒,叫我一会儿不要抢着帮忙出手,你要一个人料理得过瘾。我怎想到这小兔崽子竟如此棘手。”
却听市井五义彼此一场招呼,毛金秤叫道:“大怪物伤了,兄弟们,加紧出手!”
那边,脾气最是暴烈的铁灞姑却右手一挺渔叉,左手套着钢甲,巾帼不让须眉的,居然独自一人,向飞窜而来的尤二迎了上去。
她五弟方玉宇担心她一个人敌不住尤二,方待转身援手,与她并肩作战。却见铁灞姑喝道:“小五,你先帮大哥杀了那大怪物,这里有我顶着。”说时,一把渔叉使出浑身解数,就拦住了尤二。
那边尤大双目巨痛之下,心底多少有些慌张,不知自己这双眼回头是否会落下伤残。
秦火依旧紧紧地抱住了他,毛金秤与方玉宇迭番向他出手。毛金秤的那根秤杆倒也罢了,大尤仗着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虽说吃痛,却也抵敌得住。可怕的是那个看似温文的方玉宇的出手,专拣他功夫薄弱的地方来,逼得他不得不抵挡,一时也无空对秦火再痛下杀手。
且不说他情急,这时,秦火、毛金秤与方玉宇比他更急。他们情知,哪怕铁灞姑修为不让男子,可单以她一人,对付二尤中尤为难缠的老二,那是断难支撑得久的。这时只恨不得立时解决了眼前的大尤,好赶过去帮手。
可这两怪物年老成精,岂是如此易与?眼见大尤这边,场面一时胶着,而尤二那边,却是尤二已占尽上风。
他见老大一时没再遇险,却也不急,炫耀似的边打边逗弄着铁灞姑一双细手,专往铁灞姑一个女子家尴尬的去处招呼。
那铁灞姑也当真强悍,咬紧牙再不作声,一把渔叉舞得霍霍生风,专寻尤二要命的地方招呼。
可她与对手,毕竟功力相差太远,她只求能缠得一时就是一时,再不肯耽误那边兄弟三个联手废了大尤的机会。
跑去搬来二尤的那个小混混这时也看出铁灞姑吃紧了,他恼于那日受了铁灞姑一顿好打,这时见她受挫,不由大是开心,逼尖了嗓子,哈哈油笑,尽力叫出一个“好”字来。
可那“好”字方叫出一半,却被他大哥索尖儿冰冷的眼神给硬生生逼了回去。却见索尖儿眼望着场中局势,一双眉毛竟皱得紧紧的,那二尤此来照说是为他出头,可他脸色却未见得好看,反似平添了忧心一般。
却听那边,尤二独斗铁灞姑,意甚闲暇,这时竟得空说话。这话他并非讲与他哥哥,而是望向索尖儿这边,笑道:“小子,看看,现在知道凭你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在长安城中并不好混了吧?我听府里管事的赵三前来禀告,说几次三番地去找你,要代你找个好靠山,你却不知好歹,硬生生不答应,这时可知后悔不?”
李浅墨在一旁不由好奇,实在想不通以二尤这般的功力,加上城阳府那般的声势,却一意招揽索尖儿做什么?他不过一小混混,该有多大能为,竟值得城阳府认真延揽,还要二尤这等少见的好手代为出头?
却听尤二笑道:“我说那小子,你现在想好了没有?要是想好了,我就代你了结了眼前这麻烦,从此以后,市井五义就此在长安除名。要是还想不好,我也没空多管你这些闲事,由着你受他们整治去吧。”
却见索尖儿犹豫了下,双眉一跳,似拿定了主意,一挺身,竟自站了出来。他不答那尤二的话,反冲四周观者一抱拳,朗声说道:“各位父老听着,小的不才,虽仅一混混,承蒙城阳府看得起,屡有招纳之意。但他们不说,小的也心知肚明,他们如何看得上我与我这一干兄弟?说到底,不过是看中了乌瓦肆这一块地罢了!”
在场人等,尤其是那些店主与商家租户,有不少人分明知道这其间的底细,一时就见不少人暗暗点头。
李浅墨心下大奇,正不知索尖儿这时排众出来却是要声明什么,却听他朗声道:“各位也知,城阳府那杜驸马虽住着好大一座府第,但觉得他那广厦华宇,犹嫌狭小,早看中了乌瓦肆这块与他府第接壤的地界儿,打算扩建宅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们管家招揽小的,不为别的,不过是有些事他们这些高官贵爵的公子们不便出面,那些身负高手之名的大人物也不便出面,正好叫小的来强迫各位父老,答应搬迁,以腾出空地好让他们盖房子,还道是众小民体念天心,情愿相让,好向皇上请命的。”
说着他眉峰一立:“可小的不才,虽幼失怙恃,自己不争气,混成了一个混混,却也从小在乌瓦肆长大,是吃着乌瓦肆的剩饭剩菜活下来的。做人不敢忘本,这块地,不说是不知多少父老兄弟立身的根本,也是我们一帮混混立身的根本。我索尖儿再不争气,如何能够答应?生,我要与这乌瓦肆同生;死,我却也要与这乌瓦肆同死。就是今日我摆明说开了,不答应,他们另找一批混混来,要抢这地界,我不拼到杀头流血,也断不答应。”
“今日,却是我一没出息的兄弟不明好歹……”说着,他一指那请来城阳府二尤的混混,然后戟指指向那二尤道,“……请来了这两个怪物!
“这并非我索尖儿不明义气!今日我索性挑明了,有我索尖儿在一日,平日一班兄弟的吃食用度,就要搅扰各父老们一日。可让我低下头凭着他们抢去这块地,那是杀了我的头也不肯的。”
说着,他掏出他那把解腕尖刀,竟在自己衣袖上割下一块布来,一郑就掷到那请来了二尤的小混混面前,冷声道:“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姓索的兄弟,以后我死我活,与你无关。你死你活,却也与我无干!”
他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却也把一众人等听呆了。
李浅墨也是听至此时,才弄明白,为什么城阳府要延揽索尖儿这等人物!他暗暗点头,情知,以当今皇上李世民的法度,是断不容城中权贵这般与民争利、盘剥土地的,所以哪怕杜荷贵为驸马,却也不敢明做。而这等威胁恫吓之事,总不成真请如二尤这般高手来做。找个说起来与己全无关系的小混混头领,让他们闹得这里民不聊生,逼着他们搬走,就是万一闹出事来,也不会牵扯到自己头上。如此诡计,却不正该是杜荷那等人物想出来的?
只是,他断没料到索尖儿居然如此强项!
接着,他心头电转,猛可里想起那日在新丰,自己还在做小店伙时,听到邓远公说的那番话来。
他清楚地记得,邓远公当时是说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动的货物宝贝也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第私苑也偷偷地越起越华灿,连李世民也远非当时的李世民了,他兴建翠华宫,虽远逊于隋,还多做茅茨蓬舍,可奢欲之心已启,那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
“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自然也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之人,日后也必将会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那生杀的时世是已过了,那生杀过后不得不生养的时世也慢慢生养得可供剥夺了。那为了剥夺而互相争抢的时世……还会远么?”
李浅墨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大是感慨。
尤二分明也没想到索尖儿居然如此脾性,拒绝也还罢了,居然兜底倒出了杜驸马心中的隐私来,一时不由大恨。
他端人的碗,受人的管,平日是锦衣玉食、美姬佳僮地被专门供奉,今日难得出马,一出马就办砸了事,回去却又如何向自己的衣食父母交代?一时恼羞成怒,哈哈怪笑,手底下紧,力逼铁灞姑,要转眼三五招内,收拾了这女子,再去找索尖儿算账!
铁灞姑分明吃紧。
可那边,她三个兄弟虽想救援,无奈这时也脱不开手。尤大分明懂得了尤二的意思,一时之间,竟把秦火、毛金秤与方玉宇死死缠住,眼见得铁灞姑尽落下风,三五招之内,只怕就等落败受辱。
那边索尖儿虽与铁灞姑恶斗过一场,这时眼见她力弱,不由也起了一点同仇敌忾的心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相救。
其实就算他出手,又有何用。那尤二可是烽火年间幸存下来的好手,岂是他一个混混挡得住的。
这边牯老已是情急,连连跺脚,连珀奴也看出来了,急切地一扯李浅墨袖子,她是见过李浅墨出手的,早相信他无所不能,这时就待求他赶快出手援助。
可就在这时,却听得一连串的咳声响起。
那咳嗽声分明不是作假,而是一个病人正自搜心搜肺地大咳。可哪怕大咳,那其间内息,已展露无疑。李浅墨本已打算出手,这时闻声一惊,侧目望去,却见一个已过盛年,却犹有盛气的汉子一手抚胸,正自缓步而来。
他排众而出,虽分明病得不轻,可斯人气势,已浸入场内。
一时只听得老五方玉宇欢声道:“二哥!”
毛金秤心下一松,也叫道:“二哥!”铁灞姑脸上光彩一现,轻呼出一口气:“您可来了!”最奇的是,市井五义中的老大,秦火这时也脱口叫道:“二哥!”照理,他既行大,其余所有,都该是他弟兄小妹才是,不知他为什么也叫道“二哥”?
却见牯老猛松了一口气。珀奴愣了一下,轻声道:“这人……我像见过。”转脸问向牯老道,“他却是谁?”只听牯老说道:“你如何能够见过,别说你,就是我也从没见过。不只我,怕是整长安城的人都不知道五义中老二究竟是谁。市井五义,市井五义,这名头传出来也有些年头了。可人人只识得四个,至于其中老二,却从未露面。”
李浅墨这时却不由得一脸纳罕,那来人,他却认得,可不正是那日渭水滨卖刀的陈淇?他万没料到这个一面之缘的陈淇也会赶来,而且是长安五义中的“二哥”。
这时只见陈淇似慢实快,转眼已走到尤大身边不远。他未出手,只一式手刀遥拢住尤大,抚胸狠咳了两声,才冲尤二道:“退后,放了我四妹。”
尤大此时本被秦火死死抱住,虽一时未落下风,这时多了个陈淇,脸上也不由色变。那边尤二闻声一笑,眼看如此局势,张口怪叫道:“原来是你!”
说着,他放过铁灞姑,缩身一退。秦火这边却也放松了尤大,尤大那方方的身子一脱束缚,已一个跟头就向他兄弟身边滚去。他虽行长,功夫却大不及他二弟,遇到难题,一切还是由他二弟作主。
却听尤二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柳叶军当年不知怎么还没死的姓陈的。你那好搭档姓耿的呢?难不成死了,剩你独活?你却也太不够义气,好搭档死了,居然又在长安城中,随手找了几个不三不四,当起二哥来了,过得好不快活!”铁灞姑此时得暇,一蹿已蹿回了陈淇身边。却见陈淇似病得不轻,虽勉力压抑着,却一连声低咳。却听方玉宇已赶至他身边,急道:“二哥,你才生了病,怎么又出来?这要是加重了,怎生是好?”
李浅墨前日才见过陈淇,哪想隔日重见,他居然已病得如此之重。
却见陈淇一摆手,止住了兄弟们的关切,低声道:“我不出来,看着你们受窘吗?”说着,他望向二尤那边,“今日之事,你们到底想怎么说?”
——原来五义中那四个齐齐称呼他“二哥”,却是为陈淇早先在柳叶军中就曾与和他齐名的耿直结义,行二为弟,所以柳叶军散后,他落泊长安,为不忘先前结义之情,在市井五义中,只叫人称他为“二哥”。
他此时病体甚虚,但听说四个兄妹受辱,怎能不出来?
那边尤二已经笑道:“怎么说?你一个痨病鬼出来,还问我怎么说?简简单单,从今以后,你们市井五义再不许踏入乌瓦肆一步,我尤老二就卖你个面子,今日放了你兄妹。”
“如果敢说一个‘不’字,那我不管你是装病还是真病,今日就把你那弟弟妹妹……”说着他眼露淫邪地望向铁灞姑与方玉宇,“……说不好就一起掳了,带回去与我哥俩儿好生快活快活。”
他今日难得出马,可为了索尖儿那悍纵的脾气,几乎把事情办砸,且丢了城阳府好大的面子,正自恼怒,不知回去怎生交代。这时因为情知杜荷要夺乌瓦肆这块土地,最大的麻烦自然并非索尖儿与那一众小民,而是市井五义,正要借此挽回颜面,当然话就说得不留余地。
却见陈淇抚胸咳了一会儿,众人见他病甚,只道他还有话说。却听他只简简短短地道:“那好,来吧。”说着,他挺身前行。
身后,其余几个弟妹一时不由甚是着急,方玉宇才待开口,却觉不好叫得。市井五义,毕生声名,在此一战。以二哥性子,如何叫得回来?就算他肯回来,那尤氏兄弟二人又如何依得。
却见尤大因为适才一时失策,不察之下先给秦火抱住,闷头闷脑不明不白地打了半晌,一点便宜没占不说,险险被废了招子,浑身上下还被毛金秤一支秤杆戳得生疼,这时正自火大。眼下脱缚,眼见陈淇病弱,可不要拿他下手出气?这时当先跃出,伸手一掌,就向陈淇拍去。
陈淇伸掌一对,两人各自晃了晃,已知对方内力了得。尤大更不说话,把方才受的气一股脑儿发作出来,第二掌紧跟着就势拍出。
两人一转眼间已对了三掌,三掌下来,谁都没讨着便宜。只是陈淇带病之下,身子摇晃得比尤大更甚。这边厢,秦火、毛金秤、铁灞姑与方玉宇看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要是二哥未病,自己五兄妹今日还好与尤氏兄弟一拼,可如今,二哥病重之下,这仗却要如何打,又如何打得赢。
尤为心惊的却是那弟兄三个。他们此时才算见识了尤大真正的实力,额上不由冷汗直冒。适才,要不是秦火抢得先机,一出手,就先抱住了尤大,此时胜负,端未可知,只怕自己兄弟三人,早就折在了尤大手下。
却听那边尤二怪声笑道:“好个病汉子,果不愧柳叶军中当年好手。我尤老二看得心痒,大哥,你退一退,你与他对了三掌,我也要与他对上三掌。咱们不好欺负他,两个打他一个,这样你三掌,我三掌,与他对着,看他最后是折在谁的手里?”
说话间,他一跃而出,一掌兜头就向陈淇击下。陈淇“嘿”了一声,他久知二尤之中,老二功力犹胜老大,此时不敢怠慢,全力一掌,向上封出。
这一掌之交,却是古怪,只见尤二腾身空中,一掌接上后,竟一时并不落地,两人默默僵持了一会,尤二方一个跟头翻回。这跟头却翻得利落,却才退回,他又如蜥蜴一样,瞬间游身攻上,击出了第二掌。
这一掌接得快,只听“砰”的一声轻微闷响,尤二第三掌就已发出。
陈淇唯有封挡。一挡之后,却见尤二闪身即回,陈淇的身子却连晃直晃,几乎站不住了。猛地他一弯腰,就浓浓地呕出一大口痰来。
他那四个弟妹一时大惊,齐叫道:“二哥”,耸身就待相救。
可这时,尤大等了半晌,已依他兄弟之言,紧跟着,三掌化做一掌,就向陈淇劈来!那边五义中的秦火、毛金秤、铁灞姑、方玉宇一见事急,齐齐跃上,就待相救,空中却被尤二一人挡下。
尤二也当真好功夫,市井五义中人,个个俱非弱手,他以一敌四,竟然全不落下风,还把他们封挡得严严实实的。一边遮挡市井五义那四兄妹,一边还冲他老大叫道:“老大,你这三掌打完没有,打完了,该我了!”说着身子一翻,就向陈淇冲去。
那边尤大三掌击完,身子一腾,竟与他兄弟换防似的,接下了秦火等四个的攻势,要他兄弟好去再跟陈淇对上三掌。
眼见得这般轮番对掌之下,陈淇今日赶着病重,怕不就要折在他兄弟二人手下?四周观者多是站在五义一边,一时不由愤声大起。可骂归骂,却有何人敢上前加入战团。
眼见得尤氏兄弟轮换不下两三次后,陈淇身体已是难支。就在尤大击完,换了尤二来打陈淇时,猛听得一声清啸,然后,只见一个纸团破空飞来。尤大随手一抓,口中还笑道:“什么鸟东东?你家买不起铁吗,却拿这个当暗器。”可他一眼之下,见着那纸团,猛地脸色大变。
只见他的手跟被火烫了似的,怪叫一声:“奶奶的,不好。”一个跟头,连他兄弟也不及招呼一声,返身就逃。
这一下变故,却把不只市井五义,凡在场人等,个个惊呆。
尤二不明所以,趁着陈淇全无还手之力,一飞身,接住了那纸团。他只看了一眼,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目露惊惧,四周窥望了眼,腾身就跑,却把那纸团失落于地。铁灞姑最是急躁,忍不住好奇,抢上前去,抄起了那纸团,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竟惊得二尤一见即走。
却见那纸团上墨迹犹湿,也没甚出奇,不过蜷蜷曲曲地画了一柄剑。
铁灞姑一时不由一头雾水,口里喃喃道:“这是什么?”
那边陈淇喘息了一会,方才宁定,一眼望来,忽抱拳向空中谢了一声。铁灞姑尤还未解,诧异道:“二哥,这是什么?”
却听陈淇一叹:“画的是一把剑。”
铁灞姑若不因他是二哥,早要把一对眼白翻出来给他看,谁看不出那画的是一把剑?
却听陈淇喃喃道:“尺蠖剑!”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7
【八、索尖儿】
乌黑的一间斗室里,颤巍巍地燃起了一根蜡烛。那蜡烛白得阴惨,正握在一只颤抖的手里。随着火光的一闪,先只见四围的孝幔。紧接着孝幔揭起,狭窄的斗室间露出了石砌的四壁。那四壁的壁石粗厚,宛如墓穴,而四壁上一层一层、密密麻麻悬挂的都是些架子。
那些隔架都是用柏木制就,简单粗陋。而那些架子上,满满的供奉的都是些灵位,一层一层的,连天花板上悬吊的都是。它们比肩而立,默然凝重。
这间斗室本就藏在地下,屋里满是阴湿的潮气。只见那些灵位个个漆得通体漆黑,上面金闪闪地刻着填漆的金字。潮气结在那些灵位上面,凝成一滴滴冷露,在烛火下折射着光,看着似汗似泪。
一个灵位代表一位逝者……一时只见,满天满地到处都是亡者的名字。
——连索尖儿这么胆大的少年,一见之下,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灵位……适才,城阳主府上供奉的“二尤”被一个纸团上草草画就的尺蠖剑惊走之后,他不防之下,猛地被市井五义中的二哥陈淇一把揪住了领子,全不容他反应过来,就穿街越巷,被带到了这里。
市井五义中其他四人当然也急急跟上,他们都是一身功夫在身,索尖儿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兄弟们自然追他们不上。
这儿本是一处略嫌寒窘的小跨院,地方也就在乌瓦肆一带,可陈淇不想让索尖儿的手下跟上来讨麻烦,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后才重又绕回到这里。
小跨院内收拾得极为干净,院中多种松柏,只是种的时间并不长,一棵棵矮矮小小的,看着十分枯瘠。院中空地之间,摆放着不少刨子锯子之类的木匠家生,那是陈淇平日里的营生。市井五义中人,平日都是普普通通的市民。索尖儿一见也不由有些吃惊,没想到市井五义中最负盛名的二哥就住在这里。
那院子里收拾得极为干净,干净得都不像给生人住的。院子中有两间做木器活的房子,这间斗室就藏在那房子底下。进了跨院,陈淇直接就把他们带进了这里。
连市井五义中其余四人似乎也是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个游目四顾。一时之间,秦火默然肃立,毛金秤喃喃自语,方玉宇一脸惊愕,铁灞姑已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屋里只有一把椅子。
那把椅子就放在斗室的正中央。椅子也是柏木制就的,屋里飘散着一股柏子的香气。
那气息本该清新,但在这不通风的暗室里憋久了,一闻之下,只觉刺鼻。
陈淇看来确实病得不轻,他轻轻一掷,把索尖儿丢在地上,自己就向那把椅子上坐了,坐下了还在不停地喘气。
索尖儿一路上被陈淇掐住了麻筋,这时倒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听了铁灞姑的问话,忍不住冷笑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二哥不是养了二十几房家小?你以为那些女人以前都没过男人?他霸占了无数的大老婆、小老婆,这些都是被他害死的那些男人的灵位。”
铁灞姑闻言一怒,一脚就冲着他肚子上踹去。她这一下踹得颇重,索尖儿正自浑身酸麻,自然躲她不过。硬生生挨过了这一脚后,只听他痛笑道:“踢,再往下踢点儿,你就找对地方了!”
铁灞姑想来也少见这等惫懒的少年,一时拿他无法,只有怒目望向索尖儿,一张黝黑的脸儿在烛光下映出一抹红色来。她人本生得高高壮壮,声音也低沉宽厚,虽说眉目端正,但嫌太过英朗,倒是这点红色透出一点女儿家的羞怒。只听她怒道:“你敢再辱我二哥,说不得我就真的绝了你。”
索尖儿本待再说点什么,但看到她那狠厉的神色,一时也开不了口。他终究也怕这烈性女子果真对自己下什么要命的狠手。
可他心有不甘,到底还是忍不住,冷声讥笑道:“难道我有说错?长安城中,别人不知,我又如何不知道?你问问你那个二哥,问他单在长安城中,一共就有多少门家小?说起来怕吓着了你,我粗粗地打听了一下,他那些大老婆小老婆们,一共加起来,怕不有二十几个!怎么,这等无德行的事,他做得,我就说不得!你若不信,我新收的兄弟龚小三,你去找他来问问,看他怎么说?他的娘至今还被霸占在你二哥的手里!”
铁灞姑听他言之凿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不由侧目望向毛金秤:“三哥……”
却见毛金秤点了点头。
市井五义间一向以道义相交,平日里很少问及彼此的私事。铁灞姑一向隐隐听说过二哥有此等的传闻,但她一直不信。何况她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跟二哥问起这等大老婆、小老婆的事。
她本性豪爽,一向要求自己做事万不可像个凡俗女子。可一时之间,不由触动了性子,忍不住眉毛一挑,就待向她二哥问话。
毛金秤平日最了解他这个妹子的脾气,连忙抢先解释道:“四妹,你有所不知……”
可铁灞姑什么脾气,一旦倔性子犯起来,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只听她冷声道:“你别插话,这不干你事。二哥,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陈淇默默地点了点头。铁灞姑就待发作。
一贯稳重的秦火却在旁边插言道:“四妹,你切不可误会了二哥。当年柳叶军兵败之后,二哥的至交好友与袍泽属下人等不少人家都成了孤寡,一家老小无人照应,所以二哥才把他们一一安置在长安。因为大多数家庭没有男人了,所以二哥只能权充做这些人家的一家之主。外界传言是多,可二哥行得端、坐得正,难道这不正该是咱们二哥应有的作为?”
五义之中,陈淇虽名声最高,一向出面理事、照应五义杂事的却是这个大哥秦火。他为人稳重,说话当然极有分量。
铁灞姑听着一呆,她相信秦大哥的为人。心中怒气登时转化为钦佩,歉意地冲着陈淇一笑,一脚又向索尖儿踹去,怒哼道:“小子,险些信了你的谗言,坏了我们兄妹间的义气。”
索尖儿吃痛之下,并不吭声,只是撇嘴一笑,分明全然不信。
这时,只听陈淇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他环目四顾:“这些,都是隋末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些死于那场战乱中的逝者的名字。”说着,他伸手拿过一面牌位来,小心地用衣袖在上面轻轻地擦拭着。
因见他表情沉痛,旁边人等一时也就不敢多话。只听陈淇惨笑道:“没错,现在长安城中,我是有很多的家,可再多的家,也等于没家。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感觉到真真正正的家。”
“我老了,别跟我说什么我犹在壮年,其实我心已死。你们都好奇我平素在做什么吧?”说着,他把那面牌位放好,又取过另一面来,放在手里轻轻擦拭着。
“这一向……近十年来,我都在做个木匠,也只情愿做个木匠。很多很多年前,我爹就是个木匠,我的爷爷也是,他们断想不到自己家里会出来一个拿刀仗剑的人。起先,我一直以为他们告诉我的那些道理都是错的,现在,哪怕那些道理在我看来仍旧是错的,可那错毕竟也是美丽的错……平生错拿刀剑,不过为了安稳,可最终……”他环顾四周,“我终究还是丧失了一切的安稳。”
“这屋里,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灵位,还是木器,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说来惭愧,咱们号称市井五义,承你们四个不弃,还都叫我一声‘二哥’,可这些年来,我何曾做过什么一怒拔剑,打抱不平的事?我不过是每天柴米油盐,操心操心那些家小的生路,剩下的时间,就越来越沉浸在往事里,不停地努力去回忆过往那些年中一些略微生疏的名字,努力去把他们的平生事迹一一想起,然后,再做上这么一个灵位……”他望着那些灵位叹了口气,“再把他们供奉在这里。那感觉,就像从已流逝的生命中挽回了一点儿什么。”
说着,他对着那些架子上的灵位,喃喃地念起了上面的名字:“周百流、张樯、刘鬼儿……这些不是武艺比我高超,就是比我更年轻有为,还有的远比我人好……他们都该活下来,哪承想,最后活下来的却是我这个最没出息的。”
“我这个最没出息的人只求苟活于这难得的治世,再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哪承想,你想离麻烦远远的,那麻烦却只追着你来了。”说着,他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你们可知,咱们此时,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旁人俱都不语,独铁灞姑气鼓鼓地道:“不就是那什么二尤吗?二哥,你别长他人威风,灭了自己志气。今日,不过是因为你身体不好。若是平时,咱们市井五义又何惧于他们?我们四个,再不争气,也缠得住大尤。至于二尤,只等你身体稍稍康健,料理他又有何难?”
陈淇却叹了口气:“你以为只是二尤这么简单?那城阳公主的驸马杜荷惦记乌瓦肆这块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二尤今日被惊退,杜荷又岂只这一点点手段。不说别的,他身后的东宫太子又岂是我们所能惹得起?今日一战,咱们虽在下风,他们也颜面尽失。知道有草野人物插手后,这事儿就断没那么简单了。我想,不出三日,他们必然另会有人出手,好让咱们市井五义命丧荒野,也算杀鸡儆猴,给乌瓦肆的那些百姓们看看,好让他们别再幻想有什么倚仗。扫平了这点障碍后,他们就好对乌瓦肆下手了。”
铁灞姑不由怒道:“难不成咱们就此怕了他们?”
陈淇摇头一笑:“敌强我弱,却又如何不怕?”
铁灞姑万没料到她一向敬如神明的二哥会说出此等话,只觉他这么说不只是污辱了他,连同还污辱了自己对他的信任。
眼见她就待发怒,却见陈淇搓手喃喃道:“可怕归怕,做归做,这是两回事。怕了不等于不做,做了也不等于不怕。只看咱们挺不挺得过这一关了。”
陈淇对自己的过往一向极少讲与人听,铁灞姑对他的事迹也是从大哥、三哥口里听来的。
在她想象中,二哥从那兵荒马乱的年头里走过来,身为柳叶军悍将,千军纵横,—剑跳脱,那该是何等畅意平生的事?这时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心头轰隆作响,那个她一向仰慕的英雄形象竟一瞬间在自己心头摇摇欲坠。
她相信原来那些关于二哥的传说都是真的,可现在,他真的老了——英雄也会衰老!
老照说不可怕,可怕的却是钝。他钝了,再没有当年的意气。
她心下纷乱,无意中目光却碰到了索尖儿的目光,却见索尖儿的目光里满是讥笑。铁灞姑忍不住一怒:再怎么,她也不容这个街头混混嘲笑自己的二哥!可一眼深望下去,却觉得索尖儿那讥笑下面,似乎隐隐的还暗含着点儿什么……那既像是悲凉,也像是恐慌,似乎所感正与自己一样:如果传说中的勇者有一天都终将这样意气消磨,颓然老去,那么自己他年,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一样?
铁灞姑再没想到自己竟会和这混小子生出相似的感觉。她本不是惯于思索的人,再不会想到,自己与索尖儿毕竟都还年轻,也看不懂二哥那临事而惧、惧犹不改的勇气,只忍不住为自己竟与索尖儿所想的差相仿佛感觉愤怒起来。
她脾气本就耿直暴躁,这时找不着什么来发怒,正想找个什么理由再踹上索尖儿一脚,没想到,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一片霍霍的风声。
人人都是一惊,那像是暗器的破风之声!
众人之中,要数方玉宇反应最快。他的“千里庭步”之术,在市井五义中,就算算上陈淇,也是个中翘楚。只见他一闪身,就已上了台阶,一蹿就蹿到了门外。
然后只听得门外小跨院里传来了一片呼喝之声。闪出门的方玉宇分明已跟人动上了手。
五义中其余几人急急地就要拥出门外,却见只这么一会儿工夫,方玉宇一闪身就已回来。他一向形容修整,这时却显得袍发散乱,衣袖上还裂了好大一个口子,难不成这么短短一瞬他就已吃了亏?
铁灞姑眼尖,一眼就见到了方玉宇胳膊上挂了血。她急怒之下,就待向门外冲去,却见方玉宇冲自己微微摇头苦笑,示意敌人已经走了。
——却是何等人物,能这么快就伤了市井五义中一向以身段轻灵著称的五弟?方玉宇为人一向不惯多话,这时他伸出手,众人才见他手中拿着一小摞面具,看来是敌人故意留下的。
那面具俱都做成鬼头模样,乍一看,竟跟市井五义有那么一点神似。
五义人中,还数毛金秤最是见多识广,他一见即知,那是傩戏用的面具。略一思索,只见他脸色忍不住就是一变。铁灞姑急道:“那是什么?”
她与方玉宇都还太过年轻,秦火为人木讷,一向只专注于自己的功夫与家门之事,见闻也不广博,只有毛金秤与陈淇对望了一眼,脸上俱都平添了丝苦笑。
铁灞姑最耐不住这等闷葫芦,急声道:“你看出了什么,三哥,你倒是说啊!”
毛金秤为人最是和气,平日里滑稽突梯,旁人是什么玩笑都可以跟他开的,也一向最是宠溺他的四弟五妹。可这回,他并没有急着回答铁灞姑的问话,而是探询地望向陈淇,目光中似问:“难道,果真是他们?”
陈淇缓缓点头。只见毛金秤意似不信,从方玉宇手中接过那一小摞面具,一一摊放于地,却见那堆面具一共是有五个,虽是鬼面,但还是看得出那是四男一女。而每张面具上,都有一道刀痕从上劈落,划过整张脸,像是要把整个人头劈为两半。
陈淇望着那摞面具良久没说话,然后才看向方玉宇臂间的划伤,见无大碍,方才放心。铁灞姑在旁边已急得连连跳脚,好容易才听到毛金秤缓缓开口道:“万壑松涛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
铁灞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秦火与方玉宇似乎同时恍然大悟,在场人等,好像只有自己和索尖儿还不知道。她急得恨不得嚷了出来:这个空儿,三哥还有兴吟什么诗!
却听陈淇哑声接道:“丑怪惊人能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说着,他就撕肝裂肺地暴发出一阵大咳,咳得肺都像掏空了。
铁灞姑眼见秦火那么稳重的汉子一时都忍不住搓起手来,口里喃喃道:“果真是大荒山无稽崖的那帮怪物?这下,这梁子咱们只怕真是有些架它不起了。”
却听陈淇咳罢苦笑道:“若果真是他们要对付咱们,就算当年柳叶军全盛时六千精壮子弟犹在,就算……”他回首四顾,望着壁间架上那些木主,“就算他们一个个都能活过来……”他脸上神色一片怅慨,下面的话却顿住不说了。
默然了良久,才见他摇了摇头,一挺后背。大敌当前,他反似精神焕发起来。只听他笑道:“好好好,为了对付咱们小小的市井五义,杜荷居然能搬得出这等人物来!那分明是太过看得起咱们了,我这当二哥的忍不住都要谢他一句:真真受宠若惊!”
他目光炯炯,注目向自己座前摊放的五个鬼头。那鬼头面具上画了些符号,铁灞姑只觉那符号画得鬼画符也似,全难看懂。却听陈淇喃喃道:“原来是:三日后,三更时,丑怪盟就要我们市井五义授首……这鬼头却是他们一贯使用的标记了。”说着,他扫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口角噙笑,“怎么着,你们怎么说?”
却见铁灞姑面露冷笑,秦火凝定如固,方玉宇一脸严肃,毛金秤也平静下来,一张滑稽的脸上突显慷慨之色。
却听陈淇笑道:“单论我,我是情愿让他们一刀把我这头从身子上剁下来,好让我看看自己这腔子里的血终究还是不是热的。”
听了这话,铁灞姑只觉胸中热血一沸,感觉那个她熟悉的二哥又回来了。
陈淇一转眼,忽望向了索尖儿。他把那面具之事略过不提,突然问了句:“小子,你姓什么?”
索尖儿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却听陈淇道:“你不说也罢。”他扭头四顾,伸手向四周一挥,“你找找,看看这些灵位里面,可有没有你爹的名字?”
他分明已从身法路数里看出了一些索尖儿的身世来历,所以才特把他抓了回来盘问。
却见索尖儿身子猛地一抖,忍不住抬头向那些灵位望去。可紧接着,他似勉力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激声道:“我没有爹,就有,我也不会认那个王八蛋当爹!别说他死了,就是他活着,现在捧了他所有的功名富贵回来,我也不认!”
陈淇望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他从椅上站起,走向上首,从架上略宽松处取下一个牌位来。
他用手轻轻摩挲着那面牌位,低声道:“他可能是有些对你娘不起,可他毕竟还是你爹。当年情境,你没经过,再怎么也不会知道的。你有没有想过,换作你在当年,你又会作何选择?”
只听索尖儿冷笑道:“我会作何选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八百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一次后,还敢留种。既留了种,又忍心抛下他身怀六甲的老婆,说什么要去赴朋友之约,自此一去不回,任她乞讨,任她活在世上任人宰割。”
陈淇却已走到索尖儿身边,伸手在他身上一按一捏,用内力化解了这小子身上的麻劲儿,并不多话,只默默地把那牌位放到了他的身前,返身向椅上坐了,静静地望着索尖儿:“那好,你认他也好,不认他也好,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儿。我现在想问的是:你不认他,但可愿认我?”
铁灞姑偷眼望向那牌位上面,只见上面金漆了五个字:“索千里之位”。她年轻,不知道索千里三个字当年在柳叶军中声名何等响亮,及听到二哥这话,不由猛地怔住。
不只是她怔住,索尖儿一时不由也愣住了。
只见陈淇望着索尖儿:“要说,我现在收你为徒,可不是什么好时机。三日之后,我们市井五义即将面对生死之决,我还不知活不活得过那一刻。
“不过,当年,我与你爹同在军中,也是面对这样的生死大战前,他那么全无遮拦、义无反顾的人,也曾托我一件事,说如果他死了,我还活着,且还能碰上他的孩儿,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收你为徒。”
“我见你一身根底,也打得颇为扎实。只是技击一道,修习得不甚得法。这样,无论三日后我是生是死,这三日内,我会尽量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你一时不懂无妨,只要你都肯记住了,以后一生,凡遇战阵,败则败矣,只要不死,必有好处。”
说着,他望向四壁上那些牌位:“至于这间屋子,我也传与你。别小看了这间屋子,也别小看了这些灵位。那些灵位后面,有不少柳叶军中当年好汉的平生修为心法,与我默记下的他们的招式路数,对你不无小益。”
“如此,总比你沦落街头,一辈子当个混混强吧?”
他这番话说得,无论何人,听了只怕都不免怦然心动。
以陈淇的名头,一直不肯收徒,此时无论他心许于谁,只怕都是那孩子一生的福分。可他这番话说得虽平和稳重,秦火、毛金秤、方玉宇等人却不免听得心头黯然。连铁灞姑这么粗爽的性子,都感觉二哥似在交托后事一般。
索尖儿听了前面一段,也忍不住心头微微一动,可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得脸色一变。只见他脖子一梗,冷笑道:“我不干!我是个混混又怎么了?你们当年所为,也未见得强过我多少。哼哼,你要瞧不起,尽管瞧不起我,我也不稀罕给你当个什么徒弟。有种,你先把那什么丑怪盟料理了再来跟我说话。否则,学了你的本事,都不能自保,又有何用?”
本来,无论是毛金秤,还是铁灞姑,适才街头一战时都曾对他动过怜才之意。二哥此时能有如此美意,也算成全了这个少年,他们当然乐见事成,断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桀骜不驯,铁灞姑忍不住就要开口呵斥。
陈淇的脸上却未见怒意。他沉吟良久,脸色忽然微动,似有耸耳细听之意,眼神还忍不住向门口方向瞟去。旁人没注意,毛金秤与方玉宇却俱是心细之人,都注意到了。却见他似有所闻的神色一露之后,猛地脸色一变,竟厉声厉气地冲索尖儿发作道:“你当真如此不识抬举?”
索尖儿是在哪儿混大的?软的尚且不吃,硬的就更别提了。只见他一声冷笑:“那又如何,凭什么你一抬举我就非得识你的抬举?难不成不用你抬举,我就天生低贱了?”
连秦火、毛金秤这等跟二哥相交十余年的人都从未见过陈淇如此发作过。只见他脸色一沉,冷声道:“那好!”
他望了索尖儿身前的牌位一眼:“我既无法感化于你,说不得,今天趁我还有力气,不如先废了你,免得你这不肖子孙,他日败坏了索千里的名头!”
说着,他猛地从椅上站起,就向索尖儿走去。看他那架势,分明已勃然大怒,要立时下手废了索尖儿身上的那点儿功夫。
在高手看来,索尖儿身上的那点功夫练得旁门左道,当然不值得一提。可就是这,也是他费了无数苦心才修炼得来的。
索尖儿心头一惊,明知抗不过,可又怎么甘心束手就缚?眼见陈淇平平一掌推来,也不觉得这一招有什么高明,可就是躲它不过。一转眼间,他的肩头已被陈淇按住。陈淇另一手已虚虚地悬在索尖儿气海上方,冷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时只见,索尖儿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最后一咬牙,狠声道:“不答应,你杀了我吧!”
陈淇的脸色就是一沉,右手就要点下。其余旁观人等,俱是练武之人,对这废功之举,未免都有些感同身受。连铁灞姑一时都觉得心头不忍,开口就要代为求情。只是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一侧目间,却见毛金秤冲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却听陈淇道:“我数到三,你再不答应,说不得,我只有废了你了。”说着,他已一字一顿地数了起来。索尖儿也当真强项,硬是紧闭着嘴唇再不肯开口。
眼见就要数到“三”了,陈淇手腕微动,连毛金秤也没料到二哥这下竟要来真的,就在人人面露不忍之际,却听台阶上的门外面忽传来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道:“不可!”
陈淇右手一顿,市井五义中人个个抬头望向阶上的门外。却见一道影子一晃,一个人影轻灵已极地沿着入室的甬道飘然而下,他脸上神情惶急,来势极快。陈淇手头不由微微一顿,凝目望向来人道:“这可是我们柳叶军家门之事,你又有何资格,来说不可?”
五义中其余四人定睛一望,却见来者不过是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看着比索尖儿还要小一些,身材挺逸,举止从容。铁灞姑却已认出正是自己午后才在牯老酒肆碰到过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眼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面上忍不住就露出一点腼腆羞涩。他一向少与人打交道,碰到跟人辩驳争论之处,更是头疼已极,否则,不会连一个胡人少女珀奴都能逼得他尴尬不己。这时眼见人人都望着自己,颊上更是忍不住就染上点少年人的腼腆之色。
陈淇沉声道:“你又是他何人,竟敢强出头说一声‘不可’!”
那少年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来。
却听陈淇冷笑道:“难道你觉得他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抑或你仗着师出高门,有着一手好功夫,就可以到处显摆,强行插手我们家门之事?今日,索大哥这不肖儿子的事,我是管定了。就是你师父当面,须也强不过一个理字!”说着,他右手一动,就待点下。
那来人一急,伸手一搭,已搭在索尖儿另一面肩头,稍一用力,就把索尖儿身子带得斜斜一转,口里疾道:“陈大哥,他做得不对,你慢慢劝他即可,说什么动手破了他的气海,那他这些年的苦修,岂非白费了?”却听陈淇冷笑道:“可你劝得动他吗?”
那少年一呆,扫眼望向其余四人,却见人人对自己横眉立目,都不像搭得上话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有望向索尖儿道:“索……兄,我要是劝你,不知你可肯听上一听?”五义中人只觉这少年全无处世经验,听到他那腼腆含糊的口气,不觉又是可叹又是可气,人人心头不由一软。
却见那少年面露微笑,神色连羞带窘,似是为自己强自插手他人之事感觉抱愧一般。索尖儿抬眼望了那少年一眼,他最是过目不忘,一眼就已认出,这正是那日谷神祠前,曾救助自己脱困的少年李浅墨。眼见他一脸赤诚,他的心头也是一软,可终究还是哼了一声:“我不被别人强逼着答应什么。”
说着,他目光斜斜望向陈淇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
然后,只见他一挺身,振声道:“要我弃自己的兄弟们于不顾,跟这些自许侠义的人服软,自顾自走路,打死我也不干!哼哼,他们不过吃饱了撑的,我那些兄弟却怎么活?我可学不来他们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套路。”
眼见得事情毫无回转余地,只听陈淇一声冷笑道:“你都听到了?”
却听李浅墨急道:“陈大哥,总归有办法的……”
只听得陈淇哈哈一笑:“你当然有办法。不行,你就仿照那日跟东海虬髯客对面时的招法,也跟我定下几阵之约。到时,你把我们哥儿五个一个个打趴下了,我们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你是这个意思吧?”
李浅墨根本没跟他们动手的意思,见他误会更深,不由急道:“我没这么说。”
——今日午后,李浅墨眼见到乌瓦肆那场市井之战。他本来一直是旁观,最后关键时刻,终于忍不住出手,先是假充罗卷,以一把现画的尺蠖剑惊走了二尤,其后见陈淇二话不说,就带走了索尖儿,忍不住跟了上来。
这还不只为他不忍见像索尖儿这样的少年平白遭人擒走,也是因为见到了索尖儿,他忍不住就想起了柘柘。一想起柘柘,他心中只觉,再不容自己与柘柘曾共同援手之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人带回去处置,所以才会尾随而来。
他虽年少,但已在门外偷听了好半天,颇感于市井五义的凛然正气,再怎么也不想跟他们动手。这时他双目余光之中,只见秦火、毛金秤、铁灞姑、方玉宇四周环立,人人都对自己面露敌意,可他心中对着他们却只觉亲近。这几人,不过是些铁匠、木匠、小生意人、打渔女和一个教坊子弟,可面对城阳府偌大的势力,却宁折不弯,光这一点骨气,就足以令人钦佩了。
陈淇与李浅墨其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日,曾亲眼见他在面对东海虬髯客这等声名卓著的前辈高手时,都是一剑跳脱,高声搦战,丝毫不肯假以辞色,当时就对这少年印象深刻。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是个年少气盛、艺高胆大之人,没想今日见了自己,虽救人心切,他竟全不提那日曾对自己的援手之德,反这般腼腆含糊,全不似那日他面对虬髯客、李承乾与李泰这等势强位尊之人时面上的神色,光这,就足以见出这少年的本色。
他对这少年已颇心许,但心中另有计较,所以言辞上就逼得更狠了些。
诸人之中,要数铁灞姑感受最深,她自己本有一个弱弟,如今眼见这少年神态,竟似想起了自己的弱弟一般,心头不免微微一动。
却听陈淇沉声道:“何况,今日,在乌瓦肆,他给那里百姓惹来这么大个麻烦,还招来些这么大来头的对头,我不废了他,他日对乌瓦肆百姓却又作何交代?”
李浅墨急道:“可你就算废了他,却也于事无益。”
“那如何才算有益?他惹下这么大个烂摊子,却要谁人代他收拾?”
李浅墨情急之下,只求快快了结了眼前之事,脱口即道:“我!”
他这一声既出,市井五义中其余四人不免人人觉得他托大。
奇的是,二哥竟像不觉。可他如真有如此能为,如何面对实力远逊于城阳府的自己五个,却又肯如此委屈求全?
却听陈淇哈哈一笑,冷声道:“你是一时情急,要急救他才随口应承,还是说真的?”却见李浅墨面上傲气一动,撇嘴笑道:“不过是杜荷那厮。他如此倒行逆施,难道以为天下就无人敢管吗?”
没想陈淇猛地松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弯腰,猛地躬身就冲着李浅墨鞠了一躬。
他如此大礼,又如此前倨后恭,不只把李浅墨吓了一跳,连他四个弟妹都不由吃了好大一惊。却听陈淇认认真真地说道:“那这里,陈某就代乌瓦肆的百姓谢谢小哥儿了。”
李浅墨最怕见到这等场面。却见陈淇不只是一躬,还一连鞠了三个躬,闹得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能侧身避让,面上羞窘之色更甚。只听陈淇朗声道:“李小哥儿,你虽年轻,论起师门辈分,只怕还要高过我陈某许多。不嫌我托大的话,我就称你一声小哥儿。”说着,他伸手一指索尖儿,“这孩子,我与他爹曾有过袍泽之谊,可陈某无能,无力教化于他。李小哥儿今日既然对他青睐有加,日后这孩子的脾性修为,做人处事,就全托您照管了。”
毛金秤眼见二哥不惜言语挤对,先逼着李浅墨应承了代乌瓦肆百姓出头之事,这时更敲砖钉脚的,连同把索尖儿都托付给李浅墨,不由对这少年来历大感好奇。但他一向相信二哥为人,知道对方如不是真堪托付,二哥断不会如此作为。他脑子最快,马上想起适才方玉宇收到的那几个面具标记,心想,既然二哥如此看重这个少年,何不一勺烩了,把这件麻烦也一齐套在他的头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说,这位小哥儿……”
他正想着怎么措辞,把三天之后那事儿也搬出来。没想陈淇似一眼望穿了他的心意,一肃手,打断了他的话,冲着李浅墨郑重道:“那么,李兄,你请。”
他眼望向索尖儿,凝重道:“这孩子也麻烦你一同带走。你师出羽门,我自然信得过。日后,他就算还有何劣迹,那也跟我们柳叶军无关,都托李小兄弟你代为管束了。”
李浅墨呆了一呆,直至此时,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落入了别人什么算计之中。他一时想不明白,眼见别人已有肃客之意,当然不好再呆下去。可他跟索尖儿又何尝熟悉?眼望向索尖儿,口里不由有些期期艾艾,面上神情一片腼腆含糊,半天不知该怎么说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却是索尖儿对这些人间心态看得最透。只听他哈哈一笑:“嘿嘿,市井五义,市井五义!原来碰上大事,都是靠这般举动来卸责的。”
李浅墨生怕他口无遮拦,再惹出什么是非来,情急之下,—伸手,已拉过索尖儿一臂,口里急道:“索兄,咱们且先回去再说。”身形一展,竟带着索尖儿疾疾地去了。
陈淇望着李浅墨与索尖儿的背影,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可欣慰之余,神情却颇显寥落。说起来,他一生只怕还从未干过今日这等行径。却是毛金秤在旁边看出他的心事,插言笑道:“二哥,这少年是谁?如果他当真这么厉害,为何不把三日后丑怪盟与咱们约战之事也套到他的头上?”
只听陈淇一声轻叹:“我今日所为,本已亏心,硬是把这么大个难题套在一个后生头上。但以他的修为和师门来历,再加上为了乌瓦肆百姓公益之事,勉强还说得过去。至于咱们自己的生死造化……”
他缓缓回目望向自己的四个弟妹:“……难道二哥也好意思这么没出息,一股脑儿托付在人家一个刚出道不久的少年身上吗?”
毛金秤一时不由哑口无言。陈淇也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岔过话头,简略地说起自己跟李浅墨相识的经过——那日参合庄中,与他如何相遇,以及自己猜测的他的身世来历。五义中人,一时听得人人动容。最后,却见铁灞姑面露羞窘,忽叫了一声:“不好!”
他们个个盯向铁灞姑,却见铁灞姑一脸窘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是说,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今日下午,我见他在牯老酒肆里与一个胡人少女在一起,那少女还在冲他下跪,我只当他是个浮薄子弟,当时还开口骂了他的。”
五义中人个个熟知她的性子,想想当时情境,不由面露一笑。就连陈淇,都不由颜色转温。
只听铁灞姑自顾自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回头再见,倒是得跟他说一声抱歉才好。”
【九、柳叶军】
一张小小的竹床摆放在狭小的天井里。天井里种着桂树与梧桐。桐阴筛月,空中的桐叶像无数双小手,稍有风吹过,就轻轻地拍打。漏过那小手的月光斑驳在地上,摇晃着两个少年的心事。
是夜了,定街鼓早已敲过,长安城的夜是静的。
李浅墨与索尖儿就坐在院子里——这儿是李浅墨临时的家。打小时,他就渴望有上这样一个家。他喜欢天井,那像是……在偌大的城市上空挖出来一小方空白,远离喧嚣,远离烦恼,外面人群越密越吵,那一小方空白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可惜他幼时跟着谈容娘与张五郎,住的始终是一长排临街的房子,自己一家的烦恼隔着窗户纸永远明白地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自己的怯弱也是。
如今重返长安,他特意选择的就是小时一直羡慕着的崇阳坊,这一带有带着天井的小院落。虽说今日看来,这片街坊里的院落实在狭窄得可怜,可那是他儿时最初的梦想了。
他有一点想把这种感觉跟索尖儿说说,可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索尖儿先开了口:“真静啊……”
确实是静,夜晚的静总是这样,先是静在身外,然后就静入了心里。
不是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体会到这番心静的。两个少年默然静坐了良久,年轻自谨的心里也不由暗暗地承认:有人陪伴的静默是如此美好。却听索尖儿低声道:“我有个兄弟说他认识你。他说你小时候,就住在左教坊不远处。那时,你还不叫李浅墨,是叫却奴。还有,那时你是他们眼中的小受气包。”
“他叫什么?”
“鬼火儿。”
李浅墨微微一笑,童年的记忆瞬时浮现在脑海里,哪怕心酸、哪怕孤单,回想起来也是温暖的。只听他低声道:“没错,小时候他还欺负过我……”
说着,他猛地想起了小时被人欺负时的情景,那时,常被别人挂在口头辱骂的就是他娘:谈容娘。他一时心酸,顿住了没再往下说。
索尖儿也静了下,他听他那兄弟详细说起过李浅墨的来历。这时伸出手来,在李浅墨腿上拍了两下。不为别的,只为他知道了李浅墨的过去,对李浅墨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认同感。
吃过苦的人都是这样。见李浅墨有些伤感,他甚至还安慰道:“好了,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比谁都好?不像我,至今还到处吃瘪,你比我强多了。”
这算他能想出的最有力的安慰了。
李浅墨微微一笑:“我不过是比你运气好。”
索尖儿不是惯于伤感的人。他脑子一转,想要岔开李浅墨的念头,便突然道:“知道今早长安城出了什么奇事不?”
李浅墨愣了愣,疑惑地看向他。
索尖儿笑道:“听说,长安城中忽然下了好大一阵柳叶雨。”
看着李浅墨好奇的神态,他更来了兴致:“没错,那其实不是雨,是柳叶,也不在别处,就下在城阳府四周。据说一夜之间,也不知怎么,那么多柳树叶儿一下就冒了出来,街边巷里,到处都是,有很多还粘在城阳府的院墙上。一大早起,我的兄弟们就看见城阳府的人在不停地清扫。”
李浅墨还在怔着,索尖儿忍不住推他一把道:“你还没明白啊?那是柳叶军的旧人在代市井五义的二哥出头了。他们想来已知道陈淇被城阳府威逼,所以决然出头,要给城阳府好看。这一场热闹,只怕接下来会很有趣。”
他双手抱头,向后面一躺,口中叹道:“有朋友就是好。生死之交,那才真正是生死之交!陈淇那老家伙,一屋子的灵位真没白供。我只恨迟生了这些年。要是当年,隋末大乱,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你说,要生在那时,会结下多少生死与共的兄弟!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想,只想那样活上一刻,就算死了也不冤了。”
李浅墨不由微微一笑,他喜欢听索尖儿这些肺腑之言。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什么同龄的玩伴,索尖儿与他年龄相仿,与同龄人交谈,这种感觉他还是头一次尝到。他忍不住也双手抱着头向后面躺了下去,听索尖儿意兴豪飞地畅述起他平生理想。只听索尖儿道:“他日,等我这帮兄弟都长大了,我们能成事了,我也想成立一个堂口,就在长安城开堂,你说如何?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
索尖儿哈哈一笑:“就叫‘嗟来堂’。”李浅墨怔了怔,还没听明白。
却听索尖儿解释道:“这典故还是从我那个故去的娘口里听到的。小时,她老喊我‘嗟来’,开始我不懂,被她解释才明白了:我们这些苦命的小混混,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不就是‘嗟,来食!’这样古书里式的话头儿?等我成事了,那我这堂口当然要叫‘嗟来堂’!把平素那些看低了我们的,瞧不起我们的,辱骂我们的,呵斥我们的,一个个‘嗟来’来看看。那时候,我才快意!”
李浅墨被他逗乐了,忍不住哈哈一笑。
却听索尖儿道:“到时,我请你到堂里做个供奉,就跟城阳府有供奉一样,只不知你这个羽门高弟我们高攀不高攀得起。”说着,他一笑。
李浅墨不由笑道:“原来,在你心里,却把我看得跟那两个尤物一样。”
索尖儿想起那两个尤物的怪模怪样,忍不住也是一笑。只听他道:“说起那两个尤物,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
却见索尖儿搔了搔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书我还真没读过,不像你肚子里全是墨水。就是前两天,我听陈淇在那儿喃喃,像说了句什么‘丑怪’什么……又怎么‘妩媚’的话,那句话却是什么意思?”
李浅墨补充道:“丑怪惊人能妩媚。”
“对,就是这句。”
李浅墨想了想:“妩媚你明白吧,书上说那是指女人的一种姿态。”
没想索尖儿突然转脸,冲他故作妩媚地一笑。
索尖儿生得浓眉大口,最是男儿气不过,这时突然做出这等怪样,不由把李浅墨当场惊着,失惊后又忍不住笑,还不得不仔细想着怎么跟他解释。
这么想着,他不由就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养母:谈容娘,她说得上是妩媚吧?接着又想起柘柘、王子婳,当然还有……珀奴。想到柘柘和珀奴,他忍不住心中一跳。他生平认识的女人不多,这时想要注释这么句话给索尖儿听,却也颇为耗神。最后,他想起红拂来。
可这些女子,妩媚固然堪称妩媚,丑怪却怎么也谈不上。突然地,他就想起了窦线娘,忍不住心中沉吟:初识窦线娘时,她那古怪的长相让他颇吃了一惊。可后来,灞水之边,大野一会,罗卷一剑即出,窦线娘那时脸上的神态,那样地容光一焕,却让他至今难忘。
可他实在不想把跟罗大哥有关的人扯到“丑怪”上面。连忙集中精神,抛开这念头,转回本题上来,低声解释道:“那话就是说,有一种丑怪,丑怪到惊人的地步,可仔细看下来,却让人有一种妩媚的感觉。我知道这很怪,也说不太好。可你看那些老树虬枝,一个个奇奇怪怪,特别是在冬天里,纵横纠结。可在某些时,你一眼看去,竟真的有一种虬媚之感……”
这么说着时,他不由想起肩胛来,想起和肩胛一起在冬日的江南看到过的那些树,肩胛还曾跟自己说过:那树意有如书法,当真虬媚……
他一时忍不住出神,索尖儿却像已有些明白了。不知为何,他却半天没说话。
就在李浅墨还在想着要怎么举例给他解释时,却听索尖儿突然道:“你说,那个,铁灞姑……那娘们儿是不是……”他忽然有些口吃起来,“……也有那么一点妩媚呢?”
李浅墨听着一呆:铁灞姑?他可从来没把妩媚两个字和那女子联系起来。
一时,他不由有些讶异地侧脸去望向索尖儿,却见索尖儿的脸色古怪,虽是在月色下,还是隐约可见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窘红。
索尖儿似乎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悔已无及,只能窘着不再说话。
李浅墨此时才看穿了他的心事,迟疑道:“你……喜欢她?”
索尖儿本想绷着脸硬不承认,可他天生也不是什么扭捏撒谎的料儿,红了半天脸,终于默认了。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天下事真的无奇不有,索尖儿与铁灞姑照说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会……可他天生喜欢看人亲近,觉得这样挺好,忍不住唇边漾起来一点笑。
索尖儿知道李浅墨在看他,自己仰着脸越是不肯一动。终于忍不住,也侧过脸来看李浅墨。脸上先是羞窘,后转坦然,然后两个少年忽然都笑了起来。
他们自己笑着,都觉得自己笑得好傻。李浅墨那么孤零惯了的人,索尖儿那么强横惯了的人,都觉得心里某些温柔处不经意间被触动了一下,好在是朋友,不虞见笑受伤,这种感觉真好。
笑过后,索尖儿也就披露胸怀道:“说起来,你说我是不是犯贱?一见她面,她第一下就给我来大耳刮子;后来,又伤了我,害我出了不少血;再后来,在陈淇那灵堂里,她踹我踹得那叫个狠,痛得我个半死,可我……”他沉吟起来,半晌方道,“……再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他自己对男女情事本来只看作婆婆妈妈,李浅墨更是懵懵懂懂的,这时再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可不说,他又像压抑着难受。顿了好半晌,却听索尖儿忽冲天空大喊了一声:“妈妈的,可我就是像有些喜欢上她!”
李浅墨看着他那种动情的神色,不知怎么,心中又是欣然又是有点羡慕。心中不由在想:那说的,好像就是爱了?可那样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下,才道:“这两天,你都出去,可是偷偷地去看她?”却听索尖儿道:“一开始也不是,我只是看着市井五义不顺眼,尤其是他们那什么二哥,老是一副随时准备教训人的样子,所以就想偷偷去看一眼。他们不是遭逢大敌了吗?我去看看,见他们怎么吃瘪,也是开心的。
“可是,那日我偷偷地摸了去,趴在院墙上,才上去,却吃了一惊,感觉他们中有两人像发觉了我似的,一个是陈淇,一个就是那最小的方玉宇。可他们都没吭声。嘿嘿……他们下套,利用我套住你,想来也怕见了我不好意思,所以我老实不客气,只管偷看下去了。
“没想,一提起丑怪盟,我就见到铁灞姑那臭女子发怒。我心中还想:你怒什么,说起丑怪,你长得也不像个女人,又好看到哪里去了?可接着,我见到,她那样黝黑的脸庞上,一发怒,就升起两坨红晕,正盖在颧骨之上。颧骨再上面,就是她的浓眉大眼,英风爽气的,我当时见了,就是……一呆。”
说到这儿,他的表情犹还有呆住的模样。
只见他迟疑了一会儿,似是心里发烦,想抛又抛不开般,喃喃道:“然后,我越不去想她的样子,她的样子就越在我眼前晃。她真的……和我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和龚小三那个号称‘西施’的姐姐,也很不一样。”
忍不住地,他惭然一笑:“说起来真没出息。兄弟,你回头可别和我一样。说来也怪,我就是见了你的珀奴,那么好看的胡人小姑娘,都没有心动过一下。不知怎么这两天,脑子里全是她的模样。”
李浅墨听得怔在那里。
索尖儿本是个爽利的人,眼见李浅墨也不像能帮他拆解一下、替自己拿拿主意的人,当下也就放开,哈哈一笑:“甭提这个了,没劲。我偷听了两日,却知道陈淇那老小子是为什么生病的了。”
李浅墨听他心事听得个云里雾里,这时只觉,能岔开下话题也好,不由好奇道:“为什么?”他本也奇怪,分明前两日,参合庄内,自己与陈淇一见时,那时他虽神情忧郁,分明精神还很健旺,怎么不上两日,就病得如此般重?
“说是为了一把刀。”
李浅墨一怔,猛地想起,问道:“可是那把用舍刀?”
索尖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李浅墨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我见过他如何心爱那把刀,又眼见他那把刀怎么给人抢走了。”索尖儿奇道:“那老小子手底下过硬,却是谁人能抢他的刀,叫他连吭气都吭不了一声,闷成内伤?”
李浅墨道:“先是魏王,后是虬髯客。”
索尖儿想来对朝野典故颇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道是谁。”说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可不就是为这个气病的?据说,那把刀,却是他一个……故交好友所托,他一向视为性命。为那把刀,柳叶军当年还折损过不少人马。我本来看那老小子颇不顺眼,可那日偷听来的……说是前几日,魏王府就放下话来,以他的家小相胁,逼他出面卖刀。详情我也不知道,好像其中还关涉到乌瓦肆。好像他如答应,魏王李泰就肯出面帮他摆平杜荷对乌瓦肆的侵夺。那老小子为了乌瓦肆的百姓,居然忍痛答应了。
“哪承想,后来,好像那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抢去。老小子一生从未如此吃瘪,这下可不生生气出了病来?如今听你说来,那刀是虬髯客抢去的?”
李浅墨点点头。
索尖儿脸上的神情一时相当复杂。李浅墨虽不通世事,可那日听到了陈淇与索尖儿的对话,也知他与柳叶军关联极深。将心比心,可想而知,他对他自己的父亲,对柳叶军,对陈淇的感情都相当复杂。这时听他这么说,说到“故交好友”四字时,面色微现犹疑,不由心下猜测,许是将那刀托给陈淇的人,正是索尖儿的父亲索千里,所以索尖儿的语气才会这般古怪。
没想索尖儿却怪笑一声:“奇哉怪也,那老小子失刀,与我什么相关。我正乐不得的,替他闲操什么心!”
李浅墨却听出他这句话言不由衷。他不忍见索尖儿难过,一时好玩之心大起,不顾轻重地道:“那刀是虬髯客属下的黄衫客抢的,抢的当作个宝贝。只不知咱们找不找得到他。若找得到,要不,咱们去把它偷回来?”
他这一生,还从未偷过什么东西,这时话一出口,忍不住神情就兴奋起来。
他自小本乏玩伴,就算有什么促狭荒唐的主意,找不到人凑兴,想想也就罢了。这时遇到了索尖儿,忍不住把一直压在心头的顽皮之心拾起。
却见索尖儿也大是兴奋。他知道李浅墨的能为,忍不住开心道:“不错,咱们就把它偷回来,实在不行,就用抢……”
一想起要从名满天下,连当今天子也不得不略有顾忌的虬髯客手里抢东西,他就先兴致勃勃了,一时咧嘴笑道:“要是能弄到手,到时我们去还给那老小子,看看他到时是什么表情。”
李浅墨见他开心,自己也自开心。偷刀之事就这么说定了般。两人正想计议接下来怎么行动,却见李浅墨双眉一皱,目光忍不住向院墙望去。
索尖儿不解他为何神情忽变,忍不住也向那边院墙望去。先没见着什么,接下来,他也听到了,那是一片响动之声,却似有人正要翻墙进来。他一时不由哑然失笑,却是哪来的小偷这么大胆,居然偷到他们头上!
他与李浅墨好玩之心大起,互看了一眼,却故意默不作声,只当没发觉。
眼见得一个黑影翻上了墙头,索尖儿与李浅墨对望一眼,忽然同时大喝一声。李浅墨此时修为已算得上功底深厚,中气匀长。而索尖儿更是嗓门粗大,这一声同声之喝,声震屋瓦,只见才翻上墙头那个黑影儿吓得“哎哟”一声,直挺挺地就从墙上摔了下来。
索尖儿与李浅墨忍不住相顾大笑。大笑罢,索尖儿当先一蹿,就向那落地的黑影儿蹿了过去,伸拳就要打。
却听地上那黑影哼唧道:“大哥,别打,是我!”
索尖儿定睛一望,却见原来是自己手下的兄弟龚小三。那龚小三长相伶俐,年纪不大,不过十四五岁。索尖儿忍不住怒道:“半夜三更,你有门不进,却来翻墙。真出息啊你!”
却听那龚小三道:“还不是大哥吩咐,说你虽在这里,叫我们轻易不要打扰了……”说着,他怯怯地看了李浅墨一眼。
李浅墨一愣,他万没想到索尖儿对手下还有如此吩咐,分明十分看重自己。他心中感动,又见那龚小三摔得不轻,忍不住上前,伸手就是一扶。
那龚小三这些日子以来,想来从只言片语间,听老大提过李浅墨的事。众兄弟们拿着那些碎芝麻零谷子拼凑,私下里不知已议论过李浅墨多少次,已知道正是他救了老大,又得知他是羽门弟子,当日谷神祠中作为如何,猜想那日二尤也是被他惊走的,早把他想象成如何了得的人物。这时见他亲自动手扶起自己,一双眼只管盯着他看,看得李浅墨都有些招架不住。
却听索尖儿吭了一声:“半夜三更找我,却有什么事?”
只见龚小三神色一喜,快活已极地笑道:“大哥,好事儿,要不我也不会大半夜爬墙进来要知会你。”说着,他都忍不住咧嘴笑了开来。只听他边笑边说道,“大哥不是让我们暗中盯着市井五义最近的举动吗?我们悄悄守着,今晚,那个恶女人……”他扭头啐了一口唾沫,“就是那个伤过大哥,叫什么铁灞姑的,果然有报应,今晚她遭人掳走了。”
他没注意到索尖儿神色,只管兴奋已极地还待说下去,却见索尖儿神色一变,疾声道:“你说什么?”
龚小三道:“那臭婆娘被敌人掳走了啊!”
没想索尖儿脸色大变,忽一跺脚,招呼也不打一声,一耸身,竟翻过院墙,疾奔入长安城的夜色里。
龚小三不由神色一呆,望着李浅墨,喃喃道:“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他哭丧着脸,像个一贯努力讨好别人,但别人总不领情的倒霉孩子。
李浅墨一见心软,想要追索尖儿,却担心龚小三别是已摔伤了。
他也不好跟龚小三解释,伸手推按了下他背上的几块骨头,知道无碍后,方把他放上竹床,一耸身,朝索尖儿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三日后,三更时。”一片乱葬岗间,陈淇挺身而立,口里喃喃道。
“这里就是千秋岗了?”他环目四顾,“丑怪盟倒挑得好地方!何处黄土不埋人?今晚,就看他们能不能把咱们埋在这里吧。”
他的身后,秦火、毛金秤、方玉宇环伺而列,独独不见铁灞姑。
却听毛金秤惨笑了一声:“可惜,四妹至今仍不知何在。要埋,也不能跟咱们同埋在一起了。”
昨日,铁灞姑回家料理家事时,突然遭人掳走。市井五义一听即已大急,可惜奔走寻找了一日,仍旧全无头绪。
他们料定此事必是城阳府所为,只是不知,以自己五人之能,面对丑怪盟,可以说已落尽下风,对方为何还要行此等事。如今三日之约已到,他们只有奔赴约定的千秋岗,以了结此事。
此刻,四人心中,可谓同感悲慨,已怀了必死之心,打算拼上一个算一个了。陈淇望望天色,时已将届三更,朗声开口喝道:“夜已三更,约人不至,难不成你们这些丑鬼都不敢现身了?”
乱葬岗间,只听得夜风瑟瑟。虽当此夏夜,却吹得人通体寒凉,再无回声。
毛金秤不由面露诧异:照说丑怪盟约人决战,断无这等虎头蛇尾之理。
又静了一刻,忽听得四周响起了一片沙沙之声。陈淇忍不住喝道:“装神弄鬼,大荒山出来的丑怪盟,难不成只有这点把戏?”
他一语未完,却听一片乱葬岗间,响起了一串倒数的声音:“……三、二、一!”
最后一字方才落地,就见乱坟之间,有一人钻了出来。那人长发覆面,也看不出他现身面对四人的是正面还是背面。却见他胸口前,一只左手托着个沙漏,脑袋低垂,似正看着那个沙漏,口里曼声唱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啊……”
最后一字响起时,只听得乱葬岗间,响起一片迭唱,唱的却俱是那个“啊”字。
这一字拖声拖得极长,像一把钢锉在锉着夜的神经,听来令人齿酸。
四人之中,要数方玉宇年轻性急,一见敌人露面,忍不住疾声道:“你们把我四姐怎么样了?丑鬼,纳命来。”
说着,他千里庭步的身法已施为开来,身子一晃,已瞬息窜到那人身前,伸指就是一戳。
他这下两指戳出,取的正是对方的双眼。哪想手指才一挨上去,只觉得双指生疼,疼得像是要断掉了。
他咬牙疾退,却见对方伸出双手,往头上一拂,却露出一个铁做的面具来。那面具下森然地发出一笑:“你敢戳我后脑!”说着那人一转,竟转过身来,又露出一面铁做的面具,竟当真分不清他此时所现是前是后。
夜色下,只见那张面具焦黑狰狞,一张巨口咧嘴大笑,白花花地还画着牙齿。
方玉宇忍痛怒道:“原来你还嫌自己不够丑,竟戴上这么个唬人的家伙,却是想唬谁?”却听那人笑道:“这面具还丑?我是好心,特意戴上,好免得惊吓着你们。难不成你果然要看我的真面?”
方玉宇冷喝道:“你敢脱,我就敢看。”
那人一声怪笑,举起双手,就把面具摘了下来。
他面具一摘,方玉宇忍不住惊得倒退了一步。那人说得没错,他面具下的那张脸,竟真的比那张面具还要狰狞百倍。
只见他半边脸颊上的皮肉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一半边眉目清秀,另一半边,却皮绽骨现,更可怕的是,竟还露出了半侧的牙来。那些牙一颗一颗,全数显露在那半边脸外边,白森森的,有如噩梦。
方玉宇一呆,却听那人笑道:“我是不是还是戴上为好?”
方玉宇长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全力提气,再不应声。
却见那人扫眼一望,疑声道:“怎么只来了四个?还有个母的,怎么没来?是她禁不住吓,怕得逃了还是嫁人去了?”说着他霍霍怪笑,怪声怪气地又唱道,“逃也没用的……阎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啊!”
随着他的唱声,只见乱葬岗间,一递一递地冒出了不少戴着彩绘面具的人来。
谁也没想到黑夜里会升出这么多色彩,只见那些面具上,靛蓝、玫红、焦黄、亮紫,当真什么颜色都有。那些颜色升起在暗夜里,让人一望只觉迷乱。
陈淇一见之下,已知今夜断然无幸。他悲笑一声,踏步向前,口中道:“没想到丑怪盟之人,也会为城阳府所用。枉负出身大荒山,不理人间权贵之名了。”
却听对方怪笑道:“丑怪盟一向不为人所用。可是,情总是要还的。我们欠城阳府的情,一直欠得难受。好在有你们出现,这下我们的人情总算得还了。”说着,他一挥手,“纳命来吧!”
随着他的手一挥,只见四周乱葬岗里,那数十个彩绘的面具发出莹莹的光来,漆炬迎人般,一阵怪异的“呜呜”声响起,也不知那些人在唱些什么,只是听得人心烦意乱。
眼见还未出手,五义中人就已落尽下风,忽听得千秋岗后边,忽有人大喝了一声:“战城南!”这三字一出,只见陈淇的脸上先是神情一震,然后,忍不住就现出一抹自豪的神情来。
毛金秤与秦火回头望去,却见身后的山岗脚下,先是现出一杆大旗来。
那大旗随风而动,旗是绿色,裁作柳叶形。然后,只听得近百的汉子齐声吼唱道:
战城南,
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只见陈淇脸色突现豪荡,他双手一撕,竟把胸前衣服一裂而开,露出自己壮年汉子的胸膛来,随着那声音和唱道:
水深激激.
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
驽马徘徊鸣!
这分明就是当日柳叶军中的军歌。却听一个爽烈的声音笑道:“陈兄弟,你今日出战,为何不知会为兄一声。你以为不相告,我这个当哥哥的就不知道吗?”
陈淇脸上感激之情一现,哽着声音,叫了一声:“耿哥!”
那杆大旗这时已奔至坡上,却见执旗之人旁边,却是一个精壮汉子。那汉子生得精瘦短小,腰缠藤枪,却是西州募时曾经现身的耿直。
柳叶军中,“马上耿,马下陈”,多年之后,竟然于千秋岗重聚!
【十、丑怪盟】
“十几年了……”陈淇望着奔上山冈的近百名弟兄,心中轻叹着。
只见那些弟兄有的身材依旧精壮,有的却已是中年发福,可无论如何,面上俱带着当年大野子弟共有的风霜之色。
而那风霜之下的脸,如老酒残菊般,让人看着格外贴心。陈淇只觉心中哽咽,用目光向他们一个个的脸上望去,宛如检阅着自己曾经拥有的青春、热血与梦想。
“十几年了!”耿直的手重重地落在了陈淇的肩膀上。当日他们两个在柳叶军中喑呜叱咤,声震一时,两人之间的交情也堪比刎颈。没想再度重逢,却已是十余年之后的事了。
耿直带来的居然还有烈酒,这时拍开泥封,传与陈淇,要与他共作一豪饮。只听他朗声笑道:“十几年过去,你我居然都还活着,还有这么多弟兄也还活着,光凭这一点,岂非天大喜事?来,你我且尽此一坛!”
陈淇仰尽一口,那坛子从他手里传了出去。这样一人一口,最后又传给了五义中人,直到方玉宇饮罢,再将之传给耿直。
耿直将最后的余沥一口喝尽,砰的一声,将坛子碎诸脚下,大喝了声:“兄弟们,今日,咱们就拼拼名震草野的丑怪盟,如果今日还侥幸未死,咱们再去拼他个城阳府。这条命,耗费至今,总算有个交代了,却也算没有白活一次!”
一时只听得四周,齐声一诺。
自从耿直的柳叶军中兄弟一现身,声势立时就把对面的丑怪盟压了下去。
这时陈淇与耿直只听得身边旧日的同袍们一条条粗壮的喉咙随着坛碎之声响起,一时不由心神激荡,想起当日纵马平荒、逐鹿中原的日子。
可陈淇与耿直心里都明白,今日这一战,为的是当初兄弟们间的义气。可其间胜负,着实难料。
丑怪盟出身的“大荒山”、李浅墨羽门所在的“扪天阁”与东海虬髯客出身的“陷空岛”号称大野三大绝地。大荒山门下,并非仅只丑怪盟一脉,就如同扪天阁门下,并非仅只羽门一脉,罗黑黑、善本与贺昆仑也同属“扪天阁”一脉。
这三大绝地如果顺源上溯,流传俱有千余载。其门下弟子,不出则已,一入江湖,俱能博得赫赫声名。
丑怪盟平日现世极少,不过,当年他们剿灭筇徕一脉之事,数十载后仍声震草野。他们功夫阴毒,行动诡异,那是出了名的。如今这乱葬岗上,耸立的怕不有千百座乱坟头?
眼见柳叶军一出,声势无两,对面的丑怪盟却似毫无震动。他们栖身在乱坟之间,有如拿着招魂幡的使者,而他们的身后,夜黑透黑透的,仿佛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来处。
只听当先现身的丑怪使者一声冷笑:“少了一个母的,却来了这么多陪葬的,也好,也好!”说着,他注目望向陈淇,“你想怎么死?”
“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还是一哄而上混战,由你们自选。”
此时,丑怪盟现身的不过三十余人,而柳叶军好汉来了近百,人数上当然是柳叶军占上风。
毛金秤哈哈一笑:“人说丑人多作怪,果然没错。你眼见我们人多,就想一对一?打错了算盘了你!”
没想那铁面使者一声阴笑,突然地一挥手,口里打了个怪异的呼哨。只见这片乱葬岗间,远远近近地闪出了无数点萤火。离得稍近的,一眼就可看清戴着面具的脸,远的就只见萤火下人影萧然。
这么一大片萤火亮起,连耿直与陈淇都忍不住失色。丑怪盟分明有备而来,他们的人数居然要远比柳叶军多上一倍。
陈淇不由神色一变。却听那铁面使者嘿然笑道:“单打还是混战,由你们选。我们丑怪盟还债,一笔是一笔。若是单打,市井五义中的四个给我先上。我可不想剿灭了整个柳叶军,平白送给城阳府如许多的利息。”
却见陈淇喉头耸动,沉吟了下,终于沉声道:“单打!”
耿直方待说话,却见陈淇侧过脸来,叫了声:“大哥。”
他的目光掠过身后那么些旧日兄弟们的脸,沉声道:“那场大乱,大家伙儿活下来都不容易。兄弟们显然有的也有了家小,岂可再如当日,仅凭你我义气,就置大家家小于不顾?”说着,他提步上前,就要打头阵。
没想方玉宇比他更快,一闪身,已抢在了他的前面。他闪过陈淇身侧时,陈淇忍不住伸手一拉,却听方玉宇低声道:“二哥,我虽说功夫不算最好,好在身法轻便,给大家伙儿试试深浅先。”
人人都知这头一战必然最是凶险,两军对阵,谁都不肯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陈淇也知方玉宇纯属好意。论功夫,方玉宇师出名门,虽不见得在五义中属一属二,可他那一身小巧闪避的功夫,比斗起来,只怕可僵持最长。但五义之中,要数他最为年轻。论起来,不是偏向,五义之中,要选谁死谁不死,只怕三个哥哥都会倾向于保全四妹与五弟,因为他们年纪正轻,来日方长。
陈淇方待阻拦,却听方玉宇疾声道:“我没有家小!”说着,他身子一蹿,在陈淇稍一犹疑之际,方玉宇已当先跃到了场中。
只听他高声搦战道:“你们,却是哪一位先上?”他本想先挑那个当先露面的首领之人,虽情知不敌,但也好给三个哥哥认清对方的出手路数。
没想对方已说道:“除了我,随你选吧。”
这话如此托大,方玉宇即使生性斯文清淡,也被激得心中腾腾一怒。
可他身后,陈淇、耿直、秦火、毛金秤几个,却不由心中凛然一惧:老五的功夫绝不算差,适才他闪身出去显露的那点身手就已断非常人所能及,对方如此托大,必有所恃。
方玉宇一怒之下,随手一点。
他点中的是一个彩面汉子。那汉子一声阴笑,排众而出。
他一张口,冲着方玉宇就喷出了一口阴火。
方玉宇万没料到对方一上来就是如此出手,这道火光来得疾快,他闪得也快,侧身一避,戳指就向对方点去。
他师出江南名门,行动之间,飘然利落。这一手指法,脱胎自书法,所以他这一路指法名为“笔阵图”。只见他戳戳点点,挥洒飘逸,敌未动,我先动,这两人对决,却打得煞是好看。只见一个年少子弟师出名门,身在教坊,行动飘忽,挥指洒然;而他那个对手,却粉彩涂面,身手古拙。
一上手,倒是方玉宇抢得先机,占得上风。
陈淇与耿直一望之下,不由面色一喜。陈淇早料道丑怪盟定然难缠,没想到五弟居然如此争气,眼见得对手已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身法渐乱,说不好就能得胜,来上个开门红。
可他喜色才露,却见方玉宇对手那汉子已渐渐稳住了身形。他身后的丑怪盟同侪,人人口中发出低吟,似是在给他助威一般。那汉子招式也未见得有何变化,只是古拙怪异,方玉宇好端端的,却变得似束手束脚一般,身形手法,渐渐就不如刚出手时凌厉。
陈淇弄不懂场中如何突然间变化竟至如此,眼见毛金秤也是一脸不解,侧脸向自己望来,似是在追问一个答案。可他自己也是难明,不由看向耿直。
却见耿直一脸忧色。以他的阅历见闻,似乎也不能明白为何方玉宇开始已占得上风,这时却身手滞涩,渐入困境。
突然地,那汉子又是一口火喷来。
奇的是,这一口火力之威,竟盛于他喷出的第一口。照说,斗了这么久,他多少也该精力稍泄,谁料到他居然越战越猛。
只见那一口火喷出,居然色作五彩。
毛金秤情切之下,不由喊了一声:“小心有毒!”
方玉宇当然识得厉害,侧身疾避。不过他身手已慢,这一下,避也避得不尽利落,飘散于肩头的乱发居然为那火头所炙,登时蜷曲。
距方玉宇与那彩面汉子对战处的不远,好有百余步处,生得有一棵大槐树。
那槐树孤零零地立在乱葬岗上,枝干魁茂,四周全无杂树。
那棵树高达数丈,枝叶浓密。双方对战之人,个个关注场中,都没发现此时那槐树之上,还隐身着一个人。
那个人,却正是李浅墨。昨日,他因为担心龚小三的伤情,略有耽搁,再起身追时,没想再也找不着索尖儿的踪迹。
他情知铁灞姑身手不错,居然被掳,足见敌手功力之强。
索尖儿刚跟自己吐露过心事,哪承想,紧接着他所在意的女子竟然遭劫。以索尖儿的脾气,断不会就此不理。可如他碰到敌手.以他的身手,怎么能全身而退?
李浅墨越想越急,满长安城的寻找,可全寻不着索尖儿的踪影,更别说铁灞姑的了。
无奈之下,哪怕一夜未睡,接下来一整个白天,他还是在四处搜寻。直到近夜,才猛地想起今日就是五义中人与丑怪盟相约的日子,也许在那里可以探寻得铁灞姑与索尖儿的踪迹,当即潜下身形,跟随五义来到了千秋岗。
他早早来到,一到时,就隐身在那棵大槐树上。
李浅墨师出羽门,跟从的更是以轻功身法傲视天下的肩胛,别人自难发觉他的踪迹。先开始,他只奇怪这岗上为何刚好生有这一棵槐树。接着想到,也许槐为“木鬼”,所以被人专种在这里的,今晚自己正借着它的好处了。
及见到丑怪盟现身,他就已开始为陈淇等人担心,好在接下来柳叶军中人赶来,他不由稍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李浅墨与耿直原有过一面之缘,是在西州募时见过的,也见识了耿直那一杆藤枪之威。没想丑怪盟虑事周到,竟埋伏得有如许多之人,他不由又转忧急。
他成长至今,虽说也算见识过一些战阵了,还是头一次见到双方如此两军对垒的架势。这时见方玉宇势危,一颗心早忍不住悬了起来。他对方玉宇本来一见即有好感,何况看其穿着打扮,分明身在教坊,所以更多了分熟稔之感,怎忍心见他落败身死?
不只他急,场外的陈淇、毛金秤与秦火此时已急得人人手心冒汗,可他们都是草野汉子,平生最重然诺。适才,陈淇一言既出,已答应对方以一对一,这时断难毁诺出手。
三人之中,要数毛金秤最为心软,也最为疼爱四妹五弟。如今四妹不知下落,五弟又眼见得就要落败身亡,早忍不住浑身颤抖,一脑门的汗簌簌落下。
他眼见得五弟危险,已忍不住就要挺身向前,以为援手。可他身形才动,肩头却为二哥一只手掌按住了。
他情急之下,回眼望向二哥,双目中已现血丝。
却听陈淇缓缓道:“单打独斗,生死由命。如若拼得,你一会儿拼杀一人,与五弟报仇;如拼不得,咱们哥儿四个同赴泉下,也是个伴儿。说什么,今日也不能做个毁诺惜命的小人。”
话是如此说,毛金秤却感到二哥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再无平日里的安稳凝重,只觉二哥手心里的汗都渗透了自己的衣服,让自己肩头一片潮热。
略想了想,他忍不住惨然一笑,咧了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来。
那边厢,出奇地,方玉宇如蛾入蛛网,手底下一径慢了下来。
眼见得对方鬼火再喷,这一下,他没躲利落,肩头被火燎了好大一块。那火想来有毒,哪怕方玉宇这等平日里习惯默不作声的人,唇角一咧,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哼。
三人心中顿时痛如刀绞。只见方玉宇回头冲自己三个望了一眼,那目光之中,有如诀别。
方玉宇适才已落下风,本是能拖就拖,想给自己三个哥哥看清对方身法路数。可对方出手分明诡异,只怕三个哥哥至今仍未能看清。眼见多拖无益,他仰天一望,一回手,已从怀中探出了一把铁尺。
这铁尺他平时极少动用。那尺名为“量身尺”,却是他门中不到绝险不肯动用的。这时他要拼尽七尺之躯,一尺量天,就向对方击去!
五义中人,个个耸动,毛金秤已忍不住地一闭眼,他断不想亲眼看到五弟横死当场。他们兄妹五个,每逢聚会,都话语寥落,到无人愿再多言时,总是五弟拿来管弦,吹弹上一曲,为四个兄姐解烦。那也是他们五兄妹倥偬生中,难得的一乐。
一想到此乐难再,毛金秤忍不住就心如刀割。
那边厢,李浅墨只觉再也藏身不住,一耸身,就待出手相助。
可这时,他猛然一惊,觉得已有人潜行入自己身畔!
——他再没料到,丑怪盟中居然还有人盯着自己。一回身,他一招擒拿手就向后拿去。
却见一个黑影一闪,那人伸手按向自己肩头,低声道:“你留下,我去。”
这声音好熟,李浅墨一闻之下,忍不住大喜。
只听那人道:“西南十里,山麓间,有一道庵。那个铁灞姑,正等你援手。”他说话极为简捷,话声未落,一长身,就向场间纵去。
李浅墨目送他的身影,知道有他出手,犹胜自己,心中再无挂碍,虽极想见到那人再度出手,但知道事出紧急,无奈之下,只有一耸身,向西南方跃去。
方玉宇此时已经情急,他一尺即出,拼尽全力,对自己再无遮护,就向对方击去。
这一下,他已是拼命之举。拼得自己身死命丧,也要搏得对方一命。
没料到对方忽向后疾退,自己才待发力疾追,可身如丝缚,竟难发全力。他心里一声低叹,手中铁尺向下一落,双目一闭,知道对方反扑之势必然更甚,自己已再无力招架。
就在这时,空中忽传来一声清啸,自己后衣领子已被人一揪,身子腾空而起。等到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被甩到了三个哥哥身畔。
他急向场间望去,却见场间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乌衣,身材清瘦。世上着黑的人尽多,却再没一人能把一身乌衣穿得如此落落寡合,矫矫不群,同时还又如此雍容。
那人身影间尽显寥落。耿直与陈淇眼见方玉宇已然无幸,猛地得救,心下大喜,同向那人望去。却见那人一身乌衣,一髻黑发,通体上下,只一把玉簪露出一星白色。
众人望着他,只觉黑是黑,白是白,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这世上再纷扰纠缠的事,也即此判然两分了。
方玉宇心下激动,忍不住高唤了声:“师叔!”
却听那人缓声道:“小孩子家家,料敌不明,上当吃苦,却也活该。以后记得要多动动脑子。”
方玉宇忍不住低下头来,满心惭愧,却还不解他师叔话中之意。
只见那人独立场中,衣袖飘飘,虽再没出声,但其雅量高致,人人有感。
对面丑怪盟中铁面使者凝神打量了他半晌,才问了一声:“姑苏……谢衣?”
却见那人微一点头。
那铁面使者忍不住肩头微动,想了下,忽哈哈大笑。他不冲谢衣发话,却冲着市井五义道:“好个市井五义,说好的单打独斗,原来就是这般单打独斗法儿!我们大荒山僻处世外,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这句话,却也站在理上,五义中人,哪怕毛金秤也说得上牙尖嘴利,一时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却听谢衣淡淡道:“小儿辈对阵,若是说好了,自然也该生死由他。”接着淡淡一笑,“可惜他不知丑怪盟还有那盘根错节的‘傀儡’心法。你们貌似一人出战,可……”
只见他伸手一挥,一道剑光闪过,那适才与方玉宇对阵之人身后只听得细声微响,那人也猛然身形萎地。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身后,居然悬有断裂的丝线。却听谢衣淡淡道:“一人出手,全班发力。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该就是传闻中的傀儡线了。”
他身后的柳叶军与五义中人此时才恍然大悟,为何方玉宇起先分明占得上风,但转瞬间情势就急转直下。谢衣挺剑而立,面带微笑:“如果我再不出手相助,未免对自己子侄辈也太过不公了。”
却见他对面的铁面使者身形欲动,他见自己伎俩已遭识破,就待向谢衣出手。
谢衣剑上一振,迎风作响,一剑判然,却已先向他喉头叮去!
距千秋岗西南十余里处的山麓,是有一所道庵。
李浅墨一路行来,只觉得松风拂面,心神俱爽。这时他立足山巅,已见得那道庵一角。只见那道庵里灯火微明,万壑松涛间,蒙蒙眬眬的晕染出一片微黄。如果不是谢衣提醒,他只怕再想不到铁灞姑居然会被掳到此间。
想到铁灞姑,他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为别的,只为他接着马上想起了索尖儿。
他想起索尖儿昨天晚上的话,那一番思慕之意,不知怎么,就让自己心头微微一暖。心中暗道:今夜,无论如何,无论对手是谁,也要把铁灞姑救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兄弟索尖儿那一份思慕之情,而那感情为他看到,就让他对这世界多了一分亲近之感。
他这么想着,停身调息,要先把自己一口真气调得匀长。对方既能掳走铁灞姑,想来身手断非一般,自己也不能不小心谨慎为上了。
就在他一提身形,欲向那道观跃去之际,猛地听到耳边传来细如蚊鸣的一声:“那里,你须去不得。”
李浅墨不由一惊,他再没料到,这山顶居然还有人!
一时他不由得游目四顾。他身在山顶,头顶月华皎然,可一望之下,却只见万壑松涛,再没见到一个人影。
眼见那人藏身藏得如此高明,李浅墨搜寻不见,一垂目,他竟闭上了眼。
却听耳边那个声音叹道:“六识俱动,多年没见过这等心法了。你师父,他如今可还好吗?”
难道是师父故人?
李浅墨不肯睁眼,调息静气,凝身如塑,清声道:“阁下何人?”
却见一株老松背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只见那只手背上,筋脉虬结,恍如松纹。而那只手上,却执着一柄玉笏。
——玉笏本该是朝官们晋见皇帝时手中所执的礼仪之器,可那人手上的玉笏却形状奇特,扭曲已甚。也不知那人哪儿找来的这么块玉,天生成的扭曲蟠然,可一眼望去,却如天生之笏。
就是这人要拦阻自己?李浅墨一时凝声道:“何不当面一见?”
却听那松后之人叹道:“我自伤老丑,不见也罢。只是,你师父没跟你提起过我吗?”李浅墨搜寻记忆,一时竟再都想不出来。
却听那人叹道:“他不提也是对的。想当年,我要拜入羽门,可惜,羽门子弟一贯要求形容清皎,我这个丑鬼,如何得列门墙?我与你师祖同去拜师,说起来,样样功底,只怕我都较他扎实许多,但只一点,论起容貌,我是断难及他万一。所以,我也只有扫地出门,从此投入大荒山,成就为今日的畸笏叟了。”
——畸笏叟?
李浅墨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好像听师父提过,却再也想不起究竟是为何事而提及的了。
他细索之下,猛地醒悟……对了,肩胛当年给他讲解“虬媚”二字时,似曾提到这人。肩胛当时语气怅慨,言下似有隐情,只是自己再未留意,没想今天居然会在这里碰着。
那松后之人分明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这时轻声一叹:“也罢,我此生虽未能有幸列入羽门,但羽门弟子,终究未曾忘记还有我这个未得入门的师叔祖。”
难道那老人盯上自己,就是为了报复当年之憾?
李浅墨心下一凛。
他虽视肩胛如师如兄,可一直未能正式得归肩胛门墙。每每想来,他似有感动,也似觉憾然。这时不由一声苦笑道:“我也不算什么真正的羽门弟子,他……从未让我行过拜师之礼,也从未让我喊他一声师父。想来,说不定也是因为我长得丑,所以才不能正式皈依羽门的吧?”
那老人声音微显诧异,奇道:“我看你一身身法,俱是羽门正宗,难道那小骨头竟未收你为徒?”
然后只听得他咂嘴之声,一迭声地好奇道:“这却为何?你这孩子,论根骨,论长相,入羽门也算绰绰有余了。难不成那小骨头自己为人清标,所以羽门择徒标准就变得更严了?”
只听他啧啧称奇。细细品味了有一会儿,又接着道:“不过我看你一身所学,却又脱略出羽门许多。多半是你那师父小骨头,竟把羽门几百年未变的功夫,又改了些样儿。哈哈,小骨头果然是小骨头,他行起事来奇哉怪也,连我这个老妖怪也参他不透。”
说着,他忍不住好奇,竟从那老松树后面走了出来。
一边走,他还一边以手拊额,“让我想想,或许你们情谊之深,让那小骨头不愿陷你们入师徒之谊的俗套。没错,那家伙,这事儿只有他做得出来。可能还加上,他不愿你陷入他当年一样的师门恩怨。”
李浅墨听到他现身,知他已从松树背后走出。这时一睁眼,望向那个老人,忍不住奇声道:“你不丑啊!”
他这一句,本是有感而发,脱口道来,一说出口,马上觉得未免失礼,可也悔之无及。
只见那老人长相确实奇怪,若论年轻时,他那长相,只怕真当得上个“丑”这一字。可现在,他精怪得有如树精,一脸皱纹,浑身扭曲,整张脸形状跟个葫芦也似,身材也是,生得上身小,下身大,整个人又并不高,当真古灵精怪得可以,可看着却大是好玩。
他这一句话,算对了那老人的脾胃,只听他大笑道:“哈哈,我不丑,我不丑!没想数十年后,居然能得羽门子弟称叹一句,说我不丑!”
想来未能拜入羽门竟是这老者一生憾事。
李浅墨看着他,只觉那老人老得没有九十九,也最少有八十多岁了,却像怀着一颗童心。他看着开心,唇边忍不住咧开一笑。
没想那老头儿把脸一板,故作正经道:“不许你笑!”
见他这么说,李浅墨只觉得更为好笑,差点没笑出声来。一瞬间,他竟想起了与柘柘初见时的样子。心道,如果柘柘还是初见时那样,倒与这老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这么想着,他心里忽念起那日在陈淇处听他和毛金秤念过的几句诗来,忍不住口里低吟道:“万壑松涛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丑怪惊人能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然后一拍掌,“这四句关于大荒山流脉的歌谣,最后一句说的可就是你?”
那古怪老人笑兮兮地看着他,却似越看越觉顺眼,也就好声好气回答他道:“亏你猜得到。没错,最后一句说的就是我,前面那句,万壑松涛地狱变里的‘地狱变’,说的就是你在千秋岗上碰到的那班小子了,而下面这个道观里,你不去也罢,去了你这长相好看的小子只怕就要愁了,那里住着的可是‘丑怪惊人能妩媚’的那班无盐女。”
说着,他忽伸手往自己颈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他打得还颇重,疼得他自己都呲牙咧嘴了下,一板脸,怒道:“我不跟你说了,当年,我可是发过誓,这一生,只要再见到跟羽门有关的人,我一定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被你东岔西岔,差点忘了这正事了。”
只见他一脸怒色,也不知是在气李浅墨,还是在气他自己。
李浅墨见他发怒,忍不住心头一凛。可一眼之下,却觉得那老儿最是老没正形,就是怒,也怒得可爱,唇角忍不住挂上一抹笑意。
却听那老人怒道:“你别笑,今天,我可是来找你算账来的。”
他扳起手指,自己计算道:“七十年前,我投羽门不得,当时我怒得发了毒誓,如果我碰到羽门弟子,若果真长得好看,就抓住他,要在他脸上横十八刀,竖十八刀,把他划得比地狱变中的那些丑鬼还要凶恶,让他一辈子不好意思自称羽门弟子。”
他口气凶恶,可见当时恨意极重。然后,他又扳了下手指。
“到了后来,六十年前,那时我身为青壮,念头就改了。心想着,如果碰到羽门弟子,最好她是个女的,那时,我就要把她抓来做老婆。可羽门没有女弟子,那么,那男弟子凡有什么姐姐妹妹,姑姑姨娘,甚至他妈,我都要一一抓来做我老婆。”
“他既长得好看,他亲戚料也不会差。他们收徒不是要求好看吗?我就要他家人一个一个给我这丑鬼做老婆,气死羽门的列祖列宗。然后,大房,二房,三房……一顺溜往下排,有多少个,我就抓多少个。”
说着他叹了口气:“后来,五十年前的,四十年前的……我接着发的愿,就不跟你细说了。”
他似伤感于年华的流逝,哪怕当初发的那么荒唐的愿,今日看来,也有一股年轻的生命力在里面涌动着。
他自伤罢,重整怒气,接着道:“但你别以为事情就算完了,三十年前起,我就另有了打算。如果让我碰到了羽门的徒弟,那我也不能轻饶。毁容就罢了,难得这世上长出一张好脸,毁了未免可惜;娶老婆也罢了,我也老了,想起女人就烦了,还不如做我的孤老头子畸笏叟省心;可如果碰着,我一定要把他抓过来,逼他做我的徒弟,让他脱离羽门,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
说着,他恶狠狠地盯着李浅墨:“你个小娃,很不幸啊很不幸!在我还没又碰到个十年,想改个念头时,你就碰着我了。今日,我要把你强抓过来,逼你做我徒弟。你听着了没,这可是对你们羽门最好的惩罚!”他说得一本正经,李浅墨听了个缠缠绕绕,虽见他一脸怒色,却只觉好玩,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老人怒道:“你笑什么?”
李浅墨道:“什么叫‘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他们既是已死了的,又怎么叫老不死的?”
那老头儿一呆,挠挠头,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出来。笑罢,他居然一本正经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还在身边拍拍,示意李浅墨也来坐下。
李浅墨当然不肯坐下,却听那老人唠唠叨叨道:“跟你说,给我当徒弟,好处多着呢。哪怕那个像你师父又不像你师父的小骨头功夫再高,也未见得能高过我。何况,我有很多他也不会的好玩的本事。
“比如,你看,我年轻时那么丑,现在你看到我,也说我不丑吧?这就是我独门秘技之一,我精研了七十多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会的。你还是跟了我最好。你现在虽说看起来不错,但人的相貌是最靠不住的,再过些年,说不定你就会丑。可只要跟了我,我保你老来也会生得越加好看。何况,你底子本就比我好,练起这门功夫来定然事半功倍。你说,跟我当徒弟,一年年练下来,到那时,你会是个多好看的老头儿?”
李浅墨听他说了半天,居然用此等言辞来打动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感动,只觉那老人赤子之心未灭,实在大是好玩。
却见那老头儿见李浅墨犹未动心,不由急道:“你想想,你那师父小骨头现在是死了吧?以我猜想,他自许清俊,为什么这么早就会死掉呢?不就是怕自己老来长得丑了,难以面对自己,所以这么年纪轻轻就宁可死掉。你可别学他,还是来跟我当徒弟,保你不用担心老丑,你说如何?”
若是别人,听他这么随口辱及师父,李浅墨只怕断不肯与他干休。可这话从那老头儿口里说来,李浅墨听着别扭之下,却只觉得他全无恶意,不自禁的觉得好笑起来。
可接着,他心中却一时不由懊悔:怎么可以笑着听别人这么谈及肩胛?脸上神色一时僵了下来。
那老人见他表情一僵,就觉不对,连忙收口,笑嘻嘻道:“你心动了吧?”
李浅墨摇摇头。
那老人见他还是不应,不由急道:“你怎么可以如此不明事理?你再不答应,我可要用强了!”李浅墨身子一退,手里已忍不住握住了藏于袖中的那把“吟者剑”,剔眉道:“你待如何?”
那老人却眉头一皱:“我就跟你比上一比,如果你比输了,就要拜我为师!”
跟大荒山一脉如此精怪的老人比武,李浅墨心中这下可全没了底。
——哪怕面对东海虬髯客时,他都未曾如此心慌过。虬髯客强横之名,响彻一世,但再怎么,也多半可以料得到他的作为,不像眼前这老头儿,古怪已极,天知道他想得出什么折磨自己的法子来。
却听那老人道:“别摸你那把剑。我一把年纪了,跟你比刀弄剑的,就算赢了也面上无光,胜之不武。”
“那比什么?”
那老人想了想,嘻嘻一笑:“当然比你们羽门最强的功夫了。”
李浅墨不由一愣,他都不知道自己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口里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老人一皱眉,怒道:“谁不知你羽门最强的是什么,你还跟我装蒜!满世界都在嚷嚷着,你还这么虚假,故作矜持,那真真是……太过臭屁,太过可恶!你是故意羞辱我不是?”
李浅墨没想他居然会突然发怒。可左想右想,想不出他所谓的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一时也不敢再问,生怕又惹他发怒,没想那老头儿已经不待询问,自己开了口。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当然是……比、美、啦!”
李浅墨只觉自己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哭笑不得。
这老头儿,当真古怪得不成道理。这算什么,让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儿跟他一个老头儿比美?亏他想得出来,这都算哪儿跟哪儿?
见他头晕脑胀的不作言语,那老人喜道:“你答应了?”未等李浅墨点头,他已抢先说道,“那我先来!”
说着,他生怕李浅墨反悔一般,抢着站了起来。然后,他身形一展,竟自在石头上腾身一跃。
只见他跃起的身形并不舒展,依旧是驼背弯腰的样子。可那蜷曲之间,另辟蹊径。只见他身子越腾越高,古怪得跟个弹球似的,竟直翻到那万顷松涛上面。然后,只听他哈哈大笑,双袖挥舞,一时罡风阵阵,那万棵松木上,松针如雨般泼下。
李浅墨抬头望去,空中像下起了一场碧绿的雨,煞是好看。而那老人身形就舞在那片松雨之中。他身形本如蜷曲之松,这时施动开来,全非李浅墨当时见惯的肩胛之舞,只见那片松针翠叶间,他蟠身扭首,曲足驼峰,竟如万木之灵,在这万壑松涛间,恣意虬曲。
李浅墨先只觉他姿式奇怪。可他跟从肩胛多年,可以说是通晓于舞的。看到后来,他只觉得自己背脊上一阵发凉,那老人虽说身形古怪,有如老树积瘿,可这一舞之下,他平生所有的苦闷、压抑、不甘、屈辱还有生之热望,与改变自己命运的渴求,在那一曲臂,一拧腰,一弯腿之间,尽都表露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舞?那不是舞,简直就是那个老人到了年终岁暮,回顾平生,直接坦然地诉说起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生命的最初,阳光未假之以丽景,大地未假之以从容,反倒生得丑如鬼怪。他自伤过,自弃过,甚至想到自残过……可这一切,他挺了过来,到最后,他的生命里,终究恣意起来。
而那舞,舞到最后,都升腾得有如辉煌!
那是李浅墨从所未睹的一舞。看着那舞,仿佛看到一棵松树在地上与地下所有的生长。它生不逢时,为贫瘠所苦,为硬石所压,但它始终不甘,虽身形一出,即遭蜷曲,丑怪荒唐,可它犹在那粗石硬土间,努力地伸展出自己的枝叶,伸展出自己的根系,与生命中的穷山恶岭一搏。初虽苦痛,却终成蟠然。
那一舞,最后竟蟠曲如龙了!
怪不得……他说要“比美”,那一切,竟是真的,他真的做到了,也真的、真的是美的。
李浅墨目眩神迷,只觉自己心中说不出的感受,觉得自己双足也忍不住也要随之而动了。
他先还自抑着,终于忍不住,竟跟着那老者,展动身形,对舞起来。
他舞技远逊于肩胛,可他师父是肩胛,生母为云韶,他是懂得舞意的。只见他仰首向上,足为踏歌,袂举翩然,四顾云涌,负此韶华……他这一舞,却为致敬,向生命中所有的为挤压,为扭曲,却不甘,终于挣扎出自己酣畅一舞的力量致敬。
一时,这一老一少,在漫天松雨间,一在上,一在下,一蟠曲如龙,一初生如树,竟自对舞起来。
直到最后,那老者忽哗然大笑:“我果然老了,参了一辈子没参透这个道理!我一生自伤于丑,如今却何妨甘于老丑?小骨头避我不见,终其一世,看来他是对的……”
“……美岂是用来比的?小友,我不逼你为徒,今日得你之助,我竟另成一悟。咱们就此为别,各自珍重。他日重见,当较今日更得酣畅之舞。”
说着,他身形龙行蟠引般,已向远处逸去,口中犹道:“我不拦你去那‘谟母观’了。不过你要小心,最好别去,她们可远比我这老鬼难缠。那里,你要救人,是非要娶一个回来才救得出的……”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7
【十一、姽婳书】
佳丽尽关情。
风流最有名。
约黄能效月,
裁金巧作星。
一阵低低的歌声,就响自距那道观还有里许路的一片密林内。
李浅墨潜行至此,耳中听到那娇软的歌声,不由略微怔了怔。
他幼读诗文,听到这几句,觉得很像是齐梁时代的宫体诗。他读书时还在跟随肩胛。肩胛一向为人清简,虽从不因自己的兴趣禁止他看什么书,可李浅墨因为尊重肩胛为人,自然对齐梁体的诗歌就略有排斥。
可这时听到那个女声低低地唱来,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怦然一动……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一时不由觉得,原来,那样的艳体,也自有它的一段风流佳美处。
他听得动心,忍不住就向那林内悄悄潜去。月光滤入林内,透过那些高大的乔木,已变得有些微黄了。可那黄也黄不过林间女子的一袭黄衫。那女子穿了件杏黄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丝绦,那丝绦却是葱绿色,这两样颜色撞在一起,看在眼里只让人觉得舒服。
却见那女子独处林间,自以为不为人知,低声轻轻地唱道:“……粉光胜玉靓,衫薄疑蝉轻。朱颜已半醉,微笑隐香屏……”她这么一边唱着,一边就向林密如屏处走去。只见她步步娇柔,声声莺啭,让人无端地悬想起她的正面该又是怎样的玉靥朱唇。
李浅墨这时也好有十六七岁了,这些日子以来,正是情怀萌动之际,没来由地,不由对那女子添了分好奇。
却见那女子方要走入密林深处,那边却有人鼓掌道:“阿妃,你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好听了。”
那女子闻声笑道:“啊,南子,你也来了……你不也越长越漂亮了?”
李浅墨听到她两个女子低声笑语,宛如情话,心中不由暗道:不知这可是那庵中的人?自己却要看看她们到底是何行径,为何要掳走铁灞姑。
却见说话的那个女子这时并没有现出身形,只在树影遮挡间露出一角石榴色的红裙。远远观之,但见一人长衫杏黄,一人裙展榴红,两人同立在苍松翠柏间,那情景当真如诗如画。
李浅墨趁机靠近,适才他只见到那黄衫女子的一个背影,这时靠近了,又换了个角度,却才看清了她两个人的脸。
可他一见之下,几乎忍不住失惊得要脱口叫出声来!
却见那杏黄衫子的女子,身材娉婷,声音娇软,可她那张脸,居然只有半张可看。只见她的半张脸上瑶鼻秀口,意态天然,可另半张上,却奇诡地露出了一根獠牙,那牙还不是一般地长,露出嘴唇的部分,长达数分。且她这半边脸颊上面,还生了好大一颗痣,更可怖的是,那颗痣上,却还长了一丛汗毛。那丛汗毛配上那根獠牙,若生在别的丑怪人物的脸上,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有一半边脸还是那么美,对比之下,更觉可怖。
而另外一个石榴裙的女子,容貌却生得甜美,可怕的是,让李浅墨再想不到,她那甜美的脸下面,脖子上竟生了好大一个瘿子,这还不说,她的腰本就细,可胯部却出奇地宽大,肥肿得惊人,足有寻常女子两三个那么大。
他本道要见到的是月明林下,美人相对,哪承想却是这般榴红杏黄,诡艳之至!一时只觉得,造化弄人,当真是造化弄人!
却听那个穿石榴裙的南子笑道:“阿妃,我真羡慕你这身材,越看越觉得娉婷得可怜。”
说着,她一伸手,就向那阿妃脸上摸去,口中微笑道:“只是这撮毛,怎么看怎么像越长越密了?”
那黄衫女子轻轻一闪,口里轻笑道:“南子,你这臀,不也越长越大了?反衬得这张脸越是可怜见的。真让人一见之下,就不忍心再挪开眼,再往别处去看。”
她两人虽还是言笑晏晏,李浅墨却从她们的笑语里,听出一股寒气来。
却听那南子笑道:“多年不见,不知那本《姽婳书》你修习得怎么样了?想来是功力日进,单看你这身娉婷的身材,也就可想而知。”
那边阿妃却叹了口气道:“彼此彼此,你想来何尝不是如此?”
她略作沉吟,接着道:“只是如今照我想来,那本书,咱们却是修习错了。咱们那死鬼师父生前一直不肯传给咱们,最终却肯把它传承下来,留给咱们三个,未尝不是安了极坏的心眼。”
她对面南子就眼中一笑。
她一笑时,双眼弯弯,如不看她身上别处,单那眼中之笑倒也娇媚得妩媚天然。
只听她道:“什么坏心眼,你倒说来听听。”说着,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要知道,我从来就没有你聪明,这些年来,为了练那三分之一本《姽婳经》,练得越来越不爱动脑子了,怕一想起来就头疼。头若疼起来,那可是要长皱纹的。要知,我可比不得你。如今,就只剩下这张脸了。”说着,她轻轻一叹,伸手抚摸向自己的脸,竟似自己对之也爱惜至极般。
她这叹息的神情并没停留多久,一时,却又痴痴地笑了起来,说道:“告诉你不得,我最近有个好玩的事,倒是碰上一点艳遇了。这些年,那书我练得极为辛苦,别说,还真有些门道,你看我这张脸,可是比你上次见到我时还好看了些吧?前几个月,我练功完毕,出关后,一直住在余杭。我租住了一个白墙黑瓦的小跨院,隔壁却有个年轻小伙儿,人长得还不错,人品也不错。我常常找个由头,夜半三更趴在那墙头,借着桂影扶疏,只露出这张脸,痴痴地看他,最后竟把他迷得个五迷三道儿。”
她笑眯眯地说着,阿妃也就在旁边笑吟吟地在听,听罢笑道:“恭喜恭喜,这么说,咱们门中,终于有人可以破了那死鬼师父立下的规矩,得以嫁人了。那可还是咱们门中数十年来的头一份儿,到时,我可得随个大礼。”
却听南子笑道:“我何尝不想……”说着一叹,拍拍自己脖子上的肿瘿,又拍拍自己的臀,郁郁道,“可我怕等那小伙儿进了洞房,却发现,哪怕他心中的美人容貌如花,可那花下,却结了两个偌大的南瓜,这么一想,心也就灰了。”
她说是心灰,可脸上笑得更欢畅起来。
“可我又不甘心,那小伙子人不错,长得也真不错,难得还迷上了我,总不成这么放过.让他去娶别的女子吧?”
阿妃笑道:“那你作何计较?”
南子叹道:“我……”她低垂下眼,脸上居然划过了一抹娇羞,“当然如了他的意。”
这句话,她说得如此温柔旖旎,连未谙世事的李浅默都听得心中一荡,忍不住暗地里脸上一红。
却见那南子微微抬起脸来,望向天边道:“他既爱我是个美人儿,我当然要让他心中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如此,这世上,多少还有个人把我当作个十足的美人看待了。哪怕我不能嫁他,哪怕彼此就此孤独一世,那我这心里,却也心甘了。”
李浅墨一时听着,不由想着造物不公,平白让她身罹怪疾,却也替她难过起来。
没想她接着说道:“所以,最后,我想来想去,一天半夜,悄悄潜入他房中,用针把他眼睛给刺瞎了。这样,终他一生一世,我都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古人不是说:不识南子之美者,盲也;可识了我南子之美的,也终于只有盲也。”
说罢,她一抬头:“你说,我这个法子可好?”
李浅墨断料不到她说到如此情迷意软处,居然下手还是如此狠辣,心中不由一惊,后脊梁都炸出一片冷汗来。
却听那阿妃道:“很好很好啊!这才是我们南子的作为!难怪咱们那死鬼师父说什么你天性狠毒,一直不肯把那本《姽画书》全本传与你。我以前只道,你虽狠毒,只为恨着那些让你狠毒的人,所以狠毒下他们也是应该的。断没想你的狠毒,竟狠毒到爱着你的人身上。光说这一点,咱们那死鬼师父倒真还有点先见之明。”
那边南子听着,不以为忤,反似颇为受用一般。
可接着,阿妃忽脸色一变,微微冷笑道:“可咱们,再怎么狠毒,又哪里狠毒得过她?”
对面的南子一抬眼:“这话怎么说?”
她一边问一边伸手绕着自己的发梢,看着杏黄衫的女子微笑道:“我记得,当年咱们三个,东施、南施、北施,名冠‘异色门’门下诸女的三个妍媸级护法中,可是数你最乖,最会孝顺师父,也最听她的话的。没想今日,却是从你口中,听到这么多对她的怨言。”
那边阿妃已切齿道:“你少来。当日,如果你我不是自伤貌丑身残,怎么会投入这该死的异色门,给那死老太婆当了徒弟?她以为她‘西王母’的名头好大吗?如不是听说她手里有那么本《姽婳书》,认真修炼下来,可以变丑为美,谁耐烦顺着她那古怪之极的性子,一忍就是十好几年?”
她越说越气,说到后来,都听得到她的切齿之声。
“可谁想,到头来,这死老太婆还算计咱们!她定也知道,当年她虽靠着咱们三个撑起了门户,在大荒山一脉中,无论是‘万壑流’,还是‘地狱变’,无论是‘疯魔岩’,还是‘虎狼种’,甚至包括那老而荒唐的‘畸笏叟’,都不再敢小觑于她,可她依旧全不信任咱们,知道等她死后,那该死的异色门,终究还是留我们不住的。
“她也知道咱们觊觎那本该死的《姽婳书》,也知道她心爱的弟子必然留它不住,所以才想起这么个恶毒主意,竟把那本书一分为三,叫咱们三个分别拿回去各自参详。学好了,再互相教授,可以有帮有助的。她只管装作个好人,仿佛全然不知,只当咱们三个真跟好姐妹一般,肯互谅互让,再不自珍自秘,把手里的宝贝拿出来给别人分享的。
“可笑我们当时,还满怀高兴。以为多年苦熬,终成正果。谁能想到,那本《姽婳书》,如不修习全本,虽依旧能让人功力日进,可对于身材容貌,却不过让自己身上美处越美,丑处越丑。我练了这些年,直到前些日子,如不是遭人点破,还只道自己修习得不得法,或是没有修习到最高境界,才让这颗牙和这颗痣,越长越变得不堪的。”
李浅墨听到这儿,方才明白,原来她们就是大荒山一脉,异色门下三大妍媸级护法:号称东施、南施、北施中的两个。那个南子,想来即是所谓南施,而这个阿妃,想来即是所谓北施。
大荒山一脉的源流,他从肩胛口中,也约略听过一二。知道当年异色门中的掌门,人称“西王母”,为人乖僻,生性决断。可再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师徒,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暗算,竟一至于此。
想到这儿,他忽忍不住为身陷其间的铁灞姑捏上了一把汗。
却听那边南子笑道:“阿妃,没想你今日终于明白了,那《姽婳书》是断不能分开来修习的。可当日,咱们还没跟异色门闹翻,你我同在门下时,我也曾好言好语地对你说,让你把你的那份书拿出来,我也把我的那份书拿出来,再加上东施的,咱们三个共同修习。可无论好说歹说,你那时为何不干?反偷偷地一跑就跑了老远,叫我们再都找不到你。”
她说起当年旧事,分明提及的是两人当年的杯葛处,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似已全不在意般。
阿妃脸上也全是笑:“好姐姐,咱们何苦再提那些陈年旧账?当日,你已有心仪之人,好像还是博陵崔家的子弟。我还偷偷地去看过,那小子,长得清皎如月,风仪出群。你我姐妹多年,难道彼此还不清楚,哪一个肯平白让对方得成好事,得偿所愿的?何况我那时孤独一人,正是情况不堪。别说我明知你们虽劝我把书拿出来分享,说你也会把自己那份拿出来的,可我不说,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那份就算拿出来也多半要涂抹掉一些以用来藏私的。说不好,为了我手里那一份《姽婳书》,最后为你们谋夺,不明不白死在这上面也有可能,我如何敢不逃?何况,就算我猜不透这些,只当你真心实意要与我共享你那份,三人凑在一起以得全璧。我又如何肯孤伶伶的一个人,看着你和东施,个个得嫁与好夫君,个个如愿?”
她们两人之间,哪怕是说到这儿,依旧语气未变,各自是温颜笑语,仿佛回忆起当年彼此的手帕之交如何亲密无间一般。
只听南子笑吟吟地道:“真真是我的好姐妹,我想什么,这世上,没一个男人知道,只有你,最能懂我。怪不得咱们门中古语道是‘姊妹如手足,男子如衣服’,还是你最懂我。”
说着,她微微一顿,语气若有怅慨:“唯一可惜的是,那时我既嫁不了那个姓崔的,又不想罢手,最后不管他再怎么形容清俊,只好亲自动手把他杀了。不过不嫁也好。否则就算嫁了他,就算我真能修习得全身上下,都秀美如花,谁又保得住他一世对我就不变心?”
说着,她声音软了下来,对着阿妃软语呢喃道:“这一世,说到底,我只信你。男人那些山盟海誓,这世上什么手帕交那些金兰结义,谁知道哪一天会变得天翻地覆?但我相信你,相信你是唯一一个会对我永世不变,一直不愿看到我好的那个人。我相信,只有这样的感情,才真经得起地老天荒、云垂海立。”
她说得颇为动容。两姊妹间,一时推心置腹。可这一席话,却让李浅墨在旁边直听得个目瞪口呆。
却听阿妃笑道:“咱们只顾说,也没看看时辰。这时,只怕东施也就到了,咱们还是先去候着她吧。”
说着,她伸手携起南子,然后只见,一袭榴裙与一件杏衫飘然远去,空留着空中那还未消散的话语让李浅墨在暗中惊得都回不过神来。
好半晌,李浅墨才终于缓过神来。
一想起自己要去救铁灞姑,即将面对的竟是这样三个女人,忍不住就心中打鼓。那个东施虽还未曾露面,但只阿妃南子两个,已足以吓得他心惊胆战了。
他定了定神,闪身出来,就待暗中向那道观摸去。他心底暗自打定主意,最好能悄悄寻到铁灞姑,寻到后,挟起她转身就走,能不与异色门的人朝面最好就不要朝面。
可他才走出几步,耳中却隐隐听到了一两声喘气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低微,如不是李浅墨修习过羽门的“天息”之术,只怕也都听它不到。
可那声音虽小,却颇为急切,似是在努力唤起别人的注意一般。
李浅墨心中警觉,却佯佯然只作不知,依旧向前行了好几步,然后猛地一转身,闪身回来,疾落向林间一片腐叶边上。
他低头一看,却见那层腐叶颇厚,而叶子中间,滴溜溜地正转着一对眼珠。
李浅墨不由一呆,万没想到居然有个人被埋在这片腐叶之下。
他或恐是个埋伏,观察了下,才从落叶丛中把那人刨了出来。
刨这人却也省力,被埋的原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那小丫头生得真所谓“狼头八相”,一张黑黑的小脸儿上面沾泥带土的,五官很小,可脸更小,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拥挤狼狈。好在今晚李浅墨怪人见得多了,竟觉得,这鬼头鬼脑的小丫头倒还是今晚见过的长相最周详端正的。只是她一双小眼珠不停地滴溜溜地转,转得李浅墨都有点担心起来。
李浅墨已看出她是被人封住了穴道,伸手帮她推拿了几下,解开了穴道。那小姑娘一得活动,就急问道:“她们走了?”
李浅墨点点头。
那小姑娘神情一松,可接着又转为紧张:“可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她指的正是南子与阿妃消失的方向。
李浅墨又点了点头。
却见那小姑娘猛地急切起来,惊慌道:“不好,我家小姐只怕现在都还不知道。”说着,她望向李浅墨,“你还等什么等,快跟我走呀。”
李浅墨见她没头没脑地就叫自己跟她走,不由觉得好笑。想了想,他开口问道:“你可也是异色门的人?”
那小姑娘点点头。
李浅墨一闻之下,抬步即走。刚才那南子和阿妃的一段对话,早让他对异色门下的人充满了戒心。这时打定主意,惹不起他躲得起,坚决不想再跟她们有什么纠缠。
可他走得虽快,才抬步间,身后那小姑娘哇地一声,已哭了出来。
李浅墨就觉得自己脑子嗡地一声大了。他天生心软,最见不得别人伤心,还没及想,脚步不由就已放慢。
却听那小姑娘边哭边念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啊……”
见李浅墨犹未止步,她忽跺了跺脚,怒道:“畸笏叟那个老王八蛋!骗我说一会儿有个长相好看的小帅哥儿会出现,我拦下他,他就一定会帮我的。哪承想他纯粹就是在骗我。这世上的男人,果然从老到小,就如同门里婆婆姐姐们的话,没一个可信的!”
别看她年纪小,骂起男人来,仿佛久经磨难一般。
李浅墨本来已在犹豫,猛地听到她说出“畸笏叟”三个字,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来。回头问道:“你适才见过他?”
“可不是。那个怪老头儿,我刚才碰见时,还担心地跟他说,我们异色门今晚只怕要发生大事。没想他正在兴奋头上,全不肯听我说话,乐颠颠的,不知捡了什么狗不识,一副开心得要疯了的样子。说他这会儿没空,如果有事,一会儿会有个小兄弟下来,叫我等他,他一定会帮我的。
“如果我不是全副精神都在留意着等你下来,南子与阿妃两个触到了我的蛛丝网,我怎么会全无发觉?稀里糊涂地就被南子点倒在这里。”
说着,她恨恨地啐了一口:“现在,我恨死他了!白枉了门里的人跟我说,我们大荒山一脉,哪怕同出一源,但无论是万壑流,还是地狱变,无论是虎狼种,还是疯魔岩,这些人统统不可信任。只有畸笏叟那个怪老头儿还是可以依靠的,对我们也有着份好心。呸,原来他就是这么好心来着!”
李浅墨与畸笏叟虽只匆匆一面,可这一面之下,已觉得自己跟此老颇为投缘。这时听说他分明将那小姑娘的事托付给自己,对自己分明异常信任,当然不愿违了畸笏叟那老头子的意愿。他躇踌了下,问道:“你要我帮忙做什么?”
那小姑娘见他口气松动,神色忍不住大喜,看了他一会儿,忽开口道:“我想让你装成一个女的。”
她这话一出口,李浅墨后悔得一时肠子都青了——干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答应帮异色门下任何人的任何忙。这一门中人,当真从老到少,个个都千奇百怪。你断料不到她们下面一句话会如何惊天动地,把你蒙得缓都缓不过神来。
那小丫头急着要赶去道观,李浅墨因为畸笏叟的关系,答应了她,只好也跟着她去。
一路之上,因为那小姑娘只是嫌慢,李浅墨只有携了她的手,带她飞奔。
那小丫头一时兴奋异常。李浅墨只没想到,这一段本不算远的路,她居然能开口说出那么多的话。
李浅墨先听着风声在自己耳边疾疾扫过,风声中,就听到那小姑娘蹦豆子似的一连串地往外倒话:“你还没说,你到底答不答应我装成个女的呢……你放心,你就是装成个女的,我也不会把你画得太难看……否则,我们异色庵中,是从不许男人进去的……要把你这么带了进去,回头我可是真的要受罚的……好少爷,你就答应了我吧……好亲亲的小少爷,我的本家小少爷,我的好心小少爷,你就答应了我吧,来世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三生三世……”
李浅墨本就不是什么伶牙俐齿的人,被她一连串话闹得头疼,也不知说什么好。
没想那小姑娘忽然哎哟一声,李浅墨急忙低头看她,却听她喜道:“你点头了,你答应我了!”
李浅墨怒道:“我什么时候点头了?”
那小姑娘肯定地道:“刚刚,难道你不是点头了?”
李浅墨已知跟她是纠缠不清的,只有闭口。没想接下来又听到那小姑娘一连串的话:“为什么你就不能扮作女的?好多女人行走江湖,不都扮成男的?你们男的就不能一时半刻地扮作女的?我只当你是好人,不会瞧不起女人的。哪承想,你面相虽善,原来依旧是瞧不起女人的。否则,怎么就这么顾忌把自己扮成女的?你要是真男人,真汉子,就不会介意扮不扮。你介意,就说明你不是真男人真汉子。所以,你还是听我说的,一会儿让我把你扮成女的吧。”
如不是为了要救铁灞姑,另外还有畸笏叟相托之情,李浅墨这时真恨不得放开那小姑娘的手,有多远立刻就躲到多远。
好在,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了一声云板之声。
一抬眼,那座道观,却已经到了。
云板之声一响,就见那小丫头面色陡变。
她已顾不得再去纠缠李浅墨,一张荒唐的小脸儿上神情猛地严肃起来,低声喃喃自语道:“果然,躲不过的就是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李浅墨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么半夜三更的敲响云板,定然有些不对。
他静静打量着这所道观,却见那道观并不大,前后仅两进,建筑朴素,装饰简拙。难道,这就是异色门在长安城附近的驻地?
他这么想着,忽然,他惊诧地发现,飘飘悠悠地,在那道观的上空,忽然升起了几盏孔明灯来。
那些孔明灯色作七彩、只是颜色略淡,仿佛水洗过一般。
一时只见那七色灯升入空中,然后就听得云板紧跟着一连串疾响。道观里立时传出了些忙乱的声息,似乎观中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事,竟祭起了门中最最隆重的观礼仪式。
却听那小姑娘低声道:“跟我来。”
说着,她低下身形,带着李浅墨,悄悄地从一个侧门溜入了道观。直到进入了观中正堂,她与李浅墨就潜身于一幅帷幔后面。
异色门中的正堂果然色彩迥异。
只见这所正堂内,开间并不大,只有几丈方圆,而无论地砖梁木,都淡淡地上了色彩。
那色彩上得颇为奇异,只见地砖淡绿,梁木浅黄,薄帷乳白,地茵轻紫,而桌椅案榻,都是浅绯色的。
那么多淡淡的颜色凑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十分奇怪。仿佛触目的一切,都轻轻软软的。更奇怪的是那上首供奉的,竟只是一张图卷。图上似乎什么也没画,只淡淡地涂了几笔。就是那几笔,也淡得古怪,几乎看不出颜色来,与素白泛黄的绢底几乎区分不开来。可就只是那么浅淡的几抹色彩,却足以让人看得出神起来。
李浅墨一时盯着上首壁上那幅图,竟怔怔地发起呆来。
这时观中已忙乱起来。三三两两的,只见不少身穿道服的女子拥入正堂来。她们年纪有长有幼,无一例外的,却是个个长相奇怪。李浅墨看到她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异色门中自己所见的那两个护法会如此生具异相,而从那小丫头口中听来,她们门中女子似乎个个痛恨男人了。
却见奔进来的人哪怕匆忙之间,一个个穿着的还是礼服。还有人急慌慌的,携了净瓶、拂尘等诸般礼器。她们一入堂来,个个敛眉垂首,意态端严。看这架势,仿佛是打算举行什么门中大典一般。
本来李浅墨对异色门中的奇人奇事也颇为好奇。可这时,牵动他注意力的竟不是这些人和事,他的精神仿佛被那张奇特的画吸引住了,只略微四周扫了一眼,就又凝神端详起那幅画来。哪怕身边堂内纷纷扰扰,先后来了不下二三十个人,且个个都是女子,又个个生具异相,也分不了他的心。
这么过了有一刻,才听厅上首忽然响起了一个倦淡的声音:“是何人敲响了裁云板?又所为何事?这么妄用九畹令,召集同门中宵聚集,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大些了吧。”
那声音居然发自图后。
李浅墨这时才知道,那图后居然隐着一道暗门。说话的人听声音年纪不大,还是一个少女的口音。可那声音听来有一分轻微的厌倦。似乎她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只能装作不知道,还不得不发言相问。而那件事,她既不想管,又不能不管。
却听这时堂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笑应道:“门主,敢敲响裁云板,发出九畹令,自是为了门中大事。你经年闭关,这些事,我不细细告诉你,只怕你也不会知道的。”
只听得那人口气爽利,言辞之间,却似颇为不恭。李浅墨不由好奇,画后面的,即是门主,异色门中,却是何人敢对她如此不恭?
却见自己身边那小丫头一撇嘴,满脸不屑地,几乎是在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毛嫱!”
——难道,这就是门口发难的那个女子的名字?
【十二、异色门】
李浅墨一时不由向堂下望去。
只见这所道观的正堂内,两侧各肃立着一排或老或少的异色门弟子,她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意态端严。他仔细打量之下,只觉得这些异色门子弟个个神凝气定,俱都说得上是把好手。
想来这些得以登堂入室的都是异色门中身份较重要的弟子,而门外的空场内,另还聚集着五六十名弟子。只见她们一个个垂手低眉,满脸恭敬之色。
此时,哪怕观内人数众多,但堂里堂外,一派鸦雀无声。
而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却斜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着银红,一只脚蹬在门槛上,身子斜倚着门柱,仿佛有意要站得没个规矩。她微微向上仰着脸,眼睛故意不去看上首那幅画卷,而是盯着房顶上的梁木。可哪怕她故意不看,还是让人觉得她此时心中脑中,只怕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画后面的密室与密室里的人。
那女子举动出格,更出格的是,她手里还拿着一根牙签,此时正在用那牙签剔着牙齿。
不知怎么,李浅墨看到她这个动作,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只觉得异色门中人物果然大是有趣。这种摆明了挑衅的姿势,除了当年在长安城中见过的小地痞,真是好久未曾看到了。
接着,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子的脸。
一望之下,他忍不住怔了怔。只见那女子柳眉弯弯,樱唇小小。五官中,无论哪个部位,单看起来,都让人觉得不错,可让它们长在同一张脸上,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你若单提起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甚至包括牙齿,只怕都会说无一不好,可让它们凑在一起,却居然……如此地不妙。
李浅墨愣了下,想起身边小丫头刚才唤那女子为“毛嫱”,他把这名字在心里过了过,一时竟会出些深意来——这名字也许是个绰号,估计出自汉宫故事。当年汉宫中的那个画师毛延寿画王昭君图时,可能也就是这样:有意把人画得五官也挑不出什么差错,但凑在一起却怎么看怎么都不对。
这时却听那女子笑道:“我之所以半夜里敲响裁云板,祭起九畹令,是因为,十七年光阴已届。不数月,大荒山一脉,就又要重开瑶池会了。”
正堂之上,一时寂静无比。看堂中众人的脸色,想来毛嫱所谓的“瑶池会”,对大荒山一脉中人关系重大。
李浅墨不由低声向身畔那小丫头请教道:“什么是瑶池会?”
却见那小丫头眼一翻,很不高兴地,狠狠白了李浅墨一眼。哪怕不敢大声,还是恶声恶气地道:“你觉得,我有那么老吗?”
李浅墨被她这白眼翻得个云里雾里,一时不知她是何意思。
却听那小丫头气哼哼道:“你没听她说,十七年才一届,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你真觉得我会有那么老?”
这都哪儿跟哪儿?李浅墨一时被那小丫头弄得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心下却已明白,这异色门中的女子,看来无论大小,人人都有两样禁忌,一是你不能说她丑,二是不能让她疑心你觉得她老。当下只有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老,在场人中,还要数你最年轻呢。但这儿不是有一大堆老婆婆老姐姐们吗?老婆婆老姐姐们不是最喜欢给年少的人讲故事?我是问你有没有从她们口中听到过这些故事。”
他生平还从未如此唠叨过,说完后就有些后悔,怎么碰上这么个小姑娘,自己也变成这样了?
却见那小丫头转怒为喜,笑道:“我当然听过,那可是我们门中最热闹的故事了。”
她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附在李浅墨耳侧细如蚊鸣地道:“据说,当年,我们大荒山一脉本来是没有女人的。可不知哪一年,却多出了一个女子,那该是我们小姐的师父的师父的祖师婆那一辈了,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那一年,为了这个祖师婆艺成,大荒山门下,还特意开了一届瑶池会,要为她庆祝。没想,这一下,却惹恼了一个人。”
她伸手指了指门口的毛嫱。
“……被惹恼了的就是她的祖上,好像是她外婆的奶奶的祖师奶的师父那一辈,至于具体哪一辈,我太小,也说不好。反正当时大荒山其实还另有一个女弟子,只因为大荒山一脉一直未收过女徒,所以她是女扮男装投入大荒山门下的。她这么做,当然可能也因为……她生得有些太奇怪了。”说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该也知道,凡我们大荒山门下,是个个都生得有些奇怪的。”这一句话,她说得不免黯然神伤。看来她年纪虽小,却也为容貌丑陋屡屡自伤过。
李浅墨不由替她感到难过,轻轻拍了拍这小丫头的手。
却见她振作起来,继续说道:“当时那女扮男装的人,就大闹了那一届的瑶池会。她就是这毛嫱的祖辈。其实她与我们的开派师祖本来师出同一脉。当时,瑶池会上,她就给我家小姐的那位女师祖敬了一杯茶,我家小姐的女师祖喝了茶后,登时脸色发绿,据说脸上立时就长出一大堆水泡来,个个还都是绿的。而毛嫱的师祖就在那时,脱去了男装,现出了女儿身来,嘻嘻笑道:‘现在,看看,到底是你丑,还是我丑?’然后冲她们师父怒道,‘我只道你决不收女弟子,才委屈了自己这么久。早知今日,凭什么我要把大荒山首位女弟子的名分让给她?还眼看着你为她开山立派,专建一个异色门!’”
“她两人论起辈分来本该是师姐妹。可她们两个,似乎都跟她们的师父有些纠缠不清。具体怎么样的不清,我却也闹不清,反正都是男男女女的那些事了,说起来也没意思。”说着,那小丫头撇了撇嘴,意似不屑。
“可我家小姐的祖师奶据说在大荒山一脉,也算得上花容月貌,可喝了那杯茶后,就此毁容。而她的师父却不肯为她出气,不肯为此处罚另一个下毒的女弟子。他为了安慰被毁容的这一个,专为这祖师奶写出一本《姽婳书》来。据说,这本书,只要潜心修炼,最终可让容貌与功力俱长。那本书,也就成了我们异色门此后的镇门之宝。
“而我们那位太祖师爷,一心想调停自己两个女弟子的矛盾,让她们同创了异色门。可据说,从此门开创之日起,她们两人,就再未曾说过一句话。我家小姐的祖师奶出于负气,那本书根本从来就没练过。可她不练,也断不肯让毛嫱的祖辈碰上一碰。两边的恩怨就此结下……
“……这些话说来话长,我也扯不清楚,反正从此以后,我家小姐这一脉与毛嫱这一脉,号称异色门‘妍、媸’二脉。从此师师徒徒,为了那本书,争斗就从来没消停过。”
这小丫头说话本来就有些理路不清,事情本身又复杂,李浅墨只觉自己听得越加糊里糊涂。只能暗暗感慨,怎么这异色门中,尽出这等稀奇古怪的事?
他一边在听那小丫头说,一边听毛嫱笑道:“我记得前任门主曾经答应过,只要‘妍脉’在位,就决不会让异色门在瑶池会上失了面子。现在,她已经过世,传位于你,这一届瑶池会,我们‘媸脉’却未免有些不放心了。所以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这位现任‘妍脉’掌门,闭关已久,是否已准备好了大荒山这届的瑶池会?如果你力有未逮,说不得,我只有辛苦辛苦自己,赶来帮上些忙。所以,我才击起裁云板,祭起九畹令,要当着所有门下子弟的面,考量考量你如今的本事。如真不济,说不得……”
她一口咬断了牙签,哼声道:“我看借着今日之机,那掌门之位与那本《姽婳》之书,也该换个担当得起它的人了。”
李浅墨至此才明白,自己今日,是赶上了异色门的内讧。
却听堂内左首一名女弟子已开口叱道:“大胆!你如何敢如此藐视门主,觊觎掌门之位?”
下面的毛嫱却哈哈大笑道:“我如何不敢?咱们异色门门主,历来挑选甚严,要在德、容、言、工四字上压倒群侪,方才担当得起这个大任。可她,却凭什么?”
她一时戟指向上首画后指去:“论德,现任门主私吞《姽婳书》,自珍自秘,再不肯让别人看上一眼。妍脉的这种行径,我早看不过眼了。
“至于论起容,咱们异色门中,人人俱可称为‘异色’。要是掌门论容色异得过在座诸位,倒也还罢了。祖上规矩,原有最丑的接任掌门的先例。可她,又何尝最丑?”
她这句话,说得愤愤不平。李浅墨听说她们异色门居然有此等规矩,不由一时惊诧得合不拢嘴来。他望向毛嫱脸上的神色,却觉得,毛嫱这一句话中,其愤愤不平之意,竟较《姽婳书》的归属还来得重。
却听毛嫱又道:“再说到言,自她继位以来,这么些年,她一共开口说过几句话?又何尝有一句狠话?想想她师父西王母在日,别的倒罢了,论起口舌之恶毒,那就是我也不得不服的。”
“这前三者既然她都毫无长处,为了印证她确实堪领掌门之职,那我是不得不要考较考较她的功夫了。”说着,她环顾四周,微微一笑,“若我得胜,承众位厚爱,即此出任门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开《姽婳书》,任凭各位同门参悟。至于参悟到何等程度,就各凭资质。如此方显公平,各位以为如何?”
她这一句话,似乎说中了所有门中子弟的心思。一时只见,满厅默然。
李浅墨的目光扫在厅中站立的诸位异色门弟子,心道:只怕生相“奇怪”却是异色门中所有女子的心头隐痛,那毛嫱借此示好,自然人人心动。
可身边那小丫头却听得一边切齿,一边不由着急起来。
却听那幅画后面的女子终于倦倦地开口:“嫱姊此言差矣。《姽婳书》一书,决不可轻传。我穷数年之力,参悟此书,已察觉其间风险极大。肆意修炼,只恐未受其惠,反遭其害。”
毛嫱冷笑道:“那你是已得其惠,还是已遭其害?”
画面后面的女子就轻轻叹了口气,似不欲再说。一时只听得一声茶盏声响,她低低地说了声:“送客。”
堂中弟子面面相觑,情知毛嫱必是有备而来,这客只怕没那么好送的。
果然,空中这时传来一声笑语。那笑声颇为甜美,只听那人笑道:“送客?客还没来呢,怎么就送?真真奇怪了,我离开异色门有几年了,今日好容易回来,怎么还没进家门,就听到有人送客?”
却见李浅墨身边的小丫头面色陡变。李浅墨也已听出,这说话的分明是适才见过的那个南子。
他虽还不了解这位南子,可听到空中衣袂破风之声,却也忍不住心头一震,对异色门那妍媸三女更多了分顾忌。
却听另有一人笑吟吟道:“南子,你弄错了。我们今日回家,不正是为了送客?现任掌门小师妹操劳师门之务日久,想来也倦极思归了,你没见她声音都透着疲惫?她说得不错,我们就是专程来送她这个客的。”
这两人的声音一出,满堂弟子,人人相顾色变——要知当日异色门中,西王母座下,东施、南施、北施,号称“妍媸三女”,可谓异色门中的绝顶高手。在场之人,人人自思,只觉自己远及不上她们。连如今的掌门论起来,还是她们的小师妹。如不是西王母临死之际,将《姽婳书》一分为三,分别传给她们三位,令她们心有所系,又彼此猜忌,她们断不会轻易离开异色门。若非如此,连现任门主继不继得了位都难说了。
却听毛嫱笑道:“来了?”
夜色里,只见一袭杏黄与一裙榴红翩然而入,她们斜斜落入院内,微笑答道:“嫱师妹,别来可好?”
毛嫱笑道:“很好很好,见着南姐,妃姐,又怎会不好?只是,怎么只见你们两个?东施姐呢?”
——妍媸三女中,要数东施为冠。
南子与阿妃笑答道:“我们也没见着她,你确定你托人传话,她答应来了吗?”
毛嫱尚未及回答,却听院墙外忽传来了一阵呻吟之声。
那呻吟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话语:“是谁在背后说我?作为大师姐,难道我就没资格晚到一会儿吗?有谁敢废话,我的心正疼,说不好要挖她的心做药了。”
那人声音极为乖戾。此时,正值深夜,观门紧闭,南子与阿妃俱是越墙而入。而那声音就响自门外,却听她道:“怎么,大师姐回家,原来连正门都不开的吗?”
在场之人,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位大师姐的脾气,生怕惹她发怒,但又顾忌着堂上的门主,都不知这门开好还是不开好。
还没等她们想好,却见那紧闭的大门忽轻微颤了颤,然后只见木屑簌簌而落,仿佛突然间遭了腐蚀一般,不一刻,就露出了好大一个洞。
那个洞有如人形,人形的洞外边,正立着一个人。那人穿了件石青色的衣衫,脸色焦黄,身罹重病一般,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之声,她双手捧在胸前,宛如心痛难奈,弱不胜疾。
及至她走进来,众人才见她捧在胸口的双手里,居然捧了一颗人心!
那颗心似还在一伸一缩地跳动着。
她一现身,血腥之味立现。不只异色门下诸弟子脸色一变,就连南子与阿妃都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微露怯意。
却听毛嫱笑道:“东施姐,这又是哪儿找来的点心。”
那东施对她也无甚好脸色,只冷言冷语地道:“自然是从负心人那里。”
毛嫱并不介意,依旧笑道:“这负心人却又是谁?东施姐的心疾,本来灵药难求。好在天下负心人这么多,姐姐就再不愁找不着药了。”
却听东施哼了一声:“一个叫司楠的。这厮身手却还过得去,难怪敢这般无耻地负心。我追了他好些日,今日,才算把他的心给挖出来了。”
她此语一出,李浅墨就被吓了一大跳。
他本来不忍去看东施手里捧着的那颗心,这时闻言不由注目望去,这本是下意识的举动,光凭一颗心怎么能分清究竟是谁的?他一时不由又疑又惧,难不成那颗人心果然是楠夫人丈夫的?
他想起当日西州募之会上,自己与罗卷两剑联手,也算曾与司楠一战。那人的武功自己见过,就是在罗卷手下,也差堪敌手,怎么会就这么被眼前这女子掏了心?
这么想着,一时他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如果今晚自己最后被迫出手,不知能不能敌住此等大敌?
却听那幅画卷后传出一声低咳,只听那画后女子道:“柴婆婆,米婆婆,严婆婆……”她遭此大敌,想来是在呼唤自己最为得力的属下。
还未有人答言,却听毛嫱已先笑道:“你别叫了。柴米油盐,西王母的四大随侍,你以为凭她们你就可以逃得过今日?实话告诉你,你那几个倚仗,这时只怕已个个醉得不省人事。为了灌倒她们,我可是牺牲了我娘传下的最后一瓶‘杏花醪’,现在只怕你叫再大声也没用了。”
李浅墨身边的小丫头先前在她小姐叫出“柴婆婆……”几字时,还神色一喜,可这时,只见她身子一抖。想来,那毛嫱口中的“柴米油盐”四大近侍果然是异色门主最后的倚仗。
那边,毛嫱却冲妍媸三女伸手笑言道:“三位姐姐,咱们都算多年未曾回来了。现在,一同上堂如何?”
只听南子咯咯一笑,阿妃抿嘴而乐,东施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可她们三人互望一眼,还是应邀缓步而上。
眼见她们就要上堂逼迫,却有异色门门主的亲信弟子情知事已危急,急道:“你们不都各有一部分《姽婳书》在手?为什么又来这里要?”说着,她转向毛嫱质问道,“你想要《姽婳书》,为什么不寻她们三个人要,而向这里要?那本《姽婳书》,王母她老人家岂不是早传与她们三个了?此事人人知晓!”
却听毛嫱笑道:“我还不知道西王母的诡计?三位姐姐手里的,是各有一份,可加在一起,也不是全本。真正的全本……”她冷笑着望向堂上画卷后面,“还在她最疼爱的小徒弟手里。”
李浅墨眼见场中局势一触即发,也忍不住关切。却觉身旁那小丫头瑟瑟发抖。他才待发言安慰,那小丫头却冲他背上狠捏了一把,这一下捏得够重,只听她急怒道:“你怎么还不出手?”
李浅墨怔道:“你们门主都没露面,叫我外人怎么出手?”
那小丫头看来确是急了,脱口道:“她练那书练得现在武功尽废,如何又能露面。这里反正没人认识你,好少爷,你快帮帮忙吧。”
李浅墨犹自犹豫中——他受畸笏叟之托,让他救人他当然不会推托,但此时擅自插手他人门中事务,还是异色门这样稀奇古怪的门户,他也不免略有顾忌。
却听那小丫头忽叹了口气:“你若还不愿出手,不妨先看看堂上挂的那幅画儿。”
李浅墨闻言看去。可他这一眼望去,不由一怔,只觉得那画上色彩,似为逼近堂上的妍媸三女所激,已有变化。
他心神一刹那间就被那幅画吸引住了,未提防间,只觉得身边那小丫头拿着什么往自己身上就是一套,然后,又用什么往自己脸上猛地一戴。
他本来反应极快,身手灵动。可这时心神为那画卷所迷,竟来不及反应。
就在他不及反应间,只觉身子被那小丫头猛地一推,不由自主地就向场中跃去。他眼睛一离开那画,即能自控,于空中调整身形,一落地,才发现自己正拦在妍媸三女的去路上!
他这一下猛然出现,却把堂内诸人吓了一跳。
李浅墨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是戴了张面具。他也不知那面具是何等模样,这时也不方便取下。
可接着,他眼神往自己身上一扫,却奇窘无比地发觉,自己身上竟被那小丫头套上了一件大红牡丹图样的女式外袍。那小丫头一早就说要把自己扮成个女的,没想这时竟果然如她的愿了。
他方自怔忡间,却见堂中所有人等一时都把目光聚集在自己脸上。他先还只觉得尴尬,接着才发现,几乎人人眼都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反应了下,他才想起自己此时脸上罩着面具。却听毛嫱颤声道:“怎么是你?色鬼,你竟还没有死?”
李浅墨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做“色鬼”,一时不由又羞又怒。看来那张面具暗示着什么人,只是自己不知道她们门中的故事而己。
让他没想到的是,毛嫱身子竟有些发抖,连东施、南施、北施三个,脸色都一下变得极为难看,看来这面具所代表的“色鬼”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却听毛嫱颤声向上首道:“无颜女!你好卑鄙!为了保住自己的掌门之位,竟不惜勾结咱们门中的大敌。”
她怒叫一声,戟指指向李浅墨,冲那画后发话道:“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有多少门中子弟,都被……强迫失身在这色鬼手里?你那死鬼师父一辈子未见得做过什么好事,可得她出手,终于逐走了这个淫贼,这是她唯一干过的一件让人记挂的好事。哪承想,今日,你却又把他给勾引了过来。”
李浅墨一时大感诧异,什么“色鬼”,又什么“淫贼”?听她话中之意,这张面具所代表之人,当日竟曾……非礼过很多异色门中的女子。
他一时不由把眼向四周望去,却见那些异色门弟子人人色变,有的急急地捂住脸,有的情不自禁地在用手整理衣服,仿佛想把自己领口露出的那点皮肤都尽力遮掩住似的。
看着她们急急慌慌的样子,李浅墨不由又是发窘又觉好笑,同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毛嫱所言都是真的,那当初那位“色鬼”……这老兄他的品味果然……大异常人。
却听画卷后面那少女也自诧声道:“他不是我找来的。”
毛嫱冷笑道:“你敢做,还不敢认!我们异色门掌门,从来代代守身如玉。你不守清白也还罢了,怎么……还勾搭上这样的人。”
她口中说得凶,脚下却忍不住向后略退了退。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哭笑不得。他长这么大,所受过的冤屈也不少,可还是头一次遭的冤屈这么大,目光忍不住就恨恨地看向帷幕后面那小丫头的藏身之处。
却见帷幕缝隙里,那小丫头冲自己一眨眼,还吐了吐舌头,也似有些不好意思般,一藏就藏了起来。
却是东施最为冷静,只听她冷笑道:“今日不比当年,随她请出谁,我也要把他给料理了。难不成,他孤身一人,就吓坏了我们妍媸三女?”
说着,她一挺身,望向李浅墨,冷喝道:“登徒子,原来当日你没死在那死老太婆手里!”
随着她手一挥,只见杏黄、榴红各自一展,阿妃与南子两人已飞身而起。她们并没攻向李浅墨,而是成个品字形先把他围在了当心。
接着,只见暗腥的血味一涌,东施竟把手里适才捧着的那颗心,就向李浅墨掷去。
李浅墨侧身一躲,却见东施、南子与阿妃三人齐齐展动身形,她们一时并未攻向自己,而是绕着自己在四周疾转。
三个女子,一个身着榴红,一个浑身杏黄,一个遍体石青,如三道虹彩,就把自己圈在了当心。只见她们越奔越快,如三个飞天仙女般,衣袂飘飘。异色门下,哪怕资深弟子,只怕也从未见过三大护法如此联袂出手过。
李浅墨心中不由得叫了一声“苦”,大荒山门下弟子,岂同寻常?何况还是异色门下三大护法同时出手!
双方还未对上招,李浅墨就已觉出,对方身上所着的颜色,于飞转间如同旋出了一道道虹彩,她们还未出手,就已让自己觉得眼晕。
更苦的是,他们羽门所出自的“扪天阁”其实与“大荒山”一脉颇有关联,并称为大野三大绝地。今日,自己即扮作了他人,还是那个名声极坏的“色狼”登徒子,那就断不能让她们看出了自己的出身与来历,否则,这个误会可就闹得大了。
情急之间,只听他喝了声:“且慢!”
妍媸三女于飞驰间戛然止住。
李浅墨不由一愣,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听话。
却见她们于适才飞驰之后,一个个已变得神凝气定起来。原来,方才她们那如阵图般的疾走并不是为了马上出手,而是三人要调动起自己相互间的协调感应之力。
只听李浅墨道:“你们就这么急不可耐?”
却见对方三人脸色一沉。
李浅墨既戴了面具,不能露出自己身份,口气里只有装出一副油滑的调子,只听他故作滑稽地道:“要玩,咱们慢慢玩有多好。时间多着呢,一个一个来,不急。”
对他来说,是虽知今日情势凶险,但戴着个面具,却也勾起了他的好玩之心。没想到对面三人脸上杀气忽盛,只道他是出言调戏。
只见碧光一闪,杏黄衫子的阿妃猛然出手,她从腰间一抽,只见她那条葱绿色的丝绦已解了下来。此时李浅墨才惊觉,她那根丝绦里竟还夹杂有金丝,且里面金丝分量颇重,一挥之下,伸展如意。李浅墨不防之下,只能向后猛地一折腰。他羽门弟子首要修习的就是身法,这下他腰向后面一折,随风摆柳般,这等身法本足以自傲。可李浅墨扫眼之下,只见自己衣摆上一大团一大团的牡丹花盛开着,当下心中不由一阵恶寒。
可眼前忽然黄影一罩。却是那阿妃扯下丝绦后,竟将整个杏黄色的衫子脱了下来,随手一甩,兜头就向李浅墨面门上罩下。
李浅墨身子一蹿。他尚未及直腰,只有掠地而飞。可他闪得快,阿妃出手更快。她本来身段娉婷,纤纤瘦瘦。李浅墨于飞掠之际,一眼扫去,只见她外面罩的一件杏黄衫子脱下,里面竟还有一件颜色略浅的黄衫。这时她伸手一解,竟又将那件黄衫褪下,褪下后,里面居然还有一件。她手中褪下的这件却又向李浅墨身上罩来。
李浅墨情知“异色门”下,色即是毒,毒即是色。颜色越浅,只怕毒气越重。当下屏息闭气,疾疾地又是一闪。
也不知阿妃身上怎么穿了那么多件一件比一件颜色要浅的衫子,也一件比一件更是轻薄。不一下工夫,她在身上已脱下了三件,从杏黄、鹅黄到淡月黄,满天飘动的都是黄影。李浅墨畏她衫上的巨毒,只得闪避。
可阿妃并不出手直接攻击于他。她飞身而起,左手执绦,右手在空中抓住了一面面黄衫,全封住了李浅墨向上的去路,让他不得再飞身而起。
而左右黄影茫茫间,南子已然出手!
南子一出手就是裙里腿,她鞋上还镶着有铁莲花。李浅墨已被阿妃手中的三面黄衫晃花了眼,只见衫影中间,南子犀利的腿法极其无情地攻了上来。李浅墨左遮右拦,左闪右避,只觉四周无论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黄色的影子。
阿妃手中的黄衫飘如帷幕,已整个把李浅墨罩了起来。稍有不虞,只恐就要沾上。更可怕的是南子,只见一大朵一大朵石榴红的花开在那深黄浅黄的帷幕之间。那朵硕大的石榴花内,南子足尖上的铁莲花寒光闪闪。
李浅墨左支右绌,已极其狼狈。如不是对方顾及他的“凶名”,下手还留有余地自保,只怕此刻他要落尽下风了。
此时,他只有全依仗小巧身法四处闪避。
可就在他又一次闪躲之际,先是避开了拂面而来的一片黄影,猛地就见一片榴红在眼前炸了开来。他勉强避过,就在这时,一道石青色的影子破红而入,一只枯瘦的爪一抓,就抓向自己胸口。
东施终于出手了!
李浅墨一惊之下,伸手就向她腕上叼去。他羽门之中,本不缺少这样的短小功夫。只见东施的手爪枯硬如石,李浅墨五指一聚,攒如鹤喙,就向东施脉门点去。
东施的出手却全不似一个女子,哪怕她看来病体弱弱,但就是男子也没有她这般出手泼悍。
李浅墨与她对拆了几招,只见她爪爪俱都抓向自己心口。他虽也曾与覃千河、许灞、袁天罡这等绝顶高手对战过,甚至还曾与虬髯客放手一搏,但其间凶险狠恶处,似都还比不上这一次。
东施的功力当然不及虬髯客与覃千河等,但其出手狠辣,不留余地处,犹有过之。
数招一过,李浅墨无奈之下,连退几步。可身后,一大片榴红与无数黄影就在那儿等着。
李浅墨为躲避东施,无奈之下,一钻,竟主动钻进了阿妃那片杏花衫影里。他要借此举以自避。
一时只见,无数杏花衫影把他遮得个兜天兜地。
趁此时无人可见,李浅墨一咬牙,拔出了袖中所藏的吟者剑。只听得裂帛一声,他提起全身锐气,竟把那漫天黄影削了个粉碎!
然后他哗然大笑,一耸身,已跃向自己适才藏身的那片帷幕,伸手一捞,就在那片帷幕后面捉到了那个害得自己藏头露脸的小丫头,口里狞笑道:“这里居然还藏得有一个!”
——他这下狞笑倒也并非全是假装,他实在恼煞了这个害自己戴上个面具的小丫头。
何况经历了适才之险,他本也要稍喘上一口气。情知东施、阿妃、南子怎会容他略有喘息之机?只有借着那小丫头,略缓一缓局势,也顺势掩饰自己适才出剑之举,让她们无暇辨出肩胛那名驰一时的兵刃。
那小丫头被他一把逮住,先是一惊。却见李浅墨恶狠狠地一手控着她,直把脸凑到她的脸前面,口里丝丝冷笑。冷笑之下,却掩饰着低如蚊鸣样的声音,只听他恨恨道:“你给我戴的是什么?”
小丫头此时已察觉出李浅墨动作虽凶,其实手底并未用力,不由放下心来。她功力不足,无法如李浅墨般低声吐字,还只让自己听道不让别人听道,只见她鼻子眼睛耸到了一起,诡诡地一笑,忽大叫了一声:“淫贼啊!”
李浅墨一怔,不知她这算是回答自己还是借机奚落自己,心里一时也不由得大恨:自己帮她的忙,反要受此羞辱!
可他非要好好调息下刚才倾力而出后紊乱的真气。眼见东施三个为他这突然之举止住攻势,正远远监视着,只能作势继续凶那个小丫头。
可妍媸三女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忍不住口里低声冲那小丫头道:“我打不过她们!”
他确是情急,哪怕他现在已功力小成,但既不能露吟者剑,又要他面对异色门三大护法的围攻,实在让他无计可施。
却见那小丫头冲自己眨了眨眼,忽中了邪般,身形在自己手里扭麻花似的乱动起来,一边动一边还乱叫道:“你干什么?”
“啊、啊、啊!好痒、好痒!求求你,别折磨我一个可怜的小丫头了!”
李浅墨不由一愣,他全未用力,一时不明白这小鬼丫头又在弄什么鬼。
却听那小丫头不住声地哀求道:“大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知道你精擅内媚之术,可别拿它来对付我这样一个小姑娘啊!何况我还是个丑姑娘。不,我知道你喜欢丑姑娘,可我不是这里最丑的那个啊,你干什么要找上我。”一边说,她还一边呻吟,“热,热死我了。”
说着,她把脸扭了过去,望向东施几个,几近哭声地道:“大爷,论长相,她们该才更合你的胃口,为什么要折磨我?”说着,她还伸手向自己身上只管挠去。
她边挠还边冲着东施几人哭叫:“师姑师姐们,这人好可怕!你们千万别要落入这人手里,否则一世英名不保。我完了,你们不用管我,反正我不过是个没紧要的小丫头。你们快逃,你们快快逃吧!”
如不是戴着面具,李浅墨此时脸上只怕要羞得跟块红布也似。
他此时才隐隐约约明白了那小丫头在做什么,可那其间暗示却让他受不了。却听那小鬼丫头呻吟道:“别,别……师姑师姐们,你们快跑吧!”
李浅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要借这个小丫头稍作喘息完全是个馊主意!天知道她那小脑袋里都会想出什么招数!自己堂堂正正的一个男人,虽说年纪不大,却怎可为此?
眼见沾上这小鬼丫头,居然连这等下三烂的招术都被她用了出来,而自己还像是同谋。他不由越想越气,一怒之下,一把把那小丫头扔出老远。却听“砰”的一声,那小丫头被摔得“哎哟”一叫。
这声叫唤,可不是假的。
李浅墨长吸了口气,凝神注目,冲着东施三人冷冷道:“你们要动手,那就来吧。”说着,他当先出手,竟用起当日肩胛教过他的一套“古拙手”,出手向东施三人攻去。
这套“古拙手”却非羽门自有的功夫。是那日李浅墨随肩胛游览六朝古寺时,见到古寺中有一套石刻貌似拳脚功夫,他一见喜欢,向肩胛请教,肩胛就传了他这套碑刻流传的“古拙手”。
适才,他一剑破了阿妃的“杏花衫影”,却已让东施三人个个大惊,所以他方才借机调息,东施三个也要借此空当稳定心情,所以一时未再对他追击。
这时,双方重接上手,彼此动用的再无花巧手段。妍媸三女见“杏花衫影”已破,却更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李浅墨此时与她们交上手,全然是硬碰硬了。他眼见妍媸三女人人生相奇异,可斗至紧要处,只觉得,她们一着石青,一着榴红,一穿淡黄,这时身影俱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让人全记不得她们的丑,反倒让人深切的想起一句话:丑怪惊人能妩媚!
【十三、铁姻缘】
李浅墨艺成以来,还从未陷入过如此苦斗。他以一敌三,本当以快打慢。可他若想快,妍媸三女只怕更快。到时斗得个光飞电转,稍一疏失,只怕就会落败当场。
所以他此时已不求快。一招一式,俱都古拙之极。正所谓拙如僵蚓,而曲似蝰蛇。只见他头戴面具,身着古怪的大红女式牡丹红袍,面具惨白,宽袍血红,配上这套源远流长的“古拙手”,当真是诡异已极,也丑怪已极。
可丑是丑到了极点,偏偏“丑怪惊人能妩媚”,这其间心法,竟似暗合了异色门功夫的要旨。
东施几人与他对拆几招后,不由都面露讶色。只觉他这套拳法,直如老树虬枝,经霜蟠曲,古怪至极,却也虬媚至极。
双方俱是高手,斗至此际,彼此都已收起了愤恨之心、速决之念,忍不住打点起精神,各逞修为,不得不拿出彼此压箱底的功夫来。
高手相争,争的本就是一个节奏。适才双方第一次交手时,是阿妃抢先出手。她一出手,李浅墨就失了先机,然后只见异色门妍媸三女的功夫幻化无方,奇招异式层出不穷,自己不免落尽下风。
如今第二次交手,他学了乖,抢先出手,为的就是要控制住这比斗的节奏,以古拙生硬的招路克制住对方的诡异灵动。
现在他慢了下来,对方也不得不慢了下来。直至此时,李浅墨方才见识了妍媸三女深厚的修为。
只见这时,不只他自己打得难看,妍媸三女也一改头一次出手时的幻化无穷,奇妙万方。东施的一招一式,都看似板滞,其实凶悍;而阿妃出手,却居然凝重高古;至于南子,此时竟已不忌显露自己的身材之丑——她臀胯部本就较常人宽大,这时一出手,下盘更是重如磐石。大荒山一脉传承千余载,论起功夫的高古实用,一旦洗尽铅华,委实沉潜至极。
他们这一战,看似较先前一战慢了好多,可其间的内气运转与劲力的凶狠毒辣处,远胜适才。
这时,只要稍一失手,怕就要重伤当场!
李浅墨斗至此境,已打出了兴味。他越打越是敬佩起对面的三个女子来,只觉得她们虽先天不足,却能把功力修习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
这一套“古拙手”,他当年从肩胛手中学来时,就极为喜爱。可他参悟了这么些年,始终觉得自己似犹隔了一层,一直未能悟透。
今日情急之下,怕露出羽门功夫,偏巧脸上又带着那“色狼”的面具,只怕平白给羽门蒙羞,不得已下,才把这套功夫翻了出来。没想一招一招打下来,却越来越有酣畅淋漓之感。
他想起当日每每练罢这套功夫,自己总觉多多少少还隔了一层,也曾为这个苦恼过,专门请教过肩胛。肩胛当时细细看他演练了一遍,只微笑着说了一句:“别的不差,只是你还太过年轻爱好罢了。”
当日,他还曾为肩胛这句评语百思莫解,今日,算才体会出了那句话中的深意。
这么一想,他把适才对那小丫头的怒气也平息下来,心道:没错,原来,自己毕竟还是太年轻爱好了些,没有参透这套“古拙手”中的深意。
他们羽门的功夫一向峭拔挺秀,所以招收弟子也往往选择峭拔挺秀一路。李浅墨幼年时屡屡自伤身世,可今日想来,跟对面的三个女子相比,自己的那些坎坷往事又算得了什么?自己确实还是太过爱好了,哪怕自己一向都不承认,可自己其实多少还是仗着先天资质,得了些倚仗,当然体会不出“古拙手”这套拳法中那面临生命的穷山恶水、险僻极处所生发出的茁壮生意。
今日,如不是套上了这件古怪已极的红袍,再加上戴了脸上这劳什子面具,他只怕犹抛不开自己那暗藏的“爱好”之心,再也参悟不到这套“古拙手” 中的深趣。
他一念及此,忍不住手下加力,要把那套“古拙手”中的古拙之味发挥到极致。
可他才攻出两招,就已觉出不对。只觉招路之间,略显板滞。他转念之间,知是犯了“刻意”的毛病。不由心中一警,猛然悟到:若勉强自己,狃了性子,去一味追求“古拙”,那岂非又是另外一种“爱好”?
此时旁人难见,可他自觉面具下的额上冷汗已滴滴而落——他于险争恶斗间猛然发觉自己一向修为的硬伤,当然会凛然暗惊。
可对面的妍媸三女又是何等人物?眼见得李浅墨手下的“古拙”之意猛盛,可细一看,却不过好看,招路之间,反增板滞,失了其古拙天然之味,略显不畅,个个也就寻隙而入。
李浅墨顿时由攻势立时变成了守势。
他以一人之力,对抗妍媸三女,本就力有未逮。如不是对方误认为他就是门中大敌,对他颇有顾忌,只怕还撑不到这个时候,早已落尽下风了。
这时他略一刻意,拙劲已泄,手中那套“古拙手”,立时就有些抗不住妍媸三女那平、准、稳、狠,老辣之极的进攻了。
李浅墨额上之汗滴滴而落:败他本不怕,可惜的是,今日,他终于于对战之中突破一境,眼见得自己只要再回头反思之下,只怕修为就可更进一层……但,只怕他已没有以后了。
他情知以东施三个的性子,再加上她们误认自己就是她门中宿敌,一旦落败,定然无幸。那……今日好容易参悟到的修为之境岂非可惜?
生命或许无足留恋,可堪恋的,却正是它的好玩。如今,自己明明发觉了一个大是好玩之境,却无暇去玩,如此死去,却未免让人怅憾了。
此时他如要祭出吟者剑,反败为胜就算不可能,但脱围而出还是办得到的。可一转眼间,他望到那个被他扔到堂外的小丫头,却见她这时脸上狡黠滑稽之色已尽褪去,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分明关切万分。
——只为这份关切,李浅墨就觉得自己不能弃她而去。
何况,今日之事,还是出于那个古怪老儿畸笏叟所托。他既对自己如此信任,自己怎好将他轻易辜负?
李浅墨一时不由进退两难:斗又斗不过,逃又不能逃,实不知该要怎么收场才好。可就在这时,他突发觉,那个一直盯着他看的小姑娘眼珠儿上上下下地一阵乱转。
他实不知她这么不停地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想来她要告诉自己什么,却又不能开口,只能手舞足蹈地来向自己示意了。
可一侧目间,他无意中望到了堂中上首的那幅画。却见那幅画轻微地动了动。今日,他一入堂上,就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心神,只觉那画上笔墨若有深意,却一直猜它不透,只隐隐觉得,那画上的笔墨,只怕跟异色门功夫的要旨有关,所以曾呆呆地看了半天。
这时见到那幅画略微动了动,他先还以为异色门主终于要出场了,心头忍不住略微一松。
却见那画动了动后又平静如恒,他心头不由略添恼怒,暗道:我为你苦战半日,你倒真沉得住气,声都不吭一声!
可那画上的笔墨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适才,他还未见识到异色门的功夫,对那幅画,虽有触动,却难明其中深意。可这时,对战之下,他已深深领略到异色门功夫的诡异荒僻处,再看那画,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他错就错在,先以为那幅画是画,可其实那幅画是字!
可那淡淡的水墨间,究竟写的是什么字,却让他看不懂。
——数年以来,李浅墨跟随肩胛,别无所好,对自己修为却一向极是专注。先始是因为别无可恋,后来是为了,它弥足可恋。这时,虽面临身败命丧的险境,他猛然觉出那画的深意,竟不由忘了眼前的对战,随手拆挡,忍不住将那画细看起来,且将画中的图旨与跟自己对战的妍媸三女的招路对照起来,越看,越觉出兴味。
只见那幅图上,分明是以字入画,笔意都缘自于书法。而那淡淡的墨迹,细看下来,其墨意温润处,竟另成色彩。
他一边拆着妍媸三女的招路,一边随眼看去,只觉得那笔迹之中,一时墨色翠意警人,一时墨彩妩媚如粉,一时银毫乍现、恍如锋刃,一时含沉凝高华、暗含紫韵……赤、橙、黄、绿、青、蓝、紫,那画中,分明墨呈七彩。而此时,与自己对战的阿妃,招路之间,既有画中墨黄笔意的娇媚,又有其高古堂皇处;至于南子,榴红墨黑,相互掺杂,沉厚流艳;东施却专意于青,那墨迹含青处,似都点出了她招路顿挫之所在。
李浅墨精神陡长!他以一敌三,本来身在险境。照说这时分心二用,没两下不免就要落败身亡。可他一边看着那幅图,一边自然地对妍媸三女的攻势多了分体会,手中也自然带了那图中笔意。
一时只见,他的“古拙手”中,突增“墨艳”之色。
他自己本未发觉,但占得上风的东施三女却已惊觉。
她们情知此人正是门中大敌,误以为他就是当年迫得西王母不得不倾尽全力,身负数创才逐走的登徒子,本就对他顾忌有加。这时,发觉他“古拙手”中,竟似掺杂了本门功夫的密旨,不由陡然大惊。暗道:这“色狼”,今日前来,定是准备已久,否则不能对本门功夫要旨精研至此。
她们心惊之下,气势略弱,越打越是不畅。
其实李浅墨此时不过初识异色门功夫的密趣,依着那图中感觉,不过是略略封挡住了她们进攻时那古色斑斓的浸润之意,毕竟分心二用,她们此时如全力出手,只怕李浅墨再就无暇去看那图,也定然速败当场。
可她们分明高估了李浅墨,越打之下,越是心惊,越图自保。阿妃忽然“咦”了一声,南子嘴快,讶异道:“他……怎么会这式‘墨兰笔’?”
异色门中秘传的功夫:墨艳之术,却是已失传好久。就连西王母毕生精研,试图恢复,也不过略得一二。
其实李浅墨观图得趣,随兴出手,不过略具其意。如以这等招路劲力对付别人只怕全不管用,但用于异色门弟子身上,却陡起生克之效。
阿妃也忍不住喃喃道:“墨竹、墨梅……”
墨兰笔意苍中带翠,墨竹笔意陡直青峻,墨梅笔意攒聚凝彩……这些传说中失传的功夫,其间意趣,妍媸三女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时惊觉李浅墨出手路数中,竟带有这样的味道,不由得不失惊。
却听东施冷哼道:“色狼,你哪里学来的‘墨艳’之术!”
场外边,毛嫱忽泼口大骂道:“无颜女,你好无耻,勾引汉子不说,还将本门秘术,私授于人。你们两个狗男女,当真无耻!”
李浅墨今日被人“色狼”、“淫贼”的骂,诸般平日想都想不到的话,都已被人恶毒地骂了个遍。这时听毛嫱开口再度乱骂,不由心中腾腾一怒。眼见得妍媸三女对自己攻势略松,意图自保,他得隙之下,突出三女之围,猛地一巴掌就向毛嫱掴去。
毛嫱断没料到他在妍媸三女包围之下,犹得脱困。这下出其不意,虽闪躲得快,脸颊竟为李浅墨指尖扫到,却也火辣辣地疼。
那边,那小丫头见李浅墨已转危为安,不由大喜。又见毛嫱遭辱,这下欢喜之意可更大了。只听她一拍手,拍出一声脆响。李浅墨不过指尖带到毛嫱脸颊,就有声音,不过是轻微一响。她却虚拟出好大一个巴掌声,自己在旁边叫好道:“哎哟,这巴掌打得好响!”
毛嫱急怒之下,无暇理她,出手就向李浅墨反攻过去。
她人本偏激,岂堪受辱。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打法。
无奈李浅墨得图之助,对她们路数已略知一二,加上东施、南子、阿妃与毛嫱对他太过顾忌,一时却让他反被动为主动,突出几人合围,东一招,西一式,“古拙手”加上“墨艳”心法,竟把异色门几个高徒当作了拆招的好搭档。
照说强弱之势本非如此。但李浅墨领悟了些“墨艳”心法,妍媸三女与毛嫱被他引得忍不住招路就按照他的意图使去。她们四个,越打越是心虚。毛嫱心虚之下,口中忍不住大骂。她越是害怕时,往往就会越骂得凶。只听她泼口大骂道:“奸夫淫妇!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天知道怎么幕天席地的不堪入目。难不成是他的话儿大,就浪得你个小蹄子这般倒贴于他,连本门心法,我们都不得传承的也告知于他?”
李浅墨见她骂得不堪,心中大怒,出手专向她招呼去。
一时毛嫱所受压力最重。可她受压越重,越要大骂减压。李浅墨毕竟年少,不了解毛嫱的心理。只道自己逼得她紧了,就不会听到她这些难以入耳的恶言恶语。其实他越留给毛嫱退避抽身之机,她口中骂人的话才越会轻些。
可东施、南子与阿妃三人岂是好欺的。她们久历战阵,经验极丰。适才心惊之下,不免大乱阵脚。此时渐渐凝神定气,已稳住阵中局势。那图中所见的“墨艳”心法,李浅墨初学乍练,一鸣惊人固可,以之取胜,还火候过浅。
眼见场中越见胶着,李浅墨急怒之下,却又多添了个对手。毛嫱功力虽较妍媸三女犹差着一段火候,可她们“媸脉”心诀,与“妍脉”往往互补。李浅墨一时不由大悔,后悔不该轻易伸手掴了这女子一掌。
就在场间势转,他即将落入下风之际,却听那图后传来一叹:“何曾是我私传。图就挂在那里,他自己看着得来的,又与我何关?我只是断没想到,他天资如此灵悟罢了。可笑你们一心一意惦记着《姽婳书》,得手部分,秘藏之极,再不肯共同研修。可那《姽婳书》外的心诀,墨艳之术,其实就悬挂在你们面前,且挂了这么久,从你们一入师门就可看到,却一直视若无睹。”
李浅墨凛然一惊,心中不由怒道:我帮你打了这么半天,好容易借着那图扳回了一点局面,你居然一开口就来拆穿。此时,人人看图,她们还是门中修为已久的弟子,自然参悟得比自己快,这架,还怎么打?
他吃惊不说,妍媸三女与毛嫱比他吃惊更甚。那幅图,确是异色门的镇门之宝,凡掌门之人,必得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就挂在哪里。可她们一向只把它当作一个供奉的信物,再想不到它就是“墨艳”心法。也是,谁能想到,异色门中最重要隐秘的心法,居然会堂而皇之地整天就挂在所有弟子当面。
她们还只道那小师妹说的是假话,可这时偷眼望去,个个脸色大变,没错、那就是“墨艳”心法,是《姽婳书》的另脉心诀。得之参照,修炼《姽婳书》必然事半功倍。
妍媸三女这十余年来,可都是在精修着自己手里那部分《姽婳书》,练得废寝忘食,殚精竭虑。这时一经小师妹点破,人人都忍不住偷看那图。
那图中旨意,如若平时,以她们三人的灵悟之力,只怕还看不通。
但这时对战之下,双方都已调出自己最大潜力。此时一见,不由恍然大悟,只觉心中有若雷击。
她们与李浅墨不同,各自那份《姽婳书》在自己心里早已倒背如流。这时对照之下,更觉深切。一时,只见阿妃的手忽慢了下来,忍不住喃喃道:“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我起先都想错了的……”
东施与南子两个本要较她沉稳。情知,哪怕那就是心法,现在也不该看,起码也要等到解决了敌人后再看。
可阿妃既在看,且若有所悟,她们三人之间彼此嫉妒之意早已深种,生怕阿妃独自先得了什么,怎忍得住自己不看。
她们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见人人手里慢了下来。到了最后,出手之间,竟慢悠悠的,根本不成攻势,而是她们看图有悟,全身心陷了进去,自顾自比划起自己的所得来。
连毛嫱也忍不住向那图看去。为那墨艳图所吸引,最终,这场对战,居然不了了之。妍媸三女与毛嫱一时都深陷图中,不能自拔。只见她们一个个,已全忘了李浅墨,看着那图,或喃喃自语,或轻轻比划,至于说的什么,比划的什么,别人难知,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此时,李浅墨如要出手,只需轻轻一掌,就可将她们一个个废倒当地。
可他当然不屑为此。他眼见东施、南子、阿妃与毛嫱几个忽然陷入如此境况,初觉诧异,可看着看着,竟忍不住黯然神伤起来。
人之痴迷,一至于此。他一时不由想起了很多,那些经历过的,听说过的……大虎伥痴迷于财,畸笏叟痴迷于貌;罗卷痴迷于自肆,虬髯客痴迷于壮怀;楠夫人痴迷于相守,邓远公痴迷于传承;就连自己,适才临死之际,死都不怕,怕的却是无暇再去领悟新得之境。肩胛他痴迷于什么?可是……自由?
接着,他又想起了谢衣。
想到谢衣,他不由想起今晚千秋岗上的局势不知如何了?谢衣乌衣竹剑,为人判然两分,他像是能自解的。可他痴迷于情,却又倦于情。可倦过之后,终究是犹有痴迷吧?
他这么想着,只觉各人痴迷之处不一,境界有大有小,有坦然有局促,可其情则一。因为那份痴迷想来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各人都同样的拥有,自己的生命。
——如若不执,或存或灭;可如若过执,只怕崖崩岸陷!
耳边,忽听到阿妃的一声惨号。李浅墨急忙望去,却见阿妃似受不了那图深意,参悟过力,面色惨白,人已似要陷入疯狂。
他扫目一望,只见东施双手捧心,似乎心疾欲发,面色铁青;而南子身子也摇摇欲坠,哪怕她就坐在地上,哪怕她的臀较常人来得宽大许多;而毛嫱,功力最浅的她,都似受不住了。
却听那画后传来了喟然一叹,只听那画后女子道:“我说过,这《姽婳书》,确是不可轻传的。否则未得其益,反遭其损。”
李浅墨这一回不由真对那画后女子动了怒意。只觉,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一至于此。他不忍见妍媸三女就此走火人魔,功力尽废。抢上前去,先是一指点倒了阿妃,又挡身在东施与南子面前。
东施瞪大了一双眼,茫茫地看着他。不知怎么,这神色让李浅墨忍不住心伤起来。可他只能忍着心挡住她经年苦盼的东西。可东施还好,却听南子喉中发出一吼,人已失了意识,似恼于李浅墨遮挡住她,伸手就向李浅墨打来。
李浅墨知她功力,忍不住一惊,生怕她迷乱之下,只怕更难对付。
可那一掌,却打得有些虚飘无力。
李浅墨一边应付着南子,一边见到东施满脸苦涩,借着李浅墨挡住那画面之机,艰涩的、费了好大力才闭住了眼。而她片刻之间,已觉眼窝深陷,一脸凄凉。她颧骨极高,骨架生硬,本来生得极丑,可这时她那线条分明的脸上,脱力之后,只觉线条更生硬了起来,也更……丑了。
可那丑中,却似关切到人的生命中最本质的一些东西,比如渴望,比如思慕,还比如……李浅墨一眼之下,只觉那丑也发出光芒来。
他怔了怔,随手按倒南子,却见毛嫱为他惊动。她本来在四人中功力最浅,又未曾修炼过《姽婳书》,所以入迷也最浅。
可这时,她也似脱力已甚。就是这样,她的眼珠犹自犹疑不定,如藏恶毒,挣扎了下,吐出了两个字:“你狠……”蹒跚着向门外闪去。
足过了好半时,东施、南子、与阿妃三个才苏醒过来,人人汗透衣衫,往堂上惨然一望,不敢再看,更不多说一人,起身黯然而去。
一时正堂之中,只剩下异色门诸弟子与李浅墨了。
惊变连连,人人似乎都觉疲惫。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时都想不清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所为何事,只觉得生命中兜头向东施、阿妃与南子三个罩下的冷灰,虽只旁观,也把自己灰死在那里。
有好一会儿,堂内堂外,都无一声响动。
突然,“夺、夺、夺”,传来了一阵拐杖声。只听一个年老的声音道:“小姐,怎么满门弟子,半夜三更,都不睡觉,聚在这里干什么?”
满屋之中,只有那小丫头还有活气。她正在发呆,不知大敌已去,怎么全屋里人都死悄悄的,一点没高兴的意思。这时得了这空儿,不由欢叫道:“柴婆婆,你还知道醒啊!”
却见一个年老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睡眼惺松地走进堂内,一边走,一边还喃喃道:“晚上厨房给我端来的什么酒?我这从来不醉的,怎么也会醉了!”
那小丫头冲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手,边摇边怨道:“你还说,刚才,你们一个不来,小姐差点没被人给逼死!”
那柴婆婆猛一睁眼,听到“小姐”两字,似乎一下就醒了。她一眼就望见李浅墨,失惊大怒道:“色狼!”拐杖一顿,就长呼道,“小米、小尤、小严……你们还挺尸!给我出来,色狼来了,在威逼小姐!”
她这一叫,贯注了内力,只听得声音苍老厚郁。
却听得后院有三个声音被她一叫惊醒,应声惶急道:“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呢?”“老姐姐,你先盯着,我们马上就到!”
那小丫头已知是误会,开口急急辩说:“不是,不是,你搞错了!”
可她那小声音在柴婆婆那内力贯注的声音下,怎么听得到。
兼之那柴婆婆本来就耳背,醉酒醒来,猛见门中大仇,一顿拐杖,就已向李浅墨疾扑过去。
李浅墨被她叫得也醒过神来。
他适才稀里糊涂,被套上这一身行头,已莫明其妙被骂了半天,还糊里糊涂打了一场好架,几乎在生死关头转了一转。这时猛然醒悟过来,想来自己是来救铁灞姑的,跟她们纠缠些什么!
这时听那老太婆的中气,功力端的惊人。要是再被这异色门所谓“柴、米、尤、严”,当年西王母随身的四大近侍缠住,今晚可怎么了局?
他急切之下,身子向前猛地一扑。
以他今日之身手,单论轻功身法,其迅疾孤逸处,除了罗卷,只怕连虬髯客、李靖、覃千河、许灞、袁天罡等,都要让他一筹。那柴婆婆扑得如何有他快?
只见李浅墨一闪,疾扑向那幅画。
他飞扑之间,动作犹还自如,未到画前,先伸掌一拂,劲力已带动那幅画飘起,接着衣袖一摆,袖风起处,那画立时上卷。
接着,他一扑就扑入了画后的密室,伸手一扣,已扣住了一个人。当即将其挟起,一抱抱了出来,立在堂内,喝了声:“谁都不许靠前!”
只见他怀里的,却是个墨绿衣裙的女子。她一头长发委落,遮得也看不清她的脸,此人不正是异色门的门主?
李浅墨无暇看她,急声道:“把铁灞姑给我交出来!”
满堂异色门弟子好容易熬过了门中内讧,没想此时,门中大仇却挟持了门主,一时不由人人耸动,挺身就要相救。
李浅墨知道此时不好解释得,说不好只有用强了。
他哼了一声,一只手就扣住了异色门主的喉头,冲四周冷冰冰一望,人人不由都戛然止步。
柴婆婆已经大惊停身,一头白发无风自动。这时,只听得衣袂声响,另有三个老婆婆飞奔进堂里来。她们跃进时还在问:“色狼在哪儿?门主安否?”
此时一见场中局势,人人硬生生顿住身形,齐声急道:“放手,有话好商量!”
李浅墨眼见那跃进来的三个老太婆的身手矫健,已知必然棘手。这时只求速速了事,冷冰着声音道:“把你们掳来的铁灞姑交出来!”
柴婆婆拐杖重重地一顿地,只有喝道:“带铁灞姑!”
旁边,立时有异色门弟子应声而去。
一时,只听得步声笃笃,李浅墨一听即知,那是铁塔似的铁灞姑特有的沉重脚步声。
他抬眼一望,不由略感诧异。他只道铁灞姑既是遭掳,定然受缚,没想她面色红润,全无羁束,是自己走了进来,身上分明也未被人做过手脚遭受禁制。
李浅墨一时也无暇细问,只冷哼了声:“你们退后,我要带她走。”说着,他手下略一加紧,扼紧了那异色门主的喉咙,“我还要你们门主送上一程。”
柴婆婆脸上已气得红涨,一时却不敢随意开口说“不”。
堂中之人,现在要以她为首。她未发话,别人也不敢发话。
没想,李浅墨却听到那被自己挟制的异色门主低声道:“铁灞姑是本门弟子,你要带她走做什么?我就算受你挟制,也不要以为就可让门中弟子,随你摆布!”
她喉咙被扼,声音低弱,但里面自有一种凝重之意,让人肃然起敬。
李浅墨忍不住怔了怔,他万没想到铁灞姑居然是异色门的子弟,怪不得、她多少也算生具异相。
略微一想,他便明白了:异色门与地狱变同属大荒山一脉,世人称之为丑怪盟。如今看来,他们虽各行其事,但想来,犹有消息相通。她们知道今晚地狱变一脉要对市井五义不利,所以才会掳回自己门下的弟子铁灞姑,禁锢于此,不许她参与今晚千秋岗之事,以保全她的性命。
他心中想着,手下不由略松。
却听异色门主已自吩咐道:“各位弟子听好了。本门大仇当前,我身为门主,无力相抗,已实堪辱,决不肯为了自己性命,把门中弟子交与门中大敌。特下此令,勿以我为念,遭其胁迫,不得有违!”
李浅墨一时不由怔在当地。
此时,他已知异色门掳走铁灞姑看来并非出自恶意,这架,还怎么打?何况,就算要打,对面柴、米、尤、严那四个老婆婆,分明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自己虚声恫吓也就罢了,终不成真的拿异色门主来折磨折磨,好逼迫她们的。
这么想着,他已觉头疼。念头一转,心里怒道:罢、罢、罢!你们今晚既都把我当那个“色狼”,平白担了这么个恶名,还不如以此胁迫。
他一怒之下,俯首向那异色门主望去,嘿嘿冷笑道:“这么说,你是舍不得让我走了。”
李浅墨故意语带油滑,想吓住这个异色门主。这时,才吃惊地见到了异色门主那张脸。他脑中只觉“嗡”的一声,心里一个声音却在道:不行,现在不行,我决不能现在去想她这张脸,要想,也要留待以后……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长成这样?
他只觉异色门主一双明明之目望着自己,心中似勾起了一点回忆。
可就在这时,那个异色门主忽然一张口,一咬,就咬住了他的面具,把他的面具从脸上扯了下来。
李浅墨情迷之下,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不由惊“啊”了一声。
不只是他,堂下诸人,也不由同时惊“啊”一声。
却听铁灞姑急道:“是你!谢谢了……我那几个哥哥,现在却是如何?”
堂中之人只见人人闻之色变的“色狼”面具被门主一口咬下后,底下露出的却是这样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不由人人大奇。
柴婆婆一奇之后,忍不住就是一笑。
她这一笑,并非全是因为发现对方并非“色狼”后,心情放松,而是别有会意。
只见她一会儿把眼望望李浅墨,一会儿又把眼望望铁灞姑。想着这少年勇闯异色门,不惜扮作“色狼”,那定然是……看上了自己门中这个弟子。
她们异色门中,代代弟子,几乎个个孤独终老。柴婆婆虽然年老,只怕远较年轻的小姑娘对男女情事更觉热心些,因为她此生缺憾。这时见一个清俊小哥儿不惜以身犯险,来抢她的一个门下弟子,这份挚爱,当然让她动容,马上就对李浅墨印象好了起来。
只听她嘻嘻笑道:“原来是个小帅哥儿,好端端地,你什么不扮,扮作色狼他做什么,险险让婆婆我打你一杖。”
李浅墨脸上不由一红。却听自己怀里的异色门主低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是。”
李浅墨不由一愣。
却听那个异色门主又道:“如果不是这样,适才,你动手之际,我为何助你?”
李浅墨此时才明白,原来那幅画无风自动,并非无因的。
他还在发呆,却听那异色门主叹了口气:“你不像个会胁迫人的……难道,你要这么抱着我,就一直抱下去?”
李浅墨顿时羞了个满面通红,这时又没面具遮着,想来众人都看到自己脸红了,忍不住就更是红上加红,连忙把那异色门主放下来。
再一抬头,他却发现,几乎满堂人等齐齐盯着自己。那盯的眼神,竟比适才露面戴着面具时还来得关注。
他一时尴尬之极,却哪里知道,这道观中所有弟子,怕是一生都没机会见男子几面。这时见他这样一个清俊小哥,细白的皮肤上晕红遍脸,年轻的脖子上窘得青筋直露,还有那勾得利落的下腭,标标挺挺的腰板……人人自都要好好看看。何况这小哥儿,年纪不大,让人可以同时满怀女人味又满怀母性地想起她们生命中本应最关键的几个词:男人、孩子……弱弟。
可柴婆婆却眯起了眼,忍不住摇摇头。
她把李浅墨看看,又把铁灞姑看看,忍不住喃喃地冲身边的米婆婆道:“那个,好像不大配啊。”
米婆婆连连颔首。
李浅墨哪儿受得了这么多女人,老的看女婿、少的看男人、长的看小弟、中年的看儿子似的目光。正是躲避不得,无地自容之际,却是严婆婆最是语快心直,快声对米婆婆道:“什么配不配……”
她抓住柴婆婆的拐杖,在地上猛顿了顿,大声道:“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在异色门中,从跟西王母起,也有这么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少年子弟为本门弟子不惜犯险闯入,来求婚的。咱们那规矩怎么说的?现在一道一道排上来吧。”
李浅墨此时方知她们误会,惶急地看了铁灞姑一眼,目光中大有歉意,又似辩解:这些可不是我说的!口里急忙否认道:“婆婆,你误会了,我不是来什么……迎娶铁、姐姐的。”
堂中声息一寂。
只见人人脸上神情就严厉了些。
却见柴婆婆仔细端详了李浅墨一会儿,哧声笑道:“小哥儿,还不好意思。不过‘铁姐姐’三个字,也叫得忒亲热。”
李浅墨一时觉得,这满堂孤女,一世未嫁,自己只怕全身长满了口也分辩不清。不由急道:“你误会了。”
严婆婆却抓着柴婆婆的拐杖又向地上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那我问,你说。”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
只听严婆婆道:“你认识本门弟子铁灞姑可是?”
李浅墨望向铁灞姑,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接着猛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铁灞姑,正是在牯佬酒馆儿,珀奴向自己下跪时,她当时劈头盖脸就把自己骂了一顿,说自己是个浮薄子弟;今日为了她,自己又被冤作“色狼”,“淫贼、奸夫”地被骂了半天;现在,居然又是这个……他头一时都大了起来,觉得,还是没认识过铁灞姑最好。
却听严婆婆道:“你要带走她可是?”
李浅墨忍不住一点头。却又想:不对,自己先开始来救她,是以为她遇险。既然她现在是在自己师门中,又何必定要带她走?
他望了眼铁灞姑,却见铁灞姑面色惨然,神色间,似有意求他带走自己。
只听严婆婆嘎嘎笑道:“却又来,你既认识本门弟子,又想带走她,那你一定早听说过,一入异色庵,不嫁不出关。如果想要从本门中带走哪个弟子,是一定要娶她的。”
李浅墨不由猛地回想起畸笏叟临别前说的那一句话:“我不拦你去那‘嫫母观’了。不过你要小心,最好别去。她们可远比我这老鬼难缠。那里,你要救人,是非要娶一个回来才救得出的……”
当时他也没留意,没想,这话,竟然是真的。
他情急之下,腰板一挺,怒道:“我没说要娶她!”
只见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面色陡变,只听严婆婆冷声道:“你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事已至此,李浅墨只能硬声道:“真的!”
却听那四个老婆婆齐声嘎嘎大笑,厉如枭鸣。笑罢,只听严婆婆道:“那你是耍戏我们异色门来着!”说着,冲手下一摆手,“把铁灞姑给我带下去!”
严婆婆接着冷笑道:“我们异色门,对门下弟子的终身,可没那么不管不顾。你就是想娶她,也要过三关六试。既然不想娶她……”
她声音一厉:“那从此你终生不许和她再见一面。我们自会留她在门中,照应一世,哪怕一生不嫁,又怎么了,门中姊妹不是个个过得都很好,强过交给那些不可靠的男人好!”说着,望向李浅墨,“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们四个老太婆赶你走?”
李浅墨此时已听出不对,急忙问道:“你是说,只要,那个……我不娶她……”说到后面几字,他紧张的喉咙都有些干了起来,“……你们就要把她在门中生生关上一世?”
只听严婆婆道:“没错,我们异色门从来都是这样。她的师父怪嫫嫫临终之前,还在念叨这个弟子,说她流落世上,无人照应,如不是当年隋末大乱,收她为徒后不想最后失散,断不会让她独自流离在外。她一直担心她这徒弟在外面受你们这些臭男人的欺负,上当受骗。我们如今好容易找到她了,自然一辈子要让她在门里过上舒心的日子。”
李浅墨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刚强如铁灞姑,刚才眼神中都如有哀求之意,想求自己带走她。
他一时不由急道:“那不行!”接着他大声道,“我要带走她。”
严婆婆的声音略微软了下来,严厉的脸上都像露出点微笑:“这么说,你想通了?”李浅墨点点头,点过头才觉不对。
就见柴婆婆冲米婆婆笑道:“我就说嘛,他不过少年人脸嫩,不好意思,最终还是要娶她的。”
她因为耳背,自以为是对米婆婆低语,可这低语声也忒大了。
李浅墨不由一急,叫道:“我说要带走她,可没说要娶她。”
却见那四个老婆婆脸上一呆,一呆后,却听一直没开口的尤婆婆怒道:“原来你不是扮作‘色狼’,你其实就是个色狼!”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脑门子里头都“嗡嗡”作响,这些异色门的人,怎么从老到小,没一个说得分明的。可今日,为了索尖儿,哪怕不惜一战,他也断不能让铁灞姑就此留在这里,永世禁锢。否则,日后再寻不到,他却怎么对索尖儿交代。
这时,却听门外一个少年粗壮的嗓门叫道:“他不娶,我娶!”
——“我要娶她!”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8
十四、嗟来堂】
李浅墨闻声一望,不由就面露喜色。
只见堂外,被东施弄破的大门口,一个少年正吊儿郎当地靠着门框站着。门外朦胧的夜色衬着他沾泥带草的衣履,让他显得格外潦倒。那少年的神色略显疲惫,这时望着堂上的铁灞姑,只见他脸上怔怔的,神情似乎欢喜又似乎烦恼无限。
李浅墨望见他的神色,不由也呆了呆。
只见那少年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左眼角下还挂着一道斜斜的疤痕,不是索尖儿,却又是谁?
李浅墨再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出现,更没想到,以他这般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竟然也会这般为情所困。
这两日想来他找得好苦,要不也不会这么衣履狼狈。只见索尖儿喊出了那句话后,似是自己跟自己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幽幽的,脸上表情又是决绝又是……凄惶,似是自己对自己叫出的话也无能为力。
却见柴婆婆迷迷糊糊地拿眼朝外一望,怔忡道:“怎么今儿来了这么多求亲的?子弟们,给我在外面好好搜一搜,看看还有多少少年郎在外面候着,一并都给我叫进来好了!”
堂中子弟想笑又不敢,只得虚诺了一声。
异色门中满门都是女子,虽说个个长相奇怪,可她们的驻地却布置得大有情趣。庭中草木修剪得花木扶疏,房宇之间更是一尘不染。何况,今日毛嫱敲响裁云板,发出九畹令,这可是她们门中盛典,虽是仓促之下,整个异色庵也显得隆重至极。这时只见天上七盏七色灯高悬,庭中的数十个异色门低阶子弟一个个垂首低眉地立在那里,神态恭谨之至,反衬得门口那个少年更加的形容潦倒,举止粗狂。
索尖儿见这时人人都在看他,却把脸上烦恼之色收起,嘿嘿一笑,慢步向堂上走来。
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用眼瞟着铁灞姑。
却见铁灞姑的脸色渐渐紫涨起来,似是越看他越气,气得眼中直要冒出火星来。她心里暗自恼怒道:他姓索的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捡便宜!居然说什么:“他不娶,我娶!”那他当自己是什么人了?!
眼见她越来越怒,索尖儿的神色反越来越正常起来。
这两日,他为了铁灞姑失踪一事,时时刻刻担心不止。他这样一个人,无牵无挂惯了,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对一个女孩子如此上心,且还是止不住的担心,不由越想就越是对自己恼怒。
他倒不是恼怒别的,只是恼怒于自己居然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这时,眼见自己一句话居然可以挑动得铁灞姑如此动怒,却不由转怒为喜——少年人心性本来难测,索尖儿只觉得终究是自己占据了上风,一时再无被动之感,脸上烦恼之色一洗而尽,竟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如不是满门师长在座,铁灞姑真恨不得冲上前去,照这小子脸上来两个大耳刮子。
她自然不知道索尖儿这几日来的情怀转变,只道他仍是那个一见面就与自己斗了个天翻地覆的混小子,眼见他得意洋洋,只道他是趁机羞辱自己,不由得越看越怒,怒到后来,恨恨地把眼一挪,再不肯看他。
李浅墨眼见他两人如此神态,不由觉得又是有趣又是好笑。
以铁灞姑那样的脾气,其刚强倔强处,只怕与索尖儿不相上下。而两人只要一见面,彼此神态就有如斗鸡一般。偏偏索尖儿还喜欢上了这个女子,这世事……当真不可逆料。
这时索尖儿已走上堂来。他与李浅墨一在堂上首,一在堂下首,只是这么一站,两个人之间意气感应,只觉一股少年男子的阳刚之气大盛。
异色门中,全是孤独的女子,此时不少人望望李浅墨,又望望索尖儿,见他们都是为铁灞姑而来,想想自己的身世经历,不由对铁灞姑大是羡慕起来。
却见严婆婆望了索尖儿一眼,不由皱眉道:“这却是哪儿来的小混混?”
她们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生性本就孤僻古怪,虽然各有际遇,但俱都不信任男人。这时她们看看索尖儿,再看看李浅墨,不觉心里就在做比较,越看越觉得索尖儿大不着调,对他恶感越甚。
索尖儿眉毛一跳,忍不住就要开口反讥。
李浅墨知他脾气,连忙抢先作答。只见他说话前先一肃手,极为庄重地介绍道:“各位,这位就是长安城中无人不晓的‘嗟来堂’的索堂主了。”
他此言一出,连索尖儿都被他弄得一愣。
严婆婆忍不住一皱眉:“嗟来堂?我怎么没听说过?难道老婆子我多年未出门,见闻越来越寡陋了。”说着,她望向李浅墨,“你认识他?”
李浅墨点了点头。
他眼见索尖儿适才喊出了:“他不娶,我娶!”虽知此语出自情急之下,却也知道正是索尖儿本心。又眼见他衣冠不整,遭人轻视,出于哥们儿义气,一意要与索尖儿撑足面子,忍不住随口开掰道:“不错,他就是索堂主,我是他堂中护法。”
——适才他飞身而进,于画后挟持异色门主一幕却是人人见到,个个都知他身手了得,这时听他说自己原来不过是堂中护法,而堂主却是眼前新来的这个少年,人人忍不住对索尖儿凛然生敬。
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虽一直不得空,还是早听得身边那个小丫头见缝插针、叽叽喳喳地低声把李浅墨刚刚如何独斗三施与毛嫱之事说了个尽,言辞间把李浅墨描绘得十分英雄了得,知道正是他刚才解了门主被逼之困,不免多少对他心存感激。这时眼见他们堂主来求亲,也不得不庄容以待。
沉吟了会儿,只听严婆婆道:“你果然要娶我门下弟子铁灞姑?”索尖儿未答之前,一抬眼,先望向铁灞姑。只见这女子平日那么磊落英爽,这时却也被羞得个面红耳赤。
铁灞姑身材本就生得高大健壮,兼之皮肤黝黑,平日再不带一星半点儿女儿气,可这时,却见她那黑黑的脸上带上了一点玫红,双眼晶晶亮亮,正自含羞带怒。
索尖儿一见之下,只觉心中轰然作响。平日里,他本对见过的一干女子一向都略不动心,只觉得她们虚伪做作,装娇扮弱地十分无趣,可及至碰到了铁灞姑,却偏偏最爱看铁灞姑这样一个英朗不逊须眉的女子偶然间流露出的女儿之态。只觉得那样的女儿之态,才是铁干虬枝间,墨梅般的花朵偶然一绽,也才最意态天然。
他有意要多看看,所以故意延捱着不答。
铁灞姑越是羞窘,他反越似得趣一般。
似这般的少年心态,他自己怕也解释不清楚。足把铁灞姑折磨够了,他方才开口道:“正是。”
严婆婆不由一皱眉,回头低声与柴婆婆等几人商量了下。她们几个似都不喜欢索尖儿的形象,但门规所限,不得不耐着性子问道:“那、向我们异色门弟子求亲的规矩,你可知晓?”
索尖儿愕然摇头。
却听严婆婆嘎嘎一笑,伸手一摆,吩咐道:“拿规矩来!”
李浅墨听她口气,就已觉察不好。一转眼,就见有异色门下弟子恭恭敬敬地捧出了一个托盘来。
那托盘硬木制就,上面雕龙刻凤,涂漆上彩,打造得十分精致,盘上还蒙了一方黄绢。却听严婆婆笑道:“几十年了,都未曾请出过这桩规矩了,今日请出来,也算给门下弟子们开开眼。”说着,她把黄绢一掀,只见托盘上就明晃晃地露出三把刀来。
那三把短刀个个明光锃亮,只听严婆婆慢悠悠地道:“你既要娶我异色门下弟子,我们当然要试试你是不是真心。废话少说,少年人,就看你的了。”
眼见李浅墨与索尖儿都面露讶色,她接着解释道:“草莽儿女,无需作假。你要娶我门下弟子,必须要经过三关六试。这头一关,就是这三把‘问情刀’了。你拿在手里,无论选上自己身上哪儿,给婆婆我来个三刀六洞,我就算你是诚心的了。”说着,她嘎嘎一笑,“如若不敢,还是及早退去为妙。”
李浅墨听得都忍不住面色一白。
——所谓“三刀六洞”,那该是指用这三把刀自剌,扎向自己身体,且还要透体而过,留下六个洞来才算。
怪不得她异色门满门弟子差不多个个孤独终老。李浅墨一时望向索尖儿,他情知,以索尖儿目下对铁灞姑的关切,断不肯让她被禁在异色门中,也如她的师姐师妹般孤独一世,可异色门这三关……
却听索尖儿一声痞笑:“无论身上哪里都可以?”
严婆婆点点头。索尖儿却摸了摸自己耳垂,坏笑道:“你们异色门的规矩好怪,难不成凡是要娶你异色门的弟子,那男人以后都要戴个耳环?”说着,一伸手,他已摸起一把刀来,向自己左耳上就是轻轻一扎。
一滴血渗出,他左耳上已刺穿了一个洞。他面色不变,另取一刀,又向自己另一个耳垂上轻轻一扎,又扎了一个洞,扎罢还刀于盘。笑道:“我说老婆婆,你们只端了刀出来,干什么不附送上一双耳环?现在不穿上,日后这扎出的洞又长上了,到时还算不算?”
堂上堂下都是草莽子弟,人人都知,所谓“三刀六洞”,多半是指向四肢上扎的,谁也没想到索尖儿居然这般取巧。
严婆婆看不惯他那痞里痞气的样子。可他虽说取巧,却也不算违了自己的话,一时也找不出茬来,脸色忍不住一变,禁不住怒道:“你少狂!还有第三把,我倒看看你要往哪儿扎?要说,你这么想戴耳环,自己去当个女人好了,也不用娶女人!这第三把你扎在哪里,总不成你长出第三个耳朵来?”
索尖儿含笑取过第三把刀来,拿在手里细细打量。
李浅墨开始本替他焦急,没想索尖儿急智之下居然想出这么取巧的法子,心下不由好笑。这时不由好奇,要看他这第三刀怎么扎。
只见索尖儿笑笑的,含笑望向铁灞姑。铁灞姑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一开始,见索尖儿依言拿刀,本还担心自己错怪了他……说不定,这小子今日良心发现,不是来戏弄自己,而真是来救自己的……
她这么想着,心头不由一阵懊恼,一是懊恼于她不想见这小子受伤,二是懊恼于她根本不想由这小子来救自己,知道日后如落他话把儿,必然难堪。
没想她还没懊恼完,居然看到那小子给自己扎了两个耳朵眼,心头不由大怒,直觉得自己又上当了。这时眼见那小子笑看向自己,当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却见索尖儿笑笑地望着铁灞姑,含笑道:“这第三刀嘛……”
众人正等着听他说下去,却见他手起刀落,这一刀,竟狠狠地向自己的左腿上刺去。
他这一下用力极大,那刀本锋利,一时只见,刀尖从他大腿前面贯穿而人,直从后面贯穿出来,刃尖露出足有半寸。
索尖儿那么硬气的一个小伙子,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可咧了咧嘴后,他就势带出一笑,依旧笑笑地看向铁灞姑:“当然要往这儿扎!”
李浅墨也没料到他突然之间对自己猛下辣手,这时急得身形一晃,一闪身,已到了索尖儿身边。他一伸手,一连点了十数下,上上下下,封住了索尖儿伤口周围的穴道,急着给他止血。然后定了定神,伸手向怀里一掏,掏出了他羽门秘制的金创药,伸手一撕,已撕开索尖儿的裤管,一咬牙,就把那把刀拔了出来!
哪怕他已封住了索尖儿穴道,哪怕他出手极快,刀一拔出,手里羽门特制密药就已合上了索尖儿的创口,可一股血还是喷了出来。
那血一溅,竟直溅到铁灞姑衣上,却听索尖儿笑道:“不知我这脏血,可污损了铁姑娘的衣服。”
铁灞姑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浅墨只听得心头一酸。别人想来不能懂,他却在索尖儿那短短一语中,听出了他无数自卑与自尊的交互纠缠——他一个长安城街头混大的小混混,居然痴恋上市井五义中声名赫赫的铁灞姑,这铁灞姑居然还是大野三大高门异色门中的高弟,想来这出身地位的落差,也是索尖儿的一段心结之所在。
李浅墨急着包扎索尖儿的伤口,满堂子弟,一时鸦雀无声,连严婆婆也哑了口,没料到这痞里痞气的少年竟有如此狠气。
铁灞姑却呆在那里,双目直直地盯着这个她一向讨厌的少年,那少年正冲着自己故作满不在乎地笑。她脑中只觉一片混乱,乱麻似的,再也理不清一个头绪。只觉得,那个讨厌的索尖儿,和他脸上此时的笑,只怕终自己一世,也断难忘掉的了。
只是她再想不出,日后自己记起这片笑容时,会不会还是像现在一样,失措当地。
倒数索尖儿最为镇静,李浅墨刚刚替他包扎完毕,他就转头冲严婆婆笑道:“三关六试,这是第一关,那第二关,却又是什么?”
严婆婆也定下神来,冷硬着面孔,凝声道:“第二关,就是要你硬挨一下你想娶的那个异色门弟子的全力一击。”
她脸上挂起一个冷笑:“我们异色门嫁出去的,日后自然不能当个挨打受气的。这一关,叫做‘杀威棒’,只看你受不受得了了。”
索尖儿面含微笑,挪起伤腿,就向铁灞姑走去。
李浅墨本在身边扶着他,忍不住手下一用力,要拦下他的脚步。
却见索尖儿侧脸冲自己望了一眼。李浅墨只觉得他那一眼之中,满是诚挚,也带着一个少年无比骄傲的尊严,似是在说:兄弟,好意心领,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就要一个人面对。
李浅墨不忍伤他自尊,由不得手一松,眼看着索尖儿拖着一条伤腿,已走到了铁灞姑身前。
铁灞姑这时脑子一团浆糊。她自幼跟从怪嬷嬷,她们师门所授,确实有一招拳法名为“杀威棒”。只是一直以来,她就暗自疑惑:这一拳,是要倾尽全身之力,打过之后,就再无自保之力,但战阵之中,敌手岂容你如此聚力?她一直奇怪这一招究竟有何实用处?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那一招,却是用在这里的。
只听严婆婆喝了一声道:“三代弟子铁灞姑!”
铁灞姑忍不住身子一震,应声道:“在!”
却听严婆婆喝道:“咱们门规所限,这一招,你必须倾力而出,否则,若你未尽全力,就是打死了他也不算的,你可知晓?”
铁灞姑幼承怪嬷嬷教导,已被立下了极为严苛的师门规矩,这时听到长辈吩咐,不由立时点头。
只听严婆婆喝道:“涌泉何在?志堂不二;瞻彼异色,金刚不坏……”
她念的却是她异色门中的心诀,也是“杀威棒”提气的法门。铁灞姑本是练惯了的,闻言之下,不由得就依样提气定神。
她凝神静气,把她异色门修炼之法依样施为,一时只觉,四肢百脉之中,精力无限。
随着严婆婆的声音,她精神越来越专注,眼前虽看得到索尖儿那看似无所谓、又实是大有所谓的笑脸,渐渐已不明白它具体是何含义。只觉得心头一阵慌乱,好像害怕着,害怕如果任由这张笑脸就这么一直冲自己笑下去,那自己此后,说不得真要断送在那张笑脸里。
她越想越惧——照说,她跟索尖儿一见之下,就已讨厌这小子,但那时还多半是种居高临下的讨厌,再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对他感到恐惧。
可这时她全力提气之下,已无暇再去想那么多。
就在这节骨眼上,只听严婆婆猛喝了一声:“击!”
铁灞姑全无防备之下,被这一声断喝,忍不住一拳“杀威棒”,就向索尖儿心口击去。
然后只听得“砰”的一声,索尖儿一口鲜血喷出,铁灞姑都忘了避让,这一口血,竟喷了她个满头满脸。她只听索尖儿勉力大叫了声“爽”,然后就已在抚胸后退。
铁灞姑一时不由脸色大变。
——她知道这一拳,是足以杀死索尖儿的。
好在李浅墨看到铁灞姑出手时,就已面色一变。
只见铁灞姑方才出拳,他就已飘身而上。他动作似慢实快,就在铁灞姑击中索尖儿胸口前一瞬,自己袖子已虚虚拂上索尖儿背心,袖下的手却借袖所掩,已似虚似实地按住了索尖儿的后心口,内力一吐,全力护住索尖儿心脉。然后手一缩,借力趁势,就把索尖儿向后一带。
饶是他全力施为,借力化力,索尖儿还是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铁灞姑这时都想不到抬手去擦擦自己的脸,只觉得脑子中混乱成一团: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去伸手打他,他又为什么不躲……这还是自己一向认识的那个索尖儿吗?
只见索尖儿中了自己一拳后,面色立时变得惨白,脸上原本带着痞气的笑这时再无力遮掩,那笑下面,似乎终于露出真心来。
铁灞姑猛觉心中一痛,那一拳,竟似不只打中了索尖儿,还连同打中了她自己。她突然间恨不得拿把刀来把自己刚打出的那只拳头剁下来。
却听索尖儿连声低咳,又冲地上一连咳出好几口肺血,整个人已委顿至极,精神却反而更加健旺,只听他冲严婆婆笑道:“那第三关,又是什么?”
满堂中人,先还有好奇之心、看热闹之念,这时见到索尖儿两关之后,连番溅血,人人不由都幡然色变。
严婆婆等几个老婆婆因为不喜欢索尖儿,本想要吓退他,也没料到会闹至如此局面。她们几个对望一眼,只见彼此白发皤然。老姐儿几个空守一生,却何曾有人这般对待过自己?一时只觉心头惨淡。
这回,却是轮到严婆婆说不出话来。干咳几声后,才听她道:“下一关,却比较简单。”说着,她招招手。却见她手下一个弟子凑上前来。严婆婆冲她做了个手势。
那弟子面露不忍之色,迟疑了下,问道:“当真要祭出‘钟情蛊’?”严婆婆一脸严厉,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当年西王母四大近侍中,严婆婆专职主管门中刑罚,所以门中弟子们人人怕她。此时,哪怕索尖儿已血溅当场,只要他还未死,严婆婆就不会坏了自己门中的规矩。
只听她沉声道:“拿来!”
李浅墨一时担心已极,正不知异色门这回又要弄出什么折磨人的东西,却见那弟子转入堂后面,好一时,才抱出个奇怪的物事来。
却见她怀里,一方大红绸子包裹着她抱着的物事,那东西在大红绸底下还在不停地扭动。及至走到严婆婆跟前,严婆婆一把接过,掀开红绸,满堂人等不由都吃了一惊,却见那红绸底下的,居然是一只彩羽金足的大公鸡!
却听严婆婆叹道:“你们想来都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她微微抬起头来,神态间有若追思回想:“……想当年,咱们异色门第七代掌门,就因为痴恋一个男子,竟至耽误终身。那一年,他们本来婚期已定,哪承想最后,左等那男子不来,右等那男子还是不来,那位掌门伤心之下,又受了地狱门恶鬼之讥,最后只有怀抱一只大公鸡拜堂。从此,她定下规矩,如再有人想娶异色门中弟子,必须先了却她此番宿债。”
说着,她提起那只大公鸡,认认真真地把它供在桌上,竟冲着它就拜了三拜。
眼见她这般认真地下拜,拜的竟是一只无知无识的大公鸡,场面本有些好笑,可李浅墨与索尖儿却只觉得笑不出来。
那严婆婆拜过之后,李浅墨正不知她会有何举动,却见她一抬手,忽伸手捉过索尖儿适才用过的“问情刀”来。挥刀一剖,毛羽飞零,竟直把那桌上的大公鸡肚腹剖开。
只听那大公鸡惨鸣一声。李浅墨先开始看她一本正经地对那公鸡下拜,再没想到接下来的举动居然会是对之挥刀,忍不住低声惊“哦”了下。
却见那只大公鸡挣扎了几下,带着血扑腾,可严婆婆双手的劲力控制了周遭尺许之地,那公鸡再也挣扎不出去,终于倒地而毙。
然后,只见严婆婆嘴皮微动,不只是她,柴、米、尤三个老婆婆也跟着她嘴皮微动,咕噜咕噜的,也不知在念着些什么。李浅墨只觉得那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刺耳,索尖儿重伤之下,感受之强烈犹胜于他。只见索尖儿喉头耸动,眼看着就要忍不住呕吐出来。
李浅墨只有伸手抚在他肩头,与他度气按捺心中烦躁。
好一时,却见那公鸡的肚腹里,缓缓地,竟爬出一只幼小的壁虎来。
那壁虎通体火红,却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李浅墨忍不住一奇,眼前情景,当真是他闻所未闻。
紧接着那个壁虎,接着,却又爬出了一只蝎子、一条蜈蚣、一只蛤蟆与一条小青蛇——原来竟是传说中的五毒。大荒山僻处化外,豢养五毒原也并不出奇,奇的是、那大公鸡竟是豢养这细小五毒的器皿。
然后,只见严婆婆神情庄重,似是极其忌惮这五样东西。她们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竟围着那五毒,围成一圈,似生怕它们逃逸出去。看她们满脸戒备的神色,竟然如逢大敌。
而满堂弟子,也人人屏声静气。
李浅墨发觉她们个个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心中不由凛然一惊,想来这公鸡腹内豢养的五毒极为凶狠。
只见严婆婆丝毫不敢错神,双目紧盯着那五毒,口里冲索尖儿道:“小伙子,要是有胆,你就伸出手来。”
她不敢松懈,所以也没看向索尖儿,背着身继续说道:“……记得要把袖子撸起来。这就是你要过的第三关了。让它们一个咬你一口,你要还挺得住,这第三关就算你过了一半。”
——眼见满堂弟子离得那么远,人人还都惊怕得色变,那被这五毒轮流咬过,却又会是何等下场?李浅墨心头又惧又怒,就待阻拦。却见索尖儿一撸袖子,已伸出一条手臂来。
他失血之下,本来棕色的手臂这时也有些泛白。只见他冲李浅墨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忽然道:“你穿这个大红袍子可真古怪。”说着歪着头,打量着李浅墨,微微笑道,“不过你生得俊,穿着却也古怪得好看。”
李浅墨被他说得愣住,不知当此紧要关头,他怎么还有闲心扯这个。
没想,接下来却听索尖儿笑道:“哪天我要真做了新郎,不知你可肯把这件衣服借我一穿?”
李浅墨不由苦笑。这件大红袍子,本是异色门主座下那小丫头趁自己不防,没头没脑给自己套上的。这衣服端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套上它,兼之戴了个劳什子面具,自己没少挨骂。这时也没工夫跟索尖儿解释,只道他重伤之下,意识模糊,随口乱说的,只能冲他安慰地一笑,点点头。
索尖儿面露一笑,忽把手臂向那五毒伸去。
李浅墨本要阻拦,但看到索尖儿坚决的神色,知他拼命也要破了铁灞姑的禁锢,却也不好动手相阻了。
却见索尖儿手臂才一伸入五毒所在之处,那条小蛇先一弹尾巴,飞一样地就叮在了索尖儿臂上血脉处。
只见索尖儿脸色一绿,这一绿,竟绿得整张脸碧青碧青的;紧接着,就见那壁虎、蟾蜍、蜈蚣、蝎子,一个个冲他手臂或咬或蜇,全部叮在了他的手臂上。
然后只见索尖儿脸上不停地变色,红了又红,白了又白,青了又青,紫了又紫……他一边还忍不住地浑身颤抖。
好有小半炷香的工夫,那些叮在他手臂上的五毒才一阵震颤,落下地来,抽搐了几下,就已毙命。
只见索尖儿长吁了一口气,说来也怪,他本来苍白的脸色,这时却浮起一点红润来。
严婆婆此时面露一笑,忽伸手掰开那倒在地上的大公鸡的口,用刀子在里面一剜,就剜出一条鲜红的鸡舌来。她用刀尖叉着那鸡舌,直递到索尖儿嘴边,硬声道:“吃下去!”
索尖儿不由一怔。却听严婆婆道:“下面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刚才那五毒蜇体,是我们异色门种蛊的第一步。虽说对你来说,这一步大是难过,可对你的伤势却大有好处,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了点。而这条鸡舌,却是种蛊的第二步。你若吞下,‘钟情蛊’由此终生种定。你一世不变心即好,如若变心,我异色门中,无论派出哪个低阶弟子,只要催动蛊毒,就可夺你性命。哪怕你靠上了天王老子,再也逃不过这等追命之咒。”
说着,她认认真真地看着索尖儿,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看你年纪甚轻,所以才特意嘱咐你——你可别当跟我异色门女子求亲,也如这世上其他地方般的儿戏。你自己思量着,如只为一时冲动,这条鸡舌,你不必吃,趁早回去好了。否则,你吃下后,只要敢对我异色门下弟子变心,我异色门决不轻饶你性命。
“仔细想想,估量下自己日后会不会变心,想清楚了再作决定。”
她说得极为郑重。
——有些话,作为门中长老,她本也不便说。
她自不知道索尖儿与铁灞姑到底有何牵连,但眼见他能为一个门下弟子如此,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动。只是她见索尖儿似犹较铁灞姑小上好几岁,这段情缘就让她有些不解了。眼见索尖儿如此血勇,她先前厌弃索尖儿之心已有变化,所以此时,忍不住提醒上他两句。
却听索尖儿哈哈一笑。他边笑,边还指着严婆婆道:“你这老婆婆,却好不明事理!”说着他不由又笑又咳,“我现在年纪轻轻,怎保得住以后一辈子不变心?又凭什么要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心?你们怎么会随口就说到一辈子?若是这辈子都说定了,那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我可不会跟你说什么我一辈子不一辈子,天王老子也保不定谁一辈子就真不变心。比如我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那明天的不喜欢就可以证明今天的喜欢不是真的了?真真岂有此理,你说的这些,真真是什么道理!”
严婆婆见他两度洒血,本道他情定志坚,这时见他生死关头,终于示弱,一则遗憾,二则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那笑意似是说: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果然如此啊!这世上的臭男人,又岂有一个可信的?枉自己刚才几乎被这臭小子骗住。
她自己一生情缘本极失败,如同很多人一样,失败了后,出于私心,往往就情愿不断看到别人的失败,以此来验证自己的失败并非自己之过,好可以推上一句:这世道本是如此的!
那一句话具有如此巨大的安慰力量,足以来安慰自己的那场失败。
可她这模糊的笑意不经意间被李浅墨窥到,却让李浅墨心中只增荒凉。
索尖儿却远不似李浅墨般心细。他一向行其所欲行,很少会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所以他根本未看严婆婆的脸色。
只听他大笑道:“可笑你们还拿出这条鸡舌头来……它又能管些甚鸟用?他日我如若变心,又岂是你一条小小的鸡舌头做的蛊能拦得住的?就像我现在有此心,又岂是你小小的一条鸡舌头做的蛊所能吓得住的?别动不动胁人以生死,我姓索的不吃这一套!我只求时时刻刻,不负此心,这一世也就快活了,再不肯像你这般瞻前顾后,枉活了一世。亏你年纪大,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怪不得你们异色门弟子一个个都嫁不出去,依我说,没胆罢了!”
他四顾一笑:“你们是宁可相信被外面硬逼出来的山盟海誓,也不敢纵容自己一刻的真心。我就吃你这一口又如何?日后不好玩,我再变心,到时你只管来取我的性命去,哪怕你种下更厉害的蛊,那时为了要开心,我也会只管去变心的!”
说着,他伸嘴一叼,竟就着那刀子尖,把一条鸡舌头活吞了下去。
他这一番话,说得粗粗爽爽,豪豪壮壮,虽没几人听明白,却也说得一众异色门弟子心中翻滚如同云垂海立。却也有不少人不解,怎么这小子说着要变心,却又把这鸡舌头吃了下去?
却见索尖儿吞下那鸡舌后,猛然面色大变,以手抚心。他那么硬朗的人,居然像也承受不住这一蛊初种之毒,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李浅墨急急一扶,他就倒在了李浅墨身上。
严婆婆为索尖儿出言不逊,面色忍不住一变。这时见他受苦,忍不住嘿嘿一笑,顿了下,才道:“好,好,好!你既有胆,且随你。”接着,她面色忽转阴森,“三关已过,还有六试……”
她一语未完,李浅墨忽地呛啷出剑!
他猛然出手,一把吟者剑一指就指向了严婆婆的喉头。
严婆婆再没料到他这时会突然出手,避让不及,竟让他一把剑直逼在自己喉前不过三分之处。
李浅墨剑势已及,就此顿住,口中忍不住怒道:“人已被你们弄成这样,你们还想怎么样?”
他本不屑于偷袭,可见严婆婆如此不通情理,道什么:“三关过后,犹有六试……”一时再也忍受不住,顾不得了,忍不住就出剑怒斥。
只听他喝道:“今日就到这里了!管你什么三关六试,今日这铁姐姐,我们是带走定了。有什么百试千试万试,过了今日,你们只管寻我姓李的来!到时你我剑下说话。”说着,他剑气一吐,逼得严婆婆飞身疾退。
只见李浅墨低头冲着索尖儿歉意地一笑,怀抱着他,身子飞腾而起,一伸手,还拉住了尤在怔忡着的铁灞姑,一行三人,已向堂外疾掠而去。
严婆婆不防之下,已为他剑意所伤,剩下三个老婆婆与她姐妹情深,不由略为照护。稍有耽搁间,李浅墨三人已越墙远去!
依旧是那个小小的院落,桂影扶疏,阳光初照。
跟那晚异色门之事,却已过了好几日。一张竹榻上,只见一个精悍的少年裹着纱布,正在养伤。他身边,却有个美丽的胡人少女,坐在旁边,正用花针穿着桂树叶儿玩。
那少女浑身上下,色彩斑斓。院中正值初夏,四处却只见绿叶,并没有花。她那一身的色彩,就如叶中之花。
只听她笑道:“索哥哥,你还没说,铁灞姑怎么一直没来看你呢?”
那少女正是珀奴。
自那日,李浅墨把索尖儿带回来后,一直就是她在照顾索尖儿的伤势。只听索尖儿笑道:“你再别对我笑,你再笑,哎哟哟……”说着,他抚着胸口痛叫起来。珀奴一惊,疾问道:“怎么了?”
却听索尖儿笑道:“你笑得那么好看,再笑,我就要动心了。动心了后,只怕就变心了。哎哟哟,那时,异色门那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他用手势在头上做着白发蓬松的样子,“……就要发动钟情蛊,来追杀我了。那时岂不疼死我了?”说着,他带笑扫了不远处窗下正在练字的李浅墨一眼,“到时,我这个嗟来堂的索大堂主,可不就真的要一命呜呼?照说,本来,我还该有救的……”他顿了顿,故意惹珀奴来发问。
珀奴果然问道:“有什么救?她们不是说那钟情蛊一旦发作,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吗?”
只听索尖儿笑道:“我要天王老子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可认识一个羽门中的绝顶少年高手,他还毛遂自荐地做了我嗟来堂的护法。本来这位少年高手怀有通天彻地之能,就是异色门也奈何不了他——那些丑女人,一个个见了他,早先中了比我还烈的‘钟情蛊’,所以我本也不怕异色门。”
说着,他忽郑重其事起来:“可你要再对着我笑。到时,异色门发动‘钟情蛊’,却是为了我为那少年高手的小丫环动了心,所以才变的心。那少年高手一怒之下,只怕再不肯把我搭救。到时……哎哟哟,我岂不是会死得很难看?”
珀奴不由笑得一头的彩辫乱颤。
——李浅墨习字本来是日日必做的功课,这时见索尖儿奚落自己,也忍不住遥遥地伸笔一挥,一大串墨点直向索尖儿身上洒来。
索尖儿负伤之下,怎躲得过?
却听李浅墨笑冲珀奴道:“你别上他的当,他这是顾左右而言他。”珀奴问道:“什么叫顾左右而言他?”
李浅墨本来说了就有些后悔,知道珀奴这小丫头一搭上话最夹缠不清的,只能耐着性子回答道:“就是说,他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所以有意岔开话题,好让你忘了自己刚问过的话。”
他一答完,果然珀奴就又追着索尖儿问道:“你还没说,铁姐姐怎么还没来看你呢?”
原来,那日出了异色门之后,将将行了不足两里之路,铁灞姑神色焦急,担心她四个兄弟就要往千秋岗去。
李浅墨知她担心五义中其余人等的安危,他自己也是挂念,虽携着重伤的索尖儿甚是不便,还是跟她一起去了千秋岗。
可千秋岗头,但见乱坟纵横,虫鸣寂寂,再无一个人影。
李浅墨仔细查看之下,却再没发现一个人。铁灞姑忧心已极,还是李浅墨劝慰道:“你放心,我离开时,谢衣谢大哥告诉我说,这里交给他……”
铁灞姑听到“谢农”两字,一时安心。接着她迟疑了下,望望李浅墨,又望望索尖儿,今日之事,她本来心乱如麻,这时更不如该如何面对为自己负伤的索尖儿。李浅墨最能体会人的心意,沉吟了下,道:“铁姑娘,五义中人,有柳叶军与谢兄相助,断不至遇险。不过你们兄妹情深,要不,我带索兄先回去养伤,你也回长安城先去探寻下他们,咱们日后再见?”
铁灞姑闻他此言,正合自己心意。她本急着走,这时方便走了,不知怎么,反迟疑起来。
她也不看李浅墨,更一眼都不看向索尖儿,只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晌,才忽一跺脚,就此去了……
可一连这几日,自从索尖儿养伤以来,就再没见到铁灞姑的身影。倒是听索尖儿弟兄们传回来的消息说:市井五义果然都安然无恙。
这几日,因为索尖儿的伤,李浅墨也不便再出去,日日与他调理配药,加上珀奴,三个少年人,倒由此混了个熟。
李浅墨话本不多,珀奴也有些敬畏他,所以他们彼此间倒很少说话。倒是索尖儿与珀奴厮混得极熟。索尖儿少年心性,本有一种男儿式的自大心理,一向少与女孩子交接,嫌她们虚伪做作。
可珀奴本是一个胡人少女,天真烂漫至极,说话间更不避讳,反最合了索尖儿心性。这几日,亏得有珀奴在,每天的日子再不寂寞。
饶是李浅墨嘴严,什么都没跟珀奴说,索尖儿可架不住这小妹妹的攻势——只见她一本正经地,瞪大了眼,问他消失的那两天出了什么事,索尖儿受不了她的神情,到最后,一五一十就全跟她说了。
珀奴也全不是什么深沉隐忍的脾气,听索尖儿说到紧张处,就与索尖儿一起发急,一起动怒,两个人正合脾气。偏偏中间还关涉着铁灞姑,这一段事,索尖儿本不欲与珀奴说。可珀奴当日一见铁灞姑就自喜欢,抢先说出自己那日跟铁灞姑相见之事,说及铁灞姑一见李浅墨,即骂他是“轻薄儿”时,索尖儿忍不住放声大笑,珀奴不敢大笑,也自背着身,耸着肩,低声偷笑。窘得李浅墨在旁边怒又不是,笑又不是。他们两个,可谓是在李浅墨的窘态中,结出的交情。
何况索尖儿这时少年情怀初动,这时心情,是又怕与人说,又最想听人提及心中人的名字。珀奴不像汉人少女般矜持,想到了什么,就只管问。且对索尖儿喜欢上铁灞姑,觉得是最自然不过之事,一点都不惊诧。倒是索尖儿有时信心不足,自言长得不好时,她就大叫道:“你还不帅?”说着偷偷望望李浅墨,“在我们胡人看来,你这长相很好啊,大有男人气概。像我家公子,就太斯文了些。”
若索尖儿提及自己要比铁灞姑小上几岁,恐被她看不起时,珀奴又会道:“那为什么??我们胡人男子,最喜欢娶大自己几岁的妻子了!”
所以这几日混下来,索尖儿与珀奴的交情已结得铁铁的。
这时见珀奴又被李浅墨勾起,追问他那个问题,索尖儿忍不住恨恨地瞪了李浅墨一眼,尴尬道:“她、不会来吧?”珀奴不解道:“为什么?”
索尖儿挠挠头:“这,我也解释不清楚。有些事,我明白,但说不明白。”说着,他一扫眼,望向李浅墨,笑道:“反正很复杂。我们汉人,很多事都很复杂的。你要问就去问你家那个最善于解释复杂事情的公子,他才能跟你说得清楚。”
珀奴一听到“复杂”,再加上“汉人”两字,像马上没了兴趣。她没再问,一时低了头,似在盘算着什么,忽然抬头开口冲李浅墨道:“公子,要是、有一天我也被人掳了去,要禁锢一世,你会不会也如索哥哥这般、也去救我?”
她心中坦荡,说话毫无避忌。
索尖儿听了,嘿嘿一笑,一脸坏坏地看向李浅墨。
李浅墨正在练字,没想话题又绕到自己身上,先没来得及想,待看到索尖儿神色,脸忍不住就一红,瞪了他一眼。接着细细一想,却怔在当地,心头自问:会不会呢?会不会呢……他当然一定会去救珀奴,可那救,是不是如同索尖儿一般,那样的心绪去救呢?
【十五、判然诀】
长安城的薄暮是灰色的——金灰色。
灰与金光参半,仿佛日神燃了一天的金炬,燃到最末,所余无多,烧得惋惜起来,把剩下的金砖都磨成粉末。因为剩得不多了,所以也磨得更细更小。那金粉才撒在空中,不经烧。一下便褪成灰的了。
而那金灰中,还有古怪的碧青斑驳在天际,仿佛旧鼎上的铜绿。
长安城暮色时的天空,的确像一口古老的鼎,刚硬的鼎表面,鎏金半褪,灰骨渐露,锈绿间杂……余烟渐冷。
李浅墨望着乌瓦肆上空的天色,不由这么想着。
之所以想到鼎,是因为他想到了谢衣。
——此时他就在乌瓦肆。乌瓦肆的这间茶坊并不大,就算有松烟熏着,结在壁上,污垢滞腻,却也浓淡如画。
这茶坊在乌瓦肆来说,还算得上整洁的了。茶坊的主人碧妪与牯佬酒肆的牯佬可谓乌瓦肆积年的双老。一个为油烟熏着,一个为茶烟熏着,熏过了两朝数代,难得如今仍然健在。
李浅墨眼睛盯着手里的那盏茶。茶盏细白,水里面浮沉各半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像一片一片翠绿的羽毛。
他面前的那张案子旧得有年头了,也没上漆,指甲一划,都能在上面划下层木垢来。
一张简简单单的纸柬,就放在那张木案上。柬上的字体行草间杂,仿佛光看字,也看得出一个乌衣子弟经行停伫间的体态步伐。
可无论再如何潇洒,掩盖不尽的是字后面的钟鼎之气。谢衣该算出自于钟鸣鼎食的旧家了。今日,就是他柬邀自己。
这些日忙忙乱乱,自入长安以来,李浅墨没想到一转眼就会认识这么多的人。而今日,谢衣相邀,人还未到,李浅墨要了一盏清茶候着,就这么等待,也等出一份宁静来。
他细细体味着这份宁静。想:两人之间,最好的交情,无非于能在彼此交接时体会到一份静吧?可等待谢衣时的这一份静却又与当日跟随肩胛时的不同。肩胛的静,是日月交沉后,爝火不息,无数山峦河流、奔走于外,无数风霜雷暴、潜蕴其后的那种静势;而谢衣的静,却是钟鼎纹残,金谷粒尽,那无数文华藻饰驳落沉潜后一种蕴藉的静……这静再静,也静得人间。
李浅墨一时又想到罗卷,想起看着他放冰风筝的那夜……那夜,雪霰四布,冰月皎洁,那样的一夜,也是静的。可那静下面,是可以倾听到彼此男性的血管里,血脉奔流的静。
李浅墨由此不由又想到剑术,“吟者”、“尺蠖”与“判然”三剑,各成一味,只怕却也与那起剑前的静韵有关?何日,自己才能真正独成一韵?一念及此,李浅墨却又想起那日异色堂上看到的那幅《姽婳书》的心诀,一时,练过的、见过的剑式一招招在脑中回映起来……他正自出神,却觉身前桌上有指甲叩桌声,一抬头,却是谢衣已到了。
谢衣脸上的笑颇为温煦。他没说话,只是笑就代表招呼了,却先冲碧妪要了一盏“五石散”,要完后,才冲李浅墨笑道:“这东西,如今除了这里,别处只怕再怎么也买不到了。”
李浅墨情知,所谓“五石散”,还是魏晋之时留下来的遗风。谢衣出身江左名门,耽爱于此,也算其来有自。
那日千秋岗上,他与谢衣匆匆一晤,未得多作交谈,一直引以为撼。这时相见,忍不住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夜千秋岗之事,不由问道:“谢大哥,那夜,后来,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谢衣淡淡一笑:“也没什么,草莽相逢,不过出剑而己。我侥幸逼走了他们。五义中人与柳叶军中你的旧识耿见也俱都还算安好,他们还托我代为致意。”
他口气平淡,李浅墨却是见过那夜地狱变一门险恶的架势,本来巴望知道些详情,却明白谢衣脾气,也不好细问的。
却见一时间,碧妪的“五石散”已端了上来。
谢衣品了一口,面露一笑,闭目细索了下滋味,才睁眼笑道:“这次重入长安,最大的收获,无过于能重尝碧妪的五石散。”说着,他望向李浅墨,“我这几天连日到此。那晚,千秋岗上,最后还是受了点小伤,非这东西发散发散不可,否则后果堪虞。我常想,也算运气好,这场架,正好打在长安。否则若打在别处,只好以药代之,苦怕不都苦死。”
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怕苦!
李浅墨也是此时才知谢衣原来受了伤。
眼见他言辞虽淡,想来那夜千秋岗上的一战,必然也极为惊心动魄。否则,以谢衣之能,怎会要连日来服五石散发散?否则还“后果堪虞”?
谢衣却似对负伤之事略不在意,一笑之下,再就不提。只听他道:“他们有一套合围之阵,却颇为巧妙。”
谢衣说着,以指醮茶,在案上画与李浅墨看,其间,还随手挥动,摹拟了下当日地狱变的招路,摹仿完后,又笑道:“事后,我想了两日,当时,如要这么这么着,只怕就会好些。”
他以指代剑,随意挥刺了两下。
李浅墨紧锁眉头看着,想了好一会儿,一拍手,方才领悟。只听谢衣笑道:“他日,你若碰上他们,却要略加小心了。”
李浅墨方知谢衣是在有意点拨自己,本待致谢,却又不知怎么谢,谢衣却已岔过话题,笑问道:“那日,异色门中,看来你的遭遇也险。”说着,莞尔一笑,“不知被人逼亲的滋味怎么样?”
李浅墨脸色一红,却听谢衣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为这个,我才不肯去。拣了个轻巧的千秋岗的事来做。那时我还没料到能碰着你,要没碰着,我只能带着玉宇去异色门了。”
他见李浅墨面露讶色,又解释道:“想来你还不知,方玉宇却是我同宗门下的一个师侄。”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得楼下巷里传来一阵吵骂。
他们本来坐在楼头,正靠近窗子,窗外就是与乌瓦肆主街相通的一条小巷。这时那吵骂之声越来越大,一时只听得乒乒乓乓,却是已打了起来,中间还不时夹杂着不少痛辱怒詈的声音。
李浅墨忍不住一侧首,就向那巷里望去。
却见那巷子中,光线更是晦暗。那巷子也窄,不过三四尺宽。两拨人等,各抄家伙,正在那巷子中厮杀,粗粗看去,一共好有二三十人。两边人等都是混混装扮,只是,一拨人年纪明显略大些,看着都已成年,而另一拨,年纪参差不等,最小的,怕不只有十三四岁。
李浅墨一惊,正猜疑那拨年纪小的是否索尖儿的手下?却听那拨年纪大的见己方已占上风,得空笑骂道:“小兔崽子们,你们老大都伤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乌瓦肆的地盘,你们还想占!占也罢了,你们老大还弄得占着茅坑不拉屎。多好的地段,杜驸马家屡次出高价要买通你们,你们居然傻了还不干!这等好事,你们不干,自然有人干。现在还拼什么,乖乖的都给我走人,从此乌瓦肆之内,再不许你们踏入一步。”
直至此时,李浅墨方才明白,原来这场厮斗还是城阳府谋侵乌瓦肆之地的余波。想来是他们眼见索尖儿不听话,却从别处找了混混来,要把索尖儿一众属下赶出乌瓦肆。
谢衣也侧头向外看着,只听他叹道:“这是我见着的第三拨了,我没见着的料来还有。前两日,据说,长安城共有十九坊的混混聚合在一起,想来听了什么人的指令,都来抢占乌瓦肆的地盘。就在我们还在千秋岗那一夜,这里却爆发了一场上百人的血斗。听碧妪说,打到最后,一共死了两个,还伤了十好几个,原来盘踞在这块地儿的那帮孩子不得不暂退。今日,想来是他们不甘退让,而另一方还在穷追猛打呢。”
李浅墨心中激荡,脸上只觉色变。没错,那分明是索尖儿的手下!
——不知怎么,自李浅墨与索尖儿手下的这帮兄弟那日一见面后,就忍不住对他们关心。可能不为别的,只为,他觉得自己如不是碰到肩胛,那自己此时身份,只怕也与他们一般无二的。这时,眼见索尖儿手下兄弟势单力弱,却不改血勇,犹自拼杀于暗巷,只觉得混混做到这等地步,不止他们足以自豪,连索尖儿那个大哥也当得英雄。
一股热血本从他胸膛涌起,涌得他脸都红了,更哪堪就在此时,却传来一个少年的痛呼。李浅墨一看之下,却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腿上负伤,摔倒在地上。
那少年正是索尖儿的兄弟。李浅墨胸中沸然一怒,随手拿起桌上茶盏,就冲楼下掷了过去。
李浅墨现今是什么身手?外来的那帮混混虽仗着人多势众,又怎禁得住他的一击?
一时只见李浅墨怒火盈胸,也不及下楼,随手在桌上抓到什么茶碟碗筷,就向楼下的那帮欺负索尖儿手下的混混们掷去。一时只听得“哎哟”声一片,那帮外来的混混一时接连中招倒地。李浅墨眼望窗外,也没仔细看身旁的桌子,只觉桌上可掷之物已经不多,随手一捞,捞到最后一个茶碗,用力一甩,又向楼下掷去。
只见楼下那帮外来的混混们已抵敌不住,连声叫道:“有强横点子插手,兄弟们,撤啊。”
接着,就眼见他们混乱地退去。
李浅墨这时一回头,脸上怒色犹未退去,却见谢衣空着手坐在那里,笑笑地看着自己。他略微一想,方才明白,自己适才情急之下,竟连谢衣手里的茶碗也夺了过来,一并掷向楼下了。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冲着谢衣腼腆一笑,想要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见这边声音喧闹,一桌子细碎物事,只是接连地被人往窗户外面丢去,碧妪已忍不住走了过来。
谢衣见她过来,先自笑道:“没什么,是我的小朋友发了混混脾气,要打架而已。碎的东西都记在我的账上好了。”
碧妪已经明白,笑道:“不值什么,我虽老得糊涂了,却也还知道这是代谁出手呢。我是见谢公子手上茶碗不见了,过来看看,要不要换上一杯,换些什么?”
却听楼下索尖儿手下的小混混已有人回过神来,冲楼上大叫道:“楼上是哪位英雄拔刀相助,留个大号,嗟来堂兄弟足感足下今日盛情,日后有缘,必当补报!”
李浅墨一听,方知索尖儿这帮手下果然以“嗟来堂”自号。
他听得那个声音犹显稚嫩,说的话却是一派草莽口吻,不由又觉有趣又好笑,侧脸向楼下一望。他在楼头,光线本亮,却听楼下一声欢呼道:“是咱们堂中的李护法!李护法,弟兄们这里谢过了!叫老大好好养伤,早日伤好出来,与弟兄们争气。兄弟们这几日吃瘪,也吃得尽够了!”
这帮小混混大都与李浅墨年纪相仿,李浅墨只觉心中情怀激荡。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金创药,掷与楼下,嘱咐他们与伤者好好敷用。如不是谢衣在座,他真恨不得跃下楼去,马上召集弟兄,扯出旗号,立刻把所有那些外来的混混们给赶出去!
索尖儿那帮兄弟一时也走了,李浅墨回过头,看到谢衣正在那里微笑。
他为自己适才的情怀显露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却听谢衣笑道:“英雄何论出身低?李护法,我倒还不知你现今在嗟来堂高就。不用不好意思,细想想,当年我们所谓‘王谢’的祖上,起于寒微时,大概也不过如此。他们那时,怕远比后来所谓名门风范时来得还可爱些。我如年纪还小,恨不得也结识这一帮混混兄弟。”
他转过话题,庄容道:“这次我找你,却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李浅墨见谢衣说得认真,由不得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心想:以谢衣之能,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拜托自己。
只听谢衣笑道:“刚刚我也说了,五义中的老幺方玉宇,却是我同宗门下的师侄。我那同宗过世得早,对这孩子照应不及。我这做师叔的,生性一向怕麻烦,对他也有照应不足之过。偏偏那孩子生性虽还好,但敏悟不够,一身功夫修习得颇不得法,看着让人可惜。那日我在千秋岗也见过了,眼见无数好机会,他出手间居然都一一放过,不由不为之扼腕……”
他端起碧妪重新送上的茶,呷了一口,含笑道:“我见你正在长安,不由突发奇想,想把照应玉宇的事,从今就拜托于你。”
李浅墨听得不由一怔,连连摆手道:“谢大哥,方兄犹较我年长,见识较我高明已甚,身手也自不弱,这照应一事,却该是靠他照应我,要我照应他,却是从何提起。”
却听谢衣微笑道:“李护法,你们嗟来堂的字号我以前还没听说过,想来也不过新新开张,难道就不要招纳几个多少会点粗浅功夫的弟子?玉宇虽悟性不足,但自修自炼成那样,却也还算过得去了,你休要看不起。再说,我不只是要你照应他,还想托你指点指点他的功夫。”
他开口“李护法”。闭口“嗟来堂”,语涉调笑,李浅墨一时不明其意,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却见谢衣这时从袖里一掏,却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出来,微笑道:“这一本书,却是我那手粗浅的‘两分剑法’与其间心诀‘判然诀’的秘本。我本想将之传给玉宇,可估计他一个人怎么看也看不懂。我这人又最怕麻烦,实在懒得一招一式地去教他,怕教得焦躁起来,会打人也说不定。”
他把那本小册子向前一推,递与李浅墨,笑道:“所以,想来想去,这个苦活儿,还是拜托于你。这两手剑法心诀虽不足观,但求你帮他看看,也不用教他全部……以他资质,估量也学不全的……得空指点指点他,却也算帮了我这个做师叔的大忙了。”说着,他居然一拱手,郑重谢道,“谢某这里盛情心感了。”
李浅墨这时再无推托余地,却听谢衣笑道:“据说——听陈淇兄说,前几日,你不只见过虬髯客,还会过承乾与李泰两个王子?”
李浅墨一时点点头。
只听谢衣喟然叹道:“一入长安池水深,世间何处不风云?这两个王子,只怕你从此避都避不过的。世事纷然,何为两分,如何判然,最终要靠你的取舍了。”
说着,他也不言别,立起身来,冲李浅墨洒然一笑,径自下楼去了。留下李浅墨独坐楼头,望着桌上那本谢衣毕生功力所在的秘笈。
及至此时,李浅墨才回味过来他的用意——谢大哥,眼见自己搅入长安之局,恐怕自己力不胜任,分明想将“两分剑法”与“判然诀”传与自己。但他,既不愿显得示惠于人,又因为自己幼时跟随肩胛,想来不愿掠人之美,才假口什么师侄方玉宇,要自己指点于他,才把这本书托他看看的。
一念及此,李浅墨想到谢衣行事,当真是来去无迹,一生心血,所结一书,竟随手赠与不过见了数面的自己,斯人风范,果然堪敬。自己无功受禄,却是怎么当得?
这么想着,一时不由又是惭愧又是感动。
他轻轻抚着那本书的封面,只见谢衣遒劲清挺的字迹落在泛黄的纸上,一时都不忍将之翻开。
他又在楼头坐了很久,直到茶喝得快乏了,才自下楼而去。
这时,他心头却也不免添了头疼之事。一是,他恐怕自己到底读不读得懂谢衣手录下的心血;二是,却要如何去寻到方玉宇跟他说,自己居然妄充尊长,要传与他“两分剑法”?
他这么一路想着一路走,不觉已快回到崇阳坊的住地。还没进大门,就听里面传来珀奴的笑声。那笑声银铃相撞也似,中间,还夹杂着索尖儿的笑语。李浅墨一听之下,已觉得开心。这时,却发觉门前停着一辆车子,不觉一愣,难道,家中也有访客?他在长安城,并不认识谁啊。
他方才推门而入,就见珀奴正手里牵着一幅料子,正自低头在那里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连连赞叹道:“好看好看,真真好看,这样的花纹,真不知是怎么织出来的。”
李浅墨拿眼一望,却见小院中站着几个不认识的人,看装束,却似绸缎铺里的伙计。他们一个个耐耐烦烦的,手里各抻着一匹绸缎,在那儿抻开给珀奴看。院子本小,里面站了五六个伙计,或抱着、或抻着一匹匹布料,只觉得院子就满满的。而满院之中,都是丝光缎彩,也端地光鲜好看。
珀奴正自兴奋已极,这匹料子看看,那匹料子看看,口里一叠声地赞叹着。
而地上,还有很多的绸缎放在开了盖的箱笼里。李浅墨不由一愣:这却是怎么回事?
他侧目一望,却见索尖儿还在竹榻上半卧着,不由走过去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索尖儿道:“我也不知。你走后,突然就来了这么批人。说什么‘小铺里新到了一批时新货色,想来给姑娘看看’,谁知道他们怎么找来的?先开始,你那小丫头还怔着,说什么‘我没订什么绸缎啊,我也没钱’。禁不住别人伙计满脸笑容,先自把一匹匹绸子打开了,说都是什么缂丝、云锦。你那小丫头看到那布上的花纹,就疯了,这么来回蹦跳着,已有好半日。我正想着,你要再不回来,还不知怎么了局。看她那样子,就是蹦一夜,她也不会累的……可是你要给你家小丫头做新衣服的?”
李浅墨也不明所以,他何曾给珀奴订过什么料子,也想不到此。可看着珀奴如此高兴,不由也觉开心。
珀奴见到李浅墨回来,方才止住了跳,脸上还恋恋不舍的,目光不忍离开那些丝绸匹缎,歉意地冲着那些伙计笑道:“谢谢你们给我看了这么些好看的东西,我真真从来没见过,没想到……”说着,她都一脸神往起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料子。”
可接着,她叹了口气:“只是,我没钱。”
然后,她伸手在空中比了一比:“白折腾你们半天,可我是连这么小的一小块都买不起的。”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好小好小的一块,那么又美丽又天真的神气,看得那个店伙都忍不住泛出笑意来。
却听他道:“姑娘喜欢就好,道什么买不买?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要卖给姑娘,而是送给姑娘的。”
他冲几个同伴道了一声:“姑娘既喜欢,咱们没白来。放下东西,咱们该走了。”一边,他还冲着李浅墨与索尖儿方向连连哈腰,直道“搅扰”。却把李浅墨与索尖儿愣在那里。
却见珀奴急得直冲他们摇手,急道:“什么?送?我没说我要!我不要的,我真的不要的!”
那店伙笑道:“姑娘可是不喜欢。”珀奴摇摇头:“谁说我不喜欢?”接着,她一脸焦急,望向李浅墨,自辩道,“公子,这些东西,真不是我要来的。他们怎么跑来,我也真真全不知道!”看她样子,似生怕李浅墨误会自己。
李浅墨见她着急,也知肯定不是她要来的,正要与那伙计说:“这位,这东西你们不是送错了地方?”却见那几个伙计已自拱手哈腰地退出门外,赶了车就走了。
李浅墨与索尖儿一时面面相觑,看着一地的箱笼把小院塞得满满的,里面流丝泛彩地积满了好多分明是秘产内供的衣料,不由满头雾水。
李浅墨一时不由想到:难道,这是五义中人所送?为感谢自己与索尖儿救出铁灞姑。但他们一个个生活清简,料来也没这么大的财力。
李浅墨想着头疼,这时追出去退还似也来不及了。他咬咬牙,问珀奴道:“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是来自哪家字号?不行,明天咱们送钱过去,你既喜欢,索性全买下来给你好了。”
却见珀奴先听见问是哪家字号,不由连连摇头表示不知。及至听到后面,竟急道:“不!”
李浅墨以为她担心自己没钱,方要开口,却见珀奴连连搓手道:“我不要。我只要看看就已足够喜欢了,难道都弄到手里来,喜欢就会更增一些?何况,我哪做得了那么多衣服。再说,这么多好看的东西要是堆在那里,我一想到它在那里,只怕就要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一连一个月,不、一连一年都要睡不着觉的。到时,老睡不着觉,我就会变得不好看了。所以,我不要。”
旁边索尖儿却也插口笑道:“兄弟,你知不知道,这几个箱笼,值多少钱?”
他估计李浅墨不明市价,才会随口说出全买下来。
李浅墨果然摇摇头。
只听索尖儿笑道:“罢了,李护法,你就是把我这个堂主卖了,我也给你开不出那么多薪俸,好来买这么些箱内用的绸缎的。”
李浅墨却一脸郑重地摇头道:“不,我有钱。”
这话说得索尖儿与珀奴都忍不住一愣。他们一向见李浅墨自奉清简,断不是什么锦衣玉食有钱的主儿,听他这么说,自然不信。
李浅墨见到他们不信的神色,不由又开口道:“是的,我有钱,其实我有很多很多的钱。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还有金铢十车,珍宝无数……”
他想起那些钱的来历,一时忍不住伤心。
可接着,他努力想要开心起来,却冲索尖儿与珀奴笑道:“要不是今日这事,我都快忘了我有那么多一个人花也花不完的钱了。”
他一拍那些箱笼,转头冲珀奴笑道:“明日,我就去拿钱,好买这些个欢喜给你。”说着,他一转脸,突然变得一脸郑重,望着索尖儿道:“我还要在乌瓦肆买上好大一座楼。”
索尖儿还在不明所以,却见李浅墨微微扬起头。他不知他是想起了方才乌瓦肆见到的自己属下与别的坊里的流氓拼杀之事,只听李浅墨沉声道:“然后,咱们,嗟来堂,到时就在乌瓦肆正式开堂了!”
【十六、连云第】
——“朝阳坊中的连云第有多大?”
如果你拿这话问索尖儿手下的龚小三,他多半会挠挠头,瞠目结舌地答不上来。
可如果你要问他:“那到底是连云第大还是长安城大?”
只怕那小厮会十分肯定地跟你说:“是连云第大!”
龚小三今日就是被李浅墨遣来朝阳坊的。
自从那日为报告铁灞姑失踪的消息,他从院墙上摔下来后,龚小三到李浅墨这个小院子就明显多了起来。
因为自索尖儿负伤之后,索尖儿与手下所有的联系就全都靠他了。所以他来得也勤。
于是今日,李浅墨便遣他到朝阳坊送一件东西。
龚小三年纪还小,不过十三四岁,一张面孔长得乖巧,清清秀秀。他的皮肤白净,看着就像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只是一身青布衣裳明显地透着寒酸。
可就是这套衣服,还是他好不容易搜罗来的。一开始这衣服多少还能壮壮他的胆,可到了朝阳坊,猛地见到这么大的宅子,这么乌墨锃亮的门,那门上金灿灿的兽首,与门口意态洋洋的大树,他对自己这身干干净净、还算有三成新的衣服马上就失去自信了。
只见他站在小街口的拐角处,一会扯下前襟,一会儿又扯下后襟,可无论怎么扯,都没把它料理得服帖,心里早吓得不敢靠前了。
无奈今日之事,既是李浅墨所托,又有索尖儿的严令,他不敢不从。他下了几次狠心,磨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畏畏缩缩地向连云第门口那片青石板铺的路面上蹭去。
他走上去时,心里还在担心着:自己脚上别带的还有泥。
——无论怎么描述穷苦人家孩子乍见大户人家时那种羞手羞脚的恐惧该都是不过分的。哪怕龚小三跟索尖儿混了也有数月之久,哪怕他现在已学会面对街头殴斗,鲜血飞溅都不眨下眼了,可他那小小的心眼里,这时还是满满地装着怕。
这时他如不是不停地自己鼓励着自己,只怕恨不得都要哭出来了。
他之所以还找得到理由自己鼓励自己,实是因为,今日他亲眼见到,李浅墨、索大哥还有珀奴,居然眼见得就要被房东赶出来了。
今日一早,他就赶去李浅墨租住的那个小院儿。却发觉,原来有人到得比他还早。那人就是房东。那房东是来催要房钱的,不只如此,他还要涨房租,而且,他还要求一次再多付一年的租钱。
这几日,因为多了珀奴,现如今又加了索尖儿,另加上索尖儿身上有伤,需要好吃的、好药物来调理,李浅墨手头的一点积蓄便见了底。如今又碰上这么不讲理的房东,眼见索尖儿恨不得蹦起来跟那房东打一架,李浅墨就掏出那么个奇怪的东西叫龚小三到朝阳坊来了。
不用问,龚小三也知道他是叫自己来干什么。
——那一定是,借钱。
想起这么沉重的两个字,和那么沉重的两个字所能换来的一点轻飘飘的钱,他几乎又要忍不住快哭了出来。
当时,忙忙乱乱,房东在院子里高声叫骂,索尖儿捂着胸,忍着伤,跳起来还骂,李浅墨也就没工夫嘱咐他什么,只给了他这样东西,叫他到朝阳坊的连云第来。
龚小三不用吩咐,已明白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了。
——那一定是:借钱!
这样尴尬的事,从小到大,他已做过很多次。他记得有无数次,自己家里缺粮断米欠房租时,妈妈总是翻箱倒柜地搜出一点什么,奇怪的是,她像总能搜出点什么来。搜出来了,就叫他去当铺里卖。而如果他不去,平日里那么和善的妈妈,总要下狠手打他。他不怕她打,他怕她哭,一边打一边哭,那泪水就像比平时的狠,蜇进伤痕里,格外地让他痛起来。
那里从家里到当铺的路总显得格外漫长。妈妈找出的东西多半是别人不怎么想要的,如果想要当卖,总是要求人的。龚小三生得细嫩,长得又还好看,所以妈妈总让他来做这个,说:别人看到你这张小脸,多少要可怜上咱们几分吧?
可她不知道,就是这张小脸下,那腼腆害羞下藏着的自尊心要远胜过别的皮糙肉厚的小孩儿。龚小三已忘了有多少次,他涨红了脸,在别人半是好奇半是揶揄的调戏下,最后接过那几枚钱。
想到这儿,他不由叹了口气。这半年,他总算从家里逃了出来,可终究还是要做这个吗?难道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命?
他鼓了鼓勇气,最后还是决定上前。
——就算不想起索尖儿一向以来对自己的照顾,就算不想起他暗地里对李浅墨的尊敬仰慕,只要一想起珀奴,想到那么美丽的女孩子眼见得就要无家可归了,想起她那么些好玩的、好看的佩饰就要被扔出屋外了,龚小三忍不住就眼圈一红。而接着,他还会脸上也一红。只要想起珀奴来,他最近总是暗地里忍不住要脸上一红,忍不住就强迫自己要刚强起来。
这时,他就刚强地拖着自己的两条腿走到那道乌黑的大门前,哪怕那门上的兽首金灿灿得像会咬人,哪怕门口那两个挺胸腆肚的门房看起来那么不和善,他还是走了过去。
果然,才到了门口,就听到那两个守门的呵斥道:“小孩儿,要玩到别处去玩儿!”
龚小三忙忙抬起手,颤声道:“我来找这里管事的。”
那守门的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
龚小三最怕别人这样的打量。这么一打量,他只觉得,自己好容易搜罗来的这套干净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就越变得小了,小得都藏不住手脚,越藏不住,越不知它们该往哪儿放。
却听那守门的喝道:“找管事的干什么?”
龚小三急急地扬起手:“送这个。”
他手里的物事还包了张纸,形状颇为奇怪。那守门的不由觑着眼打量了会儿,纳闷道:“你是哪家的,送这个干什么?”
龚小三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像被卡住了喉咙似的道:“想看看它,能不能……换几个……钱。”
守门的见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拿了东西来,不由也有些好奇,伸手道:“拿过来我先看看。”
龚小三一缩手:“我家主人吩咐了,要见到管事的才能给他看。”
可哪容他说完,那守门的劈手已把他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三把两把扯开了外面包的那层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却见那纸里面,包的居然是一把拨浪鼓。这本是给小孩儿用的玩具,不值几文的,何况它还是旧的。
只听那守门的粗声笑道:“这孩子想钱快想疯了。”
他说着,随手一抛,把那拨浪鼓向街心甩去,瞪眼骂道:“别来这儿瞎闹,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李管事哪有工夫见你?哪凉快给我上哪儿玩儿去,别惹得大爷们心烦。”
龚小三绷着脸,可两只眼里,眼看就要不争气地流出泪来。
他心里不由怨道:他情知那拨浪鼓不值钱,如果依他所想,去找个当铺或什么旧货小摊,兴许还能换出个两三文来,可……李护法居然非要他到这朝阳坊来。
如不是因为这么想过,他不会特意在那拨浪鼓上还包上两层纸,因为那鼓实在旧得太见不得人了……可没想,这纸还是一下就被拆穿了。
他这里眼泪马上就要涌了出来,却听“叮”的一声,那拨浪鼓摔在地面上,摔破了,里面却滚出个东西来。
那东西像是一块铁牌,龚小三怔了怔,跑过去弯腰去捡。却见那块铁牌上也没什么字,只是镌了个虎头。他方自怔着,却见那守门的好奇,招手道:“小孩儿,那是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
龚小三只得依言转身,走过来奉上前。
那守门的接过,先开始还笑嘻嘻的,跟同伴道:“我看看是什么狗不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怎么这劳什子里还藏着这个?别是李管事有什么旧相好的因为太穷了,专找人送来的……”
正说着,他忽然被烫了手一般,瞪大了眼睛只管看去。
他的同伴也一改笑脸,同样瞪大了眼去看。
然后,才听其中一人紧着喉咙叫道:“这莫非……就是……”
旁边一人接口道:“李公爷的虎符!”
然后,只见他们飞快地把门推开,拿牌的那个两只脚跟着了火似的,飞一样的就往里面奔,一边奔,一边还大叫道:“李管家,李管家……”
他那么胖的人,眼看跑得气都要喘不过来。
龚小三还在那里愣着,只听得不一时,里面劈头盖脸的传来一阵骂,那声音极为严厉,骂得刚跑进去的门房屁都不敢放一个。可那骂声也吓得龚小三不由得身子直颤。
然后,门缝里,只见那守门的倒退着走了出来,他的后面,却见那整洁的甬道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快步而出,一边走一边还温颜含笑道:“那小管家在哪儿,怎么还不快请进来?要你们两个饭桶有什么用,真真的不眼不识泰山!”
龚小三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小管家”指的是谁,正自奇怪,这么大的宅院,居然会有一个“小管家”,而那小管家,怎么会姓那么古怪的“那”呢?
然后,他的小手猛地被一双大手握住,他只觉得那大手里潮热潮热的,那人嘴里说出的话也是潮热潮热的,一股热乎劲儿直往他脸上喷。
只听那走出来的管事开口笑道:“小管家,你总算来了,我们等你家公子等得好苦呀!”
索尖儿正一脸阴沉地面对着满天的阳光。
这时,他们正聚在城南墙根儿底下一个已废弃的小校场上。
那小校场上,集满了他那百多名兄弟。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一个两个站在那儿还罢了,这么百多人聚在一起,衣裳颜色五花八门,仿佛整个长安城的破布片儿都聚集在这里来了,却也破烂得蔚为壮观。
索尖儿带着这班兄弟虽混久了,可一见之下,为自己这一干人等穷出这般“壮观”的景象还是不由大为吃惊。平日里,他们混迹乌瓦肆,为四边的穷街乱巷与简陋屋宇遮掩着,穿着虽然破烂,倒也还不觉得。可今日,难得如此的好天丽日,小校场上,黄沙澄净,小校场外,树影雍容,一派空阔阔的,本来天气好得让人神清气爽,可这时满眼里看到的都是这些沾泥带垢、不少身上还带着疮、带着疤、带着伤的兄弟,索尖儿忍不住一口恶气就倒灌进喉咙里,噎得自己都说不出话来。
他掂着手里的几文钱,一脸怒容道:“一百多号人,一共就凑出这么一丁点儿钱来?”
原来,今日为那房东驱赶,照索尖儿以往的脾气,非要打那个无理之人不可。可有李浅墨在旁边拦着,这口恶气实在出不得。三个人,最后只有扫兴地从他们的那个小天地里搬了出来。
搬出来后,索尖儿寻思自己以往的住处只怕给李浅墨也住不得,更无论珀奴了。就想另租一处房子,可手头一时没钱,于是就把一大班兄弟都招了来。
他本打算说就算不打那房东,起码也叫这班兄弟们好好羞辱一下他,到他家闹得他下不来台,然后大家伙儿再凑出钱来,哪怕高价,也要在那原来房东的房子边上再租一座更大更好些的院落,好跟那房东赌气的……以后,做了邻居,怕他不有求自己的一天!
哪承想,手下这班兄弟是随传随到,可钱,却不是听话的主,断做不到随传随到。
索尖儿年纪虽小,却一腔英雄心怀,这时掂着手里的几文钱,看着他穿得破破烂烂的那班兄弟,心里只觉得悲凉起来。
见他发怒,却有兄弟愁眉苦脸道:“老大,那日乌瓦肆闹后,自从你结识了……李护法……”说着,他怯怯地朝李浅墨看了一眼。
“你就吩咐下来,再不许我们跟乌瓦肆那些商家乱要钱,以前的那些耍泼撒赖的手段都不许使了。兄弟们没法儿,只有当叫花子了。”
说着,他愤怒起来,赌气地一把把自己身上那件烂衣服扯得更烂,硬从身上撕了下来,一把掼在地上,怒道:“可谁想,现在我们连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还可以坐在那儿讨钱。可自从老大受伤以后,兄弟们不敢叫你担心,一直都没跟你说——城阳府因我们得罪了他们,叫人纠集了崇化坊、归仁坊等一十九坊的无赖,硬生生冲进乌瓦肆来,生生抢了咱们的地盘。别说收钱,连讨饭都不许兄弟们在那儿讨了。兄弟们不肯堕了你的颜面,这些日来,我们跟他们打过多少架!”
说时,他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好容易才勉力自控住。
“大家伙儿这些天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打架?何况,你也知道,咱们弟兄们很多都年纪还小,自然打不过那些成年的流氓地痞。这些日,一共伤了多少个?更别提还有挂掉了的鲁奔儿了,他就跟条死狗一样死在牯老酒肆后面那条小巷子里,死时,肚子都是瘪的,连身完整衣裳都没有……再这么着下去,别说钱,连命怕都没了。昨日,陈火他们,要不是碰着李护法,碧妪茶楼下面,怕不又是要挂掉几个!”
索尖儿听得脸色苍白。这些天他因为养伤,竟都还不知道。每日来的龚小三想来已遭嘱咐,尽拣好听的说。这些事,竟一桩没告诉他。
可一个词却在他心头轰响……挂掉……
鲁奔儿?
那是最听他话、最讲义气的一个兄弟了。
好半晌,才听他惨声道:“鲁奔儿他、真挂了?”
对面百来个小混混个个面色惨然,有的点头,有的年小的就在拭泪。
却见索尖儿一时怔在那里。他怔忡了好一会儿,猛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扑通一声,就冲西方跪下,口里叫道:“鲁奔儿,你英灵不远,眼看你没用的大哥连你死了都不知道,却为了面子,居然腆着脸,因为兄弟们凑不起钱来还冲兄弟们发脾气!九泉之下,哥怕你也觉得死得不值吧?”
说着,他咚咚咚几个响头就磕在地上。接着,他站起身来,狠声道:“都别给我哭!我姓索的还没死。人不死,账不烂,谁下的手,谁他妈给我还!别当他一个城阳府就可以把我姓索的给吃定了!十九坊的混混怎么样?当初,乌瓦肆老大朱屠子那么狠的角色,还不是被咱们啃了下来。哪儿跌倒的,咱们哪儿去爬起来!”
他忽然转头,望向李浅墨,惨然道:“原来,你说要在乌瓦肆开堂,就是为了这个?”
李浅墨一时也心中激动。
他望着索尖儿,因为自己生性腼腆,断做不出索尖儿这等激烈之举,只把喉结耸动着,低声道:“是!”
索尖儿伸手一搭李浅墨的胳膊,振声道:“好!”
然后,他冲着手下大叫道:“他们骑到了我们头上拉屎,老子这回也不管了,明儿咱们就要在乌瓦肆开堂,跟这些小妇养的干上一干!”
他一言既出,只见他那帮兄弟们欢声雷动,齐吼了声:“是!”
——这班小混混小地痞们生来命贱,说胆小时最是胆小,灰暗畏缩得如同老鼠也似,可说胆大时,却也尽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有人借胆给他们,只要借给他们一杆旗,叫他们聚在旗下,哪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小校场上,一时只见,晨光初旭。
百来个小混混,正当茁壮之年,他们个个脸色激动,却涌出一股誓师复仇的气势来!
这边厢,索尖儿一众兄弟正人人鼓噪,扯破了嗓子在那儿叫喊;那边厢,却听一个冷飕飕的声音猛插进来道:“咦?我听谁在说小妇养的?噢,现在看清了,原来是小尖儿。这却奇了,你自己不就是小妇养的,你娘就是小妇,你怎么这么毫无避讳,自己先骂起自己来了?”
只见索尖儿脸色一变。
李浅墨闻声一望,却见那边树影之下,却走出一个绿衣青年。
那人好有二十许年纪,那身绿衣颜色颇为奇怪,映得他一张脸苍白苍白的。照说这脸他洗得也颇为干净,可不知怎么,李浅墨一见他脸,只觉得他脸上像不干不净的沾染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腻之色。那不是他脸没洗净,而是市井虚荣、矫情作势的习气在他脸上累积下来的神色。
却见他冲索尖儿笑笑,忽猛然一喝,翻脸叱道:“怎么,大哥驾到,你个小尖儿,还不上来给我请安吗?”
本来不热的天,那少年手里却拿了把团扇。扇子柄上描金绘彩,装点得极为精致,看得出来是有钱人家的消闲物件。
李浅墨只觉此人无聊,忍不住一皱眉,低声道:“这又是谁?”
方问时,却听那少年咦了一声,侧目去望向李浅墨身边的珀奴。满校场的破烂衣服少年,只她一个女孩儿,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可那花花绿绿,一到了她的身上,就显得别样的好看。
却见那来人一边望,一边厢忍不住整理起自己衫子的领子来,斜睇着眼,冲着珀奴笑。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吃了个苍蝇般的恶心。
却见索尖儿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僵硬地道:“这就是……我娘后来嫁的那家的先房儿子了。说起来,他也算我的大哥。他名叫辛桧,而他爹,却是我爹当年的仇家,曾在我爹手底下输过半招的,是长安城有名的地方一霸,名叫辛无畏,绿林人称‘辛苦刀’的……我逃出来前,在他手下,没少吃苦头。”
这番话,索尖儿说得极为辛苦。
李浅墨心中只觉一阵歉然。原来,索尖儿心中一直记挂死去的娘,后来就是被迫嫁给他生父的仇人的,当时情势,想想也颇惨然,怪不得那日陈淇密室中,索尖儿对着他生父的牌位,会如此愤愤不平。
他后悔对索尖儿发此一问,这分明是索尖儿心头隐痛,如不是他把自己当兄弟看,再不肯隐瞒自己什么,也不会勾起他如此痛苦的自述。
却听那位辛桧笑道:“我说小尖儿,你倒是我做什么你跟着学什么。当年我无聊时,跑到街上混,结果你也学着跑出家门,在街上胡混,可……”他一皱眉,“画虎不成反类犬,当年我结交的是什么人?金公子,刘公子,绸缎庄的严公子,怎么你一到街上混……”
他手里的扇子指指点点,就指点向索尖儿手下的兄弟:“……就扯上这一班叫花子?当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后来,我跟金公子、刘公子与严公子他们为了好玩儿,也曾在新丰市开堂,怎么你今儿也学会了?不过这小孩儿家的把戏我早已不玩了,没想你却还捡起来当个宝似的玩。”
说着,他面色一整:“知道你大哥现在做什么吗?”然后只见,他得意洋洋地在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来,喜滋滋地在手里摆布着,笑嘻嘻道,“我现在可是官府的人了,在衙门里当不良帅。”
他接着一声喝道:“所谓不良帅,单管的就是你们这等鸡鸣狗盗的小窃之辈。小尖儿,别当你做过我的小弟,以为我就会包庇纵容你们。王法在此,岂能容情?给我说,今日,你们百余号人,聚在这里,却是要做什么!”
眼见他发起官威来,索尖儿不由鼻子里面哼了一声。
那辛桧洋洋得意,李浅墨心头不由一阵鄙视,可他不惯多言之人,却也没有开口说话。
见索尖儿不开口,他手下那帮兄弟自然就没开口。他们眼见辛桧身后分明还跟着十来个官差,心头却也不由怯惧。他们不过是长安城最底层的小混混,如何敢惹长安尹手下的官差?
那辛桧一时得意已极,竟又斜着眼向珀奴看来,眼神中,油腻腻的,仿佛眼珠子都快化成了酥油,就要滴下来。
却听珀奴哧声一笑,冲李浅墨道:“公子,这人好生奇怪。”
那边辛桧见珀奴终于开口,且还是谈论自己,忍不住就面露喜色。
李浅墨没有答言,却听珀奴笑道:“我怎么年,怎么觉得,他一张脸怎么没洗干净就跑了出来啊?”
她本来天真烂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声音并未压低。那边辛桧听到,忍不住伸手就一摸自己的脸。
却见珀奴居然还伸出手来,指着辛桧的衣服道:“他穿的衣服颜色也好奇怪,我从来没见过人把这么古怪的颜色往自己身上套的。他是个戏子吗?怎么从他一过来,一张脸上,表情就变个不停?还没完没了的,自顾自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也没人理他,你说他怪不怪?”
辛桧从一看见珀奴起,忍不住就要装腔作势的显摆给她看。似珀奴这般美丽的胡人少女,他只觉自己还从未见过。如不是有她在场,他也不会这般自命风流、自认倜傥地表演个没完。哪承想,那少女一开口,竟让自己当场吃瘪,心中一时难受得过不得。
偏偏,这时,那索尖儿手下的百来个混混同声发出嗤笑,那笑声虽低,却最具侮辱之意。这帮混小子们平日混在街头,起哄嘲笑,那是久已练就的把戏。只要被他们哄着了,差不多年纪的人只怕个个会羞窘难当。
辛桧忍不住一时怒火填胸,方待发话,却听珀奴大声诧异道:“公子,真真奇哉怪也……”
她像好奇也甚,忍不住套了一句汉人的古话,说得声调比她口中的“奇哉怪也”还要来得“奇哉怪也”。只听她道:“我见别人生气,眉毛都是立起来的,怎么他现在像在生气,眉毛却是耷拉下来?”
凡女孩子要损起男人来,那真所谓刀刀见血,辛桧气得脸都绿了,却听珀奴又拍手大笑道:“快看,你快看,公子,他的脸居然绿了。原来他不只衣服是绿的,脸也能绿的。”
只听辛桧大喝一声道:“兀那小厮,你是什么人,跟这帮混混儿混在一起,在打什么歹主意?别看你穿得像个良家子弟,以为蒙得了谁?现在,跟我回衙门说话去!”说着,他一指珀奴,“而这女子,可是你拐骗来的?”
珀奴本已惹他动怒,但他又不欲向珀奴发怒,忍不住就冲李浅墨发起官威来。
且他心中虽对珀奴怒极,说到“这女子”三字时,喉咙偏不争气,竟把那三字说得饴软无比。
李浅墨还没答言,却听珀奴已先怒道:“你才是拐来的!”
她圆睁怒目,越显得眼睛下一个鼻尖翘翘的,就是怒也怒得这般好看。
只见她指着辛桧道:“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会让人说拐就拐。”
偏偏辛桧虽见她对自己动怒,却偏偏对她发不出脾气,尴尬笑道:“姑娘自然不傻,看着……还明慧无比。”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软弱已极,有意要找回场子,重又戟指指向李浅墨道:“不过,那小子一看就是奸顽之辈,想来奸滑无比,姑娘是上了他的当也未可知。”然后,一挥手,就待冲手下人吩咐把那小子给他捆回衙门里去。
没想珀奴忽然粲然一笑,阳光下,只见她颗颗牙齿细嫩如贝,低声羞语道:“我才不是他拐的,我是……我家公子打赌赢回来的。”
说起李浅墨那日打赌赢她之事,她竟然心里还满怀高兴,所以声调欢悦,表情娇软已极,把辛桧都说得心中怦然一动,暗道:打赌赢的?在他心里,从来赌、色相联,这时只觉这番话听来,竟说不出的暧昧,也说不出的风情旖旎,一双眼忍不住糖饴般地粘向珀奴,恨不得一时就把她给粘过来、赌过来,搂在怀里,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才好。
只听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软声道:“竟是赢来的?小娘子,你是何人,住在哪里?等我闲时,也上门把你赌赢来可好?”
珀奴全没机心,见他问起自己住址,一皱眉,忍不住叹道:“我现在,正没地儿住呢,一清早,就被你们汉人中那个不讲理的房东给赶了出来,到现在,还不知晚上要露宿何处呢。”
辛桧一怔,接着一拍额,诧异道:“原来,你就是被我吩咐那房东赶出来的三人之一?早知有小娘子在,我断不会叫那房东行此无礼之事。”
说着,他扫眼冷视了索尖儿一眼,含笑冲珀奴道:“他们这些房钱都交不起的穷汉,姑娘跟着他们做什么?白白玷辱了自己。不如我给姑娘找个地儿歇脚,保证又干净又雅致,强如跟着他们委屈受罪了。”
没想珀奴突然翻脸。她再天真,也明白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了,脸色一沉,竟冲辛桧怒道:“原来,你不安好心!我一开始看你眼睛斜斜的,还不好意思说你,没想你连心也是歪的!”
她一语说完,只听那边混混们又是一声哄笑。
辛桧连番受辱,忍不住脸色大变。为了撑面子,口里再也不顾及珀奴了,冷笑道:“原来是一帮傻子。”
他望向索尖儿道:“不只是我这傻兄弟傻,跟着他的人,连那婆娘,被他的傻气染着了,自然也傻了。”
只见他鄙夷地看着索尖儿:“你先前在乌瓦肆一带鬼混,自甘堕落到我懒得理你。后来听说,城阳府居然几次三番找你,要收你入门下,给他们办些小事,那时我才醒过神来,以为这一向看错了你,只道你很有心机,在乌瓦肆混原来打的是这等主意。若果如此,那咱们兄弟两个倒该深交深交了。”
说着他哈哈大笑:“哪承想,我难得高估你一回,终究还是高估错了,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你又干得出什么事业来?居然回绝了城阳府的好意,这么好的生意你不做,硬撑着细胳膊来拧大腿。跟你明说了,我现受城阳府杜总管之托,就是要把你们这班乌合之众赶出乌瓦肆。姓索的,你听我一声劝,乖乖地夹着尾巴离了乌瓦肆最好,最好是永远离开长安,永不露面。否则,不只是你,连同你这班小兄弟,嘿嘿、嘿嘿……”
却听索尖儿沉声道:“嘿嘿什么,我不像你,扔一根骨头,就抢着上去给人家做狗了,这又有什么稀奇。”
那辛桧正要显自己威风。他方才白受了珀奴的鄙视,有心要找场子,这时正怕别人不惹他,闻声一怒道:“好小子,今日,我就擒你回衙门里去。到时,只怕你再叫大哥,跪在地上求我,也不中用了。”
说着,他一跳而起,摸出袖中铁尺,就冲索尖儿打来。
索尖儿伤本还没好利索。
但羽门中人,最善疗伤。李浅墨这几日借着与索尖儿疗伤之机,还兼顾着帮他调理内息。李浅墨面嫩,最怕触犯于人,不肯叫索尖儿觉得自己是在指点于他。可索尖儿何等聪明之人,有这等名门弟子代自己疗伤,调理内息,还时常谦虚地问自己自幼以来,瞎摸瞎练时的真气走向,话中隐隐就有点拨自己的意思。李浅墨此番举动,他自然明白。
所以此时,他腿上伤虽未好,胸中也隐隐作痛,可一身真气,竟是他这十几年来运行得最为通泰的时候。
这时见辛桧伸尺打来,他一怒之下,一掏靴子里的短刀,竟就与他这个“大哥”干上了。
当年,辛桧的父亲辛无畏曾与索尖儿之父索千里约斗,相争之下,却是辛无畏输了半招,丢了长安城的地盘,不得不出去躲避,由此视之为平生奇耻大辱。
后来,他重回长安,寻索千里不着,竟找着索千里的孤妻弱子,竟强迫索尖儿的母亲跟了他,索尖儿的妈妈为了顾及年幼的他,不得不从,要不也没有辛桧今日嘲骂索尖儿是“小妇养的”这段话了。
那以后,辛无畏常自大笑:“索千里还跟我争强,如今,他老婆不过是我的小老婆,他儿子喊我喊爹还看我想不想答应,他索千里又待如何?”
所以索尖儿一到十岁,就从辛家逃了出来。没多久,他母亲在辛府也就抑郁以终。从小以来,索尖儿在辛家可没少吃那父子俩的苦头。辛桧师从乃父,而索尖儿一点儿功夫,却不过是在吃他打骂之下硬是自己照着父亲留下的点路数硬憋出来的。两人一别不见,其实也有六七年,这时重新碰上,新仇旧恨,忍不住一股脑儿发作开来。
辛桧家学渊源,自幼练武,功夫自较索尖儿纯熟。可索尖儿本是胆大心细之人,当日与市井五义相斗,都斗得五义中人悚然心惊。他这点功夫,可是街头巷尾一刀一拳拼出来的,虽不花哨,但极实用。加之辛桧托大,才交上手,竟迭番遇险,脸上险险没被索尖儿搧上两耳刮子。
他心惊之下,由不得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李浅墨在旁边看着本还担心,生恐索尖儿伤还未好,吃不住这番恶战。这时看了几眼,忍不住放下心来,心头却也不由暗暗生敬,觉得索尖儿那些招数,虽大半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却也端的实用。他有意要相助索尖儿,这时忍不住耐下心来,细看两人的出手路数。
两人这一打,一转眼已斗了个盏茶工夫。辛桧心中焦躁,他只道索尖儿不过是自己家里出来的一个小杂种,何曾把他看在眼里过?这时见居然斗他不下,忍不住又惊又怒。眼睛一转,已有了主意,只见他冲身后那班公人喝道:“还看着做什么,这些不法之徒,能逮几个,给我先逮几个回去,城阳府还立等咱们回话呢!”
说着,他眼睛还斜斜地扫向李浅墨与珀奴,他见李浅墨文弱可欺,珀奴明艳美丽,暗示手下公人先抓他们两个回来再说。
他如此做,自是要搅乱索尖儿的心神。
那些公人听他指令已下,应声就凑上前来。照理,他们人少,索尖儿这边人多,强弱分别甚大。可索尖儿手下,人虽多,若碰上别的坊里的混混,打起架来,自然敢不要命的拼过去,可这时对方都是衙门里的人,惹恼了他们,以后又如何在长安城厮混?心下先自怯了。
若是平时,眼见对方来抓,他们不敢硬斗,自会一哄而散。可这时,他们见老大正与辛桧斗着,自不肯抛下他们老大先走,一时只见,小校场里,尘土弥漫,却是索尖儿那百来个手下,人人躲避着那帮执着铁索来拘的公人。
李浅墨在旁边看得也不由得眉头紧皱。若论出手,对方区区十几个差人,就算加上辛桧,也不在他的话下。可他这时出手的话,不只关联上自己,却还关联着这百来个混小子。若让他们与衙门的仇就此结下,只怕日后……想到这儿,他心底未免踌躇。
眼见得对方躲避,那些差人一时气焰更盛,手中铁索铁尺只管胡抡出去,偶尔打着人,就响起一两声痛呼。却有几个年小的已被他们铁索拘住。
李浅墨正自犹疑着要不要出手,却听得一声惊叫,却是索尖儿手下的一个极小的兄弟正被对方铁索拘住。
然后,只听场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啊!小白,快跑!”
却见那声音方叫罢,一个人影已飞奔到那个小白身前,伸手就待解他脖子上的索子。
李浅墨听到声音,已知来的是龚小三。
只见龚小三情急兄弟被困,挺身去救那小白,没想自己反陷入那帮差人围困。只听那些差人笑道:“居然又来了一个不怕死的!”扬起铁尺,就待向龚小三砸去。
李浅墨见这下出手极重,一提身形,就待相救。
却听得校场外一个声音怒喝道:“还不给我住手!”
那些差人,论起功夫,不见得如何,但为人却最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
辛桧方自与索尖儿苦战,眼见索尖儿因担心兄弟,似也在担心惹怒公门的后果,心下不由得意,这时听到有人喊“住手!”,不由闻声笑道:“又来一个乱吠狂叫的。你也不睁大了你那狗眼看看,看看爷们是谁,你也敢叫爷们住手!”
他一语未完,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手底下那帮差人,竟然真的一个个都住了手。
辛桧心下一怒,不由冲手下呵斥道:“你们呆着干什么?给我抓人啊!”却见自己的手下挤眉弄眼地示意他。
他侧首一望,却见校场外站了几个仆役模样的人物,为首的那人管事装扮,一副管家的模样。
辛桧怒望向那人,喝道:“你是何人?差爷们办事,你也敢来打岔,活得不耐烦了?”
却见那管家模样的人笑道:“差爷?那看你当得好大的差了。”
辛桧方待反唇相讥,却见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已脸色一变,喝道:“不管你当多大的差,在场中人,凡是官居二品以下的,都给我住手!”
他这一句话,语气托大得简直到了极点。辛桧听了又怒又惊,他本待不信,可他天生是个乖觉的人,直觉长安城中,敢这么喊的,只怕从上到下怕就没两个。眼见对方有恃无恐,他心下有些虚了。虚晃一招,就待脱出战团,摸清形势再说。
但他与索尖儿相斗,仗着索尖儿身上有伤,也不过斗得个旗鼓相当,这下分神之下,想要脱身出来,只觉颊上一痛,猛地被索尖儿抽了好大个耳刮子。
索尖儿手下那批小混混,只听得人人一声欢呼。
辛桧捂着脸后退,胸中羞怒相激,就待不管不顾,要下令宰了面前这些孙子。
却见一个最老成的差人已赶紧凑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低言了几句,辛桧不由就有些色变。
索尖儿见辛桧已退,自己也停下手来。他扫眼打量了下场中局势,却见校场边站着几个贵族人家仆役类的人物,他自幼不喜这些人,也不在意,冷笑冲着辛桧睥睨道:“打啊,怎么不打了?你既做了城阳府的狗,难不成还怕别人家的狗?”
这句话,竟把校场边上的那几人也骂在了内。
那边几个仆役忍不住就脸上一怒。
却见那管家模样的人只淡淡笑了下,似是不以为意,拍拍手,早有他手下的人飞奔到龚小三面前,伸手代他取下了他好伙伴小白脖子上的索子,怒目瞪向那些公人。
那些差人竟似怕了他这一个奴仆,嘿嘿地尴尬笑着。却见那管家已缓步向前,含笑冲龚小三问道:“小管家,我们护卫不周,让你受惊了。请问,哪位却是你家公子?”
众混混猛地见到这么一个穿罗着锦的富贵人物冲龚小三说话竟这么温和有礼,人人吃惊得张大了口,回不过神来。
龚小三方待答言,却听辛桧捂着脸哼声道:“索尖儿,别以为你靠上了什么大人物,我姓辛的就怕了你!今日到此为止,回头咱们乌瓦肆见。有种,你就真来乌瓦肆开堂立派,到时看我再怎么收拾于你……”
他一边叫,一边带着那些差人,倒退着去了。
索尖儿打在他脸上那掌,想来极重。他一边退,一边手捂着脸,话都说不清。
众混混见他败逃,得意之下,有尖刻的已在叫道:“慢走,不送!且慢……辛大爷,把你被打落的牙捡了再走不迟啊!”
旁边一群小混混跟着哈哈大笑。
“这些,真的都是你的?”
珀奴仰望着头顶的雕梁绣栋,索尖儿一脸紧张地看着脚底下的锦罽羊毡,两人忍不住几乎同声开口问道。
这儿是一所华屋,却仅是这不知几进的院落里无数华屋中的一间。房间里的陈设,俱都是珀奴与索尖儿见所未见的……厚软的地毯铺在那么齐整的方砖地上,装饰的瓶子折射着奇异的釉彩、窗棂上折枝雕花的图案,胡榻上精致镶嵌着的螺钿……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人大起“别有人间”之感。
珀奴幼时也算出身在胡商世家,索尖儿少在辛府,多少也算见识过些世面,却再未见过这般华丽舒适的屋子。
方才,那位李管家在场,他两人还不好意思啧啧称奇。这时见他好容易退下了,留下李浅墨、索尖儿与珀奴休息梳洗。索尖儿与珀奴憋了这么久,忍不住——叠声地就向李浅墨发问起来。
——那位李管家在小校场喝退辛桧后,由龚小三引见了李浅墨。
他对李浅墨执礼甚恭,对索尖儿等人也极为周到客气。哪怕索尖儿这样一向最厌见豪门家奴的脾气,竟也挑不出他的差错来。
李管家把他们全都引回到朝阳坊,看着这么豪奢的院落屋宇,索尖儿和珀奴忍不住目瞪口呆,何况那位李管家还自管自一叠声地向李浅墨请示道:“公子可觉还有哪些地方不适意?该换的告诉我,不合意处也说给我,我赶紧就吩咐下去叫他们改。我家帅爷与夫人早吩咐下来了,叫小的一定要伺候好公子。”
李浅墨也正暗自吃惊。他跟随肩胛,游历天下,见过的世面原本不少,可他见过的多是残破后的桂殿兰宇——肩胛似乎性耽于此,喜欢看那些颓败后的奢华与裂出缝隙、炸出了无数细纹的壁饰彩绘,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全盛时的华宅丽舍。
这“连云第”李浅墨还是头一次来。自从肩胛故去,他虽一向知道自己是有着这样套大院子,有着这么注大资财,却一直没兴趣前来看看。为只为,他怕自己一见伤心,想起它是怎么来的。
好在今日有索尖儿与珀奴为伴,看到他们两个吃惊的样子,李浅墨不由微微一笑:“大概是吧。”
其实他虽知道这院子既是李靖输与肩胛的,手笔必然极大,却再也没想到居然会华贵丰赡到如此程度。
却听索尖儿一声长叹:“你早说啊!”说着,他身子向后一倒,挺尸似的一下就倒在那块出自波斯的厚软地毯上,一边出神,一边伸手抚摸那地毯上的毛:“吓得我方才,好半天都不敢把脚往这上面踩。”
他一边抚摸还一边叹道:“真不敢相信,这样比床都好的东西,竟真的是给人踩的。”
珀奴在旁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来到屋子里,一直就在盯着李浅墨。
却听索尖儿问道:“那管家是谁?好大的威风,居然敢喝叱什么:‘凡是二品以下的,都给我住手!’吓得辛桧屁都不敢放上一个,只能甩手就走——他却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大的口气?”
说着,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从小到大,我只见辛桧那杂种有他爹罩着,到处作威作福,还是头一次看他吃瘪,真是痛快啊痛快!只可惜不是吃在我手里……”他不由扼腕一叹。
李浅墨轻声道:“我猜他是李靖的手下。”
他不想提起李靖的名字,但索尖儿既问,他也不好不答,所以答话都是轻声的,似乎这样,就算自己未曾提起过他。
索尖儿扑楞一下坐起,诧声道:“英国公?”
问完他还忍不住咋舌。要知李靖这等豪杰人物,在长安城中长大的少年看来,确实已近传奇。
李浅墨正自想到肩胛与李靖风角之战那夜,忍不住情伤,猛地发觉珀奴冲自己扑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兴奋道:“原来那算命的阿喀莎说得不错!她说我会碰到一个王子,我真的碰到了,你果然就是一个王子!”
——王子?
李浅墨听到珀奴这么说,只觉前世今生所有的际遇一起向自己的头顶笼罩而来,忍不住轻声一叹:“王子?不错,我算个王子。不过却是个息王子,过去的隐太子的息王子。”
可他的感喟忽然被一阵闹声打断。
却听窗外这时却响起一片哄闹,正是索尖儿手下那帮弟兄。
李浅墨与索尖儿要过去看看,珀奴也要跟着来。李浅墨一时微笑道:“你、却只怕不方便。”
说着,他与索尖儿出了门,无奈珀奴跟屁虫似的在后面跟了来,李浅墨赶也赶不回去。可才转过垂花门,见到后面一个青砖铺地的小院,那院中有井,井上的一个轱辘被人不停地摇着,不停地用个朱漆桶打上水来,就听得珀奴惊叫了一声,一脸羞色,转身就逃。
原来,那小院里、井边上,正有索尖儿的那帮弟兄在那儿冲洗。有的脱得只剩了小衣,有的连小衣都没有穿。李浅墨望着青砖地上从他们身上冲下来的水,只觉五颜六色,怕是可以拿去做画画的颜料了,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原来他们才到连云第,索尖儿的弟兄们就跟了来。这么多破衣烂衫的小子跟随着李浅墨,却也让那管家大吃一惊。他不好表现出来,问李浅墨有什么吩咐,李浅墨就让李管家叫人带他们先去冲洗冲洗,再给他们准备点干净衣服。豪富人家办事,果然不同。索尖儿的这帮兄弟好有百多个,要凑齐这些人的衣服本来也非易事,可这时,只见几条条凳上,满满地撂着一套套簇新的衣履。那衣服都是青崭崭的新,一长排乌靴整齐地摆放在院墙边上。
这时,只见一院子的水珠在空中飞舞,太阳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那水珠下是一个个少年光润的躯体。
索尖儿与李浅墨互望一眼,两人忍不住同声开口道:“原来,有钱的感觉,真好!”
只不过索尖儿的话里,多了“他妈的”三个字。
两人异口同声,说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8
【十七、嗟来堂】
“怎么?索尖儿要在乌瓦肆开堂?”
铁灞姑不由大感意外,讶然地望向毛金秤。
这时,他们兄妹俩正坐在乌瓦肆的暮色下。
他们是坐在屋顶,四处望去,到处都是一小片一小片鱼鳞瓦叠加的屋脊,像是一片瓦的海洋……自家的房顶,别人家的房顶,从上面看都连在了一起,像乌云四合的浪。
这么在一起抱膝坐着,是很久以来他们兄妹俩养成的一个习惯了。
毛金秤与铁灞姑相识已久,在铁灞姑还是个小姑娘时就认识了。从那时起,他们就很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却见毛金秤点了点头,低声叹道:“倒是这小子脾气烈,知道十九坊的流氓盯上了他,索性扯起旗子就跟他们干上了……你三哥确实老了,凡碰到事,远愁近虑的,只管瞻前顾后,再没有那小子那么爽快的脾气了。”
铁灞姑一时无语,良久伸手拍了拍毛金秤的肩膀,摇摇头,似是在说:你不老,你怎么说得上老呢?
暮云四合,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
铁灞姑知道毛金秤发出的感慨是真心的,也知道他心头的伤感。
可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单只是这暮云四合,彼此抱膝坐着,就有一种厚实的安慰感温暖地笼罩在彼此四周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跟毛金秤一起在这里坐过。那时毛金秤还年轻,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他时常伤心自己长得不够好看,身材又短小,所有女人,怕是没一个看得上自己的;再后来,让他伤心的却是学艺终无所成,虽名列市井五义,但他自知,终此一生,自己的修为跟真正的绝顶高手相较,有非常大的一段差距……
五义中人,要数毛金秤平日里最是脾气温和,滑稽有趣,可铁灞姑知道他心头的伤。让她感佩的是,不管三哥心头有多少的伤,也不管那伤如何终日在他心底折磨着,却只把他磨得越来越善良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却似有一句感喟始终在彼此身边徘徊。在铁灞姑嘴里,没吐出口的是这样一句:“你这个老毛头啊!”而在毛金秤心里,没说出口的却是:“我的老妹子啊……”
所以什么也不需说,两人并坐,已觉温暖,因为彼此已经懂得。
又坐了会儿,毛金秤渐渐转过心情,哧声一笑,竟又开心起来。
铁灞姑一扭头:“你笑什么?”
却听毛金秤吃吃笑道:“我在看我身边这瓦。突然发现,再不似当年了。原来,我屋顶这瓦,总是比别人家的要新一些,现在可不一样了。”
铁灞姑脸上不由也漾起一笑,她知道毛金秤在说什么……当年,铁灞姑技艺初成时,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那时,她最自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轻功提纵之术总是练不太好。虽说草野女子,以技击之术驰名江湖的,多练有一手好轻功,可铁灞姑生得异于常人,不只较寻常女子来得高大,就是较寻常男子,也要高大出一截。她人生得本跟截铁塔也似,轻功练不好,那也是理所当然了。
可她当年自己并不这么想。在她心里,未尝不羡慕别的女子那袅袅婷婷的身段。兼之,那时长安城还有一个柳姓的女子时常与她争风。每每受了嘲弄回来,她总爱来到单身的三哥家里,一遍一遍,整宿整宿地练那轻功提纵之术……
想到这里,铁灞姑忍不住面露微笑,想起自己当年,跳倒不是跳不起来,只是耸身一跃,好容易上了屋顶,然后保证就听得四下里一片“稀里哗啦”之声,落脚处的屋瓦保证被自己一片片地震得粉碎。所以三哥家那时,屋顶的瓦换得远比所有人家都勤,也总是新的。
她想想也觉好笑,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
毛金秤看她笑了,不由也心怀大快。今日,他本是见这老妹子一个人坐在屋顶,才跳上来陪她的。
只听他道:“小四儿,总算看见你露出笑脸了。这些天,从你在异色门脱困回来,就没见你笑过,像有心事似的。有什么心事,现在是不是也该跟你三哥说说了?”
铁灞姑脸上才露出的笑意一时就散了。
——那日,从异色门回来后,每每想起那夜的遭遇,她忍不住就不开心起来。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烦躁。
却听三哥故作滑稽地道:“我说,你就别憋着了。你看,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什么闺中女伴,不是嫌别人做作,就是嫌别人啰嗦,那时,不是有个卖花的啐嘴丫头粘上了你,整日在你耳朵边念叨些什么小白脸的事,最后,你险些没大巴掌打到别人脸上,终究还是得罪了。所以,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闺中密友可以诉说。你为人一向心直口快,最受不得有事憋在心里,这么憋着,怕不憋出病来?所以有什么心事,还是跟我说吧。不跟你三哥说,却要对谁说?我见你这么闷着,已闷得我着实难过。”
铁灞姑感他情意,看了看她的三哥,张了张口,却终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却听毛金秤默然了会儿,方问道:“可是跟索尖儿有关?”
说这话时,他故意把头埋进肘弯,不去看铁灞姑。
铁灞姑不由一愕,直直地望向她三哥,心想:他怎么会知道?
却听毛金秤叹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从小到大,是再不肯说一句假话的。那日你从异色门脱困回来,大家问你如何脱困的,你只说了句‘是索尖儿相助’,再什么都不说。别人没留意,我却如何会觉察不出不对?那日,明明是李浅墨与索尖儿都在,你却单说索尖儿相助。以那小子那么点功夫,加上你们异色门那些古怪的规矩,再加上你这么个脾气,又一向最是讨厌他,肯说出是索尖儿相助,这其中,必有隐情。”
铁灞姑一时不由怔住,这些天,她最怕想起的就是那日之事。仿佛只要不想,就可以当它没发生过。
迟疑了会儿,毛金秤一捅她那结实的腰,铁灞姑忍不住一笑,想起小时,要有什么秘密,这个三哥总是要捅着她的腰,逼她笑着说出来的。
笑过后才听她叹道:“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让我从此欠下了他这一个大人情,怕此生都还不了他。”
毛金秤笑道:“大人情?有多大?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一起帮你还,还怕还不清?”
铁灞姑却叹了口气,悠悠出神,半晌才道:“三刀六洞。”
毛金秤不由就脸色一变。
他分明已经听清,却意似不信,忍不住开口问了声:“他?”
铁灞姑点点头,拍拍自己左腿,想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摸摸自己两个耳垂,低声道:“你知道,当年我与师父失散,据说,师父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我,托异色门同门一定要找到我,不叫我在外面受苦。”
她一时不由失神,想起当年她只觉得脾气古怪的师父。
“所以她们找到我后,就要我在异色门下终此一生,除非、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她们觉得会真心照顾我的。”
毛金秤见她说“三刀六洞”,比了比左腿,却又摸了摸两个耳垂,开始不由怔了下,转念明白后不由哈哈笑道:“那个混小子,这情也不算大,不行,咱们几个哥哥给你凑钱,送他一对耳环好了。”
没想铁灞姑叹道:“还不只如此呢……”
她一时更显得出神,似是回忆起那晚的情形。
“我还……被迫倾尽全力打了他一拳……可还不只如此……她们,最后还强逼他吃下了‘钟情蛊’……以后,如果稍对他有不满,我只要略有言语,她们就可轻松取他性命。”
想想平白无故地,一个人的性命就吊在了自己的手里,铁灞姑不觉得意,只觉得,那像是沉重无比的负担,平白亏欠了人的。
摇摇头,她抬首望向天际:“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想明白,那日、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救我?难道只是为了以后好来折辱我?”
毛金秤此时也不由一脸慎重。他隐约也知道些异色门的规矩,想了会儿后,不由问道:“难不成,那小子真向你求婚了?”
铁灞姑一时一脸飞红,含嗔带怒地望了毛金秤一眼。这话,他就算知道了,又怎么能明说?
毛金秤还很少看到这妹子羞羞窘窘,露出小儿女情态,一时不由哈哈大笑。
铁灞姑恼道:“你笑什么!人家正烦着,你却只当笑话听着。”
却听毛金秤笑道:“我只是笑,那小子果真还有些眼力!不枉你三哥我当初一眼就看中了他。”
铁灞姑不由急道:“我正为这个闹心,你别瞎开玩笑。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打的又是什么主意。那小子那么混的脾气,一见面,我还就打了他,我只怕……下次再见面,他就好借着这件事来好好羞辱我的。”
毛金秤望着她脸上神色,却情知,这个妹子,现在最怕的只怕并非索尖儿借机羞辱,而恰恰是为:他如果不是为了要羞辱她呢?
这么想着,他只淡淡问道:“可他若是真心的呢?”
铁灞姑直觉地答道:“不可能!”
毛金秤一双眼睛默默地望向她。
他什么也没再说,心底,却忽生感慨:自己,生来是个身材过于矮小的男人,而他这老妹子,生来偏偏又身材过于高大,他们两个相交甚深,别人看来只怕都觉得有些好笑吧?可单凭铁灞姑方才一句话,他却已经明白,在男女情事上面,这个妹子,与受过无数伤害的自己一样,其实是……充满自卑的。
那其实,也是一种绝望。从小到大,从身边人等或明或暗的暗示里,他们已隐隐觉得绝望。哪怕……哪怕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儿真真正正喜欢上了自己,而自己,敢期待,敢相信,她对自己所怀抱的就是……“爱”吗?
铁灞姑那一句话脱口之后,在三哥脸上,只看到了一种深切的同情。
她这才认真地思考起毛金秤的那句问话。
她稍一索解,猛不由怔在当场,明白了自己最怕的原来不是羞辱,原来却是这个……
……如果他是认真的呢……不行,他比自己怕不小近十岁,就算不说身材相貌,在无论谁看来,只怕也是不般配的,他不会是认真的……可她刚刚有些心安,突想起,索尖儿是什么脾气?整一个混小子,稀奇古怪的,他有什么念头谁保得定?难保他根本不在意于此,不在意别人眼中的年纪、身材、相貌、身世……万一他要真的是认真的呢?
一念及此,她心中只觉辗转难安,无数双小手挠心一般,恨不得可以不想,马上一了百了,一头碰死在那里都好。
却听毛金秤在旁边喃喃了一句:“索尖儿过几日就要开堂了。那小子胆大包天,居然敢开宗立派,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小年纪来开宗立派的,又是这么蹩脚的功夫。
“他只怕大有麻烦。前日,我听说他已得罪了辛桧。辛桧那纨绔小儿固不足为虑,可他爹——以辛无畏在长安城的交游广阔,只怕就算有李浅墨帮衬,他这个堂,也不是那么好开的了。”
李浅墨满心高兴,因为他心头忽有了一个主意。
自从那日谢衣把“判然诀”托付与他,托他代为指点方玉宇后,这话,李浅墨一直还不知该怎么跟方玉宇说。
这两日,他与索尖儿、珀奴搬入了连云第大宅,闲暇时分,常随手教索尖儿那些兄弟们几招拳法。这时不由猛地想起,索尖儿手下这些兄弟,有的资质还不错,不好好教教实在可惜了。那何不邀方玉宇过来,请他传授给索尖儿这些兄弟一点功夫,自己顺便也就可与方玉宇共同研讨下“判然诀”了。
李靖所赠的这座宅子极为宽阔,容下索尖儿手下这百来名兄弟倒也是轻而易举。李管家还把宅中财物的账册拿过来与李浅墨过目,李浅墨看了看那些复杂的条目,就只觉得头疼。
珀奴好奇地拿过账册看了会儿,她感兴趣的既不是“金”也不是“玉”,而是那些古怪已极的方块汉字,虽然一个字也不认得,且时不时还把账册拿倒了,她却也看得个津津有味。
索尖儿也凑着扫了一眼,最后只总结出一句话来:“看来,你说得没错,你真的是很有钱。”
说着,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同情地望着李浅墨,加上了这么一句:“所以,我猜你一定很发愁。看来,作为好兄弟,我只有好好想想帮你怎么花了。”
可不用他想,只听得外面又是“咣”的一声巨响。
听到那声音如此之大,李浅墨就知道,后院那口描金的荷花缸想来又遭殃了——从索尖儿那些兄弟入住这套宅院起,这类声音不时地就可听到。这一声,想来又是索尖儿手下哪个顽皮的小兄弟惹的祸。
索尖儿怒得腾地一下站起,跑出门去怒吼了几声,又转了回来,满脸不好意思。
他挠挠头,冲李浅墨歉意地苦笑道:“那个……我是说要帮你花,可真没说是要这么着花,这些小王八蛋,真的没一个给我长脸的。”
坐下来后,他还犹自叹气,心里想着:这帮混小子,看来回头不好好整治好好管教下是不行的了。
李浅墨这时正坐在案前,他案上左右两边各堆了不少东西。一边,是李管家送来的厚厚的账目,李浅墨扫了几眼后只觉头疼,实在提不起兴趣去看;而另一边,却是一摞崭新的请柬。
李浅墨提着笔,正自在那里写着请柬。
他的字一般,起码跟他的剑比起来,那真是很一般很一般。可珀奴就趴在他身后看着,看到李浅墨每写出一个字,她就会发出一声惊叹,仿佛目睹了什么奇迹一般。李浅墨感觉自己简直如造字的仓颉,而珀奴,却像《九歌》里那些披头散发的美女精怪,怪不得古书上说仓颉造字,字一出,惹得神哭鬼泣,只是,他当时身边哭的是不是如此美丽的鬼神就不得而知了。
珀奴一边看着李浅墨写字,一边还用手指学着在李浅墨后背上画,画得李浅墨只觉得后背的肌肤一紧一紧的,难过得不行。
一开始,李浅墨对她趴在自己肩头还只觉得不适意,可习惯了,倒觉得是自己太过多想。只是这下运笔大不方便。他每写一个字,珀奴就问一声是什么字,所以这请柬写得也慢。
珀奴说起来算是在服侍他,可其实光是在添乱,一时,什么把墨倒在醺香的小香炉里了,把小香炉里燃着的香碰倒了,在案上制造一场小小的火灾了……要不,就是眼见她把自己杏黄色的袖子掉进了墨池里。
李浅墨方一提醒她,她却突发灵感起来,追着让李浅墨在她衣服上写几个字……
所以,这些请柬虽没几个字,李浅墨也写得大为辛苦。
——他在这里写请柬,当然是为了后日“嗟来堂”在乌瓦肆开堂时大宴宾客所用。
他与索尖儿俱都不过是个少年,索尖儿虽比他老成得多,可碰上同龄玩伴,一直压抑的孩子气还能不发作出来?珀奴又天真烂漫。这两日,他们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嗟来堂开堂这件事上了。
索尖儿兴奋之下,说是要大宴宾客。长安城中,凡是与草莽有关的一干人等,上至成名耆宿,下至市井混混,他都要一个个请来,到时好好热闹上一番,也算在长安城中所有懂技击、混江湖的人中宣称下:他索尖儿的“嗟来堂”现在开堂了。
于是,这写请柬的任务一时变得极为繁重,索尖儿在那儿数名字,李浅墨就在那儿写。索尖儿从小混迹长安,对长安城人头之熟怕是少有可与其匹敌者。他们玩闹之心极盛,所以这份名单在识者看来,只怕未免就有些不伦不类,高下错杂,显得极为混乱。
可他们两个少年高兴之下,又有什么不可以?人生的快乐很多本就来自于胡闹。可这时,却见索尖儿手下派出去送请柬的有十余个弟兄回来了。他们出去时欢天喜地,可这时,脸上怎么看怎么垂头丧气着。
索尖儿一见他们脸上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那领头的弟兄伸手举起一小叠请柬,闷声道:“都给退回来了。”
索尖儿神色不动,早有所料一般,镇静道:“都是送谁的给退回来了?可是有‘大马金刀’那个赵老爷子?还有谈家那几个老鬼?他们那些老古董,退回来也正常。他何尝看得起过我这等小混混了。不过是知会他们一声,说嗟来堂从此要在长安立足了,别到时说咱们没请他们。”
那弟兄点点头,可脸上神色不改沮丧。
旁边一个弟兄见他没说明白,忍不住着急,小声嘀咕道:“陈火儿是说,全都给退回来了。”
索尖儿这才脸色一变,诧异道:“你是说,细柳营的柳三儿,崇义坊的赵狗儿、和尚铺的崔和尚……他们也都给退回来了?”
那兄弟点了点头。
索尖儿忍不住一怒叫道:“妈妈的!他们不是欠过老子的钱,就是欠过老子的命!赵狗儿两月之前还被辛家追杀过,不是我藏起了他,他能活得到现在?怎么,现在他的账清了,翻脸就不认得我这个姓索的了?”
却听那兄弟小声嘀咕道:“差不多所有人家都说,咱们定的是五月初五,可他们那日,已经有约了。”说着,他怯怯地看了索尖儿一眼,“而主人家,就是那个辛桧辛家……”
索尖儿脸色一变,不由问道:“辛家怎么着?”
那小兄弟这才壮着胆子答道:“说是辛无畏那日也要请长安城中诸位豪杰,且从上到下,一网打尽,凡长安城有名没名的,就是一百余坊里凡是稍微有点威风吃得开的主儿,他都一概请尽了。老大,他似……有意针对咱们,所以,哪怕跟咱们以前还交好的,这一次,见到咱们请柬,都面露难色,不敢答应咱们,怕得罪辛家。”
索尖儿一时气得脸色煞白。
李浅墨不忍见他为怒气所伤,不由缓颊道:“五义中人和柳叶军的帖子咱们还没写,他们,想必是有请必来的。”
索尖却一怒叫道:“不写了!请他们来做什么,来看我找不到客人的笑话吗?”
李浅墨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这时,索尖儿只怕最在意的就是在铁灞姑面前丢面子了。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才好。那些耆宿以及名头大的不来,索尖儿估计还不在意。他怒的是,许多分明欠他情,他替他们流过血的,竟也不敢来、不肯来。
却听索尖儿怒笑道:“都是些势利小人!兄弟,照我说,别看那李管家对你恭恭敬敬,其实,此时如你署名发帖,只怕还远不及他!他只要随意派出个小的,招呼下客人,那些客人跑得怕不比兔子还快呢!”
偏就在这时,又有个兄弟疾跑了进来,一开口即道:“老大,不好。他妈的!咱们在乌瓦肆讲定租好的那个院子,今日房主反悔,说也不租与咱们了。我跟他争执,说文书都立好了,他却翻脸道:‘那你去告我好了,你知不知道,顶替你们租下这房子的是谁?那是辛少爷!人家可是衙门里的人,你们有胆子,就去找他好了’,我看那混蛋是存心给我们捣乱了!”
李浅墨本以为索尖儿这时更要大怒。却见他脸色白了白,这回反没再发脾气。
只见他微微摇着头地冲李浅墨道:“这几日,咱们只顾玩,我竟把这些年学过的东西都快忘了。”只听他笑道:“似这般大开宴席,恣意玩闹的事,本来哪是我这样的小混混做得起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堂,那日我是开定了!且就在那天,我要给我的好兄弟鲁奔儿举丧!”
五月五日,端阳节。
这日,乌瓦肆一带,却比平日里遇到节庆时还热闹些。
本来,碰上这样热闹的时候,乌瓦肆的小生意人一则高兴——一为生意确实好做了,不免喜笑颜开,二则却不免多些担心起来。
为只为,凡是人多热闹的时候,各种小偷小摸就要较平日里多上很多,生意忙起来时自是防不胜防,更别提还有那些明摆着敲诈勒索,来混吃混喝、强要钱的了。
可今日的乌瓦肆,却远较平常热闹的时候来得安宁,没有混吃混喝横要钱的不说,连一班小窃也都不见了影子。
有老实的摊主还在纳闷,被人解释了方才知道:“知道今天是谁在这儿操办吗?辛无畏!他就是贼祖宗,有他在,谁还敢到他这地儿来闹腾?”
果然,今日却是长安城各路豪雄们云集的日子。
——往高里说,“大马金刀”赵老爷子,谈家的三大高手这等人物都来了,还有长安城顾家的人,甚至还有太子身边的宾客如封师进、张师政这般好手;往中等说,凡是长安城中在富贵人家保镖护院的,凡是能脱得开身抽得出空的也都到齐了,更别提还有衙门中各路的捕快、不良帅。
往低里说,长安城中百余坊,各坊里的小混混头目也都到了个齐,当然,今日不是他们趾高气扬的日子,平日里的气焰这时早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一个个衣裳也换了干净的,一贯骂骂咧咧的口头禅也收了回去,竟各自齐头整脑的,提着四色礼品,一个个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这时,乌瓦肆主路的街两头,早都有辛府迎客的弟子在那儿接待。单看那些大弟子的穿戴,与他们的举止气派,就足以让乌瓦肆的百姓们啧啧称羡的了。
辛无畏雄跨长安城黑白两道,是跺跺脚地都要颤的主儿。凡是草野子弟,如想要在长安城富户人家混上个保镖护院的位置,一大半要靠他引荐;衙门里遇到上峰追责,办上了难办的案子,也多半要求助于这位辛大豪侠;而至于想在半黑不明的道上混,做点称霸街坊的勾当,巧取豪夺的买卖,没辛大豪侠点头,你只怕也断混不下去的。
所以一时之间,乌瓦肆内,只见豪雄云集。
辛无畏设宴的所在地,就是乌瓦肆中极为显眼的一个所在。
这是一家酒楼,上面匾书“浩然居”。辛无畏正坐镇楼头,陪伴着一干贵客,迎来送往的差使自有他的子弟们担当。
而在距那楼不远,就在楼头背后可以看得到的,隔一条小街的地界,却有一个寒窘小院。
那院中,今日也在办事,办的却是丧事。
辛无畏今日本是打着寿筵的旗号,来往人等,个个要叫一声“辛大侠寿比南山”,辛无畏听了受用无比,正自睥睨自豪。
偏偏楼后小街对面那寒酸去处,却收拾出了一个极干净简陋的小跨院。这院中,两个白纸灯笼正挂在门前。白纸灯笼上,无可推赖地硬生生写着黑字“丧”。这门内,却正是嗟来堂最后的选址所在。
一大早,索尖儿就率着他的百余名弟兄静悄悄地进了乌瓦肆。他们抬着鲁奔儿的灵柩,静悄悄地来到这个小院儿。
本来,李浅墨吩咐过李管家与索尖儿的兄弟们都做了里外三新的衣裳,可今日,他们偏偏都没有穿。
这是索尖儿的吩咐。里面的小衣虽都令穿上了洁净的,外面的外衣都叫各人把旧日的褴褛衣裳都洗干净了穿出来。
众兄弟本来不解何意,可等到人人都穿上当日的旧衣,互相一望,猛地不由就生起了一种“同袍”之感。
李浅墨当时一见,脑中都不由想起一句古话诗来:“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一念及此,他心中忍不住也浮起一丝悲慨。当真有易水萧萧,襟袖俱冷之感。他与死去的鲁奔儿虽并不相识,这时心中却更增痛惜之感。也不由想到:索尖儿果然与自己不同,确实有一个当老大的襟怀,也有一个当老大的手段,更有一个当老大的风采。
此时,鲁奔儿就停在灵堂上。今日,索尖儿就要在他的“嗟来堂”开堂之日,与鲁奔儿举丧!
乱哄哄的街头,到处都是辛府的宾客。
这里是明街,到处熙熙攘攘,却有谁会记得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的死?满街人中,除了小白,怕是没有人记得了。
辛府今日的宾客极多,加在一起,怕不有数百人之多。这些客人塞满了一整座“浩然居”不说,有那些不是那么有面子的,送了礼后,就被安排在邻街边儿的宴席上。
却见混乱的街面上,不知谁做贺礼的寿桃不小心为人挤落了,散落了一地。
每个寿桃上都红艳艳地点了一片晕红,百多个寿桃,这时正东一个西一个地在街上行人脚底下滚着。小白望着那沾泥带土的雪白寿桃,忍不住心里就惋惜起来。
——今日,嗟来堂没有宾客。
可索尖儿还是专门派出他来,叫他在主街上候着,怕万一有鲁奔儿的旧识交好,或家中的亲故,肯念及他的死,特意拨冗前来,他们嗟来堂是要好好接待的。
小白依旧是一身褴褛衣裳,可今日,特特洗干净了出来的。他年纪还小,一向混迹在乌瓦肆。认识他的人却也多。就这么一上午的时间,他已受了不少欺负。
虽说今日逢着辛无畏的好事,辛府弟子,虽认出了他来,一直忙着,也没空理他。可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些腌臜气。哪怕他那么瘦小的身子,这时站在街道上,人人都像觉得他碍事,被这个推一把,那个搡一下,拨弄得他都立足无地了。
他看着众人的忙忙碌碌,看着辛府之人的趾高气扬,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鲁奔儿来。
——其实他本不喜欢鲁奔儿。
因为鲁奔儿仗着自己高大,抢过他的钱,也抢过他讨来的食物。
可这时,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他忽然怀想起鲁奔儿来了。不为别的,只为街上人越多,越让他感到孤独。
那孤独像一道神光,从上到下,笼在他的头顶上,映出他雪白的面孔,孤凄凄的,让人一见,更知道他是可欺负的。
今日,他见了很多:见到了曾被辛府欺负,后来得了老大庇护才算逃脱的崇义坊的赵狗儿是怎么装作不认识他,对他全然视而不见,却提着四色贺礼,赶到曾追杀他的辛家去了;也见到了崔和尚、柳三儿……还有一些一贯与索尖儿作对的人物。
这时,又有两个混不上楼头正座,在街面上闲晃得无聊的别的坊里的地痞在撩拨他。
小白只想躲开,可今日,他身负职责,却不能躲。眼角几个人影一闪,他却见到了归仁坊的几个熟悉的人影,他在心里大叫:是他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那日群殴时打死鲁奔儿的凶手!
可他喉咙紧着,什么也叫不出,只能眼见着他们一个个得意洋洋地钻进不知哪个铺子里去了。
小白愤恨得拳头紧握。
可他知道,他其实怕,同时知道,他打不过。
可就在这时,却听耳边有一个声音油腔滑调地道:“咦,这小子还握起拳头了!他握拳头干什么,难道索尖儿的嗟来堂弟子,动了怒?乖乖,咱们得赶快逃开,还得叫乌瓦肆所有的好汉豪杰们也一起逃来。要不,哪怕单凭索尖儿手下最小的一个孩子,只怕怒火一烧,那咱们大家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呢!”
那声音说完,就哈哈大笑。
小白一怒之下,愤然转身,握着拳头望向那说话的人。
却见那人,正是适才撩拨了自己好半天,自己都没搭理的邻近坊里的两个地痞之一。
小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也不知,他究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怕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自己气得浑身发抖,还是怕得浑身发抖。
只听另一个地痞笑道:“你没看好半天他都在盯着滚在地上的那些馒头?我猜想,他只是饿了,饿得以为攥了个拳头就可以当作馒头。咱们等着看,怕不一时,这小子要把自己的拳头给吃了呢。”
他们越见小白在那里筛糠似的抖,越觉得有趣起来。
这些小地痞,平日最多恐惧,却也最喜欢吓得别人恐惧,平日最多郁怒,却也最喜欢撩挑得别人郁怒。只要你怒了,他就觉得你着了他的道儿,控制了你般,没事儿白开心起来。
却见小白一张小脸青白青白的,那两个小地痞还在调笑:“咦,你们老大呢?他不是说今日开堂,怎么到现在,快正午了,还没见他在乌瓦肆露面?还是今日他后爹做生日,他顾不上开堂,在厨房里忙着打杂忙得出不来了吧?”
他们就等着欣赏索尖儿手下的这小子怎么被他们气得又怒又无力相抗呢。平日里,他们对索尖儿手下不免都有上几分怯惧,实在是为,索尖儿那小子,他妈的太拼命了,而他的手下,也未免太齐心了。
可今日他们不怕,因为知道,今日满乌瓦肆来的人,个个都是辛家招来的,是个个可以压制住索尖儿这混小子的……
可一声惊呼忽然传来,却是小白愤怒得一跳而起,扑在一个小地痞身上,一口就向他脸上咬来。
哪怕另一个马上回过神来,抵死地在小白身上乱踹,一边还死命地拉扯他,却也没能把他拉开。
热闹闹的乌瓦肆,本来还算安宁的这一小块地儿,这时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
小白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开始被撩拨时,他是怕,接着,他是怒,后来,是又怕又怒。
又怕又怒到极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就扑了出来。扑出来后,他已既不怕也不怒了,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在那可恶的小子脸上咬下来一口肉!
只见他目光狂怒,张着口,直向着被他压在身下那小混混的脸上就凑去。那小混混已被他吓得哇哇大叫。
可就在这时,小白后脖领子被人一拎,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人拎了起来。
他双脚还在空中踢踏着。人虽被分开,一张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细牙来,依旧冲着才被他压倒的人咆哮。
却听一人笑笑说:“这小疯狗是哪儿来的?”
那爬起来的小地痞一脸恭谨,恭声回道:“辛大爷,他是索尖儿手下的。”
——捉住小白的正是辛桧。
那日,他白被索尖儿打了好大一个耳刮子,视为平生奇耻大辱。不过当时对方得英国公府中管家庇护,一时却不敢怎么样,回去后,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就向一向溺爱他的父亲哭诉。
这时,见到索尖儿手下,自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他脸上却是在笑,只听他笑吟吟地道:“他是索尖儿的手下?这么说,他是个偷儿了?”
那小地痞一怔,却连忙点头。
却听辛桧笑道:“那正好,我才进了衙门办事,管的就是这个。”说着,他冲着在一旁看热闹的就近的一个小摊儿主人问道:“他可是偷了你的东西?”
那小摊主没想事情会绕到自己身上,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来。
却见适才那两个小地痞不由瞪了他一眼,怒道:“辛大爷问你话呢!亏你还出来做生意的,这么不上道!”
旁边,见到辛桧出手,早有他同行的,手底下的,以及辛府与各坊里一向怕他的小混混们跟在旁边起哄。
辛桧脸上的笑意也更加从容。
见那小摊主答不出来,他含笑道:“原来是个傻子失主。这世上就是傻子多,要不怎么会丢东西呢。丢了东西,还不怪自己,只管到衙门里给我们添麻烦,今日,可是被我亲眼撞见了。”
说着,他随手在那摊儿上取过一件物事,往小白腰里一塞,笑吟吟冲四周笑道:“各位见着了,我现逮着他的,身上还有贼赃呢。”
旁边聚过来的小地痞们见辛大少爷赏脸冲他们笑,早得了意,这时十分赞赏一般,赞赏辛大少把那小孩儿耍弄得好玩,齐声开口笑道:“正是,我们都亲眼所见,这个惯偷,也不看今日是什么时候,竟当着辛帅的面偷东西,可不被抓了个正着?”
辛桧挥手叫过一个公人,随手把小白往他怀里一丢,笑道:“那我可叫人把他捉回去法办了。有赃有证,他须抵赖不得。”
只见小白的一张小脸上又青又白,既怕且怒,双足不停地蹬踏着,却济得甚用?
这时,却忽听得一个粗硬的女声道:“他没偷东西。”
小白一抬眼,却见到一个铁塔似的女子走来,她正站在人群后面。她虽是个女的,站在人群后,却较寻常人等都还高了个半头。小白早已认出,那可不正是铁灞姑?
辛桧闻言抬头,面色不由一沉。他自识得市井五义,来的虽是个他平日最看不起的女流,但那也是台面上的人物。对于这等台面上的人物,他自然不能对小白般随意侮弄。何况这也是他老爹辛无畏的教导。
辛无畏之所以如今日这般成功,那全在于他广交朋友。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当然那也是指四海之内,够得上格的,皆为兄弟也,像索尖儿与小白这样的自然不算。
——这样,四海之内,够得上格的,都成了朋友,那四海之内,不够格的还不尽多?还不尽够他们作威作福?
所以他虽脸色一沉,接着马上堆起了一个笑,只听他笑道:“原来是铁姑娘。铁姑娘怕没看清,适才这小子果真偷了东西,四周朋友都是眼见的,各位说是不是?”
四周,自然响起一片附和声。
辛桧又伸手一指,指向那小摊主,笑道:“这就是失主。”他望向那小摊主,含笑道:“这小孩儿适才就是偷了你的东西,现贼赃还在他身上,可是?”
那小摊主望望他,又望望铁灞姑,这两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一脸苦恼,恨不得快要哭了出来,口里咿咿呀呀地答不出。
铁灞姑却不理众人,也不看那小摊主,只是把一双眼睛炯炯地盯在辛桧脸上,定声道:“他没偷!”
辛桧一时心中大恨:这婆娘,枉她这么大的名头,怎么如此地不上道儿?
他脸上再笑时,未免就笑得有些尴尬,打起哈哈道:“偷还是没偷,不过小事儿,他一个小东西,就偷又能偷出多大的玩意儿,铁姑娘如果可怜他,在下卖姑娘一个面子也未为不可。若是只求公道,带回衙门审审不就知道了?”
他目光游离,不肯再去碰铁灞姑那明明的双目,侧顾了眼,笑道:“铁姑娘可是来作客的?”说着,冲旁边斥了一声,“五义中铁姑娘来作客,你们都瞎了吗?怎么就没人来招呼?”
早有辛府知客的弟子急急地跑了过来。
铁灞姑却再不肯挪开眼,一双眼直盯在辛桧脸上,一张口,吐出的依然是那三个字:“他没偷!”
辛桧仗着有家门荫庇,也是有脾气的,一口气顶上来,面红耳赤,就待发作起来。
旁边来招呼的辛府弟子最是有眼色,见气氛不对,早笑吟吟地靠上前,含笑道:“哎哟哟,难得五义中人大驾光临!陈大侠怎么没见?还有秦大哥、毛三哥、方五哥。是单只姑娘一人,还是他们还在后面?我家老爷子刚还问过几次,专在那里候着呢。他生怕五义高人不赏他这个薄面。您现在到了,老爷子怕不高兴死。铁姑娘,这边,来,这边儿上座。”
可铁灞姑虽眼见他挡在自己跟前,却看也没看向他,只是直直地盯着辛桧,再一次道:“他没偷!”
来来去去,她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原也是,铁灞姑一向不擅言辞,越是急怒之下,话越短。
若是别人说的,这时旁边一众混混只怕早就笑了,可市井五义之威名,在长安城中,早已深入人心,这时却也无人敢笑。
只见铁灞姑一语说完,抬步即走。
小白心中一凉,只道铁灞姑仗义执言罢,终究还是如所有人一样,会跟着辛府迎客的子弟去那高耸的浩然居作客的——的确也是,那浩然居中的酒菜,就是闻着味儿,他也知道是香的,起码比自己这样一个穿着破烂的臭小厮要香,香上无数倍。
铁灞姑身长腿长,才走了两步,已经靠前,劈手就从那公人手里把小白夺了下来。
夺过来后,她并不放下。
小白一惊之下,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头正靠在那铁塔似的身躯上那宽阔的胸脯。那胸脯暖暖的、软软的。却见铁灞姑板着脸,直直地又来了一句:“我说过,他没偷。”
说罢,她放开大步即走,临走前,还对着迎上来的那招呼客人的辛府子弟说道:“我不是来你们那儿作客的。”
只见那知客子弟一时脸上也下不来,虽还强笑着,笑中已有险意。
只听他笑道:“今儿这儿只有一处待客啊。铁姑娘,你别走错了。可能您老不认得我,我可是‘辛苦刀’辛府辛老爷子手下,专责前面知客的。”
他一连说了几个“辛”字,且语气还格外加重,似是提醒铁灞姑注意后果般。
铁灞姑略一停步,回身说了一句:“我是来嗟来堂作客的。”
不只辛桧,所有辛府之人都觉得这下面子被扫了个精光。
旁边混混中,有知机的,知道辛府中人这时不便说话,便冲铁灞姑背影喊了一句:“这婆娘,她疯了!”
铁灞姑如未听到般,抱着那孩子,踏着坚定的步子,只管向前走去。
辛府知客的弟子望着她的背影,目光中若有深憾。及听得那混混叫出那句“她疯了!”忍不住面露一笑,竟满脸春风地转过头来,向那个叫喊的混混含笑道:“这位大哥,好男不和女斗,咱们跟她计较什么。这事不提也罢,走,咱们楼里头坐去。”
那叫话的混混原本无资格进楼,这时却被那辛府弟子让了过去。一时不由得意已极。只见他扭着身子,快活得不知该怎么着了,跟着那知客弟子就向那座楼头走去。身后,却留下了一众混混艳羡已极的目光。
小白把头靠在铁灞姑的胸口,只觉浑身软弱,不时低声指点着:“这儿,向右拐,再直走。”
他惊吓之下,一时只想继续赖在铁灞姑的怀里,只怕铁灞姑把他从怀里放下。
铁灞姑这时怀里抱着这个孩子,心中一时也百味交集。直到此时,她像才明白,那日,索尖儿为了兄弟,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跟自己在乌瓦肆一见面就高声邀斗。
她本是个不擅于言辞的人,却最是心软。这时换了下手,好让那孩子在自己怀里被抱得更舒服些。
满街的人流,满街的熙熙攘攘,小白眯着眼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流过,一刹那间,忍不住觉得幸福。为只为,他忽然觉得安全,而且,不再感到孤独。
数十个嗟来堂的小混混一个个立在那里。他们人人都洗干净了,穿的虽依旧是破衣烂衫,也都是洁净的,正静悄悄地守护在那小院内。
嗟来堂开堂的正所,鲁奔儿的灵堂外,铁灞姑一见之下,也忍不住吃了一小惊。
——她一下见到这么多又干净又破烂的半大小子,跟从前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不由有些适应不过来。见到索尖儿时,她忍不住更加惊诧。她已知道嗟来堂今日开堂,同时为堂下的一个小混混举丧,本以为会是吵吵嚷嚷的局面,断没想到这帮小混混也会这么安静。这时见到索尖儿穿着一身丧服,那丧服居然是红色的,红得那个古怪,简直有如惨红,不由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索尖儿身穿一件大红袍子,那袍子在他身上,比起当日异色门中,李浅墨套了件大红女式睡袍还来得古怪。至于他为什么穿红色,在这么个举丧之日,打扮得有如那日异色门中的李浅墨,其间心理,却不是外人所能解的了。
他猛地见到铁灞姑,且怀里还抱着小白,不由也大吃一惊。
一惊之后,他心里不免微微露怯。接着,却把一双眼,若挑衅,若掩饰,又痞气又满不在乎地看向铁灞姑,看她今日要做何举动。
其实,异色门那日之事后,何止是铁灞姑怕见到索尖儿?索尖儿最怕见到的,恐怕也正是铁灞姑。
铁灞姑走到灵堂之上,就铁杵一样地杵在那里,望着上面的“奠”字与“奠”字下面的棺木,再都不作一声。
她今日前来乌瓦肆,本没打算正面在嗟来堂露相的,只是忍不住担心,终究忍不住过来看看。如不是碰着小白,如不是为了对辛无畏过于气愤,她也不至于一怒之下,真走了过来。
可她走了来后,却更不知说些什么。若是常人,寻常的一句“开堂大吉”之类的顺口溜总可以溜得出口的,可是她不!
她也不知道索尖儿这堂开得吉不吉,何况堂上还有个死去的人。这时心里不由怒道:索尖儿这混小子,果然做事没一件与常人相同。他好好地开个堂,为什么又要同时举丧?举丧也还罢了,还特意穿了这么件惨红的袍子,让自己一见之下不由就想起那晚异色门中李浅墨的穿着,连同也想起那日的事……这小子做事,就没一件让自己心里安宁的!
所以她一言不出,立在当堂,却偏又一动不动。
嗟来堂门下的小混混,一时看得发懵。一个个一会儿偷偷拿眼望望他们老大,一会偷偷拿眼望向铁灞姑。只怕人人都觉得:嘿,别光说咱们老大为人古怪,不可以常理测!这女人不也是的?
却见小白的头依然不肯离开铁灞姑的胸口,低声伤感地道:“铁……大侠……”
他说话有点口吃,加之不知该称呼铁灞姑什么,所以更加口吃起来。
可只有他还未忘了迎宾之礼,只听他低声道:“谢谢你。今日我们这帮小兄弟们开堂,兼为鲁奔儿举丧,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一个宾客来过,你还是独一个。”
索尖儿望向小白,又望望铁灞姑。
他本半天没说话,这时看到,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把一头短发靠在铁灞姑的胸口,这情景打动了他,忽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他说话本来冒失,这时突然开口,竟说了这么不领情的一句话:“谁说就她一个?”
小白不由一愣。
却见索尖儿一摆头,向门口示意:“李护法在那儿陪的,不正还有一个客人?”
铁灞姑闻声望去,却见门口的大树底下,有两方石凳,一个残破的石桌,李浅墨正陪着个老叟在那里坐着。
【十八、喜丧逢】
噼里啪啦的一阵爆竹声响起。先只是一声脆生生地起了个头,接着,便是一片轰天震地的炸响。
满天的红纸屑炸了出来,怕不覆满了整个乌瓦肆。一大蓬青烟四处飞漫,辛无畏的寿筵已正式开始了。
直到炮竹声停,辛府之人方才开了酒,辛无畏正打算举杯冲满座敬酒,刚开口说了句:“今日老朽贱辰……”
见四下里一片安静,都在等着听他说话。辛无畏不免有些志得意满,方待再说下去,却听得后窗里,猛地一阵哀乐声传了过来。
这哀乐来得如此不适时,正赶在这寿筵开始的当口。辛无畏虽出身草莽,但现在养尊处优惯了,本来避忌就越来越多,忍不住就面色一变。
座中人个个面面相觑,大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早有辛府子弟奔向后窗,其中,要数辛桧蹿得最快。他一开窗,却见后面小街对面的一个小院落里,嗟来堂的那帮小混混们正在那里举丧。
辛桧气得脸上陡然色变,怒哼道:“反了他还!”说着,忍不住就冲对面大喝道,“都给我停下!”
他叫声极大,对面哀乐被他打断了下,接着,却忽听得那乐声更大,这回不像哀乐,而是古怪已极、滑稽已极地拉了一个过门,声音尖利,怪笑着,仿佛嘲讽着回敬一般。
辛桧一怒之下,随手捡起一个盘子,就向对面砸了下去。
那盘子落地,险险没砸中正在奏乐的一个小混混的头。
那小混混吓得一吐舌头,却扬了扬手中的笛子,冲辛桧直吹起一个怪调来。
——唐人本就爱乐,索尖儿手底下的这些小混混们,有不少时常讨饭,正指这个挣钱,所以会吹打的很有几个。
可惜,叫这一干混混们正儿八经奏起哀乐来,却也是让他们勉为其难。这下,有人前来打断,他们相反喜不自胜,只听他们这时各操乐器,或吹或弹,变了调的,拿出些怪声音来回敬楼头,却也让一众小混混们心怀大快。
辛桧一怒之下,顾不得,随手操起盘子就向楼下一连串掷去。
有小混混躲避不及,就被打破了头,当场流出血来。
却听对面那小院里,这时传出一个人的怒喝。只见一个惨红袍的少年一冲而出,随手一抓,抓起一根灵幡,直冲楼上掷来。
他这一掷,虎虎生风。那幡子下面,为了便于插地,本来安了根铁钎。
辛桧不防之下,急急一避。那幡子从他鼻子前面险险掠过,咚地一声,正插在辛无畏那席的宴前。
——贺寿宴上,猛地飞入了一杆灵幡,不只辛无畏,在座诸客,无不面色微变,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来。
辛桧一眼,已认出从那小院里奔出的正是索尖儿。
他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手向窗上一按,已从楼头跃了下去。
才落地,就听他冲索尖儿戟指骂道:“小杂种,你有意搅局是不是?这可是你爹的寿筵。我早知道你不孝不顺,可爹他老人家今日庆寿,你却如此做为,却是何等心肝?”
索尖儿不屑一辩,只是嘿然不答。
可他身边的一众小混混见辛桧骂了他们老大,一个个岂是省油的灯?
却听有人故意问道:“咦?今日有人过生日?那却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旁边一人接口道:“这你都不知?”他故作惊诧,拖腔拖调地道:“那可是——长安城中——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杂种啊!”
四下里,就听得一阵哄堂大笑。
那人说完还冲辛桧侮辱似的行了个礼,略略屈膝,开口道:“辛大少你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不过你说我家老大是个小杂种,过生日的又是小杂种他爹,那我自己猜他叫老杂种了。”
辛桧一时气得脸都绿了,更不打话,一挥掌,就冲索尖儿冲来。
转眼间,他们两人已斗成一团。
后面楼头,又跃下不少辛家子弟来与他们少爷助阵。那边索尖儿手下,也自与他们老大喝彩。
论起打斗,索尖儿手下这帮乌合之众自然比不上辛府中人,可若论起喝彩起哄,全长安城中,却又谁及得上他们?一时,办寿宴的,举丧的,两下喜丧相逢,两边主人家对打,两边帮闲的已互相怒骂起来。
索尖儿与辛桧,这已是几日来两人第二次朝相。
可才斗了不上一刻,辛桧就已悚然心惊。只觉得这一次相斗,却大与上次不同了。上次,他多少还略占上风,可这一次,索尖儿出手,却似招招都克制住了自己的路数,让自己的后招一招都施展不开。
眼见这么多人闹腾着,李浅墨与那老者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依旧喝着茶。
那老者随便扫了场间一眼,便冲李浅墨道:“那姓辛的小子招数受克,看来,是你预先指点了你那小兄弟怎么克制他吧?那个混小子出手间分明杂有羽门的短打之术。”
李浅墨佩服他的识见,只有含笑点头。
——原来,自那日得见索尖儿与辛桧于小校场上争斗,李浅墨就知,这一对兄弟冤家,以后相争断不会仅此一次,当时就用心默察辛桧的出手路数。他为人敏悟,又师从名家,功夫更较辛桧高出不知几许,何况细细思量之下,自然被他想出了极好的法门。其后几日,他便暗示索尖儿怎么克制辛桧的出手。还亲当陪练,模仿辛桧出手,好叫索尖儿熟习。
这时索尖儿与辛桧两人再次动手,一个有备,一个无备,转眼之间,却是索尖儿大占上风。
那老者对他们之间的比斗本来不感兴趣,这时,因为索尖儿出手掺杂了羽门手法,不由动了兴致,略看了看,不由皱眉道:“那一下劈肘,如接个拐底锤,那混小子已经该赢了。”说着,他望向李浅墨,意似责难般,指出他指点的不好。
李浅墨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那老者怒道:“怎么,你还不服?”
李浅墨却笑道:“岂敢不服。不过那一招的连接,只怕我那兄弟是使不出来的。”
老者一愕,方才大悟,大笑道:“看来因材施教,我甚不如你!怪不得我一辈子收不得徒弟,有的教了三天不到,就被我打折了胳膊踢走了,我可是断没有这等耐烦。”
眼见得辛桧已要落尽下风,这时走到窗前观看的辛无畏忽一皱眉头,只简单地说了句:“辛苦刀!”
却见场中的辛桧猛然神情一松,面色大喜。
原来,那套辛苦刀他爹久已传给了他,不过,这刀法凌厉,出必伤人。辛无畏也知自己儿子骄纵,生怕他年少气盛,给自己到处惹祸,严禁他在没有自己允许的情况下,擅自使用这套刀法。
所以辛桧适才哪怕情急,也不敢冒用。
这时听到他爹分明准许了,大喜过望,一探手,从场边一个辛家弟子手里接过一把刀来,然后只见得刀风霍霍,场中寒光大盛。
李浅墨一见之下,都不由有些色变——“辛苦刀”之名,横行长安数十载,看来果然传名无虚。
他指点索尖儿对付辛桧时,再没料到辛桧还有这么样一套凌厉泼辣的刀法。这时只见到索尖儿在那套辛苦刀下,左闪右避得辛苦已极,稍一不慎,只怕就要命断当场。
忽听得索尖儿一声低哼,却是一刀划过,他左臂上已带了彩。李浅墨腰微一挺,已准备好出手。
接着第二刀,索尖儿又是一声低哼,再次负伤。
这时,他左肘锤、右手拳都被迫收了回来,但还是挨上了第二刀。
场中已见鲜血飞溅。
李浅墨已忍不住就要出手了,旁边那老者都不由神色微动,却见辛桧得手之下,第三刀长劈而来,直要把索尖儿一劈两段。
李浅墨一腾身,已作势要向场中跃起。连那老者的手,都伸向了茶盏,似也有相救之意。李浅墨正要腾身之际,却见索尖儿忽回脸冲自己一笑,他适才受伤,本已似不能动弹的左手肘底锤忽然击出,右手一撩辛桧执刀的手腕,整个左肘就着那回头一笑,扭身而出,已抓着了空隙,直撞入辛桧怀内。
——鲜血立时喷出!
这回,却是辛桧的血。只听他一声惨叫,当的一声,刀已落地。
伴随着那声惨叫,却见李浅墨身边那老者也忍不住一击掌。
李浅墨回头与他对望了一眼,索尖儿适才那招,先示之以弱,接下来,却瞄准了辛桧大意之下露出的一丝破绽,以李浅墨所传的“肘底锤”自作变招,直落对方胸口。这一招之奇变,却实在出其不意,令观者看来,只觉好招法!当真瑰伟生姿!
连李浅墨与那老者不由都被他骗过。
李浅墨大喜之下,冲索尖儿一竖大拇指。索尖儿憨然一笑,他平时神情,多是狡狯悍厉,倒少见他这等憨然笑态。看来这一招,他打出了自己的急智,也打出了自己的敏悟,却也大是开怀。
那老者望向索尖儿,似是为那混小子适才几乎骗过自己有些不忿,脱口若赞若怒地骂了句:“这小王八蛋!”
辛桧中招之时,就肋骨已断,身子还被索尖儿这一肘打得倒退飞出。
楼头的辛无畏急怒之下,飞身一跃下了楼头,一把把最疼爱的小儿子抱住,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如金纸,不由怒火烧心。手中连点,好止住他肺部的疼痛。
然后,只见他终究是草莽豪杰,也不再作小儿女态,随手把儿子递给了手下,就自缓步上前。
李浅墨不由站起身来。
他情知,辛桧适才出刀已有如此威势,若由辛无畏出手,索尖儿断然难敌。
可索尖儿什么脾气?眼见自己平生最恨的人逼上前来,一挺身,竟自冷颜相对,再不肯后退一步。
辛无畏开口很简单,只两个字:“还命!”
他也不待取刀,虎势龙形,就向索尖儿迫压而来。
索尖儿一挺身,知道面对这等大敌,唯有抢先出手了。
他正待出手,却听得耳后忽传来了一声:“咄!”
这一声极为果断,就是男子喝来,也少这般威猛。
然后,只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从索尖儿身后抢了出来,一挡,就挡在索尖儿的身前。
——铁灞姑!
只见她面色冷硬,哪怕在名满长安的辛无畏面前,也毫无怯色。一挡,就护住了身后那个少年。
辛无畏不由一愣。
只听他略略迟疑道:“铁女侠……”说着,他搓了搓手,指指索尖儿,“……你只怕不知,这个孩子,却正是我不孝孽子,我也算他的继父。可惜他忤逆不孝,被我赶出门来。哪承想,他今日居然敢辱父杀兄。此风断不可长,否则天下纲常沦丧矣。这是我家门之事,铁女侠不必插手。”
本来,照大野规矩,别人门户之事,外人确实不便阻拦。
铁灞姑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手,其实,她平静的神情下,自己的心中也波涛澎湃。
没错,她再没想到自己会去援手来救索尖儿。这小子,她本来也一向看不过眼。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站到这里来了。
——这些天,毛三哥因为知道了她与索尖儿之间的那点纠缠,却已偷偷地把索尖儿的经历都打听了明白,一一细细地告诉了她。
铁灞姑心下犹疑……可能为只为,听说以后,忽然明白,索尖儿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哪怕那日他对自己最敬重的二哥发怒,也像是情有可原的了。刚才,她见到索尖儿那么狂悍的小子,在面对辛无畏时,所有的陈伤旧痛一时发作,他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背影里忽然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怯。
正是那一丝怯,猛地触动了铁灞姑,让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地,一下就挡在了索尖儿的身前。
这时,听到辛无畏说是“家门之事”,旁人本以为,市井五义再怎么强悍,自许侠义,至此也该避让了。
没想到铁灞姑忽然开口。
她一开口,居然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你娶他母亲,很卑鄙!”
这话没头没脑,无首无尾的,除了铁灞姑,怕任谁也说不出来。
可长安城中,人人都知,铁灞姑一向不擅言辞,但说出口的话,怕不句句板上钉钉。
她这时一字一字,极缓极缓地说来,也像用整个铁打的身子,铁打的人品在钉着那语言的钉子,每一个字,她都可用性命来担保般。
那边那个与李浅墨同坐的老者忽一侧首,望向李浅墨,脱口道:“小王八蛋!”
看来这几字已成他爱语,李浅墨不由一愣,不知他为何骂自己。
一转头,却见那老者道:“我不是说你,虽然你未尝不也是一个小王八蛋……老朽我纵横四海,本来对所谓海内英豪,早已看厌,失望久矣。怎么今天应你之约,难得动兴一来,却发觉……怎么你所认识的,居然个个都是些……他妈的……小王八蛋!”
他语出不雅,可李浅墨已明白他的心思,不由莞尔一笑。
而那边厢,索尖儿听到了铁灞姑的这一句,他那么钢铁心肠,突然间心中闸门再控制不住,几乎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从当年妈妈凄凄惶惶地上了花轿,他就知道是为了自己……那时他还小,还指望人间多少有些公道,未尝不指望有人可以挺身出来说出句什么吧……可是,没有,这世上,强权即公理,没有人敢对他说一句什么,更何况对辛无畏说上一句什么了……
没想,事隔多年后,却从几乎全不相干,一向不看自己入眼的铁灞姑嘴里听到这一句——“你娶他母亲,很卑鄙!”
辛无畏陡然色变。他第一个念头是:他一向不惹市井五义,对方居然当自己怕了他们了!
尤其是铁灞姑适才那句话激怒了他。他一生所行所为,自知惹人非议处恐多,但他才不怕那些软弱的道德的非议,如果听到,他就打垮它。但他却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刚硬的非议与鄙视。
只见他面色陡沉,冷哼道:“铁女侠,请自重。如果硬要出头,叫你二哥出来,也免得四海朋友们说我欺负一个小小女娃儿。”
那边索尖儿手下的小白,见铁灞姑忽然出头,已自激动得两手小拳头紧握,这时听辛无畏居然轻侮自己敬如天神的铁灞姑是个“女娃儿”,不由得怒火直烧上来。哪怕他平时都很胆小,这时却抢声回敬道:“怕什么,你欺负女人,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了。”
辛无畏面色陡然阴森。他打定主意要动手,却还要故示风度。这时只见他故作洒然地一笑,回身冲赵老爷子与言家诸人及张师政、封师进几人笑道:“各位看见了,我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办了。要教训一个逆子,居然遭五义中人横拦着不许,天下可有这个道理?不知我如被迫动手,请开这位铁女侠,算不算对市井五义不敬,又算不算为老不尊,让天下英雄说我欺负了一个女娃娃。”
那边姓言的想来与市井五义有隙,只听得他一声阴笑,言语也刻薄已极地道:“辛老大,你要出手只管出手,旁人不会说什么的。你是为家门之事,其实,对方未尝不也是为家门之事?说不定她与索尖儿做了什么见不得首尾的事,才背了自己兄弟,出来硬自与野汉子出头呢?”
他一语既出,那边小白已怒啐了一声:“呸!”
论起挖苦、骂架,索尖儿那些手下岂甘示弱?只听有牙齿尖利的混混接道:“没错,姓辛的出面,当然是为家门之事。他儿子哪次吃瘪,不是最后找他?嘿嘿,家门之事,说起来多正大啊?我怕只怕哪天这小子娶亲,进了洞房却不行了,摆不平他媳妇,还要找他老爹出面来个御驾亲征的呢。”
他这话恶毒已甚。铁灞姑本来一向最厌别人轻口薄舌。可方才她吃了姓言的阴损,虽则动怒,却心直口拙,回不出话来。这时听到索尖儿的手下马上回骂过去,生平倒是头一次觉得:那小厮轻口薄舌得……果然痛快!
辛无畏猛一肃手,他心头已然大怒,却还是貌似恭谨地道:“那好,铁女侠既要横架梁子,插手我家门之事,说不得我只好跟你个小女娃娃动下手,日后见面,再向陈淇陈二哥赔罪好了。”
他话说得光明正大,从来似给人留余地,其实给自己也留有无限余地。
可他的出手,却从来不给人留什么余地。只见他一伸手,弟子就奉过他那把成名的“辛苦刀”来,看来他言辞上虽托大,手底下却也不敢太过轻视他口中的那个女娃娃。
事已至此,无需多说,铁灞姑一探手,也从袖中探出那把铁钩子来。
然后,只见刀光与钩影齐闪,长安城中,各负一时盛名的两大好手就此动上了手。
似这般兵器相向,自然极是凶险。不出人命,也必有人重伤。
辛无畏之所以一出手就用上了刀,也自有他的算盘——他知自己与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动手,日后传出去,就算胜了也添不了什么光彩。如是空手,不用他成名之刀,以他所知道的铁灞姑那强悍的性子,只怕会拼出百招开外,那时再招人耻笑,倒不如及早用刀,速战速决了。
只见他一刀挥出,口中却笑道:“铁女侠,如果,你接得住我出手十刀,今日,这梁子就算你架赢了。”
“可如果十刀一过……”他语气一顿,那一刀力量极大,全力劈下,“那就请再勿插手我家门中事。今日之事,也请市井五义与我辛某一样,就此忘怀吧。”
他口中说得仁义,却出其不备,趁铁灞姑听他说话之际,一刀全力当头抡下。
铁灞姑抬手一挡。只见得火光一绽,算挡住了他这一刀。
辛无畏喝了声:“好臂力!”然后,他只当自己自说自话的约定铁灞姑已经同意了般,叫了声,“还有九刀!”
说完,又是一刀当头劈下,言下之意,竟似逼铁灞姑硬封硬架。
——铁灞姑在女子中,原以膂力强悍著称,她一向不服于人。哪怕对方是男人,也不愿跟对方计较什么男女不同,所以竟着了辛无畏的道儿。
若论起彼此缠斗,各施身法,他两人相斗,就算铁灞姑力弱,怕也要拖到三五十招开外,辛无畏方有机得手。
不过他一开口,就叫对方“接他十刀”,且当对方默认了一般,且这十刀还是硬劈硬架。
似这般一劈一架,当然是架的人吃亏。且不论铁灞姑还是女子,就以手中兵器论,铁灞姑手里的渔钩,怎及得他辛苦刀的厚实沉重?
眼见得又一刀劈来,铁灞姑又是一挡,身子却忍不住微微一颤。
辛无畏这等劈刀式原有个名字,叫做“十轮刀”,内息运好了,一刀要比一刀沉重,对方只要连接三刀,此后就被迫闪不开身形,刀刀都要硬接硬架了。
只听他开口喝了一声,第三刀已然劈出。
他诱敌深入,直到这一刀,才显出了他的本事!
只听锵然一声,这一刀接过后,铁灞姑每接一刀,就被迫后退一步。
她身陷被动,连番封挡之下,饶是她膂力惊人,却也不由得两臂发麻!
那边厢,小白眼见辛无畏凶神恶煞,一刀刀只管往铁灞姑的头上抡来,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
他心里默数着:……四刀、五刀、六刀、七刀……只巴望着铁灞姑可以把这十刀熬完。
到第八刀时,铁灞姑的头发已被震得散落,她一咬钢牙,咬住了散下的那绺头发,一张黑脸上已泛了白,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
她本挡在索尖儿身前,这时连连后退,却已退到了索尖儿身后。
索尖儿早转过身,一脸专注地望着她,这时猛然心里一呆,只觉得铁灞姑咬牙噙发的姿势,实在动人。而她脸上,只见英眉炯目,面带煞气……那一刻、她竟是……那么的美……
这一句绝对不是虚誉。哪怕平日里,索尖儿觉得,自己觉得铁灞姑妩媚,那可能是出于自己独有的品味,私下的情怀。可这一时,应该无人不震惊于铁灞姑那样的美——那悍厉的,张扬的,肯坚守自己所认定要坚守的,担负自己所甘心担负的……那样一种美丽!
李浅墨想来也所思略同……满场人等,人人也是至此才惊觉,那平日看来不太一样、不太适合的女人,今日,怎么会看着竟似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妩媚?
且还是——别样的妩媚!
第九刀一出,铁灞姑连退三步,忍不住轻声咳出了一口血。
只见辛无畏稍一停刀,喝道:“铁女侠,何必无谓受伤?你退下吧?”
其实他也要稍事调息。这最后一刀,他输不得,铁灞姑当然也输不得。
铁灞姑却只一脸坚决,不改坚定、同样也不改鄙夷地望着他。
见到她那一显无遗的鄙夷神色,辛无畏心里其实已怒发如狂了。只听他大喝了一声,第十刀抡圆,就待劈下。
此时,不只是李浅墨,不只是索尖儿,连小白都看得出这一刀,辛无畏倾尽全力,要毕其功于一役,铁灞姑连番封挡之下,只怕再挡不住这一刀的重击了。
李浅墨还未及反应,近在身前的索尖儿方要出手,却听得小白已尖叫了一声,身子直向前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李浅墨身边那老者忽啜了一大口茶,喃喃道:“老子再也忍不住了。”说着,一扭身,一只茶盏就向辛无畏劈落的刀上击去,口里只吐出一个字,“滚!”
他这一开口,空中只似打了个炸雷也似!
在场不乏高手,人人都只觉他这一声炸雷炸得自己心头忽忽一晃,那叫个心惊。只觉得脑中被雷轰了似的,一下懵了神。
言家的言语义也被震得头一昏。他们言语义、言语辞、言语新三人本是三兄弟,三兄弟个个为人都最是气量小,为被这一字猛地一吓,反应过来时,当场不由怒道:“你说什么?”
他们三人异口同声,语气森然,齐齐望向那老者。
那老者这时转过脸来,似是都不屑于跟他们说话,状似调戏地张了下口,并未吐声,只做出了个说“滚”字的口形。
言家那三人大怒,几乎同时飞身就向那老者踢去。
那老者一转过脸,却见得他满面虬髯,根根刚硬,加之一双碧瞳,眸中炯炯,年纪虽老,精力正盛,当真生具异相。
太子座下的封师进与张师政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一见之下,忍不住齐齐色变,同时伸手,要拉住那言家三兄弟,口里急道:“言兄且慢。”
可言家三兄弟一向以一身轻身功夫傲视长安,他们拉得虽快,却仍未拉住。只见三人于空中,各出一腿,已向那老者击去!
那边厢,辛无畏刀势已圆,兜头就向铁灞姑劈去。
——小白急奔之下,已快到了铁灞姑身边。可还没等他奔到,就眼见得那一刀,已状如满月般,成轮地就向铁姐姐罩去了。
他一时绝望,一时惊呆,仰面看着那把刀,人都如吓傻了般。
索尖儿情急之下,伸手一刁,把铁灞姑就往旁边一带。
可这一带,居然没有带动。
他急切之下,一抬头,却见铁灞姑双臂全力一举,就向那击下来的刀锋上挡去!
就在这时,却听得“叮”的一声,传来一声不大的脆响。接着,有茶叶在空中散开,只见一个茶盏于空中碎裂。
可就是那小小的一个茶盏,竟硬生生地荡开了辛无畏“十轮刀”里最后也最凶悍的一刀!
这刀一偏,竟直砍入铁灞姑身边两尺远的地上,入地半尺。
辛无畏不可置信般,惊诧已极地望着空中犹未落尽的水珠。
索尖儿却猛然回头,望向那边,他也没看清,只见言家三兄弟痛呼一声,几乎人人抱着腿,倒飞了出去。
空中一连串地传出来“咔吧”裂响,言家三兄弟同时出手,一招之下,却人人腿骨断裂,这还是他们最负盛名的功夫。
却见那老者哈哈大笑,已立起身来。
索尖儿猛地想起李浅墨此前的话,他带着歉意的,却也带着顽皮似的,在自己大怒于无客可邀时说了这么一句:“我肯定帮你请不到辛家那么多客人,但也许,我能帮你请来一个。”
他确是只请来了一个。
——可却是这样的一个!
这时方听得张师政与封师进的惊呼:“是虬髯客!”
满场之中,一时鸦雀无声。
好半天,场中都是静的,只怕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辛无畏尴尬笑道:“为了一个混小子,怎么老前辈也出面给他撑腰了?”
人人都听得出,他那笑声,既惊且惧。看来他已知今日之事不可为了,却还顾着面子,还想来个满篷收场。
虬髯客懒得理他,看都未看他一眼,扭头冲李浅墨笑道:“小兄弟,我以前只道我霸道,没想这世上之人,其实原来远比我霸道——许他过生日,就不许别人死人了?”
他目无下尘,只与李浅墨笑谈,一时把赵老爷子、辛无畏、张师政、封师进这等名震长安的高手都被晾在了那里。
众人还自手足无措中,忽然虬髯客一皱眉,回过脸来,意似不解地望着场中众人。
人人都不明其意,只见他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人等,人人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听得他忽开口大喝了一个字:
——“滚!”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9
【十九、枇杷女】
“小子你不好!”满场俱静后,虬髯客忽然指着李浅墨,脸上作色道:“你爱算计人,这也罢了,居然还算计到老夫头上!”说着,他看着李浅墨,环眼圆睁,久久无话。
见李浅墨不为所动,他突然又加了这么一句:“要不,我捧你做皇帝吧?”
……原来那日,虬髯客独坐参合庄中,突然庄中警报响起,却是有人闯庄。那闯庄之人只为传书递柬。他手下人说看那来人留柬后远去的身影,却似当初曾会过一面的李浅墨。
当时虬髯客打开请柬,一看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
原来那请柬上只有三个大字:嗟,来食!
为了这么古怪的邀语,虬髯客一时好奇心起,所以今日特来赴了“嗟来堂”之约。没想随手之下,居然化解了辛无畏等对索尖儿的催逼,也算帮了索尖儿与李浅墨一个大忙。
所以这时他说李浅墨不好,有意算计于他。
李浅墨也是早已猜知,似虬髯客这等人物,如果正经相请,只怕断请不来的,越是胡闹,他只怕越是喜欢。
李浅墨听他说自己是“坏人”时,只莞尔一笑,听他又提及什么“做皇帝”,忍不住一边笑一边略微摇头。
却听虬髯客道:“我倒忘了,你是那小骨头的徒弟。羽门的功夫,专讲究什么养气修身,绵里针的。你们都一贯温吞吞的脾气,这些男儿好汉的大志向、伟事业,想来你不懂,跟你说是没趣的。”
说着,他侧目望向索尖儿,瞪眼道:“要不,小子,我捧你当皇帝吧?”
索尖儿大笑道:“好啊!”
他二字方吐,却见虬髯客忽然一拳向自己打来。索尖儿再没料到虬髯客会向自己出手,且下手颇重。他身子向后一跳,举手就是一封。虬髯客哪容他闪避,后招接踵而至。
李浅墨先见到时,忍不住吃了一惊。及看出虬髯客分明未尽全力,才略略安心。只见虬髯客坐在那里虽不动,只用一只手,或拳或爪,天风海雨般地只管向索尖儿攻去,逼得索尖儿每每汗如雨下。可索尖儿也当真强悍,见招拆招。他一身功夫本属野狐禅,纯靠自悟。这时只听虬髯客边打边骂道:“你这些招法都跟哪个王八蛋学的?当真乱七八糟,乱七八糟之至!”
说着,他突然住手,瞠目望了索尖儿好久,方才说道:“乱虽乱,可还真有点道理。要不,我收你当徒弟吧?”
见索尖儿愕然,他一指李浅墨:“免得他仗着自己是什么羽门弟子,老欺负于你。我未得与他师父打上一架,实为平生大憾,如今总不好自己亲自动手,欺负他一个小娃娃家?且待我收了你做徒弟,那时你代我出手,把他给我打趴下。”
原来他适才出手,只为抻量抻量索尖儿的能力。索尖儿一身所学,确是乱七八糟,但其临阵敏悟及性格刚强处,却颇为虬髯客所喜。
只听索尖儿应声道:“好啊!”
然后他一皱眉,指指李浅墨:“不过头几日,我才跟他商议好了,说要从你身边偷回陈淇那把刀来。我得跟你说好了,我跟他有约在前,就算跟了你做徒弟,那刀我们还是要偷的。”
虬髯客不由哗然大笑:“那刀在黄衫儿手里。好,你们要偷,只管去偷,我保证不事先警告于他。”
——“真真好威风!”
三人正言笑成欢时,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这么一句冷幽幽的话,那话里全是冷嘲之意。
李浅墨猛一侧首,想寻找那声音来处,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也判断不清那声音响自哪里——隐身于侧的居然还有此等高手?且在虬髯客发威之后,还敢这等冷语相嘲,这却是谁?
却听另一个声音道:“又是震场子,又是收徒弟。他老张多年之后,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可以纵横无忌了!却不知当年傲来峰头,三数子之间的承诺,他全忘了吗?难不成,当年那几个老不死的在傲来峰头的一会,最初提议的,就没有他?难不成他如今已改成了食言而肥的脾气?”
李浅墨不知那隐于暗处的两人说的是什么陈年旧案,不由望向虬髯客,却见虬髯客脸色一变,分明已听出说话的是谁。
只听先开始那声音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他脸色变了。看来接下来就要杀咱们俩灭口。老萧,当年傲来峰之会,咱们俩可都只是小角色,排末席观礼的,打是绝对打不过他,你说这下可怎生是好?”
却听另一人道:“打不过,咱们就跑,看看他这水里称霸的主儿,陆路上当真也跑得过咱哥儿两个?风紧,扯乎!咱们赶紧去知会扪天阁主,大荒山‘万壑流’之辈,还有什么‘一刺盟’,说虬髯客率先违约出世了。到时只怕不用咱们出手,只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说完,就见得浩然居楼侧,两条人影一闪即灭。
李浅墨心中一惊:这是什么轻身功夫,居然达到此等若明若灭之境?
却听虬髯客哼了一声,冲索尖儿吩咐道:“臭徒儿,在家里乖乖等着我来授业,我倒要去追追那两个一贯爱东躲西藏的家伙!”
说着,只见他壮伟的身子一扑而出,一转眼,已跟着说话的那两人晃得踪影不见了。
“这,却是怎么回事?”
李浅墨皱着眉望着面前的杯子,有些错愕地道。
——那是一个金杯,杯上镂刻的花纹精巧,却是李管事专门遣人送来的。
送杯子的人表情奇特,且无缘无故送这么个杯子来,不免让李浅墨有些错愕。
却见李管事遣来的那个手下人低着头,脸上含笑回道:“禀公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早,守门的老冯无意间在索公子的手底下人手里截下来的。他看着眼熟,觉得是咱们宅里的东西。因为前日李管事把宅中的账册都送过来与公子过目了,公子还未赐还,所以李管事就叫小的把这个杯子送过来,跟公子说一声。公子若高兴,得空看看,看是不是账册里面的东西。然后,是就此赏了他也好,还是归入库中也好,我们做底下人的也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李浅墨一听,眉头不由就微微皱了起来。
李管事那手下嘴里说得客气,但语意明显,只差直言一个“偷”字了。李浅墨这几日正自大是头疼,自从入住连云第以来,他不忍见索尖儿手下一众小混混们依旧在街头风吹日晒受苦,就把他们也带了过来。
可这些混小子们,哪有一个省事的?兼之索尖儿这几日天天都在嗟来堂,一是防止别的坊里的混混来捣乱,二是要候着虬髯客传授功夫,这些小子们越发缺了管束。
——这连云第,本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大宅,虽说李浅墨入住之前,因为没有主人住在这儿,仆佣并不算多,但一总数下来,却也不下三五十个。他们早就抱成一团儿,自从李浅墨入住,这些原有的仆佣,就跟索尖儿的手下冲突不断。
李浅墨是没经过这些事儿的,每一听说,就忍不住头疼不止。这时眼见索尖儿手下明摆着被人逮住了,心中一时不由又是尴尬又是烦恼,隐隐的,还怕见到那小子,感觉已代他羞愧得不好意思了。
见他一时未作声,李管事那手下含笑禀道:“公子可是觉得不方便过问?若是如此,可否叫小的直接拿了这杯子去回禀一声索堂主,看他处理吧,也免得公子为难如何?”
家大业大——原来家大业大也并非那么地让人快活。
李浅墨一侧头,见珀奴在旁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样子跟她也商量不出什么的。
……交给索尖儿去处理?索尖儿会做何等反应?他不大怒才怪!多半一声断喝:“把那个偷儿给我抓来,哪只手偷的,给我把哪只手剁了!”
这该如何发落?他恨不得自己就从没入住这连云第,可眼前那底下人分明就在等着自己发落,也是在逼着自己发落。
李浅墨入住这连云第已很有几日。他虽世路经验不多,但心思灵敏,其实早已明白,这十几日来,连云第中的仆佣,从李管事起,到最底下的打扫之人,俱都暗中在观察着自己,要摸清自己的脾气,好思量着以后怎么应付自己这个主人。
他此时一举一动,只怕都至关重要,关乎以后自己还能否管束得住这么一家大小上下人等。
这么想着,他一时觉得脑子都疼了,又不能露出神色来,只简短地吩咐道:“这样,你把他给我叫上来吧。”
等着传人的那会空儿,李浅墨心头乱七八糟已极,只能暗自对自己道:世人皆羡王孙,看来这王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不由想起,若是李承乾,他该会做出何等反应?不过李承乾分明以暴虐御下,想来他手下人也不敢出大辙……若是李泰呢?以他那等心机深沉的性子,料来也远比自己会处理得多。
但这两个哥哥,以他的脾气,一个也学不来,他不由暗中感叹自己无用。正那么胡思乱想着,却见李管家手下人已把那偷杯的索尖儿手下押了上来。
却见那小子也不过十六七岁,一上堂来就叫起撞天屈来,大声道:“李护法,我没有偷!我真的不是偷!”
可李管事的手下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只听他笑嘻嘻地道:“小兄弟,你大哥是我们公子请来的客,你也就是我家公子的客,谁敢说你是偷?就是我们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又何尝说过你是偷的了?否则公子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说着,他斜眼瞟了瞟李浅墨,微笑道:“我们也不过职责所在,看到了问一声罢了。至于兄弟拿了做什么用,我家公子知不知道,或者索堂主知不知道,知道了又该怎么处理,那就不关我们这些小的们事儿了。所以你何必大叫大嚷?好像我们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真的冤枉了你些什么似的。”
他脸上神情大有深意,口里冠冕堂皇,又是尽职尽守,又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李浅墨暗中咂摸着那仆人口中的话,不由对他大是佩服起来——怪不得人人都说长安城中,就是一个仆人,那也是令仆之才,放在外面可以当县宰的。
李浅墨一时举棋不定,这事儿,自己若不管,以后,不只索尖儿手下更是行为无忌,李管事这班人马只怕也会摸准自己的软弱,从此骄纵难制。那时,连云第怕是要乱起套来。可若要他管,他也实在不好意思责罚人的。
却见那小混混冲着李浅墨大叫道:“李护法,我真的不是偷。我只是见到这个金杯刻得这么好看,我家里的老娘一直就在跟我说,不知大户人家喝酒的杯子到底是真金的呢?还是徒有个名儿?我见到了,忍不住想偷偷拿出去,给她老人家长长眼,就再带回来的。可他们……”
说着,他一指李管事的手下:“……分明不安好心,分明有意在等着拿我的错儿!不是我说,从我们托了李护法的福,自入住第一天起,他们从上到下,就没一个看我们顺眼的。何况,前几日,我刚撞见过买菜的采办老秦买菜时的那笔烂账,那菜买得贵得叫一个吓人!我从小就在菜市里长大,肉啊蛋以及一众果蔬,什么价我还不明白?分明他们借此侵吞,被我撞破了,伺机报复我是真的!”
那边李管事的手下脸上不由神色也略变了,只听他冷笑道:“看着公子的面子,我们敬你是客,有公子在,也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杯子是一回事,菜又是一回事。你扯上采办,未必你这杯子的事就不存在了?今日,是要问这杯子的事。至于那些采办账目……”
他转身向李浅墨躬身示意了下,“以我家公子的明察秋毫,想要厘清楚也最是容易不过。不过,那可是我家公子的事了。你一个客,怎么也轮不到你随便开口说话吧。”
李浅墨抬头一望,却见厅外面,影影绰绰地分明聚了十来个索尖儿的手下正在那儿听着呢。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义愤填膺,又全是一种受伤的神色。那神情中,既有对自己的不信任:仿佛早知道世事如此,自己也断然会跟别的所有人一样,瞧不起他们,冤枉他们一般——那是他们一贯自我保护的神色;可那不信任中,又别有一种诚挚的期待。就是那期待让李浅墨觉得,其实这帮小哥们儿们,并不真怕自己责罚他们,他们在心里还是渴望与自己亲近的,但中间既夹着李管事这些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脑中一时一团乱麻,不知怎么,竟想起虬髯客那日说的玩笑“捧你做皇帝”的话来,心头不由一阵苦笑:就是这一边家奴,一边兄弟手下的混混们的事情,自己都怕要拎不清,那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想来也并非好坐的。
李浅墨只有尽量保持面色平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正想着要怎么说话,却听一个女声这时笑道:“怎么着?这么热闹?我刚离了我们公子身边几天,怎么就有这么些杂事要让他亲身处理了?也不知我们公子这些新收的手下,新交的朋友,个个都是怎么做人的……”
只听那语声言笑晏晏,甚为耳熟。
说着,那人已走上堂来。
李浅墨一抬眼,却见是一个女子,容长的脸儿,满面春风,衣着得体,身段俏丽,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冲自己请安。
他先觉眼熟,细一想,却不是当日王子婳身边的侍女枇杷又是谁来?只是,她怎么忽称自己“我们公子”,又怎么会突然跑来?
却见那枇杷冲自己行礼毕,笑道:“公子,你搬了家,也不给个信儿,叫小姐好找。”
说着,她竟像相熟已极般,当真是李浅墨身边亲近侍女,更是掌家的女使一样,转过身去,望着李管事的手下与索尖儿的兄弟几个人,含笑道:“什么事?跟我说。也不看公子有没有闲心管这等事情,就直接来唠叨他,这算是哪家的道理?”
她风度雅正,气质娴静,自有一种惯于驭下的贵气,当场就镇住了在场之人。
李管事手下那人一时也猜不准她的来路,不由不预先恭谨着,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
中间,索尖儿手下那小混混还要插话,枇杷只摆了摆手,那气势,自然而然就叫那小混混闭了嘴,等李管事手下禀完,小混混又哽咽着将老母要看金杯的事一说,却见枇杷微微一笑:“我当多大的事儿。这样,我没来也就罢了,既然我来了,以后,凡些等琐事,不需要再骚扰公子。”
说着,她冲李管事手下道:“听那小兄弟说来,却也算是误会。如真依他所说,却也未尝不是一番孝心。这么着,你叫人把那金杯拿着,回头随那小兄弟回他家,给他娘看看,也算全了他的孝敬之意。”
然后一转眼,望向那小混混道:“至于小兄弟你,无论动因如何,这么私底下拿主人家的东西,哪怕你大哥跟我家公子是朋友,也总是不对吧?”
那小混混不由低了头。却听枇杷笑道:“你也知道错了?怎么说,这事儿,是要我去告知索公子……”她略顿了顿,已见得那小混混脸色一片慌乱,才把话接下去,“……还是先瞒下这事儿,我自作主张来作个主了?”
那小混混急道:“只请姑娘作主。”
枇杷便把脸色一正,冲李管事手下吩咐道:“那这样,把这小兄弟带出去,给我好好打上二十个板子。这板子不为打他,只为下次,别再出这等让我家公子与他好友索公子都烦恼之事。”
李管事手下见她言笑虽温和,但语意斩断,早不由凛然暗惊,这时面上更是肃然生敬,恭声应道:“是!”
却见枇杷含笑冲那小混混道:“本来照说你是索堂主的兄弟,也就是我家公子的客。这事本不该我来管。但为免得你在你们索堂主那儿吃更大的亏,这二十板子,你还是忍了吧……不知我这裁断,你服也不服?”
那小混混虽听说要挨板子,却知道不用去面对索尖儿,脸色不由亮堂起来,露出些笑意来。
他还没答,只听堂外他那一众兄弟已先替他答道:“服!怎么不服?有姑娘吩咐,他敢不服!”
那枇杷含笑向外一望,笑领道:“谢了。”然后正色道,“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里主人家处理家务,各位身为客人,为了索堂主的面子,也要自重。以后,断不可这样到处乱蹿,随便在外面偷听的。”
堂外一时哑口无言,那群小混混互望了一眼,蹑手蹑脚地忙着散了。
这里枇杷看了李管事手下那人一眼,淡淡道:“你们也下去吧。回头,叫上各路职司采办人等,另外有请管事的,找个咱们底下人可议事的闲置小花厅,咱们都见见。以后各人也好知道,有什么事来找我,就不必劳烦公子了。”
直到一众人等散去,李浅墨方才卸去一脸故作淡然的神色,松了口气。
他又有点儿害羞,又有点欣喜地望着枇杷道:“枇杷姐姐,你怎么来了?子婳姐她可好?真亏了你……”
他挠挠头,苦笑着叹道:“要不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却听枇杷笑道:“回砚公子,我家小姐很好。这不,她也在长安,因听说你最近在长安城的这些事儿,包括搬进了连云第,就预先猜想公子只怕要受到些家务苦恼,她说你没经历惯的,只怕为那些底下人折磨,所以专派了我来砚公子身边,帮忙料理的。”
说着,他俏丽一笑:“不过,我这也算毛遂自荐,只要砚公子不厌烦我,肯把我留在身边,我就不走了。若是厌烦我……”
她还未说完,李浅墨已急得期期艾艾道:“我怎么好厌烦姐姐……”
枇杷看他着急,加之天热,头上都浸出了一点汗来。只觉他这时自有一个年少子弟的那种青涩味道,不比她原见过的当日玄清观中,自己小姐遇险,谢衣受厄于李泽底手下时、李浅墨一剑来袭时那般的清刚风范,全是种腼腆含糊的态度,却也不免心中一动,有如长秭突逢弱弟,目光流转,不由就一笑。
一笑后,她望向珀奴,却见珀奴也在那儿笑。
两个女子,虽第一次见面,但好像都喜欢看李浅墨着急的样子,有此共识,彼此相互一笑,竟转眼亲密起来。
却听枇杷笑道:“好漂亮的小妹妹。我在小姐家里就听人来回报说,砚公子最近收了个绝色的小妹。当时还只道传言难信,今日一见,却果真如此。”
珀奴听到夸赞,忍不住满脸高兴,却做了个鬼脸笑道:“绝色有什么用,我就算好看,却是个笨蛋,他碰到麻烦时,再帮不上一星半点。”
自从枇杷来后,不上三五日,李浅墨只觉得前些天那一向乱哄哄、是非不断的连云第,突然变得齐整称心起来。没再听到底下人叽叽咕咕,分明要说与自己听的那些口角,也再听不到这里那里的鱼缸花盆的破裂之声,一时只觉得这个连云第格外可爱起来。心中不由对王子婳又是佩服,又是感激,亏得她专门为自己派了枇杷来。觉得子婳姐对自己的关心,实在无可为报。
说来也怪,看那枇杷,平素一贯也语笑温和,可短短几日,却整治得合府上下,自李管事起,无不对她敬畏如神,连索尖儿手底下那批小混混们,也个个把她敬为天人。不上几天,她就把内宅外院规划得齐齐整整,事有专责,再不见混乱局面。还专拨了一个小跨院,与索尖儿手下兄弟人等住,叫他们无事之时,不可再随意来内宅骚扰。
她探知李浅墨的意思,选了近十余个兄弟以为护院,另选出些精壮的弟兄,是愿意跟随索尖儿的,都遣去了嗟来堂,其余的无论大小,看其志向,有愿意自谋生计的,就一一荐入各类铺子去做学徒伙计,另留下了七八个年纪尚小且无处可去的童子宅内行走。
眼见她处置得当,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心安,心中有什么烦难,就开始拿出来与枇杷商量。枇杷出的主意大多极为妥帖,连方玉宇之事,她都代李浅墨办得极是利落,邀来与李浅墨共同教授嗟来堂的兄弟们一些基本拳术,李浅墨也就有机会与他共同研习谢衣所赠的《判然诀》,可以不负谢衣所托之事了。
众人只觉平日里也不见枇杷有多忙,却不知她怎么能做好那么多事情。这些日以来,她竟还腾出手来安排了李浅墨的四季衣裳。珀奴私下里悄悄问她,为什么原来那些让公子头疼无比的手下人等到了她手里一个个就服帖了,枇杷笑答道:“那很简单啊。这是我家小姐教我的,就两句话:你说话要温和,但命令要斩断。”
珀奴费尽脑子使劲想了半天,不由吐舌道:“可惜我脑子里面都从没想明白过,命令又怎么斩断得起来?”
所以李浅墨从她身上,竟学到了很多。心中不由感叹:普天之下,真真人人皆可为师。枇杷教会他的东西,怕是连肩胛、罗卷、谢衣……连同虬髯客也教不了他的。
这日,因为夏意渐浓,李浅墨与方玉宇教完了拳,相互切磋完毕,回到屋里,先洗了个澡,出来,就见枇杷让他试新做的衣裳。
李浅墨依言在屏风后去换,却见是一条簇新的白纨裤子,一件白纨内衣,外配一件湖青纱衫。
他穿上后,一时只觉得内外衣物都轻薄细软。方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就听得珀奴一声尖叫,李浅墨不免吓了一跳,连忙望去,却见珀奴又笑又跳地蹦到自己身前,一迭声地道:“好看,好看,真真好看!我早说过你是一个王子,这下果真像一个王子了。”
李浅墨不由微笑道:“什么王子?那是这衣服像王子,不是我像王子。”
珀奴笑道:“那也要人像王子才成。你别瞧不起衣服,衣服是这世上顶顶重要的事了。”
李浅墨一见,就知道她又在想着前些日突然来人送她的那几箱衣料呢。有了那几箱衣料,倒也是好,平素李浅墨要是不理珀奴,就只会见她郁郁烦恼,这时有了那些衣料,就算李浅墨一连好久没空睬她,她自会回自家屋里翻来覆去摆弄那些料子。李浅墨曾好奇地问过她怎么至今没见她动剪刀,却听珀奴道:“一旦动了,就没什么好玩的了,就是事先想着才有趣嘛。我舍不得,要想够了,再看怎么玩。”
这时,他笑看向枇杷,却见她也正笑看着自己。走到自己身边,这边掂掂,那边抻抻,看衣服是不是合适。
一时,李浅墨不由游目四顾。这些天,枇杷按他的喜好,已把他屋内的陈设调换得差不多了,去掉了原来那些为李浅墨不喜的华丽繁缛的装饰,只觉四周更加窗明几净。窗外,是几根韵竹敲打着窗子,而窗下案上,只见笔砚诸物,房内装点,也不过炉瓶三事,虽陈设简净,但样样看着俱都极为精致。
李浅墨一时不由心神恍惚,暗道:这是自己的家吗?自己怎么会现在身处于此?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照着,照得竹影映在窗上新糊的银虹纱上,照得他心里都恍惚起来。
他本来习惯自己身世如浮萍也似,无根无系,可一转眼间,只觉一下竟认识了这么多的人,身边多了……这么多归于自己“名下”的物事,心下只觉舒适,却模模糊糊地在想:这些,果是自己想要的吗?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离原来那个自己所熟悉的“自己”越来越远了呢?也离肩胛……越来越远了?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这里正自出神,却听,枇杷最近安排的跟从李浅墨贴身随侍的龚小三在窗外禀道:
“公子,有客来访……”
【二十、车马客】
来访的人姓瞿,正是魏王府中的瞿长史。
这连云第本是李靖的私宅,初建成时,其宏阔华美之名,就盛传一时,可惜外人往往不得入内而观。何况魏王是李世民嫡子,李靖为了避嫌,在朝时一向少与诸王子交接,瞿长史更是不得其门而入了。
其后闻说这处宅院好像换了主人,具体详情外人也不得而知。今日他前来拜会李浅墨,正可趁机参观下李靖旧日的私邸。
一路走来,果然不出所料,连他都觉得这宅第修建得太过宏阔华丽了,较之魏王府,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堪比宫禁。
李靖在朝中允文允武的声名可谓久著,今日瞿长史见到他征平吐谷浑后修建的这所华宅,心中感受,却非他人所可比。
以他识见,自然知道李靖当年的功绩——李靖于武德年间,就南平萧铣;贞观四年,又北破突厥;其后贞观八年,再西平吐谷浑,李唐王朝的大好江山,怕有一半与他有关,真可谓挟不赏之功,怀震主之威,当年修建这个宅第,之所以要建得这么华美,怕倒不是为了什么贪图享受,而是全然用以自污,让李世民放心,以求自全的。
所谓“见贤思齐”,以瞿长史胸中之谋略,一见之下,忍不住心中感慨:他年,自己若真扶佐得魏王登基,高居九五之位,那自己是不是也该仿效李靖,学学此等作为,以免得兔死狗烹之哀?
一转念之下,他不由又怅然自失:就算辅佐得魏王登基,得继大统,自己又何尝能及得了李靖的万一,有如他那般的丰功伟绩?
何况以魏王之为人,自己比谁都清楚,在他手下,要想谋得个全身而退,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只怕是万难的。
不过,当年那草莽烽烟的日子已成过去,自己身为男人,既不甘于此生平淡,唯一可发挥的,也只有在这太平年间,跟随魏王身侧,助其谋夺大位了。
他一边自叹,一边已走入后宅。
一入后宅,穿过一个月亮门,却见眼前景物大变。
那前宅修建得是宏阔壮丽之至,让瞿长史都不由不感慨:如此建构,怕不太过奢侈?
而这后宅,却别有清幽之境。
只见一座废石垒就的假山之上,引来泉水一脉,鸣珠迸玉,似瀑布飞溅。而这门后,自有满庭苍翠,触目皆绿。却为这片亩许园庭里,种满了芭蕉。那蕉叶阔大,如古嵯峨者衣衫的遗袂,四处披拂于小径之畔,让人颇有一见息心、窥此忘返之念。
顺那小径走去,绕过假山,却见山后别有一境。
却见一堵粉墙,上覆乌瓦,斜斜伸展在那座假山后面。粉墙下有一个井台,台上之石,青濯濯触目可喜,而井上玉虎牵丝,井边夹竹桃正自盛开。满树粉红的花朵下,却有一张竹榻就放置在那井畔。时已五月,天气燠热,而这井中之水与假山上引出的瀑布却匀净得满院生凉。
那张竹榻上,正有一个少年,身着湖绿丝衫,白纨裤子,赤着脚,吸着一双木屐,半仰半卧在那榻上纳凉。
那少年身畔,却有个绝色胡姬手执一扇,正在辫那扇柄上的五彩丝线。只见得她十指如酥,睫长颈软。那胡姬正是珀奴,当时她一现身长安,瞿长史原就上门见过的。另有一个容长脸儿、身段俏丽的女史,坐在榻后,手执一书,似刚刚还在念与那少年听。
这女子瞿长史却不识,只觉其风范气度,明显出于大家旧族,倒非新贵人家所能使用得出的。
只见那少年身段颀长,衣衫轻软,衬着这满院芭蕉,数竿修竹,加上身边的落花,更显出细腰窄臀,韶华正秀的风采来。
瞿长史一见之下,几乎忍不住吃了一惊,断没想到李浅墨居然会现出眼前这般风采。
他与李浅墨原见过一次,那还是参合庄上,李浅墨陡然现身,只剑来袭,面对虬髯客这等盛名前辈,却开口即道:“凭此一剑!”
——当日锋芒,如挟烽火余烟,大野荆棘之气,至今令他思之凛冽。
没想到今日一见,李浅墨却全非那日留给自己的印象。瞿长史只觉一望之下,陡然在自己脑中泛起了“王孙”二字。
——似此这般,只怕才是真正的王孙之气。
却听李浅墨正在那榻上闲吟:
得见青青草,由彼茫茫荒。
晨来信细步,日后恐无将。
有风诗半首,微寐雨一厢。
王孙自可病,逶迤卧斜阳。
……斯人雅致,怕不压倒魏王辈千百?
却听引路的龚小三含笑禀道:“公子。”
李浅墨止住吟声,一抬首,见到瞿长史,连忙起身,含笑道:“贵客贵客!瞿长史,今日如何得暇前来?”
他自己心中也有些好笑,不为别的,只为枇杷先前听到龚小三通报之后中,知道来人是魏王府中长史,不知怎么,执意要李浅墨转到这里来接待。李浅墨虽不明其用意,却信任枇杷,当然从她之言。这时见到瞿长史那么老成持重之人,脸上居然也有掩不住的惊色,不由觉得大是好玩。
只见瞿长史躬身一礼,目光不由凝在李浅墨脚上随意趿着的木屐之上。他何等眼力,一见可知,那木屐,必是交趾之地能工巧匠之作,屐上木纹如画,衬得屐上足趾,一根根剔透如玉……今日之李浅墨,却与当日参合庄一会时,全然不同了……掩尽了勇锐慷慨,却别添了斯文雅韵。
只听他恭声道:“下官见过息王子。”
李浅墨即吩咐道:“看座。”
龚小三搬过一方花凳来。瞿长史谦让着,可李浅墨还是直待他坐下了,自己方重又坐回榻上。
他才坐下,却听得枇杷在榻后俯过身来,在他耳边悄声道:“砚王子,今日,才是你真真正正在长安城第一次露面。”
李浅墨不由一怔,“第一次”?他本是敏悟之人,望着眼前的瞿长史,看着他对自己的态度,又联想起他的来历,一如同望到他身后的魏王府、那御诏特许开府的番王府,与那番王府所设的弘文馆……连同也看到了与魏王府虎狼相望的东宫,与东宫中李承乾的毡帐……更是如同看到了朱雀门、安上门、含光门、顺义门、安福门、承天门、延喜门、芳林门、玄武门、兴安门九门拱卫的皇城,与皇城后面的太极宫、掖庭宫、西内苑……所谓: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整个长安,及与这个长安相互关联的天下数百军州,一派河山。
那种感觉,仿佛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个从未曾谋面的父亲的眼中之所见。
原来……是这样的……
他终于明白了枇杷的用意。
他不知道眼前这幅景象是不是自己心之所向,是不是自己深心中可以皈依的向往,但其间之壮阔雄浑,却是头一次触动了他一个少年的情怀,哪怕仅此一窥,不知是否真的就适合自己,却也觉得:那样的一切,确也足以令人神往。
原来枇杷要让自己看到的,不过是这无限的可能;而子婳姐想让自己看到的,也该是这无限的可能。无论他最终选择如何,感觉那无限的可能即在眼前,如同无数好玩的游戏正在眼前,如同虬髯客那日玩笑似地给自己的提议,却也足以令他毕竟年少的心胸深感激越。
瞿长史一时只见李浅墨目光深远。
他心中一动,那感觉,仿佛见到了当今……那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的圣上,那种偶然间神思一泄的风采。
瞿长史只觉心中不由一滞,然后觉得:自己今日,果然该来!
却听他笑道:“息王子,当日参合庄一别,魏王日日记挂着殿下的风采。闲暇之时,每每相思。可惜一直不知王子息驾何处,常以为憾。前日好容易探听得王子在崇阳坊的住处,因未便仓促拜会,就遣人送了点小礼与王子身前得意之人,以为略表敬意。没想隔日下官专程前去拜访时,却得知王子已重又迁居。今日,才算探知了王子现下的府邸,便急命下官前来一拜了。”
李浅墨不由略露惊奇之色——怪不得,那日会有人送来那么重的礼,且还都是宫中上用的锦缎,原来,却是魏王府送来的。
当下他不由谦道:“魏王如此厚爱,却让小可受之有愧了。”
瞿长史呵呵笑道:“却是下官思虑未周。不知王子平素游戏风尘,只道王子一贯自奉清简,恐身边美人没有添妆之物,才冒昧送了那些小玩意儿。早知王子有如此华宅美第,那区区小意,只怕平白玷辱了殿下了。”
李浅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让道:“过谦过谦。”
他一边应酬,一边不由暗道:原来,这王城中的交往都是这样的。看来句句言不及义,可那言中之义,却像隐于暗处,似乎随时都要呼之欲出了。
——怎么?魏王会突然想起要与自己交好?
转念之下,他已悟出:可能就是为近日乌瓦肆之事。
乌瓦肆一事,自己既已出头,助索尖儿开堂。索尖儿现下的对头可不正是驸马杜荷?而杜荷却是东宫太子心腹之人——敌人的敌人,即可算做朋友了吧?怪不得魏王会遣瞿长史专来拜会自己。
他目光中好玩之心一时大盛,不由想到:也许,何必真的刀下搏命?稍做筹谋,假手魏王,即可轻松息去杜荷对乌瓦肆的图谋之念。
恰在这时,却见龚小三又走了进来,立在一边,似有话说。
李浅墨侧首问道:“何事?”
龚小三回道:“有客来访。”
李浅墨愣了愣,今日却是什么日子,怎么访客一拨接一拨的,不由讶声问道:“却又是谁?”
只听龚小三笑禀道:“是城阳府的杜驸马亲自前来。”
李浅墨不由一怔,一回头,却见枇杷冲自己粲然一笑。
李浅墨顽皮之念顿起,笑看了瞿长史一眼,对龚小三吩咐道:“就说我这里有请了……”
然后转头冲瞿长史笑道:“杜驸马想来也是瞿长史旧识。正好正好,咱们已有三人,恰可成宴,我就吩咐下去,咱们与杜驸马当此良辰,适此机缘,正可小酌一番如何?”
却见瞿长史面上略露尴尬之色——他们魏王府与东宫之人,一般能回避就尽量回避着不见,连忙笑回道:“多谢殿下美意。不过,下官还是先告退的好。下官此次前来,却是身负魏王所托,专门邀约王子,五月十五,于曲江池边,相与盛会的。”
说着,他立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请柬,恭恭敬敬地递上来。
枇杷上前接过,转呈与李浅墨。
李浅墨展开一看,微微一愕,喃喃道:“百王子之会?”
却听瞿长史笑道:“如今国泰民安,圣上位尊天可汗,京城之中,正所谓万国衣冠齐聚。各国王子,身在长安的也多。魏王得知息王子踪迹,兴动之下,突发奇想,要办个百王子之会,与殿下接风洗尘。到时想必文采齐集,风云毕聚,人人也皆渴见息王子的风采。下官今日前来,就是特意代魏王相约的。殿下务请驾临,方不负此韵事。”
说着,又是躬身一礼,含笑道:“下官已布达魏王之意。魏王还专在府中等讯,下官还是先就此告辞,以免魏王久候吧。”
李浅墨也只有笑起送客。
瞿长史身影才转出假山,这时,枇杷即对李浅墨低声笑道:“小王子,是不是今日方有了身为王孙之感?”
李浅墨微微一笑:“确是有,不过我这王子,却是假的。”
旁边珀奴憋了半天,这时终得插话,也笑道:“公子,刚才你咿咿呀呀的,念的是什么?那就是你们汉人的诗吗?”
正说着,遥遥的,却听假山那边,已传出一个声音道:“误会,误会!”
那人语笑连连,人未到,声先到。及至转出身形,可不正是现今的城阳府驸马杜荷,却又是谁?
李浅墨连忙含笑起身相迎。
却见杜荷遥遥一见,已朗声笑道:“砚兄弟,别来无恙?当日参合庄一别后,不说我,可真真想死太子了!”
他与瞿长史身份不同,说起来,他迎娶了城阳公主,李浅墨论起来也是城阳公主嫡亲的堂弟,他两人本有郎舅之亲,所以杜荷这一声“砚兄弟”,却也叫得极是亲切。
不知怎么,李浅墨却觉得,这句“可想死太子了!”哪怕是出自杜荷之口,也还有三分可信,只怕较诸瞿长史口中的魏王对自己“每每相思”靠谱得多。
他心厌杜荷为人,却对李承乾,不知怎么,始终还存有一分好感。
当下只有自谦道:“杜兄言重。小可蒹葭之姿,怎值得太子牵念?”
却听杜荷大笑道:“当日一别之后,太子每每于酒筵之间,不由得就抚膺慨叹,说他枉爱烈酒、快刀、名姬,烈酒不知砚兄弟可肯相让,可那快刀、名姬两事,砚兄弟却比他更配得多了。所以时常吩咐手下,要认真寻找砚兄弟的踪迹,恨不得立时就延入眼前。”
说着略一顿,只见他满面含笑:“没成想,砚兄弟现在正隐迹长安,我们还全不知道!尤为可笑的是,好像我那些孟浪的属下们,居然不知不觉间,竟已开罪了砚兄弟。”
他一时呵呵而笑:“他们哪知道,砚兄弟与我是何等亲故?砚兄弟千万见谅则个,些许小事,勿为挂怀。公主与我,得以安享盛世,本当再无别念。无奈手下一些人,总念着我们是他们主子,想让我们住得更宽敞些,所以生出许多不轨之情事来。我前日一得知,就吩咐下去,叫他们再不得去乌瓦肆胡闹!否则,他们不担心我的责怪,也要担心太子的责怪!连那两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二尤——公主因为怜老惜贫,一时养着,现在也被我得知之下,逐出府去了。咱们兄弟,岂可为此等小事结怨?”
说着,他快步上前,口里疾道:“走、走、走!我今日专为赔罪而来。咱们且回我那府里去,公主渴见她兄弟甚矣,咱们亲眷之间,正好小备酒菜,快饮一场,以慰彼此契阔重逢之情。”
他这里热剌剌地说着,心下却不免狐疑——他此时当然已知道李浅墨的身世,却还只道他不过前隐太子留下来的一个孽子,且已身入草莽,就算习得绝技,生计怕不也寒窘得可怜?心里未免略同情兼之鄙夷着:好端端的一个出身,却混至如此凄凉境况。
所以他此来之前,只觉李浅墨年纪既轻,兼之身家寒窘,只要略为示好,收服过来,想来也不会太难。
及入府之时,见到这等宅第,人说李浅墨寓居于此,他先还不信,只道李浅墨不过借住于此,此时方才发觉他竟是此间主人,不由已是心惊,暗自思忖着李浅墨与李靖到底有何关联?以李靖在朝中的威望,这个李浅墨,怕是他不想结交也要结交的了。何况,刚才他远远地似还看到魏王府中的瞿长史,当下不由更是心惊。哪怕不为别的,单只为魏王府要结交李浅墨,他们也要把李浅墨先抢过来。
此时,如不是李浅墨虽一直笑着,可神思之间,高远如冰雪,他早已抢步上前,捉臂而谈,然后要挟之而去了。
李浅墨毕竟年轻,还从未见过别人对自己如此热情,眼见得杜荷恨不得走过来就与自己把臂同行,心下不免有些慌乱,正不知如何推辞是好。
却是枇杷早早知机,用眼角一扫龚小三,递了个眼神。
龚小三也是个机灵的,一望之下已知其用意,在旁边连忙咳嗽了一声。
李浅墨得他示意,侧首问道:“有事?”
龚小三情急之下,胡乱寻找托词,应声回道:“公子,如若您要去杜驸马那儿,那今日与张老之约,本在午后,要不要小的去知会一声,请他见谅则个,更改更改?”
李浅墨故作皱眉状,一时沉吟不语。却听杜荷哈哈大笑道:“砚兄弟,今日你可推托不得!公主正在家里专等着你呢。管那什么张老李老,随他是谁,且让他明日再来。咱们兄弟好难得一见,怎可不作一畅谈?”
李浅墨含笑冲杜荷道:“这只怕使不得。”
杜荷道:“有什么使得使不得。”说着,他自己转头冲龚小三吩咐道:“还不快去帮你家公子改约?与那张老儿致意,说你家公子今日另有要事好了,就说我说的,如果他不愿改约,叫他到城阳府来找我。”
他一贯自矜自傲惯了,如何瞧得起什么李浅墨相与的张老李老?
却听李浅墨笑道:“这个张老,只怕是随意推却不得的。说起来,这老人,杜兄却也是见过的。”
杜荷不由微微一愣。
却听李浅墨道:“都算旧识,要不杜兄留下来,咱们与那张老共用个便饭如何?”
杜荷犹未解其意,正不知那所谓张老指的是哪个乡里老儿。李浅墨见他神色茫然,伸手就在自己颏下比了比,模拟了下满面虬须的样子。杜荷一转念之下,已然大惊,惊异道:“可是东海……虬髯客?”
李浅墨略一颔首。
杜荷略怔了怔,方筹思怎么开口,却听院墙外一个声音豪笑道:“我说小墨儿,你现在可在?”
那声音分明是虬髯客的声音。
杜荷对这声音可谓印象深刻,一怔之下,忙冲李浅墨笑道:“砚兄弟果然有事,那你且先忙着,咱们兄弟之约,自可延期。等你得了空我再上门来专门请你,到时咱们不见不散。我先走,不扰你正事了。”
说着他退步抽身,就已向外面走去。
李浅墨这里却也一惊,想自己难得撒谎,一撒谎竟真的把正主儿给撒过来了不成?虬髯客此来却有何事?
眼见得杜荷已经去远,他不由望着院墙外叫道:“前辈……”
却听院墙后面一阵哈哈大笑,那笑声先开始还像,落到尾音时,却已露出马脚来。那人想来自己也知道,不由止笑道:“乖,前辈前辈,叫得大是好听,再叫一声我听听。”
李浅墨早已听出是索尖儿,不由又笑又怒道:“该死,却是你在那儿装神弄鬼!”
索尖儿已大笑着蹦了进来,他一翻进院墙,就先与李浅墨抱了抱,他们两人已很有几天没有见面。抱过后笑道:“原来你不情愿见我。要不,我这就去追那驸马爷,把他请回来,让你们郎舅二人好好叙叙如何?”
李浅墨伸手一推他:“做死!”
他手方一推出,口中忍不住“咦”了一声。原来他一手推出,索尖儿自然地缠丝带腕,伸手就扣向他的腕脉。李浅墨手腕一翻,使出些小巧功夫,转推他胸口,索尖儿手下却也应变极快,一转眼,两人已拆了三数招。
三五招过后,李浅墨一笑住手,索尖儿喃喃道:“奶奶的,这一招终究还是未曾练熟。”
话虽如此,李浅墨心中已经大为惊诧,没想索尖儿跟了虬髯客才几日,手下之擒拿手段,进境竟如此之快。
却听索尖儿道:“小墨儿,这几日宅中高卧,可歇息得快活?”
李浅墨笑道:“你还说,闷不怕要闷死了。”
索尖儿嘿嘿笑道:“你新添了这么多亲的故的,还怕闷?如今我算才知道,身为皇亲国戚,却是何等威风。不说别的,从那日后,城阳府那一干人等,竟再都没到乌瓦肆闹了。弄得我白开个堂在那里,镇日无事,若不是还可练练功夫,我才是真的要闷死了呢。我本还奇怪,今日撞见,才知道原来我那天大的对头,竟来与你攀上亲了。”
李浅墨听了却大为不乐——虽知乌瓦肆已经平静,他略微放下心来,可一想起:自己真的只怕是要添出无数的亲戚来。不说远的,单叔父李世民就共有十四个儿子,另还有二十一个女儿,至于爷爷李渊,光兄弟就有七个,膝下共还有二十二子,一十九女……这么算起来,这长安城中,只怕到处都是自己亲戚。这么一想,他只觉人在茧中,无数束缚般的苦恼。一时觉得,自己小时欣羡的那些有兄弟姐妹的,今日看来,那些人只怕活得也不甚快活。
如此想来,他甚或觉得,李建成当年被杀对自己未尝不是好事,否则自己此时纠缠在那无数的应酬揖让中,怕不要烦死了。
他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些不快的想法。
——兄弟多了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更增了你争我夺。若是彼此富贵,那更要争夺得白刃见血了。
想到这儿,他拍拍索尖儿肩膀:“我只你一个好兄弟。”
索尖儿心中不由感动,略显腼腆地一笑。当下岔过话题,问道:“今日你叫小三给我传讯,约我来,却是又为什么?”
李浅墨这才想起正事,笑道:“嗯,那是本皇亲国戚想起了些正经大事,要找你商量呢。”
索尖儿“诺”了一声,单膝微屈,开玩笑地一礼:“王子您好不客气!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下来就是了。”
两人一时哈哈大笑。笑毕后,索尖儿冲枇杷一点头,见过了枇杷姐。却听枇杷笑道:“说起正事儿,却是砚王子前日和我说起来,道是嗟来堂开堂后,这么些兄弟,却要靠什么过活。大家年纪还轻,不做点正经营生,只怕以后都荒废了。”
她微微一笑:“我想着,总不能再沿着街靠硬收别人钱来混日子了吧。”
索尖儿挠挠头,不由得哈哈大笑。
却听枇杷又道:“前些日我听我家小姐说起,却道近来西路的商路来往日盛。凡胡地的香料、玉石、名马、快刀之类,在长安城都极为抢手。这也倒罢了,闻说甘凉一道以外,行走商路,最苦恼的就是马匪。所以我跟砚王子说,他手里现在正有些闲财,何不出资,为嗟来堂趁现在购进些产业。无论是铺子门面还是别的什么,做些西方商路上的生意,却也是一桩正经事。到时,一来,索堂主手下的兄弟们有了正经事做,不至于闲耗着生事;二来,索堂主原是有大志向的人,有此为根本,日后机会也多;三来,西去之途未靖,待得索堂主功力大成,长安城中,动辄生事非,若是有意,正可以靖平西北商路,却也是一件有利苍生的好事……我不过王子使女,随口说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索堂主休要见怪。”
索尖儿至此,方将枇杷认真盯了几眼。
这些日以来,他本在手下那帮小兄弟口里无数次听到提起过枇杷。但他一向只道,自己那帮小兄弟不过没开过眼,难得见到一个正正经经、干净俏丽的女子便随便惊为天人了。这时听她说话,远愁近虑,条条有理,不由也添了分尊重,含笑道:“姑娘说得都对,只要信得过我姓索的,我还有什么话说?”
然后他望向李浅墨一笑:“前日咱们还在说你这么多钱,怕要发愁怎么花,我得想辙帮你折腾一下。今儿,这辙都有人帮我想好了。”
李浅墨本来对钱财之事是无所谓的人,闻之一笑。
却听枇杷笑道:“只是有一点,索堂主,我家公子这注股可是要收息的。”
她面上郑重其色,索尖儿一时不由哈哈大笑,却听枇杷笑道:“不过索堂主从未做过这个,怕是还要人相帮的。我帮索堂主想了想,五义之中,毛金秤却是把铁算盘,若有他相助,只怕索堂主会上手得快些。”
索尖儿已知枇杷出身自“天下五姓”,这时由不得拿眼正正经经地看了她一会儿,只觉所谓世家旧族,出来的人,果然非同一般。
却听李浅墨在旁边低笑道:“这最后一条我极是赞同的。到时,你们……郎舅之间,正可好好亲近亲近。”
索尖儿不由一恼,啐道:“看不出你这么小心眼,这个词,终究被你找补回来了可是?”
说着,他忽凑到李浅墨耳边耳语道:“小墨儿,我发现黄衫儿的踪迹了。”
李浅墨犹自一愣,不知他怎么忽然提及了黄衫儿。
却见索尖儿急道:“难不成你忘了?咱们要去偷他的刀啊!”
李浅墨一听之下,不由也大是兴奋,好玩之心大起,疾道:“他在哪儿?咱们现在就去!”
却听索尖儿笑道:“我早叫手下盯着呢。据说那厮相当难缠,咱们得小心谨慎着为好。”
【二十一、捉刀人】
晚风习习,像贴着耳朵有一大块绸子在那儿抖着。那绸子凉凉的,触在肌肤上,让人只觉得舒爽。
李浅墨与索尖儿一起藏身在月华池旁边的一棵大槐树上。那槐树花期将要过了,四周都笼罩着一派香气。因为花快败了,所以这花香来得格外浓郁。夜色里只见那些槐花一串串儿的,嘟噜着、饱满着,像一张张鼓着的小嘴。
李浅墨一向喜欢槐花,因为小时,他一个人被圈禁在长安城的里弄里,四周望去,到处都是灰败的墙,方方正正的长安让他有一种被囚禁似的孤独。但等到槐花开时,便陡然热闹起来,那些鼓着的小嘴儿,仿佛无数私密的话正等着对你诉说。
——李浅墨与索尖儿来这儿是在等待着黄衫儿的出现。
这等爬树偷窥的事情,很久以来,李浅墨已没有这么兴致勃勃地做过了。这时童心一起,只担心风吹过来,这一串串铃铛样的花怕不会被风吹得作响?那时,可就要给人发现了!
李浅墨记得那黄衫儿名叫棠棣,自己最近还曾与他比斗过一场。适才,他凭着记忆还在跟索尖儿模拟着当日黄衫儿出手的招式。有那么一会儿,却见索尖儿一声不出,李浅墨不由停下手来,讶声道:“你在想什么?”
索尖儿的神色居然难得地安静。却见他迟疑了下,方才答道:“我在想,现在我们要去捉弄那黄衫儿,不知怎么,这实在让我觉得快活。”
李浅墨也快活地一笑,却觉得索尖儿的话像没说完。他童年时没有玩伴,直至遇到索尖儿,才把心底久埋的顽皮之念勾起。没想本该远比他淘气的索尖儿,此刻却不知怎么会变得这么安静。
却听索尖儿叹了一口气。
李浅墨还很少听到他叹气,不由微微有些讶然。他凝目望向索尖儿,觉得索尖儿今晚跟平时大是不同,到底怎么不同一时也说不上。
李浅墨不由也静默下来。他本不是多嘴的人,也不愿去问——说与不说,且都由索尖儿的兴致决定吧。作为朋友,他不愿多口,只预先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却见索尖儿背靠着老槐树上一根粗大的枝杈,用嘴嚼着刚折下来的一片槐树叶,又似专心、又似心不在焉的,好半晌,才半笑不笑地道:“你记得吧,下午,枇杷还在跟我说起毛金秤。其实,今天上午,我就才与他见过面的。”
李浅墨不由“噢”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可索尖儿半天无话。
李浅墨只有问道:“他来做什么,又都说了些什么?”
索尖儿迟疑了一晌方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他像是无意间提起了铁灞姑。你知道他那等老谋深算的人,在他,我是不信有什么话是无意间提及的。所以,我总觉得,那晚异色门里发生的事,想来他也都知道了。”
李浅墨不由被惹动了兴致,问道:“那他现在怎么看,可是……出言反对了?”
索尖儿摇摇头:“他倒没说什么反对——其实,他就算反对,又值得了什么?你知道我的性子,从不在乎别人赞成或反对的,别人越是反对,我反而越是会拿定主意的。问题是,我最怕别人不反对我。”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他不反对我,我反觉得憋了一腔子的劲儿无处可发了……他貌似闲扯,扯来扯去就扯到了铁灞姑,言语间,似乎流露出他与铁灞姑兄妹之情的密切,也很关心他那个四妹。而铁灞姑……他跟我貌似无意地讲起:他欣赏的男子会是怎样,该是何等的心胸,又该是何等的作为,一桩桩一件件的,讲得那叫个详细……我想,他的意思其实就是,如果铁灞姑欣赏的男子是怎样的,那我,就应该也学着怎样。”
他出神了一晌,然后望着李浅墨道:“小墨儿,你说,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照她想的那样改变自己吗?”
李浅墨摇摇头,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又如何知道?
却见索尖儿一笑:“总而言之,他讲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坏话了,这世上所有‘正常’的人都会那么说的。说起来,他今儿上午来讲的话,跟下午枇杷在你那后院里跟我说过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李浅墨不由一愣,只听索尖儿接着道:
“他们都是在用他们的标准,来逼着我长大。”
说着,他的目光忽然热情起来,又热烈又诚挚地望向李浅墨。
“小墨儿,你有没有觉得,他们这些人——嗯,这些还算对我们好的人,其实都在有意无意地暗示,想逼我们长大。且最好是长成他们希望的样子。我这么说你别笑,其实早在很早以前,我十一、二岁时,就觉得,自己其实已足够长大了……”
说着,他呵呵地笑出声来。
“……那时的那种自信,来自于……嗯,这么说吧,可能来自于我一直在反抗。为了反抗,我也要相信自己已长得足够大了。可这些天来,身边的事变化很多。机缘巧合,我一下子认识了你,又通过你认识了我现在那个古怪的师父,还正儿八经地当上了我一直梦想要当的嗟来堂堂主。可当上这个堂主以后,我才突然发现:我要当这个堂主是做什么呢?说实话,我不知道。以前,我还在受欺压时,常在那儿幻想……”
他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仿佛重又勾起来原来的梦想。
“……想要开个嗟来堂,想要当一个开宗立派的堂主,其实只为,可以想像自己一下子变得有多风光,好去报复人什么的。具体报复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不只是辛无畏,也不只是辛桧;不只是那些欺负过我的大混混们,或者什么城阳府呀、二尤呀……这些东西;甚至也不包括他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一直看他们不顺眼的市井五义。我说不清楚我那时想报复什么,它很多,像是这整个世界。包括我最开始在街上混,到人家店里要钱,却被人家痛打了一顿的那个店老板……我恨他那时鄙夷的眼神,看我像是看着一条长满疮的狗,像是在说:你生来不成气,就是当混混也当不成功的,那时我就想当个成功的大混混好与他看,到时,一定首先砸了他的店……”
说到这儿,他又呵呵地笑出声来。
“总之,那时我想的,不过是用幻想的风光来安慰自己,同时幻想着自己可以怎样畅快地报复。”
可接着,他忽然有些失神起来。
那表情,有一种特别的怅然自失。这表情,本来不该出现在索尖儿这样的少年脸上的。可一旦出现了,却似格外动人。
只听他喃喃道:“可真到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什么嗟来堂的堂主了。好像有你这样的朋友,有虬髯客那样威风的师父,以后的事,怎么也混得下去的样子。可我……突然没有什么报复的念头了。”
李浅墨知道索尖儿跟自己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所以也就格外认真地在听着。
不知怎么,他这时突然想起那日坐在土谷祠屋顶,听到罗卷复述的大虎伥的话。罗卷那时说:大虎伥忽然疾发如狂,对着险山恶谷,满天乱风,在暗夜里发狂怒吼着:“有钱时没酒,有酒时没钱,终于碰上有钱又有酒了,他妈的,又没心情!”
——人生似乎总是这样。李浅墨只觉得:这两件分明不相干的事情里面,共同浸润着的,似乎是同一种人生中那本质的悲哀。
李浅墨只觉自己本正快活的心,忽慢慢地凉了下来。
却听索尖儿重又细细地道:“所以这几日,我竟想了很多,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得多。”
他摆了摆头,像要摆脱掉什么的样子,振作起精神道:“我在想,我一直想要当这嗟来堂主,如今真正当上了,却要用这嗟来堂来做什么呢?以前我一直靠砸坏别人硬套给我的枷锁来取乐,但如今,我要做的像不只是要去砸坏了,而是要带着兄弟们好好建起一个嗟来堂,这时,我就有点糊涂了。这几日,我对手下兄弟们越管越严,时常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我自己怕就成为他们渴望砸坏的枷锁了。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我原来真的还没长大。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整个世界都在欺负我,我一天一天带着一班兄弟们去打打杀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长大了。可换了一个地位,做了这什么嗟来堂堂主,做了你的朋友,做了我那古怪师父的徒儿,我突然发现,好多事不需要我再去砸了。
“你没见过这些日以来我遇到的那些事:乌瓦肆那些小店主啊,长安城别的坊里的大混混们啊,包括以前对我来说那些高不可攀的大野前辈们……他们对我的态度分明已变得两样。这时,我猛地发觉自己竟还未足够长大,不知怎么应付眼下这个局面似的。好像以前可以支持我的那一套,现在突然都变得不管用了,而以后可以用来对付这世界的一套,我却还未完全想好。”
他挠挠头:“以前,我还总有一个想头,想有一天成立了嗟来堂,我要让所有的兄弟都过上好日子。不只是他们,连同那些又欺负过我、又养育过我的乌瓦肆百姓们,也尽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怎么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什么才叫好日子,又怎么去追寻那种好日子,我却从来没有想过。”
他冲李浅墨露齿一笑:“其实前日林方偷你杯子的事情,我已知道了。”
他摸准了李浅墨脾气似的,笑看着他:“当时把你窘得不行吧?”
李浅墨点点头。
却听索尖儿道:“可不就是?这就是咱们俩儿现在共同面对的难题。”
“照说,你给了我那些兄弟一个难得的好日子。可这帮小混蛋们,就算有了好日子,也不知该怎么过的。林方儿这厮我知道,那杯子,他拿就拿了,以后怎么办,就看他的兴致,说是还回来也好,不还回来也好,只看他一时高兴罢了,这帮小王八蛋们都还没定性呢。”
“可我总不成像他们一样!如若是以前,他偷人东西,我怎么也不至于太过责怪的。觉得这世上,那些‘为富不仁’的人……”
说着,他笑看了李浅墨一眼:“……比如像你这样的,偷偷他们,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我竟不能那么想了。于是我想,是不是我变了呢?礼义廉耻那些话,大丈夫为人立世之道,以前,要是毛金秤或枇杷跟我说起这些,我怕不要从鼻孔里出气,冷笑他们的,只道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可都怪你……”
他呵呵笑起来:“……小墨儿,你现在也逼得我要站直了腰说话了,而不再是弓着腰。我却发现,原来站着说话,腰是不疼,可话反而没有那么好说的了。”
“所以说,到了今日,我才觉得,这个嗟来堂主,怕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跟我那帮兄弟,以前一直是以试着去砸碎横压在我们身上的枷锁聚在一起的。现在,却不一样了。因为当上这个堂主,你看看,毛金秤来找我说话,枇杷又来找我说话,他们都只一个意思,就是要逼着我们快快长大,且还是合着这世界的辙的,合着他们大道理的那样长大。以前,我只管带着自己这帮兄弟打打杀杀,试着在这个欺压我们的世界里活下来。可现在,我发觉,今后我是要带着他们干的不只是反抗了,而要在并非全属对抗的世界里活了。这感觉让我很奇怪。也突然觉得,以前以为一直不变的,也突然会变。比如……
“……我看到了枇杷给你做的那些衣服,就像看到了她在怎么暗中试图影响你。依我说……”
他忽然坦坦荡荡地望着李浅墨。
“小墨儿,我知道,你从小时,也与我一样,是受过不少磨难的。在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里,其实我们确实都已经长大。可现在,我们身边的世界又不同了,我们只怕都要:自觉的、或不自觉的,重新来长大。不管你愿不愿,我猜你最后还是要被裹挟入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争斗的;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么些兄弟既跟了我,在这一个我们终于可以挺起身来平等看待的长安,我终于要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重新开始新的争斗,好给我那些小兄弟,和以后我要收的那些小兄弟们,谋一个立足之地的。“
照说,说起这些来,索尖儿该是满怀豪情才是。
——他确是有一腔豪情的人,可今日,他这豪情里不知怎么却夹杂着伤感。只听他轻轻叹道:“可惜,那接下来的争斗,再不能如以往一般随着性子了。我觉得,我们只怕都会变。这些日,我遇上你,真的很高兴。像前几天,咱们顺性胡闹,却也闹得多么热闹。可接下来,以后,只怕这样的日子就不会再有了。我要学着装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多,装一个嗟来堂主;你要学着装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多,像你今天说的怎么应付瞿长史与杜荷一样,学着做你必须做的那个王孙。所以,今日咱们来偷那黄衫儿的刀,我真的开心得不得了,但只恐,这样的开心,咱们以后会越来越少了。”
李浅墨再没想到索尖儿会讲出这样一大篇话来。
他知道索尖儿所说,都是出于真心。可不知怎么,他这时却不想去想它。
多年以后……等到多年以后,以索尖儿的脾气,还会不会依旧跟自己合得来呢……这暂且不去想它,如果要伤感,且留到那时再去伤感吧。
他侧目一顾,忽有所见,低声道:“尖儿,黄衫儿出来了!”
所谓月华池,却是长安城的一大妓所。不过这里不比别处,却是所谓的“半开门子”。意即这里做生意的女子,大半都介于娼妓与良家妇女之间,所以叫做“半开门子”。
今日来之前,李浅墨问索尖儿那黄衫客落脚何处时,索尖儿答曰月华池。因为这里房舍杂乱,曲巷众多,李浅墨还担心找不找得着,没想索尖儿拍胸脯保证道:“没事儿,那儿我熟啊!”
他当时未及细想,随口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后,却见李浅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一阵耳热,也忍不住着恼,怒道:“你别想歪了。”
李浅墨笑道:“什么想歪?又怎么歪?”
索尖儿气得伸手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怒道:“旁人看你都道多斯文体面的一个人,哪成想这般鬼腔鬼调的!我就算去过又怎样,我手下有兄弟的姐妹在那里做生意,时常受人欺负,我去帮着出过几次头,又有什么不对?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浅墨慢吞吞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就是你想的我想的那样?”
这话大是绕舌,索尖儿不由怒道:“我虽不是你,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想的不恰是你想的我想的……”
——碰到这样绕舌的话,他说话可大不如李浅墨灵便,一时竟绕不还原,气得又一掌打去,牙痒痒地道:“怪不得虬髯客一眼就看出你欺负我,仗着自己是什么羽门弟子,不只功夫比我高,口舌也较我伶俐,很威风是吧?”
这不过是段小小插曲。索尖儿这时听李浅墨说黄衫儿出来了,忙低头望去,却见那片榆柳门庭间,果然钻出了一袭黄衫。
那衫子颜色甚为鲜亮,就是在这暗夜里,那户人家半挑出来的若明若暗的灯笼下,也显得极为触目。
却见那黄衫客口里吹着口哨,竟似得意已极般,深身舒泰,好像还喝了点酒,正自摇摇晃晃。
李浅墨一瞥之下,不由嗤声道:“就有那般高兴?”
索尖儿却时刻担心他与自己下套,撇嘴道:“我又不是他,怎知是不是有那般高兴?”
他不愿意被李浅墨看做跟黄衫客一样到处寻欢的人。李浅墨不由微笑道:“放心,铁姑娘不在,你跟我瞎撇清有什么用?”
索尖儿怒道:“我才不在乎她在不在呢!我在乎的是你!你当我是个混混,就混得那般浑是吧?”
李浅墨见他着急,连忙“嘘”了一声,索尖儿还待不依,却听得树底下那条小巷里,暗处正得儿得儿哒的,响起一串凌乱的蹄声。
两人向那蹄声来处望去,却见一头小花驴正载着个人,方自从那片暗巷里走了出来。
那小花驴个儿不高,走得歪歪斜斜,似乎正在跟它主人闹脾气。那巷子深处极黑,连李浅墨也看不太清楚,只见一片黑黝黝的阴影里,先只冒出个驴头。那乌黑驴脑门正中,却打着旋儿的长着一撮白毛。只见那驴头左摇右摆,似乎直想挣脱它还不习惯的缰索。驴背上那人气得连声低骂道:“畜牲,真是畜牲!”
说骂间,那驴儿就已走到了光线照得着处。
这条小街这头本临着水,就是所谓月华池。池边多种柳树,眼见得那头驴儿歪歪斜斜,硬犟着脖子,扯着缰绳,死活不肯依它主人,硬朝那柳树走去。看样子,似乎想一头撞向那树上。
索尖儿一见之下,不由嘿然笑道:“好驴儿,这牲口可大合我的脾气。”
李浅墨看看索尖儿,又看看那头小花驴,忍不住一乐。
却见驴背上的那人却也奇怪,这么热的天,却还戴了个斗笠。斗笠前,一幅白纱垂着,遮住了整张脸。这一人一骑较着力,只管歪歪斜斜行来。李浅墨眼见那人就要行到黄衫儿身畔了,一时低声冲索尖儿道:“老天爷要助我们,最好让那驴子在黄衫儿身边发脾气,顶好是尥个蹶子,把那骑客从上面摔下来,黄衫儿一松神,我就好借着扶人,凑近了去好偷刀的。”
原来他们已算计好了,今日既是打算偷刀,当然不能硬抢。索尖儿探听得那黄衫儿落脚处后,早悄悄地在四周埋伏好了他的不少兄弟。他这些哥们儿,论别的不成,只怕起哄耍赖个个是一把好手。他们打定的主意,就是要待黄衫儿出来后,叫这班兄弟一哄而上,讨钱的讨钱,敲竹杠的敲竹杠,拿出他们那些夹缠不清的本事,造成混乱,好给李浅墨有机会偷刀的。
索尖儿这时一听到李浅墨的话,不由笑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以指就唇,撮唇就发出一声鸟叫。
那声音,大像黑老鸹的叫声,李浅墨虽说就在他身侧,如不是眼见他仿照老鸹发声,只怕也分不清的。
李浅墨心中不由一笑: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人人不待见的老鸹,可见索尖儿兴趣果与常人大是不同。
不过这一声果真学得像,连黄衫儿那等久历江湖的人,都没分辨出来。
这一声方出,却听得暗巷里忽然一阵破锣声响。
那声音,像极了长安城的衙役们为长官开道出行时敲起的锣声。
然后,见几个青衣小帽的混混们一时走了出来,当先的一个提着锣,出来即冲黄衫儿怒斥道:“快抓住那淫贼!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竟在长安城贞节牌坊竖得最多的地儿,恣意嫖饮,可知这小子无法无天之至了。赶快抓住,扭送衙门里去,问问他又坏了哪个贞节女子的声名。快去快去,叫王屠儿把他的刀拿来,咱们去衙门前,先来个就地正法,且把这厮阉了骟了,劁了宫了,叫他以后还敢奸污我长安城这块头等洁净之地的声名!”
只见这几个小子歪戴着帽子,斜扣着板带,看着又似公人又似地痞。
那黄衫儿一抬眼,只道碰着了这等娼优之地常见的敲竹杠的,面上不由就带了丝冷笑,就在那里冷眼相看。
却见那几个“公人”又是把锣一敲,却听得“咿唔”一声惨叫,却有一个人抱头在地上滚了出来。他一出来,就似个小肉球似的,连滚带爬,口里还在问:“是谁叫我王屠儿,叫得这么急?小的正在磨刀,东关李老六家不得了,十几头公猪一齐发情,要叫我磨好刀连夜去劁了的,怎么这里也有人叫?难不成这里有头从李老六家逃出来的公猪不成?”
却听那几个当差的笑道:“可不是头公猪,还披了身亮黄的袍子,要去猪群里当皇帝,准备娶上大母猪小母猪一二百头,好仿效皇帝老儿的三宫六院呢!王屠儿,你的刀带了吗?”
却见那王屠儿从腰带里一抽,却抽出把亮闪闪的刀来。
只听他道:“吃饭的家伙,怎好不带?我今儿特意磨得快快的,要去李老六家劁好了,再送去城阳府,那儿的驸马正等着它吃好壮阳呢。”
树上的李浅墨只跟索尖儿商量好了要他手下去闹,哪想到这些混小子们一闹起来,这么荤的素的,夹缠不清的话都冒了出来,忍不住扑哧一笑。
索尖儿是又觉得意又觉得有点面上无光,嘿嘿干笑了下。
那下面的黄衫儿早气得脸色泛白。他行遍天下,也见过敲竹杠的地痞,却没见过这等无赖之至的样子。
却见那王屠儿拿着那把劁猪刀,竟抽出腰带,就着上面磨了起来。
黄衫儿方待发怒,却听得呼啦啦一片乱响,竟自有十几个小乞丐从暗影里涌了出来,他们口里七零八落地唱着莲花落,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唱的是些什么,就见一只只黑爪子冲着自己直伸过来,那帮小乞丐里有个领头的却冲那几个装公人的怒吼道:“哪里来的无赖,竟敢敲诈我们的恩公,你们不想活了是不?再敢多作一声,看我们不讨得你家破人亡!”
说完,一转身,腆着一张小脏脸,冲黄衫儿道:“恩公,是几个小地痞,不识得恩公你。这样,你说要怎么打发,我们就把他们怎么打发了如何?”
黄衫儿不由一愣,实不知哪儿跑出来的这帮小乞丐,自己又何时见过他们了,怎么一口一个恩公,出来相帮自己?
他一脸疑惑地望向那小乞丐,皱着眉毛出神在想:难不成自己无意中救过这几人?
却听那小乞丐大叫了一声:“不好!”
这一声叫得突然,声音又大,连树上的李浅墨都不免吓了一跳。
却听那小乞丐哭丧着脸,冲他那十几个兄弟惨声道:“完了,恩公把他对我们的大恩都忘了,这可怎么办?”
那边一众小乞丐一个个抓耳挠腮的,却听有一人道:“那你提醒提醒他啊!”
只见那领头的小乞丐冲着黄衫儿就一拜在地。
黄衫儿不愿不清不白地受他的拜,身子一侧。
却见那十几个小乞儿已转拢向他身边,跪在地上的那个感恩戴德似的道:“恩公,您可知今儿什么日子?”
黄衫儿被他们闹了个懵头懵脑的,又忍不住好奇,应声道:“五月十三。”
却听那小乞儿道:“可不是!就是这五月十三,我们一帮小兄弟已经整整三天水米未进了。但刚碰到了好人,是算命的鲁瞎子,他施舍给了我们一卦,说就在五月十三,此年此月此日,再过一刻时,我们就会碰到恩公。恩公是天底下头等善心的活菩萨,一见到我们,必然可怜,一可怜,在我一跑之后,就会随手赏给我们十五锭金子。各位兄弟,这等大恩大德,咱们何以为报?还不快叩头,谢过恩公了!”
只见那十几个小乞儿一时个个跪倒,有几个膝行着就向黄衫儿靠去,口里还叫着:“恩公,大恩不敢言谢,把那十几锭金锭子给我们吧,到时,不只我们感激你,明日,鲁瞎子还要登门道谢的。要知,从他算上卦起,就从没有算准过一卦。你现在如果要赏了我们,那鲁瞎子为了他终于算准的这一卦,为恩公您做牛做马都情愿了。到时您不只是我们的恩公,还是鲁瞎子的恩公了。他会一辈子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您以后随时找他算,他哪怕在坟里,闭了眼——反正不碍事儿,他本是瞎子,也会从坟里探出手来给您一卦的。”
别说那黄衫儿,就是树上的李浅墨,听到这里,也已被搅得头昏脑胀。
黄衫儿直至此时,才明白,自己刚才白自作多情,原来不过是又碰上了一拨诈钱的。可气的是:自己刚才还认真想过在哪儿助过他们,白上了他们这样一个恶当!
他一时怒从心头起,以他这等性子,岂肯受人愚弄的?就待出手教训教训这班混小子,打得他们鸡飞狗跳、片甲不留才可消得自己平白被愚之怒。
就在他方待出手之际,那边那几个假扮公人的地痞却察言观色,抢先叫道:“今儿不只抓到个嫖的,原来还有一众乞钱敲诈的无赖。敢抢老子们的生意,弟兄们,给我打!”
说着,不待黄衫儿动怒出手,他们一众人等已扑了过来。
一转眼间,只见两拨人等已扭打在一起。场面一时混乱之至,只听得砰砰的拳脚声,相打的人的嘶喊声,最奇的是,还有哭声笑声——哭的哭道:“你打死我了啊,你打死我了”,边叫边扯着对方的领子在地上打滚;笑的笑道:“你打我左脸,刚打就不痒了,右脸还痒着,快打我右脸……”
李浅墨在树上真是看得个目瞪口呆,又惊又愕。
却听索尖儿在耳旁低声道:“这可是这班混小子的绝招,百试不爽的。那回,他们在东市,也是这么演过一次,吸引了无数人伫足观看。就那一次,我们派出的三个偷儿,带回来二十几个荷包,荷包里的银子,足足让我们舒服地过了一个月。”
李浅墨只觉得哭笑不得,他紧抿着嘴唇憋着,憋得自己浑身乱颤。
却见那里一班小乞丐中剩下没动手的,已个个向黄衫儿身边凑去,口里哭叫道:“恩公,我们的兄弟快打死了,赏两个棺材钱吧!”
却有一个悄悄躲在后面的,瞧准了被阻住的骑驴客胯下的驴子屁股,摸出一根钢钉来,照着驴屁股就狠狠一扎。
只听那驴子痛嘶一声,当场就惊了。
黄衫儿见那些小乞儿靠拢,本来正待随手两下甩脱他们,却见那驴子一惊,猛地冲自己直冲过来,蹄子扬得高高的,把身上乘客都甩了下来,竟直冲自己踏过来。
树上的索尖儿一捅李浅墨,低声道:“好出手了!”
李浅墨就待一溜身下树。
他们藏身之处本离那黄衫儿不远,不过两三丈之距离。以李浅墨身形之灵动,悄悄溜下树来,这样的距离,可谓转瞬即至。趁着那黄衫儿身边混乱之际,出手偷刀,怕不正是大好时机?
可索尖儿分明见到李浅墨身形已动,转眼间,却见他一下停住了身。索尖儿知道机会转瞬即逝,急道:“你发什么呆啊!”
却见李浅墨目光正盯向场间。
索尖儿不由也随他目光望去。却见转眼间,陡变已生,黄衫儿既要摆脱那帮可厌的小乞儿,又要顾着那驴。可那驴上适才被掀下来的骑者身形还未落地,就用一只手在地上一撑,趁着黄衫儿举目望向驴儿之际,竟掠地低飞,一闪身,已到了黄衫儿身边。黄衫儿这时哼了一时,只顾着那驴,伸手一握,竟把那驴儿受惊耸立起的一双前蹄握在了手里。
可那掠地而至的骑者此时已到他身边,伸手一带,竟从他腰间带上生扯下那把“用舍刀”来,至此才双膝一屈,以足蹬地,人竟疾快地窜了出去。
这一下,不只黄衫儿一惊,那些早排好戏的小混混们更是大惊,索尖儿惊怒之下,不由忿道:“他妈的,却是谁来搅局?”
他一时不由又怒又愕地望向李浅墨:“怎么老子们安排好的套子,却让别人给摘了鲜去!”
李浅墨也正在一脸惊讶。
不说他们,却见底下的一众小混混们这时讶异更甚。本来如是李浅墨出手,必然会出手很轻,早替他准备好了一把刀,连份量都从毛金秤那儿探听得清楚,好让他一摘即挂,以图让黄衫儿根本不察觉的。然后这些小混混们扯个由头,彼此乱缠乱打,越打越远,就可散去,只等回头暗笑那黄衫儿发现刀被换时是什么脸色了。
哪成想,此时戏演到节骨眼上,刀是给摘下来了,却不是偷,更像抢的。且主角儿还换了个猛插进来的陌生人。那些小混混们惊愕之下,个个目瞪口呆,戏也演不下去了,一个个望向那个翻飞出去的人影,有的还眼角看着黄衫儿双手一握,竟把那惊了的驴生生制住。
场内一时诡异已极,只见一个鲜黄衣衫的大男人,好端端的,却握着一对驴蹄。那驴子都呆住了,眼望着黄衫儿身后,自己的主人正疾速跃去。
却听黄衫儿一声怒吼:“偷刀贼,你给我站住!”
那偷了刀的人跃出丈许地后,竟并不走,立住身形,返身冲这边冷笑道:“你叫谁偷刀贼,你且问问自己,你这刀又是怎么来的?”
这声音一出,那帮小混混们更是惊倒一片。
却听有一个混混叫道:“居然,是个母的!”
盗刀之人果然是个女子。
她这时立住,只见得身段娉婷,腰颈秀丽。她未穿裙,着的是裤子,一双腿儿,只见得又长又直。场中诸混混闲来最爱在大街上看女子,且还一起私相议论的,却任谁也没见过这么长这么直的腿,只觉得那腿好看得,让那女子立在那里,优雅得跟头鹿儿也似。
却听黄衫儿怒道:“我是抢来的又如何?不似你这等下作,居然找来如许多之人配合你演戏!”
只听那女子怒道:“谁说他们是我找来的?我只听他们一声声‘恩公’的叫你。我可不似你,跟他们毫不相识!”
黄衫儿已大步向前,伸出一只手,冷笑道:“还来!”
只听那女子气得仰首而笑,反声相讥道:“还道什么还来!你说得不错,这刀入我手,就是还来。你不服是吧?那你再来抢啊,看这次你还能不能轻易得手,我也正好代二叔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只听黄衫儿一声暴喝,人已疾扑而起。
他虽不算虬髯客的徒弟,却也是陷空岛的当家弟子。这一扑,却大有东海虬髯客的威锋余烈。只见他一身黄衫迎风鼓胀,如横海之帆,恶流强渡,直有山风海雨逼人之势。
索尖儿忍不住在树上都一咋舌,低声道:“好厉害!他只是我那师父身边随侍之人?”
李浅墨一点头,却已听出了索尖儿话语中的艳羡之意。估计索尖儿见到那黄衫儿的身手,会忍不住豪情满怀:既然虬髯客一随身侍从一身艺业都丰沛若此,那自己师从虬髯客,假以时间,不是可以修练得身手还强过于此?
可李浅墨此时已忍不住担心那个女子。他与黄衫儿动过手,自谅也不过胜其一筹。如此这般敌手,只怕当世女子,以自己见过的,无论窦线娘,还是南施、北施、东施般女中健者,只怕都未见得可预料胜负。
却见那女子反手一背,已把盗来之刀背于背上。
眼见得黄衫儿一双大手沧海横流般的掌力击来,她却不闪不避,挥出一掌。
她这一掌出得极是奇妙,只见她掌缘身外,微微弓着,宛如柳叶。她是女子,力量必然难胜过男子,气息内力之雄浑也断比不过黄衫儿。可她这一掌反击而出,却凝锋含刃,力聚一线,竟劈开黄衫儿那袭来的浑厚无比的掌劲,一时只见,她竹笠下的白纱微微一飘,身上衣袂如临风飞举,可人竟稳扎扎地立在当地,硬是接下了这一招。
只听那黄衫儿“咦”了一声,似未料到这个女流竟能抗得住自己全力一掌。他仗着自己身材魁梧,内息浑厚,既已抢得先机,更不让人,一掌掌,天风海雨般,只管朝那女子攻去。
李浅墨藏身树间,口里不由喃喃道:“挟山超海,陷空岛果然有此等厉害的掌法。”
见索尖儿不解,他还与索尖儿解释道:“陷空岛这套功夫号称‘挟泰山以超北海’,你看那黄衫儿,左掌凝重,厚积如山,左臂微屈,如不胜负,那就是他们陷空岛的‘挟山’势。他以左掌压制敌手,而右掌劈挂,海啸滔起,那就是他们用以攻敌的‘超海’势。如此这般……”
他微微摇了摇头:“单论内息深厚,那女子想来也难敌他。”
索尖儿却也认真在听。
可看了一会儿,只听索尖儿道:“这女人,却着实不弱。真真想不明白,打了这数十招,竟犹未见她落入下风。”
只见那女子虽力不能胜,但身姿摇曳如弱柳临风,掌力吞吐如夭桃绽粉,双掌翻飞,式式如柳叶。那黄衫儿却似不敢轻易触及她的掌缘。
李浅墨离得远,至此时方才看清,不由低声道:“我们看错了,她用的不是掌法,而是刀法。”
索尖儿不由一愣。难道那女子小小年纪,已练到化掌成刀的境地?那委实太过惊骇了。凝目之下,他才注意到那女子双掌翻飞之际,掌缘如弓,似是掌心里藏着什么。再一细看,却见她掌缘上寒芒微闪,却似有利刃在手。
却听李浅墨道:“她手心里藏得有细柳刀。”
然后他恍然大悟,低声喃喃道:“柳叶飞来片片刀,难道,骊山子弟,竟然有出山的了?”
黄衫儿与那女子已斗至紧要处,到得此时,黄衫儿的掌力发挥渐渐已至酣熟。那女子力有不及,却胜在细巧处。如一片柳叶,颠沛于沧波巨流,全仗着自己的灵巧犀利,才可一搏。
她虽未露败相,甚至犹有胜机,但如她这么打,却凶险已极,纯靠精妙的借力用力与一些微妙计算,方可保持对攻之局势。
李浅墨这时忽低声道:“且待我去搅局。”
他看了半天,已渐摸熟了两个路数。冷眼旁观,眼见那两人全神贯注,与敌搏杀,再未料到还有旁观之人,自然找得到可乘之机。
一句话说完,未待索尖儿反应,他一声清吟,身子腾空而起,直向场中两人缠斗之局飞扑而去。
羽门功法,向来以轻功翘楚海内。这时他眼见场中二人俱是好手,自然全力以赴,一时只见,他跃起之身形如一羽飞度。他才到两人头顶,一掌翻下,就向黄衫儿头顶罩去。
黄衫儿一惊,双手托天,竟就向他还击而去。
为对抗李浅墨的偷袭,黄衫儿自己胸前却已露空门。那女子一喜之下,一掌直切,手中掌刀细柳刀已直袭黄衫儿胸前空洞处。
可李浅墨此时却一触即退,突然收手,借着黄衫儿的一点力身子翻腾而起。
黄衫儿双掌得隙,急急堵住自己胸前疏露处。
那女子适才寻得非常之机,贪功冒进,自己身形后方已见破绽。
李浅墨趁此机会,伸手向她背上一捞,指甲轻轻划断她缚刀之带,已轻巧巧地把那刀给取了下来。
他取刀之后,身子向后一跃,边跃还边笑道:“别打了。刀儿已入我手,你们任谁也休想再拿回去。”
眼见又有人搅局,黄衫儿不由怒吼了一声。
他掌力一吐,逼退那女子,身形就向后一退,一抬眼,就望见了李浅墨。
两人本来相识,黄衫儿一见之下,忍不住就一呆。只听他喃喃道:“怎么又是你?”
说着,他愤怒起来,忿然道:“还没完了。你既抢我胡姬,今日又要抢我宝刀,看来接下来就是那匹烈马了。我拼着杀了它,也不能让你抢去。把刀还我!”
他口里说着忿忿,因为当日曾败与李浅墨,毕竟有些心虚,一时竟未扑上前来。
那女子这时也转身望来,见到一个少年子弟笑吟吟地手里拿着她好容易夺来的宝刀,不由扬眉怒道:“你是什么人?以为这刀没主吗?却是想抢就抢?难道你真当我耿鹿儿好欺!”
她急怒之下,竟然自报姓名。
旁人倒也罢了,李浅墨一听之下,只觉一呆:耿……鹿儿!
【二十二、幻少师】
那日西州募之会上,李浅墨曾见过耿直一面,犹记得他那让自己尴尬无比的话语:“……如果小哥儿正如我所猜的,是那人的弟子。不知可知道,就在我们柳叶军中,却正有个小女孩儿,年方及笄,花容无双,手底下的功夫也颇过得去。论年纪,本来是时候寻门亲事了,可因为她自小时见过一个人,所以就一直吵吵着,说此生此世,非那个人的弟子不嫁……”
当时这番话,让他一时窘迫无比,所以印象深刻。
此时李浅墨脑中电转:怪不得她要夺刀,怪不得她又会说出“要代二叔好好出出这口恶气”这般的话语。
那女子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更是一怒。
只见她情急之下,只觉脸上那面纱碍事,一伸手,已拂去面纱,将之挥之于地。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只见她一双小鹿似的长腿,与拂去面纱后那小鹿似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想到:怪不得她会叫……耿鹿儿……
那少女先只见这个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恼怒,一拂面纱后,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少年的面貌,一时只觉得一怔。只见那少年清爽俊秀,全不似什么恶人模样,不由也呆了一呆。
两人目光一会,各有心事,不由都脸上一红。
黄衫客此时得机,李浅墨出神之下,没有防备,眼角只觉得一条乌影一晃,连忙闪避。却是黄衫客趁机一挥手,袖中一条长鞭疾袭而来。李浅墨不防之下,人虽避开,手里才到手的刀却被那一鞭卷去。
黄衫客得手之后,更不恋战,腾身即走。想来眼见面前两人都是强敌,不肯自陷危局。
李浅墨无意之下失手,不由又惊又怒,身形一腾,就待向黄衫客追去。可他身形刚刚跃起,却听身后那少女掩抑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他忍不住略一停顿,回头一望。
却见那少女伸出一只手来,掩着自己的口,一双眼睛,如小鹿一般,惊怯未定,脱口呼出:“你是……羽门……”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忽顿住不说。立在那里,只见她明显的心事起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同清早的朝阳,一时把天边的云彩染红了,一时又躲起来,露出那云彩本来的细白之色。却见那少女猛地一跺脚,口里若羞若怒地道:“你弄丢了我的刀子!我不管,你怎么丢的,就怎么给我找回来,非给我找回来不可……”
可她自觉失态,一时控制不住,没待这一句责怨的话说完,起身就走,竟遗下自己那头小花驴,自顾自腾身去了。李浅墨立在那里,一时有些呆呆的,不知她为什么刚才还要愤然出手,这一下,竟又跺脚而去。
好一时,他才回过神来。
却是为索尖儿来到他身后,在他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句:“我的砚王子,她却是谁呀?我来月华池那么多次,怎么没像你一样,难得来一回,就碰到新相知,旧相识?”
那扇门开得颇为古怪,斜斜地朝着西北方向。
它所依附的那面墙本朝着正北,可那墙向内凹进去一块,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门廊,那门也就趁势斜开向西北了。
看那房子模样,却颇像西域一带的巫祠。整个长安城中,怕都找不出第二幢这么古怪的房子。它被涂成沙黄色,狭窄的前庭里什么都没有,只是铺着层薄薄的细沙。门外站的人虽多,却没人敢踏上那层细沙。只见门框两边还刻着一副对联,那联语颇为奇怪,半通不通,道是:作法自闭,观者如睹。
李浅墨一见之下,只觉得那主人一定写错了字,这两句话岂非该写作:做法自毙,观者如堵?
——今日,如不是要追踪黄衫客,他也不会跑到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来。
这里是猫儿市,算是长安城脚下极热闹的一个所在。当时长安城的大宗交易本来集中于东西两市,但普通百姓们毕竟需要一些零零散散的去处,所以像猫儿市这种半地下的集市也就在城墙外面兴盛起来。
平日里这儿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一多半是旧货,里面还夹杂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人人都知这儿东西便宜,但从没人去问那东西的来路。所以索尖儿的一众小兄弟对这儿却是甚熟。
——说起来,这儿原还是九姓胡杂居之地,居民中多有康、石诸姓。自从五胡乱华以来,长安城里异族杂居,甚至连李唐王族都混有胡人血统,当朝大将也每多胡人,如契必苛力等。李世民征服突厥、薛延陀后,又命其狼主率部下数万人迁居关内,所以当时的长安城正可谓万国之都。
整个猫儿市都显得极为简陋。这里地段寒窘,所有临街的房屋门脸也小,偶尔夹杂着一两处富丽的胡商居所,那也是苦熬之下发了财却不忍离开故所的胡商们的居处。
因为街上来往的多有胡人,又个个衣裳艳丽,举止朴野,所以哪怕这条街道如此简陋,却也让人一眼望去有一派兴盛之感。
可那所房子,却孤零零地座落在街东头。它左右落空,两边都没什么屋舍,让人在这么热闹的街上望去,只觉得它的荒凉。
那房子的门是粗木制就的,也没上漆,上面密密地雕了花纹,似花非花、似字非字,好像一个个神秘的符咒。细看下来,却原来是关于火的各式各样的形态:有熊熊的、有畏缩的、有遭了风吹的、有沾泥带雨的……看久了,让人觉得自己仿佛不是身在长安,而是处身遥远的异域,无边的旷野平沙处,远远地看到一排胡杨林,而那胡杨林着了火,正细细地、阴阴地燃着。
——因为接到了索尖儿手下的线报,说是黄衫客就在这一带出现,李浅墨今日才特意赶了过来。
此时,他却不是一个人。因为珀奴在家里闷久了,一听了消息,死磨活磨地要李浅墨带她出来。李浅墨无法,也只得带上她。
索尖儿本来跟他们一路,但来到猫儿市不久后,因为不见黄衫客的踪迹,他自去吩咐手下兄弟到处打探,所以这里就只剩下了李浅墨与珀奴两个。
只见成群的人围堵在那扇小小的门前,人人都踮着脚,伸着脖子尽往里面瞧。人群中多是胡人。珀奴生性最是好奇,一见之下,再舍不得走,拉着李浅墨的手,就不肯挪步了。李浅墨无法,只得随着她的性子,也站在人群后面观看。
偏偏珀奴身量娇小,在人群后面哪看得到?急得直跺脚,在那里一迭声地问着李浅墨:“是什么?大家都在看什么?我看不见,你快帮我看看!”
李浅墨站在人群后,也望不到什么,只得找了块石头立在上面,纵目向里面望去。他只见到一扇门,在那门框边露出指头宽的缝儿,虚虚地掩着,给那房子平添了几分神秘之感。而门口的门廊里,地上铺了一领陈旧的地茵,地茵上模模糊糊的图案,却让人觉得甚是繁艳。
李浅墨摇摇头,纳闷道:“不知道,好像什么都没有。”
珀奴怎甘心这样的回答,眸子一转,已盯向身边一个老者,笑眯眯地开口道:“请问,老爷爷,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聚在这里做什么?”
那老者是个胡人,看了一眼珀奴,见她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少女,也乐于作答。只是他眼神中神情颇为奇怪,仿佛不解珀奴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般。只听他开口道:“这里就是幻少师的住所啊!”他加重了语气,口气里隐隐有一种责备的味道,似是觉得珀奴分明也是个胡人女孩儿,怎么可以不知道幻少师的住所。
只见到珀奴眼中一亮,喃喃道:“幻少师?原来传闻中的他竟住在这儿!”
李浅墨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想来那幻少师在胡人之间颇为著名,连珀奴也知道。
却听珀奴急问道:“这里即是他的住处,那这些人集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老者慢悠悠道:“你可能是初来长安吧?没听说前两日那些幻师们中间发生的一件大事?”
珀奴更是被引动了兴致。可这回她都不开口询问了,只是把一双美丽的眼睛吧嗒吧嗒地粘在那老人脸上,似是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副胡须间的嘴巴上了。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个美丽少女的请求。果然,那老者缓缓开口道:“这事说来话长,有的经过我也是听说的,反正现在阿骨达尔还没来,我就先跟你说说吧……”
——唐人多爱幻术,当日长安城内,正是这世上所有高明的幻师们聚集的最重要的一个场所。李浅墨听到那老人提及幻师,也忍不住好奇,耸起耳朵细听下去。
却听那老者道:“……三数日前,在东市——你们该知道,那里的朵儿里本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幻术场子,时常有外来的幻师在那里求名,更有已成名的幻师在那里镇场。早在一个多月前,朵儿里的把戏场间却来了一对极了不得的幻师,他们表演的却是摘桃术。如今长安城的幻师大体分为两脉,一脉是西胡,一脉是百越,可难得的是,那新来开场子的幻师却是一对汉人,他们好似来自茅山,表演的就是据说在汉人中传承数千载的摘桃术了,据说还是当年周穆王寻访西王母时传下来的。
“这对幻师是一对父子,父亲大约有三十多岁,生得粗粗壮壮,一脸疙瘩,长相在汉人中也算丑的。说来也怪,偏偏他那儿子虽不过十来岁,长得却颇为可爱,粉团儿似的,童声童气,极是惹人喜爱。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所以再无一点儿搀假。”
这年老胡人想来在长安住了大半辈子,对汉话极熟,说得比珀奴要好上许多了。
只听他道:“那日,我听到传闻,专门去东市看他们的表演。要知道,我老头子老是老了,可是从小最喜欢看这些,看了就觉得,那些从小听来的魔鬼、神仙的传说想来不是虚言。那日,我去时,正赶上他们开始。他们一天只演一场,如果错过了,那天就再看不到了。所以那日我急着赶去时,已赶得气喘吁吁的。”
李浅墨没想这胡人老者这般大的年纪,还是如此好奇,忍不住唇边就噙了丝笑,对他平添亲切起来。
只听那老者道:“没想那汉子见我累得直喘气,又是老人家,竟拿我来做开场白了。就听他跟他那孩子道:‘粉团儿,看到没,那老人家,为看咱们爷儿俩的这一点小把戏,专程赶了来,还走得气喘吁吁的。你说,咱们该怎么报答人家?’我才知道那孩子不只人长得像个粉团儿,原来名字也就叫做粉团儿。”
“那小孩儿极是精灵,竟冲着我一笑,笑嘻嘻道:‘我还小,没本事,能报答什么?我想着,最近天上的仙桃儿该已熟了,若是偷几个来,给老爷爷解个渴,却也有延年益寿之妙。’
“我看着他爷儿俩对答如流,知道这必是事先排演好的。却见那小孩儿一皱眉,‘呀’了一声道:‘可惜,天那么高,我虽灵巧,最惯偷桃的,却没个梯子好爬。’
“只听他爹哂声道:‘你要敢爬,梯子何难?只怕你找借口,我弄了梯子来,你却不敢爬了。’那小孩儿就一撅嘴,不高兴道:‘爹,你怎么小瞧人!只要你弄了梯子来,看我敢不敢爬?真不敢时,不用你责骂,这四周的父老乡亲,大姑大婶们,怕也笑死我了。’他这么一说,那汉子竟从身后果然搬了一架梯子来,那梯子也不过一人多高,他把它往身前一竖,却听那小孩儿撇嘴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爬天的梯子?也太短了吧。’小嘴一撇,意似不屑。
“却见那汉子怒道:‘小小娃儿,端的不识宝贝!你只管照着上面爬,这辈子,只要你想爬,我怕你爬它一辈子都爬不完呢!’
“那小孩儿意似不信,由那汉子扶着那梯子,竟朝上面爬了去。说来也怪,只见他爬着爬着,眼见到了梯子顶上,那梯子却似在往上长,他爬一级,它就长一级,直长得越来越高。四周里都是一片喝彩声,我明知那是幻术,多半是假的,却也不由惊叹它的神奇。却见那梯子升得越来越高,到有数丈时,眼见那小儿的身影都小了,忽然那梯子顶端丝丝地泄着气,却听那掌梯的汉子笑了声:‘粉团儿,小心点儿,终南山的云都飘过来了。’
“梯子顶上就传来一声稚声稚气的回答。可一转眼,那梯子顶的云气越来越盛,眼见得一片模糊,把那孩子的身形都掩不见了。
“却见那汉子扶着梯子就在那儿等,等了有一会儿,意似不耐地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冲四周喃喃道:‘这小粉团儿,知道天上有天兵天将守着,还不尽快点儿,偷到了手就赶快回来。唉,也是我这当爹的不争气,要他去偷什么桃子,说起来,等这一时,他下来后,爬了这么高,一定又饿了,今日的中饭钱我还不知在哪儿呢,却拿什么给他吃?’
“他一声慨叹,然后就听得场子里一片钱响。四周人看得尽兴,早把手中铜钱雨点似地朝那场子里撒了去。有人还笑道:‘给你那粉团儿买饼吃!’我老头儿也看呆了,摸出怀里的几个钱,也丢进场中。眼见人人解囊,那汉子见钱投得差不多了,就冲梯子顶叫道:‘粉团儿,别偷吃桃儿,你可是专去给老爷爷摘的。我知道你该饿了,但这么多父老乡亲的,赏了这么些钱,你下来,中饭也尽够你吃的了,别贪玩了。’
“却听他一声叫毕,有一会儿,上边才隐隐约约地传下来一声应答声。然后,只听得噗噗连声,竟真有几只桃子从上面掷了下来,落在地上的软囊中,分明是真的,有的都摔破了,汁液直溅。
“我那时都看呆了,揉揉眼,再怎么也不敢相信。却听那汉子冲我笑道:‘老人家,可够了?’我连连道:‘够了,够了,快叫那孩子下来吧,仔细摔着!’
“我才说完,就听那汉子冲上面嚷道:‘老爷爷说够了,粉团儿,咱们天天偷,别给天将们看出来。你匀着点儿偷,再偷多了就被天将们发现了,还是快下来吧!’
“然后,顶上就传来一声‘哎’的应答。可顿了下,人未见下来,却听得传来一声惨呼,然后,只见裹着衣服的小手,小脚,一段一段的,竟从上面掷了下来。只听到那汉子一声痛呼,大悲道:‘惨!被天将们发现了,粉团儿,我的粉团儿!’他一扑而上,也没待人看清,就将那些让人惨不忍睹的小手、小脚裹着衣服就捡入一个箱子中,等捡完了,就扶箱大哭。
“我当时真被吓蒙着了,只觉得,为了吃口桃子,害得那小孩儿这样,实是不该。情急之下,也不知该怎么才好。想他们为混口饭吃,吹风淋雨的,也不过就是为了钱。一急了,竟将怀里剩下的铜钱又掏出几十文来,双手捧着,就向场中搁去。眼见我如此,四周只听到钱响,场中一时钱如雨下。我真还没见过哪个耍幻术的可以接到这么多钱的!眼见得钱声好一时才歇,却见那汉子面上一笑,拍拍那箱子,冲里面叫道:‘我的乖粉团儿,大叔大爷们都舍不得你死,纷纷拿钱给你赎命呢!你在阎王爷面前打了个圈儿,这下给我好好出来吧!’
“至此,我才想起这不过就是一场幻术,哪里真死了人呢?发觉自己竟生生被唬住,不由也觉得自己好笑。不过,就算被骗了,那钱也叫人觉得花得值。我这辈子,最爱看幻术,什么西胡、百越的,幻术套路,看了千百,还是觉得那日看得最是好看。
“眼见得四周人都笑嘻嘻的,我就知道,他们有看惯了的,只等那孩子从箱子里蹦出来,好谢过大家伙儿呢。谢过后,今日的表演也就算完了。可我虽明知是假,却真的期待着看那孩子,真觉得他像是死里逃生地逃出来的。
“想来人人都跟我想得差不多,一个个默不作声,竟都等着那孩子出来呢。”
珀奴已听得入了神,一双眼睛眨都不眨的,仿佛身临其境。不只是她,连李浅墨都不由听得入迷了,一时出起神来,不由想起柘柘,那……小妖怪,如果她还在,就在自己身边,倒可跟她请教请教这些幻术,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却是这般逼真,暗道,过两日,也要带珀奴一起去东市看看这父子的表演才好。
可故事讲到这里,竟还没完。却见那老人脸色忽显凝重,顿了顿,竟又接着道:“大家伙儿都在那儿等着,可等了半天,那孩子还没出来。有人已忍不住开始嘀咕起来了。低声嘀咕的人有的是担心,有的却带了嘲笑。我身后站了个刻薄的,只听他道:‘我说那汉子,钱也不少了,你别太贪心,现在还闷着不让孩子出来?你到底还想人撒几道钱?’
“他出言讥讽,人人只道他说得是,可我这一双昏花老眼,却分明远远地看出那汉子这时竟似真的急了起来。
“他脸色分明惶急,却似又不敢开那箱子,双手兀自地抖,哆哆嗦嗦地想伸向那箱子盖,把它揭开来,却抖来抖去不敢揭开。然后,只见他疯了似的,立起身来,满场乱转,在他随身的行李里翻出无数桩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样样试验。他兀自在那儿做法,可那边的箱子却只是没反应,再没见到那孩子蹦出来。那汉子急到最后,直扑到那箱子上,长吸了一口气,一口血咳向那箱子盖——那想来是他们幻门什么救命的法术了,可那箱子盖却依旧纹丝不动。
“大家伙儿此时才知道:是真出了岔子了!连我看着都跟着心慌,想那么个玉雪可爱、粉团儿样的孩子,这是招谁惹谁了?演演幻术,竟会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却见那当爹的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虽是耍艺的,但刚才看他言辞之间,虽有意说笑,但骨子里却是有些傲气的。这时却突然从箱子上直起身来,一转身,那么壮实的汉子,竟冲着场间扑通就是一跪,先不说话,急磕起头来,东南西北都拜过了,磕得头上满都是包,还渗了血丝,一望可知,这时断不是做戏了。然后只见他冲空中抱拳,情急得带着哭腔地道:‘不知哪位同行高人在此,我父子行乞此间,或有礼数不到,疏慢之处,还请高人不要计较。小孩儿无辜,前辈能饶就且饶过他吧。有什么责罚,只管用在我身上,在下再不敢吭上一声,只求千万放过这个孩子。’
“我们这些看客,这时才明白,原来他一定是得罪了不知哪个同在幻师行当的高手,于暗地里,给他们施下禁制了。
只见人人恻隐之心大动,却也不由好奇,一时只见满场人等,几乎个个都把脖子扭来扭去,想看看那暗中出手的却是谁人。
“隔了好一时,还是没见有人应声。却见那汉子这时已急得六神无主,只顾一迭声地把头碰向地上,痛哭流涕道:‘高人前辈,您就放过这孩子吧!再过半炷香的工夫,就是您老开恩,他能出来,也必终生残废,再都没用了。他不过一个小娃娃儿,您只要放手,没说的,我们父子立马离开长安,永世再不踏入长安城一步……不,您只要放手,让这孩子走,我甘愿留在这儿,给您做牛做马,服侍您老一辈子。’
“这时,我们这些不相关的都看得不忍起来,有的人已跟着那汉子小声相求。可人人见到了那暗中出手的幻师如此高明又残忍的手段,也就不敢大声,生怕惹他不满。
“眼见得那汉子这么求着,半炷香时间眼看就要到了,那人还是不肯出来,箱子那边也还是纹丝不动。不只那汉子,连我都跟着挺不住了……”
珀奴听到这里,已紧张得气都不敢出了。她本能地去握李浅墨的手,似乎只有去握到了他的手才觉安稳,差点儿忘了这是已发生的事,冲着李浅墨嚷道:“公子,快去救他,不救就来不及了。”
她只巴望着李浅墨可以立时出手,把那粉团儿给救出来。
却听那老者道:“接下来的事,就关联到今天了。”
眼看他说到紧急处,居然卖起了关子,李浅墨都恨不得一把抓到那老者肩膀,使劲摇。
却见那老者神色一暖,似看见他们着急,很是得意,慢悠悠道:“就在这当儿上,却听一个声音道:‘婆娑禁法,固然高明,但就算深仇大恨,也该适可而止吧,为难一个孩子算什么?’然后,就见一个少年走入场来。
“他行动飘忽,人人都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样儿,他就已走到了那箱子边儿。只见他伸手摸在那箱子上,满场的人只来得及看到他那摸着箱子沿儿的手。只见他五指俱长,根根秀硬,剔透如玉,像西方阿摩娑神的圣手。那样的手,真是平常人再没见过的。只见他沉吟地立在当地,开始似还等着那暗中出手的人解禁,眼见没反应,手指轻叩,一点一点的,似在施着什么秘法。
“众人只见他手势古怪,如印如咒,心里随着他手指的敲击,都觉紧张起来。其实时间也没多长,但人人屏息间,只觉时间过得好慢。也不知他按在那箱子上过了多久,我老头儿一颗心都快迸出嗓子眼儿了,却见他忽一收手,松开了那箱子盖儿。等了下,就见那箱子盖儿动了动,然后却又静了下来。
“那箱子盖儿动时,就见到已起身凑过来的汉字一脸绝处逢生的喜色。可看它动了下又静了,那汉子不由又面如死灰。
可接着,那箱子盖儿终于又动了,却似费了好大的力,才见那箱子盖儿被移了开来。可那出手的少年没有助力,连那急切的汉子也不敢动,想来是他们幻门有什么禁忌,这时再不能旁人帮忙的。然后,箱盖一掀间,只见那粉团儿一脸苍白,如生了一场大病般,却恍如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慢慢地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才一钻出,就听四下里噼里啪啦的又是鼓掌声,又是喝彩声。那孩子还迷迷蒙蒙地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却见那少年一笑,伸手递了个药丸过去,跟他低声嘱咐了句什么,转身就走了。
“我那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那少年远非常人。唯一认出的,就是他也跟我们一样,也是胡人,却再没看清他的脸。
“只见那少年才走出那场子,我们满场的人却听得暗影里忽有人低咳了一声,怒道:‘幻少师,你敢破我婆娑之禁!’”
珀奴闻得粉团儿遇救,忍不住也开心地拍起手来。这时听得最后一句话,忍不住低呼道:“幻少师?”
那老人点点头:“可不是,就是幻少师!不是他出手,却有何人能破得了‘七宝幻师’级的阿骨达尔的婆娑之禁?
“事后我听人讲,说是那暗处发话的人阿骨达尔,本属幻师中西胡一脉。而那朵儿里的场子,一向为他们西胡所控制。他法术高强,据说已晋身‘七宝幻师’之列。所以凡长安城中西胡一脉的幻师几乎人人都要听他的。当初那父子两个初来长安之时,西胡幻师们还对其嗤之以鼻,想过不了几日,他们就要被迫卷铺盖回去了。没想那父子两人表演的摘桃之术如此高明,竟就此压了西胡幻师们一头,整个朵儿里的生意怕不都被他们抢去?再接下来,只怕那些王公贵族们也要开始关注他们了。所以这些西胡幻师们才专门请出了阿骨达尔来暗中整治他俩。想来也就快要得手了,没想却为一向不参与长安城幻师事物的幻少师所破坏。那阿骨达尔不防之下,因为别人破了他的婆娑之禁,还受了内伤,所以当场大怒。
“我当时听到阿骨达尔叫出那一句话后,连咳了几声,然后又勃然大怒地叫道:‘别当没人认得出你是谁,三日之后,猫儿市里,咱们再一决高下!’”
说着,那老者侧首望望人群前面的那所房子,低声叹道:“可不就是今日么。所以现在,你才会看到如此多的人聚集在这里,他们可都在等着看热闹呢。”
珀奴一时听得心动神驰,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垂着,眯缝着眼,就向那所小房子看去。以她身量,本来看不见什么。越过人群的遮挡,也只看得到那房子的尖顶。可那朴素的尖顶却似在她眼中发出了璀璨的光,因为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一时,才听她冲李浅墨低声央求道:“公子,一会儿要是那阿骨达尔来了,他要使什么卑鄙手段,幻少师被他算计时,你可一定要帮他。”李浅墨不由笑道:“他那么厉害的本领,我不求他帮忙也就罢了,怎么还帮得了他?”
却听珀奴道:“你不知道,他很可怜的。哪怕人人都觉得他神秘已极,厉害已极,其实他很可怜的。”说着,她恍如梦呓般地道,“在我很小很小时,我父亲就请了我故乡的栲姥姥与我算命,她一算即说:这辈子,以后,我会在一个遥远的帝都,碰到这世上最倒霉的两个王子,他们两人都与我有缘。以前我还一直不信,没想,先碰着了你,现在……”
她话犹未说完,却听人群里已有人低声叫道:“来了!”
只见一片骚动,那份骚动与不安迅速地传染开来,李浅墨与珀奴也马上知觉了。他们不由扭头望去,却见集市散后,荒凉的街头,一整条街都被笼罩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那阳光干燥而空阔,燥热无比,仿佛漫天的金针对着这条街撒下来,尖锐得只让人觉得荒凉。
那荒凉的日头下面,却有个瘦手瘦脚,极枯干极黝黑的一个胡僧走了过来。他长得不是一般的奇怪,手与脚都瘦得跟枯骨也似,干柴样的胸膛下面,却有个圆鼓鼓的肚皮。那肚皮不是出于胖,而仅只是一种光圆圆的鼓胀,一层薄薄的皮蒙着一团鼓鼓的气也似。
他看起来像个天竺人,却一身西胡的打扮,蜷曲的头发侧在一边,另一边的耳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金环。那头发披散在脖颈下面,脖颈上是同样蜷曲的筋脉——难道,这就是人人敬畏的阿骨达尔?
人群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让这个穿着麻黑衣裳的古怪幻师向那房子走去。快走近房子前那片沙地时,就见他双手托了起来。他不是托住别的,而是托住了自己的肚皮。然后,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肚子,像捧着一世的筹谋,一生的苦恼,永远的愤怨悲苦,一步一步向那房子走去。
哪怕是夏,哪怕太阳那么大,看到这么个黝黑古怪的幻师,人人只觉得头皮一阵发凉。
方才人挤人,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酸臭的汗气,但还是人间正常的味道。可那幻师走过来后,人人只觉头皮上一阵发麻,似乎惊得汗都憋回去了。没了支撑似的,让人人都觉得说不出的窒息惶急。
那幻师才走到门口的沙地边上,喉中就开始古怪地喃喃起来,李浅墨先没听懂,后来才猜知,他念的正是自己胡语的名字,一声声的“阿骨达尔,阿骨达尔”……
李浅墨还没见过这么怪异的场面。只见那幻师不停地念着,仿佛在给自己招魂。知道他快接近门廊时,才住了口,那声音却似在他肚皮里不停地回荡着:阿骨达尔,阿骨达尔……后声追着前声,直至混淆成一片。
他就这么晃荡着一肚皮自己的名字,发出嗡嗡之声,最后,终于伸出一只捧着自己肚皮的黑瘦的手,探手向那扇门上摸去。
人人一时都屏息静气。
——“幻少师”是九姓胡人心目中的传奇,而阿骨达尔,这个“七宝幻师”却是长安城所有人心中的魔咒,他们两人有朝一日,居然会碰到一起决斗,那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珀奴紧张得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来。她伸手紧紧扣住李浅墨的手,五指插进李浅墨的五指间,死命地捏着,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捏得让李浅墨都觉得疼了。却听她口里也一串串地喃喃着,她念的也是那幻师的名字,却加了一个字,道是:“臭阿骨达尔,臭阿骨达尔,臭阿骨达尔……”
李浅墨一惊,只道她也会幻术,不由俯首在她耳边问道:“原来你也会?这可是咒语?好帮幻少师对付阿骨达尔的?”珀奴一脸严肃,摇摇头:“我哪会!我是现在开始学。一会儿,不管他念什么咒语,我拼死了也要记住了,照样儿跟他念一遍,只是在前面加一个‘臭’字,说不定就把他扰得心神不定,做不成法,害不得那个好幻少师呢?”
李浅墨一时哭笑不得,可不由也暗加了戒备,担心那古里古怪的阿骨达尔别真的听到了珀奴的“咒语”,恼她扰局,对她出手。
可他眼见这等异景,再也猜不出那个阿骨达尔出手的话会是何等的古怪,只觉,一会儿若有不对,自己一定要抢先出手,决不能给那古怪的幻师一点点先机。
没想珀奴一边念着“臭阿骨达尔”,一边还有空插进话来,给他乱出主意:“公子,我觉得,他的古怪一定都藏在他那圆鼓鼓的肚皮里。一会儿,他如果要使坏,你就赶快出剑,一剑剖开他的肚皮,我猜里面一定会流出水来,水里说不定还有沙蝎子、沙蜈蚣与别的什么东西。到时,他一定就没咒念了。臭阿骨达尔,他肚子里那些嗡嗡声吵得人好头疼!你记得啊,一定要记得!”
这么一长串话,里面又被她加入了无数“臭阿骨达尔”这样的语气助词,直把李浅墨听了有一会儿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在想:看来只要是胡人,多半就有些古怪,无论是柘柘,还是那幻少师,还是这阿骨达尔,还有眼下自己身边的珀奴……这小妮子怎么总有这么多古怪的主意?
眼见那阿骨达尔的手就要碰到那扇门上了,李浅墨只觉得眼中幻象一生:似乎那门上雕着的符文动了动也似,那符文一动,就似一片细细的火燃起,燃遍了整个木门。
阿骨达尔的手被烫了似的往后一缩。他一缩之下,两只手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肚皮,脸上冷冷一笑,脸上的神情更加的凄惨难看。只听得他的肚皮里发出一串的咕噜声。可不一会儿,那咕噜声就消失了。人人等着看他怎么出手,却见他全无动作,就是立在那门廊前面,双手抱着肚子,一个孕妇也似,一张脸上已全无表情,整个人仿佛铁镌的似的,只是上面蒙着一层人皮,让他整个人看着像一面一碰即响的鼓。
就在这时,珀奴的脸色变了。她是女孩儿,反应要较所有人都敏感。李浅墨也觉得不对,接着,才在心里遥遥地似听到巨足落地的声音,像远远的阳光之外,那已湮灭的洪荒尽处,有无数传说中早已尸骨无存的龙象,正踏着巨大的脚掌,敲响在无尽的空间里。
那声音越来越近,一步一步杂沓,轰隆隆地作响。眼见得,那间幻少师的小屋子开始弱不禁风似的,都要被震得颤动了。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龙象巨足”之术,借由幻象,催动声音,仅凭声音,就可摧城裂池,殛敌手于魂飞魄灭之地?
旁观的众人,哪怕迟钝的,这时都开始感到不安,忍不住就要向后退去。
阿骨达尔的身子开始轻轻地战栗,像一面鼓皮似的,承接着那些遥响的巨龙神象的足音。只见那扇木门上,为那足音所震。李浅墨只觉得门上所雕的符文,都要仓皇地一个个被震落于地。
李浅墨轻轻地闭上了眼。虽然,珀奴抓着自己的手已一片汗湿,冰凉冰凉的,但他的眼前,却似感到,被那龙象巨足之音震得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里,木门上所有的符文都似向内坍陷而去。
那些符文归于屋内某点,在一双细手的手下,化成了一束细弱的文火,低弱地,只是温暖地燃着。那感觉,仿佛旷野平沙,不知几千百万载的过去,可就是有那一束细弱的文明之火不灭,镇着整片荒天旷野。
那火苗在轻轻地扑闪着,无数的龙象足音敲响在荒天寂地里,简直要震得人再无立身之地。可那束火苗,标出了一点生的意味。它不大,却极顽强,梗梗不灭地,划出了一个光晕所罩之地。只要在那光晕所罩之处,一切虽岌岌可危,却还是安全的。
分明一上手,阿骨达尔与幻少师就拼入了幻术中极凶险之境,阿骨达尔在攻,而幻少师在守。这样的比拼,李浅墨闻所未闻,实在猜不出将做何了局。
就在这时,却忽听一人大笑道:“好!”
“我本来是来比拼的,没想这里已先有人比拼上了,那我也且插上一脚!”
竟又有人来趟这浑水?
李浅墨一听声音,就急忙睁眼。其实他不用确认,没错,来者正是黄衫客!任谁也没想到,幻少师与阿骨达尔这样绝顶幻师间的决斗,中间还会莽撞地插进人来。
却见黄衫客那一身黄衫在陈旧的小房子前显得极为醒目。阿骨达尔浑身黝黑,皮肤焦黑得简直快和他那麻黑的衣服浑成一色了。那颜色,有一种可以自保的安全,似乎早已不怕火焚,因为,它已烧尽。
阿骨达尔没理会突然出现的黄衫客。他的“龙象巨足”之术此时催动得已近十成之力,今日对于他,再无暇他顾,不胜则死。
黄衫客才入场中,忍不住伸手就向胸口一抚,仿佛胸口遭受了巨足之踏。他高叫一声:“兀的邪门!”接着,他的头发一飘,如同近火蜷曲也似,逼得他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可他一退之下,神色一厉,忽在腰间抽出了他的那把刀来。
——用舍刀!
原来,他一意抢夺此刀,就是为了今日!
李浅墨知道,这柄用舍刀,最开始本在漫天王手里,所造杀劫已极凶戾。其后,是优禅师穷尽三年之力,几乎耗尽了一生修为,才把这把刀炼成了可用可舍的幻影之刀。可想而知,它正是应对幻术的一把利器。
那把刀才一出,只听得嗡然一响,阿骨达尔的身上就是一震。然后,一直无声的屋内,李浅墨只听一个人极低地说了声:“不可!”
——可刀已抽出。
那刀一出,立即蜷曲,刃上一片光芒乱颤。
黄衫客本来并不尽识此刀妙用,一时只觉得手上压力倍重。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勉力持住了那一把刀。李浅墨先还要看看这把刀究竟有何妙用,却见阿骨达尔身子又是一颤,然后只见围观之人,最内一圈,最靠前的那些人已个个面色泛白。
接着,这反应几乎一圈圈地向外传递,所有围观人等,个个冷汗直落,已有人不由自主地用手向胸口捂去。
李浅墨都觉得身子一震。适才,感觉中遥遥的龙象奔行,巨足踏响之音本都是冲着幻少师所居住的那所房子来的。可这时,那些龙象,一瞬间似乎增加了无数倍,而那些杂沓的足响,全失了方向,无顾忌地向四周蔓延,直逼到自己身边咫尺之内。
珀奴的双手捂向胸口,喃喃了声:“臭阿骨达尔!”再也承受不住那幻听之力,双手捧心,耳朵里居然渗出了一点血来。
李浅墨大惊之下,再也顾不得,全力施动羽门心诀,双手一环,已把珀奴抱在怀中。他只觉得阿骨达尔适才招引来的龙象幻象,此时已全不受控制,自己与珀奴似身在无数巨足之间,瞬间即可能被那巨足踏得尸骨无存。
却见无论阿骨达尔,还是黄衫客,身形全都摇摇欲坠。那把黄衫客分明未谙妙用的用舍刀,一出之下,以佛门空幻交征之力,竟把阿骨达尔的幻术更又幻化成了无数倍,引得远古莽荒之间的龙象幻足,全失羁束,任意向场间所有人胸口踏去。
李浅墨无奈之下,运起羽门六识尽闭之功,要闭去自己的凡耳之听。可他只觉得心旌摇动,那无数龙象交奔的足声之下,只听得满场之人,一颗颗心被那足声震动出的砰砰之声,那些心跳声较那巨足之音更加杂乱,一个个越跳越快,越跳越响,这样下去,怕不要把所有人等,都震得心脉俱断?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都快承受不住,何况他人?这时,他勉力自护心神,凝聚余力,说不得,只有拼力出剑,先刺倒黄衫客、废了阿骨达尔再说。
却见阿骨达尔面色狂喜。他适才久攻不下。幻少师的护身“文火”虽只细弱一脉,却高明得让他震惊。这时得用舍刀之助,自己幻术,竟放大到他自己从未想象过的倍数,虽说自己恐怕也要遭殃,但他恨极了幻少师,那幻少师所承受的压力,想来要远较自己为重。所以哪怕自己今日受了重伤,但灭了幻少师,此行也值了。
却听那小屋里悠悠地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之下,只觉无数龙象足音也不由为之一顿。仿佛荒天寂地之间一点人声惊着了它们。
却见黄衫客也未料到会是此等局面。他猜不出那龙象足音来自何方,但他分明以屋中人为仇,只道是他招来的。这时勉力自持,虽无物可借,却一脚踢出,他踢出的竟是脚下的一只靴子!
那靴子直飞向木门,只听他口中大笑道:“小胡杂种,别光凭些幻术糊弄人,你也该露个脸了吧!”
那木门为靴子一击,本就未关严,这时竟缓缓地打开。李浅墨定睛一望,却见那屋子正中,坐着一个高鼻深目的少年。他双手虚合,手底下拢着一束微弱的火苗,低垂的眼皮上,睫毛出奇的长。火光掩映下,只见他双颊一时泛青,一时泛红,那高挺的鼻梁在他颊上投下一条深长的影子,眼窝也为眉骨遮出两窝深影。而他的睫长如刷,竟似在火光中,刷出了一根根细长的影子,仿佛什么神秘的文字。这时他一抬眼,竟露出一双妖瞳来,只见他一瞳幽蓝,一瞳诡碧,衬映得他的整个面容,说不出的古怪瑰丽。
李浅墨只觉胸中一滞,只觉自己这一生,再没见过这等美丽的少年男子。古人常形容一个人生的好看为“如描如画”,像肩胛那样的就是“如琢如磨”,可这少年男子的脸,却像雕出来的。他的仪态风姿,带着一点异域的瑰丽,甚或都美出了诡气,可整个人又是质朴的。那种又质朴又瑰丽的风姿让李浅墨都不能不一见惊叹。
却见那幻少师双手下的火如真似幻。这时,那火苗一颤即裂,飞散出去。仿佛九天之神,偶尔不意间,倾倒了金丹之瓶;又如打箭炉下,一炉失足,满鼎真火倾泄,星星点点,就向四散飞去。
李浅墨暗道:九姓胡本信奉祆教,祆教以拜火为事。直至今日,李浅墨才算见到了真正的祆教中的幻师之火。他只觉得其中的一点星火,正向自己心头飞度。
那火星燃得纯粹明朗,明朗得都不觉得烫。只怕场间诸人,人人都有此感。个个只觉得心头一明,一时烦念俱消。那无数奔袭的龙象,它们伸出的巨足一踏上火星,为其所炙,就登时消散。
人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骨达尔忽身形剧颤。从他出手以来,屋中的幻少师一直在守,没有反攻。可这时,火星尽熄了他倾力招来的龙象巨足,他只觉得自己胸中猛然一空,那外在的足音一消,内里的压力似都要爆出自己的胸腹。
可那火星飞度,真是有教无类,也扑向他的心中。他只觉得心中的百般怨毒,千般恼恨,一时俱消。可连同消尽的,似还有他苦修而得的幻师功力。他铁镌的身子登时软了下来。已明白,是屋里的幻少师救了自己。
他忍不住最后若羡若恨地望了对方一眼,知道此时不走,再拖下去只怕都无力挪步了。趁着众人未醒过神,他踏着虚弱的脚步,一步一回头地自行离去。
珀奴此时身外压力骤失,不由欢喜得一蹦而起,快活地叫道:“他赢了,是不是?他赢了,是不是?!”为她那突如其来的雀跃,李浅墨心中几乎要升起一丝嫉妒之念了。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幻少师,却见他忽现疲惫,似乎方才这一战,已几近耗尽了他的全力。只见那幻少师重又垂下双睫。可垂下之前,他眼中似望着李浅墨一笑,似乎已尽明他心中所念,那一笑中,竟隐隐透出分熟稔与顽皮来。
李浅墨只觉双颊一烫,忍不住心中一惭。可一惭之中,却若有欢喜。那种感觉,似是:虽失去了半个珀奴,却多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朋友也似。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49
【二十三、大食杀】
却听一个声音哈哈大笑道:“幻少师,别关门,我来了!”说着,只见黄影一闪,却是那黄衫客一挺身子,跃进了屋子。他毫不客气地就在那幻少师对面坐下,一双环眼直盯着幻少师,手按着已收入鞘的刀,冷笑道:“这该是,咱们两人之间的第三次见面了。”
幻少师默然不答。却听黄衫客嘿声道:“前两次,你都仗着些鸟幻术,轻易就夺下了我手中之刀。可这次,我带了这把刀来,却看你如何夺去?”
——李浅墨不由暗道:原来这黄衫客与幻少师之间早有恩怨,怪不得他如此在意这把可用来破除幻术的用舍刀。
却听黄衫客语带要胁地道:“我家主人吩咐我问你的那句话,你到底想得怎么样了?今日,我却定要问出个结果!”只见那幻少师缓缓地摇了摇头。
一场热闹散尽,眼看着另外一场热闹即将登场,可小屋外面围观的众人却似乎一下失去了兴致。适才为那龙象足音的幻象所摧,几乎屋外的所有人等都觉得自己在生死之际打了个回转。这时心慌之下,人人不欲再留下来,只见小屋外面围观的众人一时散去了七七八八,剩下还在看的除了李浅墨与珀奴就没两个了。
这时场中一空,李浅墨注目望向屋内,心中只是不解,来自东海的黄衫客与出自西域的幻少师之间会结下什么怨仇?
黄衫客口中的主人分明是指虬髯客。而虬髯客却要问幻少师一句什么话,只不知那幻少师为何不肯答应。
这些日子久居长安,李浅墨见惯了那些灰墙乌瓦,仿佛四周都是墙壁,仿佛人生就只这么大了,长安城也就只这么大了。这时一念之下,只觉整个天下原来还如此之大,东海之波,西域之华,竟都在这个古都长安汇聚。看来这个长安城,是越来越好玩了。却见黄衫客神色微怒,冷声道:“你们家园将破,我家主人好意要与你重振家国,你却为何这般不领情?难不成,由着大食人的铁骑踏破你们昭武九姓的故国,就要较我主人插手来得好些么?”
李浅墨心头只觉轰然一响:原来自己猜得不错,那幻少师果然出自昭武九姓!他心头之所以如此震动,却是为了柘柘。他抬眼一时向西北方向望去,柘柘这一去也好久了,如今却是身在何处?她当日引得马瑰老等一干响马西去,重归家园故土,却不知她此时过得可好?是否当真已掘出了陈后主郁华袍图中所藏之宝,此时正在故乡,千金散尽,招兵买马,立身在大月氏、突厥人与薛延陀等种种骑兵的簇拥中,为了她的那个故国而在溅血拼杀吗?
——而在大食人的铁蹄之下,她的故园,果然还在吗?
幻少师却依旧摇了摇头。
只听黄衫客怒道:“那就让我看看你如何再逃得过我的用舍刀去!”
却见那幻少师终于缓缓睁开眼。他神情疲惫,眼中已没有适才斗法时一双妖瞳呈现的异象,只见他两片薄薄的嘴唇轻启,温言道:“这一次,你的刀注定还是要被夺去的。”
这话听来自负已极,偏他脸上,全无什么自负的神色,只是如一个灵巫一般说出这句板上钉钉的预言。
却见黄衫客脸色一变,想来他在这幻少师手下吃过大亏,不由得就露出全神戒备的神色来。那幻少师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让黄衫客忍不住绷紧了神经。好一晌,两人都不言不动。良久,才听那幻少师道:“我提醒你了,可惜你依旧不信。只是你防备错了人,我只说今天你的刀依旧会被夺去,却没说夺刀的人是谁。”
黄衫客脸上神色犹似不信。他早吃过这幻少师的亏,只道他是在用言语打乱自己的心思,自己只要稍一岔开心神,只怕他那让人防不胜防的幻术就又要把自己搅得个五迷三道的。
却见幻少师唇角微噙一笑,低声叹道:“看来,我说什么你都不愿信的。可你看看自己怀中,那刀、现在还在吗?”
黄衫客终于忍不住一垂眼。至此他才惊觉:就在自己全神防备那幻少师之际,却已中了他人计较,自己膝上此时,可不空空如也?那把他好容易才夺回的用舍刀,此时竟已不见了!他一惊跳起,大怒道:“小杂种,还我刀来!”却见幻少师唇角噙笑,目光望向了门外。
黄衫客一回头,却见远远的人影一闪,那个熟悉的李浅墨的身影已在街头转角处一闪不见。他的手里,拿的可不正是自己那把宝贝已极的用舍刀?
黄衫客再也按捺不住,口中喝道:“姓李的,把我的刀……还来!”说着,他身子一腾,就已疾追而去。
原来李浅墨看到黄衫客与幻少师对峙时,还在暗笑他堂堂一个大汉,居然被一个幻师吓成这等模样。这时,却见那幻少师若有意若无意间瞥了自己一眼,心中不由猛地醒过神来: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他羽门功夫,本以飘逸轻灵之名声震天下,何况此时黄衫客被那幻少师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只见李浅墨轻轻一闪,已闪入门中,他足不沾尘,趁着那幻少师与黄衫客对答之际,顺手一牵,竟轻轻盗走了黄衫客在意已极的宝刀,出门一拉珀奴,就与她双双闪身远去。
珀奴却还在担心幻少师,一路上不停地回首,直到看见黄衫客追了出来,才算免了担心,松了一口气。
李浅墨带着珀奴,疾奔之下,瞬间已奔出好远。猫儿市本就不大,不一时,他就已寻到了索尖儿。他更不多话,冲索尖儿扬了扬手中的刀,伸手向后一指,示意黄衫客已追了上来。
就见索尖儿无声地哑笑了下,凑上前,拉着他们俩,一闪身就躲入了一个僻静角落。索尖儿冲身边一个小兄弟略一示意。那小兄弟会意一笑,奔入不远的巷子中,忽大声叫道:“李护法,你这是急急地往哪里去?手里,怎么还拿着把刀?”
他声音颇大,料那黄衫客也听得到。果然就听得黄衫客怒吼一声,已向那小兄弟隐没处追去。
李浅墨知道索尖儿今日带来的手下足有十数个,个个都是机灵已极,虽说功夫不高,但要他们戏耍黄衫客,料来绰绰有余。果然远远近近的,就听到隐隐有索尖儿手下兄弟的呼叫。那黄衫客,听声音,早不知被他们引到哪里去了。
这时索尖儿方与李浅墨相视一笑,李浅墨吐了吐舌头道:“总算叫我偷了来!”说着横了索尖儿一眼,“跟你在一起,果然会让人不学好,我好象还是头一次偷人东西呢。这回,如不是有人相助,抓住了间隙,要在黄衫客手里偷刀,只怕千难万难。”
索尖儿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皱眉道:“可不是!何况,如果再不偷到,下次再碰上那什么耿鹿儿,却是如何与她交代才好?”
珀奴这时已定了心神,不再为幻少师担心了,闻声问道:“耿鹿儿,那是谁?真好听的名字。她果然长得像一头鹿吗?”
索尖儿笑道:“去问你家公子。依我说,她虽不及你漂亮,可在汉人中真的也算过得去的了。难得的是,人家与你家公子还有师门渊源呢。不比你,是平白撞见你家公子的,那关系可比你来得深。至于像不像鹿,依我说,眼睛却像,还长着一双鹿腿。”
珀奴一时讶异,侧头望向李浅墨,本待要问他,却见李浅墨早涨红了脸,又羞又急,不知他是怎么了,一时却也不敢问了。
原来这两日,李浅墨因为耿鹿儿之事已被索尖儿打趣了无数次。此时听来不由得不恼,当下怒道:“你气我偷了你师兄黄衫客的刀可是?如果要气,快快回去把铁姑娘叫出来,用她那手‘杀威棒’来打我吧!”
——他千不该,万不该,那日遇到耿鹿儿后,因为索尖儿嘲戏他,竟脱口道出了他识得这女孩儿的原因,把那日西州募时耿直的话都信口说了出来,由此留给索尖儿无数把柄,接连地被他嘲戏个没完。
却听索尖儿笑道:“杀威棒算什么,不过是我这样粗汉子挨的罢了。人家姓耿的丫头,才端的一身好功夫,怕不要跟你不相上下?那句话怎么说的?叫……珠联……璧和来着?铁灞姑脾气再大,怒来怒去,也是个闷嘴的葫芦,一点也不怕人的。倒不如别人小姑娘小脚一跺,张口就怒道:‘你弄丢了我的刀!我不管,你怎么丢的,就怎么给我找回来,非给我找回来不可……’哪有这般来得厉害。”
他最后一句,尖声尖气的,学的是耿鹿儿的口吻。索尖儿本是穷街陋巷里混大的,论起贫嘴薄舌,李浅墨如何斗得赢他?气得李浅墨扬起刀背,冲他肩膀就是一拍,正待还口,眼神一瞟,面色忽然略惊,不由凝目向远远的屋脊顶上望去:却见那屋脊顶上似有人影一晃即失。
索尖儿见到他脸上异色,不由也回头望去。却见那屋脊顶上,有道身形,正分光析影般,鬼魅般地闪去。索尖儿忍不住一愣,硬是没看清,不由喃喃道:“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这么青天白日,就算有一身艺业在身,也没谁会随便在屋脊上展露这等身法。那影子当真看不出是一个还是两个。李浅墨一见之下,却只觉心中一动,拉住珀奴,提身就向那人影消失处追去。
他不为别的,为只为,那诡异已极的身法,他似见过——像极了西州募头一晚,他在杂树林中,见过的柘柘的同门女子,那精擅“分光术”的魉魉的身法!
李浅墨追得极快,可那人的“分光之术”当真非同小可。哪怕他是羽门高弟,起脚既晚,哪怕全力去追,只怕也追不到了。好在远远那屋脊上的影子忽然一顿,似遇到什么阻碍。
李浅墨本来以为已难追上,这时面色一喜,带着珀奴,向那屋脊下面直奔过去。才奔到那边的小巷子里,他耳中已听到一个怯弱已极的少女声音疾道:“他们来得好快!木姐,魍儿,你们快去知会小王子,说大食人已追杀过来了,叫他速避,这里我先挡上一挡!”
李浅墨一闻之下,已经确定无疑,那分明就是当日他暗中听到过的魉魉的声音。可——小王子?
难道柘柘口中的小王子也身在这里?
他关心之下,一时不由情急,松手放开珀奴,低声冲她吩咐道:“你别动,一会儿自己找个堂里兄弟,跟他先回城去。我有事,要去一下。”
这一耽搁,索尖儿也已跟到。却听李浅墨急托他道:“老尖儿,屋顶上那个女子,却是我的旧识。她好像遭逢了什么大敌。如她遇险,拜托你一定相助。我要跟着她那两个姐妹,看看她们遇到了什么难题。”
——他心念柘柘,时时挂怀,这时猛然遇到她的几个同门,当然会急她们之所急。
索尖儿见他拜托得如此郑重,不由得也一脸严肃,点头道:“好,我在她在,你去!”
当日灞水之侧,杂树林间,李浅墨曾偷窥到柘柘与两个同门相见的情景。当时,与柘柘长发交缠,以秘门异术,重现郁华袍上迷图的共有两个女子,一个是木姐,另一个,就是魉魉。以他当日所见,魉魉虽精于“分光术”,却是胆子最小,生怕见人的。没想今日她们门中大敌当前,却竟有如此勇概!
李浅墨一提身形,也顾不得青天白日,竟自飞腾而起,当真夭矫如龙。底下的珀奴仰头望着,早已看呆。她最喜欢看李浅墨那高来高去的样子,可惜李浅墨平时,无论她怎样要求,也不肯轻易对她展示。
此时,李浅墨一跃上屋脊,就见到了魉魉的身影。当日相见,原是暗夜,又为魉魉分光术所迷,他竟一直未能瞧清她的相貌。可今日,他虽看出魉魉身形不过是个少女的样子,弱质纤纤,可她今日晃得却较那日更为厉害,容颜相貌,依旧看不清楚。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头顶,让她那一身分光术施为得更加如梦如幻。她此时想来怕得厉害,越是怕,就越是抖。分光术由她修习,却也跟她资质极为契合。
不知怎么,看到这样一个弱质少女,明显地怕得发抖,怕得都快要分身离魂一般,却勇决果断,挺身断后,耸身迎敌,李浅墨就觉得自己心头热血一涌。
他把魉魉已拜托给索尖儿,当下一提身形,直向远处奔去的那两个人影儿追去。那两人,想来就是柘柘的同门,木姐与魍儿。
却听得身后,索尖儿忽大声怒喝,想来已经遇敌。而前面,木姐与魍儿才向一处屋脊上落身时,却见那里猛地冒出了三五个身影,却都是身穿白袍的长大汉子。这么热的天,他们居然还蒙了面纱,那面纱极厚,只上面露出一双双深陷的眼睛,让人格外不安。
他们一现身,只见空中弧形的刀光猛盛,竟是他们一声不出,已向木姐与魍儿劈去!却听那边木姐叫道:“这里有我,魍儿,你别管,先去示警为要!”说着,遥遥地只见她一身杏黄衣衫,娉婷至极,却直向那片刀光中冲进去,分明已在拼了,拼死也要留给魍儿一个报信之机。
只听魍儿哭应了一声,身形如鬼影般疾闪出去。
李浅墨已经大怒,他见到三个女子,舍身忘义,争相断后,只是为了她家小王子的安危,其间之热血赤诚,已足令他感动,何况她们还是柘柘的同门。
一念及此,他全力一扑,已疾向木姐身边扑去。
羽门轻功一旦怒发,凌厉迅急。李浅墨人未到,刀先到。他随手抽出鞘中的用舍刀来,刀光一晃,已劈入了那几个白衣大汉组成的刃网,口里急道:“木姑娘,这里交给我,你先去!”
那木姐情急之下,喜得强手相助,虽还不知是谁,但情急之下只得急退。临走前回目一扫,叫了声:“多谢……”可一眼之下,她却在后面又加了一句,“小女子代柘柘谢过李公子。”
想来扫眼之间,她已认出了李浅墨是谁。
李浅墨凝神静虑,面对那几个白衣大汉的刀势。却见那几人虽是步战,所用分明俱是马刀。那刀成弧形,极为锋利。劈出的招式大开大阖,全不似中土刀术,李浅墨还是头一次遇见。
他才待反击,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那却是魍儿遇险的声音。
李浅墨抽空一望,却见不过一射之地,魍儿又被几个白衣大汉缠住。
柘柘的这几个同门,看来幻术虽强,但论起技击,终不过是弱质女儿,哪挡得住这等大汉们联手之下的马刀凌厉进击?好在木姐已经赶到,两女联手对敌,才算勉强支持得住。那木姐倒真的像个大姐姐般,极有担当,只听她喝道:“魍儿,你走,这里有我!”
不知怎么,李浅墨听到她声音,自己脑中想起的画面,却是……万里外,粟特之地,柘柘指挥着一支弱旅,面对强悍的大食之敌,奋起还击,她孤军困斗,在沙漠间对着自己的故园喊道:“这里有我……有我……有我!”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心中热血沸腾,奋起一声呼喊,腾起身形,带着身边那几个围攻之人组成的战团,疾向木姐遇险处扑去。
不过一射之地,他转眼即到。只见他二话不说,出刀之间,一刀快似一刀,转眼间已向那些围攻木姐之人依次攻出一刀,立时就把她的敌人全数接了下来。
那木姐空出手来,本要道谢,却一时哽咽,只悄悄躬身,向李浅墨施了个胡礼,就又向她家小王子住处奔去。
这时,李浅墨方立住脚,却听到那边魉魉的低呼之声,李浅墨估量自己面前之敌,已经揣知,以他们这般身手,那边就算有索尖儿全力相救,魉魉那边也断难抵敌得住的。
但这边他又脱不开身。猛然地,他长吸了一口气,手中刀势猛然间一盛。与他对敌的虽有大食好手七个,却为他刀势所逼,不禁连连后退。
李浅墨空中出刀,每一落地,迅即疾扑而起。用舍刀锋利已极,转眼间已斩断了对方三把马刀。可对手也当真强悍,刀虽断,人却不肯后退,奋起断刃,依旧向李浅墨猛烈还击。
李浅墨不愿杀人,但看这几个白衣大食如此气势,知道就算伤了他们,他们也会舍命拼斗的。
一时之间,他只有与他们斗起气势来。只见一把用舍刀,被他劈出了长江大河般的气势,凌厉刚猛,竟直压着那七个白衣大食人连连倒退,一直倒退到魉魉处身的屋顶。
接着李浅墨刀势一展,竟把围攻魉魉的两个大食人也接了过去。魉魉此时却似已经受伤。只见她的身子簌簌而抖,这时虽已经脱险,可身子还是被吓得轻轻地颤着,颤得只见得她的影子更加凌乱。
李浅墨心中不忍,低声道:“姑娘,你不妨先避。”却见魉魉颤巍巍地冲自己施了一礼,就已闪身而去。李浅墨独面九个白衣大食刀客,却安下心来。
下面小巷里,却传来索尖儿的呼喝,却是他正独自与两个白衣大食人对战。李浅墨略一扫视,却见珀奴不在,想来索尖儿已安排了兄弟带她先撤。
李浅墨此时定下心来,猛一收招,抚刀哂笑道:“好快的刀,好壮的汉子,原来只是为追杀三个女子的!”
他语含讽意。那九个大食人虽摄于他的气势,却自冷笑着用生硬的汉语回敬道:“女子怎么了,牲口我们还不是杀?”
李浅墨一怒之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此时他已停下手。因见李浅墨适才出手刀势太过强横,那九个白衣大食人一时也不敢贸然出手。李浅墨只要他们不先动手,自己也觉不必抢先出手,逼住他们就是。
他这里逼住那几个大食客,耳中却在分辨着远去的魉魉、木姐与魍儿的声息。听到她们像并未遇险,不由心下稍安。
只听得索尖儿在底下与那两名大食人搏击得甚是猛烈。李浅墨并不担心索尖儿,知道他这几日得了虬髯客的指教,正自手痒,找不到人操练的,且随他去,心思却全在柘柘同门的那几个姐妹身上。
这时细听之下,只觉四下里除了索尖儿一处,再无战声,想来,她们该已找到了她们的小王子,安然撤离了吧?他唇边不由露出微笑。一扫眼间,却望见那几个大食人,不由一时又心下着恼。他毕竟年轻,这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总不成把他们就这么一个个打得趴下才好?
他们彼此默默对峙,却见那几个大食人耳中忽似听到了什么,对望一眼,一声呼哨,他们九个,连同巷子里正与索尖儿对战的两个,虚晃一招,就一齐撤去。
只听索尖儿怒骂道:“妈的,怎么不打了?没种就别来长安城混!”
李浅墨因见那几个分明在向来路上撤,而不是追向木姐几人去的方向,一时却也未加阻拦。可他心下不知怎么,只觉得不安,想了想,隐住身形,悄悄地就跟上了那几个大食人。
那几人却是奔向郊外。
——猫儿市本就是长安城外,长安城外的南城墙脚下,隔着护城河,原也有一带居民区。这时那几个大食客却是从猫儿市撤向郊外。
李浅墨一路借物隐形,悄悄地跟着他们。
大食距长安城足有万里之遥,李浅墨跟着他们,是为了弄清,他们此次来到长安,到底有何图谋,为何要全力追杀柘柘口中的小王子?想起柘柘,他忍不住就对那小王子关心起来,却不知他姓甚名谁,又是何等样貌。
却见那十余个大食人退入远郊之后,竟自找了个阴凉处歇息下来。他们个个似都爱洁,轮流去水边洗漱了一回,然后静坐在那里,除了盘弄一开始就存放在那儿的马,就再无动作。
可那些马,却引动了李浅墨的好奇。只见那些马儿分明都是战马,个个身高腿长,极为骁骏。而这些白衣大食人,所用兵器,俱为马刀。他们不像什么刺客,一个个却像战士。
直到夜色降临,月亮升起,却见他们一个个匍匐在地,对着上天祷告。那情景也颇为感人。
李浅墨远远地望着他们,觉得他们自成一群时,行动安详,举止稳重,不知怎么却会对昭武九姓之人如此虐杀。一时只觉,这个世界,他不明白的事情真多,不解为什么分明不相干的两族人,就不能好好相处下去,非要如此残杀,才能证明活下去的意义吗?难道这些杀劫,仅只是为了信仰,为了土地,为了权利?那样的视他人生命如草芥,自己就会快活吗?
【二十四、麦田战】
长安城南的开阔地,到处都是一片平畴。这里都是良田,良田之间,沟渠纵横。偶尔夹着一片小树林,树木也大多都是桑树。
从这儿再往南走一点,就是终南山了。此时月光甚明,已过二更天,附近的农人早已休息,四野之内,阒寂无声。黑夜里也遥遥见得到终南山那高大的影子。
有一行人悄悄地在这暗夜里走着。
这行人一共四人、三马。只听一人低声叹道:“一共备的有七匹好马,现在却只剩下三匹了。那些大食人,怎么,他们的马就永远要比咱们的好,从来不知道累呢?”说话的是个女声。
另有一人答道:“如不是小王子频施幻术,以各种禁制、奇术,召来幻影之声、流沙之象阻拦,现在,怕是连一匹马也剩不下了。”
——原来,这一行人就是正在被大食人追杀的木姐,魉魉,魍儿,还有她们的小王子。
却听一人道:“小王子现在怎么样了,可曾歇息过来?”却听魍儿恨声道:“他累成这样,一时怎么醒得过来?”他受伤之下,还动用九幻之术,代咱们阻挡大食人,所以累得晕倒。只怕好一时,都醒不过来的。”
说着,她激动起来,怒道:“都是那该死的阿骨达尔。等今日之事过去,回头哪天晚上,我非去找他,废了他那一身幻术不可。”
魉魉的声音极为疲惫,这时诧异道:“就凭阿骨达尔的幻术,怎么伤得到咱们小王子?”却听魍儿怒道:“还不是怪那好死不死横杀出来的黄衫客!那厮,趁我们昭武九姓之危,居然代虬髯客传话,要我们小王子听命于他。说他愿意率一支人马,帮我们抵御大食,但从此昭武九姓就都要听命于他。也不知那虬髯客是怎么想的,于东海建国还不够,静极思动,居然恼于天下再无战乱,想去咱们那儿掺和一脚。那黄衫客今儿又来相逼,还带着把不知哪儿寻来的用舍刀。那刀经佛门慈悲之力炼过,空幻交征,加上黄衫客不会使用,登时把阿骨达尔那套幻术焕发出十倍的威力,不只害人,连同害己,差点儿没杀了看热闹的那些个闲人。我们小王子要不是心好,出手相救众人,又怎至于受伤?看我回头怎么找阿骨达尔算账!”
却听魉魉低声叹道:“回头?我只怕咱们再没有回头了。”
三人之中,要以她感应最灵。今日,首先发觉大食人追杀来的就是她。此时,她正与魍儿共乘一马。
木姐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忽翻身下去,把耳朵贴向地面,伏地倾听。然后,只见她一抬头,冷声道:“他们终于破了小王子布下的九幻之界,重又追上来了。”
那小王子此时正俯在马背上,犹在昏睡。三个女子一时苦笑互望,却个个挺起脊背来。她们三个个个脖颈颀长,这时身姿一挺,有如三枝柔弱的花茎,俏立在这如水凉夜里。
却听魉魉叹道:“我还以为,今日的追杀总算是结束了。”说着,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所以,我真不懂虬髯客那样的男人,居然会恼于天下再无争战。若是我,能歇上一世该有多好啊!”
身后的追兵奔行极快,转眼之间,仅凭肉耳,已听得到他们的马蹄声。
想起大食人的骏马铁骑,三个女子不由相视苦笑。她们的马跑了一天,这时只怕再也跑不动了。可此时,她们反不似白日里的惶急。要知,她们在底诃离一脉中,专门修习“夜术”,平常白日里,她们断发挥不出自己威力的十分之一,可一到了黑夜,有幻术相助,她们较诸白日,战力高出岂只数倍。
可那如附骨之蛆的白衣大食……
却见魉魉忽在马上冲她的两位姐妹一礼,低声道:“小王子今夜,就拜托两位姐姐了。”说着,她忽有些伤感,“只要进了终南山,你们想来就不怕了。”她忽一转头,望向与自己同乘的魍儿,歉然道:“魍儿,有件事,我一直想与你说,却一直未能得空。原来,咱们同在师门修习时,你那只玉狸儿,却是我失手弄丢的。我想告诉你,却只怕你生气,以后拖得越久,就越不敢说了……”
身后的铁蹄声越来越响,大食骏马果然非比寻常。就在这说话之际,魉魉回头一望,不只闻声,已可见到他们的人影。
只见月光下面,远远的平畴间,已见得有三五十骑马儿,与它们身上那些骑者雪白的袍子。
三女此时却不急着逃,她们还在歇养马力。她们所乘的粟特马,较诸大食马,虽欠缺耐力,但瞬间速度却更快些,可惜不能持久。只是,今日三匹马儿也累了。她们情愿让它们这么慢步着,可以再歇上一歇,等到……等到命运那无可挽回的重压迫近她们时,再让它们放腿一奔。
却听魍儿道:“何必再提?其实,我早已知道。平时念叨念叨,只是我是那个脾气。其实我反高兴,你弄丢了我最心爱的玉狸,就像欠了我的,可以让我们更贴心些。”
她犹未说完,却听得身后一片蹄响已近在百步。那马上的大食人已在用他们的语言呼喝着,似是在说:“终于追着了!”
昭武九姓与大食人缠斗已有数十年。她们都知道那些大食战士是何等嗜血的性子,眼见得身后大食人已经迫近,兼之听到他们兴奋的语声,就知他们那嗜血的脾气又被点燃了。
魉魉一回头,望着越迫越近的大食人,忽喝了一声:“走!”她说走,可自己并不走,只见木姐与魍儿这时双腿一夹胯下之马,夹护着她们小王子的那匹坐骑,已箭一般地向前奔去。
而魉魉,却从马背上跃起,面容冷厉,迎着月光,身影一幻——分光之术只有当此月夜,才真正能幻发到极至。
只见朗月之下,她跃起的身影一阵颤动,幻化成了两个。可两个身影,竟都直向大食人那疾拥而来的数十骑铁骑扑去。
底诃离一门中,女子多修习夜术,她们的名号也称为“夜来”。魉魉此时想来已尽全力。
底诃离一门的幻术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夜色中,她的身影一分为二,二化为三,虚虚实实,若真若幻,竟化就了十数个影子。每个影子手里都漾着一把刃尖锋利的银刀,月光漾在那刀身上,更助她身影的迷幻。只见那十数个影子,持着十数把银刀,各个扑向飞驰而来的大食人。
连那些强悍的大食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扑向自己的影子到底是真是假,忍不住就稍微一拉马缰,减了速度,挥刀反击,先护住自己。
——魉魉居然要以一己之力,奋起分光之术,阻拦这批大食铁骑,好给她家小王子赢得一线逃生之机!
却见那批大食人当先的十余骑铁骑为魉魉所阻,速度一缓,后面的却又一波拥了上来。
魉魉此时想来已在拼了。她适才一击之后,面对着拥上来的第二波大食人马,竟再次奋起,又发出一击。依旧是若真若幻的十余条影子,每条影子手里都持着一把银刀,刀锋直指向飞奔而来的大食人喉头。
有骑者一拉缰,挥起马刀就是一击。可这一击,却如砍进了虚空里。那条影子竟只是幻影。却听得一声惨呼传来,却是有个骑者生性强悍,眼见扑向自己的影子太过浅淡,只当做是幻影,并不减速,反向逃走的那三人方向疾追而去。可他身形才一靠近那虚影,一把真切切的银刀却割入了他的喉咙。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号,就已坠落在地。
魉魉一招得手,顺势结果了那死者骑坐的坐骑。只听得那马儿哀鸣一声,颓然倒地。后面收不住势的数骑在它倒地之际忍不住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便有骑者不防之下,被掀落于马背。
魉魉两度出手,斩得一人一马。可她心下忧急,再度发起第三击。可这一击,也不过重又阻住了十余人,其余的大食骑者,白袍飘飘,已弃她不顾,跃过她那若真若幻的影子,直向小王子方向疾追而去。
魉魉不由长叹,她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只见她身形曼妙,在空中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虚影来,仿佛幻影之花,银刀闪闪,魅影迷离,要尽全力,缠住这被她阻隔下来的十余人。
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可她耳中细心听着远去的蹄声。先开始,只听得王子的粟特马今日果然尽力,歇息了这一晌后,一发足,只听得蹄声疾驰而去。
似此这般,那他们终究还是逃得过今日之劫的。只要入了终南山路,大食人的马力发挥不得,加上小王子往日在那里布下的埋伏,那今日之险,他必能避过。想到这儿,她难得的脸上露出一笑,真心欢喜起来。
——只要他好,哪怕他醒来后,身边从此、再没了自己。
可那些马儿今日奔跑得太过辛苦,它们本来就远逊于大食马的耐力。魉魉忽然听得,自己一方的三匹马儿,分明蹄声略慢了下来。
她知道它们已经尽力,但哪怕是这样的略慢上一慢,那些不死不休的大食人,凭着他们名驰天下的好马,转眼间也会追上她家小王子。
一念及此,她心头一乱,一条幻出的虚影却被一个大食人手中之刀劈中,魉魉忍不住身形一颤。虚影中刀,她也不是全不受力的。她心中狂呼着:怎么办?怎么办?
却听得遥遥的,数十丈外,木姐忽然一声轻喝。她回目一望,却见木姐忽然兜转了马头,一身黄衫飘飘,单人独骑,执着一把九莲钩,直向追踪而至的三十余骑大食人的骑队直冲而去。
三人之中,要数木姐年纪最大,修为也最为深厚。底诃离的“夜门”一脉中,她与花妖二人本来并列大师姐。可数年之前,花妖即已惨死于大食人的刀下,如今只剩下她独撑夜门。
此时,见追兵已近,她返身驱马奔来。
她名为木姐,所习幻术名为“草木流”,只见她在一片平畴间疾驰而至,田野间的麦草,为她幻术所催,竟似生发出一大片光华来。
她就在那片光华里飞驰。那光华是草木之华。幻象中,一众大食骑者只觉得四周麦草疯长,甚至已掩过马腹。木姐的身影却悠忽不见,竟全掩入那片麦草之中,只见得一匹马儿空鞍而至。越是看不着她,也越是心中恐惧。
那三十余骑大食骑者虽不免悚然心惊,可他们并非普通江湖游侠,一众人马组织间,有若军队。而军临阵前,是不怕牺牲的。所以他们竟不理眼前幻象之异,只管驱马疾驰向前。
而木姐的那匹空骑,转眼之间,即与三十余大食骑者遭逢。却听得一阵悲鸣声传来,却是木姐侧吊在马肚上,手持一把九莲钩,借着幻术掩形,疾驰之间,已一连伤了六七匹敌骑的马腿。
那些马儿一时乱糟糟地痛嘶倒地。马上骑者也被颠了下来,有的未及反抗,就已被隐住身形的木姐顺手解决。落地的骑者手持马刀,迅速将她合围起来。而其余二十余骑,依旧朝魍儿与小王子飞驰的方向追去。
木姐心中不由一声悲叹——她倾尽全力,一奔之间,伤敌马七匹,毙敌三人。可她虽舍身忘死,还是只能眼看着那二十余骑大食人抛下自己,雷奔电走地朝小王子追去。
她犹欲上马追袭,可那些落地的大食刀客,已挥动马刀,把她逼围在当地。
守住小王子的魍儿因见追上来的人更加剽悍狠戾,一咬牙,低头对着犹在昏迷中的小王子说道:“我也要留下来了。”
只见她轻轻一笑,温柔地道:“我不怕死,就像木姐、魉魉她们为了你,也不会怕死一样。可我们,怕从此以后,你会觉得孤独。”
她轻声细语着,言语间,唇角还浅笑连连。
面对她最宝贝的小王子,她从来都是这样。
可这已是生离死别,只见她一咬飘垂于颊边的乱发,伸手一拔,在发间拔下一根木钗来,一插,就插向小王子俯身的那匹马的臀上。那马吃痛,猛地向前一跃。
她自己却返身下马,望着追上前来的二十余名大食铁骑,望着他们白袍如山般地压来,却只露出一脸惘然。
她名叫魍儿,修习的也正是“魍然”之术。此时,她要拼尽此生修为,让白衣大食名震一世的骏马也为她止步。
她与木姐与魉魉不同,此时俏立当地,并无其他动作。只是突然间的,她扬起脖子,竟自唱歌起来: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水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只见她一片惘然地笑着。那歌声一出,开始还不觉,接下来,只见一片凄凉的薄雾正自她身边升起。
那歌声阴郁诡秘,飘忽幽渺。今日,是她,在未出手前,就直接地提到了死亡 。哪怕那些大食骑者个个心坚如石,可听了这歌,忍不住心头也一阵飘忽。他们望着魍儿,只觉得那个神秘的女子,自己一众人等虽策马疾驰,却怎么也靠不近她似的。
如她所唱:人自何来,无人可晓;而人归何处,却个个知道。那些骑者一时看着幻象中薄雾氤氲间的她,只蒙眬觉得,如果真的靠近了这个女子,是否,也就真的靠近了那个“人人都要去”的地方?
“魍然”之术,能收到的最大的效果,就是惑敌心志。如果以一对一,效用显著。可今日,来袭的大食之敌是如此之多,魍儿哪怕勤修这“魍然”之术已有多年,却也情知,仅凭自己一曲,再怎么也不能同时惑住如许多心如铁石的敌人的。
……可她,还是要唱。
她此时的唱,已不只是要迷惑敌人,不只是唱给敌人来听,也要唱给自己听,唱给与自己同遭险境的木姐、魉魉与昏迷中的小王子听。仿佛只有那样,就算死,这一生也不至于显得枯冷寂寞了。她要在这天地之间最后留下一点自己的人声。
只见她一拂鬓发,口里更加缥缈难测的歌道:
“风,呼呼地吹;水,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那些大食骑者自己还未发觉,却眼见得,他们奔行的速度慢了下来。人与马俱为歌声所感,那些骑者心中,一时只觉得:人生一世,修短幽明,究竟搏的是个什么呢?眼见得他们虽未止步,虽说已开始在魍儿身边掠过,但他们胯下的马儿却慢了下来。
二十余骑马儿,奔行之间,匹匹都能把魍儿踏倒。可她站在那马匹逝水般的奔驰里,全不惧危险,只自顾自地唱着。
魉魉百忙之间抬首望去,却见距自己数十丈远处,木姐正在奋力苦斗,那一片她唤起的草木光华间,她一柄九莲钩劈刺两便。
可围住她的白衣大食人的身影,却如一道铁函,紧紧地把她锁在中间。
接着她看到魍儿。她知道魍儿已倾尽全力。她从来没见她唱得这么动情过,她的心都觉得动了。然后,她唇角边不由露出一笑,却是为见到那些追踪小王子的大食铁骑们速度已越来越慢,昏迷的小王子与他们之间的间距终于渐渐拉大,只要再挺上那么一会儿,也许,那匹识途的马儿,就可以把小王子彻底带离险境了。
这么想着,她手下加力,断不许自己缠住的这十余个大食人再奔上前去,给她家小王子再添风险。
可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一片马蹄之声。她一抬眼,脸上不由幡然色变!只见来路上,又有十余骑大食铁骑飞驰而来。
她们三个女子,每人间相隔数十丈,拼尽全力,好容易才延缓了这些敌军。可他们,居然还有援手!
她绝望之下,只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昏暗了。那奔驰而来的蹄声压制住了她的思绪,让她的分光术都很难再流畅地施展。
……怎能如此?怎会如此?怎可如此!
造物不公啊!
可更让她绝望的是,最前方,魍儿那里,却传来一声惊呼。她听得声音分明是魍儿的,不由急纵目看去。却见驮着小王子的马,突然间颠蹶了一下。
而小王子,昏迷之中,竟从那马背上颠了下来。
魍儿为这突变所惊,歌声一时被打断了下来。
她用歌声迷住的人马,却猛然惊醒,一醒过神,就见到自己的猎物,那个粟特王子,竟从马背上颠了下来。
一干大食人等不由人人大喜,就已疾向那落地的王子奔去。
魉魉、木姐、魍儿同时忧急,不顾身边之敌,同时要出手去援助她家小王子。魉魉分神之下,只觉得手中一震。她的那把银匕已被敌手一刀击落。她双眼一闭,知道:这就是了局了。
闭眼之前,她深情地向小王子落地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切,她都要记住——她情愿临死之前,自己可以贯穿生死记住的,就是这一片麦田。
她要记住:那一片宽广的麦田间,她与木姐、魍儿,如何相隔数十丈,彼此孤独,只为了想护住她们拼死也要护住的,记住那些分光术、草木流,与魍然诀……记住这一刻,然后无论是杀戮也好、死亡也好,终未曾掩尽的、自己曾经的努力……她双目一垂。
这一生,她终于可以不再怕。她的身影也头一次终于止住颤动,所有的分光术、魍然术、草木流……今宵散尽。可她,临死前的一刻,却终于开始幸福地感到:原来,她终于可以不怕。
她想——“底诃离”原意本就是泉下。泉下就泉下吧,与小王子、木姐、魍儿泉下相聚,虽说家国残破,但他们已曾倾力相救……
这么想着,魉魉的心中几乎升起一丝幸福的感觉来。这感觉,她此生都还未曾尝过。
一声清啸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只觉那声音甚熟,一睁眼,先见到了罩在自己头上的马刀幻出的光芒;也见到了敌方那突然奔来的援手;同时,还见到了……奔来的那十余骑铁骑后面,最后一骑的马尾之后,突然有一剑光华升起。
——是他!吟者剑!
从柘柘口里,她久已知道了这把剑。今日正午,她还见过那个人。
这奔驰而来的十余骑,正是中午曾狙杀她的那十余个大食汉子。李浅墨附身他们马后,一路上都未让他们发觉,却随他们一起赶来了。
只见吟者剑一剑光华陡起,李浅墨羽门提纵之术已倾力施为,身如一羽,而其飞如电。转眼间,魉魉只觉自己已被人拦腰抱住,飞驰出头顶上那片刀光刃网。却是李浅墨一式“大野流星”,强行突破了敌人的隔障,顺势挟住了魉魉,直向前方冲去。
他羽门身法,一旦施为,短距离内,那真是快逾奔马。
魉魉的一身轻功提纵之术本就不弱于李浅墨,这时猛然得救,回过神来,一拉李浅墨衣袖,随他奔腾之势滑行,竟全不增李浅墨负担。
眼见得他二人直如大野流星一般,疾驰向木姐身畔。
李浅墨吟者剑风吟而起,那剑名为吟者剑,实为举剑当风之时,剑中自有啸鸣。
却见他挥剑连刺,剑尖上如有一连串的流星爆出,已向围攻木姐的人疾攻出十数剑。这十余剑刺下来,围攻木姐的大食人已有两人伤肩,一人伤肘。白袍之下,骤然溅血。
李浅墨更不停留,有着魉魉知机的换手拉住自己衣袂,腾出左手挟住木姐,三人凭空飞渡,如在麦草间滑行一般,已疾奔向魍儿。
只听得一声剑鸣悠长锐响。剑鸣止处,却是李浅墨一剑废了一名正攻向魍儿的敌手,挟着“夜门”三女,同向小王子落地处疾奔而去。
前面的大食人大惊,忍不住人人回顾。李浅墨等抢得先机,终于抢先落于那小王子的身侧。李浅墨一低头,看向终于被震醒了的小王子,目光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色:原来,他就是小王子?!
四十余骑大食战马就那么默然肃立着。
它们一线排开,呈个弧形,如引弦之弓,冷对着李浅墨与幻少师数人。
连李浅墨都觉得这群敌人简直威武无比。那些马,个个身高腿长,肌腱鼓胀。马上,就是一尊尊雕像般的白衣大食战士。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石雕也似,仿佛他们从里到外,连同心肝,都是铁镌石刻的。
这是一个战阵,远非李浅墨曾经历过的所有打斗所能比。那些大食战士,分明个个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死亡仿佛将成为他们的荣誉。
李浅墨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态度,此时方才明白,为何万里之外,大食铁骑可以纵横无阻,视天下英雄无噍类了。
幻少师这时缓缓地睁开眼。
他终于醒了。他们底诃离一门面对大食骑士,一向苦无办法。这时,他与三个女子置身李浅墨后,眼见着李浅墨单人只剑,独对着数十乘大食铁骑。
——这一战,终究要被引发。
李浅墨只觉得手心里出汗。他心中也忍不住一阵激昂: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男儿踏阵之乐?他心底也有一些什么东西悄悄地燃起了。以前,出于肩胛的教诲,他一直不敢轻视生命如无物。临阵对敌,常怀有仁者之心。可今日,他面对这群大食战士时,却猛地警觉,自己一直压于心底的,那想来只属于男性的战斗欲望却被撩拨了起来。
对方诸人分明都不畏死。不只如此,他们还似已将死亡当作了自己毕生追寻的事业。那么,与他们一战,又何须效那仁者之软弱慈悲态?反正,彼此已将死亡当做一场游戏。他们分明是传说中的那种战士,只以勇为业,以怯为耻。战阵若此,一切就都已变得简简单单,不管目的有多复杂,动机有多古怪,可手段终究是一样的,那是敌我两方唯一可沟通的事:只有生与死。
这样的一战,却是整日迷于价值判断,在无数价值取舍间迷失了自己的人,唯余的男人式的乐趣。
哪怕李浅墨平时未尝不哂笑于此,可今日,他却似为自己的敌手打动了。
这将是一场意志之战。
死亡,却是佩戴在勇者襟前的胸章。其实,无论一战之后,死与不死,这些男人胸前,都会挂上一枚崭新的“死亡”的胸章。
确是有人这样面对生命吗?既然纷扰人世,许多问题终无解答,那还不如,让一切变得简单,只剩下生与死的手段,判然两分,这样,赤裸裸地对生命的挑战就恍如一场笑闹了。
那些大食骑者的目光是炽烈的。李浅墨隐隐知道他们这些忠于一教的信徒平日里生活中的清规戒律。怪不得他们会把死当做最刺激的游戏。既然酒为奢欲,乐为淫荡,那还有什么可以刺激自己生命中的渴望?
只见一声低沉浑浊的号令后,那四十余名骑者,同时把马刀举于头上。
李浅墨这方人少,再不能不与他们争抢先机。只见李浅墨身子猛地一矮,双腿一屈,弓一样的蕴势,然后猛地就把自己弹了出去。
以往对战,所逢尽都是中土高手,对敌之时,讲究的是剑中含韵,韵外有致,一味回旋,似往不复。那里面俱是极高名的取舍之道。可今日,面对四十余名如此骠悍的骑士,李浅墨知道,今日,那一切都用不着了,只要求快!
所以他一跃即出,先发制人。然后,只见马刀在空中晃起一片铁腥味的网,如同每把刀上都附着着死神的笑。李浅墨一剑好似刺破了那死神的狞笑,那死神,登时幻化成数十把马刀,带着创伤的,围拢过来,漫天劈砍。
——今日之战,他已全无把握。
猛听得身后,魍儿用一种他全听不懂的语言,在那里唱了开来。他虽听不懂,却隐隐体会得出那歌中的意思:那是壮怀者去乡,慷慨者赴死,嵯峨者振衣,绝地者反扑的歌……那歌声刺痛了他的皮肤,让他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如同兑了烈酒,刺痛地烧着。
他一个人无法尽挡住那四十余名大食骑士的攻势。只见那四十余骑一经发动,满田野里似乎都是他们纵横劈杀的身影。他们也不只针对李浅墨,向着魉魉、向着魍儿、向着木姐、向着幻少师,同时发出绝杀之击。
——彼此均已处身绝境。对于那些大食骑士,他们万里离乡,远战长安,离乡时,想必就预先把自己的生命预支了出去。而对于李浅墨,这等他生命中头次遭逢的悍野搏杀,稍一示弱,恐怕也会成为最后一次。而对于幻少师与木姐等,家国宿敌,异国相逢,自然不死难休。
——只有幻少师还是坐在那里。可是,他的手底燃起了一脉细弱的火。那火似千锤百炼才经修来,是他心中永世的家国的痛。
魍儿护在他身边,两个人彼此罩护。幻少师已祭出了他压箱底的幻术,那就是“敌忾”。他身边的外围,却是魉魉手持银刃,已把她的分光术施为至极致,一时只见,上十条魅影纷飞,个个手执银匕……而木姐焕起了草木之华,一把九莲钩锋芒向敌。
李浅墨不懂他们是如何自保,又如何攻敌的。他只知道,自己可依持的,只有手中之剑。那吟者剑不停地与无数把马刀交击着,到得后来,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手臂都麻了。撑不住时,他就剑交左手,已不再似平日里打斗时的招式,每一招,都只求简短快捷,拼的是勇、速与力。
不停地就有鲜血洒出,李浅墨都分不清那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只知道在那一片刀网间,彼此的绝境里,那些大食人用他们各自仅属于自己的孤注与一掷,绝望与希望,编出了一张死亡之网。
而那网下,魉魉分光离析着,幻少师一火独明着,木姐草木光华着,魍儿嘻笑吟唱着,而自己,飞腾劈刺着,拼到最后,竟只觉得痛快。
……这样的夜,只有生命!这样的夜,没有明天!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一匹马又一匹马或悲鸣折足,或空鞍远逸,谁都说不清这一夜,场中绝杀的节奏与次序。
李浅墨只知道,最后,他们活了下来。
——那是天将破晓时,他终于可以住下手来,心中却还在怀疑着,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吗?而他,真的还活着?直到目光落在遗弃在地上的二十余具大食人的的尸体与那些哀鸣的伤马身上时,他才能相信,这一夜,他终于熬了过来。
他已几乎不记得前因后果,像都不记得,自己最开始,究竟为何而战,最后,又是凭何结束的……只记得那一刀又一刀,真实无比地在自己生命边掠过,自己的生死,魉魉的生死,木姐的生死,魍儿的生死,幻少师的生死,连同那每一个大食人的生死,都仅只悬于一线。
……他记得自己一剑又一剑,曾如何劈刺努力过。那情景如此真实,映衬得此时沙场间的残余之态竟显得如此虚幻。
他不可置信地怔立在那里,感到自己浑身浴血。所谓战争,原来就是这样的。这时,他感觉幻少师来到了自己的身后。那一边,魉魉、木姐与魍儿在相互裹伤。他们都在就好,安然就好。李浅墨轻轻舒了口气。可他的目光忽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心中忽浮起一片惨然,几乎控制不住的哆嗦着唇,轻声问道:“他们,真的死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杀了人。奇怪的是,整整半夜,他与敌人的生命交缠在一起,交响在一起,只觉得那时的搏杀,像无冤、无仇,只是彼此无因由地挥洒着生命,那样的感觉,辉煌而极致。
可这时醒过神来,那满地惨象,却让他都不忍一顾。
……他一时只觉得,破晓的天下面,麦田四望,满天满地,到处都如此的荒凉着……
【二十五、称心儿】
“柘柘在哪儿?”李浅墨喃喃地问。
——夜散了,终南山的一角山麓间,朝霞的红彩披上了翠绿的林梢;在树梢边际的天空,鱼肚白的色泽里掺杂着深浅不定的玫红;青青的山岚间,飘浮着薄白的雾……所有的颜色都不孤独,在一整个孤独的长夜后,它们找到了各自的对偶。
这一切都是美的,美得令人发颤,仿佛让人感觉到了冷……可也许哪个密林深处,一头青色的狼正捕捉到了它生命里的头一只兔子,正把它的肚腹撕开,雪白的皮毛间溅出了猩红的血……那是同样的色泽反差。在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中,它们一个在追,一个在逃,最后,速度碰撞着速度,敏捷冲撞着敏捷……到最后砰地一响,这阔大的自然中某个果实就突然破裂了:苍青的狼与雪白的兔子,参差的草与喷涌而出的污血……李浅墨静静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发颤。也许,那也是美的,只是那美丽中,裹挟的不只是残忍,更可惊可怖的,还有那撞击之后的苍凉。
这就是这个世界……这是他周遭的世界……他好像头一次认真地看到了身边的这个世界。那又美丽又荒凉的一切震颤了他的身子,让他悲哀而绝丽地发现了这场真实的人生。
他侧过脸,望见了小王子那张脸。那张脸,如同雕塑般映衬着四周所有的光线,那雕刻般的五官间,显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既瑰丽又荒凉的色泽。
李浅墨只觉得一时间若悲若喜,欲哭欲笑。可他问出的只有一句话:
“柘柘在哪儿?”
小王子侧过脸来,盯着李浅墨的眼,没有回答。
他比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像是在说:我不知道。
可他的手指忽然指向了李浅墨的胸口,像是在说:她、就在你心里。
李浅墨的心里一时杂糅起一种又辉煌又荒凉的情感。他微笑地看着小王子,喉头哽咽,却说不出话来……她可是在做着与我同样的事?在那荒凉的大漠间,在黄沙、孤烟、落日之间,独自面对着大食人那疯狂的铁骑追逐?
良久他才能发出声音:“你是王子?”
那小王子点点头。
望着李浅墨疑问的目光,他微笑着解释道:
“我来自昭武九姓,地属东栗特。我是昭武九姓毕族王室里最不成材的幼子,所以从小就被派到长安城里做人质。我从九岁起就在这城里做人质了。长安城王子数百,我怕是那最不成材的一个了。”
李浅墨忽地忍不住笑了。
“那好,这么说,你和我就是长安城中最倒霉的两个王子?我从小就被放逐,而你,却要为远在万里的家乡在这里受到大食人的追杀?”
然后他脱口问道:“你相信宿命吗?”
小王子摇摇头:“不。”
可他的唇角忽挂上一个笑:“但我拥抱它。”
说着,他的神色变得深切起来:
“也一直试着去,爱它。”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说话。毕国、昭武九性、东西栗特、被大食人马蹄践踏的家园故国……建成遗腹子,隐太子隐去后留下来的王子,息王息命后的息王子……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帝高明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们都是宿命的簸箕里筛出来的两颗秕子。
两人相视一笑,那一笑间,如相揽,如执手,如纵歌,如自笑、自失、自惭……也如自傲,如同孤翔于自己命运的海上的孤鸿,一览间惊见到自己倒映在波光中的影子……其间之默然心许,暗成莫逆,只此一瞬,却也让两人觉得,彼此不再那么孤独。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平静下来后,李浅墨含笑问向那个小王子。
小王子笑答道:“为了柘柘。”
“要怪她带回去一大笔财宝,那财宝招揽来了好多人马。那些人马让大食人吃了不小的亏,他们很是愤怒。然后,他们探知了财宝的来路,所以当然也想断掉这些财宝的来路。所以……”
他笑笑地看着李浅墨:“他们当然要杀我。”
然后,他笑看着李浅墨:“别说我了,毕竟我清楚地知道,谁要杀我。只是,到了最后,却是谁想要杀你呢?”
他似乎对李浅墨很是了解,扳着指头数道:“东宫太子?魏王?大野龙蛇会?天下五姓?丑怪盟?大唐皇帝?抑或……最后可能还有那个虬髯客,以及你根本还没见过的傲来峰上洗心盟中的那些人物?”
“你知道我是个巫,我喜欢算命。自从我知道了你,就开始喜欢推算你的命运,却一直猜不准,最后会是谁想要杀你呢?”
“只要不是你。”
李浅墨笑笑地说。
那小王子也笑了:“可惜不是我——我一直被人追杀惯了,哪一天,才能轮到我有追杀人的福气呢?”
相交不深,可李浅墨已经知道,这个毕国的王子,为了他那远在万里的家国,如同大虎伥、柘柘,如同他手下的木姊、魍儿、魉魉一样,依旧在全力操持着。
这么想着,他忽然很认真地道:“我佩服你。”顿了顿,“也很羡慕你。”
“因为,你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宿命留给你的东西何其重,可留给我的,却何其轻,我甚至找不到可以依傍着活下去的理由。”
却听那小王子笑笑地道:
“可理由太多,人也会累的。”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脸色不只是累,疲累中,还显出极度的寂寞。
“五月二十五。”
城阳府中,杜荷笑吟吟地道。
“五月二十五什么?”
李浅墨不由一脸疑惑。今日,他可以说是被杜荷硬生生架到城阳府来的。这时他已见过了城阳公主,此时正与杜荷在他家的后花厅小坐。
论起来,他与城阳公主原是嫡亲堂姐弟,只是两人的父辈间,却曾拼得你死我活。如今,李建成早已殒命于玄武门下,而城阳公主的父亲李世民高居九五之位。这样的堂姐弟相见,注定彼此也谈不了什么。
何况城阳公主是个富贵淡漠的脾气,话语极少,难得开口时说的也不过是两句淡而无味的话。李浅墨于亲情什么的原已看淡了,所以从头至尾,都是杜荷一个人在说话,难得他还敷衍得八面玲珑。
这时小宴已撤,城阳公主也告退了,单留下了果酒与两人小酌。只听杜荷笑道:“原来砚兄弟还不知道——五月二十五,就是圣上重返长安的日子了。这几月圣上一直巡幸东都。说起来还是圣上最体恤下情,每到春荒时候,因为长安城人口众多,粮食转运不便,圣上常带着众大臣转幸东都,以减轻天下诸州往长安城的输运之苦。眼看近日漕运无碍了,前日得到东都那边传来旨意,说是圣上已经预备起驾回宫。”
他随口说来,语气闲淡,李浅墨却听得心中一动。
——李浅墨这次重返长安,已好久没听说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的消息了。这时听杜荷一说,心里猜知,杜荷说起这个,只怕必含深意。
杜荷见李浅墨声色不动,便斟了一杯酒,递与李浅墨,笑道:“说起来,这次圣驾回京,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固然欢喜,不过,小兄却不免要为两个人担心了。”
李浅墨含笑没有接话。
却听杜荷道:“我担心的头一个人,自然是东宫太子。”
他摇头一叹:“砚兄弟想来也知道,太子一向年轻气盛,脾气又是那样爽直,不小心冒犯礼法处自然极多。这本来都是小节,也没什么的,但架不住旁边总有人故意挑拨。所以当今圣上对太子屡生不满,那俱都是小人挑拨之祸。为此,小兄不免担心,圣驾回宫后正有人攒了不知多少状要来告呢。太子是受不得激的脾气,万一受激,说不好就要闯出什么祸来。”
李浅墨情知他所谓的“有人”自是指魏王,只是笑了笑,也不便接话。
可杜荷话锋一转,沉吟道:“至于第二个让为兄担心的……”他抬眼望向李浅墨,“就是小兄弟你了。”
李浅墨举酒就唇,不由怔了下,不自禁拿眼看向杜荷。
却听杜荷笑道:“小兄弟你年纪正轻,可为兄知道你的脾气,那最是淡泊不过的。可朝中人多嘴杂,又兼之砚兄弟你的出身尴尬,圣上虽然心胸宽大,若遇有人挑拨,一时心情不好的话,却也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当年隐太子与圣上相争之事,至今,还是个结,朝廷里无人敢轻易谈论的。偏小兄弟你又如此年少英发,正不知要遭多少人的忌。如果有人去进谗言的话,那时,这个长安城真不知还容不容得下小兄弟你了。”
说着,他搓搓手,叹了口气:“其实,何止是小兄弟你!就是太子贵居东宫之位,可有哪一日安稳过了?说来好笑,前几日,不知怎么就传出个流言,说当今圣上在东都赞许过‘魏王似我’后,一句话惹得太子怨尤,私下里感叹:‘说什么魏王似圣上?只怕除了一心要杀兄长这点相似,其余,又如何相似了?’这话也不知是哪个人造的谣,却也着实歹毒。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一时又会大大不妥。”
李浅墨一时不由向北望去。城阳府的深宅大院的北面,就是那更加宫深九重的皇宫。那皇宫里的权位之争,他还从没感觉到离自己如此近过。
只不过,自己不过一个遗腹子,魏王与太子都如此看重自己,却是为了什么?想了想,他的思绪不由集中在自己袖中的吟者剑上。难道,只为此一剑?
却听杜荷声音压低下来,显得极为亲密:“不瞒你说,太子生性直率,最见不得有些人的阴谋诡计。那一日见到小兄弟后,忽忽自失,常念叨着,盼可以如你一般自由。近日来还常笑说:‘大肚子若待我好,倒也罢了,但他如此待我,使我有天下后,宁分一半与我那砚兄弟,也再不要他轻染一指。’”
他呵呵笑着:“这自是因为太子对砚兄弟一见如故,还有,只怕就是兔死狐悲之感了。当年砚兄弟的令尊……哎,不提也罢,可不就是惨死在这储嗣之争中?太子常恐他也如当年的隐太子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玄武门里。所以近来常说,砚兄弟的令尊,于李唐原有大功,如今身死名裂,只得封了个‘息王’,着实不公。若他继位,定要让这位伯父重新配享于太庙列祖列宗之侧。”
李浅墨一时不由默然。
杜荷这一番话,用意至为明显,他还有什么听不懂?
他年少之心忽起,一剔眉,笑道:“怎么,要我帮你杀了魏王吗?”
他一语既出,唇角带笑,只管笑吟吟地看着杜荷。
杜荷心里一惊,面上却更加不带任何表情。看着李浅墨笑吟吟的脸,一时也测不准他这是真话还是玩笑。李浅墨就是要看到他这个表情——这样的话,换在几日前,他断说不出口。可昨日,他刚经历了一场与大食人的绝杀,那一战后,那些尸首,那些生命,那些鲜血,却一下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他是有意撩拨撩拨杜荷,可好玩之余,却也有一个少年感觉自己长大后,想测算一下自己力量的好奇心。他甚至在想,王子宴上,见到魏王,自己如也同样问他这样一句:“怎么,要我替你杀了太子吗?”看他会是如何反应。
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感到这样自信。剑,原来非只可以用来自肆、自保、自守,剑锋一转,未尝不可拼求天下权柄。他看了一眼杜荷,心中不由一笑:那话,那藏于他们心底的话,无论是杜荷,还是魏王,终究都不敢明说。
却见杜荷一时想不出怎么答好,却一伸手,拍在李浅墨大腿上,口里哈哈大笑道:“砚兄弟啊砚兄弟……”除此一句感慨,竟什么落实的话也不说。
李浅墨心里一笑,暗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跟这些整日在权势利益中间打转的人斗心眼,一时只怕还斗他们不过。
可杜荷的神情却似更亲密了些,哈哈一笑:“今日你我兄弟相聚,先不说这些扰兴的了。砚兄弟,咱们清饮无趣,怕不闷着你。要不,咱们还是去找太子耍耍?”
说着,他一夹眼:“有公主在此,小兄我一向也不敢多蓄声伎的。倒是太子那儿热闹。如今圣上又不在,要什么耍的都有。走走走!砚兄弟,且随我同去一乐。”
东宫之地,杜荷想来走惯了的,也不用通报,带着李浅墨径直就往里面走。
他们穿宅过院,一路上回廊丽舍,却也跟连云第差不多。李浅墨一路匆匆而过,也无暇细看。
杜荷邀他时,他本不想来,可一转念之下,猛然想及:这里,不正是自己生父住过的地方?他与生父李建成虽谈不上什么感情,但自幼孤独的他,自从知道自己并非谈容娘与张五郎所生后,对于那个遥远的仅只在传说中的生父不由就充满了好奇与想象,心里一直揣摩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身为东宫太子,那种并世只有一个的人物,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这么想着,眼看着东宫内种种建构,忽然念头一忿,竟然想及:如果当日玄武门外,死的不是父亲,而是李世民呢?那自己现在会不会就住在这里?然后,每日里都要操心自己的权位……又或者,自己是住在魏王府那样的府第,也有一个瞿长史一般的人物就在自己身边,于是,整日里算计着那个住在东宫的哥哥……
这么想他忽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却也觉得有趣。可接着,他忽想起了生母云韶。
据说,她当年就是在这里受辱,而后才有了自己。
他心中的感受一时又是苍凉又是荒唐。自己真的也算是一个王子?“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的心里突然不好受起来。然后,他在心里默念起了肩胛。自从跟从了肩胛,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王子。不是为了息王,不是为隐太子,也不为自己的祖父,只是因为肩胛。
所以每当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难过时,不由就会去默然想起肩胛,想起他当时的那句话:
“……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的军队,树木为篱,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这么一想,总会让他感到平静快乐起来。
一时到了后院,这后院却让李浅墨小吃了一惊——李承乾的喜好果然与众不同,这里竟然如此混乱!
只见这院子分明是东宫里专辟出来的一方小沙场,院内满满铺了一地的黄沙,而沙子上,随处可见马粪,想来是李承乾平日里盘马的地方。
此时院子中,正汗水涔涔地立了几匹马,地上的马粪有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就在这臭烘烘的味道中,黄沙之间,却铺了几席华贵已极的坐毯。那坐毯上的花纹连绵厚密。坐毯中间围着一方舞茵,那舞茵鲜鲜地红,红得好像万千锦绣花朵浓聚一处,浓得连上面的花纹都看不出了。
那方舞茵上,一个舞儿正在那里跳着柘枝,旁边一个西胡坐在那里敲着手鼓。院内声音杂乱,有马打喷鼻的声音、猎犬的乱吠声、鼓声、说话声、犬师吆喝声。
舞茵边上还竖着一顶突厥人的小帐,帐内坐着两个绝色胡姬,她们一个抱琵琶一个抱着把中阮。而李承乾正自赤着上身,暴晒在阳光底下,他梳了突厥人的椎髻,仅用一枚金环束发,下穿一条撒花散脚裤,赤着足,一臂支地,坐在一方锦茵之上,涔涔的汗水沁着他被晒成褐色的肌肤。他的左臂上架着一只鹰。那只鹰看起来又疲惫又愤怒,说不出的古怪样子,一双眼中满是绝望的凶猛。
却听杜荷唤道:“太子……”
他声音不大,分明是看到了李承乾的脸色。
李浅墨一眼望去,也看出李承乾正自心情不好,满脸不耐烦的样子,似是有什么事正不顺心。
没想李承乾一扭头之下,看到李浅墨,竟自一跃而起。他有足疾,走路的样子颇为颠簸。这时一扑过来,一把就将李浅墨抱住。
李浅墨一时不由又是尴尬又是感动。却听李承乾道:“兄弟,你可来了!可是为了我是什么太子,就有意跟我疏远?快坐下,我就在等着你来,好听到些不一样的。你在宫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可也有一大堆麻烦的规矩?可是也如我在宫中这等寂寞无聊?”
李浅墨不由四顾一望,只见这小沙场中,胡儿仆佣,鼓师舞女,连上骏马苍鹰,猎狗健鹞……
而他说……寂寞?
杜荷在旁边笑道:“太子,看把你高兴的!今日,砚兄弟头次来,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款待一下子?”
说着,他口里一声轻“咦”。
“太子,你的眼睛怎么都凹下去了。”
李承乾似乎一瞬间心情已经转好,应声笑道:“还不是为了熬这只鹰!它可真够狠的,也着实野性,我跟着不眠不休整整熬了三天,它还挺得住,我实在撑不住了,只有叫胡儿们跟着它继续熬,自己先歇着。听说,后来它把小厮们累得都昏倒了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卖弄着臂上的鹰——凡弄鹰之人得了好鹰,一开始为了驯服其野性,有个极其麻烦的法子,就是架在臂上,终日不许那鹰入睡。这活儿一干就要数日,一个人顶不住,常常要三五个人轮流来。那鹰如一想睡觉,就要抖动胳膊,扰醒它。
因为李浅墨不知,杜荷与李承乾就解释与他听。说起驯鹰的这些技法,李承乾一时兴致大起,还专门给李浅墨看了样东西,却是几块用油炸熟了的牛筋。原来驯鹰时,一开始要饿它,也不是全不给它东西吃,而是将一块牛筋炸了后,用麻线系着,投给鹰吃。那牛筋本难消化,炸了后,更是又韧又干。鹰一吞,入了肚里,人又扯着麻线,再把它抽出来。如此反复几次,连同鹰肚里的黄油一齐带出,鹰就会陷入一种极度饥饿的状态。
等它习惯了这些后,待到放鹰日,也是这么做,还要给它戴上眼罩,连饿它几日,再架在臂上驱马去郊外。及至放时,摘下它的眼罩,胳膊猛地一抖,它就飞了出去。那鹰一连困顿几日,又饿又怒,猛地摘了眼罩,视野忽宽,当然一振高飞。它的眼本尖,这时又饿着,凡是兔子狸子,秋后草枯,再藏不住身形,它于高空俯见后,自然疾冲而下。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长了这些见识。一时拿眼去看承乾臂上的鹰,想来是还没驯熟的,鹰爪上犹自系了一根皮绳,那皮绳另一端却缚在李承乾腕上。李承乾刚向自己扑来时,带动了那鹰,就见那鹰凶恶已极地乱扑,一身毛羽刮在自己脸上,硬生生地疼。
却听杜荷笑道:“不知这鹰可胜得过汉王那只?”
——想来李承乾曾与汉王元昌比鹰,却是输了的,他故有此问。
李承乾爱惜已极地伸手去抚那鹰羽,笑道:“就算胜不过,我也舍不得杀它了。熬了好几天,我都疲了,它居然还不驯服。光为这犟性子,我也快爱死它了。随它吧,比时只要尽力,谁确得定输赢?”
说着,他一拉李浅墨的手,牵他到锦茵上同坐,口里笑问道:“兄弟,你终日流连大野,可也曾弄过鹰?唉,我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错生为东宫太子,一天到晚,有无数规矩逼着。就是弄个鹰,也要遭人说教。张玄素那老头儿前几日还跟我唠叨个不行。这也罢了,那老头儿唠叨是唠叨,人还不坏。可却有人不停地告状。我管他呢!他告他的,我玩我的。等到几时,我可以如你一般恣意就好了。”
李浅墨知道张玄素是李世民专门为承乾(此处原文为建成,恐有误)配置的太子少师,其人道德文章,足为朝中表率,没想李承乾会这么提起他。
却听李承乾笑向杜荷道:“这只鹰,再熬它小半个月,只怕也就成了。到时,咱们喊上砚兄弟,一起试鹰,去新丰打兔子如何?”
杜荷笑道:“这么大夏天的,只怕倒不是打兔子的时候。再说,旨意已下,圣上不日就要回都,太子最近还是谨慎些为好。”
李承乾听了,不由就脸色一黯,明显地不开心起来。
杜荷不想惹这位太子不开心,当即岔过话,玩笑道:“太子刚还问砚兄弟弄不弄鹰,却没细想:以砚兄弟那一身好身手,羽门弟子,自己飞腾起来,怕不跟个大鹏似的,怎么还会去玩鹰?”
他说着哈哈大笑。承乾也羡慕已极地望着李浅墨,怒拍向自己的腿道:“我要不是为了这个,真要拜你为师,跟了你去才好。”
李浅墨方自坐下,李承乾一拍手,就叫人整治筵席。他似对李浅墨颇和脾气,一迭声地吩咐把府里最好的都端上来,一边笑看向李浅墨道:“你赶得巧,正是时候。前几日有人送来一头母豹,正怀着崽,我叫人把它杀了,咱们今晚吃豹胎如何?”
李浅墨也知所谓“豹胎”号称海内八珍,却没想到这些王孙公子当真有人会去吃它。他默然了下,忍不住道:“何苦来吃它?豹子怀胎也不容易,且等它生下来,你把小豹子送给我岂不更好?”
李承乾却一拍手,叫道:“有理!人人都驯鹰驯狗,却没见人驯过豹子的。兄弟,我知道你一身能为,料来也不怕那豹子。我这就叫人好好养着,等小豹子一出生,就给你送去。他日你若驯好,一定要告诉我方法,我好依样学学的。”
说起这些来,他兴致最高,哈哈笑道:“可笑那大肚子,生平胆小,最不爱畋猎,岂不知,我李唐天下,可不正是由马上得来的。待兄弟你驯好了豹子,过两年我们再出去畋猎,我马后跟着一头豹子,再找个豹头环眼的小厮来做豹奴,想想也威风。让那大肚子看到,怕不要吓得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我就得让他知道知道,他虽有着一双好腿,却也是个不中用的。”
他所谓大肚子,自是指魏王。
李浅墨眼看他们嫡亲手足之间,交情之恶,竟至如此,不由也觉心寒。可忆及当日魏王送承乾烈马的一幕,不由也觉得,李承乾这么骂那个弟弟,却也非全然无因。
就在这时,却听右首后方忽传来一声惨叫。
那惨叫声像是狗的哀嚎。
李浅墨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好机灵的一只纯黑猎犬,正被李承乾的手下按在地上。另有一人按着那狗的尾巴,好让狗尾平铺于地。却有一人拿了一只擀面杖,用尽全力,在那狗尾上就是一擀。
李浅墨只觉得一激灵,忍不住都代那畜牲觉得疼,耳中仿佛听到了狗尾巴上一节节骨头的碎裂之声。
那狗一时惨叫不已。李浅墨平生最恨这等虐杀,不由怒道:“这是做什么?”
却听李承乾笑道:“那是他们前几日才弄来的一条猎狗,长得却好,皮滑腿短的,着实可喜。不过,要当猎狗,它那条尾巴却是碍事,追踪时,只怕它摇来摇去,惊动草木,让猎物惊觉,它再机敏也都没用了。所以这么用杖一擀,它就再不会了。”
他说的原来依旧是猎经。
李浅墨一时不由愕然地坐在那里,熬鹰驯狗,原本是王孙事业,他事先也该想到的。心中不由暗道,长安城中的王孙,可是人人如此?他暗暗摇了摇头,起码有一人不,那个毕国的小王子、幻少师,想来断没空弄这些个的。至于魏王,只怕也再没闲情去弄这些。果真如邓远公所说:那可供剥夺的时世,已经就在眼前了。只是他再没想到,这剥夺,竟连鹰、狗都避它不过。师父一生自肆于草野,想来也是因为有见于此。
却见那狗痛极之后,蹒跚地站了起来。一条尾巴本该昂然上卷,这时却软耷耷地垂向地面。而那尾巴,原也大半是为了讨人欢喜而摇的。
李浅墨只觉心头惨然,他毕竟年少,忍不住心酸。心中却暗道:如何与大食人搏杀之际,手下夺了如此多性命,自己也未曾觉得不忍。反是看到了一条狗儿却会如此,可是自己已越来越学会虚伪?
李承乾见他不忍,不由哈哈一笑,笑底下,却似带着怆然。
他随口玩笑道:“兄弟可是可惜它?要知,它除却此尾,却更加好用,从此美厩佳食,供它享用,却也不亏待它的。而他日我若不能为天子,只怕求做一猎犬也不可得。张玄素老头儿讲的古书中那句话怎么说的?‘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兄弟,我倒想问问你,你为头小豹子都能一动仁心,他日,我若果不得为天子,那时,你会像收养一头小豹子似的收养惶惶汲汲、如丧家之犬的我吗?”
短短一句,却似说尽他今日所面临之处境。
李浅墨不由低下头来。
承乾所为,往往为他所不喜,但其耿直坦荡处,却让他觉得可交。就在李承乾与杜荷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忽一抬头,将双眼望着李承乾,简短地道:
“会!”
李承乾也不是什么有机心的人,刚才不过是有感而发,偶然冒出来的一句。可这时望着李浅墨的眼,却怔怔地发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君子一诺,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诚挚。
——他为保太子之位,近两年来,身边聚集了草莽之徒与牢盆狎客无数。酒酣耳热之际,对他表忠心的人不在少数,可那些加起来,仿佛都抵不上眼前这一字。
李承乾心中一时热血激荡,想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忽哑了嗓子,怒冲手下道:“还不拿酒来!”
他手下就整瓮地端上了酒来。李承乾喝酒确是海饮,这时斟了一大海碗,自己仰头灌下,余沥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流到他赤着的胸口,他也不顾,竟自又一连喝了两大海碗,忽然地,就纵声放哭。
他这猛然一哭,却也把李浅墨吓了一跳。
长安城中人多传说这个太子脑袋有些毛病,平时最是喜怒不定。有时,分明大喜之中,会突然大怒;有时,大怒之下,却又忽转为喜。更兼歌哭不一,言语错乱,着实令人恐惧。
这时,只见李承乾哭得却是痛快,哭到后来,竟砸了那碗,伏在桌上,以首撞桌,口里喃喃着什么,也听不清。
李浅墨一时也觉心下不忍,伸手去扶住了他,含笑劝道:“太子又何至于此?”
却听李承乾哭道:“自从母后去世,再没有人曾对我如此说话……人以欺诈对我,我自当暴虐以还之;人以威权压我,我自当诡谲以避之;而人若说教以待我,我自会大笑以嘲之……兄弟,你果是个好兄弟。”
不知怎么,李浅墨这还是头一次与李承乾说话,可短短几句,却似已让李浅墨看到了他心头的伤。
李浅墨心头默念:承乾是自幼即继太子之位。最开始,还是在武德九年,号为皇太孙,年纪不过八岁。而那时,他以聪慧知礼著称;后来方不过十一二岁,皇上命他应答群臣,谦恭有礼,裁决细务,也无不合体。那时,他却还是个标准的好太子,也极得皇上欢心。
可及至长大,脾气就忽地变坏,莫名的古怪,也耽于游乐。外人不知,只会责怪他,可只怕这一切的变化却是自他那个慈母长孙皇后去世后才开始的。做一个太子,想来也压力极大吧?朝中文武俱是名臣宿将,你不能驾驭他们,他们怕就会驾驭你。再加上他那威严已极的父亲,李浅墨将心比心,不由暗道:给李世民做儿子,面对着父辈那样开国的事业,彪炳的功名,只怕也很难寻到自己的做人之道。
他是无法苛责一个心头有伤的人的,心下感慨,沉吟了有一刻,终于劝道:“其实储嗣之位,国之大事,无论谁也不敢轻易动摇的。目前境况,并不算太坏,只要、你改了吧。”
劝过李承乾的人可谓无数。李世民为教导这个孩子,可谓动用了满朝力量,把德望素著的如张玄素、李靖、魏征、虞世南等,无不尽都派到他身边任东宫之职,以为匡助。可这些名臣宿将,无一人的话,叫李承乾听得进去。
可今日,这不过第二次谋面的小兄弟的话却让他觉得诚挚。
只听他仰天一叹:“我不是那个性子,改不了的,且让我做那头明知要被杀也不改其倔的驴好了。”
他叹罢,望着李浅墨还一派单纯的眼,摇头道:“你叫我学着励精图治,以求垂拱而天下治?可这天下,却有几人能做得到?当个皇帝,却也实在烦难的。父皇即位之初,无论日夜,都命群臣轮班省内值宿,以便想起什么,就好日夜召对,这一点勤勉,就算我学得来,可那一份克制,却是我学不来的。就是父皇,为了朝中群臣的观感,不得不克制己欲,可他背地里郁闷得发怒大叫,却是有谁曾看得到?何况我也无那等才能,去对付李靖、长孙无忌这等老狐狸;更无那份耐心,去听张玄素、萧瑀这等老古董的谏劝;还无那份谋勇,以驾驭李世绩、契必何力这等一代名将……最要命的是,我还不会作伪,不能就是不能,断学不会魏王那等装人的样子。我是一个人——如圣上那等,想努力把自己印在史册上,以明睿英武之名彪炳千古的事我干不来。我活着,就不想委屈自己。”
他指了指身边的人:“何况他们这些人能跟着我,大半不就是为了我好玩儿?哪怕暴虐,喜怒不定,只管自己的性子,他们也能忍?就是为这旁人看来奇怪的性子,我手下这些人才会跟着我的。换了个脾气的,如魏王那等,他们还跟不来。我也只能召来纥干承基、张师政、封师进、赵节这等人。改了脾气,岂不是更加孤独,连他们都要散了的?那时,我真连一拼之力都没有了。你真的以为,朝中大臣者,如我那舅舅长孙无忌,是我改了脾气就会扶持我的?他生性怕不比我更加擅权专制!也只有父皇压制得住这些人罢了。”
他哈哈一笑:“说起我那舅舅,长孙无忌,我当真一想起他来就忍不住头疼。大肚子与我相争,他倒还好,两不相帮。可我心知,就算我做个好太子,明睿英武,他也不肯帮我的,就如同他不肯帮魏王一样。他最中意的,怕还是李治。因为他小,仁懦,好控制。就算父王百年后,他依旧可以保持对朝政的影响力。”
他忽现出一抹苦笑:“所以,你叫我怎么改自己?去当个好太子?当个好太子,未必就不受人算计,就会真的有人帮自己。他们都说我奸小在侧,可那些名臣,有谋略的,储君之事,就只求对己有利;而所谓道德长者,如张玄素老儿与死了的魏征,他们何尝在乎我?他们只在乎一个明君。就如同魏征在你父死了后跟从了我父一样。何况这些道德长者,真正朝中角力之时,他们是用不上的。所以我才一听他们唠叨就烦得要命!”
他说话也真直率,竟全不管身边杜荷在座,毫不顾及杜荷的面子。
只听他微微笑道:“所以,朝廷之上,哪怕亲如父子兄弟,伦如君臣僚属,其实彼此之间,何尝有情的?人只是对自己能力控制不住的事和人才试图施以感情影响罢了。或者如我父皇那样,天纵之姿,再不担心人背叛,才有与那些名臣融洽相处、寒温相慰的余地。至于我等,想得那皇位,不啻火中取栗。可是……”
他忽仰面大笑:“……若真叫我放手,那我也是万万不甘心的。”
说到此,承乾眼中现出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气。李浅墨一见之下,只觉得朝局纷繁,人心难定,很多事,终究是解决不了的。
而这时,他脑海中却想起了一个人的眼,那是他杀父虐母的仇人,可那人端的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只有如他者,面对这样纷繁的天下棋局,才会安之若素吧?可哪怕是他,可以开创出一个盛世的格局,要想把它传承下去,却终究是陷入两难,甚或千难万难的。
——怪不得虬髯客会重入京师!
一念及此,李浅墨只觉得心中一惊。却见李承乾已撇开这个话题,笑道:“小砚儿,你实是好人。我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且等我让你看个开心的。”
说着,他扯着嗓子,冲宅后面叫道:“称心,快出来与我跳舞!”
只听后宅里响起一声“来了!”
那声音清脆利落,李浅墨一闻即知,这说话之人年纪不大,分明还是一小僮儿,可这口声必然出自俳优子弟之口。如此声口,听来悦耳,却是苦经训练才能得来的。
一听那声音响起,就见适才那茵上舞者当即退下,脸上若有惭色,似是情知再出场的人物要跳得远胜过自己。
李浅墨先开始还不解——承乾分明也不看,为什么还非要一个舞儿、一个鼓手在那儿操弄着。这时听过李承乾的话后,却终于明白,他是如此地害怕寂寞。这太子之位,想来也与坐在刀丛剑林里相似,承乾分明怕稍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哪怕不看不听,身边也要犬马、舞儿、歌姬、侍臣,随列左右,一递一递分别地闹哄着,才可以略略排解开他的不安与寂寞。
这世上,原是有最怕一个人吃饭的人,其实他们别有不安,所以才会如此害怕寂寞。
可李承乾待那称心分明不同。
眼见人还没出来,李承乾就已满脸期待之色。那神色中,似还带着炫耀,仿佛就等着与李浅墨献宝一般。
四周先开始本还吵闹着,李承乾也不恼,这时却忽然鸦雀无声,管马的勒住了马,与它罩住了口,不许它再出声胡闹。其余待鹰弄犬的鹰奴犬奴,也各自管束好了自己的畜牲。
却见那打手鼓的西胡神色一振,轻轻摩挲着那鼓,从怀里掏出一块细布来轻轻擦拭着。连杜荷这样的人,脸上分明都带上了点期待的神情。李浅墨一时不由大是好奇:这称心是谁?值得众人如此相待?
可等了有一时,那预料中的小僮没出来,却走出了一个老婆婆。
奇的是那老婆婆身着舞裙,腰虽佝偻着,裙却是跳柘枝的裙,着实华丽。她本一头花白头发,头发上却插了花,白色的发上插着蓝色的小花儿,一头一脑的,就同那舞裙套在她粗肿的腰上一样不般配。
她径直走到舞茵之上,嘴都是瘪的,只见她瘪着嘴冲着鼓师一笑,本来也就是那么普通一笑,不知怎么,却显得相当滑稽,让李浅墨都忍不住一乐。
却见杜荷一愣,问道:“这是谁?称心呢?”
旁边的李承乾忍不住哈哈一笑,似知道是谁,却忍住不说。
却听那老婆婆道:“称心?他还在厨子里等他那盘酱炒鹦鹉舌头呢,没吃完断不肯出来,叫我给他先顶一顶场。”
杜荷诧异道:“那你又是谁?”
那老太婆瘪嘴一笑:“我?我是他姥姥,他的舞,可还都是我教的呢。”
【二十六、虎鹏吟】
说到跳舞,李浅墨最有兴趣。他幼时身在教坊,可真还没看过这么老的舞婆出来跳舞的,一时不由动了好奇之心。
不知怎么,这时他突然想起畸笏叟来,心里暗道:“若是把畸笏叟拉来,与这老婆子对舞,却是一对绝配。”
只听得一串儿密集的鼓点儿响起,那老婆子正在与杜荷说话,一听到那鼓声,人就似慌了,急慌慌地拍了拍袖子,紧跟着就跳起“柘枝”来。可她身段儿本就荒唐,着急之下,也没赶着那鼓的点子,一时跳 得个笑话百出。只见得她头顶上的小蓝花儿一朵朵落下,她着急去捡那些花儿,又急着要去追那鼓点儿,弓着驼背,摇着丑臀,忙乱得那叫个张皇滑稽。
不只是李浅墨,还有李承乾与杜荷,连同旁边侍奉的仆佣们,都忍不住在笑,一时只听得院里院外,直响起一片呵呵的笑声。
李浅墨先还当真,以为她真不会跳。接着才发觉,那么又急又密的鼓点儿,那老太婆居然有本事一步也没踩在该踩的点儿上来,只有这样,才能更显出她那笨拙惶急之态。
在四周哄然大笑声中,只见那老太太因为裙太长,弯腰拣花儿又疾起身踩点儿时被那裙子绊倒,接下来的,就是一跤接一跤地摔。她这一开始摔跤,却贴合上了那西胡鼓师碎乱的鼓点儿。只听那鼓师这一阵鼓点儿敲的,凌凌乱乱,像黑咕隆咚的夜,人什么也看不着,却有什么急事儿、鬼追着似的急惶惶地跑,而地上一坑接一个坑——鼓声止断处就是那想象中的坑,就是那坑把老太婆跌得爬起来就是一跤,再爬起来又是一跤。她这跤可跌得个花样百出,一条长裙兜头罩脸的,可并不妨碍她跌出“小坑杀”“大坑杀”“燕子小翻”……这般花样百出的跌法来。
李浅墨看至此处已不由大是佩服。眼见得四周为这滑稽舞蹈撩出了一迭声的喝彩,那鼓点却猛地停住了。那老太婆这下好像黑夜里赶路,一程又一程,一跤又一跤,好容易看到了天光,却跌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怔了怔,才搂起裙子盖住脸,满脸羞惭的,一连串儿的碎步疾走,口里自顾怒道:“那倒霉孩子这时还要吃什么鹦鹉舌头,偏要我替他顶场,看我去厨房不揭了他的皮下来?”
李浅墨情知,这等滑稽舞蹈若没有坚实功底,一般舞者,那是断跳不出来的。
他心头一时又惊又佩,四座之中,要数李承乾笑得最是大声,都快笑出眼泪来了,边笑还边冲杜荷问道:“称心这姥姥跳得好是不好?”
杜荷也已看得个瞠目结舌,不由连声道:“好,好!”
就在这时,却见院后门里急匆匆冲出一个人影,却是个车把式的模样。他一冲进来,只看得出他颇为年老,一身破衣烂裳,襟前满是油垢,连脸上也是。只见他指着鼓师就骂道:“你敲的个什么丧家鼓?欺负我家小娇年老,踩不住点是不是?这下好了,我那小娇在后面哭得稀里哗啦,说是这辈子再见不得人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毁在了你手里面,她正要去厨房找块豆腐撞死呢,说我要不替她出头,就枉称男人。来来来,你有种,就冲我来比划!”
他一递说,一递怒目向那鼓师直鼓眼睛。
鼓师却不答话,只敲出了一串滑稽的鼓点来嘲笑他。
连杜荷听到这车把式唤那老太婆作“小娇”时,都再忍不住了,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却见那车把式还在与那鼓师大声搦战,那鼓师看来也生气了,一怒之下,身子忽然站起——这舞茵之畔,本来只有一面手鼓,旁边还立着或大或小的几面鼙鼓。只见那鼓师发起兴来,挥动双槌,大鼓小鼓,管它是什么鼓,只管疾如爆豆似的擂了起来。
却见那车把式一撩衣襟,怒笑道:“想欺我年老?”
人人先只见他矮小猥琐,可这时他一撩衣襟后,竟随着那鼓点跳了起来。他这跳可大非一般,竟直是“胡旋”。眼见得他越转越快,那鼓师的鼓点也越敲越快,这疾速旋腾的胡旋之舞竟跳得人心都紧张起来,只觉得生命中有一种什么东西,如郁懑,如愤怒,如委屈,如琐琐碎碎堵塞心间的不快,都随着那一舞旋腾,似可随之发泄出来。
跳到后来,只见得那鼓师绕着舞茵,满场疾起,他手里的竟不似只有两根鼓槌,而是化作了十支百支鼓槌,敲得鼓点声后声追前声,如暴雨打江,铁锅迸豆,上下左右,密连成一片。
那老车把式竟也不甘示弱,随他敲得多快,他也跟得上,舞得抢了鼓点的节奏,竟逼着那鼓点儿跟着自己走。旋至后来,只觉得这个小沙场,混乱的后院儿,马儿犬儿鹞儿,都已不见,人人眼中只见得他此时这疾旋之舞,只在意他那酣畅已极的旋转。人人都觉得心里激昂了,却也都放松了,似把平日里累积的不快,都被他这一旋旋开了。
一声接一声,只听得旁观者,无论是李承乾、杜荷,还是李浅墨,连同那些身在下位的仆佣们也顾不得规矩,高声地叫起好来。一时喝彩声,鼓点声与那疾旋之舞争发,直至最后,那鼓声在一面最大的鼙鼓上砰地一响,至此而止,那舞者却收不住势,连旋了好几圈才停下身来,注目望向那鼓师道:“你可服了?小娇要你知道,她其实跳得比我还好,你如何敢欺负她?”
那鼓师已经尽力,这时额头上汗如雨下,两只胳膊累得都一阵止不住地颤,口里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
却见那老车把式大笑几声后,就又掩入后门里面去,扔下一地被他舞艺惊呆了的人。
有好一晌,众人才喘过气来,李浅墨忍不住拍起巴掌。
他这一带头,只见好多人,上上下下,连同仆佣都忘了规矩,跟着拍起巴掌来,催请那个称心。人人都好奇,前两个已跳成这般了,称心还能跳得怎么样才好?
可好一刻,左等那称心不出来,右等那称心也不出来,只听杜荷急切道:“称心呢?他怎么还不出来?”
旁边下人还未及回答,却听后院门里一声应声:“别催别催,这不来了?”
李浅墨抬头一看,却见那月亮门里,映着门外面的满架蔷薇,一个肢体舒展、腰身利落,眉目清楚的十五六岁的孩子走了出来,也不知他的眉眼怎么可以长得这么清清楚楚,当真亭亭如春日之树,濯濯如晨时之草。那男孩儿也没穿上衣,赤着上身,露出匀称的舞者的腰身,他小腹上肚脐微微一凹,脐内仿佛贴了米粒大小的翠钿,那翠钿点衬得他光滑的小腹更加匀白细致。下面如李承乾一样穿了条撒花散脚裤,宽宽的裤脚下露出了伶俐的脚腕,腕上的青筋如屏上之画,石上之脉。
他赤着足,头上束了一枚金环,走到舞茵上来,露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白石子般的衬着他那两片红唇。目熠熠如星,眉青青如画。
李浅墨忍不住一呆,再没想到这个舞儿他姥姥、姥爷长得那样,他却生得如此齐楚。
原来,他只道形容女儿,可以用得上“绝色”二字,可面对面前这个俳儿舞童,他脑子里最先想出来的两个字竟是“绝色”。
他一向只道唯有珀奴美得只可以用“绝色”两字来形容,没想到这孩子,若与珀奴立在一起,怕不正是明珠美玉,芳兰芝树,正好一对?
一个俳优子弟,生成这样,若是放在外面,怕不要名满长安?
却见那称心笑嘻嘻地道:“驸马爷急着叫我,却是有何吩咐?”
只听杜荷笑道:“我如何敢吩咐你?是你家太子今日见着了兄弟,急着献宝,喊你出来跳舞,好让人艳羡的。你可千万别赖到我身上。”
想来这称心是太子面前第一等的红人,杜荷跟他说话,也显得亲狎异常。
然后,只见杜荷一皱眉,担忧道:“我只好奇,你偏要到最后才出来。刚才你那古怪的姥姥、姥爷一人一舞,真跳得都绝了。这样的好舞之后,你如何还能压得住场来?”
却见那称心大大地冲杜荷施了一礼,笑道:“多谢驸马爷夸奖。”
谢完了却立着身不动,仿佛就等着讨赏一般。
杜荷愣道:“怎么还不跳?难道,今日你心虚了吗?”
那称心笑嘻嘻地看着他,好半晌,不说话。
杜荷诧异道:“难道说,你真的心虚不敢跳了?”
那孩子才回道:“我已经跳过了啊。”
见杜荷还在那里愣着,他又笑道:“驸马爷难道真没认出来,方才跳舞的那两个人都是我扮的吗?”
一言既出,杜荷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回想,果不其然!先开始他为舞所迷,竟真的没认出他本十分熟悉的称心。只见他一拍大腿,兴奋道:“我说小称心,你个鬼精灵,今日这一手,可真玩得高啊、实在是高!”
倒是那称心一脸平静,笑道:“驸马爷,人家跳得一跤接一跤,一旋接一旋的,累了个够呛,您一句夸奖就把人打发了?是不是也该赏点什么?”
杜荷大笑道:“当然!你就说要什么吧。不过你是太子跟前的人,怕只怕我没什么东西入得了你的眼。”
只听称心笑道:“我倒不敢求什么太好的,只听说交趾人带来的明珠七宝九华帐落在驸马爷手里,普天之下,仅此一顶……”
他不说完,只笑嘻嘻地看着杜荷。
杜荷确是有他所谓的那个宝贝,只是那是他专花了重金,加上用强,连哄带骗,好容易弄来的,要送给城阳公主做礼物,好请她原谅自己要收两个教坊美娘入府。这时一听,不由尴尬笑道:“你个小东西,简直比我家司库还清楚我的家底儿,这不是讨赏,简直是在我心窝子里捅刀。”
说着叹了口气:“但有什么办法,哪怕你不是太子身边的人,跳了这一舞后,跟我开口,我怕也万难拒绝的。”
说着一挥手,叫过跟班的人来,命他回家去取。
唯有李承乾早知道这把戏,一直忍着,这时不由纵声大笑。
李浅墨仔细打量那称心,只觉得这俳儿舞艺至此,可谓并世难求了,难怪承乾会将他如此宝贝。
却见李承乾拍了拍身边坐毯,命称心坐到自己身边来。
称心极为乖觉,一坐下来,就与承乾与李浅墨斟酒。他竟不管杜荷,由着他自斟自饮,仿佛看他不上眼一般。
却听李承乾笑道:“兄弟,我这称心,比起你那珀奴如何?”
李浅墨微微一笑:“珀奴虽名珀奴,却并非我之奴仆,也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奴仆,我只当她是我妹妹罢了。”
承乾听了不由一愣。
称心听得这话,不由拿眼打量了下李浅墨,不过他为人谨慎,目光一闪即收,目光底下,却似隐含着一点哀凉。
却见承乾一愣之后,不由略有些尴尬,回头冲称心笑道:“难道平时,我都把你如奴才般看待了?唉……可惜当时你没跟着我去,要不你也可以见到我兄弟的那个小珀奴。我当时一见之下,真是惊为绝色,只觉若带回来与你配成一对,哪怕什么都不做,整日看着,也觉得欢喜了。如今我兄弟就在这儿,你可得讨他的好,好得他同意,让你回头亲眼见见那珀奴。”
说着他拍了拍称心的背,笑道:“不过,也亏得没带了你去,否则,见到我兄弟待那小美人儿的样子,你更要觉得我待你为奴了。其实,在心底里,我何尝不视你为兄弟,只是,我没他那么好性子罢了。”
却听称心笑道:“太子又喝多了,将天比地,不好胡说的。”
李承乾是什么性子,说话一向略无避忌,不由大笑道:“你又怕传出去与我惹祸是吧?其实我就算不言不动,他们也能在没缝的蛋上下蛆的,与其让他们传别的事,我情愿让他们传我和你的事儿。”
说着,他冲杜荷笑道:“老杜,你且不知,称心前几日帮我做了件什么事!让我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杜荷忙问道:“却是什么?”
承乾大笑道:“你只见到他今天扮人的本事,却不知那天,他原扮得比今日还像。就在半个多月前……你知道御史台的苏遇合吧?”
杜荷点了点头。
——所谓苏遇合,却是御史台中御史,曾背地里参过承乾无数本,专找他的茬子,只为魏王李泰与他私下结交,他也是李泰一党中最得力的人物。
只听承乾笑道:“那一日,刚好我不在家。我也不是去别处了,却是圣上私下里派了内官回来,估计又是听了那大肚子私底下使人告的什么密,专门要训戒我。我又不敢不去,只好悄悄地去了。若是不去,圣上发了怒,专门下诏申饬,岂不更如了那大肚子的意?”
“那天,我可谓闷了一肚子的气,从早到晚,听那于内官申斥个没完,又不敢回嘴的。这事儿没人知道,除了称心。偏偏那天,苏遇合的一个好友,也是在御史台混的,老装作跟咱们走得近的胡老天儿跑过来了。那日我偏巧不在家,他是以朝官身份来见的,总不外是要来刺探什么。”
他抚了下称心的脑袋,笑道:“这小鬼头,那日正在前面装门房玩儿,估计是头一晚就知道我今日出去必不开心,所以专在门房候着我,担心我气坏了回来。见那姓胡的来了,他并不回说我不在,只说请他先等一等,待他去通报。姓胡的等了一时,才见一个小厮来引他去西花厅。那西花厅最热,一路上又没什么遮蔽,想来把姓胡的那胖子热得够呛。他专嘱了那小厮绕着道走,直把那姓胡的溜了够,才转去西花厅。将近西花厅时,那小厮指着一件什么事去了。姓胡的只有自己悄悄上来。”
说到这儿,他已止不住笑:“他才进西花厅,就听到屏风后面隐隐有我的声音。然后,就听见我在屏风后正与几个使女,连同宠月庵的尼姑们疯笑。想来透过那纱屏,他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我……他可不是得了大秘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正好避了出去。回去后,想来就与那苏遇合讲了,苏遇合马上奏了一本,叫快马进奔东都,参出去了,说我白日宣淫,祸乱佛门,全失太子之范。可这回他不巧,哪想得到那不是我,却是这个最会扮我模样的称心在弄鬼?他一本参回去后,却说得有年有月有日的,不由得圣上不信,专等派来训我的内官回去回话后再一并发落。受命训斥我的内官紧跟着那参我的本子,第二天也回了东都。圣上见了那密本后当然大怒,可那内官原是侍奉圣上的,听圣上说了,只禀了一句:本上所说那日,我原正与他在一起,恭恭谨谨地在听圣训。圣上便只道那苏遇合诬告,一怒之下,撸了他的官,听说,那小子现正要去大理寺受苦。”
说到这儿,他不由击案大笑:“那大肚子哪想到这一回出了事?苏遇合想来正要向他请功呢,哪成想却自己把自己装了进去。大肚子那么奸滑的人,这一次,一时也回护不来,生怕圣上疑他结党营私,诬告王兄,一连几日,窝着都不敢出门,只怕已气得几成内伤。”
他忽然回身就在席上抱拳冲称心就是一礼,笑道:“这一回,算是真真代我出了口恶气。平日里养这么多人,面对着大肚子的紧逼,再没人给我出过一个像样的主意,倒是你帮我杀了他们的威风。”说着,他笑看向杜荷:“小家伙儿这一手,玩得可算漂亮?”
杜荷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说道:“怪得前日朝报,只说苏遇合进去了,胡老天儿也托病在家,我只道什么事,原来机巧却在这儿。称心儿一人,这一次足抵得上千军万马。”
李浅墨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再没想到,那看似端正威严的朝廷里,私底下,竟这么多稀奇古怪、乌七八糟的事。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却不由暗暗打量了称心一眼,只见他面上虽也笑着,可笑下面,却像全不是出于真心,分明满心在担心着什么。
李承乾兴头已起,整整一下午,献宝似的,斗鸡走狗、舞鹰弄鹞的,找出了无数花样来与李浅墨游戏。
——今日,原是难得的让他开心的日子。杜荷在他身边狎客中,可谓谋略第一,两人之间,本为郎舅,原无私隐。又兼之称心是他第一个当意的人,加上李浅墨,也是难得的一个不图他什么的客,所以,这一下午,他竟开心得像个正常的年轻人。
李浅墨毕竟也年轻,看到别人开心,自己多少也受影响,何况这一次他真是大开眼界,再想不出这些王孙们怎么竟有这么多取乐的法子。一下午间,小沙场内,竟是换遍了天下美酒,奉尽了美味羔羊,兼之走绳顶碗,唱耍杂戏,舞马斗鸡,逗狗赏鹰,竟一样样玩了个遍。至此方才领略了些承平太子之乐。可心中不由暗道:若只做个普通王孙,寻些快活,原也无妨。可承乾身为太子,如此这般,却不免令人担忧了。他日他若真继位为帝,那么高的权势,足可把他每样小小的快乐需求都极度放大,到时争相依附之人,阿谀枉法之徒,怕不一一滋生。到时穷天下物力以奉己欲,只恐怕真要民不聊生。
使他为天子,恐足为天下害。
但,若使魏王为天子呢?
他们一直耍闹到华灯初上。
将近五月十五了,月已近圆。李浅墨虽一直克制,还是喝下了不少的酒,只觉得自己多少有那么点儿醉眼惺松。
他扫眼看了下李承乾,却见他正鼓起余兴,似生怕要遇到酒阑笙歌散的场面,这时正命人点起爝火,只盼长驻永夜。杜荷算是心机深沉的,可酒意也有了,一双眼望着筵席边的待女,眼中满是色欲之态。其余仆佣人等,已有人在偷偷地打起哈欠——这是他们的生活,那些王孙们的生活。他们一意快乐,快乐到疲惫了还是不想止住快乐,不快乐时,生命便是不安的。
——他们快乐得如此强迫。
李浅墨忽然隐隐有些明白,如李承乾者,生此时世,当此地位,为什么会如此焦躁。背倚着隋末年间的满天烽火,面对着争杀利诱无指望的未来,可能也只能纵容着自己去试图快乐。
一时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从这酒筵的无边花巧中抽出身来,冷冷地望着身边这一切,满地繁花缛绵中,一眼去来,却猛地让他看出了荒凉;就如同当年那四野荒凉,但他与肩胛二人一剑,畸零江湖,却从未曾那样地感受到过生命的丰庶富丽。
人生于世,似枯实绮,似癯实腴,一曝十寒,冰火交煎,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吧?
却见筵前的舞娘正自在那儿跳着一曲什么,四周人几乎都不在看。李浅墨的眼角忽飘过了一袭白苎衫子的影子,原来场间已换了舞者。
李浅墨侧目看去,只觉心中一动——那舞娘,却似自己小时见过的宗令白的弟子,而她,如今也年纪渐大,韶华已过,正自在那里舞着一曲残破的《云韶》。
或者,那才是她生命中当年曾一见倾心,从此许身于舞的原因。可今日,整整一下午,歌僮舞戏,轮翻上场,那时,她断不敢跳一曲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直到这酒将残,笙歌将散,明知人人将醉,无人再看时,她才敢一抒己郁,跳起了这样的一曲《云韶》。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一时怔在那里,往事如云烟般的在那方舞茵上升起来……“云韶”、“云韶”……他还记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是如何见到那场舞……那是自己与肩胛初见时的一舞啊!记忆中,那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
那时,肩胛一双着软靴的脚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那是云韶,既是舞,也是自己的娘。那一日,云母石铺地的云韶宫中,娘是对自己怎么说的?当日,她就是在东宫中一舞,方生下了自己。那一舞是缘,也是孽……
李浅墨一时怔怔地望着那舞娘,奇怪一开始怎么没把她认出来。渐渐,他只觉眼前跳着的却是当日的云韶……他心中一痛,却猛地想起了异色门主,那日,突然一见,她在自己的怀里,猛地露出了颜面。让自己由此不敢回想的,却是:她的脸,怎么像极了自己的娘,像极了云韶?
满座之中,倒只有称心最是冷静。
这时他悄悄地站起,奇怪的是,他冲着跟随舞茵上云韶舞者来的老妪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起身退走。
李浅墨忍不住好奇,托故起身,悄悄地跟了去。
那老妪早悄悄地随着称心,跟他一直走到了院外。
却见他们走出了院门后面。李浅墨耳目极灵,跟随到院墙边上,隔着墙,也听得到称心与那老妪的对话。
只听称心叹了口气:“……他,宗师可是病得更加厉害了?”
李浅墨愣了愣,想了下才明白过来——称心所谓的“宗师”,不知指的可是那舞者的师父宗令白?难道他曾从宗令白学过艺?
那老妪叹道:“可不是,他现在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在床上,精神越发不济,没日没夜地像都在噩梦里,有时还听得到他叫喊。”
“喊什么?”
“喊的好像是……云韶、云韶……”
那老妪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没想到,他到今天,还没忘了他那个小师妹。我有年纪了,所以什么都知道。他这辈子,什么都不得意,还好还剩下几个贴心的弟子。如不是她们看顾,他都拖不到这个时候,早就完了。可他那几个弟子如何解得了他的心意?只道他喊的是他一辈子也没能还原的那曲舞的名字,又有人说,他是在喊当日云母厅上,曾见过的那个神仙样的影子。弟子们年纪小,哪解得他的心事啊。”
李浅墨听得怔在那里,他断想不到,今日,在东宫,多年之后,他会重新遭逢到他生命中的那些过去。
那些故人……肩胛长逝,云韶久寂,连宗令白,这个传说的守护者,看来也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却听得一个人的脚步声正靠近前来。院墙那端的两个人收住话,称心似从来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吩咐他退下后,又把手里拿过来的东西递向那老妪,低声道:“这个,就是交趾所产的明珠七宝九华帐。也不知管不管用,传说中,它最是安神宜梦的。你拿回去,叫那些姐姐们与他挂在床上吧。他想来时日也不多了,我只望他,最后能平平安安地走好。”
——怪不得他刚才指名要这顶“明珠七宝九华帐”,原来竟不是为自己要的。
顿了顿,才听他道:“只是,别跟他提我。若提起我,他怕是在坟地里也要探出个身子来骂我的,我知道他瞧不起我。”
那老妪似觉十分伤心,只听她道:“称哥儿,你别那么说。”
称心似举袖在眼边拭了下泪,低声道:“我不怪他。当年他授我舞时,再没想到我会如今日这般跳,也没料到我会背叛他,进了他最厌恶的东宫。他只当我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何况,我听你说起过他与师妹云韶间的往事。他一生最在意的两个人,没想最后都折在东宫里,也难怪那天他行过东宫,会突然坠马倒地,从此发病。”
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他……”
他似还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下去了。
那老妪似跟他关系很深,是当年服侍过他的人。只听那老妪道:“称哥儿,我不知道什么对不对。但你出身如此,身在俳优之列,也说不得了。我只是恍惚惚地听说,东宫如今也不稳。所以,这里、只怕也不是你可以久居之地……”
席间已有声音在催,称心勉强压抑住哽咽,叫了声“来了”。
那老妪也来不及再说下去,一脸担心地先挟着个包袱走了出去。
为免人疑心,称心一时没有出来,立在墙那边,立了好久,一个人在那里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连邵嬷嬷也这么说,看来人人都道我是贪图权势……”
然后他又是一叹,似是望月抒怀,对着月亮道:“月儿啊月儿……只不知你知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我一开始怎么想,起码现在,我是真心的。”
李浅墨立在那院墙底下,一时远愁近虑,无可诉说。
这一筵后来,直拖到午夜。将近午夜时,本来不怎么饮酒的称心后来都喝开了,直到快要醉了。李浅墨看到他一个人溜出院子,在墙角边上呕吐。又溜回席上,依旧陪着李承乾喝酒。
李承乾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似开心已级,越发不管不顾。
照理,李浅墨本不该流连如此之久,可今夜,不知为什么,可能为了这东宫之地关连了他的太多往事,所以他一时竟不想走,加上杜荷又一直拖着他,也就一直陪着李承乾欢饮下去。
这一个夏夜很长,酒饮到后来,其实彼此都没什么话了。李承乾忽叫人来要点爆竹醒酒。不年不节的,如此深夜行乐,传到皇帝面前已经不妥,何况还要点爆竹。
但他的手下不敢阻拦他,一时便去准备。称心却有些急了,连忙劝道:“又放什么爆竹!圈在宫里宴乐也就罢了,反正没人知道。又点爆竹,是不是生怕外人不知晓?你的名声本来已经不好,这下传出去却又如何?”
可爆竹声已响,李承乾自顾自在那里拍手大乐,称心却承受不住爆竹的味道,一俯身,捂着嘴,却再不及从筵席上闪开,当场就吐了。
眼看他吐了,李承乾似才醒过神来,竟亲手与他捶背。
有一刻止了吐,只听称心道:“如此行乐,恐难长久……”
李承乾却道:“共此一夕,何须长久?”
称心张了张口,话犹未说,就在这时,李浅墨却从酒筵中猛然惊醒。
只见他一挺身,全然恢复了他一个羽门弟子应有的警觉之态。他虽未说话,旁边人却只觉得他的背脊如剑一般的竖了起来,那种酒意酣然中猛然拔起的锋利,却也让人大吃一惊。
杜荷不由一惊,连忙去扯李承乾的袖子。
李承乾全部心思本正放在称心身上,不意有人打扰,正要恼怒,一回头,却看见是杜荷。
他知杜荷如此,必有缘故,便望向杜荷的眼。
却见杜荷眼中似只有一句:“来了。”
李承乾中酒之后,一时不解,直到杜荷一再与他眨眼,他似才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在口里喃喃了一句:“终于来了。”
然后,众人耳里才隐约约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鸣响。
那声音似有若无,如虎沉吟,如豹低嘶,可院中的那些畜口,无论是马、狗、鹰、鹞,一时都受惊而起,可转瞬间,只见得它们瑟瑟发抖。有的犬马,竟至吓得浑身筛糠,屎尿遗满一地。
——这却是什么?竟有人夜闯东宫?
李浅墨心中一惊,太子与杜荷,一意邀他今夜欢饮,原来并非无由,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那狮鸣虎啸之声虽若有若无,寻常仆佣疲惫之下,简直感觉不到,只觉得像在闷热的天正面临着突来的暴雨前的沉闷,李浅墨却已分明断定:有人来袭。
——来者不是常人,必属绝世高手!
他一手入袖,按住了吟者剑,眼角余光却瞟向了杜荷,目光中若有愤怒,也若有疑问。
杜荷已不敢轻易去接他的目光。
李浅墨心中恼怒:李承乾今夜有敌,邀他来助他不恼,恼的是这般被人欺骗。
可这时,却见称心病酒之后,却把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全是哀求之意。他似不是在替自己,而是在替他的太子哀求。
李浅墨只觉得:今晚入筵以来,这称哥儿一直就对自己格外小心,虽不敢亲狎,可小心中那种朴实之味,却已令他心领。——原来所有谋划他都知道,才会如此哀求自己,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为了这个。
他最开始本极厌烦这个称心,可不知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他方才送与宗令白的那一床“明珠七宝九华帐”,李浅墨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本不是惯于刁难作色的人,在称哥儿那哀求的目光下,心气不由慢慢平和,终于忍不住点了点头。
——无论李承乾日后如何,那毕竟还是日后。今日,只要他还无大恶,有敌来犯,可能还是魏王派来的,他就不能任他在自己面前枉死。
见他终于点头,那称心才算舒了口气。只见他目光怔怔地望着院墙外面,好似,那来人,就是他约来的一般。他的目光中有期待,有厌倦,有喜也有忧,让李浅墨都猜不到今晚之局,究竟是为何了。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50
【二十七、借兵符】
“扑通”一声,一匹马儿终于承受不了那狮鸣虎啸般的压力,四蹄瘫软,倒卧在沙子地上。旁边照顾马儿的仆佣不由大吃一惊,生怕李承乾责罚,一边勒马催它快起来,一边偷眼望向李承乾。
却听得一声鹰鸣,嘎然一响,却是李承乾臂上架的那只苍鹰,这时竟拼尽全力,挣脱了爪子上的皮绳,直向高空中冲去,空中洒落了几片零落的鹰羽。
这院中本还有十余条猎狗,这时它们个个俯下身子来,用爪子不停地刨着地,却不敢轻吠一声。
院中到处充满了一股天风海雨欲来前的气息。那仆佣不自觉地将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只觉得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汗。
李浅墨以手按剑,身姿挺立如临风之苇。他还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未出手时就已蓄积起如此声势。
杜荷忽一挥手,命令左右侍从人等俱皆退下。院中一时一空,只剩下惶恐不安的畜牲与同样惴惴不安的人。
李承乾面色煞白,杜荷的一张脸上也满是汗水,倒数称心最是镇定,他坐在李承乾身侧,一只手按住了李承乾的那条病腿——因为那条腿正在不停地抖着,另一只手在那条病腿上轻轻地按摩着。
李浅墨不由暗暗惊疑:李承乾贵为太子,东宫之中,护卫高手想来极多,为什么他此时全不想动用护卫之力以图自保,却把宝全押在了自己身上?
稍微一想,他也觉这来人必然大有尴尬之处,一时,他游目四顾,只见天上本来月华将满,这时却被一片云翳住了。刚才还热闹无比的院子这时看起来竟像一个孤岛,载浮载沉地漂浮在这阔大长安的森严秩序里,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暗流吞没。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所谓东宫,竟是天底下绝顶荒凉的地方。
院外,无数奴仆簇拥趋奉,院内,李承乾虽有称心伴着,可这时看来,却还是显得那么孤凄。
猛地只觉得东首院墙外的几棵大树无风自动,那么茂密的枝叶,连在一起,一面墙似地向院内倾斜下来。那森森的树影,仿佛苍海巨涛,砰然立起。似乎有人就在那些大树之下,以掌力在催动那树的枝叶。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原来是传说中的“海立”之术!
——“海立”之术本出自《海国图》,传说中是东海扶余国的镇国之宝。一旦施为,号称有四海奔腾、苍波跃立之威。
面对此等高手,李浅墨再也不敢怠慢,身子一腾而起,袖中的吟者剑低吟而出,他前前后后,连换了数次方位,李承乾等只见他身影攸乎来去,当真进退若电,趋避如神,心中不由大起安慰。可李浅墨自己,心头只觉凛然,他之所以被迫连换方位,实是觉得如果自己静立不动,已难护住李承乾几人。
难道魏王竟请来了如此高手?
李浅墨凝目望向空中,就连他,一时也分辨不清来敌所在之方位。猛地,只听得耳边一片澎湃之声,那是那些树枝叶发出的声响。李浅墨还未来得及看清,身子一弹,已连人带剑射了出去。他只觉得院墙外仿佛罩来了一片巨灵之掌,那掌力摧动着数棵大树,借那大树之势虎虎生威。他再也无暇去判断来势,凭着直觉一剑飞击。
却听来人“咦”了一声,一片掌影在院墙外升起,掺和在那些树影之中,让那一掌威势,更是增大了数倍。
这一掌拍出,方方阔阔,雄浑至极。李浅墨手中吟者间本是极锐极利之器,这一剑即出,气象判然,他分明已动用上了谢衣所传的“判然诀”,这还是他头一次以自己参悟的两门绝学同时倾力而出。实为来人气势太过雄壮,稍一举动,即有飞沙走石、天地混沌之威。所以他以羽门身法一翔如临波之羽,一击却判然两分,欲要生劈开那来敌所造就的混沌之势。
却听那来人又是“咦”了一声,掌忽化而为拳,这一拳,如揽天下之权、俱入一手之握,沛然雄壮,李浅墨也不敢轻撄其锋。
他剑尖一点,却击在那击出之拳的一枚铁指环上,然后,身形扶摇而上,欲从空中下击。
可那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有发无回。只见他一拳即出,人随着那拳头,已自院墙外跃进,直扑向院中坐毯上呆坐的李承乾。
李浅墨不由大惊,疾朝那人背影扑去。
可哪怕他追击得快,也已然不及,眼见得,那人一拳正击向李承乾的颈下喉结之处。杜荷早已吓呆,他本是纨绔子弟,当然无从援手。李承乾更是瞪目望着袭向自己之人,一动都忘了动。倒是跳舞的称心手疾眼快,伸手一拨,已把李承乾拨向身后,他来不及多有动作,竟探身将自己横档在李承乾身前。
但那一拳之威,择人而噬,只见那拳风一带,已逼得称心忍不住稍一侧首,那一拳,就端端正正地停在了李承乾的喉结前面。
它虽蕴力不发,可这时与李承乾的喉结近不及寸,力道一进,李承乾怕不马上气断命绝?
李浅墨的吟者剑这时也已逼住了来敌的后背心,眼见那人未曾发力,自己也就此生生顿住。他远不及那人用力之收发自如,这时猛然一顿,只觉得一股逆气倒攻丹田,一口腥血几乎就涌向了喉咙里。连执剑之手都忍不住微微颤动着,口里更是说不出话来。
却是称心胆大,叱道“什么人,敢轻犯太子之尊!”
只听来人哈哈大笑道:“我是东海扶余国主,辖制东海七十二岛,尔家太子不过托承祖荫,区区东宫一太子耳,敢对我大呼小叫?”
却见称心用牙咬了咬嘴唇,极力冷静道:“前辈,今日本是彼此有约,如何一来便出拳弄勇?有意要惊扰太子?”
却听那人笑道:“我一是要试试他的胆…….”
他垂眼向李承乾胯下一望:“看他会否被吓得尿了裤子。”
然后他声音沉了下来,“二是想要告诉你,我既杀得了你这东宫太子,也就杀得了李泰。咱们本是谈生意的,谈生意时就该先把货色亮亮,也算一表我诚恳之意。怎么,这生意你做还是不做?”
——来人居然是东海虬髯客!
李浅墨长吸一口气,稍微定下心来。
——原来今夜,李承乾是与虬髯客有约。杜荷今日把自己硬生生拖来此地,果非无因。他们虽与东海虬髯客有约,看来也不能信任虬髯客,所以指望利用自己自保。也不知他们要谈什么买卖?李浅墨心头念头电转:料来不外乎东宫与魏王府之争了。
却听虬髯客随口笑道:“我说小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那把剑,到底收不收回去?”
李浅墨沉声道:“前辈收手,在下自当收手。”
虬髯客哈哈大笑,拳中劲力忽猛然一发,李浅墨一惊之下,再顾不得,一剑就向前疾刺。
却见虬髯客那拳力一出,忽尔下转,直砸碎了李承乾身前之案,却一手反击,直拍向李浅墨肩上。
李浅墨眼见他未伤李承乾,手里剑势一偏,剑锋斜斜划过虬髯客颈侧,身子一扭,想避开虬髯客的掌力,可肩上,终究还是热辣辣地被带上了一下,心头暗道:此老威名,果不虚传。
却听虬髯客笑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用剑指着。小兄弟,你的功力可是越加精进了。怎么,姓谢的那小子也把他那点压箱底儿的东西都传你了?看来我的臭徒儿索尖儿想要追上你,还颇要下些工夫呢。”
说笑毕,他忽转望向李承乾,正容道:“我的货色已亮给你看了,你可还满意?”
李承乾忍不住一点头。
却听虬髯客干脆道:“好!那如果时机来到,魏王如阻你得继大统之位,我帮你杀了他,扶你登基!”
接着他声音沉厚了起来:“至于酬劳,我要你到时借我三万铁骑,以为我横绝西域,于东西栗特与大食人一战之资。我要收服九姓胡,击退黑衣大食,另开一国之基,到时你可不得反悔。就这一项条件,你应还是不应?”
——此老当年应李靖之请,与秦王李世民一会之下,竟就此放弃逐鹿中原之机,洒然而去,于东海另创扶余国之基业,苦斗数年,已横揽东海七十二岛权柄,难道犹不甘心,竟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不甘于自己一手创下的东海扶余国的平静局面,想重入杀场,再建功业于长安城西去万余里之遥之地?
怪道幻少师会屡遭他手下黄衫儿之逼迫。而幻少师也当真强项,内外交迫之下,也不肯引虬髯客相助。
却见李承乾定定地看着虬髯客,好半晌方道了一声:“好!”
虬髯客侧目望向李浅墨,问道:“小哥儿,怎么,没想到你这羽门弟子,最终选择竟与老朽相同,要站位在东宫这一边了?你开出的价码却是什么?这一点让我大是好奇。”
李浅墨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想让李承乾听到,所以,只低声用虬髯客这等高手才听得到的蚊语之术道:“我没有站位在哪一边。今晚,我之所以代为出手,只是……”他目光扫了承乾一眼,“……觉得他很是凄惶。”
虬髯客怔了怔,忽放声大笑:“凄惶?古往今来,天底下,何人能不凄惶?就是老子,眼看时日无多,犹自不肯安静,还想再折腾折腾,难道那不是凄惶?没本事自己用力压制住自己凄惶的人不过是废物罢了,生而为人,岂可不凄惶,兀自不辉煌!”
说着,他哈哈大笑。
李浅墨只觉得他笑声中情怀激荡,有自嘲,也有自许。那种不可一世、却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受限于此世、却终究张扬起不可一世的味道,让李浅墨不由也大受感染。
是啊,生者谁不凄惶?李承乾、魏王、幻少师,连同算上自己,还有他知道的如突厥阿史那部中刺杀过当今天子的那个突厥王子,九姓胡、铁勒十五部、甚至连同大食人的诸多王子……今日长安城中,正不知聚集着多少王孙,这些人各有图谋,各有坚守,各有欲求,也自……各有凄惶。
举目四望,大好河山,返躬自省,恰此华年,所以才驰骋争竞,不甘寥落。
猛然间,他猛地对自己即将面对的百王孙之宴,陡增起期待来。
【二十八、百王孙】
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
梅始发,桃始荣;泛舟舻;齐棹惊;
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
……
这三字一顿的歌谣颇为欢快——五月十五,曲江池边,有人正跺着脚,踏着拍子,一字一句地唱着。
曲江池边多柳,恰是一年好光景。沿江一带,只见棵棵柳树俱都如碧玉妆成。池边的柳树在风中摇荡,池中的湖水在天光下荡漾,满世界的绿都摇荡到一起了。池中间正有数艘彩舟泛波载流。舟上多是宫装仕女,云鬓高髻,薄衣广带,恰似神仙中人。
一个年少胡姬面对着如此欣荣景致,忍不住低低地开口唱了起来。她的汉话说得不准,可一唱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旁边一个小厮不由笑道:“珀奴姐姐,你唱错了,现在可不是春,已经是初夏了。”
那胡姬听了也不恼,笑吟吟道:“我本不是你们汉人,唱错了有什么打紧?这还是枇杷姐姐教了我好久我才学会的呢!咱且别管这个,你说,公子他现在可知道我们偷偷溜出来了?一会儿,要是不小心被他看到,他会不会生气?”
——原来,这两人正是李浅墨身边的珀奴与龚小三。珀奴早知今日是瞿长史邀约李浅墨来赴百王孙之宴的日子,她听说这宴会有过百个王子来参加时就动了好奇之念。在她少女的心中,“王子”两字,自是极重极重的,何况还是近百个王子。她打定主意要跟去看看,可李浅墨只道:“自古以来,宴无好宴,我看你还是不去的好。”
珀奴一听到李浅墨那种宁定的口气,就觉得没了辙,只能偷偷打主意。她便磨着李浅墨身边的龚小三,偷偷带自己出来。
龚小三更加年少好动,岂有不情愿的?今日他们就是瞒了枇杷与阖府上下人等,偷偷溜出来的。这时见珀奴相问,龚小三一板脸,郑重道:“会,他肯定会!”
珀奴听得脸色一黯,登时扫去了一半的兴致。
却见龚小三忽展颜一笑:“不过,他一生气,你只管装着很害怕就是了,显得你没爹没娘,没人管没人顾的。他要训你,你就装哭,我家公子最是心软,他保证就没法子了。”
珀奴却不好意思地一笑:“这一招,我现在可不敢用了。上一次也是这样,我装着装着,不知怎么就真的哭了起来。那天,他还穿着枇杷姐姐给他新做的衣服,为那衣服,枇杷姐姐很忙了几天呢,熬得眼睛都有点肿了,最得意的就是那衣服袖口上的做工——真不知,她是怎么绣出那样浅淡的云纹来的,真真美丽极了。可我最后控制不住,竟抹了那袖子……一袖子的鼻涕,那上面的云纹,全都被我给毁了。”
她说时满脸羞惭,龚小三忍不住哈哈大笑。
珀奴遭他笑了了也不恼,反跟着他一起惭笑。
笑了有一会儿,她忽一拉龚小三的袖子,低声叫道:“呀!那可是一个王子?”
龚小三遥遥望去,却见一个面容清整的异域少年乘着一架小肩舆,驱着几个胡奴,正自缓缓行来。那少年却是个北地胡人的装扮,在胡人之中,长相算是清秀的,他身上的衣饰颇为贵重,珀奴正眼也不眨地把他看着。
——今日,魏王府宴客之地却就在他们立身处不远。不过那里已被封禁了,他们自然靠不近前。眼见魏王府的知客已迎了出来,小肩舆上的那个少年一翻身下来,却没走向那知客,而是一转身,躬身迎向跟随在后面的一匹马儿。那马上正乘了个四十余岁,满面苍黄的突厥大汉,生得一脸虬髯,让人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从头到脚,到处都是毛茸茸的,直仿佛一个大毛物般。珀奴先开始还只道他是那少年跟班的,却听龚小三在旁边吃吃笑道:“这两人我却认得,那个年少的不是,他不过是一个使臣,而那骑在马上的……”
他笑看了珀奴一眼:“极有男子气概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何嵯王子,乘肩舆的不过是他一个近臣而已。怎么,你觉得那王子生得可帅?”
珀奴一时不由一脸怅然。
龚小三却得意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促狭。今日,他们两个都为看热闹而来。长安城如今已是万国之都,可同时能见到这么多王子的机会并不多,他两个自然都是为了看王子而来。可是他们性别不同,出身不同,经历也不同,所抱的念头自然不同。龚小三贫寒人家出身,兼之跟着索尖儿当了这么久的小混混,最不待见的就是这等所谓大人物。他是情愿见到个个王子都在美丽的珀奴面前出乖露丑才好,那样他才最开心。而珀奴,毕竟年少,只期望这一场百王孙之会真能如龙翔凤翥、云蒸霞蔚般,出现的王子,个个都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才好。
这种微妙的心理其实他们自己也未必深解。龚小三年纪虽小,有珀奴在身边,却未免藏了私心。这私心部分是为了自己,大半却是为了他心头极为敬之爱之的李浅墨。只觉得珀奴既是李浅墨身边的亲密小妹妹,那就该目无下尘,对别的所谓王孙再都不肯夹一下眼皮才好,怎么能容忍她眼巴巴地去看别的所谓王子?
这时眼见得珀奴大受打击,他不由得开心起来,口中却装着叹气道:“唉!可惜小白没来,我那帮兄弟今日一个也没来,他们见不到了,这些王子们,一个个可真生得奇哉怪也!”
此时大约时辰已至,只见一递一递地就有诸般王子到来。其中,李姓王族中的自然最多,如临川王,缁王子之类;其余,如漠北东突厥贵族中的褚部王子,铁勒十五部中如薛延陀、回纥、白霫、卑失、契苾、比悉、何嵯诸部王子,吐谷浑之王子,吐蕃松藩部之王子,西域伊吾、高昌、鄯善、龟兹之王子,连同焉耆、库车、疏勒、碎叶诸王子,昭武九姓如康、石诸国之王子,琉球、百济、新罗、高丽之王子……种种说不情、道不明来历的王族,正鲜衣怒马,济济而来。
只见他们人人衣履各异,口音繁杂。这其中,有的是在长安城求学的;有的是来长安做人质的;有的却是战败后投降,迁居长安的;有的仅只是出使……真真丑俊百端,举止奇异,把珀奴与龚小三远远看得呆在了那里。
只听龚小三低声笑道:“珀奴姐姐,你今日算见识了这么多的王子,可论起来,我家的王子是不是怎么也要在他们中排第一的?”
珀奴本打算狠狠地点头,可目光一扫,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角,她一时不由有些张口结舌。
龚小三也看到了,不由低声道:“咦,幻少师!他也是王子?”
却听珀奴柔声答道:“当然,他是昭武九姓中毕国的王子,名叫毕栗,从小就来长安城做人质的,他怎么不是王子?”
龚小三似乎不待见她这等轻声软语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毕栗?那岂不是样乐器?哇呜哇呜的,只能用来吹着哄小孩儿的?”
他为自己的双关语大是得意。幻少师在长安城胡人之间声名极大,龚小三幼生市井,自然知道他。平素里对他那一身幻术不免充满了好奇之心,羡慕之念。可这时见珀奴分明对他分外在意,忍不住口头上就要鄙薄他一下。
珀奴不解他为何怪声怪调的,双目望着幻少师,低声软语道:“可是,你真的不觉得他很好看?”
龚小三又哼了一声,嗤笑道:“嗯,跟何嵯国那个王子相比,他可不是大是好看?我只奇怪他的眼睛长那么凹干什么用,怕见光吗?用来堆眼屎的吗?真真岂只是好看!”
听他出语不恭,珀奴忍不住怒看了他一眼,气道:“不跟你说了!你们这些男的真是粗鲁,懂得什么叫好看不好看!”
龚小三也自气道:“哼,谁要跟你说。你们女的,就只知道好看不好看。”
两人都还是小孩儿脾气,相互之间生气,其实也只绷得住一小会儿。眼见得这么多热闹,又这么些人物等待评论,他们如何能忍住有话不说?
果然,隔不上一会儿,就听龚小三叹道:“唉,你看,别的王子个个都好大排场。那个伊吾王子,身边跟的怕不有好几十人,个个身上都佩的有宝石镶的刀剑;还有那高车王子,他的马蹬像都是黄金做的……”
眼睛一扫,他的目光又落在幻少师身上,直觉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道:“……就连那个边远小国当人质的破落户王子,人长得跟个病痨似的,身边还带着三个美女……我只怕我家公子又只是一个人前来,全无排场,到时都被他们比了下去。”
珀奴本未措意与此,这时,却不免替李浅墨担心起来,喃喃道:“那可怎么是好?要不,你赶快回去,叫嗟来堂的兄弟们一起过来捧场,热闹热闹可好?”
却见龚小三脸色猛地涨得通红,怒看向珀奴一眼,岔道:“你记着刚才的仇,有意奚落我可是?”
珀奴一时不解。
只听龚小三忿忿道:“我知道我的那些兄弟都上不得台盘,人虽多,还不够添乱的。要我叫他们来干什么,一起敲着盆子唱乞儿歌吗?那些公子王孙们的手下本来就个个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也看他们不顺眼,这回好叫他们更好看低我们,给我家公子丢脸吗?好衬得你喜欢的那什么幻少师在这群王孙里看起来不那么寒酸?”
珀奴未料到他会发怒,一时窘极,涨红了脸,连连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汉话本就说得不甚好,这时情急之下,更是难找到达意的词。但她脸上的神色却诚挚已极,期期艾艾地道:“他们觉得你们不好是他们觉得,我觉得你们都很好啊……上次,我讨厌那口摆在我窗口的荷花缸,想跟李管家说声叫他挪走可又不敢,自己喃喃自语着,刚好叫你的兄弟们听到了,他们就装着无意把那荷花缸给打破了。那声音我听着真是痛快……我可喜欢嗟来堂的人了,没有说你们不好的意思。”
龚小三的气顿时消了,于是,两个小孩儿重又讲和,一起操心起李浅墨的排场问题来。
只听珀奴道:“我想也不用担心,枇杷姐姐什么都懂,这次,她总料理得好吧。”
龚小三眼中也升起了一丝希望,可这希望之色仅只一闪,就见他脸色重转懊恼,郁闷道:“我说得果然不错。你看,公子他真的,孤身一个,只带了个牵马的老奴过来了。”
果然,远远地只见李浅墨骑了一匹瘦马,带着个牵马的老奴,踽踽而来。
龚小三眯着眼看着,口里喃喃道:“枇杷姐也是,马儿也不给配个好鞍辔。这鞍辔,真真连别人的仆人用的都不如。好在那马儿还算精神,只可惜瘦了点儿。”
珀奴也自迎着阳光眯着眼看,她关心的却不是马,而是衣服。只听她道:“呀,干什么不穿那件新的?这件鹅黄的也太素净了些,就衣角里绣的有点花,还是素色同色的,我记得绣的是连锦纹样的祥云与娥眉新月,好看是好看,但不仔细瞧简直看不见。”
说完,两人不由回头向那边成堆的王子们一望,只见人人鲜衣怒马,一时虚荣心大受挫伤,只觉得天气都没适才般好了。
——李浅墨今日骑的是一匹青马。
那马果然好瘦。李浅墨虽然爱马,平日却甚少骑乘。今日,枇杷本来帮他准备了一整套的行头,那都是用了心的。李浅墨早上一起来,就见一溜儿十余个家丁衣履鲜明地候在那里,都是崭新的茧绸做的衣裳,虽不过青衣乌帽,但款式时新,裁剪也得体,看着着实闪亮打眼。
又兼之这十来个家丁都是枇杷亲手挑选出来的,个个面目齐整,身材壮健,足衬得主人威武。另还备了一匹好马,雕鞍玉蹬的,光只那蹬子,李浅墨就不由一见皱眉,镂金贴玉的,正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工。
那些装扮好了的家丁们也不闲着,个个手里都捧着些事物,诸如竹枕锦茵之类,连杯盏都自备了整套的,用漆盒装了,连那漆盒子上都镂空雕了花,繁缛之甚。
更让李浅墨难堪的居然还有偌大一柄骑伞,那伞盖用绫罗织就,金灿灿的,十分晃眼。他一看头就大了起来,倒退着回了房,枇杷在后面跟了进来,笑道:“怎么,砚哥儿,这些装备你还不满意?”
李浅墨知道她准备得辛苦,怕伤了枇杷的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只听枇杷笑道:“你道别的公子王孙们都不好好装扮?今日,可真是长安城难得的热闹日子,我怕这些承平王孙们,自从得了信,早不知有多少人算计着要怎么妆点自己了。咱们要不张扬点儿,怕不都给人比下去?也叫魏王府的人看笑话。”
李浅墨却只是皱眉,拼命也想不出,这一番排场若带出去,自己该把脸藏在哪里。
却听枇杷笑道:“也罢,我也猜到这样铺排公子多半不会满意,另准备了别的。咱们就一人一骑,加上个老奴,去赴那长安城中如今最风流体面的王孙之会吧。”
说着,她就牵了这匹马来。
这马儿一身铁青,眉骨间每逢阳光照拢,就隐隐若有紫韵,只是稍嫌瘦硬了些。李浅墨却一见喜欢。枇杷见他喜欢,也不由开心,当下笑道:“五陵年少,多半是衣马轻肥。今日王孙之会,你怕要骑一头最瘦的马去了。你反正不管,到时丢脸的可是我们这些在你身边服侍的人。说来好笑,要是原来在太原老家里,我要敢这么怠慢我家公子,怕不早被赶出门去,倒还是跟着你省事。”
李浅墨心情一松,便应声笑道:“这样最好,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公子王子的。”
枇杷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好,咱就算不稀罕当什么王子,但总还是我家子婳小姐的弟弟吧?公子如穿得太寒酸了,我家小姐回头见了要责怪我的。”
由此,好说歹说,给李浅墨手里塞了根七宝嵌玉螭柄缠银鞭子,那鞭子缠丝甚是精致,李浅墨嫌它繁琐,不想要,笑道:“难不成被这鞭子抽着,那良驹就会觉得有面子些?”
枇杷笑道:“好了好了,被它抽着,我觉得有面子可好?砚哥儿到时就说自己本来禀性节俭,也不稀罕这鞭子,不过好在一鞭多用,这鞋子不只可以策马,在家没事儿,还可以常拿着抽那个叫枇杷的女奴玩儿,保证那些无聊王孙们听了个个兴奋。”
李浅墨无法,只得依了她。
他走出门来,却见家丁人等本是打算去王孙宴上风光一把,说不好个个还能捞上好大份赏钱——这时听说不带他们去了,不由个个垂头丧气。
李浅墨看着他们的样子,也忍不住心头略有不安。却听枇杷在耳边笑道:“当家主事,你道个个都是为了自己才充排场的?就是当今皇上,你道他真愿费钱做那许多大典?这世上事,原要大家互相哄着热闹些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公子要老不给底下人等一点热闹看,回头,就是遣他们办事须也不利落了。”
所以李浅墨一路上默默地低着头骑马,心中还在自问:枇杷姐说得未尝不是人生在世的道理,若要令自己来统领些什么,若还只管是这个脾气,怕断难成势,也断难成事的。
人生在世,大多人所依不过是“势”。要想得势,看来,是必要演些热闹与人看的。
他一路经过处,只见身边的整个长安城方方正正,只不过有的门楼大,有的门楼小,有的屋脊上兽首多些,有的就少。李浅墨知道,那都是有一定的建制——连门上几个钉子,都是规定有数的。一时不由想起:所谓好的仁君良臣,那都是按一定规矩来奢华;而不好的昏君恶臣,却是无度奢华;但该奢华的必须要奢华——这就是这人世一定的道理,就好像那镇国之玺必须要用良工美玉一般。
李浅墨一时心中又觉好玩又是感叹,不由暗道:得空时还是该看看孔夫子所编的《礼》——李承乾所犯的最大的过错依那些儒臣议论起来,不就是不合于礼?他心中暗道:不过,那“礼”中,能装载的快乐实在太少了。他忽然有些理解承乾,只为他还年轻,想要快乐,就不想依礼。
及至南行出了郊外,四野风光,映得人心明眼亮,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心情大好。本来一路上他骑马,却让一个比自己老得多的人牵马步行,心中还大大过意不去。这时却惊觉,那老奴脚力颇健,似是技击中人。
才到曲江池边,就听得一人哈哈大笑:“……王孙自可病,逶迤卧斜阳……好句啊好句。怎么,砚兄弟今日风雅之病已好,可以出来临水凭风了?良辰美景,斯逢盛世,咱们今日正该好好一乐。”
只见说话之人衣衫轻简,体态丰腴,年纪轻轻,却大腹便便,扶着一个伶俐的小胡奴,从曲江池边王子宴间迎了出来。
——那人正是李泰,他引用的,却是那日瞿长史到连云第上门拜会时,听李浅墨念的诗句。这都记得住,可见他对李浅墨的用心。
与他同迎上来的还有高祖之孙,李泰的堂兄弟豫章王李亶。李亶温和儒雅,年纪要长李泰几岁。
却听李泰笑道:“砚兄弟当真脱略,就这么轻衫简从,连骑的马儿也这么瘦。要是为初到长安,还未及搜罗好马,小兄马厩里倒还有几匹,只管去选。好不好难说,倒是匹匹膘肥体壮。”
李浅墨心下一笑,骑的马太瘦,果然是要招人惊讶的。
却见豫章王李亶凑上前来,伸手摸了摸李浅墨所乘之马,笑冲李泰道:“魏王这话外行了,想来没看清这马额头上的紫晕。”
李泰一愣,看了眼,笑道:“这又有什么说道?”
却听李亶笑道:“也没什么,不过圣上当年六骏中之‘飒露紫’也是这样罢了,看来这马儿跟飒露紫是同种同源,却不知砚兄弟哪儿选来的好种,太仆寺掌管天下牧政,四处搜求,也未曾搜求到的。”
李浅墨听了反而微微一愕,没想到枇杷这么细心,弄出这般低调的奢华来妆点自己。
却听李泰笑道:“好好好,看来我弄个什么弘文馆,在一班文士中泡得酸傻了,连家中宝马之同胤血脉也不识得。”
说着,他重转身望向李浅墨,笑道:“砚兄弟,怎么跟的只有一个老奴?如果初到长安,人手不便,我那里闲着没事干的人多了去。明日,我就叫瞿长史挑百把个家奴过去服侍砚兄弟可好?都是小兄粗心,明知砚兄弟年轻,不惯家务,也未曾过问。这照应不到之处,该罚该罚,一会儿宴上,我先自罚三杯才是。”
没想那老奴这时却开口接话。他目光锐利,远远地已看见了珀奴与龚小三两人,插话笑应道:“我家公子倒也带来了两个小的服侍。只是公子生性和善,放纵他们,遣他们先去玩耍了。”
说着伸手一招,冲龚小三那边叫道:“公子来了,还不过来服侍?只管玩你们的去!”
龚小三与珀奴遥遥立着,见到李浅墨下马,又见到魏王李泰与豫章王李亶远远相迎,他们这么远远看着,只见李浅墨身姿削挺,一身鹅黄软衫,衬着那匹青马,正是说不出的风神卓逸。
两人齐齐欢喜,已把排场什么的都忘了,再不怕被人比下去。这时听见相召,龚小三不由冲珀奴吐了吐舌头,知道再避不开,虽怕李浅墨责怪,也只有挨了上来。
李亶见那老奴开口,不由有些惊诧,忍不住看了他两眼,忽问道:“老人家,恕我眼拙,原来好像在卫国公府上见过。”
那老人含笑行礼,不卑不亢地回道:“豫章王好记性。小的阿九,确实在卫国公府上目睹过豫章王的风仪。”
他气度从容,分明是见到李浅墨不擅长与人应对,所以才开口帮他分忧。
却见李亶神色一惊,却故作镇定地道:“原来是曾跟从卫国公大破东突厥的阿九老。人人都道阿九老虽名为奴仆,直抵得过卫国公帐下十将。据说,连卫国公的性命有数次都是阿九老救的。只不知阿九老如何自晦至此,一直甘于仆役之职。”
却听那阿九老笑道:“老奴不就这个命?当年老奴全家蒙受卫国公大恩,哪怕结草衔环,也自当终生为报。豫章王过奖,折煞老奴了。”
——李浅墨至此才知道此老竟有此等来历。一直以来,他见阿九老的面甚少,只道是李靖派来看守连云第的一个闲人罢了,这时不由惭然地望了阿九老一眼。
阿九老的目光却一派明睿,眼中含笑,分明全无责怪之意。
李浅墨不由暗道:魏王一见自己,即不停示好,枇杷想来也是有见于此,才会如此细心安排。哪怕自己不肯盛为铺排,只一人一骑,携一老奴前来,她也要与自己安排得妥帖,好让那魏王全无示好之余地。
不过如此一来,确实让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份高涨,那魏王想来也断不敢轻看自己。他若再要收买自己,却也需要额外多花些力气。
想到这些心机暗斗,他不觉有些好笑。可接着一转念,不由想到,以王子婳的智识谋略,特派枇杷来相帮自己,直要把自己推向一个绝顶高处去,她如此作为,确实仅只为一面之缘,也果然全不求回报的吗?
他这么一想,却觉得后背森森地渗出了点汗来。一边却不由心头自责:果然长安城为利欲之都,自己是不是也被熏染得沾上了些利欲猜疑的俗气?
好在珀奴与龚小三已经赶到,他们随从着李浅墨,在魏王李泰与豫章王李亶的双双肃客之下,就向筵席走去。
筵间客人基本已经到齐。今日,李浅墨却是主客。只见他身姿俊逸,一身鹅黄衫子如初春晓月,何况身边两个小随从相伴,一个珀奴美艳无比,一个龚小三也自机灵可爱,自然惹得人人注目。
李浅墨自小生长教坊,遭人轻视已惯,今日百王孙之宴,却是他于稠人广众中头一次大出风头。可惜他极不习惯,心中不免尴尬,好在阿九公也在一旁相随。
——如果只是一名寻常牵马老苍头,擅陪主人入席服侍,未免惹人惊怪。但阿九公虽面上皱纹深刻,但气度凝徐,举止从容,兼之魏王与豫章王已知他来历,觉得他有足够身份如此,所以倒也无人惊怪了。
一时,应酬揖让中,李浅墨有什么疏略之处,自有阿九公代他打点婉转。与人交接居然能如此顺心,却不免让生小困苦的李浅墨一时都不免有些陶陶然与飘飘然了。他只没想到魏王今天居然自己如此张扬。其实也是他年轻识浅,魏王所谋也大,既然一意要与他交好,动之以利既然不成,当然要扬之以名。
一时,只见魏王牵着李浅墨的手,一个王孙一个王孙地与李浅墨介绍下去。这些王孙所来不一,东西遥隔,相差何止万里。李浅墨一时都还记不下那么多聱牙的名字。
魏王一旁笑道:“砚兄弟,诸位王子可算渴识足下风采久矣。这不,今日这一会,虽是为兄代为张罗的,各位王子却极是有情,居然都给砚兄弟你备下了一份薄礼。不论轻重,却当真可谓荟萃多方珍异。你瞧,那边堆山填海的,可不都正积堆在那里。”
这一手,倒叫李浅墨大吃一惊。他从小孤独已惯,最怕承受他人盛情,只恐无以为报,万没料到李泰会暗使诸国王子与自己这么多厚礼。一时抬眼望去,只见魏王所指方向,一方锦茵之上,尽是奇珍异宝,狼藉满地。
他期期艾艾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终于露出了一丝生窘之色。
魏王与他携手过去相看,随手拿起一两样把玩,自有他的属下在旁边报出那东西的名目与好处。
李浅墨来之前即曾想过,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可再没想到,此宴岂止是好,还会“好”至如此地步。他本不善应酬揖让,这时更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魏王知机,也怕他真的开口推脱,竟拿着那些宝物专门介绍给珀奴看。
珀奴本来天真烂漫的性子,虽与魏王相会过一面,对他印象极端不好,可这时,那个当日可恶之人手里却捧着这么多奇珍异宝,以为都是各国王子送与自己的,一时不由兴奋得眩晕了。何况魏王低声冲她笑道:“依我猜,各位王子,大半是听说砚兄弟身边有你这样的绝色佳人,才特特搜罗了各方宝贝来的。头几日,我听通译馆的小吏就在说,各国王子,都在找他打听,问砚兄弟身边的美人,究竟是何等丽色。可以说,今日,他们大多都在候着见你。”
说着哈哈一笑:“只怕除了当今圣上,天底下只有你,收受过如此之多的各国王子所送的礼物了。”
珀奴本是最贪爱新奇的性子,被他一番花巧已极的话,早恭维撩拨得满心欢喜。
李浅墨立在旁边,心里知道,这话明里是说给珀奴的,终究是要卖自己的好。自己何德何能,不过上托了师父的清名,外加结识了些大野英雄,可能更重要的是魏王误以为自己与卫国公李靖关联密切,所以才这般不惜卑辞厚礼地结识自己。
古语有云:人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可……他心中毕竟犹还冷醒,暗暗道:所谓国士,难道就是要人如此以“礼”相待的吗?
哪怕珀奴如此欢喜,他犹在心里打算着怎么可以不承魏王这个情,面面周到地把这些礼物都退回去。
可魏王安排何等高明,这些礼,却是八方王子所送。这个情,他实是不收也得收了。李浅墨一时不由得暗暗皱眉,心中苦道:“回去若说给索尖儿听,他必笑自己:‘天底下怕再没一个收礼收得如你般苦恼的’。”
他这里正暗自发愁,却听魏王敷衍罢珀奴,转冲自己笑道:“唉,说起来,诸位王子如此盛情,小兄一则代砚兄弟你欢喜,二则,却不免为自己苦恼了。”
李浅墨不得不道:“噢,这话怎么说?”
魏王笑道:“我眼见得这等八方珍异,诸位王子与砚兄弟素不相识,却都如此相慕,你我至亲,难得终于谋面,小兄我倒是送砚兄弟什么好呢?”
怕什么就来什么,李浅墨心中苦笑,面上却只能微笑道:“魏王如此抬爱,却让小弟大为惶愧了。其实,君子之交,其淡如水。魏王何必多礼,如必要送,送小弟此等江湖浪子一个‘心安’即可。若过承青目,只怕从此以后,小弟会惶恐得寝食不安的。”
魏王哈哈笑道:“这成什么话!难不成,素不相识的人仰慕兄弟你,都肯倾心求索佳礼相馈,愚兄反两手空空不成?你再勿推脱。可巧,愚兄近日真真得了一件宝贝。这宝贝……”
他有意卖关子,顿了一下方又道:“我敢说,兄弟你只要听了,是一定会收的。就算愚兄舍不得割爱,兄弟你就是闯进我宅子,抢也要抢去的。”
李浅墨一时不由也愣住了,那是什么礼?他怎么会说得如此肯定。他暗暗反思自己,只觉自己像也没什么特殊的癖好,就有,也断未曾在人前流露。
可李泰说得如此笃定,却惹得他好奇心起,心中不由连连自问:那却会是什么东西?
【二十九、春衫碑】
只见魏王望了望池边翠柳,负手临风,忽低声喃喃了一句:“春衫欲染路犹遮……”
李浅墨犹自愣着,却听魏王笑道:“砚兄弟可知为兄适才念的是什么?”
这话问得李浅墨一头雾水,只能答道:“一句诗。”
魏王笑道:“不错,一句诗。何止是诗,还是一句好诗。”顿了顿,他方又笑问道,“不知砚兄弟可知是谁写的?”
李浅墨不由一怔,暗道:这等七言的句子,听起来不似古人,倒似近人写的。那却是谁?难不成是魏王自己,写了一首诗要送与自己?
他摇摇头。
却听魏王笑道:“唉,小兄弟不会误认为是小兄我写的吧?愚兄虽承圣上嘉许,开设弘文馆,却如何能有此等诗才。说起来,这诗作者向不以诗名天下,反倒是一身风骨,一身艺业,足以倾倒天下草莽。”
他卖个关子,又顿了下,笑道:“这诗的主人,据说绰号中还有个‘骨’字,真不负了他此身风骨。”
李浅墨激动得面色一白,心中暗叫道:肩胛!
——肩胛,看来李泰说的一定就是肩胛!
他的心中一时不由狂叫着。他虽自幼跟随肩胛,却从不曾见过肩胛的文字。只听魏王李泰笑道:“我也是听人曾说,令师不只以一身艺业傲视天下,其翰墨之迹,足以争雄墨坛。前些年得知之后,忍不住仰慕之心,借着弘文馆之便,遣人到处争求令师的墨宝。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却在钟山南朝遗寺中,一堵粉墙上,寻得了令师年轻时的墨迹。”
春衫欲染路犹遮……李浅墨细细体味之下,只觉得那句子确实像师父写下的句子。只是,下面是什么呢?
他还从未曾这么渴望听到魏王的话。
却听李泰轻吟道:“此日光阴……”偏偏就此顿住,一拍手,自己忽然失笑道,“我倒忘了,这诗可不该念与砚兄弟你听的。”
李浅墨一时大失所望,恨不得掐住李泰的肩膀,摇着他,令他背出来。
却见李泰一抚掌:“前贤真迹,又是砚兄弟的令师佳作,砚兄弟岂可不自己亲睹,反叫愚兄洛下书生似的拥鼻而吟,平白败坏了诗意?”
说着,他一牵李浅墨的手,却向不远处新起的一处亭子走去。那亭中却竖了块碑样的东西,上面用丝罗蒙着,犹未启封。
只听李泰笑道:“小兄听说寻得肩胛墨宝,一是小兄自己也性耽于此,二是想来砚兄弟定然渴见尊师遗墨,所以就叫人,专截了那堵墙,一路加急水运,送来了这里。路上所费虽然不少,但确也值得。小兄运回来后,不敢自秘,故叫人起了这座亭子,且将那题诗之壁专立在这里供人瞻仰。砚兄弟请看……”
说着,他一挥手。
他俩人本已走到了那亭前。自有小厮轻轻揭去了那罩着的碧纱罗,里面果然露出了一面截取来的残墙。那墙上粉色斑驳,墨迹已旧,李浅墨一见,即认出,那正是肩胛的笔体。
他整个人一时都怔住了,怔怔地盯着那堵墙,看着上面的字,却是两首七言:
春衫欲染路犹遮,此日光阴向谁赊?
短鬓廉纤清明雨,古道怅望使君车。
愿与呢喃欢永夜,随它细簌到滂沱。
拟置壶酒山阴畔,青葱岁月好斟酌。
翻天雨幕夜跳脱,粗似牛筋响似珂。
打碎生平归浅涩,余得兴致踏风波。
烟火人间恸抚掌,故国荒垅痒放歌。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顾盼可为奢?
李浅墨怔怔地看着,诗云何意其实一时都不明白,只是望着那字体瘦逸、意兴遄霞飞的字,忍不住心头就一阵欢喜一阵黯然。一行泪从他眼中悄悄地流下:多久不见了?肩胛?只道天人永隔,我还要做好久好久玩得忘了回家的孩子,却谁道如此陌路相逢。
他心中感受,一时无法诉说。只觉得喉头哽住,哽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斯人已去,可不正是,如诗中所说:……君瞳水色三千尺……
——略一顾盼可为奢……啊?!
良久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了一个“谢”字。
他静静地望向李泰,也是至此才知,原来李泰如真要与人示好,那无论是谁,怕都再推拒不得。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再未有人与自己做过如此贴心之事,而这事,却出自李泰之手。他心中一叹:这个情,无论其动机如何,他一定得领。至于如何回报,那却是出于自己日后的选择了。
李泰也看到了李浅墨目光中的诚挚。趁李浅墨再度回首看字,他忽侧头,极隐约地与瞿长史相视一笑。这世上,再难打动的人他也能将其打动,再难结交的人他也可将其结交……那东宫太子之位,不是他的,还该是谁的?
魏王李泰自然知道与人交往何时该紧,何时该松。这时微微一笑,为体念李浅墨心境,由他独自去看那亭中墨迹,自己悄悄地抽身走开了,自去与各国王子应酬笑语。
李浅墨独立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起了很多。好久之后,才惊觉,亭边之人,不只有他,似还有些别的什么人。听其气息,断非魏王府中之仆佣,而像个个都是高手。
他一回头,却见一个碧眼虬髯的矮小胡人就坐在亭柱边上,他怀里抱着个大大的琵琶琴囊,怔怔地望着那碑上之字,仿佛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一般,一只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贺昆仑!
李浅墨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自己当年为了追踪肩胛,见到的这个怪人。
他目光向后一扫,却见不远的梅树边上,一个僧人身姿妖艳,也自静立在那里,遥遥地看着亭中。
那是——善本!
他居然也来了。记得肩胛当年还叫过他的另一个名字“红牙”。这时,他才注意到亭后地上被太阳映出的一道影子。那影子动也不动,想来那人就坐在亭顶上的一角。他来看字,却没有看字,而是坐在亭子顶上,静静的身姿一动不动,仿佛是在闻。
那当然该是——罗黑黑。
一时只见三个人,一在柱边,一远远地立在梅树下,一个就在亭子顶上,一声不出,仿佛进行着一场默默的凭吊、来生的相期与最后的告别。
……当年,积庆寺中,也是这三人的琵琶为肩胛轰响了一夜。
七十二路烽烟疾,
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
他生蒿草已披离。
……
当年与会诸人,重会与此,可惜肩胛已去。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对这三人感觉亲密无比。回想起当年初见,自己与师父离开时,三个人的琵琶交鸣混响了一夜。这“乌孙阁”三大弟子,各自抱起琵琶,不停索弄,不知是否索弄了整整一夜。
犹记得,那时……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当年自己离去时,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着:“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陷入了一场时光交错。这些,都是师父的故友。恰在这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一片哄笑声,一个怪模怪样的声音叫道:“有酒岂可无乐,毕栗,快与爷们弹奏一曲。”
李浅墨没想到幻少师今夜也来了这里,好奇之下,一回头,却见毕栗被一帮西域王子们围着,其中有伊吾、龟兹之城的王子,也有西突厥中诸部王子。他们像是对幻少师都颇为轻视。
只见那些王子个个鲜衣丽服,衬得幻少师的一身衣裳颇为鄙旧。
而幻少师身边,正有魉魉、木姊、魍儿,三女相伴。只见那三女虽勉强压抑,脸上却忍不住地现出怒色。也难怪,幻少师虽来自栗特小国毕国,毕竟也是一国王子,居然被这些人俳优般看待。
只有幻少师容色如常。
他衣着虽旧,却像是满座人中穿得最干净的,与他相别,别人的衣服未免都显得簇新得有些刺目了。可能就是他那种的宁定更刺激了一干西域王子的粗野,只听得他们一个个大呼小叫,只叫那幻少师奏乐。
眼见得魉魉、木姊、魍儿的神色已变得越来越控制不住,眼看就要发怒。幻少师忽微微一笑:“那好,弹就弹吧。”
他身边魍儿本擅“音魅”之术。那夜麦田战中,李浅墨曾眼见她如何放歌,用歌声之幻术拖缓了大食人的脚步。这时只见幻少师一回身,从魍儿身边革囊里取出一把琴来。
那琴是一把凤首箜篌。
——何为箜篌?所谓“空国之侯”。一曲误国,也自一曲怀国。那琴出自西域,或许琴曲一如屈子之《怀沙》。这时,李浅墨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本该音色憨软,这时却带着怒意,只听那声音问道:“凭什么他们让你弹,你就非得弹。不弹!”
李浅墨一时大奇。
只为,那说话的人,分明是珀奴。
他寻声一望,却见珀奴正坐在幻少师不远的坐毯上,一双眼,定定地盯着幻少师。
李浅墨还很少见到珀奴发怒。没想,这次居然是为了幻少师。
却听幻少师低声笑道:“没办法,谁让我欠他们人情呢。毕国借过他们的钱,也借过他们的人。”
一语之后,他抱琴于怀,盘坐当地,竟自弹弄起来。
乐响之时,他回头若有深意地看了李浅墨一眼。
然后,李浅墨才惊觉,那琴声虽为胡乐,可开始一段,居然夹杂有《云韶》之音。
没想到幻少师的琴技也非同小可。那把箜篌分明不是他的,却在他指下,叮叮咚咚,自成清响。琴音中满是欢乐,真想不出他遭此窘境,怎么还可以弹出如此欢乐的味道。可细听下去,那欢乐有如追忆,仿佛故园家国,经这琴声一招,就重又近在眼前。所以欢乐之下,竟暗藏缅怀。
李浅墨也正自怀人,听了那琴声,一时不由就听进去了。仿佛当年长林丰草间,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游历中,自己与肩胛欢笑的影子又回到了眼前。
突然地,却听到了一声异响。
那却是一柄琵琶的加入。
紧接着,不只一柄琵琶,却又有一柄,加入了进来。直到最后,竟有三把琵琶,合声入箜篌。
李浅墨回头一望,只见贺昆仑盘坐于地,善本俏立梅树之下,还有亭上那人的影子,三人怀中,分明都多出了一把琵琶,竟齐齐加入了幻少师那若欢乐,若缅怀的琴声之中。
珀奴却在一旁已经听呆,双手支着下巴,竟再没注意李浅墨,而是呆呆地看着幻少师。
李浅墨看她脸上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动。恰在这时,却听魏王在不远处冲自己笑道:“宴席已开,砚兄弟,即请入席如何?”
刚收到了李泰如此贴心的一份礼物,李浅墨自是不能不从。
虽然他舍不得从那琴声中走开,也只能抛下那琴声,带着略嫌僵硬的笑,冲魏王那边主席上走去。
那边宴席却设得有趣,出奇地大。
想来今日这百王孙之会,因为客人来处各各不同,风俗习惯各异,魏王李泰就选了这么个最随意的方式,用百余张小案,绕着诸王子送的礼物,围成了一个椭圆的圈。案子低矮,案后各设锦茵,诸王子也就席地而坐。
李浅墨却是要与李泰同座。
他方含笑入席,就见李泰站起来要举杯祝酒。
李泰不比承乾,他因雅好文学极受圣上宠幸,当此场面,开口说话也就说得十分典雅都丽。只听他道:“九宫阖闾,万国衣冠;值此盛世,泰且建言……”犹未说完,他忽然一顿。
只见他似看到了什么。李浅墨好奇之下,顺他目光望去,却见筵席所围着的礼物中间,却有个小孩子的背影杂在里面。他抱头向膝,蜷得跟个物品也似,坐在那小山般的礼物中间。
那小孩儿的背影颇为有趣,李泰一见之下,不由一愕,含笑道:“这却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只见四周诸王子茫然互视,却是无人相认。
李浅墨开始也只道那孩子是哪家带来的小僮,原来却不是。李泰微微皱了皱眉,复转为微笑,冲那孩子道:“你是哪家的……”
他话没有说完,复又顿住。
却是为那孩子一下站起,转过身来。让人吃惊的是他手短脚短,竟不是个孩子,而是个侏儒。
这侏儒长得颇为喜兴,五六岁小孩儿似的五短身材,却有着一张成人的脸。可他哪怕是成人的脸,看着却虎头虎脑的,颇为可爱。
可这也只是乍一眼可爱,细看下去,为他那浑身不相称的身材相貌,却又让人暗暗生出点可怖之感。等你再看一眼时,却会为他那八字的眉,小小的口,虎头虎脑的样子,与上嘴唇下露出的两颗大板牙的滑稽之态要逗得失笑起来。
李泰一时也摸不清头脑,不由脱口向那侏儒问道:“你却是谁?如何在这里?你家主人呢?”
那侏儒忽抬起他的小手,指了指耳朵。
只见他的手白白胖胖,一双小手,手掌厚实实的,几个手指又短,像从手掌中生出的芽。
接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像是在说,他不能听,也不能说。
李泰一时尴尬,不由笑道:“这可难了。”
一侧首,他正要唤瞿长史,叫他把这侏儒弄出去。却见那侏儒伸手一撕,却把身上那件锦缎小马甲一把撕开。眼见得纽绊飞了出去,他的胸口,却露出一块牌子来。
只见那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大字:
我是礼物!
四周只听得哄然一笑。
李泰不由也自失笑,想必是哪个王子促狭,弄了这么个活宝在这里,好专逗众人发笑的。不由就势含笑问道:“你是礼物?那你会什么?凭什么可以充作一个礼物。”
那小侏儒一时却变得双目炯炯,好像说到了让他兴奋的事物一般。只见他伸手一翻,那牌子掉过个儿来,牌子后面原来还有字,却只一个字:
火!
也没见他怎么作态,更无需挤眉弄眼,这小矮子一举一动自有一股滑稽,逗得众人忍不住又是一声哄笑。
李泰忍着笑,问道:“火?你可是说你会玩火?那正是时候,快演出来给我们看看。”
结果这次,那小矮人一脸呆呆的,满眼疑问地望着李泰,仿佛没听懂一般。他一时急起来,又伸出他那小胖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自己的嘴,一时只见他手忙脚乱,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李泰也闹不清他是本就耳聋,还是听不懂汉语,重又笑问道:“我问你那个火要怎么玩。”
那胡人小矮子似犹未听懂般,张张惶惶地探头四顾,好像在求诸王子相助。众人爱看他的滑稽之态,一时,竟各操母语,夹杂成一片,不约而同地捉弄他。把他捉弄得苦恼已极,快捉弄够时,众人忽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小矮子还只管眼看着诸王子,一手指着牌子,一脸迷茫,却有一点火苗,从那牌子上的“火”字上燃起,一转眼,就烧得青苗直闪。
他还不知道,那火都要烧坏他胸口的衣服了,他还未发觉,只管到处一脸迷惑地又是比又是划的。
李浅墨此时已知是个滑稽戏。他出身教坊,各班套路见得多,却还没见过这个。众人大笑声中,那小矮子终于低头,也终于见到了自己胸口的火,面上立时做大惊状,伸出一双肥嘟嘟的手,就向胸口按去。
他这么手忙脚乱地连拍连打,折腾了有几下后,那火终于被他双手在胸口捂灭了。他一脸开心,又是得意又是笑。却听众人又爆出一阵大笑,原来那火却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他兀自不知道。等他再发觉时,一时情急,竟伸手到嘴巴前接口水,在鼻子上擤鼻涕,好用来灭火。可那背上的火他却够不着,烧得他满场地乱跑,而他伸手向口里接口水,用手擤鼻涕时,渐渐口里鼻里,竟喷出的都是小火苗。他双手乱抹,直把一张小脸都抹得乌秋麻黑的一道一道,身上四蹿的小火苗犹自没有灭掉。
这一段滑稽戏表演得大是精彩,惹得四周哄笑连连。李浅墨也看得觉得有趣,忽然一转念,想到珀奴看到这个,以她的性子,正不知会快乐成什么样子呢,不由在人群中去寻珀奴。
他目光寻到了珀奴,心中却忍不住一呆。她竟连头都没朝向场内,仍跟自己刚才最后看她时一样,两只手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弹琴的幻少师。
整个王孙宴中,怕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全未注意那小侏儒的表演了。
只见幻少师,低着头,眼睛却并未看向琴弦,微微闭着,仿佛已沉浸入自己轻声的弹奏里。
而珀奴,却从那琴曲里一直没有出来。
李浅墨一见之下,心头一呆,却又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一时未及细想,因为他脑中忽有了一丝不安之念。开始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及至明白时,他连忙转眼——因为他眼角里适才瞥到了一个人影,他立时明白,自己直觉到的不安肯定与那人影有关。
那人影正在靠近幻少师和珀奴。
李浅墨猛回头下,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长相,耳中却忽听得一声厉叱。
原来,满场之中,还保持着清醒的不只有他,还有幻少师身边的魉魉、木姊与魍儿。
发出那一声厉叱的正是魍儿。
她方一呼喝,李浅墨脑中第一的反应就是:大食人!
今日百王孙之宴,睽睽众目下,他断想不到,这些大食刺客,当真不达目的不罢休,居然还敢硬来。
可魍儿一声呼喝下,那大食人身形突然加快。
他本罩着一件突厥人的外袍,这时,一身雪白的身影却从那外袍里钻了出来。只见寒芒一闪,那人用的,依旧是李浅墨曾见过的弯形马刀。
魍儿虽喝破了他,却已不及阻拦。
他身形从魍儿身边跃过去,直往前扑,直扑向坐弹箜篌的毕国王子幻少师。
幻少师想来过于沉浸于琴曲,竟未发觉。
可木姊身形一跃,已扑向那个大食人。
她手中的一把短匕一插就插向那大食人肩上。可那大食人竟不闪不避,拼着受了那一刀,连伤带刃地加快身形,依旧向幻少师扑去。空中只见到一条血色的痕迹。
距幻少师最近就是魉魉,她已来不及分光化影,只能合身向前一挡。
可无分身幻影之助,她自己本身修为,当真不堪一击。
眼见那大食人手起刀落,魉魉身形立时摇摇欲坠。她已中招,且伤在胸腹,必是重伤,可她用双手握住了那把刀,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小王子……”
木姊与魍儿情急之下,都急扑向那大食人身后。
她们同时向那刺客发出一击,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人居然不闪不躲。她们两人同时击在那大食刺客背上,心中方自略松,却发觉,自己的手竟沾在那大食人背上,一时竟再也拔不开来。
这是什么功夫?
却见那大食人忽回头冲她俩现出一个诡笑,那也是临死前的一笑,这时只听得一声马嘶,一匹白得晃眼的马竟从另一个方向,直冲向幻少师,当真转瞬即至。
马上骑者面目全看不到,只见得空中那把弯刀反射的日光锐利得刺目。
——居然先出手的并不是绝杀者!
魍儿和木姊心中同生绝望。
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从头一个大食刺客出现,吸引了幻少师三个女子死卫全部注意力,到那匹白马上真正的绝杀者出现,只有一瞬。
可这一瞬,已足以让珀奴惊觉,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你干什么……”身子就向幻少师冲去。
李浅墨相距太远,他一惊觉,就已发动。
只见他身影一晃,伸手入袖,空中拔剑,一剑平刺,人如飞渡,就已向那匹白马迎去。
从头一个刺客出现,他就知道,刺客不只于此。
可他终究相距太远,已无暇去援助魉魉,因为他首先担心的就是珀奴。
眼见得珀奴向幻少师冲去,他就已觉得不好。幻少师犹沉浸在琴曲中,没有发觉,珀奴已一扑扑到他的身子上,把他扑倒。
就在这时,刀落下。
白马上突袭的一刀冲着珀奴与她扑倒的幻少师直斩而下。
那匹白马上的杀手转瞬已到!
李浅墨心中一声怒叫!
他已拼尽全力,可就算他这一势阻击全力施为,犹然不及,他在空中已瞥到了血光一闪——那是珀奴的血啊!
血光方溅,他的吟者剑已到。
然后,只听得一声兵器撞击的长鸣。李浅墨的手腕都震得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吟者剑。
那大食骑客骑在马上的身形也晃了一晃。
好在这一剑,在那马刀足以把珀奴与幻少师整个劈成两半之前,终究还是击中了那柄马刀。
李浅墨与那马上骑者同时心头一震:劲敌!
——两人似乎同样没想到会遇到如此劲敌!
这时方听得一声裂帛之鸣,却是幻少师手中的箜篌之弦为那刀气所断,临断时一阵震颤,发出的裂弦之鸣。
也是这声弦鸣,方把得还沉浸在笑闹滑稽戏中的诸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
珀奴已伤,生死未卜!
而那骑者转眼就会发动第二击。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身子直线地在空中一翻,一手撑地,疾掠向马腹之下,要从马腹下刺杀来敌于当场!
可他这回的敌手也当真强悍,一见之下,料敌先机,顾不得切实再补向珀奴与她身下的幻少师一刀,身子猛地下沉,双腿勾在马鞍上,竟侧身倒下,一刀就劈向掠向马腹的李浅墨。
兵器再次交击,这一次,两人都未讨得好,只见两道血色,同时在两人虎口上流了下来。
那来人驱马击杀,马并未停步,这时一击之下,他马依旧前奔,李浅墨交兵之后身形暂顿,就见得那匹马已跑出了丈许。
李浅墨疾顿之下,吐气开声,大喝了一声:
“再吃我一剑!”
身子一腾,快如奔马,由上击下,直冲那骑者又发一剑。
这一剑,他可谓挟愤而出,倾尽全力。
马上骑者料来也知,今日,就算那一刀未曾了结幻少师,也再无机会了。当下并不勒马,反身出刀,迎向李浅墨。
李浅墨只来得及看到那双很深很深,黑如潭底的眼。两柄兵器耀着日芒,这次却未撞击。只为两人同样骄傲,都想借巧力刺杀对方于这一招之下,就在交击前的一刻,各逞身形,险极了的一闪,手中兵刃,也同时一转,避开对方兵刃,直向对方身体刺去。
然后,只听得两声闷哼同时发出。
李浅墨伤臂,而那来人,也伤了左肩。
那马呼啦啦地就又向前冲去。
李浅墨担心珀奴生死,不敢再作追击,疾返身望向珀奴。一见之下,几乎一口逆血倒冲入丹田,只见得珀奴满身血污,全不知是生是死。
李浅墨心头一时又惊又怒,又恨又愧。耳中,只听到亭子那边一连传出了三声鸣响。却是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先后出手,居然依旧拦不住那刺客,只听得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飞奔去远。
可李浅墨已无暇回顾,他一扑扑到珀奴身前,弯腰抱起了她。才发觉她的手居然把幻少师捏得紧紧的。他一时只觉得心头一阵茫然,也不知珀奴此时是生是死……当日,自己从黄衫儿手里赢回了她,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命丧于此的吗?他心中一时恼愧无限,目光茫茫然地抬起,却见到那边,遥遥地,魏王李泰面色大变,似正在那里大呼小叫,可李浅墨只见得到他张嘴,全听不见他在喊什么。
他脑中只觉得一阵茫然,可茫然中,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小侏儒这时在人人惊顾自己这边时,脸上若惊若怖地忽发出惨烈一笑。
哪怕李浅墨此时已惶惑无地,还是在心头立时浮起了一个念头:
天,这不只是一场刺杀,
而是两场刺杀!
然后,他只见那小侏儒张口一喷,一道长长的火苗熊熊而出,那火苗居然色作惨绿,直卷向主人席案后的李泰!
——这第二场刺杀,在众人惊绝之后,心情方松,再无防备时,才更是避无可避!
【三十、吐火罗】
——整个世界于一瞬间似乎都停顿了,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慢很慢。
满座之中,诸国王子的惊呼声遥远而细微,李浅墨只见到一张又一张缓缓张大的嘴,阳光迟滞得像这个世界将要走到尽头时那样的荒诞而凝重,所有欲死的阳光正在被大口地吞进那些张大的嘴巴里。李浅墨只觉得那些阳光像一整块透明而密实的琉璃,因为缓慢,所以坚硬,让人吞不下,咽不进。
李浅墨忽然想到:有没有人想过,阳光其实也会死的。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随时都有旧的阳光死去,而新的阳光在诞生,却从没有人为那些死去的阳光伤心过。他们只是在……依旧衣履华丽,享受着、贪恋着,那些他们以为无生无死的阳光。
近百王子个个衣衫华贵,他们的服饰上,那些华丽的珠宝迟滞地反射着瞬息生死的阳光与所有瘫软的人生。而这身外的世界,一如既往堂皇,却又如此荒唐着。李浅墨一时只觉得不可理喻,其实这一切只为了……珀奴那瞬息将逝的生命。
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沙漏一时间都阻滞了,所有日晷上那狭窄的刀锋样的影子都变得迟钝了。李浅墨低头看向珀奴,哪怕相处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他一向只觉得她美,但从没有这样,在她皮肤上每个毛孔里看到那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悠长的呼吸……那呼吸是美的,因为那就是生命。
羽门的心法直至此时才显现出它强大的力量——李浅墨记得自己曾问过肩胛:羽门心法的主旨究竟是什么?肩胛想了想才回答他:“你有没有想过,在有些鸟看来,这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发生得极其缓慢。这整个世界,对于它们来说都像一场放慢了的动作。在它的一扑翅间,整个世界慢得仿佛它身上掉落的羽毛,在空气中缓缓地坠落。所以,它们才常有机会在那些强大的网罗之间逃逸。”
李浅墨当时还小,看着身遭这个世界,只觉得一切无异。一时无法理解,喃喃道:“可我……”
肩胛按了下他的肩膀:“可能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羽门心法中,有一些‘障’,不经历那些重大的变化,你是完成不了那层突破的。直到有一天,你看到了一场你真正在意的死亡。那时,或许,你会感到,整个世界仿佛都停顿了,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像鸟儿一样,你能在一朵花开的时间里,看到整个季节层次繁复的、一瓣又一瓣的,那绚烂已极的凋零与绽放。那时你将发现,死亡其实很长、极其漫长,而痛苦也随之同样的漫长。”
哪怕李浅墨那时还小,却听得心里也痛苦得迟滞了。
可肩胛忽然笑着说:“那时,你也才会发现,原来你,还来得及做很多事的。”
李浅墨怔怔地盯着此时自己怀中的珀奴。没错,这个世界,其实很慢。
——而他,也来得及做很多事!
他仿佛看到了那大食人挥击而下的马刀割切出来的伤口是如何缓慢地在毁坏着珀奴的生命,仿佛看到了那些将要瘀滞的血块将如何拥堵住珀奴那本该欢快至极的生命。
他忽然伸手一击,一掌就击在珀奴胸口。珀奴身子猛地一震,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以唇度气,将自己苦修多年的“片羽真气”缓缓地度入了珀奴的口里。然后,他猛然起身,一探手,在身边不远处,一个呆立的铁勒王子随从的背上就摘下了一把犀把雕弓。然后,他张弓引箭——
做这些时,他心里只觉得很平静。
他只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比如,阻止这场杀戳。
——杀戳是这个世界里最激烈的游戏,有时,甚至连飞鸟也无法逃脱。但那是、他们的、游戏。李浅墨在心里静静地对自己说:但那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当然也不是珀奴的!
他将要尽自己的全力,带着她,在那场游戏里逃脱。
一切其实又发生得极快。
——承平盛世,朗朗乾坤,一场百王孙之宴,谁料到会闹到如此刺杀迭起的地步?
那边大食人派来的白马刺客方才绝尘而去,这边,居然又发动了一场针对魏王的刺杀。
魏王李泰身边的卫士防护本极严密,但适才为那白马刺客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几乎人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李浅墨与那刺客的对击。
如此高手对搏本甚罕见,连瞿长史这等老成持重之人为了那兔起鹘落的一击都不免牵去了大半的心思:只见李浅墨急怒之下,吟者剑凌厉千古,偏那名白马大食刺客也剽悍至极,手中弯刀悍勇激烈。一为中原剑法,一为大食刀术,两人往返对搏,虽交接仅只三招,但其惊心动魄处,却令在场人等个个看得心动神移,再没想到会变生肘腋间,那适才还滑稽可笑的侏儒小儿竟会趁此机会发难,且矛头直指魏王。
只见得那侏儒口中喷火,双手连挥,袖中竟发出一连串的火弹,那火弹遇风即燃,势头暴涨,为他秘术所摧,登时向李泰卷去。
这一手,分明像是西域祆教中的拜火之术。
那火光色作阴绿,一看即知内含巨毒,只要稍沾上一星半点,怕不立时就会毒发毙命?
李泰身边护卫惊觉过来时,已然不及。空气里只闻到一股焦臭的味道,却是立在远处的瞿长史情急之下,竟抓起身前的一名侍从,挥手就向那火光来处投去。
但他相距过远,这时相阻,也不过略尽人事而已。
瞿长史出手虽快,却已来不及。如若来袭的是别的什么兵刃暗器,他原本可以就此挡下。可那火光却非人身可以阻挡,只听得一声惨叫,空气之中焦臭之味顿出,那名侍从哀叫一声,立时惨死。
身边护卫相距过远,施救不及,李泰情急之下,竟亲自动手一把掀翻了自己面前的食案,那案子陡然立起,遮向那熊熊而至的火光。
可那火光一遇到木头,陡然一盛,燃着了整个木案不说,火舌还是直扑向案后的李泰。
——事已至此,只怕魏王再怎么闪避,也已不及。
就在这时,却见得一箭凭空而至。那箭直取那侏儒小儿。那侏儒再没想到,李浅墨在激战之后,身边珀奴还有重伤,犹有余暇射他一箭。
这一箭,他不得不躲。只见他身子向后一仰,险险避过了那一箭,口中喷火,火焰立时把那飞来的一箭烧成飞灰。可那道由他操控,直取魏王的火束,却也不由就此一滞。
恰在这时,却听得曲江池边传来一高一低两声轻叱。随后,一大片水珠耀着日光在魏王头顶当头罩下,仿佛千颗万颗珍珠随着那叱声一齐绽破。魏王身边,一时仿佛罩上了一层水幕。那水幕晶莹剔透,而那水珠之中,折射的居然还有虹彩。
那虹彩却是为:随着那水珠出现的,竟然还有两根七色彩带。那彩带浸了水濡湿了,本该沉甸甸的,这时却轻软如虹,斜飞似霓,轻巧巧地护住了魏王周身,几乎把他整个人包缚如茧,其中一根一带就带他脱离了险地,而另一根,透着湿淋淋的水气,反迎向那束火光。
手持两根彩带现身的却是两个侍儿。两个侍儿俱都体态纤纤,身姿俏丽,一望即知是大户人家出身,看装扮却不似魏王身边的侍从。只见她们挥舞着两根浸透了水的彩带,一个护住了魏王,一个陡然反击。
空中一时只见毒火如舌,而彩带似练,水火相激,但闻得一阵噼噼啪啪的暴响,一时只见火光弱了下去。
突袭的侏儒眼见火力受阻,并不就退,反尖叫了一声,拼尽全力,身子猛地一抖,就见他全身上下,火苗直蹿,他矮小的身子猛地一蹦,全身竟燃满了阴阴的绿火,合身扑起,直向魏王抱去。
那阻拦而至的彩带空中一卷,反迎向那侏儒。沾水的彩带一遇到他身上的阴火,登时一阵蜷缩。
先护住魏王后退的侍儿一见之下,急忙援手,一时只见两带交舞,两个突然而出的侍儿,竟与那疾扑而至的侏儒,斗到了一处。
场中鱼龙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瞿长史与李泰身边的一干侍从这时已人人反应过来,个个行动,有的疾扑向魏王,有的却包抄向那名侏儒刺客。不过转眼之间,合围之势已成。
恰在这时,却听得一阵哈哈大笑:“今儿这儿倒是热闹,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百王孙之会,岂能不算上我一份!偏巧让我赶上了,且让我也来凑个热闹如何?”
话声间,只听得一阵马蹄疾响,却有二三十骑快马从曲江池北一路疾驰而来。那些快马匹匹骁骏,贵极天下,当世只怕少有人家养得起这么多的好马。外围的魏王府卫士方待阻挡,却见当先一匹马上,骑者金冠束发,美玉饰鞭,穿了一件窄袖金花的明黄蟒衣,却正是当今的东宫太子!
他突然出现,自然无人敢加以拦阻。一时只见外围的魏王府卫士人人屏手后退。李承乾并不略收马蹄,卷蓬一样的,率着手下随从,呼啦啦的,竟直扑向当中筵席。
瞿长史不由脸色一变,他伸手一挥,魏王府中侍卫一时人人紧张,竟把魏王护得团团紧密。
——人人一见到魏王遇刺,脑中想到的第一个主使者,就是东宫太子。哪承想他居然如此不避嫌疑,径自纵马而来。魏王李泰惊吓之下,心下只觉:刺客援手已到!李承乾今天光天化日,居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屠弟了。
连李浅墨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马上低眼看向怀中的珀奴。只觉得,长安城中,这些储位相争之事,一时竟像离他很远很远。他重又抱住了珀奴,这时正全心全意地与她度气疗伤,全力在挽救着她的生命。
李承乾却像还不知道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遥遥只见到魏王府中人人脸上带有异色,座中诸王孙也个个面现惊诧,而一个侏儒小儿,被包围在侍卫的包围圈里,浑身带火,正自与两个手执彩带的侍儿对拼。
他一时只道那不过是魏王新找来的乐子,如同教坊俳优的百戏,不由放声笑道:“今日来着了,居然有如此好戏!”
这本是无心之言,但在魏王府中人听来,只怕字字都像讥讽。
那侏儒此时已经身陷重围,想来他自己也知道,今日刺杀魏王之举已功败垂成。如今在众护卫环护之下,别说刺杀魏王,就是他自己只怕再也逃不出命去。
他脸上的神色忽现诡谲,手下忽然慢了下来,仗着那毒火护身,竟不再理会与自己对攻的两个女侍,一转身,望向飞马而至的李承乾,口里含混地喃喃了句什么,面上神色若愧若恨,居然在袖中抽出一把刀,一抬手,竟然举刀自尽!
众人再想不到他会在这时自裁。眼见得他身上火苗失了管束,转眼之间,竟将他自身烧成了一截焦炭。李承乾一惊之下,猛然勒马,神色一时不由惶惑不已,望着魏王,口里迟疑笑道:“这算什么?难不成是那些俳优们新排的一出小戏?”
魏王李泰本来惊魂未定,这时见了李承乾,反定下神来,排众而出,开口笑道:“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错,这正是新排的一出好戏。讲的是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太子自感家国大业已去,派出一个死士去刺杀秦王,惜哉剑术疏,适才最后一幕,演的便是那死士眼看得功败垂成,自惭不已,所以自裁以谢主人的。”
他言笑晏晏,神色如常,明眼人都听得出,他不过是借燕太子丹与荆轲刺秦的典故来当面讥讽李承乾,分明已认定了这刺客就是东宫主使。
李承乾面色微微一变,也自哈哈笑道:“枉父皇还常夸你博通经史,怎么一个小戏就搅得你神智昏乱,想不起是什么太子了?不知后面的戏可曾排出,后面原还有个更倒霉的太子扶苏,被赵高指使奸人,杀得冤枉无比,平白扶持起了一个全不中用的秦二世?”
他提及赵高时,目光直视瞿长史,分明是在用扶苏自比,而讽瞿长史险诈如赵高,而李泰昏聩如胡亥。
两兄弟之间,一时出言各带讥讽。因为这一场刺杀,几乎已忍不住当场撕破脸来。
场间一时火药味极浓。无论魏王府,还是东宫中人,这时猛然朝面,却不免心中个个狐疑。魏王府认定今日刺杀的主使者就是东宫太子,他这时猛然现身,却让人不得不防。
而李承乾也不由心下大怒,暗道:今日这个莫名其妙的场面,料定是李泰背后布置的阴谋,好用来日后告状冤污自己的。
一时人人都不再开口说话。却听一个清悦的声音笑道:“太子,你忘了咱们今日为何而来的了?今日是万国王孙之会,还是魏王专为太子最心许的兄弟李浅墨王子开的,怎么兴之所至,全忘了前来的主旨,只顾谈戏?”
那说话的人正是称心。
他今日箭衣窄袖,打扮得猿臂蜂腰,朱唇玉面,倒大是矫健伶俐。人人一向只闻其名,少见其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见李承乾也当真听他的,在称心扶侍下下了马,游目场间,却在寻找李浅墨。
各国王孙这时见到大唐太子现身,一时不由得个个立起身来,鱼贯向前,与太子相见行礼,场面一时热闹已极。
魏王与瞿长史却不免脸色阴沉。要知,今日百王孙之会,本是魏王精心操办,可太子一来,因其身份地位,自然全抢了他的风头。一时只见李承乾面带微笑,一一会见诸国之王孙公子,李泰在一旁却不便靠前,面上神色装着略不在意,隐身护卫丛中,眼角冷冷地看着李承乾那边的风光热闹,目光中,只见得冰冷下去。
就在这时,李浅墨只觉得怀中动了一动。
他心中不由一阵惊喜,一低头,却见珀奴躺在一片血污中,皱着眉,身体痛苦地扭动了两下,低声道:“他,怎么样了?”
李浅墨心中不由暗谢了一声苍天,脱口道:“你可醒了!刚才真要吓死我了!”
珀奴神志分明还有些模糊,全没听清李浅墨的话,只是低声喃喃着:“他……可还好?”
李浅墨心头不由一阵茫然,口里也茫然应道:
“他?”
——他又是谁?
只听珀奴低声道:“小王子。”
李浅墨这时才想起身边原来还有别人。
一回头,却见幻少师终于从自己的琴曲里醒过神来,这时已由木姊与魍儿扶到了一边去。而魉魉,这时也不知是生是死,为木姊与魍儿挟扶着,似已全无力气。李浅墨这时一眼望去,只觉得他们几人身边,似正有无边落木萧萧而落,不由觉得心里荒荒的,口里机械地道:“他没事儿。”
珀奴似乎精神一振,终于睁开眼来,勉强地侧过脖子,要去看幻少师在哪儿。
李浅墨不忍她如此费力,用手托着她的颈子,叫她看到了幻少师。
然后,才听珀奴松了一口气,似终于心安下来,闭上眼,低声道:“我就知道,他会没事。而你,终究会救我的,你也一定能救到我的。”
李浅墨心中一叹。早已凑过来却不敢靠前的龚小三本一直哭丧个脸,细心观察着李浅墨的神色,只要他神色一变,怕不当场就要哭出来。这时见到珀奴醒来,本自快活已极,听到她这句话,却不由愤愤地啐了口唾沫。
李浅墨一手扶着珀奴的后心,与她度气疗伤,一边认真地看着珀奴的脸色。他羽门一脉,本重医术,李浅墨于此道虽修习不久,但内外伤损却也认真学过。适才那白马大食刺客劈向幻少师的一刀,几乎全由珀奴挡住了。好在自己总算赶得及时,一剑击中刀身,刺开了那一刀。珀奴眼下看来,外伤却是不重,适才几乎丧命,却是为那白马刺客刀上的锐气造成的内伤太过严重,几乎阻断气血所致。
他一边与珀奴疗伤,一边只觉脑中一时一片空白,像只来得及想得起两个名字:“珀奴、幻少师?幻少师、珀奴?”
可他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再去想它,还要全力去救治珀奴的伤势。
珀奴又歇息了一小会儿,似觉好多了,一张眼,却见到李浅墨正直盯在自己脸上,那目光古怪茫然。
她还从没见李浅墨这么心神不定过。先怔了一怔,然后,勉强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只觉得手上湿湿的,全都是血,不由颜色一变,疾问道:“那人……那人可是划花了我的脸?公子,不行,你一定要替我报仇!他划花了我的脸,你也要在他脸上这么划上一刀,不、划上很多刀……不、还是别了,就算划花他也救不回我的脸了。”
说着,只见她眼角泪珠滚滚而下。
眼见她这时居然还有心思操心自己的脸,也依旧不改善良,李浅墨一时只觉得自己熟悉的那个珀奴重又回来了。
不知怎么,他重又开心起来,伸出衣袖轻轻拭着珀奴溅在脸上的血迹,低声道:“不,他没有。让我看看你伤在哪儿。刚才我只见到他一刀斩下,只以为自己发觉晚了,再也来不及了,以后怕再都看不到你了。现在你别担心,你伤在后背,脸上光溜溜的,他没有划到你的脸。”
说着,他轻轻扳侧了珀奴的身子,却见她肩上好大一片血污。
李浅墨暗自咬了咬嘴唇,伸指一划,已划开了她肩上的衣服,露出里面酥脂般的肌肤来。
他伸指疾点珀奴肩背上的穴道给她止血。却见那道伤口还不算深,细细的一条缝,却极长,长得让李浅墨不得不把珀奴背上的衣服划出了好长一条口子,让大半个肩背都露出来。
他情急之下,又无趁手的干净细布处理,只能用衣袖轻轻拭去了伤口周边的血迹,却伸舌沿着伤口长长地一舔,清理干净了上面的血污,方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来,匀匀地涂在珀奴的伤口上。
羽门医道本极高明,李浅墨师从肩胛,随身带的都有上好的金创药物。珀奴适才还觉十分痛苦,药一上身,只觉得伤口微麻,像不太觉得痛了,却有一股清凉,护住了自己的创口。她脸上忽微微一笑:
“你舔我?”
李浅墨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如此。做时只觉得急切,也没想什么,这时听说,却不由脸上一红。
只听珀奴低声笑道:“啊,你舔了我了。”
口气里全是一派小儿女调笑的口气。
李浅墨一时脸上不由涨得绯红。那边太子身边的诸人遥遥望来,只见得他一身鹅黄长衫,坐在草茵之上,鹅黄浅绿,极为相衬。整个人翩翩如浊世佳公子,吟者剑那简净古拙的剑身已隐入他的袖口,再看不出他适才曾那么张扬凌厉地与人对决过。这时只见他软玉温香抱满怀,那被抱着的还是个绝色胡姬。偏那胡姬背脊半露,酥白如羊脂玉。背上一线伤口这时已止住了血,九死一生之余,更显得温柔旖旎。
人人一望之间,不由都惹动艳羡。却见称心也正朝这边看来,脸上神情似怅惘,似茫然。他紧随太子而立,李承乾一望之下,不由冲他一笑:“那个,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珀奴了。”
称心低声一笑:“果然相配。只是,她像没在看他。”
果然,珀奴稍觉轻爽之后,又忍不住向幻少师的方向望去。
却见幻少师正自长身而立,他身边立着木姊与魍儿二女,他自己一身寒素,连他身边的二女装扮也少有胡人的鲜丽。只见他的身影里透着一派悲伤,怀里正抱着一个女子,那却是为救他不惜牺牲殒命的魉魉。
他一手按在魉魉背心,似正在用他本门秘术与魉魉疗伤。阳光太足,照不进他那深凹下去的眼,也不知他眼中是何神色。
可魉魉分明已快不行了,她伸手颤巍巍地抚向幻少师鬓边的头发,低声道:“竟已开始有白发了。小王子,你没事吧?别管我,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咱们底诃离一门,你们幻门之中,最忌伤心。若是伤心,必添白发。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可接着,她却低微地笑了笑。
“可我也当真自私,你多了白发,我却觉开心。若是能换得你一鬓发白,我就算撒手去了,却也甘心。”
她声音轻轻的,又弱又清晰。
李浅墨也不知道她、木姊、魍儿三女与幻少师之间到底是何关系,脑中依稀浮现起的却是那日麦田战中,大食人铁骑追杀之下,魉魉拼尽分光之术,分身飞叱,只身独挡十数强敌的场面,一时不由只觉得心酸。
却听魉魉低声道:“不过,你也别太难过。我觉得很开心。这辈子,我终于可以不再害怕了,也不用再担心你。我原来一直怕,怕死了,就算进入了那乌何有之乡,我还是仍然会害怕。怕你身边少了一个人护卫,究竟怎么才能完成那些大业,怎么才能躲避别人的加害……”
说着,她轻轻咳了一咳,咳出了一口瘀血。
“可现在我不怕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你胆子从来是最大的。但以后,就算你没做好,就算你最终遇到敌人加害,那时你也别怕,因为……我会预先在那边等着你。”
说完,她似终于了了心愿般,只见她细嫩的脖颈一垂,仿佛一朵百合沉眠入风里,一朵花在自己的茎上沉沉地睡去。
幻少师默默地立在那里,不言不动。他身边的魍儿与木姊控制不住自己肩头的耸动,无声地啜泣起来。
可在她俩吞声暗泣的映衬下,幻少师那不言不动的悲怆却显得更加地震慑人心,仿佛那悲痛山高海深,已非任何语言、任何动作可以将之稍一发泄。
李浅墨也觉心中沉痛,回过头,不忍再看。
却见幻少师低下头来,也低下了他紧抿着的双唇,用唇吻闭了魉魉的双眼。没有人知道,魉魉的睫毛最后触及幻少师的嘴唇时,会给他留下什么样的记忆。
李浅墨一低头,却见珀奴正痴痴地盯着那边,望着幻少师与魉魉的诀别,似乎已全忘了自己身上的伤,面上神色,说不出的伤心,也说不出的神往,更说不出的砰然心动。
猛听得李承乾在那边高声叫道:“砚兄弟,我来了好半天,怎么你都不理我?”
李浅墨抬眼一望,却见适才还混乱的场面这时已重新平静下来。那个侏儒刺客的尸体早已被清理下去,连同那个侍从的尸体。草茵之间,盛筵重开,正所谓褥设芙蓉,筵开玳瑁,仿佛适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座的依旧是东极海上,西极瀚漠的万国王孙,唯一不同的是主人已换。
只见上首主席上,高坐着的却是李承乾,称心伴在他的身边服侍。李泰另设一案,在下首斜斜相陪。李承乾正自意兴豪飞,满面春风,遥遥地冲自己说话。
李浅墨见珀奴已无大碍,内伤已被自己控制住,而外伤不重,只待将养,不由略略放下心来。
他抱着珀奴立起身,就待向席上行去。一低头,却见珀奴眼中全是恳求之意,一回眼,望见幻少师犹自在那边站着,心中已明了珀奴之意。
他略想了想,上前牵住了幻少师的手,依旧横抱着珀奴,直向席上走来。
李承乾见他如此作为,不由嘻嘻而笑。他命人给李浅墨专设一案,就设在自己案边。李浅墨与幻少师相携入座,珀奴却犹让她横卧在自己膝上。他心中坦荡,行事自无避忌。却听得李承乾探身冲他笑道:“小砚儿,我就喜欢看你做事。比如你喜欢这胡姬,大庭广众,依旧揽之在怀,略无避忌。若是我如此行事,怕不惹得满朝物议?”
说时,他回眼看了称心一眼,却又回过头来大笑道:“来来来,这一杯,我先敬你。”
李浅墨被他说得面色一红,也不得不端起酒来,略微示意。
却见李承乾一皱眉,面上略现怒容,冲那边魏王说道:“我来得晚,也没看见,却是什么人伤了我家砚兄弟的侍姬?”
说着,他目视李泰,半笑半讽道:“青鸟,怎么说,你今日须也算作主人。听说今日之宴,还是专为小砚兄弟接风的。却怎么手下人等如此草包,竟让人伤了砚兄弟心头之人?这个护卫不周之罪,不是我拿什么太子的架子,却也不得不责难下你了。”
魏王小名,原唤做青鸟。这名字原也只父兄辈唤得,在他心里,李承乾却不配唤他这个。这时被李承乾当众提及,心下不由恼怒。
只见他微微一笑:“太子责备极是,小王也甚感惭愧。不过小王属下多为草包,适才如不是承砚兄弟援手,一箭相助,小王现在怕不早烧得跟焦炭也似。我这条命还是砚兄弟救的,哪里提得到护卫砚兄弟的宠姬。还请太子殿下派些得力手下,查出真凶,以还砚兄弟一个公道才是。”
说着,他望向瞿长史,哼声道:“查出刺客来历没有?”
瞿长史躬身抱拳,轻轻摇了摇头。
李泰微微一皱眉,叹道:“我这些属下也当真无能,辨别半天,也说不清那个侏儒刺客的出身来历。”
说着,他饶有兴味地看向李承乾,笑吟吟道:“尝闻东宫之中,卧虎藏龙,尽多天下奇才异能之辈。这个喷火小儿,太子可知来历?”
李承乾却只觉得他笑容险诈,心下不由警惕,淡淡道:“青鸟你不常读儒家诗书,说治天下者,不在谋勇犯险,就只在端居垂拱而治。何不用你那垂拱端居之术查一查,那刺客是个什么来历?”
——李泰一向标榜自己雅好文学,思慕儒术,以此邀得皇上恩宠。李承乾对他那套口不应心的大话久存厌恶,这时不由随口讥讽于他。
眼见得两兄弟虽然面色和善,却再一次话不投机,却听幻少师在旁和声笑道:“如果小王所见不错,那喷火自焚侏儒,却是该出自……”
“吐火罗。”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51
【三十一、观天下】
“吐火罗又是什么意思?”
见魏王动问,幻少师含笑答道:“吐火罗四部本立国于以蓝氏城,在当时号为大夏国。其后在汉时为大月氏所灭,旋即称为贵霜王国,其后又遭波斯萨珊王朝与天竺笈多王朝迭番颠覆,遂与頠哒人杂居,至今种族零落。现其境为西突厥所控。其故国疆界东起帕米尔,西接波斯,南至大雪山,北达铁门。国中原有祆教一脉,其中密修者精擅拜火之术。适才那位侏儒所修,似乎就是吐火罗拜火术中的一种。他们近年出了一个杀手组织,名号就称为‘贵霜’,在西域一带可谓横行无忌。据说,这些密修者与大荒山一脉颇有渊源……”
他想来对西域之人文地理见识广博,随口言来,如数家珍。
李浅墨幼生中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些。原来,天下之大,还有这么多的种族与国家,一时不由大感兴味。
旁边李承乾却不知怎么神色一动,一皱眉,冷淡道:“杂七扯八的,谁耐烦对那个侏儒小矮子的来历感什么兴趣。”
说着,他笑看向李浅墨:“方才我听说了,兄弟适才经历过一场好战!可惜我没看见。现在最好奇的倒是那个伤了我们小珀奴的大食人是个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刺杀小珀奴?近来常听西胡提起波斯、大食,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只听说那里的人贱视女子,可难道连这么美丽的胡姬也有人伤害吗?”
险些刺杀了他胞弟的那个侏儒来历他全不关切,却对与李浅墨交手的白马大食刺客大起兴趣,这分明是有意贱视魏王性命了。
李浅墨夹在他两兄弟之间,也觉得颇为尴尬,只能含笑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与他们交手两次,其所用刀法,大异中原。具体怎么样,只怕还要请教毕王子了。”
他也对大食人的来历出处颇为好奇,一时转头望向幻少师。却见幻少师微微一笑,闻言道:“说起大食人,他们的崛起却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了。”
说着,他向西北方向望去:“自长安出发,西出玉门关,便入西域之地。如伊吾、高昌、鄯善、龟兹诸国,都在此境。而由西域诸国再向西,过了葱岭,却就是小王的故乡、中土所谓的东西粟特了,昭武九姓就居住于此。粟特再向西,却是波斯的萨珊王朝所控之境,在波斯萨珊王朝与大秦拜占庭帝国的中间,却有一块半岛之地,那里多是沙漠,偶见绿洲,其间有块肥沃的土地状如新月,是为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所以大食人多以新月作为自己的标识。那里便是大食人的家乡了。
“说起大食人,倒不得不提起他们族中数十年前才出现的一个大豪杰:穆罕默德。他被大食人尊为圣人。在他出现之前,大食人本分裂为两部,靠东的一部‘希拉部’依附于波斯萨珊王朝,靠西的一部‘哈珊部’则向大秦帝国称臣,两部之间争杀不断。穆罕默德本出自麦加古城的‘古来什部’,成年之后,他自称与神相遇,其后就自开一教。自从其创立的伊斯兰教出现,大食人变得空前团结。他亲率兵马,统一了大食诸部。此后西与大秦交战,东则连败波斯,近来只怕已快要荡平整个波斯帝国了……”
他侃侃而谈,一时让李浅墨听得入了迷。原来天下之大,并非仅有中国。而西方万里之外,竟还别有一番天地。
而李承乾酷爱突厥习俗之名早已盛传朝野,这时也不由听得兴致勃然,笑着说道:“原来这么有趣。只是光这么口说,却也听不出什么。你何不画个图出来,与我们开开眼界。”
幻少师闻言,当即站起身来。他行到筵席中间的草地上,一时,只见他折了一枝柳枝,以柳枝代笔,就在那草地上画起图来。
他先标明了长安的所在,然后画出西向路线,经酒泉、敦煌,直至标出了玉门关,然后,高昌、伊吾……西域诸城,都一一注明,直至东西粟特的康、石诸国……再到波斯、大食……乃至拜占庭一带。
他于西方风物,见识广博,这时侃侃而谈,极是引人入胜。一时,不只是李浅墨与李承乾,连同在座诸多王子,也都起了兴味。
那幻少师所画的地图,常涉及在座诸位王子的家乡。那些王子不由兴动,不少人就开口询问,与幻少师对答。如铁勒十五部之王子、西域各国诸王子,连同昭武九姓之王子……一时口音驳杂,各操本族语言,口音清浊各异,问声雀起,此时方显出百王孙之会的热闹。
难得的是,这么多语言交错而来,幻少师却像大部分都能懂得。不只懂得,且还会说。只听他口里不停地变换着语言,与诸多王子一一对答,穷解疑难,辨析山脉河流的走向与各城之间的路途距离。一时听得满座兴动,人人只管争相开口。
李浅墨望着那些王子,又看着幻少师所画出的地图,只觉得随着他的讲解,那些地方的民俗、地理、风土、人物,一时似在自己的眼前活了过来。
他一时忍不住悠然神往。原来一路西去,玉门关外,竟还有如此广阔的一个天地。
一时只听李承乾笑道:“这么说来,玉门关西去,竟还有数个中国大小?”
幻少师含笑点头。
李浅墨问道:“不知大秦再向西去,却是什么所在?是否还有这许多王国,更不知其间又是何等的风土人物。”
幻少师微笑答道:“那却非我所能知的了,在下自惭浅陋,砚王子只怕还要另请高明之人予以解答。”
却听李承乾豪笑道:“若能率队一路西向,横绝大漠,直追日之落处,怕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砚兄弟,他年你我若有此机缘,必向西北一行,开疆拓土,岂不快哉!”
李浅墨也被他说动了兴致,心头却想起了那日虬髯客所提的条件:此老心愿,岂不也是想在创立扶余国之后,不甘于此生困顿于东海七十二岛,犹望能亲率一军,横绝大漠?
没想李承乾此言一出,幻少师忽抛了手中柳枝,一整神色,极为郑重地躬身就向李承乾行了一礼。
李承乾不由一怔,讶然道:“毕王子,何来如此大礼?”
却听幻少师道:“太子如若真能率军亲征,横绝西域,实为小王之幸,更是昭武九姓之幸。”
李浅墨一向知道幻少师幼年即入长安为质,但胸怀故国,所谋也大。这时见他神情颇为激动,眼中似乎都隐含泪水,知道如今日般,可以在唐太子面前进言,实是他解救故国的大好机会。
只听李承乾疑惑道:“又怎么说是昭武九姓之幸?”
幻少师一叹道:“自大食人兴起,如今其部于荡平波斯之余,锋芒已直指向粟特之境。西粟特连年遭遇大食人掠夺,加之受西突厥侵扰之苦久矣,如今已是民不聊生。大食人锋芒甚锐,铁骑强横,长此以往,我们国亡不日!仅去年间,大食人就连屠石国与米国,毁佛伽蓝,掠得妇女金宝无数。安国沛肯城佛寺大佛重四千迪勒木,全身银制,饰以金宝,也为大食人所毁;佛眼之中,鸽蛋大小的明珠一对均遭其掠去。九姓之国,渴盼唐军解民于倒悬,如久旱之望甘露。大唐若全我九国,我九国必生生世世,为唐藩属。虽远居化外,亦必弘唐之盛德,为唐之犬马,生生世世,无违此誓。”
李承乾一时不由怔在那里。他生性好玩,且极为坦率,本不过随口一番好玩的言语,没想惹出幻少师这些话来。可这时也为幻少师诚意所动,方待开口,腿上却被称心重重地踢了一脚。
他方一怔,却见称心俯身过来与他斟酒,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慎言。交结外藩,轻许然诺,恐犯天子之忌,也恐正中魏王之计。”
李承乾这时方才醒觉,抬眼望向魏王,却见魏王在那里似乎听得不耐烦,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他只觉得李泰神色颇为虚伪,当即哈哈一笑,缩口不言,再也不接幻少师的腔了。
幻少师至此也唯有一叹,他讲解已罢,黯然返回到座上。
珀奴此时躺卧在李浅墨怀中。她一直不言不语,从头到尾,悄悄地盯着幻少师的举动。先见他博闻广识,侃侃而谈,心中只觉羡慕。这时见到他黯然的神态,一双大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幻少师,似乎想用那眼中的理解来安慰他一般。
幻少师闷闷地自斟了一杯酒,垂首饮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神情甚是寥落。
李浅墨也不知怎么为他开解,想来他故国在大食人铁骑之下,正自垂死挣扎。沉吟了下,向他谢道:“多承毕兄教谊。却不知……玉门关以西,大食以东,现在却为谁所控?”
那毕国王子应声答道:“西域之地,连同东、西粟特,尽多城邦小国。如今玉门关以西,大食以东,却是为西突厥所控。有唐以来,当今可汗英姿神武,已北破东突厥。可东突厥破后,西突厥却由此复盛,只恐此后足为大唐之患。大唐如能遣一骑骠骑,远结东西粟特,于昭武九姓之地开府,驻一旅人马,必令西突厥腹背受敌,此亦是大唐长治久安之策。”
说着,他叹了口气:“不过、大唐自恃广博,如今恐无心西向。近日,听说朝廷又多关注的是高丽、新罗、百济之间的纷争,欲动兵东海。岂不知,东海小国,何足为虑?为大唐心腹之患的,怕正在西路。无论吐蕃、吐谷浑,或是西突厥、大食,皆足为虑。若能尽收西路小国之心,镇之以威,抚之以仁,稳定西去商路,直达大秦,其时,大唐之声势,又何止大唐而已!”
李浅墨听得不由也怦然心动。他毕竟年少,胸多热血,他幼时也曾从肩胛读过《汉书》,这时不由想到:若能远慕班超,建功异域,纵一骑之所如,凌万古之茫然,到那时,却又会是何等的风概?
他这里正想着,却听魏王在那边笑道:“太子,砚兄弟,小王却要为两位引介一位客人了。”
——李泰今日召集百王孙相会,说起来,大半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风光体面,兼之可以拉拢李浅墨,其实并不关心那些逐水草而居或贩商货以存的化外之族。
整个中国已足够大,足以放得下他所有的野心志向。面对着万国衣冠,他所想的也不过是它日若能真的在长安城高居九天阖闾,位极九五之尊,到时可以受其参拜的荣光。
谁承想这眼前风头又全为李承乾抢去,心中本已大是不耐。这时好容易熬到幻少师讲完西域之事,登时岔开话题。
偏李承乾不肯给他面子,听他说要引介一个人,只在喉中含混地“哦”了一声,并不答话。
李浅墨只有笑道:“好啊,却不知是何方人物?”
李泰叹道:“适才吐火罗刺客行刺小王,若不是砚兄弟出手,加之两位女使相助,小王只怕已命归黄泉矣。适才,我派瞿长史过去,难得邀得那两位女使的主人前来一会。说起来,这位主人,论及其家世,却也是我们太原李姓的旧识了。”
说着,他见到瞿长史远远地向他挥手示意,当即推案而起,肃手让道:“有请!”
李浅墨情知,魏王虽号称谦恭有礼,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实早已养成了自矜自傲的性子。这时见他推案而起,肃手延客,且面色诚恳,不由也略吃了一惊,正不知他要为自己介绍的却是何等人物。但想起适才出手之人,仅是两个女侍就已有如此功力,足可见出其人的不凡了。
今日的筵席本就设在水岸边上。
李浅墨一时望向瞿长史所站的地方。只见曲江池边,不知何时却停了一艘彩饰轻舟。那船儿小小,轻巧如蚱蜢,李浅墨一见即回想起,适才那两个出手的侍儿正是从那舟上而来。
而那艘轻舟的不远处,却还有一艘画舫。那画舫上雕梁画栋,一扇兰窗之上,碧纱掩映,隐隐的,露出里面一个云鬓高髻的身影。
这时只见瞿长史正立在岸边迎客,那艘画舫也正轻轻驶来,只见得水面上两道波纹在船两侧漾开,波起无声,更衬得那船行轻巧。
眼见得那来客气派如此优雅,座船又如此娴丽,犹未近岸,已惹得人人注目。
一时,只见那船靠了岸,帘子一掀,却从船上行出了两个罗衣侍女。
这两名女侍肩罩轻纱,腰悬彩带,却正是适才出手的两个女侍。
她们两人当先行到岸上,袅袅婷婷,衣带风飘。而她们身后,却又见到帘子一掀,走出一捧炉、一抱琴的两个女子来。
这两个女子依旧是侍女装扮,衣服颜色,却与先前两个女侍不同。
如此一递一递,前前后后共走出了四对侍女,或捧琴,或抱剑,或执拂尘,或怀如意……八个女侍,当真个个眉目如画。连先前听说魏王要为自己介绍,却对之轻忽已极的李承乾都忍不住看得有些呆住。
李浅墨怀中的珀奴更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人,真真好大的气派。”
只见那八个侍女两人一对,逶迤行来,个个身腰久袅袅,映得身后的柳岸池水一时都如诗如画,直把座中王子一时都看了个呆。
座中人人忍不住瞪着眼,直朝那八名侍女望去。却又生怕错开眼,不能第一眼看到舟中的主人。这些王子可说人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时却只觉得仅这一双眼竟不够忙了,看了女侍,又忙忙盯向那船舱口的珠帘,盯了这个,却舍不得那个。在座共有近百王孙,这时竟人人屏息静气,满座之中,难得安静下来。
然后只见珠帘一挑,却先露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上,五指修长,风姿娴丽,无名指上,戴着个孔雀石的扳指。不少人只觉得呼吸一滞:原来那所谓主人,竟是一个女子!且仅出一手,就让人感觉其绝丽如神仙。
然后珠帘一启,先见到一条石青色的裙,再见到上面银红色的纱衣。那石青色泽温润,端凝如砚,而其上的银红,便似那砚中磨出来的一句好诗。
只见一个端丽仕女走了出来。她一身宫装,眉不点而翠,唇不施而红,云鬓高髻,薄裳广带,一手轻挥,似就如画栋朝飞,一手低垂,恰正似夕帘暮卷。她凝目淡望向筵席间,哪怕席间坐的都是东西万里境内的各国尊华王子,她也目无下尘般,淡定自若,泛水凌波,恍如仙子。
只听得有人狠狠地一口气吸了进去,半天却吐不出来。连李承乾都惊得倒吸了一口长气,就是魏王李泰,虽知道自己要请出来的是谁,这时面上神色,也若惊若喜,全无识得其人的镇定。
李浅墨已忍不住轻“呀”了一声,低低叫道:“子婳姐姐!”
——那来人可不正是名传天下,号称有“汲金镂玉”之美的太原“汲镂”王家的女公子,王子婳?
王子婳也看到了李浅墨,冲他微微一笑。
李浅墨再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难道适才,就是她的侍女救了魏王一命?
他心里隐隐地感到了不安,直觉地想道:难道,天下五姓已与魏王结盟?而王子婳姐姐,也已卷入了长安城这险恶的储位之争?
在长安城的这些时日里,他从索尖儿口里已听到了不少关于王子婳的传说。索尖儿玩笑时常自称长安城的消息总管,也难怪,他手下有那么多包打听的小兄弟,他的消息想要不多也难。
李浅墨隐约听说王子婳现就住在长安城的德容坊,那想来是她们太原王家在长安城的私邸。据说,近来她已重与天下五姓中人修好。如今在长安城的权贵之间,她可谓鼎鼎大名。长安城中仕女无数,但若论出身、容貌、才情,那怕是鲜少有人能胜过她的。何况论起门第阀阅,哪怕就算上当今的皇族李氏,在世人心目中,只怕也远不及五姓门弟数百年传承的清望。据索尖儿说如今在王子婳长安府第门前的车马之客,可谓荟萃一时英豪,从兰台令使,到阀阅王孙,从名僧高士,到阵中勇将,可谓无所不包。只是再没想到,今日她会现身在这里。
李泰朗笑连声,直迎出席去,口中连声道:“王女史玉趾惠临,小王可谓三生有幸矣!”
李浅墨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转眼间,王子婳已经行近,她风姿天然,意态亲和。她只向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略微施了一礼,马上转向李浅墨,拉着李浅墨的手,笑吟吟地看着。
李浅墨被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王子婳笑道:“像是又长高了。怎么,跟枇杷相处得好不好?看这身衣服,她总算还没太偷懒。”
李浅墨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谢过子婳姐姐派枇杷前来帮助自己料理家务之事。
那王子婳目光流转,一扫眼间已看到珀奴,笑吟吟道:“这位想来就是珀奴了?果然闻名胜似见面。我没想到今日得见,也没准备什么好礼,这么着,这个小妹妹先拿去玩吧。”
说着,她随手在自己头上取下一只翠钿来,插在珀奴发上。
——可她虽语笑嫣然,李浅墨却直觉,今日她的现身断非无因,分明是魏王李泰遭遇刺杀之后,专门请她出来,以壮声势,同时也是向东宫示威的。
五姓族人自入本朝以来,在朝廷中的势力就已远不如前代。可他们的势力在民间根深蒂固,于山左一带,更是名望极重。若得五姓族人相助,魏王李泰谋求储君之位可谓平添了几分胜算。
何况五姓中人,每多技击好手,就算是在大野之中,也是享名极盛。想来今日魏王李泰因怀疑东宫对自己发动刺杀,惊怒之下,不得不亮出自己的底牌,以期对东宫多少产生一点震慑的效果。
当下王子婳也入席同座。魏王李泰似对她极为重视,呵呵地冲李承乾笑道:“太子一向以善于品鉴天下之名马、快刀、美人见称,不知可曾见过还有美人可将名马、快刀集于一身?非怪小弟不恭,单论子婳女史身边的这几位女侍,个个可谓天然佳丽,不说小弟府中那些蒲柳之姿,怕是太子宫中也少有这等佳人吧?难能的是,她们还各怀绝技。说句不怕唐突的话,只怕太子身边的侍卫高手若动起手来,无论刀马,只怕都比她们不过的。”
李浅墨听了不由一怔,这算什么,简直是在高声搦战了。
李承乾先见到王子婳身边侍儿时,本颇为之目动神移。但他自己暗自艳羡犹可,由魏王口中听来就不是个滋味。何况人家分明还说自己府中这些侍卫们还打不过那些女的!
只见他呵呵一笑,冲身边一众侍卫道:“你们都听到了?”
他身边侍卫个个都骄纵惯了,何况一直与魏王府之人彼此看不顺眼,这时呵呵而笑,目光斜睇向王子婳身后的八名侍女。只见她们听了这话,一派眼高于顶的样子,全无谦让姿态,仿佛默认了一般,不由就刺痛了东宫一干侍卫们那男性的自尊心。
其中有人忍了忍,终究忍不下去,开口笑道:“魏王真会说笑话。咱们就算生性粗鲁,但总不至于跟女娃娃家们打架。”
说着斜睇了瞿长史与魏王府护卫们一眼:“倒是魏王府供职的这些兄弟们真该好好练练了。否则,再有刺客来袭,总靠些女娃娃们帮忙,实在有损我们大唐声名,也未免有些太不像话。”
魏王府中侍卫们一时人人脸上泛起怒容。但他们不好与东宫卫士正面起冲突,其中有人就笑道:“光说不练,自可贱视天下巾帼英雄为女娃娃。不知当年平阳公主在各位老兄看来是不是也就是一女娃娃?”
——平阳公主为高祖之女,也是李世民长姊。当年高祖兴师,平阳公主正在长安,举兵响应,勒兵七万,攻城拔寨,后来与秦王各提一师,相会于渭水北岸,当时天下号称为“娘子军”,其英风爽气,响振一世。所以魏王府卫士会以此反讥。
东宫侍卫也知魏王此时分明有意借王子婳之女侍们来羞辱自己诸人。其中一人当即笑道:“练练又如何?如承诸位小娘子不弃,今天万国王孙相会,咱们也算助兴,给诸王子凑个乐子,不妨在场中耍耍。”
他语涉调笑,只见王子婳身边的侍女,有人脸上不由就多了分怒色。
今日百王孙之会,诸位王子来之前,以为不过是彼此要斗斗气派场面,再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多的热闹。先是冒出了个大食刺客,后又出了个吐火罗的侏儒,而眼下,竟还会看到男女相斗,一时人人有趣,大声鼓噪了起来。
魏王分明有意要挑拨起这场冲突,冲王子婳身边女使们笑道:“诸位姑娘,小王适才唐突,把话给说满了,现在别人大声搦战,不知诸位姑娘怕也不怕?”
却听一个捧炉的侍女笑道:“我们这些小女娃娃,给别人一口大气也吹倒了,如何不怕?”
她身边一个女伴一拉她衣袖,指向天上,叫道:“看!”
旁人都只道天上有什么,人人顺她所指向天上望去。却听那使女笑道:“我看到好多头公牛母牛,正在那天上飞呢。”
斗起嘴来,东宫卫士们如何斗得过这班牙尖嘴利的女子?一个性急的已一怒之下跳入场中,冲王子婳身边侍女搦战道:“哪位姑娘有兴,即请下来玩玩,以为诸王子助兴。小的不敢唐突劳驾,只用一只手吧,到时,看看天上飞着的牛会不会一个个平安地落下来!”
只见那个捧炉的侍女柳眉一剔,问道:“一只手?左手?还是右手?”
说着,她人不动,衣袖一挥,卷起案上银箸,两只筷子应袖而起,疾如星火般,就向那名东宫侍卫两只手臂上叮去。这一招出手,当真静如处子,而矫如脱兔,分明就是土门崔家的“河汉匕”那名驰天下的暗器之术。
那名东宫卫士吓了一跳,再没想到那侍儿说出手就出手。这时避已不及,狼狈已极地一扭腰,他躲得虽快,却终究没躲利索。只见一只银筷竟穿透了他的箭袖,在袖子上留下了一个窟窿。
却听那名侍女笑道:“原来是左手!这位护卫大哥旋得好快,当真给诸位王子助兴了。这可是西域传来的杂耍技艺胡旋舞?依我说,还要转得快些才好,否则,在座多有西域王子,怕他们笑咱们堂堂大唐的东宫护卫高手,学起他们的胡旋舞来,犹有未为精到之处。”
她口中说得笑吟吟的,手下并不略慢,只见她衣袖轻卷,为袖所掩,也看不到她手头的动作。只见案上一盘桃酥就被她一个一个飞掷出来。那桃酥并非利器,打在人身上,却也伤不了人的。但若为它打中,衣服上立时会留下一大块油迹。东宫侍卫哪丢得起这个脸?偏她打得促狭,那桃酥一个个疾如风雨地掷来,竟逼得那名侍卫当真如跳胡旋舞般,原地里团团乱转。四周一干王子眼见得一个佳人巧笑倩兮,随手调笑东宫护卫高手,忍不住抚掌叫起好来。
论起来,那名东宫侍卫却也身手不错。饶是如此,因出于不备,失了先机,还是被逼得个手忙脚乱,这一轮桃酥打下来,却也在身上那簇新的衣上留下了好几大块污迹。
好容易熬到这轮桃酥打完,只见那名侍儿拿起空盘,面色含笑,抬眼望向天上,笑吟吟地冲她姊妹们道:“啊,那群牛还自在天上飞着呢!”
不只那名东宫侍卫,连他同侪之人,一时个个都羞得满面通红,更哪堪魏王府之人一个个半笑不笑地看着他们,虽一句话不说,但那份羞辱却比被他们说什么都来得更甚。
那名东宫侍卫站在当地,一时尴尬已极。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想走开是因为觉得这一战输得实在冤枉,可留在那里,却平白与众人取笑。却听那名侍儿得了便宜还卖乖,轻巧一笑,揶揄道:“那位大哥,一盘桃酥可是还吃不饱,要不,再来一盘胡饼如何?”
那名侍卫正不知该如何答话,羞惭得恨不得引刀自尽,却听一个冷淡的声音道:“这盘胡饼,姑娘不嫌碍事儿,就赏老身吃了吧。”
王子婳身边侍女不由一愣。只听得那声音十分苍老,却是个老妪的语气。她拿眼一望,却见柳岸边上,正行来一个老妪。那老妪长相奇特,两只眼睛分得极开,显得她的一张宽脸更加宽阔。她如今老了,这副异相只让她显得古怪,若在年轻时,必然看来极丑。
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吃了一惊。更让他吃惊的是,却听李承乾见到那老妪,似大为欢喜,高叫了一声:“柴婆婆!”
本来筵边魏王府的侍卫们还待阻拦那老妪,一见太子识得她,也就由她上前。却见那老妪望着李承乾时,却满脸是笑,她一笑起来,只觉得两只眼睛分得更开,似都要脱脸而去。只听她冲李承乾道:“难得太子还记得我这个老妇。”
李承乾笑道:“自家乳娘,如何不认得?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来了庵里的同伴儿?我也想见米婆婆、尤婆婆、严婆婆。”
却听那老妪笑道:“太子看那边,可不是都来了?今日天气她,连我们门主都偶然兴动,说出来耍耍。既遇着太子,可要讨太子一杯酒喝。”
李浅墨顺她所指望去,却见沿着曲江池边的柳岸,可不是有一列女子正自缓缓行来?这行女子一共好有二十余个,大多都是步行,唯有两个健妇抬着一乘软兜。那两个健妇也当真健壮,抬着个软兜,仿佛轻如无物。
座中人一时也抬头望去,只见那群女子已经越走越近,当先是三个年老的婆婆,个个花白头发,拄着拐杖,其余共十余个女子,年纪不一,身材各异。就是这群女子们,让在座之人,忍不住人人大吃一惊,只觉得苍天造物,竟真的无奇不有!人人都见过女人,却再没想到会有这么丑的女人!更想不到这么多这么丑的女人会聚在一路!
李浅墨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他再没想到,今天不只遇到了王子婳,竟还会碰见“异色门”中的人。不知那软兜上坐的,可恰是异色门主?
眼见那群女子已经近前,李承乾居然难得地站起身,冲着那软兜上的女子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那软兜上的女子本罩了层面纱,这时见李承乾与自己打招呼,伸手一掀面纱,露出一张脸来,淡淡然回礼。
她这一掀面纱,在座诸人,更是惊倒一片。
人人先只见到这拨女子一个个生相丑陋,简直是个个都长得稀奇古怪,本道她们抬着的,该更是个丑中极品,说不上什么样的怪物。可那女子一掀面纱,露出一张脸来,竟让人一望之下,忍不住屏住呼吸,直盼那面纱都不要垂下,可以望她望到个水止云停。
那张脸全是素面,略无妆粉,可当真晓露芙蓉,清新脱俗。
李浅墨一见之下,再度怔在了那里,心中只道:当日,原来自己并不曾看错。这张脸,怎么看,竟怎么有些像自己的生母……云韶。
在座王孙几乎人人都知道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彼此间的心结,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两人如此当面暗斗。先是一个吐火罗侏儒刺杀魏王不成,人人私底下都暗自怀疑其是由东宫主使。然后,就见魏王请出了五姓中的第一仕女王子婳,眼见得东宫一贯趾高气扬的侍卫气焰一时竟为王子婳身边的几个侍女给生生压倒,本以为再没了什么热闹,太子这边,却又猛地多出了个异色门主。
偏那异色门主长相还如此美丽,与先前让诸人惊艳的王子婳竟难分高下。一时满座王子,几乎人人都忍不住,一时望望王子婳,一时又望望那个异色门主,各自在心中评判着。偏这两人手下人马,竟也呈妍媸两分,各呈一极。一边丽极,一边丑极。
李浅墨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索尖儿来了,却见珀奴也正摆动着脑袋,一时望向王子婳,一时望向异色门主。
他不觉心里好笑,暗道:若是索尖儿在此,只怕已大叫了起来:“喂喂喂,各位、开赌了!两个女子打架,到底谁输谁赢,谁美谁丑,咱们来押个宝,也投个票,一注五十两,买定离手!”
——如今看来,魏王已与五姓之人结盟,而太子却得大荒山之暗助。两边人马,不好冲突过甚,所以都是女子出面。看似娴丽,但其间暗中交火处,恐怕比男子尤甚。
王子婳适才悠然容与,淡定自若。自己手下侍儿戏弄东宫侍卫时,她也只作未见,真真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可这时异色门主出现,她表面上也未显露,只略微回了一下头,与异色门主彼此淡然对望了一眼,然后,仿佛就彼此全不感兴趣般,各自扭头。
可仅此一眼,却让众人觉出就是男子间各率一旅、两军对垒也比不上的剑拔弩张的气势。
她两人互望一眼后,就再没看向对方。可让李浅墨觉得,她们看人原来并不需要用眼。当一个女子要看另一个女子,仿佛彼此身上每个毛孔都可以化作为眼,用一种更深切更尖利的目光打量对方,扬己之长,显敌之短。那一场无声的拼杀,却更加刀刀见血。
眼见得柴婆婆已走到李承乾案边,端起李承乾案上的一杯酒,饮了一口,笑道:“老婆子就讨太子一口酒解渴。”
方饮罢一口,她一甩衣袖,那酒杯带着余酒却冲适才还在戏弄东宫卫士的王子婳身边的侍儿袭去,口里笑道:“那位姑娘适才好意,要请老婆子吃胡饼。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姑娘不妨先喝下老婆子敬的这杯酒。”
那酒杯去势极快,却见王子婳身边侍儿见到她出手如此迅捷,忍不住脸上微微变色。柴婆婆毕竟年老,功力深厚,她只恐自己无法行若无事地接下这杯酒。
她在她身边犹有姐妹。眼见那杯酒飞来,离得最近的一名侍女貌似无意,举手搔头,衣袖却就在这无意间往那酒杯上略微带了带,那杯酒一时速度略慢。
她身边的女伴也更不含糊,伸出手来,以指在掠过自己面前的酒杯上轻轻一弹,笑吟吟地道:“可惜不是给我的。”
那酒杯去势被她两人接连化解,已大不如先前凌厉。旁边抱琴的女子却伸出一只手来,在去势略慢的酒杯下伸手就虚虚一托,如托着它送向那名羞辱过东宫卫士的侍女唇前,暗中使劲,又化解掉了些那杯中所挟的内劲。
至此,那名侍女终究可以轻巧巧地接过那杯酒,举杯冲柴婆婆一笑:“婆婆好意,小女子心领。”
柴婆婆眼见得对方居然如此机巧,这一杯酒,竟为她们联手化解,未占得丝毫便宜,与太子李承乾争回些面子,岂肯就此甘休?
她手下也快,拿起案上之壶,一连就斟出了六杯酒。斟好一杯,就弹出一杯,其间衔接之快,仿佛六杯同时斟完。只见六杯酒嗖嗖地就向王子婳身边那几名侍女飞去,口里犹笑道:“人人有份,老婆子岂会如此不公,诸位姑娘们请了!”
就在她那六杯酒击出之际,不知怎么,却听得李浅墨忽然大喝一声!
众人正全神看着几个女子之间的争斗,猛地听到李浅墨一声断喝,忍不住人人吃了一惊。正自惊异,怎么异色门主与王子婳之间的暗斗,他还要插手?却见李浅墨于座上忽然腾空而起,然后众人才听得空中响起一片锐利的破空之声,竟有三柄投枪,于众人不察之际,已投向场中,直击李浅墨座上。
那三柄投枪都长不过尺半,却来势悍猛,远胜柴婆婆掷出的酒杯,这可是真正夺命的!
在座中人,还少有人见过这等兵器。只见三柄投枪,一取珀奴,一取李浅墨,最后一柄,却是直取幻少师。
李浅墨空中拔剑,从上击下,于空中斩断了那两柄投枪。
他首要保护的就是珀奴。只见击向珀奴的那柄投枪,被他一剑击下,势头猛沉,换了方向,竟直没入土中,踪影不见。
而击向幻少师那柄,在李浅墨一击之下,犹势头强劲,如不是幻少师向后一避,怕也余势未尽,可以将其刺中。
只见那柄投枪正扎在幻少师身侧,枪尖入地,枪柄犹自一阵乱颤。
至于击向李浅墨那柄,为李浅墨一跃之时,已经避开。可他身后二十许步还立着一个魏王府卫士。那卫士身手也自了得,眼见得那杆投枪直飞向自己身边,拔出配刀,全力向之一击,只听铿然一声,那投枪虽被他一劈落地,他手中虎口却当场震裂,手中佩刀竟控制不住,脱手而飞,“夺”的一声,直插在一名铁勒王子面前案上,把那王子都吓得悚然色变。
然后,只听得柳岸边的一株高柳之上,白衣一闪,也自响起一声怒喝。
众人循声望去,吃惊地发现:竟是先前那名白马大食刺客,为适才刺杀幻少师一击不中,竟敢再次前来,意图偷袭得手。这时见两番刺杀皆为李浅墨破坏,心下大怒,不惜现身怒喝。
李浅墨闻得怒喝,眼见他竟再一次对珀奴下手——第一次倒也罢了,珀奴为救幻少师,是自己卷入战场;这一次,他却是分明恼于珀奴,有意杀她!
李浅墨怎能容此,身影一腾,直扑向那株高柳。
那棵柳树极为高大,绿条遍垂,甚是浓密。眼见李浅墨挟愤击来,树上之人,却也猛地拔出刀来,冲着击来的李浅墨,挥刀就是一劈。
他所用的大食马刀状如新月,这一刀劈下,只见到一条凌厉的月芒一闪,诸国王子中,尽多弓马健者,眼见这一刀来势,却也不由心下暗自一惊:心中转念,若是这一刀是劈向自己,自己却避不避得它过?
李浅墨也自全力出手,吟者剑在空中发出一阵轻吟,眼见得一束吟者剑光气,一道新月刀光就要交碰于那株高柳之上!
【三十二、风云会】
曲江池边多柳,一排排的,碧色毵毵,仿佛一堵翠屏风也似。
池边筵上,近百王子,衣冠各异。这时眼见得刺杀再起,李浅墨愤然拔剑,一势飞渡,就要与那名大食刺客对决于翠柳堤上,一时不由人人仰望。
只见李浅墨挟怒而发,一剑击来,剑气激得那株高柳上的柳叶一时无风自动。他一身鹅黄,仿佛莺投绿柳,月涨春堤;可他手底的剑式却如流星渡野,长河向日,奔腾而澎湃。
树上那名大食刺客眼见得李浅墨飞击而来,于一丛翠柳叶间猛然祭起他那把新月弯刀,同样是挟愤而出,一刀就向李浅墨劈去。
他手中的新月弯刀本呈弧形,刀路怪异,一刀劈下,让人全测不准刀意之所向。看似劈颈,倏忽向肩。观其刀风之悍烈,刀势之决绝,怕是鲜有中土刀客能比。
众人于他身形一闪间已窥得他的样貌。只见他一身白袍,点尘不染。那身白袍把他从头到脚密实实地罩住,面上更还罩了条白色的纱巾。那一身白衣白巾,映着他那被太阳晒成深蜜色的肌肤,却有一种别样的风尘感,更有一种别样的爽洁感。
座中人还鲜少见到一个少年男子以纱巾蒙面。可这纱巾罩得他全不见文弱,反更增昂扬。
哪怕他全身上下都罩得如此严实,还是可从身形看得出他的年纪并不大,似乎方及弱冠。那罩面的纱巾下面,耸着高挺的鼻,鼻上是一双炽烈的眼,而眼上面,他的一双眉毛墨蚕也似,又黑又浓,衬得他的五官更加突出,如刀刻斧削般。
这时只见得他的粗黑的眉毛扭得如僵蚕也似,想来李浅墨两度阻止他的刺杀,已让他怒火如灼。
李浅墨自出道以来,还是头一次遭逢此等少年高手。两人一出中土,一出异域,年少相逢,各逞勇锐。
只见一招即出,两人不闪不避,空中只听得“当”的一声,却是两刃相交,于无数柳叶间爆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李浅墨凭空来袭,本处弱势,这时被对方一刀震得翻飞出去,无从借力,便顺手牵住了一根飘拂的柳条,借势上翻,化弱势为强势。从上击下,如鹰击长空,鹤鸣九皋,手中吟者剑化为巨鸟长喙,从上啄击。而那根长长的绿柳条,也被他一把扯断,这时拖在空中,如同一根绿羽摇曳,更增他飞翔之势。
那名大食刺客抬脸望天,一把新月弯刀斜斜上指——两人都正是负气使性的年纪,第一招,未分强弱;第二招,就依旧全无花巧,拼的还是速度与臂力。
只听得“当”的一响,敲金裂玉,那剑刃长鸣、刀身锐颤之声传入众人耳中,直似有一根钢丝,要嗡嗡地钻进各人的耳朵里去。
这一势交接之后,只见两个少年高手各自精神一振。那名大食刺客孤身万里,匹马单刀地远赴大唐,只为不辱使命,孤身行刺敌人于百王孙之会中,想来自恃极高。而李浅墨艺出羽门,出道以来,鲜少遭逢这样同等年纪的高手,一时受激之下,剑气更见昂然。
众人方才听得幻少师的解说,知道那刺客来自大食,这时只觉得他的刀路之间,依稀可见遥远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之侧,两河奔流、荒沙万里,匹骑纵横、弯刀向日的气概。
而李浅墨的一把吟者剑,挟羽门千载传承的古老遗韵,似锐实韧,乍曲还直,自有其奔逸高绝处,也自有其勇锐悍利处。
第二招两兵相接,两人依旧均未能分出高下。
李浅墨一声低吟,再度借对方之力翻飞而起,直冲高柳之巅。而那名大食刀客也低哼了一声,脚下一声裂响,却是他立足的树枝吃不住力,“喀嚓”一声几乎折断。
李浅墨的羽门剑术一向以轻快见称,这时只见他盘旋直上,忽又急转而下,剑势倒挂,如九天银河化为匹练倾泻。座中多有人见过他的出手,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等银河倒挂的剑势。只见空中仿佛挂起了一面银白的瀑布,那是羽门的“河伯”之势。
羽门剑术,本有“九歌”、“九辨”、“九思”……之别,合称“羽九剑术”。李浅墨这时剑取九歌之意,头下脚上,如“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一把吟者剑在他手里,全抛点刺之用,代之以削砍之猛,欲以一道银河,直卷那西来的大食刺客于无边雪浪之下。
那名大食刀客分明也已兴起,他腾身而起,于空中一刀横斩,仿佛一轮新月经天而过,直斩向李浅墨倒劈下来的银河匹练。
这一势交击,再不仅是一声锐响,而是千百声锐响迭次发出,直如爆豆也似。两人兵器,一转眼间,已交磕了不知多少次。直到彼此势尽后,李浅墨翻飞而起,立足树梢之上,胸口猛烈地起伏不定,止不住地一阵喘息。
而那名大食刀客也好不到哪儿去,背倚着高柳树干,面上纱幕已整个汗湿。他呼吸重浊,眼见得那纱一上一下,湿濡濡地贴着他的唇。
一时只见,两个少年高手,各逞意气,怒目对视于高柳之上。一在树巅,一在树腰,各执利器,却一动不动,待机而发。
可他们虽不动,那翠柳之间,却有几滴鲜红的血滴下。
——却是两人执刃的虎口,都遭对方震裂。这时哪怕两人仍旧器宇宁定,可那血,却一滴一滴止不住地滴落。
珀奴怔怔地望向那株高柳之上,忍不住低声道:“好帅!”
李浅墨适才耸身对敌,珀奴一时失了倚靠,龚小三就连忙向前,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这时龚小三也正直勾勾地望着那高柳对决,听到珀奴说:“好帅!”忍不住附和道:“我家公子自然极帅!”
可珀奴轻声道:“不,我是说两个都好帅。”
龚小三忍不住一怒,望向珀奴,却见她正直勾勾地望着那名大食刺客,忍不住怒道:“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帅,我看你简直花痴了!他娘儿们似的蒙着个纱巾,你也看得出好帅?”
珀奴回目温和道:“我是觉得他好帅嘛!就像我觉得你也不错啊。前日,我还跟枇杷姐姐说,你生得自有一种汉人小孩儿的乖巧好看处,你偷听到了,怎么那么喜欢?难道我觉得砚公子帅,就不能觉得别的人也帅了?”
龚小三冷笑道:“能,当然能。他刺杀了你两次,砚公子也救了你两次。等他哪天把你杀了,他就帅到家了。”
珀奴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也不错,能死在这么帅气的刺客手下,胜过慢慢地老死。我看到枇杷姐姐那么在意自己的皮肤,那么怕老,不由也跟着怕老起来了。你要说我花痴,就算我花痴好了。”
两人全无心机,却全说不到一路去。珀奴一时侧首望向同席的幻少师,脸上一红,问道:“那刺客却是谁?”
龚小三眼见得她又跟幻少师说话,还是如此羞颜相向,一时气得一闭嘴,打定主意再不理珀奴。
“他叫阿卜。”
幻少师也一直望着那株高柳上面的对决,这时闻声答道。
“据说,他出自大食人中的先知伊马目门下。手中一套‘新月斩’,傲视以刀马自雄的大食人部落。大食人中,就算正当壮年的弓马健者,名驰一方的英雄,也少有人敢与他相争。只为当年他单身孤骑,护持先知伊马目遗物不远千里,历经波斯人、大秦人、亚美尼亚人的层层阻拦,几经喋血,直达麦加城。此后,他就被奉为大食少年刀客中的第一高手。其东来之时,一手新月斩,更是曾连败我昭武九姓中十七高手,尽斩其头颅,悬于马鞍,招摇而过。令东西粟特,无论老小,至今闻之丧胆。”
珀奴忍不住一皱眉:“他这么爱杀人?”
幻少师微微一笑:“大食人生存本来艰难,他们曾一度被夹持在两大帝国之间,无论东方的波斯,还是西方的拜占庭,他们都只能仰其鼻息。他们受欺日久,其新近崛起,也不过十数载——不敢杀人的部族又岂能崛起如此之快?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派出这等少年高手专程来刺杀我,那却是太看得起我了,让我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听说这少年阿卜连同他的先师伊马目在大食人中,也是才高遭忌,不合于群,所以他们才会派给他这等远行万里的苦差吧?”
可珀奴对别的其实并不关心,口里喃喃着:“可惜,他这么爱杀人,真枉了他看起来这么帅。连魉魉姐姐适才也死在他们手下了……可,他确实很有男子气概!”
幻少师不由微微一笑:“大食男人向来贱视女人,他也就自然极有男子气概了。”
珀奴却全听不出他口中的委婉讽意。却听得龚小三忍不住插口道:“那你到底希望那家伙赢,还是咱们砚公子赢?”
珀奴应声道:“还用我希望?砚公子自然不会输,但凡他出手,何曾输过了?”
说着,她忽猛地不由担心起来,回头望向龚小三,紧张道:“你说,砚公子会输吗?那大食人好像真的很厉害,我刚才还全在担心砚公子让他输得太过难看呢!”
两小的交谈突被一人的哈哈大笑打断。
——却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承乾看得兴起,自饮了一大杯酒,举戟指向那株高柳之上,趁兴高叫道:“何方小儿,居然敢擅闯百王孙之会。今日,就给你看看我那浅墨兄弟的厉害。”
却听那株柳树之上,那个大食刺客阿卜冷笑道:“百王孙之会?可笑啊可笑!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不要脸的王孙,浪掷祖先之名,屈服于所谓大唐的淫威之下。我今日就要他们看看,所谓大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汉话说得极为生硬,想来学习未久。
只听李承乾身边人怒骂道:“化外小儿,竟敢冲撞我家太子与诸多王子!”
那名大食刺客一声冷笑:“王子?当人质的还算什么王子?那我算什么?天子?谁又说我就不是王子了?”
珀奴听得此句,不由回首向龚小三一望,激动道:“呀,他也是个王子!”
龚小三气得身子一缩,让珀奴一时失了倚靠。这一下牵动了珀奴背上的伤口,只听她一声低低地痛叫。龚小三登时后悔,连忙把她扶住,口里还是忍不住怒道:“他就算是王子,又与你什么相干,你不过是砚公子赢回来的女奴罢了!”
他与珀奴交好,自相识以来,还从未曾对珀奴如此恶言相向过。
可珀奴不以为忤,反笑嘻嘻道:“那有什么,做女奴有什么不好?做女奴才能随便看长得好看的王子呢!要是做了公主,不说你们这儿,光我们那儿就有好多规矩,不能乱说乱动的。我高兴做女奴,难道这也让你生气吗?”
龚小三恼她没皮没脸,方待反唇相讥,却听得那边高柳之上已响起一片啸叫之声。
他连忙抬眼,却见那名大食刺客稍歇之后,已再度出击。只见他手中一把弯刀左右连劈,直向立身树巅的李浅墨冲去。
幻少师一声低叫道:“新月斩!”
——原来这就是令昭武九姓高手闻之胆寒的新月斩了。
这一击,想来是那名大食刺客蓄势已久的。
只见他刀势本颇简单,看似仅左一刀右一刀,交叉着向李浅墨劈去。可其运刀之快,直令在座王子中的弓马健者也不由观之色变。
李浅墨眼见对方袭来,本待立时反击。不过,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大食刀术的厉害。那“新月斩”一经使出,竟如经天皓月,锐不可当。其势之快,让李浅墨觉得直像一团雪团飞一样冲到自己面前。
一时间,他唯有后退。
从筵席中看去,只见那一片雪亮的刀光,追击着李浅墨,仿佛一个巨大的雪球,追逼着他,若被那团雪球追上,怕不立时会被它裹挟住,丧身殒命。
这雪光直追击了数十棵柳树之距。刀光过处,但见得繁密的柳树上枝叶零落,像一道暴风雪袭来,触物即折,那雪裹挟了万千碧雨,杀得个万柳涂炭。
一时,那欣荣的柳岸长堤上,高柳之巅,绿色中竟荡出了一条雪浪,而浪头直卷李浅墨。
李浅墨倒身后退,座中诸部王子有很多受大唐压抑已久,这时见一个大唐王子被大食刺客逼得连连后退,已有人忍不住开口喝了声:
“好!”
龚小三忧心李浅墨处于劣势,听得有人叫好,哪管得对方是不是王子,怒目回应道:“好你娘的皮!”
他一语叫完,却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腮帮子。
——原来那行柳树距筵席本就不远,这时树巅之间,枝叶纷下,犹如一场绿雨,洒向席间。那柳叶沾了刀势,打在人脸上,竟让人觉得生疼。
王子婳也正注目树上的对决,这时随手拨开面前飞来的柳叶,冲魏王浅浅一笑:“柳叶飞来片片刀……如此对决,却也颇有诗意。没想今日却有此等好战。不过殿下放心,我看这名大食刺客,不是针对殿下来的。”
魏王有她在侧,似也自觉安全,闻声笑道:“有王女史在,就算是针对小王也不妨了。说来惭愧,小王倒巴不得他是针对我的,到时可略见王女史出手的风采。但不知以王女史高见,这一战,却会是谁输谁赢?”
王子婳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她不只关心那高柳之上,这时目光一扫,面上忽现忧色。
魏王望着她,只道李浅墨境况堪忧,细看才见她望的并不是树梢之上,而是望向远远的柳岸边。
那边,正有一个赭黄衣衫的老者坐在那里垂钓,他逆着日光,让人全看不清他的脸。
魏王不由一奇——他隐隐听说,王子婳与李浅墨之间颇有渊源,怎么此时她不看那高柳对决,反望向别处?
却听王子婳低声道:“魏王你看……”
魏王愣了愣,顺她目光望去,疑惑道:“什么?”
王子婳淡淡道:“东海虬髯客。”
魏王不由心里猛地一紧。
——自那日参合庄里见过虬髯客之后,每思及此老,他都不由得背后发凉,几度在噩梦里都梦到与他朝面。
——难道虬髯客那日所说竟是真的?他现在已与太子联手,意图对自己不利?
——那自己可谓危矣!以自己魏王府下那些护卫,就算加上瞿长史,又如何奈何得了他?
一转念间,他却又想道:又或者王子婳只是借此来警醒自己,以图自重?
——他与五姓中人还结盟不久,这场结盟,正是王子婳穿针引线的。这时他不由不怀疑王子婳正是要借虬髯客这等大敌来要挟自己,以图自重的。
只听王子婳道:“我有个不太可靠也不太好的消息一直还未来得及告诉魏王。”
魏王知道王子婳轻易不会开口,开口必事关重大,不由耸耳细听。
却听王子婳道:“我听说,虬髯客最近见过太子一面。不过只是揣测,没人亲眼得见,所以那消息也就不知确不确实了。”
魏王一时不由全忘了李浅墨与那名大食刺客之争,蓦地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
却见王子婳望着那边,忽展颜一笑:“没事儿,我们的人来了。现在无论虬髯客来意如何,魏王勿虑,都会有人阻挡的。”
那边水岸边上,垂柳之下,跟筵席不过半里许,正有一个老者在那里低头垂钓。
他穿了件宽大的赭黄衣衫。照说,那衣衫的颜色已经犯禁,可他却满不在乎,就如此正大光明地把它穿了出来。
这老者年约六十许,生得一脸虬髯。他那虬髯在日光照耀下,并非黑色,而是隐隐中透着红。他用的钓竿也奇,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细细一线,却伸得如此之长,足近两丈许。竿头一丝银线垂入水中,本没什么奇怪。但水岸之畔,屡有清风微起,他竿头那一丝钓线,却始终笔直地垂入水中,仿佛全不知风为何物一般。
魏王仔细看去,已知此老正是虬髯客。此时阳光照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让人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可那莫测高深的表情却让魏王越看越觉得胆寒。
忽听得欸乃之声响起,却是曲江池的水面上,有一艘小船正从日边而来。
那船行直冲着虬髯客,行至距离岸边四五丈许,那船才停了下来。却听船上一人道:“张老,暌违已久,没想今日得见。不知我这艘小船,可惊着了张老的鱼?”
那声音厚厚沉沉,让人听来有些异样,沉厚得都有些浑浊不清,仿佛那声音是从水下面发出来的。
却见那船首上立着一人。哪怕是立身于如此轻的小艇之上,他下盘依旧扎实得仿佛立在厚土高天之间。这样的修为,连瞿长史远远地见着,都不由吃了一惊。
却听虬髯客淡淡道:“是我的鱼的话,谁都惊不了。若惊了,那就不是我的鱼了。”
他没看向来人,只望着水中倒影。可哪怕水中波光潋滟,船上那人的影子投入水中,只管宁定定的,仿佛丝毫不受那波光扰动一般。
只听船上那人笑了笑:“张老说笑了,池中之鱼,何尝有主?怎么说得上姓张姓李。若说东海之鱼,全部姓张,倒也还罢了。”
虬髯客依旧没有抬头,冷冷道:“我不过东海钓腻了,又听说天底下最贵的鱼就在长安,所以特地跑过来钓钓看。听说在长安,有一句话叫做‘治大国如烹小鲜’——看看,一条小鲜就抵得上一个大国了,所以我好奇,想在这皇家园池里,钓条小鲜上来看看。”
说着,他抬起头,向那边筵席处望了一眼。
“何况,长安城中人似乎个个酷爱烹鱼。岂不见那边筵席上有两个王子,个个都急于一试身手。待老朽钓条小鲜上来,就送过去给他们弄弄,看究竟谁的手艺好,谁能烹小鲜如治大国,烹它个油浇火辣的,岂不很是好玩?”
——当日参合庄一会,他就曾挑动东宫与魏王府之争。船上之人想来出自天下五姓,对此已有耳闻,所以不由对虬髯客的出现深感忌惮。
想来他就是王子婳安排的阻挡虬髯客的人。只听那船上之人沉声道:“以张老看来,何物不是小鲜?万里长鲸,纵横东海固可,到了长安,只怕是错入了旱地,施展不开。”
虬髯客是何等样人,怎甘受人威胁,闻言冷声道:“难不成,这块旱地,就只有你李泽底施展得开?”
船上之人居然是号称天下五姓中第一高手的李泽底!
——当日,阀阅大阵围剿罗卷失利时,他就曾出面与罗卷一战,可惜后来为覃千河帐下的骁骑扰乱。但那一战的紧张,令李浅墨至今思来犹觉胆寒。其后,玄清观中,因为他阻止王子婳出家,谢衣也曾挺身与他一战。这一战,令名盖江南的高手谢衣,也几乎命丧于他的手底。
如今看来,天下五姓确实已与魏王结盟,否则王子婳与李泽底不会先后露面。
却见虬髯客忽然抬头望天道:“今日好热闹,该来的都来了,只是有的怎么还藏着?”
说时,他手中钓竿不动,钓丝却突然上卷,笔直地一根银针似的直向一株老柳上扎去。
却听虬髯客冷笑道:“畸笏老儿,别躲着不露面!难道你自伤老丑竟一至于此,连老相识也不肯相见?还是隔岸观火,专等着看别人的好看?”
却听他身侧一株老柳之上,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怪不得异色门吴盐那小妮子千催万请,一定要我今天跟来,我还道有什么好事,却是有你这小家伙在这里。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你说你是来钓鱼的,那我也算来钓鱼的好了。”
说着,只见那棵茂密的柳树上面,忽垂下一根翠绿的柳丝来。那柳丝直垂入水中,看它来势不急,却搅得一池水晃,连李泽底立身的小艇都忍不住晃了晃。
李泽底一时色变——当今天下,除了大荒山畸笏叟这等耆宿,还有谁敢直呼虬髯客为“小家伙”?他当真也有此资格,因为他出道,怕较虬髯客犹早二三十年。
幻少师冷眼打量,知道今日局势已明:魏王设宴于曲江池,却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邀来天下五姓以求自保。本来以王子婳的识见加上李泽底那“九派黄流”之术,相信天下无论谁来对他不利,也会千难万难。
可东海虬髯客的现身,却令此间局势大变。他名驰海内,于隋末年间,身负草莽第一高手之名,战遍天下,概无敌手。何况其人行事不依常规,实叫人难以猜测,也就更叫人难以防备。此时虽说退隐日久,但他既然出山,怕无论是谁面对其威势,都会不由得手心冒汗。
而东宫太子一脉,今日准备却也万全。他们结大荒山一脉以图翼助。今日之行,在异色门门主亲身随护之下,犹不敢掉以轻心,还搬出她门中大荒山一脉的世交好友畸笏叟暗中相助——畸笏叟于当今天下,只怕算得上资历最老的高手名宿了,等闲都不轻易现世。今日,如不是为虬髯客突然现身,用意不明,不是各自担心东宫与魏王的安危,他与李泽底这等海内驰誉的高手,又怎会出现?
王子婳在那边见到李泽底现身,不由微微一笑。当日,为了罗卷之事,她与整个五姓中人几乎闹翻。但那场“婚礼”过后,她与罗卷之间某种神秘的禁制似乎也就解除了——有些东西,一经得到,你会发现也许它并非生命中最重要的,哪怕你心中依旧存有渴望,而你却已发现:你原来并不是渴望得到而已。何况她已得到了,哪怕她现在与那个天涯浪子天各一方,却终生挡不住彼此的倦眼相看。
从那天起,生命在她面前忽然显现出望也望不到边的广阔。王子婳自觉自己依旧是个女子,她不甘平淡,却也渴望安全。而人生之中,所谓安全,就是让自己的生命有个限制,有所羁绊,不至于流淌无依吧?
所以她选中了长安。
因为长安城、这个权谋之都,尽有许多机会供她驰骋。所以她略施手腕,就重新与天下五姓媾和,就连李泽底这等盛名之辈,也没能逃过她的笼络。
——五姓之人,入唐以来,即受当今圣上排挤。而若她可联结魏王,辅佐魏王登基,那时,她对五姓中人可谓功劳大矣。
而魏王也是自觉自己的在野势力较诸东宫实在有所不及,所以眼见得王子婳有意与己结盟,也是正中下怀。
这时看到畸笏叟出现,王子婳也不由暗自心惊,暗道:东宫班底,端的不可小觑!
她一时用眼角瞥了眼异色门主。只见那异色门主肌肤胜雪,她的属下专门为她张了一顶伞盖以避日光。她半卧于一方软塌之上,素手纤纤,正自摆布着一柄剔甲小刀。
那把小刀在日光下映出些奇异的光泽来。王子婳认得,那该是大荒山一脉中传承有年的“纤手刀”。
望着那柄刀,王子婳忽然雄心陡起。她本非寻常女子,今日,又赶上了风云际会:李浅墨正在树梢与那名大食刺客往返对搏——一个大唐王子遭逢了一个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大食王子,这放手一搏的结果,实在令人期待;而柳岸边上,海内极负盛名的三大高手如虬髯客、李泽底与畸笏叟也正自暗中较量。虬髯客自称东海钓鳌者,于天下高手,从来不假以青眼;而李泽底自负五姓门中第一强者,平生也未曾怕过谁来;至于畸笏叟,可谓大野孑遗,平生所历风云变幻只怕说来令人骇然;这一切,都激起了她的雄心。
只见王子婳眼角瞟着异色门主手中的那把纤手刀,心中暗思:若是与此女相搏,自己却有几成胜算?
一时,一种对搏局中的豪情升自她的肺腑间。魏王一直凝目看着她,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这时,忽见她嫣然一笑,自斟了一小杯酒,举之仰尽,颔下露出一截颀长的素颈。魏王望着那段颈子,一时忍不住看了个呆。
而岸柳之上,阿卜王子的“新月斩”已发挥到极致,他与李浅墨一追一避,转眼间,绕着曲江池边岸柳,已整整兜了一圈。
他手中的新月斩连劈之下,依旧未曾泄力,虽一直未能击杀李浅墨,但手上刀锋,始终钉在李浅墨胸前不足半尺之处。
只见两人头顶上的汗水越来越多,远远地但见两个人头顶都冒着一团白汽,于疾奔之间,蒸腾而起。曲江池边颇多游人,这时忍不住个个仰首,去看这罕见一战。
李浅墨还从未如此吃瘪过,被那阿卜追得又惊又怒。他发力之下,虽是倒退,却越奔越快,哪承想那个大食王子的刀锋始终不离自己胸前半尺处。这时,他蓄力已足,身形依旧倒退,双足却猛地后踹。
他沿曲江池奔行已足有一圈,早探得沿岸柳树哪棵树梢最是柔韧可承重力。只见他退得也急,却双足凭空后举,身子忽横悬一线,寻得一处柔韧的柳树梢猛地踩去,手中吟者剑已应势而出。
哪怕阿卜的新月斩仍钉在他胸口不及半尺处,他借力蕴势,蹬得那棵树梢猛地一荡,然后,借着反弹之力,手中吟者剑由下挑上,倒卷珠帘,一剑拔向追击自己的刀光,剑锋前探,兼向那个阿卜王子胸口削去。
珀奴与龚小三在下面已看得心惊,他们眼见得李浅墨一直倒退,手心里不由都替他捏了把汗。这时见倒退的李浅墨忽面颊朝下,平空横起,脚下是被他用力踹得猛然弯伏的树杪,树杪上的柳叶随枝而动,荡出一个弧形,在那弧形弯曲极处,仿佛盛开的雀屏,而李浅墨已藉势反攻,一剑倒挑,欲破新月斩!
李承乾忍了好半天,就等着李浅墨出手,这时猛一拍巴掌,震天地喊:“好!”
“鱼!”
一条锦鲤摆着尾巴在水底悠然地游过。水清绿清绿的,那条锦鲤红白相间,被水底碧波映得格外触目。
李泽底伸手入水,口里简断地吐出了这个字。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51
【三十三、鹬蚌争】
虬髯客一直注目着水中的倒影——树梢上的李浅墨与大食王子阿卜的对决借着水面倒影,分毫不爽地映入了他的眼底:只见李浅墨倒退之势甚急,这时猛地双足倒踏,借着柔韧的树梢突然止步。他身横一线,借着树梢一荡的反弹之力,一剑就向那大食王子阿卜的胸口挑去。
新月刀与吟者剑再度撞击,可这一次,却全无铿然声响,只听得一声“咝”的声音传来,却是李浅墨急切之下,终于窥得那新月斩中的一丝破绽,冒险反击,剑尖直取对手弯刀护腕处,先挑后刺,挑得对方刀势稍偏,即一剑前滑,吟者剑紧贴着新月刀护腕处直袭而前,磨得那刀刃发出一声异响。
那大食王子阿卜惊见李浅墨一剑竟破了自己的新月斩,剑势直袭自己胸口,惊怒之下,猛然上跃。他手中之刀力压吟者剑,人已借势腾空而起。
只见他上半身前压,下半身横起。他这一势,却也让自己横悬于空中。
却见李浅墨连人带剑,已自横悬着的阿卜胸口之下滑过。
他一滑就滑向阿卜身后。阿卜自觉胸口一凉,似已被吟者剑剑锋划破了胸口的衣裳。
两人这一招惊险如双鱼对跃,一方稍有不慎,怕不就要命丧当场?只见半空中李浅墨被刀风划断的散发丝丝而落。
而李浅墨一划而过后,惊觉这一招冒险反击竟未能刺杀敌手于当场,也不由大为佩服那个大食小子的敏捷。
他一跃已到大食王子身后,当即立身止步——棋争一招先,他来不及转身,一剑就向后刺去。这一剑却是从他自己腋下刺出,反刺那大食王子阿卜的背心。
阿卜听得背后剑刃风起,知道攻守之势已变,当即急急前跃,欲要避开李浅墨这一刺,才好旋身还击。
可李浅墨受逼已久,终于得隙,岂肯罢手?
只见他仗着羽门轻功之高妙,并不返身,竟倒身执剑,一路后退,直向那大食王子追击而去。
两人身形所向依旧未变,却已攻守易位。只见李浅墨剑出腋后,竟倒执着剑,以退势进击,剑尖始终离阿卜背心不及三寸之距。
——这兔起鹘落之机一闪即逝,两人都来不及换成个更有利的姿势,这时竟成了背对着背的局面。
一时只见两人背对着背,贴近得如胶似漆,大食王子拼力在向前疾跃,全无余暇返身,而李浅墨却是背向疾退,以剑盯着那大食王子后背心脉,再不肯放松一步,也全无时间反身。
这古怪已极的阵势直让在座中人个个目瞪口呆。却听得筵席那边李承乾一拍巴掌,再度高叫了一声:“好!”
树梢上的两人却电闪星移,再度沿着岸柳之巅,追成一击一避之势。
虬髯客见到李浅墨这一势反击,不由抚髯而笑,呵呵道:“倒真不愧是那块小骨头教出来的徒弟,这一招刺得好!”
——恰在这时,李泽底喝了声:“鱼!”
他一只手探入水底,水面登时为他扰乱,树梢上两人对战的身影登时不见。虬髯客心头一怒,他手中钓竿不动,竿头银丝却在水里忽然一卷,硬挺地刺向李泽底探入水中的手,口里怒道:“我早说过了,这条鱼是姓张的。”
李泽底探入水中之手一翻一避,依旧去抓那条鱼,哼声道:“只怕未必!”
一时只见这曲江池边的水面之下,李泽底一只铁掌五指或屈或弹,在水底弹射出一道道暗流,而虬髯客钓竿上的银丝如同细小的银针,与那些暗流彼此交驳纠缠。两位旷世高手,竟已暗战于水下。
却听得于老柳树上隐身的畸笏叟忽然插口道:“喂,原来你也识得我那个小朋友?”
他指的自是李浅墨。当日,他们两人曾相逢于异色庵外高冈之上,比过一回武,彼此还颇合对方脾胃。
只见他口中说着,手下却不慢,趁着虬髯客竿上银丝于水底偷袭李泽底,两人缠斗之际,自己手中一根绿柳丝条忽垂入水中,就势去圈那条鱼,口中还笑道:“两位别争,待我套上来,看那鱼腹中是否果真有字,写的到底是张还是李,还两位一个公道如何?”
眼见有他加入,其余二人如何肯稍加逊让?
只见李泽底最是气壮,食指连弹,就见两条暗浊的水流一取虬髯客手中钓竿,一取畸笏叟手中的柳条。自己一只手掌却借势下探,往深水中去抓那条锦鲤。
那鱼儿潜游水下三数尺处,哪想得到水面上为了争夺自己竟有海内三大高手斗得这般紧张激烈?
三人相争间,彼此高下之势已判,虬髯客端凝不动,仅以竿头银丝应付两大高手的纠缠。李泽底却已亲自探手入水,以指掌之力全力争夺。
却听虬髯客笑道:“如此难分难解,难不成仅为了一条小鱼儿?各位要不要加点什么彩头?”
畸笏叟在树上哈哈笑道:“加了彩头也就俗了,为一条鱼儿有何不可?这条鱼儿生得煞是好看,老头子我见猎心喜,要捉回去养着玩儿,断不许你们治大国、烹小鲜地胡乱糟践。”
李泽底却闻言色变,冷笑着望着虬髯客道:“你今日到底所为何来?”
却听虬髯客哈哈大笑道:“我所为何来?嘿嘿,多年之后,终于有人敢来盘问我了!……老子今天不为何来,但老子不惯被人逼问,你既问起,那你想着我为什么来的,老子就从了你,为什么来好了!这样算你厉害好吗?”
说着,他嗔目喝道:“别说那么多,你到底赌是不赌?”
李泽底何等样人,岂肯示弱,冷笑道:“赌就赌,看你赌什么了……这样,我若赢了,你给我滚回东海,抓条鲸鱼来献给我赔罪。”
虬髯客哈哈大笑道:“好,这个倒也不俗,我答应你。可我若赢了,你不得阻拦,我就如你之愿,去叫那个什么魏王把这鱼烧熟了来给我吃。到时,长安王子长安鱼,那才两相得宜!”
旁边畸笏叟却打岔道:“你们两个争什么?这鱼儿,我是要带回去放在口袋里养的。人都道什么相濡以沫,又道什么相忘江湖。我孤老头子一辈子孤单,今儿看中了这条鱼,要娶它回家,叫它与我相濡以沫,全忘了什么鬼的江湖。”
虬髯客与李泽底都没兴趣理会他的胡说。只觉东宫太子李承乾本人乱七八糟,找来的帮手却也是这般乱七八糟。
却听李泽底喝了一声:“好!”
他一声“好”字喝罢,手反抽出了水。
可他抽掌出水后,忽又喝了一声,一掌就向那水面上拍去。
一时只见,那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忽炸起了九道水流。
那九道水流俱都有缸口粗细,直腾空中,这正是李泽底的“九派黄流”之术。他平日练功专挑江湖大泽,以水为媒介。这时一掌击下,只见九道水流应声而起,直腾空中,他这一手实已练到了这门功夫的极致处。
那缸口粗细的水流升入空中,直达丈许,忽然交碰,一时只见九派黄流乱注。那水流交碰之后,并不滴滴碎溅,而是聚成一坨坨的,砸出碗口大小的水块,硬实实地满天飞溅,直向岸边的虬髯客与老柳树上的畸笏叟砸去。更有道碗口粗细的水流,挟带着李泽底那沉厚的劲力,袭向二位老者。
虬髯客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手。眼见得那水块飞迸之势平生未见,不由大觉有趣,伸手向当先袭来的水块只管一抓。却见那水块才经入手,却应声破裂,迸成了豆大的水珠,四乱飞溅,直袭向虬髯客的面颊。
虬髯客忍不住纵声大笑:“看不出你这小子面目阴沉,却还有如此好玩的把戏!”
说着,他聚气凝声,张口就向面前吹去。一时只见到那无数水块,为他吹散。那水块破为水珠,在他撮唇一吹之下,竟化作一束虹雨,映着日光,色绽七彩,似东海蚌中无数颗珍珠散落,颗颗莹润,也颗颗异色。
那些水珠飞溅间,只见虬髯客须发皆张,根根蓬散,直如东海沧神,驾虬龙而怒现。
却有一道水流直击向那株老柳之上。
柳树上的畸笏叟笑叫了声:“我的乖乖!”伸出一双枯瘦的爪,抓着一根柳条,就向那水流缚去,口里还笑叫道:“何人东海观雨?看我曲江缚龙!”说话间,那道水流在他枯爪疾抓之下,竟直如实体,为那根柳条所缚,转了方向。
只见那碗口粗的水流如一条活龙般,顺着畸笏叟枯硬的胳膊,直向他全身爬去。奇的是那些水沾在他身上,他身上却并未湿,也一滴也未曾落向地面。只听他口里大笑道:“老头子平生最不爱洗澡,今日却要洗个痛快!”
他当日与李浅墨一见之下,开口即要与李浅墨“比美”,如今疯魔起来,原要比谁都疯魔得厉害。只见他在树上疾旋起来,那道水流竟缠着他的身子,如一条透明之蟒,又像一条碗口粗的索练,将他自己全身绑缚。
李泽底得此之机,伸手直探。才才入水,冲着那条锦鲤就虚虚一抓。那条锦鲤哪逃得脱他手心中的吸力,竟直落入他的手掌心。
李泽底一时大喜,方待开口说“我赢了”,却听得虬髯客一声豪笑:“人常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今日鱼入熊掌,老朽可要兼得了!”
李泽底身边原有数条水柱相护。可那钓线又细又韧,切断了那几根水柱。李泽底忍不住面色一惊,他得手之下,稍嫌大意,避已不及,当即功凝于臂,任那银丝缠上手臂,也不肯放了那鱼。
可那银丝上臂,力道一紧,李泽底全力相抗,终究控制不住,好容易落入手心的鱼就向空中跳去!
那条锦鲤失了水,一时在空中大口喘息。
——曲江池畔,翠波之上,三大高手全力相争,他们的头顶上空,却有一条银红跃鲤,腰身蟠曲,在那空中挣扎着。也不知它这一跃之下,可能化身为龙?
却见柳树上的畸笏叟挥动柳条,一舞如鞭,身子疾旋。李泽底适才向他攻出的那道水流如水蟒一般,张口扑来,直卷向虬髯客。手中柳鞭却抽向了李泽底。
李泽底一时同遭两边袭击,一为虬髯客之钓丝,一为畸笏叟的柳条。他下盘极为扎实,左右两臂,有意地同时一缠,同时缠住那钓丝与柳条,与二老生生耗上。
他仗着自己正当壮年,拼起力量雄浑,自负天下高手无过于他,对二位耆宿全然不惧。
那钓丝本来柔韧,可那柳条其实脆弱,但在两位高手的拉扯之下,竟并不扯断,只见到上面的柳叶如遭劲风,一时向岸上倒伏,一时又向水面垂下。
虬髯客大笑之下,伸出左手,一拳就向那道“水蟒”击去。
空中只见到水花喷溅。畸笏叟身上所缠之“水蟒”汲着曲江池水,源源不绝,浩然而来。而虬髯客左手迎击畸笏叟,右手挥钓丝继续缠斗李泽底,张口一吸,如鲸吞虹霓,吸得那鱼就向自己口边落去!
一见他当此之时,犹有余力,李泽底也不由为之一惊。
他一生自负功力深厚,自许超今迈古,万料不到东海虬髯客一身内力,竟真的海纳渊藏般,如此使之不尽,用之不绝。
一时,畸笏叟与李泽底同时发力,一仗“水蟒”之势,一借那钓丝传力,齐攻向虬髯客,要他得手不了那条锦鲤。
可两大高手夹攻之下,虽李泽底与畸笏叟同时削减了彼此间柳条上的较劲,把大半功力用来攻击虬髯客,犹见得到虬髯客张口猛吸不止,那条锦鲤竟为他撮唇一吸之势,如鲸饮苍波,虹吸东海,缓缓地向他口中落去。
畸笏叟与李泽底互望一眼,当即扯断了那条联结着两人的柳条,竟各执半条柳条,向空中那锦鲤卷去。
恰在这时,空中忽多出了一只手,只见那只手凭空垂下,风中一阵衣袂飘荡之声。那手一把掳了那鱼,然后一个身影就带着鱼跳荡翻飞而去。
却听一个少年欢声道:“呀!卖鱼了卖鱼了,谁出的价高,就卖与谁了……”
那凭空出手之人却是李浅墨。
——他以倒击之势,抢回先机。一把吟者剑,逼住大食王子阿卜的后心,转眼间,已沿着曲江池边长堤追了那大食王子一圈,重又转了回来,算是报了适才之仇。
适才他为阿卜所逼,生死全悬于一线;而这时却是他逼着阿卜,令那阿卜命悬于一线。其紧张急迫处,却是他平生所未经。
这时他一剑倒刺,身形倒跃,迫得阿卜腾不出手来,只能退避。再次经过虬髯客所处水岸时,却在空中惊见了那条挣扎的锦鲤。他生死搏击之下,这时猛见到那锦鲤挣扎于空中的似扭曲、又似欢悦的姿态,不知怎么,突然有感于心。一时竟无心再与那大食王子作你死我活的互搏,猛然一跃,放开那大食王子,凭空出手,出人不意地就把那条锦鲤掳了过去。
——他早就见到了虬髯客、畸笏叟与李泽底的对拼,只是适才全然无暇细看。这时,能从他们三大高手手底讨得便宜,偷了那鱼,一时不由大为得意。
李浅墨毕竟年少,竟于战阵之中好玩之心大起。他不是什么沙场宿将,为了一条鲤鱼却甘心全抛了适才好容易赢得的胜机。
可这便宜也不是那么好讨的。三大高手惊觉之下,人人动怒,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只见李泽底就一掌翻天,祭起了一个“浑天印”,向李浅墨击去。
而虬髯客手中钓丝,松开李泽底手臂,长线迎空,针一样的扎向李浅墨。
畸笏叟原本攻向虬髯客的“水蟒”,这时也转了方向,直冲李浅墨喷去!
李浅墨于空中惊叫了一声!
那声音中有惊骇也有兴奋,他方才从生死之际打了个转回来,这时只觉得玩弄生死却也大是有趣。眼见得三大高手竟同时向他出手,他心里竟忍不住升起一股孩童似的自豪来。只见他把那锦鲤一抛,张嘴用口衔住,腾出一手,以巧搏重,迎向李泽底那翻天一掌。
李泽底的“浑天印”当真有翻天覆地之势,随着他那一掌,只见小艇四周的池面上,竟有水流绕着小艇激起。那水流飞腾如箭,围成环形,已把李浅墨退路整个封住。
李浅墨情知,若为那水流阻碍,在三大高手合击之下,自己再怎么也逃避不开的。
他一掌击下,斜斜切向李泽底祭起的翻天印,身子仗着羽门小巧功夫,竟于那“浑天印”上翻飞而起,可胸中却只觉得气血一翻,李泽底之掌力,毕竟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这时虬髯客钓竿上的银丝已至。李浅墨手中吟者剑觑准来势,伸剑就是一点。那根钓线却随着他的身形直向高处追去,此时争的就是李浅墨率先势尽,还是那钓丝率先势尽。
李浅墨轻身功夫再高,却如何能与那钓丝争快?却见他眼疾手快,手中吟者剑顺着那钓丝之侧,斜斜一削,向下滑去。
那直挺挺的钓丝一时如不胜其痒,略显弯曲。可它也趁势横卷李浅墨的腰际。
眼见得那钓丝勾成环形,就要把李浅墨整个缚住,李浅墨衔鱼一跃,却从那钓丝所圈的就要收紧的环形里跃出。
眼见得他出其不意,夺得锦鲤,就要逃出虬髯客与李泽底的合击,空中却见一片刀光闪烁,却是那大食王子阿卜终于脱困,愤然已极,还手反击,要立时给李浅墨一个好看!
一时只见,三大高手或在岸上,或在老柳树间,或于舴艋舟上,同时向李浅墨出手击去。而空中,还有一道新月弯刀挟怒升起,横截向李浅墨,直欲腰斩李浅墨于弯刀之下!
李浅墨这时避无可避,只能以吟者剑一劈劈向了那卷袭而至的刀光,可他虽荡开了那道刀光,终于气息不调,身形已经泄力。却见他忽张口一吐,那条锦鲤竟被他直喷出数丈开外,落入水中,李浅墨还微微一笑:“好鱼儿,逃命去吧!”
可这时他身形再也避不开畸笏叟疾袭而至的“水蟒”。
那条“水蟒”在畸笏叟手上施来,长吸着曲江池水,奔腾不息,一旦被他击中,不说是立即受伤,只怕还要立时落入李泽底与虬髯客接踵而至的杀招。到那时,就真的再难幸免了。
却见李浅墨于空中一笑,望向畸笏叟道:“丑老头儿,你当真要杀我?”
畸笏叟见他忽扭头冲自己一笑,清眉爽目,正是自己于异色庵外高冈上曾一见心许的李浅墨。他当初一见,就喜欢上了这个少年,这时只听他哈哈一笑:“却是你这个小顽皮!老头儿我最爱俊俏少年,好!不杀你,给你洗个澡总可以吧。”说着,他牵动水蟒之力稍泄,那道水流在空中炸开,竟直把李浅墨淋了个湿透。
李浅墨冲畸笏叟领情一笑,身形已冲出那道水幕,直返高柳之巅。才才落足,就伸手向后招道:“好玩好玩,端的好玩。大食人,来来来,你我再斗上三百回合。”
那大食人还未作答,却听得“扑通”一声。李浅墨纵目看时,却是虬髯客在岸边一跃,耸身入水,入水前还高笑道:“我看中的鱼,你以为就这么轻易溜得掉吗?”
他一个六十许岁的老者,直如孩童一般认真。眼见得那鱼已被李浅墨抛入水底,竟不惜钻身入水,去追那鱼。
李浅墨哈哈大笑,冲着水中道:“抓不着那鱼,你就算枉负东海钓鳌客之名了!不过也许你钓得起又大又笨的鳌,却追不上那灵巧的锦鲤的。”
他此时浑身淋湿,满头满面都是水。一番激烈对搏后,脸上更显青春朝气,笑吟吟地望着大食人阿卜,露出一口白牙来:“咱们要不也去追那鱼?岂不比打打杀杀来得好玩,到时再看到底是你赢还是我赢。”
他两人本属敌对,但适才对决时,彼此已生敬意。李浅墨只觉得适才险死还生的对决后,忽然平生出些开心来,忍不住地对那阿卜笑了出来。
阿卜却要远较他来得沉稳。可适才沿着曲江池柳岸的两圈追逐,虽惊险至极,回思却也有趣,这生死之搏一时颇消解了他的杀气。
一时只见,他面纱之下,紧抿的嘴唇。沉默半晌,道:“别以为你可以跟我交朋友,我不需要朋友。但今日……”
他停顿了一下——出于超强的自尊心,他不想说李浅墨适才饶了他一招,平白放弃了胜机,但如再与李浅墨交战,他也觉得欠对方一个人情。
“……为了公平,我们下次再战吧。”
说着他双眉一剔:“不过,那个幻少师,我还是杀定了。而且你记着,下次对战,别再跟我来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你一身功夫固然不错。可我只跟男人打仗,不跟小男孩儿闹着玩儿。”
他口气里已隐含训斥之意。
李浅墨笑看着他。他此时只觉得高兴,竟觉得那样的话听来也不讨厌。何况这样的话,怕还是那大食少年口中能吐出的最温和的话了。
他闻声一笑道:“下次打就下次打,谁怕谁呢?”
接着他语气一肃:“只是,记着,再别干犯我身边的珀奴!”
他年纪虽轻,可这一句话,却说得肃冷至极,语气里满是要挟与杀气。哪怕适才他本性流露,还露出孩子气的笑。可这一句话说罢,满座之人皆能听到,听后只觉得血脉一冷。
那个大食刺客阿卜望着他,目光中,似惋惜,也似隐有留恋。想来以他之身手与他之自负,平素是很少会交朋友的,也很少会对敌人产生敬意。他欲待要说什么,却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抽身即走,却也觉得不甘。
恰在这时,只听得柳树下面,筵席之间,猛地传来一阵骚乱声。
李浅墨回头一望,怔了怔,忽叫了声:“不可!”
说着,他自柳树梢上弹身而起,人如弹丸般,直向筵席间射去。
那大食王子本不知再说些什么好,这时见李浅墨猛地射出,不由吃了一小惊。可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一回,李浅墨身形飞射,手中吟者剑,竟然直取的是——幻少师!
阿卜只觉得脑中一阵迷糊:适才,李浅墨还两度为了幻少师,与自己对决。可这时,他一剑飞刺,竟直取他曾拼命维护的幻少师?
可他一扫眼间,却见场中局势,倏忽间已生巨变。只见东宫太子身侧,有四个年老婆婆突然耸身而起,她们一个护向太子身边,另外三个,却直奔向王子婳身边的侍女。
一时异色门下诸人等,人人出手,竟要与王子婳手下爆发一场大战!
这场面倏忽变幻,众人只觉目不暇接。适才,座中诸王子还在为李浅墨与大食人阿卜之间的对决牵去了全部心思,这时,一个个都不知为什么异色门下却与王子婳手下冲突起来。
却听得异色门中,柴婆婆已高叫道:“有刺客!”
那边,太子身侧,王子婳手下诸女也娇声叱道:“保护魏王!”
——难道,竟又有刺客行刺,且还是同时对太子与魏王下手?
但看两边反应,似乎刺客正是来自对方阵营中,所以此时异色门下与王子婳身边的八个女侍才会突然全力出手,要各自保护太子与魏王,不惜倾巢而出,与对方动起手来。
何止于他们这里,却见那边柳岸边上,虬髯客潜入水底后,李泽底与畸笏叟先听到这边骚乱似乎一惊,可接着,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就向对方攻去。
这两个,一个是五姓门中第一高手,一个是大荒山一脉最年长的耆宿,一动起手来,要较诸筵席之间,诸女之斗,更加的惊心动魄。
李泽底一出手,掌力如黄流九派,纵横汗漫,就朝畸笏叟袭去。
而畸笏叟不愧草野第一耆老,他本当衰年,不以筋骨为能,一双瘦硬的胳膊这时扭扭曲曲,竟还之以一套“老丑拳”。
这一套老拳,却是他平生秘修。哪怕李泽底手下掌力淹兹汗漫,如山移岳走,但他的一双老拳直如经霜僵蚓、破土寒蝉,说不出的古拙怪异,也说不出的别扭难堪,竟让李泽底那样长江大河的攻势一时也难以顺畅起来。
龚小三与珀奴坐在席间,方看到李浅墨与那大食王子罢手,正中珀奴下怀,珀奴还自笑道:“这样最好!”
龚小三撇了撇嘴,对李浅墨罢手意似不满。这时猛见身遭一切都一时变得如此乱糟糟的,不由齐齐吓白了脸。
只见转眼之间,米婆婆、尤婆婆、柴婆婆、严婆婆率着异色门中一干女弟子,已与王子婳座下八女侍斗了起来。连东宫太子护卫与魏王府中高手也一并卷入了这场混斗。
一时只听得刀鸣刃响,异色门中女子所用兵器多为异器,而王子婳座下八女侍也技出奇门。这一场混战却也打得好看。
旁人不知,这一切只为,适才诸人注意力全部或为虬髯客、李泽底、畸笏叟三大高手之间的较力,或为李浅墨与大食王子的决斗牵引,忽然间,异色门下高手与东宫之护卫猛发觉王子婳座下侍女忽悄然潜入,行刺太子……而那边,王子婳身边侍女也惊觉:有人正欲对魏王不利,且那人还是东宫属下!
两边人本来彼此防得严密,如不是虬髯客、李泽底、畸笏叟这等名压海内的高手出现,让他们忍不住不看;加之李浅墨与大食王子阿卜的对决太过精彩,断不会放松对彼此的戒备。
可这时,虽人人只觉得自己眼角不过有人影掠闪,却只觉那定是对自己的主人不利,心惊之下,更是禁不住要全力反击,以报复自己适才被愚之恨。否则也不会打起来得如此之快。
连那边李泽底与畸笏叟,闻得这边骚乱,纵目望来,一泄心神之际,也忽觉对方在向自己出手。他们只道对方今日确是有谋而来,心下大惊,所以才动起手来。
却见李浅墨全力飞刺,如星跳丸掷,已飞跃到自己曾坐过的席前。
他这一剑,却是直指幻少师。
只见幻少师正面色青白,额角上汗珠滴滴而落,似是适才曾用力过度。
他本精于幻术,对于技击一道却不甚在行。这时李浅墨一剑刺来,他只来得及抬眼望了望李浅墨的眼。李浅墨脸上却满是受欺之色。
只听得珀奴一声惊叫,不解李浅墨为何忽然对幻少师出手,下意识地张大了嘴,也忍不住伸手一拉幻少师。却见幻少师宁定地坐着不动,似打算生受那一剑。
李浅墨剑势已及幻少师胸口,这时与他对望之下,只见幻少师面色惨白,目光中似有傲决,也似有愧意。
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目光,李浅墨忽觉得下不了手去。
他剑势一缓,剑身倒转,剑尖忽然朝后,以剑柄一撞幻少师胸口的膻中穴,封住了他的血脉,趋势附耳在幻少师耳边说了一句:“你欠我一个解释!”
当即耸身而起,抛下已遭他禁制不能动弹的幻少师,卷入了东宫与魏王府的战团。
只见他这回出剑,凌厉无比,人人适才都见过他的手段,人人也不免都对他深有忌惮,且人人还不知他到底会相助魏王还是东宫太子,所以李浅墨身形过处,人人不免闪避。他却也由此隔开了相互即将爆发惨斗的两方。
哪怕悍厉如柴婆婆四妪,骄傲如王子婳座下八女,为他气势所动,竟也各自闪避。一时,本来纷乱的战局,竟生生被李浅墨一道剑气划分为两边。
这时李浅墨才终于止住身形,喝了声:“都给我住手!”
喝完后,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
可东宫与魏王府中的卫士,异色门下诸女与王子婳座下八女侍,虽可为他分开罢手。那遥遥对立,一个沉吟着摸索着掌中纤手刀的异色门主,一个耸身静立、怀手袖中的王子婳,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杀气却非李浅墨所能控制。
只见他忽跨前了一步,立身在两人中间,冲王子婳叫了声:“子婳姐姐……”
说着,又扭头望向异色门主,嘴皮动了动,脸上一红,却没能叫出些什么来。
可他这不叫分明已似在叫人了。只见他怔了怔,面皮紫胀,劝和道:“两位请别动手,恐入奸人之谋。”异色门主淡淡道:“奸人?”
王子婳神色较她更淡,冷然道:“好像是对方之人先动的手,我看见……”她一指一名东宫卫士,“就是他,适才出手行刺魏王。”异色门主却道:“不,是那个女子……”她指向王子婳手下的一名侍女,“她适才意图行刺太子。”
李浅墨一时也不知该当如何解释。他急得一时扭脸望望王子婳,一时又扭脸望望异色门主,面上神色焦急,这焦急却并非全是为怕东宫与魏王府起冲突,而是担心这两个似乎对他都有某种重要性的女子会当着他拼斗起来。
王子婳与异色门主望着他脸上神色,哪怕她们一个是五姓娇女,一个是一派之主,为了自身尊严,从不肯放下身段,一时也觉得,为了什么东宫与魏王府,让这个与自己在生命根底处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亲近感的少年如此焦急……却值得吗?
李浅墨也自恼于情急口拙,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这时真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对幻少师似犹存有一面旧情,不肯轻易说出他的名字。脑中却只浮现出一句旧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那“利”是什么,却是他一时想不清楚的。
却见远远的畸笏叟与李泽底已打出了真火。他们这等高手,一旦对搏,任谁也不敢不倾力而出,只怕稍一缓手,就会毁了一世声名。
李浅墨望着他们两人的对决,想以此二人之功力,也会堕入术中,幻少师的幻术也着实可怕。这些异域王子,虽侨居长安,但对于李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想来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却听得曲江池中,哗啦一响,却有一个人大笑着从水里钻了出来。
那人手里捧着一条锦鲤,口中哈哈大笑,一钻出水面,就冲筵席间直行过来。
——那可不正是虬髯客!
只见他到底不愧东海霸主之名,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尾鲤鱼,这时浑身浸湿,大踏步地走向场间。
为李浅墨所阻,场间局势本已一缓。人人各自惊疑,都不知自己刚才为何会突然打了起来,正在狐疑不已。眼见得虬髯客握鲤而来,却不由神经再度绷紧。
东宫太子与魏王身边的亲近卫士,原有不少曾亲历当日参合庄一会,对于此老印象自然极深。
当日,他简直就视堂堂李唐的两位王子直如无物。在两个王子贴身护卫的随侍之下,戏弄得东宫与魏王府真如小儿玩物。这时只见他突然现身,不由个个担心,只恐他对自家王子不利。
李浅墨眼见虬髯客出现,脑中不由轰的一声:那日东宫之中,曾亲眼见到虬髯客与东宫太子成约,他要藉杀魏王以借兵符。难道,今日,在李世民即将回京之际,他就要开始履约了?
只是就算杀了魏王,他又怎能洗脱李承乾的嫌疑?李浅墨脑中电转,看了眼东宫卫士的紧张神态,已经明白:虬髯客今日不只要杀魏王,为了洗清李承乾的嫌疑,只怕还要顺手重创李承乾,否则它日太子在整个朝廷面前断难交代过去。
但魏王李泰,虽不合自己脾气,却实为自己堂兄。李浅墨对他未见得有什么好感,但就是今日,还承他相赠春衫碑,既然事及肩胛,让李浅墨直觉不承情都不行。一时只见,随着虬髯客的行近前来,东宫卫士与魏王府侍卫个个回缩,退保于主人身侧。
李浅墨念及春衫碑,也忍不住脚下一缩,向魏王身前、虬髯客行刺魏王的必经之路上遮去。
面对虬髯客之威,他也不敢距魏王过远,直挡在魏王面前不过丈许处。
他的身后,王子婳座下八女与瞿长史等,早团团把魏王围住。而那边,异色门主吴盐也离了自家软榻,在四个老妪的护持下,遮身于太子身前。
众人皆退,独王子婳轻移莲步,缓缓上前,直迎向虬髯客。
——不管虬髯客此时是否有行刺之意,也不管他要行刺的是谁,东宫与魏王府倚仗的两大高手:畸笏叟与李泽底此时都抽不出身来。只见他们两人正在柳岸之边战得个难解难分,甚至全神凝注,都无暇注意到虬髯客突然向宴席奔来。
却见虬髯客龙行虎步,大踏步而来,口里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老子久慕中土的烹调之术,今日逮了鱼,正想找个可治大国的王子来与老子烹烹,看看究竟味美与否。在座诸王子,不知哪位有兴,与老子烹此锦鲤?”
此老一身气概,不需出手,已足令见者自沮。
却见王子婳虽心情凝重,面上自笑吟吟地冲他迎去。
——满座之中,当真只有她敢这时上前。王子婳想来也自知不敌虬髯客。可与魏王有诺在先,岂可因敌手强大而自毁然诺?
她眼角余光遥遥地望向李泽底,只见他被牵制于畸笏叟拳下,料来不及赶来。此时只有她孤身迎敌。可敌手再强,也难掩她峨眉之高概!
却听她笑吟吟道:“只是张老怎知,自己手中之鱼,就是适才砚兄弟放生的那条呢?”虬髯客微微一愣,哈哈大笑道:“聪明!只是你小妮子又怎知,自己所选,就一定是真命呢?”说着,他眯眼看向王子婳,脚步微停,说了声:“可惜了!”
话毕,他就再度前行,大踏步地直冲王子婳走来。
——看他龙行虎步之态,分明当迎向自己加以阻拦的王子婳已不存在!
他这一句“可惜了”却让李浅墨心头一惊:子婳姐姐有险!
回护魏王与否在他来说还是一件挣扎之事,但子婳姐姐,他岂可任她遇险不管?他虽与王子婳见面不多,却已深知她的脾气,那是遇强愈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今日,虬髯客要想对她答应保护的魏王不利,除非踏过她的尸体去!
李浅墨情急之下,再不犹疑,吟者剑锵然再出,一势已朝虬髯客飞击而去!
只听他口里叫道:“虬老儿,速退!”
虬髯客笑看了他飞袭而来的身形一眼,微笑道:“你可真真花心,又是珀奴,又是什么耿鹿儿,还加上这个王子婳,怕还有那个什么当异色门主的小妮子,你到底有多少要护住的女人?”说着,他大袖一挥。
他袖子本已为水湿透,这时一挥之下,为他内力充满,直如一面满篷之帆。
却听李浅墨叫了句:“子婳姐姐,快退,待我……”他一句未完,一招吟者剑已与虬髯客手中大袖交接上。
——当日,参合庄中,他也曾对虬髯客出剑。但直至此时,他才知道虬髯客的厉害!怪道强横如李泽底,也对此老深自忌惮。
他只觉那袖上湿浊之力,如大海之上,云蒸霞蔚,湿重难当,却也自绚烂,胶凝得吟者剑也迟钝起来。
只听虬髯客笑道:“小孩子,走开,我不杀你!”
李浅墨一怒道:“臭老儿,走开,我也不想杀你!”他击出之剑此时已被卷入虬髯客大袖之中,却听得虬髯客哈哈大笑:“小王八蛋,你倒真合老子的脾气。”说着,他袖子朝天一甩,已把李浅墨连人带剑,直向空中甩去。
李浅墨只觉自己如置身于暴风眼,身子立时腾空而去。他在空中转折身形,一剑下击,可也觉得,自己出手已慢——虬髯客那一只巨灵神掌已经祭起,指向的就将是王子婳的天灵盖。
他急怒之下,身子飞旋,头下脚上,已不顾自保,直向虬髯客头顶钉去!
可哪怕他已尽全力,还是觉得自己恐怕来不及了。
虬髯客今日有图而来,出手断不会稍加容情。哪怕王子婳也号称人间奇女子,但在此老掌下,不知能否当得住一招?
却在此时,只听得一声朗吟,空中闪过了一条尺蠖样的影子,那熟悉的“缩如尺蠖,而展似游龙”的尺蠖剑,忽从曲江池面,直袭而来。
李浅墨心中一喜:
——罗大哥!
来者是罗卷!
李浅墨一时心中惊笑:哪怕罗卷与子婳姐姐新婚即别,各行天涯,各有求索,可今日一旦王子婳有难,那是任什么也挡不住罗卷拔剑的!
【三十四、苍天笑】
——烽烟尽处尺蠖现!
虬髯客忽然哈哈大笑,双袖一展,直朝背后击去。他的双臂翻转如意,竟要以双手合击,夹住罗卷那背后突袭而来的一剑。
李浅墨情知以罗卷之骄傲,料来不会喜欢有人在旁助攻,身形一翻,已落到一株岸边柳树上,与罗卷掠阵。
眼见得“天罗卷”与名震天下的“海龙王”动手交锋,李浅墨心中,一时只觉得一阵长风悄然而起:那响自隋末、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无数大野龙蛇揭竿而起处的长风,透过时间的迢递,终于再一次刮起。
当年大野之间,有多少路英雄豪杰:如漫天王、历山飞、天罗卷、杜伏威、小骨头、虬髯客、窦建德、单雄信、徐绩……之辈游刃天下,李浅墨未尝不恨恨于自己未能适逢其会。可今日,这迟来的一战,终于让他赶上了。
天猛地阴了,一大片云影催逼而来,翻翻滚滚,映在湖面上,让湖水都变得苍绿起来。
一场不期而至的雷阵雨即将到来。曲江池边,四周柳树之叶片片如刀,随着那突起之风上下飞舞。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棵棵柳树郁怒如潮,仿佛那片片柳叶之上,附着的都是当年大野龙蛇中早死的亡魂:因为当年未曾有机缘睹此一战,今日,他们都附着在那如刀的柳叶上,来观摩当年大野豪杰们曾无数次悬想过的这一场对战。
——有多少场悬想中的战斗从未打响?比如:单雄信对上漫天王,李药师对上虬髯客,红拂女对上窦线娘,杜伏威对决辅公袥……眼见有幸得睹当年大野龙蛇中幸存的两位佼佼者出手比拼,场中识者,一时都觉得幸何如之!
虬髯客一身艺业横绝天下,号称天下头等强横之人,以秦王如日中天的威势,至今仍难掩其光华,可谓大野龙蛇中幸存不多的当年争霸者。
而天罗卷自出道以来,绝少败绩,在当年大野群豪中,以弱冠之龄,喑呜叱咤,惊座八千,怕是少有的可以挑战虬髯客的高手。
座中的李承乾忍不住都面色激动。可惜环顾左右,却无可对言者。却见李浅墨席上的龚小三神色间雀跃不止——对于生长于长安城的少年来说,场中的两个高手,简直就是他们成长中无数度血为之沸的传说。
可惜人人注目间,几乎无人察觉到王子婳眼中隐隐泛起的那丝笑意。那一丝笑意,突然让她显得很“女人”。那样一种笑,怕会让所有的女人都为之嫉妒到疯狂吧?因为,那就是幸福,且像是一个女人能从男人那儿得来的最大的幸福。
只见一把尺蠖剑凭空飞渡,空气中都响起了一阵“嘶嘶”的破风声。罗卷一出手,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他烧着了。王子婳望着那把剑,与执剑的罗卷,只觉得恍惚中,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朱唇玉面的少年游侠。
一切似乎都依旧,一切似乎又不一样了。那一剑中,比以往多出来的是一份沧桑。可那沧桑虽在,却依旧不掩其锐,也难掩其劲。那一份“劲”与“俊”,在罗卷这样真正拥有过年轻的人来说,就算积火劫灰,三千界倾覆万次,怕也不能稍改他生命中一点本真的执意。
王子婳笑笑地看着罗卷,几近骄傲地想:这是我的情人!
——仅属于我的……情人!
她心中头一次升起这种完全拥有的感觉。哪怕在外人看来他们结缡之后,仅仅相伴一夜,即各自分飞天涯,可他全部为她拥有,她也全部为他拥有,她拥有那个不老的情人。
只听虬髯客哈哈笑道:“终于碰上了!天罗卷,且让老夫会一会江湖中传言永远不老的老少年!”
他双掌如印,一合,已合夹在罗卷击来的尺蠖剑上。
罗卷本该可以避开,但他似有意不避。
尺蠖剑为虬髯客双掌一夹,如同被生生地焊死在那里。可那柄尺蠖却似活的,它在虬髯客双掌之间忽然昂突怒起,剑尖一蜷一涨,仿佛一条怒蛇,仍直点啄着冲虬髯客的背心而来。
可虬髯客双臂竟也似活的,可以任意拉长缩短一般。只见他反夹着的双臂突然伸长,哪怕尺蠖剑暴涨而出,可他背心口距离自己手掌的距离突然变远,已然难及。
罗卷长啸一声,执剑之手一拧。
——虬髯客以内力雄浑,双掌如铸称雄天下,单拼力道,恐非罗卷之所长。他手下一拧,欲以剑锋之利绞烂虬髯客一生自负的双掌硬功“铸铁令”。
虬髯客身形忽然一转,他这么伟岸的身子,竟也可随剑锋翻转,竟头下脚上地顺势翻转了一圈,然后大笑着凭空跃起,在空中屈膝一坐,竟挟剑背后,就向罗卷头上坐了下去!
这老儿出手之怪异,真真举世罕见!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怕还没有任何人敢向天罗卷头上坐下来。
可他这一坐,竟坐得那么心安理得,稳重泰然。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罗卷竟然弃剑。
——没人知道该怎么应付虬髯客那样的一坐,也再没有人想到以尺蠖剑成名的罗卷竟会弃剑。
连虬髯客都吃了一惊,他只觉得手中之剑忽变得滚烫,忍不住略微惊“呀”了一声。
罗卷弃剑之后,倒退一步,然后,翻天踢斗,一脚就向虬髯客横压而下的屁股上踢了出去。
这一招硬碰硬,没人想到虬髯客面对天罗卷,居然敢一屁股就向他头上坐来下;更没人想到,面对虬髯客如此怪异之势,罗卷竟会弃剑,然后一脚向他屁股踢去。
只听得罗卷与虬髯客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罗卷这一踢有如倒挂金钩,横踢北斗,一击而中后,就倒飞出去。而虬髯客以臀下压,自仗着一身霸道的横练功夫,竟不闪不避,却也被踢得向前飞蹿。
但见虬髯客落地之后,面色略白了一白,就依然如旧。
罗卷却略微跛着腿,拖着一条明显带伤的腿,却不改其快,攸忽间已经蹿近,伸手一夺,就抽回了适才被他弃掉的那把尺蠖剑。
虬髯客只觉双掌火烫,竟夹那剑不住,任由他抽了回去。
这一式魁星踢斗,硬碰硬之后,明显是罗卷吃了亏,可他依旧夺回了自己的成名利器尺蠖剑。
旁观诸人真是人人都觉得大开眼界,只见虬髯客哈哈大笑道:
“哈哈,看来天罗卷的脑袋,真不是寻常人可坐得的。”
罗卷洒然一笑,对自己足踝受伤似毫不在意,反讥道:“不过虬老儿的屁股,真是铁一般硬,以后我不敢轻易去踹了。”
他们两人之间分明陡起敬意。
那边王子婳身边的女侍本环伺在魏王身前,这时有一人忍不住脱口道:“好帅!”
旁边的侍女也应声点头。
罗卷虽为王子婳情人,可王子婳身边侍女却甚少见到他,平日私下里,怕不只一次地研究过这罗卷究竟该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见,不由惊呼了声“好帅!”
罗卷还有空冲那侍女略微点头示意。那侍女脸上一红。却见罗卷尺蠖剑重新在手,伸出衣袖往剑上轻轻一拭。
虬髯客笑道:“好、好、好!当年,南肩胛、北罗卷,大野龙蛇中两位少年高手,老子也颇想一会,最想试试的是那肩胛的高浅,所以还曾经专赴江南,出手逼迫杜伏威,以逼他现身一会。可惜肩胛当时不在——可恼那小子,居然敢直杀奔老子老巢,连毁我碧鲸帮十一分舵,等老子赶回去时,他却又缩头不见。更可恼的是,这小子居然早早地就死了,让老朽我怅憾终生。今天遇到你,也算一偿老朽我当年的宿愿。”
李浅墨在树上听得心中一动,没想肩胛与虬髯客之间还有这么段恩怨。
却见罗卷拭剑之后,扬首望了望天,忽然一低首,伸指弹剑,剑锋一荡之际,他已再度飞扑而来。
虬髯客目光专注,适才一个照面后,他已收拾起了轻忽之心。以他之能,于天下英雄,几乎个个轻视。这时眼见得罗卷之剑,却也不由得不收起轻忽之念。
只见他大袖飞扬,那袖子沾了水,再贯注了他的内力,两只袖子一挥起竟如两块铁板也似。
罗卷电闪而来。空中猛地劈下了一个雷,那一剑,就刺在雷响时的节骨眼上。
这一击,却见得空中水珠一溅,竟是罗卷的剑刺到虬髯客袖上,以硬碰硬,逼飞出的虬髯客袖上的水珠。
转眼之间,只见罗卷缩如尺蠖,而展似游龙,身随剑走,一连已冲虬髯客攻出了不知多少剑。
虬髯客以一身内力雄霸天下,两袖带水,直可称为铁布衫。
罗卷论起硬功,远逊于他。不过他尺蠖剑一经施展,极见弹力。竟以身为弓,以剑为矢,奔突跳荡,其势劲疾。这两人对战,虽强弱之间,略有差别,却个个都有一副自顾无俦的气慨。
湖面上,一时千声万响,有如炸开了锅。无数白雨跳珠,那突然而至的雷阵雨,蓄势良久,终于下了下来。
忽听得罗卷冲李浅墨立身的树上叫道:“这老不死的虬老儿,我一个人真还未见得斗得他过。小兄弟,你何不也伸伸手,逞你一剑,咱们尺蠖、吟者,二度合击,看这老儿撑不撑得过?”
李浅墨于突来的大雨中,不由猛地一愣,再想不到罗卷会叫自己帮手。
他本已在旁边看得摩拳擦掌,恨不能亲身相试。这时听得罗卷一叫,不由大喜:到底是大哥,有这等好玩之事,不会忘了叫上我!
可他听得罗卷亲口说出“未见得斗得过这虬老儿”时,心里不由代罗卷一怒。可接着又觉得,罗卷虽直承未见得斗得过这老儿,但以他心中之坦荡,就是说出口来,依旧不掩其凌厉勇锐的气慨。
李浅墨笑叫了一声:“好!”
人已在柳树上飞掷而出。
他进则罗卷退。
罗卷虽叫李浅墨与他合击虬髯客,却也未见得肯占虬髯客什么便宜。只是如此好战,对于初出江湖的李浅墨,实为难得的历练。眼见得他观战之时,分明蠢蠢欲动,罗卷不欲让他错过机会,所以才叫他拔剑参战。
但他依旧不肯与李浅墨同时合击。
一时只见他二人一人一招,一进一退,于曲江柳岸,竟一仗尺蠖,一执吟者,与虬髯客对战起来。
那漫天的雨下得更密了,疾如鼓响,一大颗一大颗的,敲打得偌大的曲江池仿佛化作了一面超大的鼙鼓。那鼙鼓敲打出纵是千百名鼓手齐擂也擂不出的急急如律令的天兵天将用的鼓点。一个雨珠就是一双巴掌,一条喉咙,而千声万响,似在与双方摇旗呐喊。
——烽烟尽处尺蠖现,
大野苍凉吟者来!
李浅墨与罗卷一进一退之间,偶然照面,忍不住彼此间相视一笑。
眼见虬髯客老当益壮,与一个老少年、一个小少年于曲江池边,龙争虎斗。他独斗双剑,却不觉得恼,仿佛更加得趣一般,哈哈大笑,双袖翻飞,每听得一声雷响,他就似更长了一分精神。
那雷打得也大,震得珀奴忍不住都伸手掩耳。旁边诸人等,也被那雷震得心中一颤一颤的。
噼里啪啦的,天幕边不时地扯起一道闪,映在下面一时黑一时白的雨幕中,仿佛扯起了一道一道的灵旗。
那闪电仿佛是天在笑,虬髯客斗到浓处,得意地哈哈大笑:“贼老天却也凑趣!今日把尺蠖、吟者一齐奉上不说,还会笑。哈哈,他日若欲命名,我定称今日为‘天笑之战’!”
雨下得越发大了,雨脚如麻,像千针万线。
老天爷仗起纳鞋底的锥子,把空气中穿了无数个孔,以雨为线,用那顶大号的粗针,要把天与地缝鞋底似的缝合起来。
满座之中,近百王孙,直觉得被雨迷了眼,不时地伸手拭眼。可雨越下越大,下得起了泡,串着气,冒了烟。哪怕不停地以袖拭眼,众人还是觉得越来越看不清。
只见到满天白雨中,虬髯客岿然不动,两片大袖飞卷,他人如同海岸礁石般,黑黝黝地生根在那里。
而罗卷与李浅墨,一人如连弩射鲸,一人如精卫填海,吟者剑与尺蠖剑此来彼去、此去彼来,两把剑泛着天际的闪电,在虬髯客雷鸣般的出手中,履险犯难,不改其勇。
李承乾早惊得连拍巴掌都忘了,一只手狠狠地抓在称心的腿上。称心却也不叫疼,眼中全是羡慕之意。那边龚小三几乎忘了珀奴有伤,任由她淋着,淋得血重又从她伤口里浸了出来,他自己还未觉察。
连珀奴自己也不觉得,口里只喃喃道:天呀天呀,天下怎么可以有如此多的男子,却又都如此地……各有其帅。
忽听得一阵比雨声还大的马蹄声疾响而起。
众人情迷战局,几乎充耳不闻。
却是瞿长史最为老成持重,虽关心战局,依旧听见了。
他双眉一皱,目光中不由满是疑虑。
全场之中,他估计只有王子婳还能清醒观局,不由朝王子婳望了一眼。
却见王子婳点了点头。
两人虽未说话,却有如交言了一般。王子婳那一下点头,分明是在说:……没错,就是八百里紧急快递。
一时两人同时冒雨向马蹄声响处望去。
却见一匹枣红、一匹骊黑的两匹健马,赶命似的,破雨而来。
那两匹马上之人俱都穿着参将服饰,这时一冲,就冲到筵席之间。
只见他两人翻身下马,没等落稳就已禀报道:“太子,魏王,圣驾昨日已过华阴,今日,车马兼程,率文武百官,欲返长安。此时,只怕已到长安城东道二十五里开外。太子、魏王还请紧急接驾。”
李承乾与李泰忍不住齐齐面色一变。
——圣上回京?这么快?
两人一时都有措手不及之感。
可此时,他们只能立时起身迎驾。一时只见,筵席之间,一众王孙人人得了消息,各自忙乱起来。太子与魏王要去迎驾——圣驾回宫,两人都怕对方迎得比自己快。
这里,双方侍从都已急备车马,双方都欲先走一步,好赶在前面。
一时,哪怕虬髯客与罗卷、李浅墨三人正斗得如火如荼,这些人也再不关心,仿佛与他们全不相干了一般。
人间聚散,本不过如此。不过一转眼工夫,那适才还轰轰烈烈的百王孙之宴,竟走得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众仆从急着收拾东西,泥地之中,也只剩下王子婳长身玉立,全不避雨,就在那大雨之中观看。
战局之中,只听得虬髯客一声大笑:“李世民回宫了!”
李浅墨心中略动,不过此战已至酣处,这消息平时可让他震动半晌,这时却全动不了他的心思。
却听罗卷淡淡道:“又与我何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总会有些人,不屑去做什么王臣。
忽听得一人呵呵怪笑:“不好玩,不好玩!那姓李的皇帝回宫了有什么好玩?”说着,那人怪笑着已加入了战团。
只见他一出手,姿势古怪僵拙,却逼得战团中三人个个不由得凝神以待。
冒出来的这人居然两方俱都不帮。只见他一出手,先向虬髯客抓了一爪。哪怕以虬髯客这等人物,也不得不还他一招。
他却得趣,接下来一腿就向李浅墨踹去。
这一腿全打乱了李浅墨的节奏,逼得他空中身形一转。
那人一见更是得意,返身却合身抱向罗卷的尺蠖剑。
只听虬髯客怒道:“畸笏叟,你捣什么乱?”
却见畸笏叟手底不停,高声笑道:“我与那李泽底斗得正自开心,哪知他一听说那姓李的小娃儿回来了,兼之魏王已走,他就无心恋战,脚底下抹油,转眼就溜了。”
说话间,他不偏不倚,冲着虬髯客、罗卷、与李浅墨一人又来了一招。
只听他连声怪叫道:“有趣,有趣!丑老儿我正打得兴起,却没人跟我玩儿了。眼见你们这边打得好,不为那姓李的小娃娃皇帝干扰,老头儿我能不插上一脚?哎哟……”
这一声,却是他突然插手,惹得人人动怒,忍不住人人向他招呼了一招。
却听畸笏叟怒道:“只许你们三个自己打着玩儿?就不许带我玩儿一回?哼,你们不带我玩儿,我也掺和进来了,你们能奈我何?”
——要说此老,哪怕高年耆龄,身手却端的高明古怪。
那三人一时拿他也无可奈何,依旧是罗卷与李浅墨一递一递地攻击虬髯客,可畸笏叟却只管插在其中捣乱,东一招西一招,一时攻向虬髯客,一时攻向罗卷,一时又攻向李浅墨。
他如此一捣乱,惹得虬髯客与罗卷齐齐大怒。偏这老儿身法古拙,出手虬媚,十几招下来,看得虬髯客与罗卷也忍不住见猎心喜。
他们这等高手,修为到如此境地,本来平日里也颇为恼恨于苦无对手,今日相遇,竟要把平日里的枯索寂寞积攒下来的手痒劲儿一起发泄出来。
李浅墨正值少年,最觉有趣,一时只见得湖畔四人,一个出身于大荒山的畸零老朽,一个威行东海的一方霸主,一个大野游侠,一个弱冠少年,竟斗得个身影分合,不亦乐乎。
倾盆大雨中,只听得虬髯客哈哈怪笑道:“皇帝小儿回来了,那李淳风也就该跟回来了。”
罗卷接话道:“还有覃千河与许灞。”
却听畸笏叟问道:“那号称观尽千剑的覃千河,手底功夫到底怎么样?”
虬髯客与罗卷同时摇头道:“没正经比过!”
畸笏叟问道:“许灞呢?”
却见虬髯客与罗卷又各自摇头。
却听罗卷突想起来道:“还有……皇帝回宫,那一直蹲在长安不问世事,装着不关心,最会投机讨巧的袁天罡怕也要出来晃晃了。”
虬髯客大笑道:“李世民小儿若知道有我回来闹腾,那李靖和我那三妹只怕也要被迫出来。”
畸笏叟好奇心最盛,不由疾问道:“袁天罡那厮手底下如何?”
罗卷恼他罗嗦,直接道:“不知道!”
畸笏叟不由一怒,叫骂道:“我老头儿为了变好看点儿,苦练独门内功,潜居深山,不问世事,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如此没见识,真真气死我了!”
虬髯客哼了一声:“曲身事人,功夫再好又能如何?”
却听罗卷笑道:“你问错了人,你该去问问我那小兄弟。当日西州募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曾同时向他出手,至于李淳风,小兄弟只怕也曾见过。你问他好了。”
这话说得虬髯客都不由为之一奇。
他一掌拍开李浅墨奔袭之剑,一边诧异道:“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三个围攻于你?”
李浅墨一时满脸惭然,手下不停,逼退畸笏叟的一招偷袭,汗颜道:“我根本打他们不过,被他们几招就逼得几乎要出不了剑……”
却听虬髯客哈哈大笑道:“你还想在他们三人联手之下出得了剑?”说着,他古怪脾气一起,大笑道,“我说畸老儿,罗小子,咱们不该再这么乱打,且一起围攻围攻这个独斗过覃千河、袁天罡、许灞的小孩儿如何?”
——被畸笏叟那么一搅和,适才正经之战,已打得全无杀气,难怪虬髯客会转动此念。
这时畸笏叟听说,也哈哈笑道:“不错,我早看他们羽门不顺眼。凭什么他们先收那小骨头,后收这小孩子,就是不收我?”
说着,他一招就向李浅墨攻去。
眼见虬髯客与畸笏叟居然联手向自己攻来,李浅墨一时压力大增,再无飞腾跳荡之机……好在还有罗大哥。
只听他叫了声:“罗大哥!”
却见罗卷居然于雨中拭剑。
李浅墨只道他拭过后就会相帮自己,却见罗卷拭剑罢忽跳起来笑道:“这主意不错!”
然后,一剑就向李浅墨攻来。
李浅墨不由得怪叫一声,转身就逃。
可他身后,虬髯客、畸笏叟、罗卷,竟通同一气,得了个好游戏般,虽彼此间偶然交手一招,竟一齐向李浅墨追了下来。
李浅墨只觉得狼狈已极,边逃边打,经过王子婳身边时,忍不住向王子婳做了个鬼脸。
王子婳也没想到这么几个大野高手,都是名震一方的男人,突然间会变得如此淘气。
她笑吟吟地看了李浅墨一眼,却不担心他,情知今日狼狈过后,李浅墨的功夫怕不精进一层?她望向长安城方向,想着驾着日辇煌煌归来的李世民与他身边的那些男人们,暗道:这世上的男人却也如此地不同的……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嗟来堂内,只听得喧喧嚷嚷,热闹无限。
索尖儿拿着个赌盅,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把骰子在里面摇得哗啦啦直响。他身边一群小兄弟与客人们叫得也震天价响,整个嗟来堂中气氛热闹已极,连裹着纱布的珀奴都在一边笑看着。
——今日却是李浅墨回请魏王与太子的日子。地点就设在了嗟来堂。
那日百王孙之宴后,两番连战大食刺客阿卜,其间为夺锦鲤又与虬髯客、畸笏叟、李泽底动手,最后大雨之中,又为虬髯客、畸笏叟与罗卷联手追逐——李浅墨虽明知最后这一场全无性命之忧,却也斗得个疲惫已极,斗到最后,几乎脱力。
回到连云第后,他一觉睡去,几乎一连睡了一天一夜。
枇杷已知经过,所以也没叫醒他。好在李浅墨年轻,这么大睡一觉后,却也恢复得极快。及到他醒来时,正赶上太阳西沉,枇杷拿着条湿手巾正在与他敷额头,见他醒来,不由笑道:“我见你身上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只当你病了。原来羽门内力这么奇怪,竟会有这等异象。”
李浅墨还在迷迷糊糊中,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珀奴,猛地担心起来,不由抬眼四处寻找她。
枇杷最会揣测他的心意,不用他问即笑道:“珀奴没事,没等你们斗完,我家小姐就遣人把她送回来了,还请了极好的大夫来看诊。就是龚小三见珀奴没事,还一直咕哝着没能把你与虬髯客相斗情景看完,懊丧得不得了。”
李浅墨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枇杷接着道:“太子与魏王那边也都派过了医生来,我说珀奴没事了,就没让他们看。圣驾回宫,想来他们现在正忙着应付,估计一时也不会来烦公子你了。不过,吃了人家的饭,是不是该写个谢贴回去?我代公子写好了,只等公子点头,就遣人送回去的。”
李浅墨含笑点头,心里不由叹道,真是什么样的小姐就带出什么样的丫环来。王子婳和枇杷都是极周到的人,周到得让你除了听她们说之外,都想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正在想着枇杷是如何端谨识礼,却见枇杷在那儿,像是想问什么又不好问的,不由有些奇怪。
见枇杷不问,他也不好问她想问什么。
却见枇杷忍了一晌,终于忍不住,低声喃喃道:“那么说,那天罗卷也去了?”
她仿佛喃喃自语,见李浅墨全无反应,她终于抛了顾忌,热切地问:“公子,罗卷去了后,他和小姐有没有说话,他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跟小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昨天他穿的什么衣服,上嘴唇上面那点唇髭刮了吗?”
眼见她一口气问出这么多,李浅墨不由也有些目瞪口呆。
却见枇杷一笑,自嘲道:“唉,果然小姐说得不错,我终究改不了,就是一个碎嘴丫环。可我,我真的想知道啊。”
她坐在那里一时怔怔地发呆,李浅墨不由也呆呆地把她看着。
相比王子婳,相处这么久了,他对枇杷的感觉是更加熟稔亲切一些。不知道她坐在那里,想起王子婳——她家那个小姐,罗卷、她家那个姑爷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跟在王子婳身边做侍女,那种感觉,该是又光彩又潜藏着悲凉吧?因为,那样的小姐,那样的姑爷,是不是会衬得自己都没有自己了?所以她才会急切地问出这些:因为,那两个主人的生活早已悄悄地取代了她自己本该有的生活,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所以她比两个当事人还热切地关注着。
有一晌,枇杷才发现李浅墨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她是何等兰心蕙质的人,一见李浅墨眼神,就似已明白了。
却见她镇静起来,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轻声笑道:“没事儿,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的,反而……觉得自己很幸福呢。”
她轻轻拍着李浅墨的肩膀,仿佛李浅墨比自己更需要安慰一般,轻声道:“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幸与有资格当那种天之骄子、天之骄女的,而且那样也很累。我当不了,我却高兴做个旁观者。就像我现在跟随你身边,看到你经历了那些激动人心的事,以后一定还会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我是真的会觉得高兴的。既替你,也替自己。就算我……真的很在意小姐,说不定还更在意罗卷,起码我知道,就是没有我家小姐,我跟他之间也不会有什么的。跟着我家小姐,起码让我觉得跟他像还有着什么。”
说着,她轻声笑了起来。
“我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够幸福。”
李浅墨愣了愣,发觉枇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不只是同情,甚或看出她喜欢罗卷了。
他轻轻叫了声:“枇杷姐……”
枇杷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什么?”
李浅墨很认真地道:“我想跟你说:你真的是一个好女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我是说真的。我有过两个娘,一个叫云韶,她太在意舞了,也太在意自己了;一个是谈容娘,她太强悍了,也太在意自己了;我认识过几个女孩子,比如柘柘,比如珀奴,比如……耿鹿儿,还比如……异色门的那个;再比如,你家小姐,还有窦线娘;她们都很出色,但各有各的古怪,她们跟你最大的不同是:她们都太在意自己了。你一点儿都不会不如她们,其实你……是最好的女人。”
枇杷不由一时有点发呆,愣了愣,笑着拍了拍李浅墨,笑道:“你这孩子……嘴真甜。怎么,还嫌我对你不够好,你再这样,以后,不是要我把命都填给你吗?”
李浅墨却有些动情地伸手拉着枇杷的手,这还是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正经地想起关于“女人”的话题,突然发觉,无论其他人如何骄傲、自信、勇敢、美丽……但如枇杷这样,才是他从小以来,一直未曾结识的,那种真真正正的,让你可以永远依靠的……女人。
……原来她爱罗大哥。
这么想着,他忽然感到又甜蜜又伤心起来。他发觉这世上原来有一个人那么孤独却又如此诚挚地希望有人来将她依靠,就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一点家的感觉,也有所依靠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常起于一点小事。
从那天以后,李浅墨猛地觉得自己与枇杷真真正正地亲密了起来。
一连数日,李浅墨的生活都很平静。
太子、魏王,在皇上不在长安的日子里,闹得很凶,这时似乎都安静下来了。当然,他想得到,在这平静下面,是如何地潜流暗涌:大荒山,虬髯客,天下五姓,幻少师,大食人,阿卜王子,乃至瞿长史、杜荷……这些人,是永远不会真正安静的。
他忽然开始有些佩服起他那个叔叔来了。天下如此多奇才异能之辈,但他御辇回处,整个长安,哪怕藏龙卧虎,在他的威睥压下,也不得不安静下来。
自隋末以来,不,其实是自从汉末以来,这整个天下,何尝真正地消停过?
也许,这个天下,真的需要这么认认真真地消停一刻,以休养生息。不管是不是如邓远公所说:休养之后,就又是一个可供剥夺的时世了……
但起码,这一刻,哪怕剥夺渐起,起码一切多少还在休养生息着。
几日之内,他也在休养:他有很多这些日来,连番恶斗引发的需要细参的武学修为上的难题。
可休养中,却听到枇杷说:“公子,皇上回京已有十余日,魏王与太子那边想来也轻松了许多。魏王曾宴请过咱们,咱们是不是多少也要回请一下,不然就太过不知礼数了。”
【三十五、权柄赌】
礼数不礼数李浅墨倒真没太想到。
他把请客的地点就选在嗟来堂,不为别的,只为仍在担心,城阳府的杜荷还没放弃对乌瓦肆的企图。他要在这里宴请太子与魏王。有了这两道护身符,乌瓦肆一带,起码可以暂时安稳了吧?
嗟来堂不过一个小小的堂口。索尖儿的那些兄弟们听说今日这里要宴请太子与魏王,一个个不由大是兴奋。太子与魏王是什么人?那可是当今权力高塔上顶尖儿的两个人物。平日里长安城的老百姓们仰望着他们怕都仰望得头晕。
可这帮小兄弟一个个又都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架势——显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要遭人嘲笑的,所以尽都绷着脸,不住手地忙来忙去,弄得这兴奋劲儿比爆发出来还要热乎。
连平日里最懒打扫的家伙也开始卖力地打扫了,嗟来堂内外收拾得窗明几净。当然,这一大半是枇杷的功劳。如没有她的指点,随那些小混混们怎么拾掇,也断难做到体面合礼的。
李浅墨自知无法如魏王般大手笔,随便请出百来个王孙与自己作陪,所以就简简单单,竟只邀了两个主客,太子与魏王。当然,如杜荷这样的人,也是不邀不可的。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今晚竟来了如此之多的人。
他本只吩咐备好太子与魏王的酒席,也没多做准备,可好多人都是不请自来,比如当日百王孙之宴中李浅墨会过的诸多王子,如高丽、新罗以及铁勒九部之王子——这算是魏王种下的因由,不能算他李浅墨的情面;可其余的,也甚壮观:
一是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居然来了,他们到了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宴席间多出了三把琵琶,“贺老琵琶能定场”,凡是宴会,总不外是以音乐定场的;二是王子婳居然玉趾亲临,她甚至还带来了天下五姓中不少的重要人物与她近日于长安城交结的客人,这些人不乏年少高才之辈,光这拨人,就有兰台御史、少年参将、古刹名僧、江湖剑客……可谓无所不包;三是山西大豪鲁晋一干草野龙蛇居然也不请自至,甚至连谢衣与邓远公都惠然肯来,李浅墨一见到谢衣与邓远公,心头只觉亲切;四是索尖儿的死对头兼故旧叔辈市井五义,连同耿直的柳叶军一干人等同时出现,索尖儿见到铁灞姑时,本多少有些尴尬,可一扫眼间,却望见了耿鹿儿,他忙看向李浅墨,冲李浅墨夹眼一笑,觉得自己的那点尴尬早已被冲消,微不足道了;五是幻少师与魍儿、木姊不期而至;最后让人最最没有想到的是,竟然连辛无畏等一干长安本地豪强,于那日嗟来堂发鲁奔儿之丧时会过的,也跑了来凑个热闹。
——李浅墨只见耿鹿儿一副气哼哼的神色,正眼也不瞧自己与索尖儿一眼,她似也见不得珀奴,只用眼角扫了珀奴一眼,眼里满是鄙夷神色,心中不免略有些尴尬。
那日,他夺回“用舍刀”后,竟还一直未得机会还给五义。实是为,他不知是直接还给五义好,还是还给耿鹿儿好,所以就耽搁了下来。这时与耿鹿儿猛然见面,不由心头略有些尴尬。
一时,主客还没到,小小的嗟来堂内已挤了个水泄不通。
到处都是烛烟的味道,枇杷知道李浅墨不喜欢繁华过甚,今日的陈设甚是用心。哪怕不见寻常金杯银盏,却也犀箸鸾刀,参差相配,显得又得体又低调。
李浅墨见到这等场面,有如此多的客人,一时不由怔在那里。
好容易抽空躲到后面,他连连搓手,不由有些焦急地问索尖儿道:“这可怎么着?来了这么些人。就是吃饭,又哪有这许多东西给这么多人吃的?何况,怕是坐也坐不开了。”
索尖儿看到辛无畏上门时,本已一脸铁青,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伸手不打笑脸人,却也不便发作。这时见李浅墨发急,不由笑道:“你急个什么?”
李浅墨焦灼道:“我不急谁急?”索尖儿更加笑吟吟地道:“我的砚王子,让枇杷去急啊!不过她好像也不用着急,因为她是天下五姓出身,有什么事是她料不定、备不妥的?我敢说,一会儿你就会跟变戏法似的发现,不管是碧妪茶庄、还是牯老酒肆,甚或豪阔的浩然居,原来早已被你那能干的枇杷姐姐给全包了下来。到时所有人等,会各适其位,分成三六九等,各依他们的性格脾气,与故交友好一齐就座,再没一个人会抱怨不满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话锋一转道:“嗯,就只怕,除了一个……”
李浅墨一听到“枇杷”两字,就知已万事妥帖。见索尖儿说话还留了个尾巴,不由问道:“哪一个?”索尖儿沉吟道:“以我想来,这一个,哪怕周到如枇杷,也是断断摆不平的。”李浅墨不免被他惹动了好奇,连声问道:“谁?”
索尖儿夹眼一笑:“耿鹿儿啊!”说着他笑看着李浅墨。“我敢说,从头到尾,她都会怒气冲冲,除非、除非我们的砚王子能低声下气,矮下身子,软语求饶,答应从此把珀奴卖了,把我这个惹她陈淇二叔生气的索尖儿给剁了……她才肯饶了你。否则,她终究不会满意的。”
李浅墨不由被他气得干瞪眼,直后悔自己不该告诉他那日西州募时耿直的那番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冲那边叫道:“铁姑娘,索兄弟要找你说两句话!”没等他叫完,索尖儿一招锁喉手,就朝他喉咙口掐去。
李浅墨见招拆招,惊觉索尖儿手底下功力又有精进,不由笑道:“看看,是谁要急着先把自己哥们儿给剁了的?”
等李浅墨松了一口气,重又走进前大厅时,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却见山西大豪鲁晋大笑着走了过来。他携着李浅墨的手,一只手握着,一只手还在上面满是深情地轻轻拍打,朗笑道:“果然天不言而四时行——天何言哉?砚王子哪怕一贯行事低调,可交游真真好不广阔!我鲁晋号称见面熟,白担了个江湖孟尝的称号,但比起砚王子的沉默寡动,却交游遍天下豪雄,实足足感到汗颜。”
李浅墨只有笑着应答。他眼光四周一扫,心中暗道:今日来人,只怕所图不一吧?有凑热闹的,有图谋就机取势的,有意图拉拢的,有欲要与自己冰释前嫌的……当然也有真朋友。
四周热闹声中,那些沉默宁静、甚少言语的,大多就是真朋友。
他一时不由替自己更替枇杷犯难,今日这么些来人,有一些本该是最好甭相互朝面的:比如鲁晋那一干草野豪雄与天下五姓;又比如杜荷与王子婳;再比如幻少师与铁勒诸王子;更别提太子与魏王了……甚至如索尖儿所说,连耿鹿儿对珀奴似乎都有嫌隙。
好在自己认识的人没有全来,否则罗卷与谢衣只怕也是不好朝相的。至于辛无畏,别说他跟索尖儿,哪怕他与市井五义之间……他才想到辛无畏,却见辛无畏正大笑着朝市井五义走去,远远地就要伸手与陈淇相握。
李浅墨一时不由看了个呆:他断没想到,以辛无畏这等强横之人,顺风转蓬,竟也如此之快。
可他看到陈淇也笑得那么言不由衷,伸出手来,与辛无畏相拉,不知怎么,竟突感到一点安慰:烦恼的原来不只自己一个。长安城中,终究是个复杂的权利场……所有人都多少会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
目光一转,他才发觉:最让自己难受的还不是这,让他真正如芒在背的却是、他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暗地盯着自己,哪怕他明知那人目光绝不会直接投在自己身上。
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耿鹿儿,只见她笑吟吟地似与铁灞姑相谈甚欢,可不知怎么,李浅墨只觉得任自己怎么躲,怕都在她眼角的缝儿里夹呢……
好在这时,太子与魏王先后到了。
却听跟在自己身边的龚小三“哧”的一声暗笑。
李浅墨不由低声问道:“怎么了?”
——龚小三这孩子聪明,在长安城人头又熟,枇杷怕李浅墨记不住那么多人的出身来历乃至个个都该“如雷贯耳”的大名,所以把龚小三专派在他身边,好给他提个醒。
只听龚小三低声笑道:“我听外面传报的兄弟说——今日他们传报的距离也远,远在三条街外面就布下眼线了——说是其实太子与魏王两个早就到了。可想来听说另一个还没来,而只有后到的才显得出气派!所以他们一个骑着马,一个坐着轿,都不肯直接过来。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带着手下绕着街看风景足足已转了三圈。这时要不是他们突然间彼此撞到,只有笑着寒暄,一起过来,只怕现在还要在外面不知转上几圈呢。”
李浅墨不由也觉得好笑,却只有举步向外面迎去。心头不由暗骂了一声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为了好玩,才邀太子与魏王一同过来,到现在,却已惹了多少麻烦?可他若请客,又怎好单请太子或者魏王的?
却见太子与魏王并行而来。只是魏王要稍稍落后半步,这也是礼数。
见李浅墨迎来,李承乾快走几步。他因为腿有残疾,平生最厌步行,能走快时便尽量走快。李浅墨方待问候,却见李承乾笑嘻嘻的,上前一把就把自己抱住。
李浅墨不由略有些尴尬。却听李承乾附耳在自己耳边说道:“兄弟救我!”
李浅墨不由一怔。只听李承乾耳语道:“魏王要杀我。”说罢,又一脸平静地笑嘻嘻地放开了李浅墨,可双手依旧搭在他肩膀上,还伸手在他臂上拍了拍,笑道:“终于轮到砚兄弟你做主人了。怎么,今天有什么乐子?只是小心,魏王驾临,再不可让魏王受到刺杀、遭遇危险了,他可是一个贵人。”
魏王落后几步在那儿笑吟吟地站着,这时口里低吟道:“……打碎生平归浅涩,余得兴致踏风波。烟火人间恸拊掌,故国荒垅痒放歌……”
他念的正是那日他专门遣人运回长安的肩胛“春衫碑”上的诗。
李浅墨听到这诗,念起对方情谊,方才与魏王笑着打了声招呼,就被李承乾捉着,不得不与他携手而行,一边听李承乾笑道:“兄弟,哥哥腿脚不争气,需要借你之力扶扶才行。”
李承乾兴致甚好,一边绕屋走了一圈,笑着与诸人打招呼,一边低声冲李浅墨道:“好兄弟,我要拜托你查一件事。”
说话间,他笑着冲铁勒九部诸王子打了个招呼,方又低声道:“魏王要害我。自从圣驾回京,他背地里已不知告了我多少状。嘿嘿,这且不说,他现在还暗中派人调查那日百王孙宴中有个吐火罗侏儒暗中刺杀他的事。”
说到这儿,他又顿了顿,却是为两人已走到市井五义跟前,想来李承乾也知李浅墨与这几人关系不浅,专门停下来与他们说话。
他实在给足李浅墨面子,可他举动颇为诚挚,让李浅墨真正觉得他实是为看得起自己。
及至绕过市井五义,李浅墨方皱眉道:“那事儿是不是你做的?”李承乾不由一怒,松开扶着李浅墨的手,怒道:“连你也不信我?”
李浅墨却摇摇头:“我只是问你一声,我想也不是你。但我还是想问一声,你若说不是,那就不是。”他双目坦然地相向李承乾。李承乾摇了摇头道:“不是。”李浅墨不由略感安心。“那不就结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他查去好了。”
李承乾不由哈哈大笑,笑罢方低声道:“若是有兄弟你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但那胖子……”他侧眼望了望正与天下五姓中人寒暄着的李泰,“……岂是如此好相与的?兄弟,长安城关于我的流言甚多,简直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你信不信,有一段时间,他们居然说我爱马,居然给马儿喂人乳!”
说着,他哈哈大笑:“一个个言之凿凿,听得我自己都快信了。为免他们传言落空,我真的就找过一个奶妈来试过,可也要马儿肯吃啊!我跟你实话说,长安城中关于我的流言,十成中,有九成根本与我不相关,全是我没做过的。但有什么办法,有人造谣,传布出去了,我想剖白,可有人听吗?”
他神色间大见恨恨之意,微微冷笑道:“所以,你以为魏王是派人找真相吗?嘿嘿,有天下五姓这样的人相帮,他想要什么真相不可以?所谓‘真相’,早存在他心中罢了。我还怀疑那刺杀不过是大肚子阴险毒辣的苦肉计呢!我估计等到他们查出来,那主使之名,无论如何,硬安也是要安到我头上的。”
他脸色一时大见苦恼,一脸苦笑地道:“可我明知道他们要怎么干,还是一点辙都没有。”说着,他笑笑地看着李浅墨:“所以,兄弟,现在你有什么事儿让哥哥我办,赶快说出来才好。若待得日后……”
他忽沉吟不语,良久方道:“我怕是我与称心,终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李浅墨只觉得心中一凛。他知道李承乾所云,该都是由衷之言。他远远地望向王子婳,只见她云髻高高,铅华淡淡,立身于一干少年才俊之间, 应酬谈笑,让人如沐春风。他心中不免想到:只要子婳姐姐一意相帮魏王,以她识见,只怕真会……无所不能。
李浅墨本觉热闹好玩的心一时冷了下来。这一切本与他无关,可是李承乾曾一口一声地叫着他“兄弟”,那份诚挚,却还是真的;可那边相帮魏王的王子婳,也是实实在在地把自己当个兄弟看待,不说别的,单枇杷就为自己帮了多少忙,为自己减了多少麻烦。
可……兄弟?他扫眼四顾,却发觉,这屋内,叫他兄弟的人还少了吗?真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可所谓兄弟,又值得了什么!李泰与李承乾,那也是实实在在雷打不动的血亲兄弟呢!自己生父李建成,与当今皇帝李世民,又何尝不是雷打不动的血亲兄弟?
所以这席饭一开始吃得不免极为辛苦,太子当然坐在上席,一入席,就拉着李浅墨大谈遛鹰跑马之事。而魏王间或说一句,却风雅含蓄,其人风仪,却也实在打动人。
眼见得各说各的,席间人也就分成两帮,有听魏王说话的,有听太子说话的,一堆不相干的话语在满厅里飘,王子婳面含笑意,偶出一语,却颇让人解颐。
李浅墨身为主人,不得不敬上一圈酒,及到王子婳面前,他与她碰了碰杯,口里不由低声道:“这就是所谓权势富贵?”王子婳看着他眼含笑意,笑意中,满是了解与关怀。
只听她笑道:“不如此,那长长的人生,要用来干什么呢?”
敬罢了这圈酒,李浅墨终于得空,可以抽身到后院吐一口气。
没想到称心悄悄地跟了出来。后院无人,称心忽冲他跪了下来。李浅墨不由一怔,伸手去扶他,他却不肯起来。
李浅墨酒意之下,不由口气里也略带了王孙口吻,调笑道:“你起来,有话好说。否则给你家太子看到,只道我要占他便宜呢。”称心却低头道:“砚王子果然瞧不起我。”李浅墨不由一愣。风吹来,他的酒略醒了些,不由自责:怎么没几日,却沾染上了这等王孙陋习。却听称心道:“我今日,只是想求求砚王子……日后我无论出了什么事,求砚王子能劝劝太子,千万别因我动怒,堕入他人诡计。”
只听他轻声道:“……砚王子瞧不瞧得起我不打紧。不过,太子他,能劝劝他的人当真只有您了。”说罢,他一头叩地。他一连三拜九叩,仿佛认真托付一般。然后,起身即走。
李浅墨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觉得他的背影竟跟承乾有些相似。这两个人,一为太子,一为舞僮,可他们的背影间,显露出的,都是那么绝望孤独。
呆立了半晌,李浅墨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月华皎洁,于此永夜,望着让人顿生凉意。李浅墨心头猛地有些警觉,一侧首,望向廊房右首的屋顶,不由大喜,低叫了声:“罗大哥!”他身子一蹿,已蹿上了屋顶。
却见罗卷一手支着屋瓦,侧着身正躺在那屋顶上。他的怀前,放着一坛子酒。李浅墨见到他,心中只觉欢喜无限,便学他的样儿,在他对面侧躺下来。他顺着罗卷目光望去,却见他这个角度,竟隐隐看得到正在席间把酒笑谈的王子婳。
王子婳脸上略沾了些酒意,颊畔微红,一副石青的轻纱半拢着臂,在她纤秾合度的体态间,只见盈盈细软的腰身后面,押了一颗苍翠老绿的珠子。
那珠子正押在她腰身正中,仿佛她那完美背影的点睛之笔。
却见罗卷眼中倦倦的、笑笑的,冲着李浅墨道:“那颗珠子好不好看?它会变色,太阳光充足时,它会变成海石蓝,一到烛光底下,却有如祖母绿。”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那颗珠子,耳畔听罗卷笑道:“我送的。”
——原来如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听罗卷笑道:“你没问,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不管怎么说,那日,我跟子婳也算得上明媒正娶了,怎么居然躲在屋顶上偷偷看她,弄得像是野鸳鸯。”
他笑看着李浅墨的眼睛。只听他道:“我跟她彼此了解已深,真正当面,倒没什么话好讲了。我喜欢这么悄悄地远看她,就像……其实他何尝不喜欢悄悄地远看我?”说着他笑了起来。
“有时候,这个忙人难得空闲了,也会悄悄跟踪我。”他微笑着,“就如前些日,我在醉轩楼喝醉了。可哪怕醉了,我也知道她在悄悄地跟着我。那晚,我在一个秦妇楼头一醉大睡,那个秦中妇人,算是我的相好吧。不过,我们倒还不曾有过什么。我只是偶尔喜欢醉后在她楼中大睡。这世上,有很多种人,也有很多种女人。不管一个女人多聪明,她也不会了解别人所有的乐趣的。但这大睡之趣,那个秦妇就懂。这么酣然一醉,不管天不管地的大睡之味,只怕子婳她永不曾尝过、也永不会懂得。”说着,他的眼眯了起来。
他的眼眯起来时,却有一种把自己和这世界隔开了似的风情,那是一个成熟男子的风情,李浅墨看了,一时只觉得羡慕。
只听罗卷道:“那日下着雨,伶伶仃仃的那种,地面刚好泡软表面一层。我在楼头大睡,可睡中,我也知道,她在楼下看着。哪怕一梦一醒,可那场伶仃细雨,却还彼此与共。”说着他拍了拍李浅墨肩膀,含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这个大媒呢。我们确实很配,不是吗?有些人,地老天荒之后,尽可相伴。可地老天荒之前,彼此折腾之心未褪,却只要偶尔又偶尔,远远相望一下就够了。”
李浅墨仰面向天,悬想着那场雨脚伶仃的雨,有些雨,怯缩顽皮到像人世间所有的孤独,所以它们卷着裤脚,露出一只只细怯已极的脚腕,伶伶仃仃的,就那么伶伶仃仃地、怯缩已极地踩上地面……不敢踩实的,因为有时还没准备好,不想一场滂沱弄到黄流泛滥,只想泡湿为它所好奇的地面……它在天空遥遥看过的地面一点点,泡得它湿了一层表皮就够了。
有些……爱……也需要节奏。地老天荒之后,地老天荒之前……地老天荒之后,让我们相对忘机,不需一言,可地老天荒之前,让我们拿捏此生,不妄图就此把此生轻易定格,因为这生、像只有一次的。
却听罗卷笑道:“可今天,我不是来看她,而是来看你。”李浅墨不由听得高兴起来。只听罗卷道:“惶惑吧?”李浅墨愣了愣?惶惑……
“猛地当上了什么砚王子,一下见到这么多人,相干的不相干的,却聚在一起喝酒,仿佛那筵席无限之长,无限之大,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酒筵之间,醉与不醉,都要与这些酒徒们厮混下去,总是有点惶惑的吧?”李浅墨一点头。
罗卷笑道:“我只是来告诉你,在你这个年纪,别管它。有酒筵就先喝着,不管你以后还要不要再选择加入这酒筵,但现在别管它。”
只听他摇头笑道:“其实也是有趣的。当然,你师父这辈子顽固到死也不肯喝这酒筵了,我没他那么顽固,比如今夜……”他拍拍怀前坛子里的酒。
“我虽不入席,但就着他们筵间人的喜怒哀乐、求索苦恼,下一坛酒却也刚好。”“至于你,既现在那酒筵中,记得,内事不决问枇杷,外事不决问谢衣就好了。”
李浅墨闻言望向窗内的谢衣,只见他正与邓远公同座。他是既在席中,又似在冷眼观席的。李浅墨还是头一次听罗卷提起谢衣,这时,他忽见谢衣淡淡地向王子婳望了一眼,那目光,如秋水,如寒星,如春日迟迟、炊烟袅袅……烈火猛柴的焚烧已是过去的事了,如同……在一整夜雨你空独眠的日子,山窗的风起飕飕了,暮春时我如此的空相……候望。
就着坛喝了一口酒,李浅墨知道自己该下去了。嗟来堂中,还有他请来的客他不得不陪。可这时,他的心头忽生警觉,望向罗卷。却见罗卷的耳朵一动,整个人虽卧着,可神气中的一把剑,却像立了起来。
——有人!
“有包围……”罗卷说。
李浅墨不由一怔:包围?
包围?
怎么可能?今日,小小嗟来堂中,可谓群英荟萃。何况太子、魏王俱在,却有什么人,敢在今日把嗟来堂包围!
不只嗟来堂。碧妪茶庄、牯佬酒肆,连同浩然居酒楼,整个乌瓦肆这一带,都陷入来人的包围之中。
真真大手笔!
李浅墨一惊挺身。却听浩然居楼前,忽传来一声惊叫。那叫声是一个要离席早退的客人发出来的。听那人中气,似乎功力也还深厚。可一叫之下,却即断声,似已遭人所擒。
却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捉起来。出来一个,捉一个!”
这突发异变惊动了嗟来堂、浩然居、碧妪茶庄与牯佬酒肆中的所有客人。就见有人出门来看看情况,可出来一个,便遭擒一个。李浅墨不由大惊:却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在几近半个长安城的豪雄,连同太子与魏王的太岁头上动土?
嗟来堂内的索尖儿听见客人被擒,他今日原也算半个主人,早已大怒,跳起来就要冲出去。
却听太子李承乾早已怒道:“什么人!敢来我砚兄弟这里捣乱!”
可他说话间,却见一个人影,已步入了嗟来堂。
那人中等身材,几绺细须,飘洒胸前,面色白皙,举止宁定。
太子与魏王两个本来满脸怒色,这时一见到他,忍不住立时就木然不动了。
却见那人冲太子与魏王施了一礼,方淡淡道:“原来太子与魏王也在。”
他虽谦恭有礼,可举止之间,自有一番宁定的气度。
只听他道:“定街鼓早已敲过了。太子与魏王贵为王子,当知宵禁之令。怎么二位还在这里聚众饮酒作乐?要知法令不是专为管禁他人而不管禁自己的。若是那样的法令,还有何人服从?依我说,各位还是早早散了吧。否则圣上知道,责怪起来,太子与魏王面上须不好看。”
满堂豪雄,被那来人三言两语说得,却无一人吭声。
只听索尖儿喉咙里低低地叫了声:“覃千河!”
来人居然是执掌虎库,统领骁骑,圣上身边的天策府极品侍卫,号称“观尽千剑,独振一刃”的覃千河!难怪满座之中,见他进来,却无一人再敢吭声。
这边屋顶上,罗卷冲李浅墨笑了笑:“看来你那皇帝叔叔知道你回来了。”
话犹未落,却见身影一晃。
有人从街上跃起,一落,就落在了西厢房屋顶。
李浅墨与罗卷正在东厢房屋顶。卧榻之边,岂容他人侵扰,就见李浅墨与罗卷面色不由齐齐微微一怒。
却见那人落下来的身形沉稳凝重,如渊渟岳峙。
罗卷看了看酒,淡淡地说了声:“许灞。”
没错,来人就是当日西州募中,他与李浅墨会过的许灞。
许灞一世威名,如潼关灞水,横镇关中。李泽底以一身九脉黄流之术,雄视宇内。可若提起许灞,怕是李泽底都要默然半晌,久久无言。
罗卷倦眼一顾,望着乌瓦肆外面合围的圈子,淡淡道:“原来是骁骑,今日居然管起宵禁来了。进来的是覃千河与许灞,那袁天罡,仗着他一身奇门星斗之术,想来外面布围的就是他了?”
——天策帐下,三大高手: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居然齐齐现身。这举动,却是为了什么?
只见许灞跃上屋顶后,望着李浅墨,定定地道:“我们奉命,要带你回去一见。”
——让许灞这等人物都说是奉命的,那还能有谁?驱使得动这等豪杰,自然是当今天子李世民了。
罗卷忍不住一怒。
李浅墨是他的小兄弟,他说带就带,却视他天罗卷为何物?
眼见他就要出手,李浅墨却一按罗卷的手,说道:“没事儿。李世民自许气度,未见得就要杀我。”
可是,他的心中此时也不由得潮起浪涌。终于,再一次地,他要见到那个杀父囚母的仇人了。他的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满是豪情。
他一立起身,望向许灞道:“我去!”
罗卷看着李浅墨,也未再拦。他望了会儿,转头盯向他那坛酒,口里倦倦地道:“好,你去。他如要杀你,你跟他说:我这个大哥可能远不像当初你师父那么厉害,能直闯明德堂,一剑要胁他于吟者剑下。
“但,他不是有二十多个儿子,外加上十几个女儿吗?后宫想来还有不少宠姬。
“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让他那些儿子死上个一半,女儿被奸掉一半,宠姬被卖掉几个,这一点只怕还是做得到的。”
说着,他喝了一口酒,然后把坛子抛给李浅墨,笑笑地道:
“喝酒!”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51
【三十六、玄武门】
玄武门就在长安城宫城北面。
长安城北是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居民,没有外廓城,附近十数里内俱属皇家禁苑,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夜寂寂,已近三更,玄武门青黑色的城楼方硬地伫立于天地间,周遭的城堞一垛垛的,威严肃穆,城楼上悬挂着一盏红灯。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李浅墨猛地想起儿时听过的歌谣。小时候他所想象的天子就是这个样子,被种种神兽环护其中,“何者居中,载德厚土……”那个城楼上的人因为站在城楼上,显得甚至比整个长安城都来得高大。
他知道他即将见到的会是谁:那是他的叔父李世民。
许灞没有带他直赴玄武门,而是先把他带出了城外,这样兜了一个圈子后,才来到了城北的所在。所以他现在是站在城外面看这个玄武门。
李浅墨明白许灞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从城里直赴玄武门,许灞势必要带他穿越整个宫城。而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显然还没有资格进入宫城。
可为什么是玄武门?李浅墨不由好奇地想:也许李世民认为这儿是他们叔侄之间的心结之所在?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由暗自哂笑:可为什么不是云韶宫?也许,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心结之所在。
玄武门城楼越来越近了,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他生父当年的溅血之地——当日秦王挽弓引箭,于玄武门外连射自己的兄弟李建成与李元吉于马下,从此一飞冲天,位尊九五。今日,自己又要在玄武门谒见这位叔父了。
李浅墨双眼直盯着前面,只见此时,三更半夜的,玄武门城下忽传来一阵诡异的“吱呀”之声,却是那扇厚达尺余的城门竟于这深更时分,被拉开了。
望着那黑黝黝的,似乎深不可测的门中甬道,李浅墨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宿命感,仿佛那看也看不透的门洞竟像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害怕却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解剑!”
城门洞口内,忽闪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侍卫装扮,开口即冲李浅墨喝道。李浅墨愣了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一伸手,已向他臂上扣了过来。
李浅墨不由一怒,解腕手一托一避,已让开那人攻势,左手一托,架住那来人胳膊,只要伸手一扭,怕不就要将那人手臂拧得脱臼。
他凝目望向许灞,眼中满是怒意。却见许灞沉吟了下,望着自己,静静地道:“解剑。”
李浅墨心下一沉,连他也这么说!
眼见同伴受制,转眼间,城门内又冒出十余名侍卫,他们排成个雁阵形,拖着刀,山一般向李浅墨压来。
李浅墨忽然哈哈大笑,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罗黑黑,得“亲近天颜”者,轻则解剑,重则去势,天颜果然虎威难犯。可这把剑,是肩胛的!当年,肩胛曾手持此剑,一路飞腾,连过十数道宫墙,直逼李世民于明德堂内,就是为了解救自己。自己再不成材,怎甘于束手解剑,然后屏着双手,一步一步,朝拜般地踏着台阶,去拜会那个曾杀父囚母的仇人?
这么想着,他身形慢慢地退后。
跟上前来的那十余名侍卫他并不放在眼里,可许灞那渊渟岳峙的气度却不能不让他心惊。当日,两人于西州募之会上也曾交手,李浅墨对许灞的功力至今犹思之心惊。
果然,许灞的一双虎目已盯上了自己。李浅墨忽一声长笑,身子一跃而起。他舍城门而不入,仗着羽门的绝世轻功,竟要在外围城墙上强渡。许灞哼了一声,一伸手,已向李浅墨抓来。
可今日之李浅墨,已非当日西州募时初出茅庐的李浅墨。只见吟者剑光芒一闪,许灞大意之下,也不得不收招暂避,只觉抓出的五指俱都在李浅墨吟者剑的锋芒之下 。却见李浅墨身形腾起,捷如猿猱般向城头蹿去。
宫城城墙虽结构严谨,但也做不到平滑如镜,终有砖石缝隙处可以借力。李浅墨手指如钩,兼之以足蹬踏,上此城楼,却也如履平地。那城高数丈,待离城头不过丈许之地,李浅墨腿上加劲,仗着硬练来的腰腿之劲,身形一弹,已如弹丸般飞跃而起,直上城楼。
城堞里忽然冒起一片刀光。李浅墨早就有见于此,腾身之时,已抽得吟者剑入手,只听得一阵叮当细碎之声,他已破刀网而出,直向城头落去。他还未落地,就见城头上的侍卫们第二波攻击已经准备好。却听得城楼上忽传来一个声音:“随他带剑吧。”
——“朕也颇想一见那吟者剑的风采。”
李浅墨一扬头,却见城楼顶上,那盏红灯之侧,端凝地立着一个身影。夜的黑色更加重了他身形的厚实,这是李浅墨第二次见到李世民,可也是第二次强烈地感到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并非一般谀圣的虚文。
他身形一弹,再度向城门楼上跃去。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城楼上那人望着立在城门楼一角的李浅墨,沉吟道。
只见李浅墨一身长衫,修竹般静立,气宇凝宁,风神清朗。
“你不像建成的儿子。”
观望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评判道。
——不像最好。李浅墨再次感到,自己并不想做什么皇族李家的人。可不知怎么,每次面对这个叔父时,他心中都觉得五味杂陈,总忍不住泛起那种又堂皇、又荒唐的感觉:四顾天下,海晏河清,有叔如此,可谓堂皇。可他偏又是自己杀父囚母的仇人,一念及此,却忍不住深觉荒唐。
却见李世民俯视城下,喃喃道:“你可还在为朕杀你父恨朕?”说着,他似乎在对自己解释道,“所有人都会犯错,那是朕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千百年后……”他笑了笑,“自有天下悠悠之口代尔父复仇。哪怕朕功业彪炳青史,却再也洗不去这一个污点。”
李浅墨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的生父只存有一个名字式的概念,可以说全没什么感情。他时常在想,即使生父活着,他又何尝一定会在意自己?就算他还活着,到如今,恐怕早已不再在意云韶。反而倒是张五郎,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倒时常让李浅墨心头挂念,如果真有什么阴阳两界的话,他在那一界,终可与谈容娘过得安稳幸福了么?
李世民身为天子,自可以一句“不得不”抹干自己手上所有的血迹。可哪怕李浅墨并不在意于他是否杀了自己的生父李建成,也忍不住不忿,他低声道:“那云韶呢?”
他猛地想起云韶宫中,折身俯在云母石地面上的母亲,还有……那空相候望一生,却不免悲痛一生的宗令白。那些生命、那些个体的幸福,在他这个叔父看来,都不过细如草芥吧?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宏大的词:“天下”。
天下是只算总账的,历史也是。没有人在意那总账之下,一个个具体生命的亏盈消长。他们都不在“本纪”、“世家”与“列传”之内,李浅墨横眼望去,不由略带鄙视地想:这个“天下”!
李世民低低地叹了口气:“那也是个错误,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吧。”
李浅墨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如果生母云韶并不那么美丽,也许她连个错误都不算。
李世民道:“你笑什么?”李浅墨笑道:“我在想,多年之后,如果有缘,我会再次在此城楼之上,听谁来给我讲他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是太子承乾?还是魏王李泰?所有的错误都不会一错即止,它是,有报应的。”
李世民丝毫没有动怒,只是,他眼中的神色沉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李浅墨,半晌才道:“好,这也是朕今天找你来的目的。你觉得,朕要怎样,才能免去他们日后手足相残的惨剧?”
说着他叹了口气:“直到今日,朕才明白当日太上皇迁居西内后终日郁郁不乐的原因。有些事,没经历,就不会有所体会。所以,他临终之前,叫朕万勿杀你,除非你扰乱国政,罪大恶极;朕也答应了他,不到万不得已时,必不杀你。
“可朕已令福王承继建成之嗣,名位之份,朕是无法再给你了。”
李浅墨久已知道李世民已命自己的幼子福王承继隐太子建成香火,他淡淡地道:“我并没有朝你要过什么。”
却听李世民微微笑道:“那好。听说,朕不在长安的日子,你与太子和魏王两人俱有交游。那说来听听,你对他二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觉得,究竟哪个像朕?”
说着,他解释道:“你既出身羽门,可以说,是长安城中少有的跟他们毫无利益相干的人,所以,朕想听听你的评判。”
他分明很郑重地把李浅墨当做一个可与一言的谈者。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他,哪怕眼前之人手握天下权柄,面对自己两个亲生子之间的争夺,终逃不过这种阿家翁式的犹豫,甚至不惜问道于自己。
想了想,李浅墨道:“太子不合做天子,他并不像你。”
想起李承乾对待自己的情分,李浅墨心中叹了口气。可他并不想说谎,只听他淡淡道:“可他又何必一定要像你。他只是很可怜,连不像你的权利都没有罢了。”
李世民缓缓点头,淡淡道:“有时候我甚或觉得,他有点儿像建成。”说着,他望向李浅墨,笑道,“也许这就是所谓报应?我时常觉得,他应该是建成的儿子,而你,应该是朕的儿子。”
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叹:“可惜,皇后死得早,否则他也不至于此。不提他了,那你觉得魏王如何?”
李浅墨沉吟了会儿,方道:“魏王权谋处略似你。”
李世民眼中忍不住喜色一露。
却听李浅墨道:“……但大度不似你。他只在意权位之争,无怀抱天下之量。外表看来,我觉得他事事学你,却不过是邯郸学步,终不免有违本心,只恐遗笑天下人。”
李世民的神情不由一黯。
李浅墨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道:“不过像你又如何?就算像你,能继你之位,你觉得他就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李世民只道他在批评自己。他继位以来,可谓心怀天下,也一向颇以自己千古一帝的志愿而自傲,听李浅墨如此说,面色忍不住一怒。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我不是说你不是一个好皇帝。我只是想说,所谓时也命也运也,你身边的文武大臣,在你身后,是不是还想要一个跟你一样的皇帝?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李世绩,你们君臣之间,所有的关系、感情、默契,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后磨炼出来的。可万一你一旦撒手而去,你真觉得,朝中那些龙虎重臣,会希望再看到另一个英果类你的年少君王?他性格天赋可以似你,但他如何来得及有你那些经历?有如同你当初一样的机缘,来交结、驾驭好这些龙虎重臣?我想,即使他英果类你,无论如何,到时也难免君臣猜忌。”
李世民终于动容。
只听李浅墨淡淡笑道:“你驭臣之道,如朋如友,自无可说。可朋友之忠,仅及于身。你道百年之后,你身边重臣还尽可为储君所用吗?就算忠直如许灞……”他望了李世民身后的许灞一眼,“……就果然会对储君忠诚如同待你?”
许灞忍不住神色微微一变。
李浅墨看到了,却不在意。他只是凭心而论罢了。
这时,他心里想起的却又是他童年时常听到的那首儿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想着那首歌,看看眼前的一代英主李世民,他忽觉得:这世上,有很多事,就算强势如李世民,也终究难以一手把握的。
眼前的这个叔叔,十八岁起兵,不数年平定天下,未及三十而贵为天子,承隋制而设三省六部,养天下精兵以扫平漠北,真所谓垂拱而治,端拱而居,内服中土,外威四夷,看似天下尽入其掌握。可如今看来,他手里的一切何尝不是摇摇欲坠?有袁天罡与李淳风这两大奇门羽士相侍,这皇帝想来也必知道肩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当今天子,功业彪炳,震烁古今,但观其颜面,恐非寿征。”
他也在担心自己的不能永寿吗?如曹孟德所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成土灰”?否则,他为何会中夜立于玄武门的城头,不惮向自己问起太子与魏王,可是已在忧心自己手中的一切,或许终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崩溃耗散?
那就是这个号称“天可汗”,贵为一代英主的有力者也无能为力的。
却听李世民长叹了一口气:“那当如何?”
“那也无可如何。”李浅墨叹声道。
两人同立于玄武门城楼,眼望着这个长安——兴废数十度,自周以来的历朝故都……那烽火戏诸侯的余浪,匹夫一怒、可怜焦土的秦末大火;汉季失权柄,董卓乱纲常以致的长安城废弃,城中生民,百不余一;乃至隋末以来,哪怕曾那么煊煊赫赫,号称万国之都的长安,在隋炀帝这样聪明的人手里终遭破败的影像……仿佛历史的余震,一波波不息,传至两人眼前。
这个长安城,其实从来不曾平静。
那一刻这叔侄二人彼此一望,头一次感到彼此竟有心意相和之时。忽听李世民笑道:“盛衰消长,自有其时;参赞造化,不过一尽人力而已。吾又何忧?虬髯客暮年将至,都不免倒行逆施,吾又何忧?李靖托病,魏征已逝,连房、杜子弟都卷入太子与魏王储位之争,吾又何忧?秦二世而亡,却启炎汉四百年国运;隋亦二世而亡,终不成就不能启我李唐数百年国运?生能尽欢,死固何憾!何况我此生,已赚得多了。”
说罢,他笑看向李浅墨:“听说魏王招待你那日,曾有近百王子与会,你却觉得,朕百年之后,东西万里之内,何族足为我嗣君之忧?”
李浅墨想了想,这个问题对于他太大,非他这等见识可下判断的。却听李世民大笑道:“是吐蕃?薛延陀?高丽?还是西突厥?嘿嘿,举朝体统已立,继朕之后,但无大过,国内可以无事。至于外藩之忧,目下我犹当盛年,难不成不能一一征讨平定,与我子嗣一个清朗乾坤?”
说着,他意气忽盛,那一代雄主的英风朗概,令李浅墨观之,也觉目炫。
却见李世民抬眼向东望去,喃喃道:“也许,朕是该再度亲征一回,一平外藩之忧,二可消军将杀气,待朕百年之后,可留一个承平天下与朕之子。”
忽听得许灞叫了声:“圣上小心!”
李浅墨也有感应,不由神经猛地绷紧,身子忍不住向前一趋,楼下侍卫只道他要偷袭皇上,不由齐齐大惊。
就在这时,却听得破风之声刺耳,李浅墨伸手一握,猛地于空中握住了一支箭。
那支箭显然射自城墙之下——由下射上,距离怕足有数百步,可这一箭之势,犹未衰竭。
李浅墨只觉得那箭羽虽为自己捉住,可手心却一阵火辣辣的疼,那箭羽简直就要脱手飞去。
而这箭杆之上,竟有倒刺,李浅墨不防之下,已被伤手。他大惊之余,不由望向城下:何人强弓,以至于此!
耳边只听得鸣镝嗖嗖。那箭上有孔,带着响哨,破空而来。
李浅墨猛地立身于城楼栏杆之上,他衣袂飘飘,自上而下俯视。却见城影深重,淡淡月华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冲城头开弓。
那弓势强劲得简直不可思议。
却见那人肩后背着箭筒,每发一箭,就侧颈回头,用嘴在箭筒里叼出一支新的。揽繁弱兮悍忘归,举头向天,叩弦射日。
李浅墨眼睛一扫自己手中之箭,却见,那支大羽箭,大得简直骇人听闻。只见那箭粗如手指,长达两尺有余,上面所附之箭羽也不知是何等禽鸟之羽毛,硬韧至极。
只听得身边护卫齐声惊呼道:“有刺客!”
城楼之下,门洞之中,早有十数骑纵马驱出,去擒那刺客。而城门洞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是守门卫士急着要把大门紧闭。
而城下引弓之人犹不停手,挥手连射。
李浅墨立身栏杆之上,拔出吟者剑,冲着那飞袭而至的大羽箭一支支拨去。他使的是巧力,可这数十支箭拨下来,却也让他汗出如浆。
那边许灞耸身上前,已要拥着李世民后退。可李世民摆摆手,反探身望向城头外,看那城下射他之人,口中笑道:“朕不冒矢石久矣,不料天下居然还有此等强弓硬箭,今日却也算长了见识!”
却见城墙之下,奔出的十数骑骁骑已奔至那射箭人之身侧,那射箭人伸手一拍,身边已立起一匹矮马来,他倒身骑上,随意兜转,引得那十余骑骁骑相追。他的矮马兜着圈子,却不离城下数丈之距,倒骑而坐,依旧一箭一箭向城头射来。
许灞忽哼了一声:“不是突厥,就是铁勒!”说着,他忍不住怒起,伸手一把抓住那城下射来之箭,他手中横练功夫强硬已极,竟不惧那箭上倒刺,反手就向城下掷去。他虽未引弓,那箭去势也疾。
却听城下那人操着驳杂不纯的胡语大笑道:“原来是天可汗身边的忠狗许灞!”
李浅墨听得许灞之言,忍不住向城下那人注目而望。他久闻突厥与铁勒十五部之人个个娴熟弓马,数代以来,就是汉人强仇,今日,却才真正见识了他们的厉害。
这长安宫城的玄武门,此时,却似变成了塞上疆场。李浅墨忍不住心头振奋,原来,哪怕朝廷声威至此,天下竟犹有不逊者,也犹有匹敌者。怪不得李世民适才会问自己,到底四夷蛮族,究竟何者足为其子孙忧!
李浅墨盯着城下那矮马之上的射手,但见他一箭一箭,如长虹贯日,每一发劲力都充沛已极,不由也大是佩服他的韧力。
眼见得许灞已与城下那人对上,连李世民都被牵住全部心思,探身城楼外观看。
李浅墨忽觉得心头一惊:来者非仅一人!
他只觉眼角余光里,就在距城楼下不远的城墙上,附着的一块阴影有异于常。还未待他细察,那块阴影忽已不见。
李浅墨方才四处纵目寻找,突然,他的眼角里就见到刀光!
那是一道细细长长的刀光,那刀光突然现身于玄武门城楼,险窄至极。那狭长一刃,已直冲李世民剖至。
许灞全神在与城下之敌对阵,未暇顾及,李浅墨弹身一跳,吟者剑芒一涨,已向来敌迎去。
此时,他忽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唐天子,不为别的,只为今日,这玄武门城楼,竟似成了塞上疆场。五胡之乱以来,异族人可谓汉人的噩梦,李浅墨当然不想让那噩梦重演。
只见那来敌丝巾蒙面,丝巾之上,绣着一朵细小的金花,丝巾上面露出的两眼却跟他那刀光一样的细长。
李浅墨还从没见过这等偏狭的刀势,而那人的目光,也锋利已极。一见可知,那人是来自异域。
可这刀风却分明与城下那射箭客不同,如同白山皓皓,黑水滋滋,一脉奔流,激如飞矢。
李浅墨一剑挑去,只觉得那刀光立马如丝一般的,缠丝缚茧,就要把自己裹挟进去。
却听那执刀之人厉声叫道:“唐天子身边高手尽多,薛矮马,今日却是你算计不精了。”
众侍卫只道他如此大喝,是为黔驴技穷。
可他出声却别有目的,只为扰人耳目。
一时,眼见得许灞与城下客互射正疾,李浅墨与那细眼刺客拼杀已烈,黑暗中,忽有一条绊马索从城墙下直向探身于外的李世民头颈上飞卷而至。
这一下,突出不意,转眼之间,那套索已套上了李世民的脖子。
李世民出身弓马,当年也号称健者。可纵使是他,也一下着了套,竟不及退步抽身。
李浅墨与许灞齐齐大惊,可此时,援手也已不及!
如不是有一只手猛地在李世民背后一拉,刚好把李世民从那还未及收紧的套索中拉出,这位大唐天子怕不立时被扯到城下面去?
李浅墨身在战局中,还是忍不住悚然心惊:却是什么人,竟真有干犯唐天子安危的能力!
却见一剑忽起。
那一剑,虽只一剑,却如千剑奔腾!仿佛九天之上,银河泻地,空中只见一片银芒闪耀,如同千江鲤腾,万壑蛇跃。
李世民背后出手之人正是覃千河!他救得李世民后,犹自担心,所以挽起他的千河剑,以千鲤跃江之势罩在自己与李世民身前,以防再有敌人掩至。
恰在这时,却听得左首不远处的城墙上,忽响起了一声重哼。
那重哼细听下来,却是两声叠加,似有一声极小的、也极阴冷的哼声附着于那声重哼之下。
李浅墨一闻已知,重哼的是袁天罡。
——原来隐身于暗处的袁天罡,也已遇敌!
一时,唐王身边三大高手,都已各自遇敌。
却见得一人忽然悄然掩至,那来人却是李世民身边最倚重的钦天监李淳风。他悄悄地带着李世民立时后退。
覃千河挽起千河剑,独镇城堞之上,一双细眼扫视着城下黑影,时刻防范着再有敌手来袭。
这时,许灞却已与城下客互射出真火来,只听得空中鸣镝声声,怒喝连连,那来敌当真强悍,在十数骁骑的追袭之下,犹有余暇与许灞隔空交战。
而袁天罡那边,吃亏之下,他祭起罡天印,与那拐角处看不见的敌人正自死拼。
眼见得唐天子退去,只听得呼哨一声,城下之人高叫道:“唐天子身边护卫甚密,今日恐难得手,你我不如各自归去。”
他一语叫罢,李浅墨只觉手下压力顿重,那条细长刀锋,同挟黑白两色,一时向自己卷至。
李浅墨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刀势。他谨慎之下,忍不住略避。那敌手得此余暇,身子登时向后一腾。
然后,只见城墙上三条影子先后向城下落去,却是那施绊马索之人,与偷袭袁天罡之人,也在同时逃逸。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因为要护卫唐天子,不敢去追。李浅墨不忿之下,一提身形,已向城下追了过去。
那四人虽是同谋,撤退之时,却各走各的。
却听那射箭客哈哈笑道:“有人追来了,身手还不错!就看哪位倒霉,今晚要被纠缠上大半夜了。”可他并不打算援手。说时,只见他四人各依各的路径飞驰而去。
李浅墨只管紧咬适才曾与自己对敌之人。
他一边追,一边不由心头惊骇连连——时至今日,李唐立国已久,再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敢对这位唐天子下手。
而观那四人身手,个个都大非寻常。单论自己所追之人,其偏狭一刃,思之足以令人心惊。四夷之内,竟还有如许之多的好手,而普天之下,竟还有如此之多不臣之人,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知怎么,激怒之余,忽然感到一丝兴奋!
两个人一追一逃。想来这两人不免都是心惊,他们都自许身法高卓,可如此追逃之下,竟不能拉开一步。李浅墨偶然得隙,长啸一声,空中出剑,直向那人削去。
可敌手想来是故意留出破绽,反手一刀,就向李浅墨劈至!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刀,而他那长刀之外,另藏黑刃。那黑刃就着夜色,隐于无形,李浅墨不察之下,几乎着了他的道。
可他身形灵便,空中折身,险险避过了这一击。被追之人眼见一击未能得手,继续转身而逃。
如此一追一逃,他们竟重又追回到了城内。
这一次,他们却是自西城墙翻入城中的。逃者想来是要借城中的屋宇连排造成的复杂地形,好逃过李浅墨的追踪。
一时,淡月之下,乌瓦脊上,两条飞驰的影子电闪星移。前面的黑影迟迟甩不脱李浅墨的身形,想来也已心急。只见,他忽朝着一栋大宅院里奔了过去。
李浅墨只恐他奔入大宅,就此深庭广户,再难寻觅。不由脚下加力,更是疾赶。
转眼间,那被追之人已经逃入了那片大宅。想来他已打定主意,要惊扰居民,搅乱局势,好得机逃避。
只见他落身一处屋顶上时,坠落之式猛然加疾,脚下用力,但听豁然一响,人已破顶而入,直向下坠去。
李浅墨恼他惊扰他人,耸身就向那屋内落去。却听得屋内响起了一连两声惊呼之声。
李浅墨才落入屋内,一抬眼,不由一惊——
却见一个女子,这时正拔出双刃,护持在一个贵公子身前。那贵公子年纪尚小,样貌文弱,已是惊吓得面色苍白。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李浅墨却一眼认出,那个女子,却是木姊!
他忍不住一愣,不知木姊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接着,他把眼望向那贵公子身上,只见他年纪颇小,高额隆准,却似曾相识。
李浅墨想了一下,只觉那孩子形貌间似隐隐有着李世民的影子。他不由望向木姊道:“这位是谁?”
却见木姊一脸难色,迟疑了下,才不得不答道:“这位是晋王。”
晋王?难道这就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幼子,晋王李治?
幻少师的贴身女护法深夜密见晋王却是为了什么?
李浅墨疑惑之下,略一耽搁,却见那异族高手已得机遁去。
嗟来堂中,李浅墨随许灞去后,座客一时各自悄悄散去。
连太子与魏王李泰因为被覃千河撞见违背宵禁,也各自觉得不好意思,各带随从,悄然而退。
一时,覃千河与袁天罡也带着手下骁骑就此撤去。堂中,只剩下索尖儿一干人等,还有市井五义,及谢衣、邓远公、王子婳、幻少师。
索尖儿本对李浅墨突然被许灞带走颇为担心,可他望向谢衣,却见谢衣容色宁定。索尖儿已知罗卷就在窗外,既然罗卷不动,他的心里也略觉安稳起来。可他还是忍不住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谢衣。
却听谢衣笑道:“放心,唐皇还不至于如此无度量。”
索尖儿哈哈一笑。他本不惯寂寞,今日他本来极为兴奋,这时见一干应酬之客已去,剩下的,都是与李浅墨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人。这时胡闹之心又起,竟叫人取了骰子来,他要与众人押宝。
嗟来堂下小混混们岂有不爱闹的?一时,只见得喧呼声起,索尖儿跳在桌子上,把赌盅摇得一阵乱响,笑道:“押宝了押宝了,买定离手。大家且赌一赌,到底是魏王,还是太子,最后能得继大统?”
谢衣与邓远公淡笑不语。却听得嗟来堂一干小兄弟们欢声笑语,胡乱猜测着下注。忽然,索尖儿望向幻少师:“你押何人?”
幻少师含笑不语。
忽听谢衣于众人喧闹声中忽然开口道:“为什么都押太子与魏王?我代这位毕王子下一注吧。”
他的目光忽望向幻少师,若有意若无意的。
索尖儿没料到淡定如谢衣也来凑趣,一时笑问道:“却不知前辈要代毕王子押何人?”谢衣淡淡一笑:“晋王如何?”
幻少师的眼中异芒一闪。王子婳却忽然神情一凛,她沉思了下,抬眼望向谢衣。这位江左名门,王谢子弟,如此开口,定非无因。
她看了幻少师一眼,心中颇多疑惑。可谢衣一言,对她有如开导。她斜斜地望向谢衣一眼,却见谢衣已转头跟邓远公喝酒。
可王子婳已经明白,谢衣那句话,未必不是说与自己听的。
【三十七、连环套】
“你欠我一个解释。”
百王孙之宴上,李浅墨就曾对幻少师说过这句话。
今日,这一句话,他又重新说了一次。只不过,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口气不同。这一次,是在晋王府中。
幻少师的住所极为变幻不定,且一向隐秘。他身负救国大业,又要躲避仇人追杀,不如此想来不行。只是,旁人怕再想不到他居然会藏身在当今天子李世民的嫡亲皇子、晋王府中。
若不是那夜李浅墨无意间撞见了木姊现身晋王府,他此时也找不到幻少师的踪迹。
今日,他专程找上门来,要的就是这个解释。
只见幻少师低眉垂目,并不答言。
“看来你与晋王相交颇为亲厚。”
晋王因为年纪尚小,在朝廷中仁懦之名久传,举朝中人,甚少有人注意于他。他的门下宾客几近没有,远无他两个哥哥那样的门庭若市。
李浅墨再没想到幻少师竟会与晋王交厚,甚至可以借住在晋王家的别院中。
却听李浅墨道:“那日,我与大食刀客阿卜对决时,突然间,东宫与魏王府之间冲突陡起,异色门诸女与王子婳手下的侍女打成一团,她们都道是对方抢先动手。不只她们,连同东宫与魏王府中的侍卫,甚至畸笏叟与李泽底这等高手也都中了算计。如此高明的手段,以我想来,除你之外,再无第二人有力为此——可是你趁众人不防之际,催用迷心幻术,故意诱发的?”
幻少师还是默然不答。
李浅墨叹了口气:“你不否认,也就是说承认了?我想,连同最开始的那个吐火罗刺客,于大食刀客突然奔袭于你之际,借众人瞩目,无心他顾之机,突然偷袭魏王,几近得手,这个刺客也是你主使的。”
幻少师还是默不应声。
李浅墨望着他,好半晌才道:“枉我曾经把你当做朋友。”
此时,幻少师神色间方显出一点波动。
却见他压抑着自己,淡淡地道:“行将亡国之人,岂敢奢求什么朋友?”李浅墨凝视着他:“那就没什么解释了吗?”
幻少师看了一眼李浅墨:“以你的聪明,还需要我解释?”李浅墨一时不由自嘲:“我聪明?我若聪明,岂会此时才得知实情。若不是前日无意间撞见你身边护法木姊现身于晋王府,后来又听索尖儿说起,说那晚押宝,谢大哥代你押上了晋王,我只怕至今还云里雾里,蒙在鼓中呢。”说着,他认真地问道:“看来,你是真的不太看好太子与魏王了。”
“而你看好晋王?”
幻少师良久才缓缓点头。他想了好一刻,似才终于决定与李浅墨推心置腹。只听他道:“晋王仁厚,且与我亲密,我自然更信赖于他。我不看好太子与魏王,实是因为以我的卜术推演,他们并不具天子之相。何况,即使我看好他们,这两人无论哪一个登基,都不会认真听我诉求,为救东西粟特而出兵,扫平西域诸道,存我昭武九姓于大食人铁骑这下。何况,他们又何须我来看好,我又何须看好于他们?”
“不看好,就要杀了他们吗?”
幻少师忽又闭口不言。
李浅墨望着他,缓缓道:“而你所图谋的一切,晋王可曾知道?这两日我曾暗中观察于你,你暗中与长孙无忌交往,这些图谋,长孙无忌可曾知道?”
幻少师抿紧了他的嘴唇,半晌方道:“晋王,自然不会知道。”
——原来还有朝中重臣参与!
李浅墨先只道朝中储位之争,只在魏王李泰与太子承乾之间,今日,才猛然惊觉还有个长孙皇后的幼子、晋王。
而他的那个舅舅,最为天子信任的长孙无忌,分明也暗中扶持于他。
却听李浅墨道:“所以百王孙之宴那日,你明知大食人必定出现,也必定会刺杀于你,你就不惜牺牲魉魉的性命,也要换得那一霎可乘之机,好让你派出的那个吐火罗刺杀魏王?”
说到这儿,李浅墨神色间简直不可理解一般。他又认真地看了幻少师一眼,这个少年,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吗?
这么想着,他哂笑道:“我想,一旦那个吐火罗刺客得手之后,普天下人,多半会认为主使者必是太子。而以你的缜密,想来把吐火罗刺客服从太子指令的证据都早已准备好了,就等朝廷派人来查而已,那时,魏王已死,太子得罪……”
说着一推案,李浅墨面上已忍不住泛起怒意:“……好一招一石双鸟之计!当今天子敬爱长孙皇后,天下均知。他膝下皇子虽多,但出自长孙皇后的只有三子,长子承乾、次子李泰、与幼子李治。你派刺客先杀李泰,再归罪名于承乾,那所余也只剩这个幼子了。而这个晋王,却早已与你交好。你图谋既大,此中善恶我姑且不论,只是,魉魉何辜?”
见他提及魉魉的名字,幻少师的脸上猛添肃穆。良久,他才答道:“这一切,魉魉都是知道的。”
“你不能理解,只是因为我们与你不同。我们都是行将亡国之人,也都是死士。”
死士?
李浅墨听了不由一愣。
他想起麦田战那日,木姊、魍儿、魉魉,是如何不惜殒命,也要护持住她们的少主幻少师。那种显现在大食人铁骑下的勇概,至今思来,仍让李浅墨动容。
接着,李浅墨忽想起了那日撞见木姊时,晋王李治望向木姊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一念及此,他心中不由悚然一惊,瞠目望向幻少师:怪不得幻少师敢如此倚仗晋王,分明李治已全入了他手下木姊掌控。
这九姓之人,为了家国,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一刻,他首先想起的就是大虎伥。
他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原来幻少师与大虎伥并没什么不同,他们同出于“底诃离”一门,同属泉下一脉,也同样自视死士。
此时,他心里唯一感谢幻少师的就是:他始终都还没有提起柘柘。
他一时心头感觉颇为奇异,说起来,自己与这个毕国小王子的关联,竟全是因为一些女子,先是柘柘,后是珀奴。
今日,如不是为心憾魉魉之死,他也不至于一定要来逼问幻少师。
可是想起了柘柘,想起葱岭之西、黄沙潮海中,她以一介女子之身,与敌周旋于家山故国,面对着大食人那等强悍的铁骑,以她之孤弱,竟何所依?
他不由猛地有些同情起面前的这个毕国小王子来了。一时只见他盛怒已收,低声道:“魉魉姑娘安葬了吗?”
幻少师一点头。
李浅墨不由为之神伤,有顷方低声道:“柘柘想来还不知道,她若是知道了,正不知该会如何伤心。”
幻少师却庄容道:“即便伤心,事情总还是要做下去。魉魉在天有知,也该知道我们这些活着的——套用一句你们汉人的话,都不过是她的‘未亡人’而已。”
望着他脸上坚定的神色,李浅墨不由迟疑地问:“可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幻少师唇角泛起一丝惨笑:“如果,你看到过昭武城旧日的覆灭;如果,你看到过东西粟特在大食铁骑下的城破之日,你就会觉得,一切都会值得。无论大虎伥,还是柘柘;无论魉魉,还是活下来的木姊、魍儿与我,这一切,无论怎样,都会值得。”
说着,他忽低下头来:“十三年前,我六岁,居于毕罗城。那日,我因熏昏之礼,藏于地室昏睡。醒来后,爬出地室,就见,整个城被屠了。”
他低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听他镇定地继续道:“我只看到一切都在烧,所有的砖石木材都在火光中变了样,宫殿倾颓,而我那三岁的弟弟,他的小腿悬挂在木梁上,整个肚子都被剖开了,我当时仰着脸站着,血一滴滴地滴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就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值得。
“那就是城破。次年,我母后为了存我性命,说服父王后就把我送来长安为质。可那日的光景我此生难忘。我也强迫自己去永志不忘。你说……值不值呢?”
李浅墨一时默然无语,他看着幻少师,心中想起的却是柘柘。他不敢想象她此时,每一天要面对的,都是那可能的“城破”!
——而珀奴呢?
不知为何,珀奴对这个幻少师似是极为注目。那日,百王孙之宴中,她甚至不惜自家性命,也要把幻少师相救。
只是,她知道幻少师所经历、所操持的一切吗?
想到这儿,李浅墨心中忍不住微微一酸。心底想道:到底该不该把这一切告诉珀奴?即使告诉了她,以她的性子,也不会懂得的吧?
也许反而只见到那血光中的瑰丽,反而在她的心中,把这个毕国的王子更加神化,反而会更加地要追寻于他。
连云第中,此时,珀奴正在与枇杷一起闲话。
枇杷正在与珀奴梳一样新兴的发辫。
编了有好一晌,只听枇杷笑道:“这个可真难,编得我手都酸了。这本是你们胡地传来的式样,要编好怕不要两个时辰呢。怎么,我听说,最近,龚小三与你不开心了?你们不是生死之交吗?”
珀奴的伤已渐好了,只听她道:“什么叫生死之交?”
枇杷笑道:“还不是龚小三那孩子乱说的。生死之交,就是说,两个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们这么好的交情,最近怎么闹翻了似的?”
珀奴一时不由出神,喃喃道:“他怪我不该夸别的王子生得帅。”
枇杷道:“你却是夸了哪个王子生得帅。”
“不过是毕国小王子,还有那个大食刺客阿卜王子罢了。”
枇杷笑道:“可惜,我都没有看见。怎么,他们比咱们砚王子如何,当真比砚王子生得还好看?”
只听珀奴低声喃喃道:“那个叫阿卜的也还罢了,长得再有男子气概,也太爱杀人了。可毕小王子,真的,比砚王子生得还好看啊。你要见了你也会觉得的。”
却见枇杷放慢了手中的动作,问道:“那砚王子,与那毕国小王子,在你心中,比较下来,究竟如何呢?是谁最让你抛不开,放不下?”
珀奴像还从没想过这么严肃的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砚王子自然最好了,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不开心。像是有了他在身边,就有了指望,有了安全似的。他虽不爱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头是对我好的。可是……”
她顿了顿,向枇杷问道:“枇杷姐姐,你说,人是不是真的如我妈妈说的,都生得很贱?”
枇杷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由笑问了一声:“噢?这话怎么说?”
却听珀奴道:“照说,跟砚王子在一起,我特别开心,我该时时想砚王子才是。可我一见到那毕国小王子,不知怎么,一看到他,特别是他的眉毛,那么浓那么忧郁的眉毛,心尖儿就忍不住一阵阵地发疼。
“……没错,就是发疼。他明明是一副又礼貌又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可我哪怕受了他的冷淡,却还是忍不住想亲近他。因为一想起他,我就忍不住心尖儿上微微地发疼。我怕越靠近他会疼得越厉害,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好像喜欢那样的感觉,就像妈妈说的,好多女人,最后总忍不住犯贱一次,会去在意那个全不在乎你的人。”
她似乎自己想着也头疼了,靠在枇杷身上道:“照说,我以前并不这样。我喜欢快快活活。跟着砚王子,我本来已经够快活了。为什么,我偏要挂念那个让我一想起来,就不快活的人呢?”
枇杷本是想借机警戒于她,可听了这话,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明白那种女人心头又是温柔、又是疼痛的牵绊。每个人,终究都可能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天魔星。
却听珀奴忽然问:“砚王子现在到哪儿去了?”
枇杷失神道:“适才东宫来人,像有急事,恳请砚王子救太子一命。砚王子就此出去了。”
李浅墨隐身于一口大缸后面。
他这是在伏击。
这口缸,是寺庙里专门用来供奉光明菩萨的那种海缸,口径极大,不知怎么,被废弃在这儿的街边上。
今日,他先收到了太子承乾的求救,说是魏王府罗织了一份极严谨的证据,要诬告他是刺杀魏王的吐火罗杀手的幕后主使。那份证据将由李泽底接手护送。
听到消息后,下午,李浅墨先去找了幻少师。
而此刻,依据幻少师的消息,他就伏击于此地。
——李泽底号称天下五姓中第一高手。李浅墨已曾三度看到他出手。知道要从他手底抢到那份证据可不是好玩的,所以才打起了伏击的主意。
可埋伏在这儿,他自己心头也禁不住一阵好笑: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他到底是要帮谁呢?
前日,玄武门城头谒见天子事毕,回到嗟来堂时,索尖儿还在等他。
眼见有他在,李浅墨也不由一派高兴。两人就着稀微的月光,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只听索尖儿笑道:“本来,大家伙儿都在这儿等你的。可听到刺探消息的兄弟回报说,你已安然从玄武门离开,大家伙儿也就散了。”
所谓大家伙儿,自是指五义、谢衣、邓远公与王子婳等——都是湖海英雄,哪怕彼此挂心,却也不愿轻易表露出来。李浅墨听索尖儿这么说,心头不由一阵感动。
却听索尖儿笑道:“你回来之前,我们却也玩得痛快。我与众兄弟好生赌了一赌。”
李浅墨笑问道:“赌的是什么?”
索尖儿道:“就赌天下权柄,最后会归落于谁人之手。”说着,他笑吟吟地道:“近日,杜荷那厮还屡屡向我示好,还有魏王府瞿长史也有意招揽我,似乎我一下子也颇入他老人家的眼了。看来,皇位之争渐炽,他们也需要一些底层听话的人来听风报信了。我算计着,是不是我也该适时赌上一把了。”
说完,他转头望向李浅墨,问道:“兄弟,若是你也入局,太子、魏王、与晋王,甚至包括吴王,你却会押谁?”
这句话一时却把李浅墨问倒——自重入长安以来,他所卷入的是非,多半就与储君之争有关。
可若问到他想帮谁,却让他说不清。
李浅墨当时皱眉道:“谁都不押可以吗?”
索尖儿笑道:“人生在世,哪有什么都不押的?”
李浅墨喃喃道:“可无论押哪个,都是人命。我又如何有权利去押与不押?”
索尖儿一时笑看着他。两个人虽彼此都笑着,却也觉得,果然如了那日索尖儿在偷刀时说的话:曾那么兄弟同心之人,随着时移事转,彼此有些观念,真是越行越远了。
只听索尖儿笑道:“你什么都不去选择,那怎么行?最后岂不是会什么也得不到?”
李浅墨笑道:“可我如果能什么都不去选择,那岂非也是一种选择?何况,什么都不去选择,也许最后我什么也得不到。但得到又如何?也许恰恰相反,什么都不去选择,是否也可以说,最后,我什么也不会失去?”
索尖儿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抚膝一叹:“不跟你说这些绕脖子的话,你是羽门高徒,说这些,我必绕不过你。可说到头,我还有百来个兄弟,他们不能到头来全无所得,不是吗?”
说着他忽然大笑道:“而不管怎么说,你我都还是兄弟不是?”
李浅墨这时回想起与索尖儿的对话,知道索尖儿既如此说,想来心中已有选择。
世人都有选择,连子婳姐姐,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可要他支持谁呢?
李浅墨一想起这个就不免头大。太子、魏王、或者如幻少师所选择的冷门的晋王,他只觉得其实个个都好,也个个都有其弱点,却个个都与自己不甚相关。自己的无从选择,是不是也正是因为自己并无所图呢?
就如今日他要代李承乾出手,不惜冒险犯难,从李泽底手里去抢回那个可以诬告东宫的证据,只不过是为了,他不忍见李承乾那么个爽直的少年就此受诬罢了。
所以他没有选择,只有底线。
可自己近日缠绕进这个营营争斗的长安,却又是为何?
也许,只是为了好玩罢了。
他自幼孤独,甚少与人干联,也许,自己只是独自行走在自己的人生中,难免寂寞。他情愿混入这个雷雨不断的长安,让那无数豆大的雨点儿,不停地砸在自己的身上,那让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所有的少年都喜欢淋雨一样……
这样的自解让李浅墨忍不住都觉得开心起来。
是的,他何须选择,时间自会做出它的选择。
他只希望,所有的人,在所有的选择中,都起码还可以略存有一条底线。而犯他底线者,绝无赦!
一股侠气忽然涌入他的心中。对,犯我底线者,绝无赦!
据幻少师说,魏王府所谋求的证据是一沓书信。
那个吐火罗侏儒所属的杀手组织“贵霜”一脉本与大荒山一脉颇多渊源,而大荒山一脉如今却把宝押在了东宫身上。所以,要想找出东宫是幕后指使者的证据,只要简单罗织一下也不难。
那证据都落实在这一沓书信上。
而今夜,李泽底就是要从“贵霜”一脉手中接过这个证据。当然,为此,魏王府也要付出一笔大价钱。
东宫哪怕获知这个消息,明知对自己不利,也不敢轻易卷入,只恐一旦加以阻拦,反而坐实了那份证据。是故,太子承乾不得不央求李浅墨出手。
这里是灯市口,本是每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时整个长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凡是灯盏、灯芯、灯油的作坊大多汇集于此地。
此时已是二更天,宵禁已过,街上全无行人。猛然地,李浅墨耸起了耳朵,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屋瓦声响。
接着,却见街中心里,行来了一个人。那人昂藏已极,却也是好一条大汉。
李浅墨直觉地觉得那来人是天下五姓中人。却见他立身街中,似是在等什么人。
有一时,才听得屋瓦上头又一声轻响,一个细瘦的影子溜了下来,他伸手在怀中一掏,拿出一叠信札来,却并不立即递给那个大汉,而似在等待什么。
那大汉随身携带着一口箱子,想来是用来交换的财物。
这时那大汉把箱子放下,退后了几步。
那身材细瘦之人一开箱子,似感满意,伸手一掷,手中那份信札已向那大汉扔去。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李浅墨今日一身夜行打扮,因为实在不便暴露身份,连面也蒙了。
这时他从缸后猛一腾身,伸手就向空中那叠信札抓去。
他动手极快,信札才一入手,他心头大喜,就待遁去。
却听得街尾忽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笑道:“覃统领,我说如何?只要放出消息去,刺杀魏王的幕后主使断不容这份证据落入我们手里,这不,他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李浅墨闻言不由大惊,那说话人的声音,分明就是魏王府中的瞿长史!
——这是一个套儿!
李浅墨至此才惊觉,自己究竟已卷入多深。
可怕的还不仅是瞿长史露面,他口中的覃统领,不是覃千河,却又是谁?
而且不只覃千河在此。
李浅墨此时惊觉之下,才觉街头街尾,杀气已起。
分明袁天罡、许灞也同在此地。
覃千河、袁天罡、许灞都是当今天子的手下亲信。
不知魏王府如何能请得他们出来,分明是有意在他们眼前,落实正是东宫太子手下要谋夺这份事关刺杀魏王一案的机密证据。
李浅墨这一惊,却也惊得额头冒汗。怪不得东宫方面,哪怕听闻了消息,终究不敢出手谋夺,而是拜托自己。
他当即身形一矮,躲过街中两个人对自己的出手,就势向街边一溜,要缘墙上屋,借着这一块复杂的地形,溜出这个埋伏圈去。
可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猛地一烫。
——李泽底!
他竟早就埋伏于此,且是埋伏于一户民舍之内。这时隔窗遥袭,但听得窗棂破裂的声音,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背心,已被控制在他的“黄流九脉”之术下。
至此险境,李浅墨只有拼力而逃。
——单是一个李泽底,还不足以令他深惧。可覃千河、袁天罡、许灞同时露面。
一旦与他们朝相,李浅墨不知道该如何对他们解释自己为何要出手谋夺这份关键的证据。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不肯显露自己的羽门身法,就地一滚,然后一腾身,直向街的另一头逃去。
可李泽底埋伏已久,一旦出手,岂是等闲混得过去的?
李浅墨只觉背后似有黄流九道,沛然充裕,那力道直压身后,稍不小心,怕不要被震得心脉俱断,就此殒命?
他只觉得,自己此时,除非返身一战,几乎再没有别的选择。
可如若返身一战,不说面对李泽底,赢不赢得了他还不论,单是此时还在外围的覃千河、许灞、袁天罡,自己如何逃得出他们布就的合围之势?
这时却听得一声轻叱:“我来帮你!”
屋瓦之上,突然腾起了一个黑衣人影。那人也穿了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单露出一双眼睛来。
那人剑势端地不凡,只见一出手,就攻向李泽底。
李泽底出于不备,攻势猛地一松。
那半路杀出来的人趁机后退,一伸手,已拉住了李浅墨的手,就向那屋后的院内翻去。
李浅墨只觉握着自己的手甚是柔软,似是一个女子的手。
可一瞥之下,他见到了那蒙面巾上的一双美目,不由心中一震。
他识得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只见那双眼睛,纯净清澈,仿佛一只小鹿也似,那出手相救自己的——分明是……
耿鹿儿!
【三十八、犯斗剑】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三人远远地站在街角那端,一直遥遥地看着。
夜很暗,月隐隐一弯,照不见什么,那点稀薄的银光下只见得到黑影憧憧,那是街两侧寂静的房舍。
而房舍中间的街道上,几条黑影正在灵动地闪转腾挪着……先是贵霜组织的手下与五姓门人交接在即,一个黑影猛地蹿了出来,劈手夺过了正在交接的证据,然后就有人冲那黑影出了手,出手的居然是五姓高手李泽底,那黑影猛地逃逸,却另有一个黑衣人出手攻向李泽底……这等深夜搏杀想来覃千河等已经见惯,一个个都不动声色。
他们三人全都默然不语,陪他三人侍立的瞿长史却不耐这等沉默,他望着李泽底追击的方向,含笑道:“三位,咱们要不要近前去看看,看看这幕后主使吐火罗刺杀魏王的究竟是什么人?”
——今日,本就是魏王府设就的一个局。他们故意放出风声与东宫知道,说是刺杀魏王幕后主使的证据要于今夜交接,有意要引出东宫的人来抢夺,这边却安排好了覃、许、袁三人在场,好让天子身侧的护卫统领亲眼得见东宫之人是怎样谋夺这些证据的。
有这三位高手在,想来无论东宫派来谋夺证据的是什么人,都万难逃脱。那时,东宫一脉对此事就再也无从抵赖了,那份证据更是确凿得铁板钉钉。
而能请出覃千河与许灞来,实是出于袁天罡的面子。袁天罡一向与瞿长史略有交情,他对魏王似乎也颇有好感。不过他是天子身边极为倚重之人,轻易不会表露出来。这时他并不接口,反望向覃千河。却听覃千河道:“既然有李泽底兄出手,想来也不用我们援手了。待他擒下来人再说吧。”
所以他们三人一时没动。
眼见得那两个穿着夜行衣的黑影一逃就逃入了街边的一处院子。那里,却是个灯油作坊,院子里排放的全是一大缸一大缸的灯油。这里的地形魏王府早已探听明白,所以瞿长史对李泽底极有信心,闻言笑道:“也好。”
遥遥的,只见李泽底一展身形,就翻过了那道院墙。他一跟入,只听得那院墙后面,沉厚厚地就响起了劈掌声。
这等高手出掌之间发出的气浪,寻常人等根本就听不到,因为那一声声都是极低频的暗声。所谓大音希声,就是这个道理。但街首旁观的是何等人物?只见覃千河双眉一挑,望向许、袁二人道:“这位李兄多年不见,没想功夫更加深厚了。”
他们三人都是当世数得上号的好手,所以有李泽底出手在前,人人都不愿再行插手,却不由在暗中估量着李泽底的功力。
那院墙后面,随着那掌声渐重,却见到两道剑气暗涨。那剑气之间,隐显青白之色。一时间,覃、许、袁三人个个望向那院墙后面,只见院墙之后,为那如山的掌影笼罩间,竟有一青一白两道剑气飞腾而起。那剑气无质无形,却锋芒极锐。袁天罡不由面色一沉,闷声道:“好剑!”
他不夸赞李泽底,只夸道“好剑”,实为李泽底之功力因其盛名可想而知,但那两道剑气,不知出于何人,却端的惊人。望了一会儿,猛见一剑奔腾,如怒邀牛斗,连许灞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叱声道:“犯斗?”
却见另一道剑气平飞而起,应和着那一剑犯斗之势,如水漫平川,舟横野岸,只听覃千河也“咦”声道:“何止犯斗,还有乘槎!”
——乘槎、犯斗?
只见许灞连连搓手,口中不由道:“这下有趣了。”
犯斗邀牛女,
乘槎待帝孙!
所谓犯斗,原是取剑光直犯斗牛光焰之意;而所谓乘槎,却是取意于张骞渡河天津,求得织女织机石的传说。
江湖故老相传,“乘槎式”与“犯斗式”本属“天玑剑法”,两剑相合,可极尽天机之妙。
如今,乘槎式为骊山派镇山之宝,而犯斗之术据说早已失传,没想到会在今日重现。
只听袁天罡笑吟吟地道:“李泽底兄今日只怕惹上大麻烦了。”
瞿长史听他口气,不由心中一惊,只觉得袁天罡的口气里颇有些隔岸观火的味道。想了想,才明白:怪道今日袁天罡怪怪的,原来是对李泽底心存芥蒂。也是,袁天罡一向对魏王颇加青眼,但如今,魏王府既邀得李泽底这等人物相助,李泽底可谓是与袁天罡齐名之辈,怪不得袁天罡会心生芥蒂。
不提他们这些旁观者的曲折心思,一时间,只见得那院墙中突有火光一闪。随着火光一闪,却听得李泽底掌风如山,一时削去了满院灯油缸的盖子,到处都是缸盖跌落之声,随后,那院中猛然一亮,却是李泽底打亮了个火摺子,以一只火摺飞渡,瞬间点燃了几口大油缸,原本黝黑的夜为那灯油之光所照,登时满院辉煌。
缸口粗细的火焰一时直腾而上,为那火光所映,隔着院墙,只见到人影腾落,掌影如山,而剑气似虹。
覃千河不由眉头一皱:“干什么燃火!拿两个小贼,莫非李泽底兄想把整个长安城都拆了不成?”
他身负长安城治安之责,自看不惯李泽底这等粗暴的手法。瞿长史一时不好开口,却听许灞喃喃道:“李家家底颇厚,回头叫他们照价赔偿就是。只是,点了火却也有好处——确是好战啊!”
他话未说完,却见那两道剑光在火光辉映下不弱反盛。覃千河、许灞与袁天罡一时默然不语,因为他们同样想起了一个词:少年。也同样怀想起了自己也曾拥有过的那样的时光。
——那剑光中,饱含的分明是少年人力挑天下高手的豪情。
……李浅墨与耿鹿儿一翻进院墙,两人本都是黑巾蒙面,这时把臂而逃,不经意间,彼此侧头互相看了一眼。两双眼睛还是头一次碰到一起,似这般明明相视,却猛地同样感到了一丝扭捏。
李浅墨不由尴尬道:“怎么是你?”
却听耿鹿儿哼了一声:“为什么不能是我?”
李浅墨方自回不出话来,却听得耿鹿儿忽然一笑:“你不想让我援手是不,可我偏偏援了,你又能如何?”
李浅墨只觉得她全不讲理的娇蛮中别有一种亲暱味道,让人听了忍不住心头一暖,却听她的声音猛地一变,嘿声道:“小心,大坏人跟进来了。”
说话间,李泽底已翻墙跟进。
李浅墨二话不出,松了耿鹿儿的手,一肘就向背后撞去。口里喝道:“你先走!”
没想耿鹿儿竟也同时松了他的手,低喝道:“你先走!”
两人异口同声,这一声叫罢,如不是黑布蒙着脸,只怕各自都要窘得满面通红。
这院子中四周密植了大槐树,那点树影遮住了月光,四周黑黝黝的全看不清,但见得到几双瞳子里闪着的光。
李浅墨一式肘锤撞出,他这一招势起突然,抢在李泽底身形未稳之先,正是渡河未济,击其中流。
李泽底嘿了一声,未落地即一掌拍来。
这下硬碰硬,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肘部一阵巨痛,仿佛撞上了一堵大山也似。可他年少硬扎,不肯吃痛收手,反而肘势向下一压,压住李泽底之掌,一脚倒踢,越过自己的头顶,成倒踢紫金冠之势,就势倒踢向李泽底的头顶。
眼见敌手这等悍猛,李泽底也只有扭头闪让。他一掌托住李浅墨的肘锤,另一掌就势向李浅墨腰胁下拍来。
李浅墨反手去接他这一掌,他知道李泽底功力了得,不知封不封得住他这一掌,口里冲耿鹿儿喝道:“你怎么还不走?”
却听耿鹿儿怒道:“凭什么你要我走,我就得走!你的功夫就高明过我吗?”
——这妮子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李浅墨此时已无暇应答。他与李泽底以硬碰硬,以快打快,李泽底一掌已扫中李浅墨肋下,李浅墨一时只觉得气血翻涌。他虽自着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可李泽底肩头也中了李浅墨一腿,他强忍住痛,依旧以一掌托住李浅墨的肘锤,另一掌再度向李浅墨肋下击去,要持强擂断李浅墨的肋骨。
可就在这时,让他没料到的是,耿鹿儿并未折身,却双手倒插,竟从肋下倒插出两柄柳叶刀来。
李泽底才跟入院中,就已看出她是个女子,再未料到她出手竟如此狠辣。那刀锋明晃晃的,竟从左路直袭自己的肋下。
李泽底只有打点起精神,九地黄流之术尽贯掌心。他成名数十载,掌间功力,可谓雄霸一时。左手此时已无暇攻向李浅墨肋下,一掌就向耿鹿儿击去。
这一掌,力大势沉。他不顾那明晃晃的柳叶刀的刀锋,拼着让它划破了自己的掌缘,却也把耿鹿儿的一对柳叶刀震得脱出手去。
李浅墨怕他趁势进击,伤了耿鹿儿,强行扭身,一爪“食心手”就向李泽底胸口掏去。
李泽底只得回手相应。
三人这几势都势起突然,一招交手后,各自心惊。李浅墨只觉得肘底刺痛无比;李泽底却也肩头火辣,掌缘生痛;耿鹿儿更是震得双腕发麻,双刀坠地。
双方各自心下凛然,彼此趁势一退,全都愕然了下,转瞬间就重又打了起来。
顾忌到有覃、许、袁三人还在不远处督战。李浅墨不想轻易露出吟者剑,趁着黑夜掩身,一时只仗着拳脚与李泽底相抗。
他出道以来,还少有全凭拳脚与敌相斗的经验。可他这一套拳,却也打得煞是好看。只见他一出手,竟是偷学自畸笏叟的“古拙手”,那一招“僵若冬蚓”把李泽底晃得一惊。接着,只见李浅墨为了惑敌,或依谢衣的“判然决”,或使罗卷的“尺蠖拳”,或把从索尖儿处得来的虬髯客陷空岛一门的“碧海长鲸掌”打了出来,可底子里却还是他拟拳为剑的羽门功夫,其间甚或还杂夹着那夜在异色门悟得的“姽婳书”中的妙谛,一时直打得旁观的耿鹿儿都目眩神迷起来。
眼见她呆呆地在旁边看着,李浅墨心中却说不出的苦。他这么打本来只是想一时迷惑住李泽底,好让耿鹿儿抽身先走。她走了,自己得空即逃,仗着羽门的轻身功夫,他却也不怕李泽底。
没想那小妮子竟在旁边看得呆住了。
李浅墨不由跺足道:“喂,你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耿鹿儿却小腰一挺,笑道:“怎么,你怕了?”
李浅墨嘿声道:“我怕个何来,是他怕才对。他如不怕,怎会邀来官府的三大供奉高手以为后援?”
李泽底闻声不由一怒。以他之声名,岂会邀覃、许、袁三人助拳?心下杀机顿起。
却听耿鹿儿抬杠道:“那你终究还是怕,怕他们四人联手,你逃不过不是?怎么今日突然胆小了,据说当日曲江池边,你还曾大出风头,不是独斗过连虬髯客在内的数大高手吗?”
李浅墨不由心中一苦,心头恼道:这如何能与那日跟虬髯客、畸笏叟与罗卷之战相比?那一战,不过是他们三人在逗自己玩罢了,可今日,一旦落败,说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却见李泽底猛然嘿声道:“小子,我说呢,果然是你!”
想来从耿鹿儿的话中,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李浅墨气得一把撕去面罩,哼声道:“就是你家小爷我,又如何?怎么,当日玄清观中,你一见我,就望风而逃。今日小爷再度现身,你怎么不逃了?”
他提的却是那日玄清观王子婳出家之日,李泽底力迫谢衣,他现身相救,李泽底误以为他是肩胛,当场落荒而逃之事。
这件事,李泽底一直视为平生奇耻大辱,闻言大怒,恶声道:“轻薄小儿,拿命来吧。”
说着,他再不理李浅墨那些花哨的套路,双掌大开大阖,全力攻上。
如此一来,李浅墨只觉得压力顿时重了起来。
耿鹿儿柳叶刀一招即被震飞,这时揉了揉双腕,身形一转,也攻了上来。
她虽是女子,可出手之间,不逊男儿。看似身姿袅娜,可拳中暗劲,却让人防不胜防。
可她与李浅墨二人虽都是师出名门,论起拳脚功夫,较诸以此成名的李泽底,相差怕不可以道里计。兼之李浅墨生怕耿鹿儿受伤,抢身向前,招招都是跟李泽底硬攻。李泽底此时也打出了真火,招招力大势强,要杀李浅墨于掌底。
如此强攻硬碰,让李浅墨一时全失了先机。不上数招,他与耿鹿儿二人拳脚已全为李泽底压制住。
眼见得李泽底一招“挟山超海”,一掌直度,力拼李浅墨双拳,另一手一揽,却就向耿鹿儿腰间揽去。
他这一招拿捏得极好,正在李浅墨退、耿鹿儿进之际。
李浅墨双拳一遮,已拦住他的单掌,可耿鹿儿腰身却眼看已入李泽底臂底。
李浅墨一时大惊,猛地却听到耿鹿儿喝了一声:“还不用‘犯斗’!”
说话间,耿鹿儿肋下衣衫忽破,陡然现出一剑。原来,她除了两把柳叶刀外,随身藏的还有这柄软剑。
她那软剑却不是一般的长,这时陡然出现,让李泽底也吃了一惊,眼见那柄软剑蛇一般吞吐,直向自己臂上缠来,他闪避不及,只能闷哼一声,运功于臂,那臂横扫向耿鹿儿腰肋。
若被他这一下击中,耿鹿儿就算可断敌臂,怕不也要腰身折断,命丧当场?
耿鹿儿也不愿与他硬拼,软剑虚晃了一下,闪身疾避。
李浅墨见她已被迫出剑,自己也只有出剑,只是心下一奇,她怎知自己解得“犯斗”之术?
李浅墨的吟者剑短,耿鹿儿手中的软剑却长,只见李浅墨足尖一点,人向高处腾去,但见剑尖上一点寒芒闪映,这一式,却如大野流星,直向李泽底眉心刺去。
这正是“犯斗”之术——天玑诸星中,以北斗最为尊贵,命名“犯斗”,即是拼着冒险犯难,也要摘星踢斗。
这套“犯斗剑术”一旦施为,却还有一点奇处,只见李浅墨剑尖亮如寒星,整个人黑衣黑裤,越衬得那一点寒星似的剑尖宛如凭空飞渡。李泽底情知,稍为那粒寒星沾上,只怕自己的一世声名就要毁于一旦。
耿鹿儿眼见他出剑,神情似怔了怔,手中软剑忽如银河舒卷,隔空遥袭,卷向李泽底腰间。
他们二人这一式联手,有如天作之合,李泽底愣了愣,竟被逼得只余三分攻势,其余都是在守。
李浅墨心中不由喃喃了句:“乘槎?”
他匆忙间与耿鹿儿目光略一交接,却见耿鹿儿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突然间,就见她目光中光彩璨然,手中一柄软剑,矢矫而出,直逼李泽底腰腹。观其剑势,有如一个女子独济通天之河。想来她平日修为甚苦,今日战阵之中,才有这等乘波载流、逍遥容与的气度,而她的举手投足间,一时竟显出说不出的快乐。
李浅墨也不知她这种快乐从何而来,仿佛她修习这“乘槎”之术已有多年,就在盼有可以与“犯斗”之剑双锋合璧的一天。一时,只见耿鹿儿全露出一个女子的身法,“桂棹兰桨”、“斫冰击雪”、“采薜水中”、“搴裳木末”,那全是李浅墨从肩胛口中听来的“乘槎”招路。奇的是,那一套招术竟真的与自己的“犯斗”剑术暗合。
一时只见耿鹿儿手中软剑如漾漾之波,李浅墨观之心喜,凝神定气,犯斗剑法已经全力施为。
李泽底猛见他二人双剑合璧,竟然周密辐凑,难挡难破,不由面色一变。
却见李浅墨弹身半空,口里忽自朗喝道:“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朗吟之下,他人剑合一,竟从空中直向李泽底攻至。
耿鹿儿仰天一望,只见半空之中的李浅墨朗声长吟,慨然出剑,摘星犯斗,风神无两。她目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而手下剑势更加从容,直如搴裳揽衣,泛舟水滨,直溯天河之帝子,而与摘星之王孙遥遥相睇。
李泽底忍不住口中骂了一声粗话。
——他如此暴躁,只为李浅墨与耿鹿儿这时剑意相通,竟不容他择机下手。一时,这位五姓高手竟被逼得连连后退。猛然,他从怀里一掏,掏出了个火摺子,迎风晃亮,再趁机劈落了满院的灯油缸盖,借势就点燃了几口油缸。
熊熊火焰中,一时只见李浅墨翱翔于上,耿鹿儿浮泛于下,同攻李泽底。
远远的瞿长史见到院中形势逆转,已觉得不妙,不得不侧首冲覃千河等三人道:“三位大人,那来敌甚是了得,难不成就眼看着他们就此逃去?”
覃千河与袁天罡互看了一眼,还未说话,许灞却已见猎心喜,耸身向前,口中道:“老李快抵不住了,我老许倒要去看看,竟是何等少年高手,两剑联施,可以杀得老李如此溃不成军。”
见他已动,覃千河与袁天罡只有跟上。
那边院中的李泽底遥遥闻得,知道覃、许、袁三人正自赶来。他是何等人物,若要倩人出手,才拿得住眼前这两个小辈,以后还叫他有何脸面?
这时,只见他眼中凶光一闪,双掌发力,竟逼得点燃的缸中火焰直向李浅墨烧去。
李浅墨哈哈大笑,一击而下,然后,借机上腾。但见满天火焰,火焰之上,是他一剑迎空的影子。
——似此好战,也是他平生未经,不由得心情激越。何况今日他与耿鹿儿首次联手,就打成如此好局,不由大是得意。
李泽底出掌已倾全力,一时只听得满院之中,虎虎生风。李浅墨低头一望,只觉得不好。但见为他掌力所催,那院中,过百口油缸这时都沾了火苗,熊熊地燃了起来。火光中的耿鹿儿身姿娇俏,当真如一头小鹿也似,腰韧腿长,仗着一柄软剑,跳跃于火海之中。
火光映着她的眸子,熠熠生辉,李浅墨忍不住心头一动,脑中忽浮起了书中所说的“少艾”两字。
却见李泽底手不留情,游走于院中,竟催得满院油缸中火势更盛,扑闪闪地直朝耿鹿儿烧去。
耿鹿儿不料李泽底竟藉院中油火相攻,不防之下,发脚沾火,一时蜷曲。
她急着伸手扑打,身形一慢,李泽底更增可趁之机。
李浅墨不由大怒,由上击下。可李泽底这时全避开了他,仗着满院熊熊烈火,催动火焰,全力要逼杀耿鹿儿。
耿鹿儿忍不住惊惶。她毕竟才多大年纪,女孩子家又天性好美,生怕那火光燎着了自己的脸。场中战局一时极为混乱。李泽底全力攻杀耿鹿儿,而李浅墨不得不满院追刺李泽底。这时只听得院墙上方传来一声怒斥,另有一个声音讶然道:“竟然是你!”
说“竟然是你”的人是瞿长史,他这话是对李浅墨说的,看来他也没想到今日代东宫出手的会是李浅墨。
而怒斥的是覃千河。他见李泽底闹得如此之大,火光冲天,大扰长安城之清静,忍不住开口怒斥。
就在这时,李泽底猛地举掌,只见一缸满满的灯油登时飞溅。那是他久攻不下,急怒攻心,竟催动掌力,竟将那一缸缸烧得滚烫的油,击得凌空飞起,那大缸在空中破裂,烧得滚烫的油就向耿鹿儿泼去。
空中只听得缸缶破裂之声,覃千河的怒斥声,四周可燃物溅了油的烧着声,李浅墨的愤骂声。耿鹿儿却慌得一时什么都听不清了。
然后,只听得她“哎哟”一声,却是身上中了那热油飞溅,烫出的一声痛呼。李浅墨一剑飞渡,猛逼李泽底。这一势他挟愤而出,全然不避危险。只听得李泽底一声怒叫,却是李浅墨一剑将他的肩头整个刺穿,刺穿之后,剑势上挑,就此断了他的锁骨。
而李浅墨也中了他反击的一掌,身子斜斜地向耿鹿儿飞去。
耿鹿儿这时腿上中了热油,已痛得弯腰伏下身去。
李浅墨在空中咳出了一口血,一伸手,抱住耿鹿儿,登时脱出了那片满天飞溅的油海。
他身中一掌,也自伤得不轻。这时抱住耿鹿儿,急怒之下,都不觉得自己的痛,只代耿鹿儿觉得痛。
只见李浅墨身形一翻,已立身于院墙之上。随手向怀里一掏,一抛,就把那抢来的证据丢入了火海里。
那一扎书信入火即燃,登时烧了个灰飞烟灭。
却听李泽底冷笑道:“你只管烧,难道你以为你抢得的那个,就是正本吗?”
李浅墨冷声答道:“那你以为你们得到的就是正本?这本是贵霜一脉的阴谋。贵霜一脉,现本附于西突厥。他们正是要借魏王之手,先除掉东宫太子。然后,你以为他与魏王示好吗?他们既编造得出这份证据,自然也还有后招。只待魏王上交这书信,冤杀太子之后,他们自还有别的证据来扳倒魏王。到时,朝廷大乱,却是何人得利?是西突厥。可笑你们还洋洋得意呢!”
他一番话说得覃千河与许灞也暗暗生疑。
瞿长史不期今日之局竟为李浅墨所破,却见李浅墨冲他道:“回去禀告魏王,我不是有意要坏他之事。但只恐他落入他人算计,还不自知。否则,贵霜一脉为何出尔反尔,先遣吐火罗刺杀于他,又要把证据交于他。”
说着,他斜睇向覃、许、袁三人,冷冰冰道:“你们难道逼迫别人兄弟相残,一次还不够,竟至于一而再地反复?”
他双目直视向覃千河。
“当年,是你们天策府中人,煽动起秦王杀了太子建成。今日,又是你们这班人,不见到太子被冤杀就不甘心?一而再,再而三的,居心何在?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一语说完,只听得怀中耿鹿儿吃不住痛,低叫了一声。
李浅墨忍不住关心,低头看向她,只见她痛得脸上汗湿面幕。一时怒从心头起,叫了声:“李泽底,你给我记着……”
说着,弹身而起,挟着耿鹿儿,直朝院墙外逸去。
【三十九、吴盐儿】
“你这是何苦?”
渭水河边,一对少男少女相依而坐。那是刚逃出城来的耿鹿儿与李浅墨。
出了城,他们就奔向了这里。
地上的草软软的,流水澌澌,就流在他们脚下。头上柳树垂得很低,都拂得到他们的脸上了,每一条都是青的,那夜色中辨不清也闻得出的绿。
天上银月一芒,闪得水面上的银光细成线,摇摇晃晃的。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心里也轻柔了,所以口气里,既有责怪,又责怪得那么轻柔。
说着,他轻轻扳起了耿鹿儿的腿。
耿鹿儿的腿上烫伤极重,这时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李浅墨低声道:“别动!”
说着,他顾不得避嫌,伸指轻轻一划,把她的裤腿整个划破。
却见耿鹿儿一条修长的小鹿似的长腿露了出来。耿鹿儿满面羞红,不敢低头,仰着脸,避开李浅墨俯着腰的身形。她双手后撑,就这么闭了眼,不发一言。
李浅墨低低“哼”了一声,只为耿鹿儿那条腿上的惨不忍睹。只见一撩大大小小的水泡,密集在她的整条腿上。李浅墨只觉心头惨然,再料不到这个女孩儿,因为对自己好,竟然受伤至此。
只听他轻声道:“你稍微忍一下,就会好,不会疼的。”
说着,他一直腰,向后一靠,伸手去摘耿鹿儿头顶上的簪子。
可这一下,他却看到了耿鹿儿的脸。只见她闭着的眼皮下面,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闪着,睫毛下挂了两滴泪。李浅墨低声问道:“很疼是吗?”
耿鹿儿却摇了摇头。
她不说话,好半晌才道:“我情愿的。”
“何况,我受伤,不是因为你。”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等到今天了。从很小很小时,他救了我们柳叶军百数十人那天起,我就盼着有一天可以也如他一样的出剑,学会‘乘槎’之术,与他双剑合璧,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
“所以哪怕痛,也是心甘的。”
李浅墨知道她说的一定是肩胛。他想起耿直曾与自己说过的话,一时无话可答,拔下了耿鹿儿头顶的簪子,轻轻地一个一个挑破她腿上的水泡。
只见那些水泡一粒粒地浸出了水来。李浅墨用衣袖的内面轻轻拭干,从怀里摸出一些散剂来,轻轻撒在上面。
可他看着那一颗颗浸出水的水泡,仿佛耿鹿儿的整条腿都在哭,那样一种伤痛感蚀进他的心里。
只听耿鹿儿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终于练好了‘乘槎术’,也终于有了一把自己的剑时,他却、不在了。”
李浅墨静静地听着。
他想起自己小时,也时常渴望着,长大后,可以变成什么人。也许女孩子确实不一样,她们会想着,长大后,可以相伴上什么人。
“所以一开始我见到你时,我心里着实恨你。”
只听耿鹿儿轻轻笑着。
“好像你抢走了我的什么宝贝似的。”
她笑得更加轻柔了。
“可那时我还像个傻妮子似的只想在你身上找到他……”
“可慢慢却发现,我没找到他,只是越来越多地认识了你。”
忽然地,她伸手轻轻一抓李浅墨的衣袖,低声道:“我说了你可不许逃。我、我……”
李浅墨静静地等着听她下面的话。
却听她终于挣扎出口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李浅墨一时心头只觉得雷轰电掣。再怎么样凶险的战阵、生死一线的危机也没让他感到过这种震动。
只听耿鹿儿喃喃道:“反正我今天受了伤,可以恃宠撒娇,反正要说个明白。不然,我一直闷在肚子里,会闷得发疯的。我可不想排在一个什么枇杷、珀奴、王子婳、吴盐儿——以后还不知有什么女子——她们组成的长队里,整天整天地受着煎熬,却一直不敢吐出这一句。”
说着,她松开手来。
仿佛她刚才握住李浅墨衣袖用尽了力气似的,她松开的手指都泛出苍白,只听她静静地笑着:“现在,你可以逃了。”
李浅墨只觉得心中一痛。
——逃?又逃向哪里?他不要肩胛那样的蒹葭永逝,也不想要罗卷那样的苍莽年华。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情愿被什么系住的。
却听耿鹿儿低声道:“逃吧,否则要小心,我是个变心很快的女子。”
她话未说完,忽觉得唇上软软的。
那软软的,是另一个唇。
她心中只觉得,仿佛一朵花朝开暮卷,那朵开在她韶华深处的花,终于到了暮卷的时节,一片花瓣拢住了另一片花瓣,两个花瓣上都带着露水,那露水甜甜凉凉的。
李浅墨把耿鹿儿腿上的水泡全部挑破,抹了药,然后将它浸在了水里。
水清而凉,似乎大为抚慰了耿鹿儿的伤势,只听得耿鹿儿口中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嘶”声,那是她缓缓地在吸气。
看她开心,李浅墨也觉得开心起来。
一时无话可说,想起刚才的话头儿,他不由问道:“你怎么是个变心很快的女子?”
耿鹿儿这时伸腿在水中,身子已全靠在李浅墨身上,低声道:“难道不是吗?在认识你之前,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念着肩胛的,一生一世,矢志靡它。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入我的眼,哪怕他们对我再好,我也会报之以白眼,只把一双青目留给他。用所有这样的白眼筑成一座祭坛,我要把那祭坛献给他。”
仿佛在谈自己那曾经无知而专诚的少女的心,耿鹿儿轻轻地笑了。
“其实我说这些你也不会懂。你们男人哪懂得这些呢?但他,确实曾陪伴了我以前的整个岁月。可能越遥远越够不到的才会觉得越好越安全吧。他是我成长岁月的守护神,是我的动力,我的渴望。我真高兴,有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来束缚住我所有的从前,让我既能自爱自傲,却不至于自私自大。他是包缚我青春的那片叶子。”
她的手反向地,轻轻伸向李浅墨的面颊。
“没想到,认识了你,我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
说着她轻轻笑了起来:“所以,难道我不是个变心很快的女子?你快快鄙视我,逃了开去。”
只听李浅墨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叫我怎么逃,难道要开口叫你‘师娘’吗?”
耿鹿儿再没想到他突然会如此轻口薄舌,忍不住满面通红,伸手就在李浅墨腰眼上捅了一下。
李浅墨禁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却听他转为正经地道:“其实我也要谢谢你。要不是认识你,我也不知,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还很大。”
他望着水中波动的银光,头一次如此从容地想起肩胛,头一次可以如此从容地平视他。原来,我已长大——他不由这么想——曾经,和耿鹿儿一样,肩胛就是他的整个天,整个骨。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也长大了。
如同一个男人在遥想中望向另一个男人:是的,你有的我终生渴望,你有的可能以后不会再有;但我有的,你也没有……那是我在你之外发现的。
然后他心里几乎快乐得要爆炸般地想:我长大了!
因为,我有、一个女人了!
两小正自沉浸在他们的甜蜜中。猛地听到,河岸上游,隐隐传来了一声“嗤”声。
耿鹿儿还没听到,李浅墨却已警觉。他一抬眼,不由猛地一惊!只见河岸上游飘飘拂拂地立着个红袍人影。那红袍在这暗夜里看着说不出的古怪,说不出的鲜丽污浊,却又似曾相识。
只听那人又“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好淫荡的小色魔,好漂亮的美娇娃!”
当此情境,谁会愿意被人打扰?何况还是如此恶谑。李浅墨不由一怒。他脸色陡地一沉,冷冷道:“快给我滚!”
他也没料到,他才说了一声滚,那人竟立马俯身一滚。
可他这一滚竟不是滚向别处,而是滚入了河里。
那身红袍入水,并不下沉,而是鼓了个气泡般的,浮在水面上。李浅墨见那人轻功如此诡异,当真平生所未见,不由大起戒备之心。却见那个红袍人在水中滚了一滚,竟在水面上立了起来,也不知他袍下藏了什么东西,竟可以浮之水面。
耿鹿儿抬头一望,不由皱了皱眉,以她那么争强好胜的性子,这时却道:“我好累,别理他好了。他不过来,就别理他。”
李浅墨不由一奇,低头一看,只见耿鹿儿满面绯红,压倒桃花,竟似在发烧一般。
却听河面上那红袍人远远地道:“嘿,好无耻的小妮子,明明看到我就在这儿,还道别理我,继续你们那无耻的勾当。”
李浅墨不由大怒,如不是牵挂耿鹿儿,只怕马上就要出手。
这时,那红袍人已顺流漂近了些,只见他脸上戴了个面具,那面具卡白卡白的,全遮住了他的颜面。
那惨白的面具与诡异的绣花红袍交相衬映,真显得说不出的别扭。
李浅墨猛然大惊,不由脱口道:“色鬼!”
——没错,就是色鬼!
他还记得那晚异色门中,异色门主的小丫头生生给自己套上了件与这件一样的绣花红袍,戴上了这么个面具后,他与东施、南施、北施对战时,别人叫骂他的话。
这色鬼分明是异色门中的大仇。自己假冒过他,怎么,今日,竟然又碰到他的真身了?
却听那色鬼哈哈一笑:“你才是色中小鬼,却喊我做色鬼。我说小鬼,那日扮我之后,是否有色心附体之感?”
难不成这事儿他也知道了?
今日,他就是专门为这个来找茬的?
李浅墨心中凛然一惧。他不知色鬼在大荒山是何等地位,但据说,当年如不是西王母亲身出手,还逐不退他,可见一身功力之高。
却听那色鬼道:“乖乖小鬼,你既冒充于我,可是有意拜我为师?要拜我为师,为师别的什么束修不要,只要你把怀里的那个娇花软玉的小美娘孝敬给为师,为师就答应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浅墨再也禁不住怒火,把耿鹿儿身子略略一推,伸掌往地上一拍,就腾空而起,于袖中摸出吟者剑,凌空飞击,一剑就向那红袍色鬼斩去!
那色鬼身在河中,随波漂流,这时下漂的速度猛然加快。
看着那团在河中红乎乎的东西,李浅墨只觉得心中作呕。他一击未中,借势返身河岸,在河岸上疾追,得空又是一击。
可水花一溅,就在他出剑之际,那色鬼大红袍子的身影猛地再度加快,竟直向下游飞去。
李浅墨未料到他人在水中,居然可以如此之快。一时不防,剑击落空,几乎跌身水里。
好在他羽门轻功极为高妙,空中旋身,勉力提气,才得以重落在岸上。
两击不中,他在岸上顺水疾追,终于见那色鬼身影渐慢。他窥准进机,一式“长矢天狼”,全力以赴,整个人,连人带剑,只向那水中的大红身影射去。
这一势激怒,可谓已尽他全力。
让他吃惊的是,那团大红袍子的影子,似是全然不为所动,不闪不避。
转眼间,李浅墨吟者剑激射,已刺到那袭大红袍下的身影上。
可剑尖才中,他就已觉得不好。
——那大红袍子下面,竟是空的!
李浅墨脑中电转,一闪念间已经明白,在自己第二次飞击时,那色鬼想来已脱去了这身红袍,潜入水底。却让这傀儡之身猛然加快,避过了自己的第二击,诱发自己再冲这假人发出第三击。
一念及此,他额头不由冷汗涔涔。
他于空中疾回首,望向适才自己与耿鹿儿坐过的树下,口中叫道:“鹿儿……”
可那边树下,空空如也,耿鹿儿早已不见踪影。
一击落空,再加上这等打击。李浅墨一口气再也提不住,身形一坠,登时掉进了水里。
他心头一时悔恨交加:是自己不察,竟落入敌手的圈套。
略一转念,他想起色鬼的声名,心中更是惊惧交加。耿鹿儿此时有伤在身,分明还在发烧,如落在那色中恶鬼手里,那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他双手猛力往水中一拍,腾身而起,跃上了岸,口中连叫道:“鹿儿、鹿儿!”
但四野寂寂,再无回声。耿鹿儿全然消失不见,已不知被挟持到了哪里去。
李浅墨恨得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脚下加力,盲目地追了出去。
五更天时,李浅墨来到了终南山脚下的丑女庵。
他遍寻色鬼不到,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更次,才想起,若要寻找色鬼行踪,还是先到丑女庵为妙。
毕竟,异色门与色鬼可谓老仇人了。色鬼的行踪,说不定她们还知道。自己再这么寻找下去,以天下之大,却从何寻起?
他跑得也疾,才到庵门,不及叫门,身子一腾,已跃入院墙,口中疾问道:“门主可在?”
大堂里隐隐传出了一声:“在。”
他也算病笃乱投医。无暇去想自己当日与异色门的恩怨了,飞身一跃,已跃入大堂。
可眼前景象,却不由让他登时呆立在那里。
只见异色门别院的大堂里,那幅《姽婳图》前,正中的椅子上面,端坐的竟不是异色门主,而是一个一身红袍,脸戴面具的人。
那身红袍上的大朵绣花镶了金线,本让李浅墨过眼不忘。
那椅上坐的,不是色鬼,却又是谁?
李浅墨一时张口结舌。
却听太师椅上的那人开口笑道:“本尊已等了你半天,怎么你这时才来?”
李浅墨怔在那里,好半晌,才挣出了一句:“难道,整个异色门都落入了你的手里?”
那上首的色鬼仰面大笑,笑声中大是得意。
李浅墨扫眼一望,只见堂中,两边侍立的还有十余个异色门子弟。而那色鬼身后,雁翅般地站着柴、米、尤、严四大护法。她们一个个低着头,也看不清脸色。整个堂中灯光昏暗,但见得两边侍立的异色门弟子个个脸色怪异。
这些异色门子弟本来就个个生相古怪,加上这么黯淡的灯光,与她们面上的奇异之色,李浅墨对那色鬼更增惊惧。
却见那色鬼一拍手,却从堂后转出了个侍女,那侍女躬着腰,捧着个金盆,走了上来。
原来是那色鬼要净手。
他净罢手后,还随手向那侍女颊上掐了一把。李浅墨一见之下,只觉得恶心。他见那侍女天生秃发,满头之上,只见斑斑秃迹。这样可怜的女子,那色鬼还要上下其手,果然可恶!
却听那色鬼怪声怪气地哈哈笑道:“你可是觉得奇怪?原来,你只怕以为本尊只偏好这一口,偏爱这丑女庵中的丑女,却掠你那大美妞过来做甚?”
他出言不雅,却也说中了李浅墨的心思。
却见那色鬼阴森一笑:“难道你不知,丑的变美不容易,美的变丑那可简单至极。本尊今日无意之间,一见到你小子那大美妞儿腿上的水泡,早立时怦然心动。多好看的泡泡啊!心道:这大美妞儿,如果捉回来,给她浑身上下都淋上热油,那却会何等好看?所以,本尊情急之下,都没心思收拾你小子,先把这美妞给掠回来了。”
李浅墨不由心中大惊:“你把她怎么样了?”
却听那色鬼嘿嘿道:“怎么样了?还没怎么样,几大锅油都在后院烧着呢,等到油热时,正好动手。”
说着,冲李浅墨夹眼一笑,“好徒儿,你不是爱扮我?今日,为师既收了你的大礼,这等好看的变戏法,可不容让你错过。”
李浅墨心中一时忧急已甚,鼻中,甚至闻到了后院飘来的熟油味儿。一闻到这味道,他不由更是焦急。
那色鬼见他神情,哈哈笑道:“没错,你也闻到了?我现在想的是,是用芝麻油烫着好呢?灯油烫着好呢?还是用葵花油?”
他说得饶有兴味,李浅墨忍不住一腔愤怒,猛地念及异色门主吴盐儿,那个与自己母亲云韶长得极为神似的女子,不由挂心,口里问道:“你把异色门主怎么样了?”
那色鬼愣了愣:“她?”
只见他口气里略显犹疑,似乎别有滋味。
看见李浅墨挂心的神色,只见他眼神一笑,嘿嘿道:“她嘛,长得太不像丑女门的人,就这样,怎么配当门主?所以,我已把她锁进笼里,专门抓来了千年的蜈蚣、长虫、极毒的五彩蝎子、百里戈壁上才有的食尸壁虎,现在,那些东西正在她满身满脸上爬着呢。我一定要让她名符其实,以后,什么东施、南施、北施、毛嫱之类,都再无颜与她争这异色门主之位……”
李浅墨这时再也听不下去,怒喝了一声:“阴毒小人!”
说着,他连人带剑,直向堂上那色鬼击去。
他犹恐以一己之力制不住那色中恶鬼,让他逃去再出去害人,身在空中,还冲柴、米、尤、严四大护法喝道:“他如此待你门主,你们就甘心违心事敌?”
他一剑击出,却见那色鬼在面具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极为托大的,全不伸手封避。
眼见得自己一剑已及那色鬼红袍。却见哧溜一下,一个人影已从椅子下面脱身而去。
又是这一招金蝉脱壳,李浅墨此时可谓恨极了那色鬼,手中剑势不收,直透红袍,连袍带椅,都为他剑气击碎,剑势紧盯着那才逃离的色鬼背心,就冲他击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这时竟同时出手,她们出手并不是抓向色鬼,而是抓向自己。
李浅墨不由大喝一声:“你们疯了!”
可那四个老婆婆的功力也端的不可小觑。他只有回剑封避。略一避让后,他提身就冲那色鬼疾追而去。口中不忘冲那四大护法威喝道:“你们叛主求荣,待我收拾了色鬼,救出你家门主,再代她收拾你们!”
那色鬼逃的方向却是堂后。
李浅墨如影随形,疾追而至。
可那色鬼却穿堂绕廊,似是地形极熟。转眼间,他已冲入一间厢房。
李浅墨随后跃入,一眼已看到床上的耿鹿儿,只见她此时似在熟睡中,见她全身无恙,李浅墨才略微放心。可那色鬼转眼间已到床头,李浅墨生恐他对耿鹿儿不利,猛提一口气,要抢在他动手之前,把他钉死于床前。
可那色鬼猛一回身。
李浅墨不由猛然怔住。
只见脱了面具、红袍的色鬼哪里是什么色鬼?她明眸淡淡,微笑浅浅,不是异色门主却又是谁?
李浅墨一时简直懵了,怔怔地望着她,却见她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道:“刚才你为异色门主动怒,说要为了她剑诛色鬼,还要代她惩罚门下叛徒,可都是真心的?”
哪怕她浅浅一笑,却也有倾城倾国之色。
那一种风华韶秀,让人全忘了她的五官,哪怕是王子婳、珀奴与柘柘,比起她那种纯女人的风姿,也大大不及。
李浅墨张口结舌道:“你……假扮色鬼?”
异色门主点点头。
“刚才在河边的也是你?”
异色门主双手一摊,一手指向床上的耿鹿儿,似是说:“她就在此,那当然是我!”
李浅墨不由大感狼狈,狐疑道:“为什么?”
却听异色门主浅笑道:“你还问为什么?当日,你假扮色鬼,闹得我异色门中,人心惶惶,几乎就闹了个翻天覆地。到现在,东施、南施、北施她们还在外面散布我与色鬼勾结的谣言,更别提毛嫱那张毒嘴了。我报复报复你玩玩,很不该吗?”
正说话间,却有两个侍女,一个手执一匣银针,一个端着一盆金盆,走了进来。
李浅墨先开始还未在意,及至她们走到床前,各捧盆匣侍立,李浅墨才看到那盆中热气腾腾,油香扑鼻,不由大惊,急怒道:“你、你真要淋她?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却见那异色门主横了他一眼,冷声道:“很心疼是吗?”
说着,她看了眼床上的耿鹿儿,面上忽转为笑吟吟的,“难道你不知道,只要入了这个门槛,凡是女子,就算我异色门中的人。但对于我们丑女门,这耿小妹妹,该是长得太过好看一点了吧?所以,我想起了这个热油的主意。”
李浅墨这一下可吓得不轻。
他下意识地剑锋微动。
却见那异色门主已接过金盆来,冷冷看着他:“只管出手。一出手,这盆,我必端不稳了。”
那盆满装热油,此时就悬在耿鹿儿的脸上。
李浅墨知她异色门规矩古怪,此时也不敢冒犯,口中疾道:“你先住手,有话好说。只要你放过她,不让她入你门中,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
李浅墨狠狠点头。
却见异色门主想了想,脸上似是在笑,可笑影中隐有凄凉,声音忽弱了下去,嗓音低柔地道:“我要你说她跟你说过的那句话。”
李浅墨愣了愣,这却是指哪句话?
异色门主目光一冷,哼了一声:“就是听来最肉麻那句。”
李浅墨这才明白,想都没想,脱口就道:
“我要跟你在一起。”
及至话说出口,他才不由猛然一愣,却见异色门主脸色一红,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本门不收男弟子,难道你倚仗着自己的长相、武力,竟硬要加入本门?”
说着,她随手掀开了耿鹿儿身上的被子,露出了她的伤腿来。
然后,她用一块棉花蘸了盆中的热油,就向耿鹿儿腿上烫去。
李浅墨不由大惊,惊呼道:“慢,咱们说好了的。”
异色门主回眸横了他一眼,“傻子,还不明白?”
李浅墨一头雾水:“明白什么?”
“有毒。”
李浅墨还没回过神来,却听异色门主口气嗔怪地道:“你以为我没事扮做色鬼,抢这小妹妹回来,都是吃饱了撑的?那院中的灯油缸里,被魏王府中人下了毒。”
回想起耿鹿儿适才河边发烧的样子,李浅墨马上知道异色门主所言不虚。
却听那异色门主淡淡道:“我要害她,岂不早就害了,还要专等你来?你来之前,我已与她驱过了一道毒。不过魏王府这牵机毒极为厉害,杂在热油中烫伤,更是难治。那毒,据传说,还从未有过解药的。要不我干什么专烧了这等上好的貂油,费了无数珍贵药物,你道那雪貂油得来那么容易?”
李浅墨至此才明白她全是好意。
想了想,他不由躬身一谢。
那一谢时少年的风姿,引得那两个侍女都不由眼也不眨地注目。
却听异色门主道:“出去!”
李浅墨愣了愣。
异色门主一脸不耐地道:“就算你跟她好,她还没过门不是?我要解她衣裳,你难道还要一直看下去?你要看,先去堂上把那套大红袍子穿好了再过来看吧。”
李浅墨这才明白,一时满脸涨红。
他又是一躬相谢,才要出去,却转身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来接她回去?”
却听异色门主悠悠然道:“这个却麻烦了。”
李浅墨不由一愣。
只听异色门主道:“她既为我所救,也算我异色门庇护的女子。你们这些臭男人再想打她主意,那可就不容易了,须得诚心诚意。”
李浅墨还不明所以,却听异色门主笑吟吟道:“想想当日你那好兄弟索尖儿是怎么接走我门下弟子铁灞姑的?”
然后,她直视着李浅墨的眼:“所以,要接她,必须依样要过我门中的三关六试。简单来说,第一,得待我们柴婆婆传给这小妹妹杀威棒,让她可以全力打你一拳;第二,我们还要看看你怎么三刀六洞……”
她眼光一转,续道:“……也许,扎个耳朵眼,戴上耳钱,你比你那兄弟还会显得俏皮些……至于第三,那可是不一样的规矩了,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52
四十、运筹手】
——那灯油中居然有毒!
一念及此,李浅墨胸中就忍不住怒火一沸。他眼前似一直晃着耿鹿儿那小鹿似的长腿。可那条腿上,现在却已经伤痕累累。看异色门主一脸郑重的样子,这毒伤还必然难治。
所以离开异色庵之后,李浅墨只草草在郊外休息了一下,醒过来时,他终于忍不住要去寻找李泽底。只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要代耿鹿儿出出这口恶气。
可他也不知道李泽底究竟落脚在哪里。
想来想去,只有先到金城坊看看。不为别的,只为李泽底是五姓族人,而子婳姐姐,现在就住在金城坊里。
金城坊在皇城之西,借御沟之水流经之利,整个坊内,滋润得草木葱茏。站在宫墙之上向西边望,但觉得这里锦绣成堆,家家都在绿树成荫的锦绣堆里。
这里也正是长安城富贵人家的聚居之所。所谓画栋雕梁,玉宇琼阁,以此形容,也不为过。
“汲镂王”府邸,就座落在这里。它在所有的朱楼玉户之间,显出一种不一样的、低调的华丽。
汲镂王府的建筑式样颇为古旧,其间甚或看得出汉魏遗韵。所有的色彩都似经过了岁月的淘洗,略显黯淡:比如它那铺路的阴绿色的青石板,比如那一面面黯淡的泥金照壁,再比如那些略褪了色的糊窗的细纱,上面满是折枝连锦的图样……
但就是这份守拙的暗色,反更衬出其细节雕饰之密丽。也正是那些黯旧的色彩,映衬得来往其间的世家子弟个个眉目清朗,意态舒徐。
整个金城坊,无疑是以“汲镂王府”座落于此感到自豪的。
——这里,现如今也正是王子婳的居所。自她来后,屋舍廊庑,亭台楼阁,都修缮得更加细丽。她甚至不惮亲自动手,来装点自己的居所。
这时,她正在自己的后花园里莳花。
侍弄方罢,她抬袖拭了拭额角的汗。一直腰,容色间显出一种极欢愉的神情,可那欢愉中也有落寞。
旁边的卜老姬默默地看着,伸手接过了她脱下的罩裙,却忍不住怀想起枇杷来了。
枇杷若在,这时多半会怀想起罗卷,会说若是罗卷在此,和小姐该是如何一对璧人。卜老姬一向对男人没什么好感,只情愿小姐可以如自己一样孤独终老,可这时也觉得,没有罗卷,王子婳毕竟还是孤独的。
只见王子婳直了直身,随手在旁边候着的小厮手里接过今日来访的客人名刺。她自入长安以来,交游颇广。那些名刺盛放在一个雕花的漆盘内,却也有厚厚的一摞。
她随翻随拣,最后挑出三张来,微笑道:“这些客,却是不能不见的了。”说着,她把名刺递给小厮,自己就去更衣——自有小厮去迎候那些客人去他们该去的花厅或客厅,见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见,他早已谙熟在胸,不需另外吩咐的。
长安县的主薄姓陈,名博。
——长安城皇城之外,俱属外廓城。外廓城以朱雀大道划分,分为东、西两县。东为万年县,西为长安县。而所谓金城坊,就归长安县管辖。
时值盛夏,蝉声阵阵,整个汲镂王府显得说不出的宁静。陈博也是第一次来。他出身庶门,自没见过如汲镂王府这般贵传数代的世家风范。一进门时,就觉得目不暇接。这时候坐在偏厅里,只觉得王府的装饰,却与别处不同。细说起来,不过是极讲究物料的肌质纹理,对颜色与款式倒不是那么在意。但那些铺地的石纹,壁间的木纹与所有织物上的织纹,凑在一起,交相映衬,实有种文质相辉之美。
他候了有一时,才听得环佩叮咚,却见一个丽人一身淡色罗衣,裙裾长垂地走了出来。只见她冲陈博微微一笑:“陈大人今日得空?惠临寒舍,却不知有何赐教?”
陈博忙起身答礼,笑道:“王女史乔居于此,下官本该前来拜候,无奈官小事多,身陷冗务。今日前来,勿以疏慢见责。”说着他咳了两声,“下官此来,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王子婳坐下,吩咐仆人看茶,一时掀着茶杯盖问了声:“噢?”
只听陈博笑道:“下官来意,却是为昨日香油街失火一事,不知王女史可曾听说?”
王子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博。
在她一双美目的明明相视之下,怕甚少有男子抵敌得住的,大多人都会随即转眼他顾。
可陈博却静静地盯着她的眼,一动不动。
王子婳不由心下一奇,这时方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长安县的主薄来。只见他相貌平常,不过是个四十许的中年男子,身材也不见魁梧高大,整个人却有种定定的神气。
只听陈博定定地道:“失火的人家姓方,是本地久营灯烛营生的人家。昨夜,他院里近百口大缸的灯油一时为人点燃,火耀坊里。不只他家损失严重,因风势所及,还祸延了左右几栋房舍。虽抢救及时,却也有几户被烧得惨重……这事王女史不知道吗?”
王子婳淡淡笑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却听陈博笑道:“下官只是听说,昨日似有五姓中人在场,虽缺乏人证,但似乎起火之事与他有关。”
王子婳笑道:“也许是吧。不过,难道只有他在场?我倒隐约听闻,说魏王府中人似乎也在场。陈主薄怎么不去他们府里问问,却先问到我这儿来了?”她口气里已隐有责备之意。
要知,天下五姓在当今朝廷虽还未获高官贵爵,但当朝权贵,无不以与天下五姓攀亲为荣。所以王子婳虽只一个太原王氏的娇女,长安县主薄也不敢对她不敬。
只听陈博笑道:“职责所在,下官自当一一查问。王女史既说有魏王府中人在场,在下一会儿只有登门叩问了。下官只是听闻,在场的那位似乎名叫李泽底,这位李兄似与王女史家门渊缘,彼此甚熟,甚或有人传说,他有时就客居在王女史府邸。不知王女史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长安县主薄,在冠盖京华中,也不过是一个区区正六品的小官。王子婳听了他这番话,不由略微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她分明话中已提及了魏王府,这陈主薄还是这么不通情面,对那纵火一事还是要一查到底。
只见她皱眉想了想,含笑道:“我怎么像还听闻,当时大内的三大高手也在,如覃、许、袁三位前辈。他们供奉大内,统领骁骑,若是在场,必知其详,陈主薄怎么不去他们那儿问问。”
陈博笑道:“骁骑若在,缉查不轨之事自是他们的份内之务。但下官既是一方父母官,这辖区内居民受损之事,却是我不得不管的琐事了。”
只见他言辞虽然客气,对纵火之事依旧不肯松口,王子婳再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陈主薄好风骨!”
陈博笑应道:“哪里哪里!倒是一向听闻,王女史慷慨不让须眉。五姓中人,同气连枝。王女史想来也不愿看到一干小民为了上面大人物之间恩怨的余波所及,有倾家荡产之虞吧?”
王子婳笑着点点头,垂头想了想,一挥手,笑道:“其实我早备下了。今日一早,我就叫人去看了受灾人家的损失。也预估了一个数,大致够了……”说着,她侧目一顾,她手下早有人端了一个盘子上来,盘上只见一个黄包袱皮,下面盖着的自是金银之物。
只听王子婳笑道:“要不这就劳烦陈主薄先带这些回去,对那些受损人家酌情赔偿,如若真是五姓中人一时大意所致,改日我再专遣人一一登门致歉如何?”
陈主薄笑道:“下官岂敢私接财物!回头叫县里的孔目来王女史府上账房处交接吧。他们自然会当面点清,签名收下。若有余数,也自当退还。”说着,他起身一拱手,笑道,“王女史事忙,下官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那陈博想来也知似这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宫廷争斗,他要想认真提走人犯,也断无可能。但职责所在,他却也不惮冒犯权贵,与民作主。
王子婳望着他的背影,半天没吭声,眼见他快走出门,口里才叹道:“朝廷果有人材。”
她有意让陈博听到,因为她已有意要结交这个人。
眼看陈博出了门,王子婳方冲卜老姬一笑:“下面就是魏王府的人了,我懒得动,你叫他们带过来吧。”
魏王府今日来的人却是瞿玉。
他是瞿长史的侄子。自从五姓中人与魏王府订交以来,两边的人也就走动得密切起来。
他一进门,行了个礼,随即笑道:“果不出王女史所料。”
说着一拍手,只听他叹道:“昨日,白动用了那么大的阵仗,终究还是无功而返。且这一番行动只怕还惹怒了覃千河、许灞,也招来袁天罡的疑虑,真真有害无益。”
王子婳笑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说着,她嘬了一口茶,望了一眼瞿玉,笑道:“可这麻烦也惹得大,刚才,居然惹得长安县的人来我这儿问东问西。说昨夜那一把火烧了好几栋民宅,逼得我不得不拿出点金银之物以为赔偿。”
那瞿玉忍不住就面色一怒,冷声道:“是长安县主薄陈博那小子?这小子果然不上道!等回头,魏王怒起,随意找个由头,看不削了他的官才是。”
王子婳淡淡道:“那又何必。依我看,他却是个好官,倒是该留意招纳才是——若是无这等能员,那这个朝廷,你家魏王又争它何益?”
瞿玉忍不住愣了愣,只觉得王子婳虽是一女子,但胸中识见,果然异于常人。只听他笑道:“可为了魏王的事,叫王女史费心已然惭愧,哪有更叫王女史贴补的理。等在下回去,禀告魏王,那点钱,该是魏王府出才是。”
说着,他叹了口气:“只是,近来形势实在不好,魏王他也是老大不开心。圣上居然心中还眷顾着太子,哪怕他不争气,为安太子之心,前日还放出话来,说若太子实在不争气,他宁可立皇太孙,也不做其他打算。这话魏王听到后就很不开心,何况昨日之事又功败垂成,魏王此时,正自苦恼,实在无计可施。所以今日,专遣在下前来,问问王女史可有甚主意。”
王子婳微微一笑道:“我一个女子,又能有何主意。”
瞿玉方待插话,却见王子婳摆了摆手,笑道:“不过,却有些平常的计较在此。以我看来,太子身边,也尽多人材。何况太子本身不笨,寻常争斗,纵可让他立于下风,恐怕也难撼动他的根底。何况似这等储君废立的大事,如没有重大的悖逆情节,只怕圣上也不好轻易施为的,毕竟事关天下之本。”
说着,她沉吟了下,似在斟酌着剩下的话该怎么说。
默然了会儿,才听她又说道:“不过李承乾的弱点,怕就在于他的脾气暴躁。不过他暴躁固然暴躁,却极为聪明,行事又不依常规,喜怒难测。我想,除非、毁了他最心爱的东西,惹他失常,他也不至于做出大为悖逆之举,魏王自然也就无机可趁了。”
只听瞿玉笑道:“那太子性如流水,喜好不一,斗鸡走马,无一不爱,哪说得准什么是他最心爱的。”
王子婳沉吟了下,似乎心里也颇犹豫,可终究还是说道:“那称心呢?”她说完,两眼笑吟吟地看着瞿玉。耳中却似听到窗外隐有声响传来。
她面色不动,瞿玉也未察觉。想了想,他忽一拍大腿,冲王子婳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笑道:“高!极高!”
王子婳低头饮茶,淡淡道:“当今圣上,身负弑兄杀弟之名,怕是最不想在自己的诸子之间再造成这等局面。所以废立之事,一直不愿提起。魏王如有心,略施小计,或可令圣上与太子之间,永生隔膜之意。太子受激,必有不测之举,那样的局面,该是最好的了。”
她不愿再多说,貌似无意地扫了窗外一眼,脸色倦怠,已有了送客之意。
瞿玉何等乖觉之人,喜孜孜地站起,笑道:“王女史,领教领教,在下这就回去复命。王女史果不愧是女中萧何,难怪家叔私下提起时每每都佩服不已。”
一时,瞿玉已去。
王子婳用指敲着椅子的扶手,半晌,忽然冲窗外道:“小墨儿,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只听窗棂一响,一个人影一翻,已翻了进来。
王子婳微微一笑:“怎么,头一次上姐姐的门,就要这样翻窗子进来吗?”
她口里还是笑言。可一抬头,面对的,却是李浅墨涨得通红的脸。
看来他全听到了。王子婳心中不由一声低叹。
却见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半天才在口里挣出了一句:“为什么要害称心?”
却见王子婳神容不改,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什么?”
她用手指抵着额头,装作认真思考,一边笑道:“我想想,可能不为别的,只为,不想让你有一天必需要跳到称心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害你子婳姐姐。这等难为人的事,我情愿你还是问我好了。”
李浅墨听着不由一呆。
却听王子婳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又何需问?要问,你该问称心,好端端为什么要卷入长安城这个局。”
说着,她直视李浅墨的双眼,轻声道:“你要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可如你师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得了他那份自由,也不是所有人都耐得了他那份寂寞。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像一个提线木偶,没有那么多进退余地的。而如果不甘于做那个木偶,就只有费心当那个提偶的人了。”
“或者,你问过你叔叔为什么一定要杀你父亲吗?他不杀他的话,你父亲为什么又容不下他的弟弟?这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玄武门?甚或,为什么又会有长安城?如果,有这个长安城不可避免,那其他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说到这儿,她看到了李浅墨手中提的剑。
——李浅墨此来,本是要找李泽底寻仇,所以手一直握在剑上。这时翻窗进来,也还未及收之入袖。
却见王子婳微微一笑:“怎么,为了那称心,你可是要杀你这个姐姐吗?”
李浅墨不由尴尬,方待开口解释。
却听王子婳笑道:“不用解释。要杀我的人正多,你就算为称心不忿,也不必出手,姐姐不会让你陷入这两难之地的。不信,你躲到屏风后面,看看下一个我要见的客人就好了。
“他,说不定现在远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要杀我。”
说着,她冲下边拍了拍手:“有请十九弟。”
不一时,仆从就引上来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青罗长衫,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却是与王子婳同出五姓的崔姓子弟。
他本名崔缇,行十九,所以王子婳叫他十九弟。
王子婳见他进来,随口让了座,笑吟吟地招呼道:“十九弟。”
崔缇也回了声:“婳姐。”
却听王子婳笑道:“害你等了半天。我刚被长安县与魏王府闹得头疼。好容易算见到了自家人。怎么,你是刚从太原过来?”
崔缇笑应道:“正是。”
王子婳扫了他一眼,笑问道:“那、娉婷可好?”
崔缇略低了头,腼腆道:“在她家只匆匆见了一面,她挺好的,还问候了子婳姐姐。现在,她出落得更加……”
说到这儿,他忽顿住了,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王子婳望着他的脸色,一脸关切地道:“前两日我快马传书回家,商量娉婷小妹的婚事,个中情由想来十九弟都知道了。这事儿,十九弟你觉得如何?”
说着,她又解释道:“自入长安以来,局势纷扰,说起来,好多事我一时也没看清楚。如不是那晚,听江南谢衣提起,我怕是到现在都还回不过味儿来。”
她细细地品着茶,缓缓道:“那晚,我们在嗟来堂喝酒。席散后,索尖儿高叫着要押宝,他那一群混混小兄弟都跟着凑趣,说是要押这将来的天下终究归谁。有人押太子,有人押魏王,只谢衣淡淡地说了句:‘就没有人押晋王吗?那我押晋王如何?’”
“就是这一句点醒了我!长孙皇后嫡子中,只有晋王年纪尚小。他脾气仁懦,所以,天下之人一直很少想到他。可依我看,这满朝的龙虎之臣,在强势如秦王之后,能接受的天子,怕不只有晋王?对他们这些积功老臣,无论是太子,或者魏王继位,难保不有冲突。那时,权贵如长孙无忌、李世绩之辈,只怕不免要日日担心了。”
说着她微微一笑:“可笑咱们五姓中人一向只知道惦记着太子与魏王,甚至为了选谁,李家与卢家还争得个面红耳赤,却无一人把注意力放在晋王身上。也是直到那天,我才想起这个关节。我想,娉婷今年也快好有及笄之龄了,正是待字闺中。若能把她许配给晋王,岂非好事?”
“这也算是为了娉婷好。那晋王,哪怕他继不成位,以他的脾气,这个晋王之位总可以坐得安稳吧。”
崔缇在一旁一时垂头不语。
王子婳望着他,轻声地一笑:“你还在想着她,可是?”
屏风后的李浅墨闻之一怔,他先只觉得崔缇提及娉婷时神色扭捏,似有什么不对。可其后听到王子婳细言细语跟他商量娉婷的婚嫁之事,只道自己想错了,万没想到王子婳会突然问出此语。
崔缇却一点头。
王子婳笑道:“你总算敢于承认。”说着,她轻轻一叹,“五姓中人,凡是年轻子弟,只怕惦记娉婷的人不少。但却甚少有人上门提亲,都道我王家会把这个小妹奇货自居。可我知道,一直以来,最惦记娉婷的应该就是你。”
崔缇的面色一时红涨。
却见王子婳笑望向崔缇道:“所以,一听了信儿,你即刻飞马赶来,可是?
“是不是想问我这事可不可以就此作罢?”
她望向崔缇的眼,崔缇的眼中果有问询之意。
王子婳摇了摇头:“不,我们太原王氏心意已决。”然后,她定定地望向崔缇的左手,“你很失望吧?我想你事先既已猜到了这个答案,所以,不惜连你一向不肯轻易显露的左手剑也带来了。既带了来,为什么不出剑,趁现在就杀了我,以泄一时之愤?”
屏风后的李浅墨先听到王子婳居然跟幻少师一样,也把主意打到了晋王身上,忍不住吃了一惊。这时,猛地听到这一句,不由更是惊异。
却见崔缇笑了笑:“连这也被子婳姐看出来了,果然五姓族中,最懂我的人就数你。”
说话间,只见他言笑晏晏,行若无事。可他左边的衣衫猛然破裂,衣衫一破,一把雪白的长剑就破衣而出,一击,就已击向王子婳的脖颈。
李浅墨直至此时,才知道:子婳姐姐说有人要杀她,原来并不是虚的!
可奇的是,王子婳并没有动。
李浅墨方待出手相救,却见王子婳垂在椅子扶手旁边的手指却对自己做了个手势,意似阻止自己出手。
李浅墨略犹疑间,崔缇的左手剑已直指到王子婳的颈侧。
这一剑,让李浅墨也不由悚然心动:好快的剑!
五姓好手他见过多矣,万没想到崔缇年纪轻轻,这出手一剑,不只超过一般年纪的五姓中人远甚,甚至比起号称五姓第一高手的李泽底,也不遑多让。
却见王子婳静静地笑道:“好快的剑!我早猜测,十九弟的这一手剑法,可谓独步五姓,看来果然没有猜错。”
却见崔缇一脸怅然:“剑法再好,却难得娉婷,说起来,于我又有何用?”
只听王子婳道:“可是娉婷再好,娶回家中,空惹一干族人之嫉,于你在崔姓一族中称雄之心又有何用?”
她这话似说到了崔缇心里,只见崔缇默然不语。
却听王子婳笑道:“你凝势不发,不过两个选择。其一,既然你出身崔氏旁枝,久久不得重用,那今日你盛怒之下,索性杀了我,再回太原掳走娉婷,远遁江海,以你一身功力,也不为难。如此,也算你泄了多年之忿,也可遂你成名之愿。如何?”
崔缇手中的剑尖微颤。
却听王子婳笑道:“其二,你已跟我显示了你真正的实力。何况此事,算是我欠你的。从此,你放下娉婷,你我二人联手,我会助你别开一番事业。到时,岂只崔氏一门,鹏举天下,也非无可能。这个选择却又如何?若是晋王果然日后登基,大出卢、李、郑三氏之意外,你挟重振崔氏一门之威,何求不得?这是你考虑过的第二个选择吧?”
却见崔缇剑尖晃动,似是心意难决。
王子婳一闭眼,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个决定,别婆婆妈妈的。”
却听崔缇一声长吟:“妻子事小,家门事大。”
王子婳一睁眼,崔缇已收回长剑。
却见他望向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李泽底不好控制,子婳姐只怕尾大不掉,所以引我来以为牵制?”
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娉婷有妹,名为袅儿,姿容略逊,却更堪内助。假以时日,失之东隅,得之桑隅,也未为不可?”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王子婳淡淡道:“娉婷嫁晋王之事,我有意托鸿鲈寺少卿左青然代为参详。至于与长孙无忌交接之事,就拜托十九弟了。”
只听崔缇低声一笑:“等我亲手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嫁了出去,子婳姐是否就不会再嫌我稚嫩,觉得可以与谋大事?”
说着,他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李浅墨在屏风后一时听得已经呆住,只觉得匪夷所思。
眼见崔缇已去,他走出屏风来,望着王子婳,只觉得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只听王子婳笑道:“不认得子婳姐姐了吧?”
李浅墨一点头。
却听王子婳笑道:“难道你不相信,有的人身体里流着两种血液?在我,一种是让我想跟罗卷在一起,视天下人腹诽为无物,鸥游江湖,尽畅平生之意;一种,却也让我依恋我这百年阀阅之门,觉得这场人世的游戏,大为有趣。”
李浅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赞同眼前的这个子婳姐姐,可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阅世经验,如何辩得赢她?
只听他道:“可是,原来你要跟罗大哥在一起,别的五姓中人阻拦,你却依旧执意。今日,那崔缇不过如你一样,想跟那个娉婷在一起,你怎么好阻拦他?”
王子婳微微一笑:“娉婷是我族妹,你以为我会让她吃亏?”说着,她微微扬首向天,“如果刚才十九弟果然肯为了娉婷,仗剑逼我改变主意,那说不定我真的会改变主意的。”
“但这世上,男人可信吗?我隐隐听闻,索尖儿暗恋异色门弟子铁灞姑,还要过三关六试,三刀六洞那一关。娉婷是我族妹,也算王氏一门的掌上明珠,十九弟如想娶她,不过过我这道关,我凭什么许他轻易去娶。”说着,她冲李浅墨明艳一笑。
“事实证明,男人果然大半靠不住的。”
“旁人常跟我说罗卷那样的男人靠不住……”她微微一笑,“……其实,恰是那些看似靠不住的男人,在关键时刻,恰恰是靠得住的。”
她似回想起当日在虬髯客威逼之下,罗卷突然而至时那一刻的幸福感。只见她轻轻笑着,冲李浅墨道:
“耿鹿儿碰到你,也是她的运气。”
人都走了。
无论是陈博、瞿玉、崔缇,还是李浅墨。
王子婳独自坐在花厅中,黄昏的阳光熏着花厅外的栀子花,浓郁的香让人有些头晕。她享受着这一刻,又怅然又欣然地感受着自己此刻的孤独。
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可以独自面对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最终最终,还是缠进这些无聊又有趣,有趣又无聊的家门之事?为什么自己终究会陷入这些世事纷争里?果然就只为除了这个,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吗?
她知道眼前的长安是个乱局:人人都不知道未来,人人都如盲人摸象一样地理解着未来,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个下了赌注的人,其实脚下的危局也不外如是。
可她终究还是乐意缠绕其中,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知道:如果终于有一日,她把这出戏玩到无以复加,玩到终于赔上了所有的赌本,最终不得不面对最坏的结局时——她也并不会惶恐与疑虑。
也许只为,她知道,即使到了那一天,她终究有一个人可以倚仗。
那是——罗卷。
也许,如果有一天自己真正玩过了火,那火最后烧毁了一切,也就可烧毁掉自己所有的羁绊,烧毁掉所有的缠绕与自尊,也就可以让自己终于无所挂碍地离开……
也就、终于、可以全无牵挂地和她心头的那个男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想到这儿,王子婳不由一笑,暗道:我终究是那个自许聪明的女子啊,哪怕赌上最大的,可无论如何,总是自信,我总会赢。
甚或,自己最期待的,也许正是那场先输后赢的结局?
【四十一、刑天盟】
李浅墨心中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警告称心?
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卷入得太深了。皇权储位对于他来讲本来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场争斗里面关联的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们并不彼此在乎,奈何?
他望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灰色的宫城上,朱红色的城楼栏杆之间,金粉辉煌,檐牙高耸。那落日的余金透过飞檐一角,照在城墙上,把金光与灰色奇异地掺和在一起。
……那是……金灰色。
李浅墨终于明白,长安城在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了,灰尘百坊,金粉九衢,那真是一种奇异的组合。他心里忽又升起那种又荒凉又堂皇的感觉。这一次,却是为了称心。
——难道所有人的生命,到头来都是这样又荒凉又堂皇着?
肩上忽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李浅墨一回头,却看到了谢衣。
只听谢衣淡然笑道:“我正在找你。”
说着,他望向李浅墨适才望过的宫城,微笑道:“很堂皇是吧?”
“也很荒唐。”
李浅墨低声地说。
谢衣诧异地看了李浅墨一眼,望着宫城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钦佩你住在里面的那个叔叔的。”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不像那个出身于江南王谢之族的乌衣子弟说的话。
却听谢衣道:“自从晋末八王之乱以来,五胡乱华,汉人自秦汉以来的盛世就此终结。永嘉南渡之后,汉人更是元气已失。其后历经梁陈,我本以为,汉人的气数也就要终结于此了。没想到……却是你家那些血统不纯的长辈重开了汉族这一脉的生气。”
他笑了笑:“别怪我说你们李姓皇族都是杂种。想想你祖辈的名字,李初古拔,那确实不是汉人的名字,怎么听怎么脱不了鲜卑的干系。但血统算什么,我在意的,是那点儿……文明。那才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生民胼手胝足,好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爝火。”说着,他笑望向宫城,“如不是这样掺杂的血统,料来也无这等海纳百川的魄力。百王孙之宴你也算参加过了,不过,你真的以为,他们尊你叔父为天可汗,就都已甘心臣服于他?”
李浅墨猛地想起前几日在玄武门城楼,有人要刺杀李世民之事,不由摇了摇头。
却听谢衣道:“不错,那夜玄武门之事,就是他们干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在这个长安,却有一个隐秘的结盟,盟中都是天下高手,个个都是真正的一流好手,他们联合为‘刑天盟’,欲加天子以刑。那日玄武门城楼刺杀之事,就是他们的杰作。其盟中好手,据说出身颇杂,有柔然、月氏、吐蕃、薛延陀乃至高丽的顶尖高手,他们虽各不相服,但都以扰乱李唐天下为共同目的。五胡时代的盛事在他们记忆里终究犹未磨灭。”
然后,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就在昨晚,他们杀了许灞。”
虽说谢衣的口气那么淡定,李浅墨心中却似炸响了一个雷。
杀了许灞——那个天子身边三大护卫顶尖高手之一?
怎么可能,就是在昨晚,自己还见过了许灞。
只听谢衣淡淡道:“是在许灞回家的路上。现场我去看了,向许灞出手的,最少有四个人。四个人的功力,较之于我,只怕都只高不低。何况,那算计极为精密,无论是四人出手的次序,还是地点。死在这样的陷阱中,许灞也可谓不冤了。”
“今早,有人发现了许灞的尸首——这么说其实不确切,因为,他的头已不见了。”
许灞的头居然会为人割走!
李浅墨心中猛然气血一涌:铁血长安,没错,这个长安城,果然是铁血的。
只听谢衣淡淡道:“所以,我找你是想要你帮一个忙。”
他垂下了眼。
“说起来,许灞其实还算是我的一个朋友。虽然多年不见,相见也无余言,但当年镇江之畔,金山之上,我们一起喝过酒,还论过剑。那还是在我年少轻狂的年纪。‘赠秀才从军行’那套剑法就是在那场酒中悟出来的。虽仅只樽酒相逢,却让我此生难忘。”
说着,他忽望向李浅墨的眼,眼中笑笑地道:“怎么,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陪我去抢回许灞的头?”
“若要他们要以许灞的人头做酒杯,那这杯酒,除了我,还没谁配饮!”
“若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带回来。也免他泉下长叹,枉与我相交一场。”
长安城外萧何寨。
——萧何寨上,一所破殿。
——破殿之内,一个人头。
那人头豹眼环睁,须眉如戟,可以想见其生时之威武雄壮,可这时、却这样地被置于一个破烂的案头。
李浅墨没看到这人头时,还难以相信谢衣的话。
许灞死了?
——他怎么会死,在长安人看来,自秦王登基,如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者辈,都已一步登天,都已如不朽的传说。
可他真的死了。
李浅墨不由偷眼去看谢衣。
谢衣的眼神总是淡然的,可淡然中,却掩藏着那么多无人能解的深情。
他看着许灞人头的神情很专注,像是都没有看到那殿中其他的人,像在多年之后,重又回想起了当日金山之上夜饮狂歌时的情景。在这种时空的交迭中,以一种他独有的深情,望向一个故人的头颅。
他们这时隐身树梢,只听他低声道:“灞兄,黄泉滋味,果真如那一夜我们痛饮通宵时所做的猜测?那日所言不错,果然是你先死!你生平未负然诺,死后,如果有灵,也该依约回来对我随便做一个什么暗示,告诉我——生而为雄,死而有灵,这样的事,果然有吗?”
想来是那夜他与许灞订交时两人说过的话。
李浅墨在旁边听得怦然心动。原来,谢衣与许灞之间竟有如此生死之约,当年他们也曾话及生死,约好要验证一下是否当真“生而为雄,死而有灵”,如一人先死,如若有灵,那无论如何要回来知会下另一个。
这么想着,李浅墨一时不由悠然神往。
他和索尖儿却从不曾说起这些。较诸当年的大野龙蛇,日日刀尖上趟过的日子里,他们直接地对生死的叩问,自己与索尖儿这样的少年,是否较诸他们,终究与自己的生命还是隔了一层?
可案头上许灞之头仍然只是豹眼环睁,须眉如戟。
只听谢衣一笑道:“若果有灵,魂兮归来。若我不死,那、今夜、三更……”
李浅墨不能不注意殿中其他的人。
那殿,本是汉代残存的萧何祠。长安曾是西汉国都,萧何有功于汉,在长安之侧,专有个地名叫萧何寨也就理所当然。
但如今,这座萧何祠早已残破。
破殿的正中,正生着一大蓬火,那火周围砌着齐整的火砖,宛如神台一般,那似乎是火祆教的习俗。否则,无论是谁,也不会在这大夏天里生火。
火边,却有个年老的巫祝。此时,他正直直地看着那蓬火焰,口中喃喃有词着。
除了他之外,殿中,还有那巫祝手下的十余名弟子。而在殿外,李浅墨望向残墙废垒间;以他的眼力,自看得出,埋伏着的,怕也有不下七八个。
谢衣忽然开口道:“贵霜!”
他言辞简短,是对李浅墨解释。
李浅墨立时明白,这殿中之巫祝,原来身属贵霜。
贵霜是碎叶城以西数百里外吐火罗人在数百年前建的一代王朝,当年也曾煊赫一时,其后却为大月氏所灭。
原来他们不只卷入那日百王孙之宴中对魏王的刺杀,与刑天盟居然也有关联。长安城中,果然潜流暗涌。
这些年来,虽说朝廷管制得紧,但仍不时有李世民遇刺的消息传出。比如,不上一年前,翠华宫中,李世民就曾受到已臣服的突厥王子一脉的刺杀。
这个所谓“天可汗”,果然不是好当的。
今日这殿中的巫祝,就是吐火罗人,也是贵霜组织的人。
刑天盟刺杀许灞事毕,竟将这人头,交给了贵霜组织的吐火罗巫师。
李浅墨知道谢衣很少会开口求谁。他要自己帮他,那自己自然要倾力以助。
想了想,李浅墨轻声道:“等我先出手,造造声势。待我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大哥你再出手抢头。”
谢衣一点头。
李浅墨于是轻身弹起,一转眼间,已经不见。
那破殿之中,那个年老的巫祝正面对着那堆火上架着的一只巨大铁镬。
那铁镬中正乌泱泱地煮着一大镬的药水,那药水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凑在一起熬的,只见那火苗伸着舌头不停地舔着那只铁镬,可镬中的药水,似乎再怎么煮也不会沸似的。
至于那巫祝老人,坐在火堆边,却穿了一件皮袄。那皮袄上绽着洞,露出里面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绒毛来。可他似乎还觉得冷,冻得浑身紧缩,缩得一身骨头直似要往下面塌陷下去。
猛地听到那老者咕噜了几声。
火堆边他那十几个弟子,忽然伏下身来,以脸贴地,鼓着腮帮子,撮起唇来猛吹,直吹得那火苗舔在铁镬之上时,火焰都变成了蓝色。
却听那巫祝老者猛然念了几句巫语,一转身,从身后那破烂的案上就拿起了许灞的人头,口中念念有词,浑身颤抖,立身在那火焰之前,一松手,那人头就落入铁镬之中。
那人头才入镬中,殿内殿外,立时就飘起了一股古怪的异味。却见那人头似不甘入镬,在乌泱乌泱的药水里,往上涌了几涌。
恰在这时,只听得殿外传来好几声短促的低鸣。
——那是李浅墨,他已经出手。
一出手,他分明就用上了他羽门极为霸道的错筋手,否则制倒敌人之余,敌手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呜呜声。
他有意要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给谢衣出手之机。
果然,那废殿中的贵霜门人猛然一惊,相互间打量了下,就有五六个人,分不同方向,悄悄掠出那废殿,去查探情形。
就在他们分神之际,谢衣猛然长身而起,扑向殿内。
他身着乌衣,手执竹剑,凭空飞渡,一划而至。殿中众贵霜子弟惊觉时,顺手抄起火堆中燃着的木柴,齐齐向他攻至。
可谢衣一剑判然,立时敌手两分,围攻的十余人,竟被他竹剑生生劈出一条去路。
他身形一跃,已落至那铁镬之前。
他也没料到,当年隋末之乱,许灞未身丧于乱世,却会丧身于煌煌大唐已建立之后。
却见他立身铁镬之畔,以手抚镬,不顾那铁镬上面滚烫的温度,仰首大笑道:“老灞啊老灞,当年,李唐即立,秦王登基,你还常说由此只怕负了你马革裹尸、命丧沙场之志。我还曾笑对你道:‘伴君如伴虎,你怎知自己日后没有身陷鼎镬之虞?’你当时还笑道:‘以秦王之明,以我们君臣之义,当不至此。’
“……可如今,一语成谶,时也、命也、运也,果然都是料不到的!”
李浅墨于殿外抬头一望,他还从没见谢衣如此激动过。
分明是谢衣也自知自己此时心情震荡,所以才任性地以手去抚那铁镬,不惜烫伤手掌,也要借那热度,熨平自己的焦思,镇定自己的心情。
却见那年老巫祝已回过神来,望着谢衣用生硬的汉语道:“你却是何人?”
“江南、谢衣。”
“又为何而至?”
“见我故友……”谢衣望着那乌沉沉的铁镬道,“以我们汉人规矩,送他一程。”
说着,他一卷袖,竟卷起那铁镬,就势抱入怀中。
他这么爱洁的人,这时也不顾其脏,更不顾其烫,直是揽之入怀,口里定定道:“身为灞兄故人,我自要带其归去,岂可令他遗骨落入异族之手?”
那老年巫祝忽露齿一笑:“你带不走的。”
他这一露齿,哪怕李浅墨远在殿外,也看得到,他的牙齿上,碧茸茸的,如生青苔,竟是极恶心的绿色。
却见火边那些这个老巫师的弟子,一个一个,都口里念念有词的,倒退向后,把整个废殿都封了起来。
然后,那老巫祝继续露着他恶心的牙,从豁口的嘴唇里笑道:“你道我不是袭击许灞的人就是好欺的?刑天盟那几个人,得手之后,既把人头交到我手里,我就不会允许外人带走。”
说着,他望着谢衣的颈子,歪头向他手下弟子问道:“江南谢衣,很有名吗?”
他弟子的汉话却顺溜得多,应声道:“‘乌衣巷中判然剑,金粉东南别有情’,这谢衣是很有名的。”
那老巫祝就更认真地盯着谢衣的颈子,喜不自胜地喃喃道:“那好,又一个了!”
谢衣淡然笑道:“又一个什么?”
“又一个大好人头!”
谢衣不由纵声大笑,引着颈,伸指划向自己颈间的颈纹:“好!莫卧儿老头儿,若你得手,就从这里切好了。”
那老巫祝喃喃道:“我发愿要集齐李唐天下九个名人的头颅,你算第二个了。放心,割下头颅后,不只有助于我的九颅大法,却也可以让你这颗头颅就此永生。”
殿外埋伏的那些贵霜弟子眼见得老巫祝就要出手,一时不由大为兴奋,都放弃寻找隐于暗处的李浅墨,退入殿中来,似是都极想见识见识他们的巫师莫卧儿的功夫。
李浅墨要与谢衣掠阵,耸身而起,显露身形,也走入殿中。
莫卧儿望着他,哼声道:“你又是谁?”
李浅墨笑应道:“第三个。”
莫卧儿斜睇了他一眼,哼声道:“看你年纪轻轻,恐还无资格列入我九颅大法那九颗人头。”
“那谁有资格?”
“覃千河,袁天罡,李淳风,罗卷,药师……外带,还加上那个东海虬。”
李浅墨放声一笑:“你数来数去,连上许灞,也才只七个。原来你老了,糊涂得都不会数数儿!”
那老巫祝一皱眉。
李浅墨本来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却见他猛地闭了嘴,再不开口。可殿中,却响起了奇怪的语声。
李浅墨分辨了下,只觉得那声音仿佛咒语,难道,是腹语术?他知道异族的巫师、萨满之类常借腹语术迷惑愚民,好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有神通。眼见得那老巫祝当着自己居然如此装神弄鬼,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好笑。
可接着,他却见到谢衣的脸色变了。
谢衣的脸色在变,只见他左半边脸上,一时须眉皆碧,似乎挂上了霜,而右半边脸上,却猛然干黄,如遭火烤。
李浅墨不由大吃一惊,这老巫祝,用的却是什么邪门功夫?
他未及细想,已觉得身上一寒,似乎满殿秋霜。
而殿中的那团火焰,最外面一层,全是白晃晃的光晕,仿佛那火烧出了霜。这感觉极为奇特。李浅墨忍不住着急,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谢大哥,出手啊!”
谢衣的判然剑果就倏然而出。
他一柄竹剑,一划,就已直划至那老巫师莫卧儿胸前。
这一剑,判然两分,依旧是他独家的心法。哪怕那老巫师在巫术施为之下,已经通体皆绿,绿得浑浊得像一摊软泥。可这判然一剑之下,似乎犹可剔骨抽筋,剔得那老巫师骨是骨,筋是筋。
那老巫师身子这时竟似软的,活似一坨绿色的泥,可以随意捏塑。
这等古怪的身法,李浅墨简直闻所未闻。一时也不知他怎样扭动的,就避开了谢衣那一剑,只听他终于重又开口嘎嘎笑道:“果然有点本事!”
他说话时,腹中腹语声犹不断绝,只听得两种声音一齐从他身上发出,李浅墨一时觉得浑身发麻,接着,却不由想到:该与这老巫师决斗的,不是谢衣,而是幻少师!
如若他们两个这等诡异功夫在身的人物相遇,其间争斗,正不知该当如何好看!
谢衣的判然剑岂是轻易可以躲得?
他一击不中,就那一划之势,斜斜上挑。
那老巫祝身形当真奇软如泥,让李浅墨感觉,就算谢衣挑中了他,那他那泥一样的身子,出了一道裂痕后,是否会立即粘合复原?
而如果谢衣果然挑中了他,不知是谢衣的判然诀令那老巫祝从此判然两分,还是那老巫祝泥一样的身子,就此胶住了谢衣的竹剑,令其混沌莫辨,就此颓然?
那老巫师的身子一转。
他移动之间,全不似任何门派的身法,只觉得他的身子像一摊稀稀的泥,在地上流动。
谢衣一声轻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他的剑势也如五弦齐挥,却丝丝不乱,每一道弦,都缠缚向那个老巫祝莫卧儿。
只见那老巫祝口里吐出一条生着绿苔的舌头,咋舌道:“果然厉害!”
然后,最让李浅墨吃惊的是:他身子如软泥一样的,贴地而流,一流,居然流入了那堆火焰中!
连谢衣也为他的奇术一惊。
如此大火,他就不怕烧焦了自己?
可那老巫祝动作如常,隐身烈焰之中。只见那蓬火焰陡然大盛。绿色的火苗猛然一爆,直接拂上了谢衣的脸。
谢衣左眉已焦,判然剑激起一道疾风,逼得扑身的火苗向两边闪去,手中竹剑依旧直追那个老巫祝。
老巫祝双袖一卷,卷起了两道火舌。
此时,老巫祝身形到哪儿,哪儿就冒起火焰,果不愧贵霜一脉的吐火罗好手!那火焰竟成了他的武器,绿焰之间,不时地,抽冷子还冒出一条白气,那白气冰寒凛人,直如霜刃。这等冰火交袭之下,谢衣只觉得忽冷忽热,正是他平生未曾经历过的险斗。
却听得殿中四角,忽响起一片跺脚声。
那跺脚声应合着老巫祝的腹语,在废殿间混成一种奇怪的声浪。
然后,就见满殿贵霜子弟,人人踏脚,脚下已明明地各燃起了一团阴火。
他们个个手执霜刃,那刃上挂着冰冷的霜,直把这萧何废祠,熏得冰火九重,炎毒无算,变成一座传说中的地狱。
谢衣那一身乌衣竟似可以避火。
眼见他遭到围攻,李浅墨方要出手相援,只觉得背后风声一激,他伸手回身一捞,竟捞到了一支大羽箭。
这大羽箭他却认得——正是那日玄武门城楼,曾射向楼头,与许灞对决的大羽箭!
可直至今日,李浅墨亲自接之在手,才感到那羽箭来势之疾之重。可叹的是,当日曾与射出这大羽箭之人一在城头一在城底对决的许灞,却已命归泉下。李浅墨喉中低吼了一声:“薛矮马!”
——他当然记得那日城楼之上,曾被另一名刺客叫出的这引弓射箭客的名字。他抬眼望去。只见昏暗的殿外,那座已经废弃的祠堂牌坊之下,正立着一匹矮脚马。
而那矮马身边,正有个身子短小,却手臂奇长的人在冲自己弯弓射箭。
那薛矮马但凡出手,箭就不是一只,而是如一条长河般地直冲向敌人。李浅墨论起臂力,原就逊许灞许多。这时当然无法如许灞一般,全靠赤手相接。
伸手一拔,他已拔出了自己的吟者剑,倚仗身形,满殿跳跃,时避敌人锋镝之所向,时以手接箭,反射敌手,时而又以吟者剑,四两拨千斤,引歪那箭路,令其向贵霜子弟射去。
他虽未落下风,心下却不免忧急。因为,谢衣此时已陷入贵霜一门的重重围困中。自己若要援手,惜为薛矮马力阻,一时竟也插不上手。而那贵霜门下,分明是练好的阵势。这批贵霜子弟,不只手中兵刃锋利,出手毒辣,仗着一身秘术,结成阵法,端的令人难斗。
谢衣手中依旧抱着那个大铁镬。许灞的人头,此时还在那镬中。李浅墨平日见到谢衣,一向都是风雅清淡,可今日,却头一次见识了谢衣的虎威。只见谢衣一身乌衣,一柄竹剑,身移衫动间,如行云流水,了无痕迹。但今日他的剑底,却大见烟火气,也大见怒气。
李浅墨虽自己也身陷与大羽箭的激斗之中,扫眼之间,还是不由为谢衣大为倾倒。
只见谢衣今日,才真显出了他一个男人的脾气。越中子弟,远在春秋时,脾气就以坚韧悍厉著名。谢衣久居江南,既染有江南的烟水气,却也同样沾染有古越剑客的不死不休的执意。
他自淡然,但他也自强悍。只见他一手抱着那大铁镬,不时用手在上面敲着。那铁镬简直被他敲成了一面战鼓,他借那战鼓之声扰乱贵霜一门巫师与他子弟间以腹语术及跺脚声达成的响应,手中竹剑,直至此时,已斗得丝丝欲裂。那一手判然剑,在那鼓声激励下,何只判然,直是叛然。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谢衣斗到这般头发散乱。只见他乌袍之上,为火星所燎,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而裾间袖角,却也同时结上了冷凝之霜。他的判然剑在冰与火之间击出,剑每一出,必判然两分。世事纷扰无限,但这些,干扰不了他江南谢衣。但有他在,对即对,错即错,他所行,他承担。
只听他拍着铁镬笑道:“许灞,黄泉路上,可否寂寞?如若寂寞,听我战鼓,肆汝破喉,何妨一歌!就唱唱你最拿手的那曲‘瓦罐难离井上破’即可!”
说笑间,他似与亡者同场对敌,身上已着了一招。那贵霜子弟手中兵刃甚奇,但为击中,不是呈为火所伤的焦痕,就是显现为冰所冻的冻痕。
可谢衣一支竹剑,却也击在一名贵霜子弟额上。
那名贵霜子弟眼见无幸,双目一闭。可竹剑刺额后,抽丝般一痛,却惊觉自己未死。然后,只觉得自己百会穴上,内气丝丝外泄。
那贵霜子弟连忙运功阻挡,欲止住这内气外泄之虞。可他居然阻拦不住,不由大惊,痛哼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似这般练门被破,对于习武者来说,实在生不如死。
却听谢衣笑道:“杀你做何?道是我跟莫卧儿老头儿一样吗?他要头颅,我不要。既然你们贵霜邪术大爱人头,我偏偏让你们个个变成有头无脑之人,岂不比割人头颅,来得有趣!”
只听得那名贵霜子弟声音渐弱,牙齿打颤,似已挡不住那内气泄出之力,身子越来越软,眼看就要倒入自己脚下的火光中。
双方对阵,众寡悬殊,本来贵霜一门全占上风。可这时眼见得同伴功力被废之惨状,一众贵霜子弟惊恐之下,攻击之力,未免大打折扣。因为人人知道,就算拿得下谢衣,自己一方,必也伤损惨重。人人都不想成为那被迫付出的代价,所以人人也就都有了私心。
老巫祝莫卧儿眼见得子弟们各存私心,暗自退缩,不由大怒。
只见他腹语之声越来越是洪亮,那声音越响越大,直如怒声斥责。随着他腹语声的加大,只见殿中火焰,越燃越旺,不一时,那火焰已连通了所有贵霜子弟身上的火,满殿都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他这吐火罗之阵,分明已不只针对谢衣,而是把所有子弟都圈入其中。敌若不死,所有门下子弟怕不尽数伤残?
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大惊。
这巫老儿,居然如此横暴!
他只见谢衣一身乌衫褴褛,乌衣破处露出的肌肤上面,或是焦痕,或是冻痕。可狼狈之间,居然更见其潇洒挺秀。手中竹剑,或拍或刺,或击或劈,辗转腾挪间,分明已使到怕是他自己平日也料不到的佳处!
李浅墨只觉得殿中火势,虽无那日与李泽底对战时的熊熊,但其间毒辣处,远胜于彼。一念之下,他但接着薛矮马射来的大羽箭,就借贵霜一门的毒火点燃,反掷出去。这一招,果然大为奏效。
一时间,只见薛矮马倚马弯己处,四周草木,已为那毒火点燃。那火光围住了薛矮马,令他一时都出不了那个圈子。
薛矮马果然对那毒火大有敬畏,情急之下,十数箭连珠而出,竟比适才射出的快了一倍,口里怒骂道:“莫卧儿,你是不是老得都吃不动饭了,一门围攻一个,还拿不下,反倒弄出这屁火来给我添乱!”
那十数支大羽箭齐来,李浅墨忽然收了吟者剑,将之藏在袖中。身形翩跹而起,至此,方见出他羽门身法施为到极致时的佳处。
只见他弹跃空中,或以指夹住,或以口叼住,或以长发卷住那纷射来的大羽箭,双足连蹬,发脚横甩,指间发力,竟将那连发而至的数十箭,几乎脚跟脚地,全部转射向火焰中,那些贵霜门下的子弟。
但见贵霜门下,人人遇袭。
他们一时无暇攻向谢衣,人人忙着对付那突然而至的薛矮马的大羽箭。
可那箭上,既挟有薛矮马的劲力,又附带上李浅墨的羽门真气,岂是寻常容易对付得了的?莫卧儿老头怒喝一声:“你还有脸说我!”
谢衣却压力陡轻,冲李浅墨喝了声:“好兄弟!”
说着,连人带剑,裹挟着一身破烂的乌衣,不顾烫伤,生生荡开了莫卧儿护身之火,一剑就点在莫卧儿腹下的气海处。只听得殿中一声闷响。
似是那个隐于莫卧儿腹中发声的器官骤遇重击,陡然卡住。
谢衣分明对战之间,已窥准了莫卧儿的练门。那腹语声陡然止住,莫卧儿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周遭之火,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自己与四周子弟身上反噬而去。只听谢衣大笑道:“你不爱头颅吗?好好爱惜你此后与门下那些有头无脑的头吧!”
李浅墨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可一字之后,他更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却是他为助谢衣,倾尽全力之下,不防薛矮马射来了一支极为阴毒的箭。
那箭贴地而飞,满殿烟熏火燎,难见其踪影。李浅墨发觉时,那箭忽斜刺而上,一下就贯穿了他的大腿。
李浅墨负痛之下,不由大怒。一怒之下,他竟仅仗着未受伤的左腿,贴地穿出。就在薛矮马震惊于贵霜一门,怕是满门遭火反噬,莫卧儿老巫师,恐怕更是被废了毕生功力时,一剑强渡,竟迎面劈断了薛矮马的强弓。
薛矮马一声怒吼,断了的弓直掷向李浅墨。自己却见机翻身上马,仗着他的好马,抽身即走。
一场生死之战,战到此时,终究平静了下来。
那些贵霜子弟,眼见不敌,此时早已扶着莫卧儿,悄悄地退走。场中,一时只剩下谢衣、李浅墨与铁镬中许灞的人头。
谢衣与李浅墨一在殿内一在殿外,望着到处的余火残烟,也终于平静下来。一战之后,两人都各有感慨,却一时说不出来。
良久,只听谢衣喃喃道:“确是好战,不是吗?”他回过头来,望向李浅墨。
痛战之后,两人一时相视无言。
忽然间,李浅墨指着谢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衣方一愣,低头自顾,才发现自己此时,简直衣衫破碎,狼狈不已,身上脸上,到处黑一块,红一块,想来与自己一向的形貌全不一样,怪不得李浅墨大笑。他不由朗声一笑,指着李浅墨腿上那支颤巍巍的大羽箭,也大笑起来。
他们彼此嘲笑。嘲笑过后,谢衣拍了拍犹抱在怀里的铁镬,朗声道:“老许老许,如许好战,以此送你,黄泉路上,当不至再说谢某有负于你吧!”
说完,他伸手一举,然后一摔,竟把那只大铁镬直摔到地上。
只听得铁镬破碎声中,药水四溅,铁镬中,却滚出一个头骨来。那头骨上,皮肉尽消,奇的是,为贵霜巫祝秘术炼后,那头骨,竟然缩得已只剩拳头大小。
谢衣低头一望,不由满面怆然。他弯下腰,去捡那头骨。却见那头骨下面的下腭骨已脱落下来。谢衣惨笑一声:“老许老许,可是见我们大笑,你也忍不住笑,把下巴都笑脱了下来?”
他捧起那头骨在面前端详,口里忽破喉学着许灞的声音粗声唱了起来:“瓦罐儿难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上亡!”
“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平生!”
【四十二、马球会】
一方黄绸包袱皮儿包裹着一块头骨,放置在一方旧案之上。那黄绸包袱皮儿上墨迹淋漓,上面还是前晚谢衣酒醉后写下的话:“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此生……”
墨青的字,杏黄色的绸;惨白的头骨,细腻的丝纹;落拓的字迹,跋扈的人生……几下里鲜明对照,恰似那大野豪雄跌宕的一生。
隔着这块包袱皮包着的头骨,李浅墨与覃千河默然对坐。
——那头骨是许灞的。
前日一别,谢衣托李浅墨把这块头骨代交给覃千河。
此时,覃千河默默无语。他与袁天罡、许灞共列天策府三大统领,彼此之间,袍泽之谊想来深厚。今日他是应李浅墨之约来到碧妪茶舍的。这时面对着案上的头颅,他久久开不得口。
良久,他才张口道:“我与许灞兄、袁天罡兄同担圣上的护卫之职,其实,早从圣上还身为秦王时就开始共事了。如今,我统领骁骑,许灞兄监管宫禁,而袁天罡兄职掌刺侯、分管消息情报。本只道,有我三人在,圣上的安危就固若金汤。没想到,许兄居然会先走一步。”
他苦笑了下:“这些年,我们之间,不免常有职务上的争执,但再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先走一步。想当年,我与许兄、袁兄初相识时,同辅秦王,那时是如何的肝胆相照。但这些年下来,尘劳日重,隔膜渐生。你猜怎么着,我见到许兄的头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李浅墨怔了怔,只觉得覃千河与他说这话时像有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这在覃千河来说,想来极为难得了。
只见覃千河自嘲式地笑笑:“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许灞兄的这个位置。你知道,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可位置不会死。我竟然觉得最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该怎么跟圣上建议,由谁来接替他这个位置。”
他苦笑地看着李浅墨:“这里面关系到很多势力,也必然会牵扯到不少纷争。魏王府初闻许灞兄身故的消息,就在暗中力推李泽底继任其职务;奇怪的是,王子婳女史竟似想借长孙无忌之力,力推崔家的崔缇上位……这些且不去说它,多年袍泽之交横死,你一定好奇我伤不伤心,但我、竟像没有觉得伤心。”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长安,我住得太久了。这包袱上的字是谢衣兄的吧?人难有两全,现在,他还保有感情。而感情,对我来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这个长安城现在已容不下人的伤心……这个我也算曾参与一手创建起来的长安。”
说着,他望向楼外。
碧妪茶坊的楼头,望出去就可见到乌瓦肆一带低矮的房舍,房顶上都是鳞鳞的黑瓦,衬着那些黑瓦,远远还可以见到朱雀门的城楼。那城楼上金碧辉煌,这种色彩间的对照就构成了整个长安的底色。
此时晚云低压,李浅墨细细体味着覃千河的话:当年你满怀激情地创建着什么东西,终有一日成功了,可那一日,那东西却把你当年满怀的激情全给吞没了。
他望着对面的覃千河,只见他长眉细目,三绺须髯,仪态不愧为当朝的龙虎重臣。可他分明在怀念着自己还不具备这等威仪的少年时光,因为,当年他亲手参与建构的这个长安,没想有一日,居然成了自己的束缚,泯没了他多少还有些留恋的少年心性。
可覃千河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李浅墨大吃一惊。
“现在我想,推荐你接任这个职位。”
李浅墨一愣,指着自己诧声道:
“我?”他笑容里闪现出一丝揶揄,“覃统领难道忘了我的出身吗?”
——李浅墨很少想及自己的出身,但这时,他却不能不想起他那个身中秦王一箭的生身父亲。
覃千河叹道:“没忘。但我想推荐的还是你。李泽底与崔缇都出自天下五姓,且与魏王、长孙无忌脱不了干系,秦玉乃凌烟阁上功臣之后,我想,圣上也不想找一个跟外界有太多牵系的人当此重任。用你,他恰恰最为放心。肩胛的徒弟,应该不会傻到以杀人复仇为己志的。”
说着,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而以圣上的度量,你也可以放心。”
李浅墨只觉世事荒诞,他不会去刺杀李世民,也不意味着他会去做这个皇帝的臣僚侍从。他微微一笑:“我身无长物,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总是那些富有四海之人。”
覃千河微微一笑:“答不答应,当然由你。但这是你重返长安的一个最好的时机。此外,无论你以其他何种方式重返长安,都未免名不正而言不顺。小兄弟,勿谓我言之不预。”
李浅墨不由一笑,暗想:他刚刚还感叹着长安城对自己的桎梏,这时,却又把“重返长安”这个宝贝无比重要地捧到自己面前引诱,人的感情真的都是复杂的。
然后却听覃千河压低声音道:“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今天,我正好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李浅墨不由愣了愣,以覃千河如今的地位,居然有什么忙请自己来帮?
“我想请你,去帮忙打一场马球。”
只听覃千河无比认真地道。
“马球?”
——什么样的马球?居然要覃千河开口请托自己去打?
李浅墨忍不住一皱眉,却听覃千河叹声道:
“圣上这两天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摆弄着面前的杯子,神情郁郁。
不言而喻,李世民的心情不会好,因为许灞的死。许灞跟随李世民多年,而李世民终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年袍泽一旦横死,难免令他这中年皇帝大起伤感——且,只有死了的人,才可被证明是终其一生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因为、所有活着的人都未盖棺,还难定论。而这种忠心之臣,毕竟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却听覃千河道:“圣上甚至想亲自为许灞服丧,想当年,在极危难中,许灞最少也救过圣上十余次吧。但为了国礼,此举多有不便。我想,圣上一旦心情不好时,多半又会想去打一场马球。圣上一直酷爱马球,这个你知道吗?”
李浅墨摇了摇头。
只听覃千河道:“圣上爱马之名,天下皆知。他也酷爱马球,只是当年外有魏征,内有长孙皇后,他们数度进谏,圣上才不再公开亲自游戏了。不过,以我所闻,以往圣上但有心情不快之时,就会由监护宫禁的许灞兄偷偷护卫他出宫去打一场马球,我与袁天罡兄虽说知道,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圣上如今心情正不好,为了许灞的死,也许仅仅出于纪念,也会出宫再去偷偷打上一场马球的。”
他叹了口气,“但以往,这种微服出行,自有许灞护卫。如今许灞去了,我和袁天罡兄都不方便跟随护驾,因为,这事圣上本就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明日傍晚,我想请你去和光校场一次,暗中护卫一下圣上。现在的长安城,确实并不那么太平。”
李浅墨不由怔了怔。
覃千河说得不错:也许,仅仅为了纪念,李世民也会这么做的。
可、刑天盟……
但以李世民胸襟,自不会怯惧于他们。这个马上皇帝,哪怕在如今端居垂拱之日,也忘怀不了他曾经的“马上”的。
想了想,李浅墨允诺道:“好。”
“但有一个交换条件。”
覃千河微微一愣。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我近来得知,有人想对太子身边的人下手,借以离间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承乾兄如今怕只剩下那一个好知己了,我也算与承乾兄相交一场,不忍心见他倚重的人横死,所以,交换条件就是,我代你暗护皇上,但你要答应我,恰当时机时,要救那称心一命。”
——覃千河是李世民身边的人,也极得李世民信任,魏王如要扳倒东宫,从称心身上下手,定是要进谗言以动李世民之杀心。可如有覃千河这等皇上贴身的护卫统领暗中襄助,只怕终有令皇上缓颊的机会,称心也就有了活命之机。
只见覃千河低头想了想,终于一点头。
只听他道:“和光校场上,近年来,一直有一个少年子弟们的击球会。长安城但凡酷爱马球之人,都会按着会期聚众出城去打球。这事你一个人去不好,找些朋友,凑成一队,一起去打,也不致惹人猜疑。”
金锤玉鉴千金重,
宝杖雕文七宝球。
奔星乱下花场里,
初月飞来画杖头。
——这首诗,说的就是马球之戏。
有唐一代,能令长安城中举城若狂的,大概无过于马球了。
马球不同于蹴踘,蹴踘是徒步之戏,马球却是马上之戏。游戏时,双方洒油筑场,垒垣为门,各骑骏马,以鞠杖击球,击入对方球门为一筹。先击中者,谓为“拔得头筹”。
比赛用的球是用轻木掏空制成的,上面漆成红色;而球杖杖头,多为偃月形状,即是诗中所谓的“初月飞来画杖头”了。
——李唐以来,天下承平日久,长安城渐渐就流行开了打马球。据说,此戏本出自波斯,原名为波罗球,因为最初球场就是筑在波罗林下。其后传入大秦,再一路东传,直至西域,最后传至长安。
当然,玩得起马球的大多还是当今富贵子弟。长安城中,所有豪侠少年,几乎无人不嗜此道。甚至当今圣上也曾一度痴迷于此,因为内有长孙皇后,外有谏臣魏征不停地谏劝,他才不好再公开操弄此戏。
可这游戏却在一般长安子弟中风行起来。连梨园弟子、西域诸蕃、军中健儿、闾里少年,甚至中榜的进士,都无人不嗜此戏——当时进士中榜之后,于曲江池宴饮、大雁塔提名罢,几乎都要齐会月灯阁下打球,以此为乐,足可见出当日朝野之间痴迷的风气。
长安城出名的球场,除宫中的御球场外,还有曲江池边的月灯阁,左右神策军的专场,以及靖恭坊等地。
以上这些都是明场。
而一自马球盛行,就有些有闲之人聚在了一起,专门约了一个暗会,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他们都约在城外的和光校场彼此较技,以搏胜负。
之所以要约成暗会,是为马球比赛实为一种极危险的游戏,碎首折臂者不乏其人。而长安城中豪侠子弟,大多年少,自负不羁,不愿为城中明场规矩所缚,所以才暗中结会。
这暗会中的马球比赛,着实要比明场中的危险很多。
和光校场即属于暗场,它就在长安城外十余里处。
这个校场源于隋末,李唐以来,久遭废置。直到近几年来,这里才被人重新利用上,细铺黄沙,精雕门垒,竟成了一个上好的马球场。
这般较技之会一般都选在晚上,因为赛会中常有纵酒胡为、赌博斗殴之事发生,兼之要逃避宵禁以及一干闲杂小民,所以也就自然选择在了城外。
另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样较技的晚上,与会者大多都会戴上面具——可能因为长安城中藏龙卧虎,大家都不想为一场马球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若有伤人,戴着面具,也可逃避万年县或长安县的稽查,所以这竟成了这个赛会不成文的规矩。
李世民能每逢郁闷,便微服私访来这里打球,多半也是借了这蒙面规矩之利。
此时,李浅墨与索尖儿一众人等已出了城。
天上晚霞方炽,铺罗列锦般的华灿。他们一众人等年纪都不大,除了李浅墨与索尖儿,另有几个,也都是嗟来堂中会骑马的兄弟。
这一干小兄弟们一出了城自然心情大好,眼见到晚霞明灿,夏木葱茏,个个心里撒了欢儿似的快活。况且他们今日出城是有目的的,要护卫当今天子,碰上如此大事,只怕无论是谁,都不免情怀激动。
只听索尖儿笑嘻嘻地冲着李浅墨道:“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有了这样的巧活儿,终究还是没忘了兄弟我。”
李浅墨微微一笑,见到兄弟们开心,他自然也是开心。只是隐隐觉得:这个索尖儿与当初相比,多少是有些变了。
——具体怎么变了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的骨子里,似乎多了分“热衷”。
今日,索尖儿知道自己有机会见到当今皇帝,一直就表现得相当兴奋。
李浅墨侧头望了望索尖儿,却见这个嗟来堂主骑在马上,英姿勃发。不知怎么,让李浅墨突然有点羡慕又有点伤怀,羡慕的是他那份青春意气,伤怀的却是彼此间的距离像已渐行渐远。
才出得长安城,就见又有几匹马凑了过来,索尖儿一见,不由一愣:“你还约了人?”
李浅墨看了周围兄弟一眼,含笑不语。
他虽不言,索尖儿已经明白,以嗟来堂这几个小混混的力量保护当今天子,李浅墨自然不放心。
却见那几乘马上来的是柳叶军中人,带头的是耿直,另外还有市井五义中的方玉宇,个个都是马上好手。
索尖儿不由轻声笑道:“难怪,如此好事,你自然要叫上准老丈人家的人。你是想把他们荐入骁骑,还是神策军?”
索尖儿已知道覃千河邀李浅墨接替许灞职位的意思,所以才有此言。李浅墨不由微微后悔,觉得自己实不该把这话告诉索尖儿的。
一众人等略作寒暄,就再度前行。
行了不远,却又有几骑靠了上来,索尖儿一见不由一愣,低声道:“怎么,你还约了幻少师?”
李浅墨低声道:“他身怀家国之恨,一直无缘面见圣上陈情。我想,若有这么个机会,成全一下他也好。”
索尖儿苦笑着摇摇头:“看来,兄弟我今日揽不得全功了。不过你,可也真是个滥好人。”
李浅墨只有微笑而已。
快到和光校场时,天色已经擦黑。只见校场四周,早已珠灯长悬,油炬高举,照耀得一个球场亮如白昼。
索尖儿身为长安城包打听的首领,自然早听闻过这个马球会,只是他一个苦哈哈,一直未能身赴其会。
今日,李浅墨叫了他与嗟来堂下的兄弟同来护驾,如此场面,他们自要打扮得鲜衣怒马。有趣的是,嗟来堂那一众小混混闻说此等热闹,早搜罗来了好多傩戏的面具,这时已个个戴在脸上。
分给李浅墨戴的却是照着当年兰陵王的面具做的,整张面具是由青铜制就,份量不轻,看着青面獠牙,好不吓人。
他们要隐藏身份,所以面具选的也格外夸张。
却见和光校场外已集聚着好多人,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哪怕如此,也隐隐分得清各人的身份。那些腰身颀长、身形便捷的看来颇似教坊子弟;而那些玉勒金鞍,于球具上极讲究的,不外长安城中的贵族少年;也有些人衣饰简陋,举止朴拙,看来却是市井间的闾里小子,他们专职此戏,心态紧张,因为他们是要以此博彩谋生的;另有些五陵豪侠,虽戴着面具,也个个显得意态遄飞,语笑无忌。
灯火照亮了这一拨一拨人脸上的面具。李浅墨等人都是头一次到来,见到如此热闹景象,不由都小小吃了一惊。
只见满场中人,攒三聚五各聚成团,想来是彼此配合熟了的团队。却听耿直一笑:“果然和当日大野蒿莱的局面大是不同了。”
他在与会中人身上看到的,想来是他同样有过的想照亮自己年青生命的热力与渴望。
索尖儿一拍手,他手下的嗟来堂子弟已各自散开,他们要潜身四周埋伏着,以发觉警情,好预告消息的。
耿直也目光灼灼,四处张望。
他出身大野英豪,阵前军中,也曾十荡十决,这时目光如炬,一时忙着将他柳叶军麾下安排在紧要之地。
李浅墨看了一眼场中,不由大是不解,低声冲方玉宇道:“这么多人,一会儿却怎么上场?要是这些人都要一队一队比过,就算比到天亮,只怕仍完结不了吧?”
方玉宇微微一笑:“看下去便知。”
说时,却见幻少师带着男装的魍儿与木姊,已悄悄行到场边停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更漏,那水晶更漏很大,奇的是,里面装的却不是沙,而是水。
他小心地把那个更漏倒置在地上。方玉宇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笑道:“还要等上一小会儿,据说,是酉时开场,现在只怕也快到了。”
果然,酉时方届,就见场中跃出一马,那马上人青衣青帽,戴着一个羊皮面具,似是这赛会的主持者。
只听他笑道:“不多说了,咱们还按老规矩。”
说完,就见他燃起一盏孔明灯来。
那孔明灯制作也颇简单,通体皆素。
灯一燃,不一时,热气鼓涨,那灯就向空中飘去。
此时,却才见出那灯制作的精巧处:只见它并不飘得过高,只是在空中三丈许处,正悬在场子上空,微微随风飘荡。
原来那孔明灯下还悬的有东西,却是一个精巧的银铃。那银铃在空中时不时微微作响。李浅墨一时还不解何意,却见那主持者微微一笑,随手一比:“从这里开始,绕场子由东到西,各队派出一人试击,能中银铃者即是今晚的参赛者了。”
四周只听得一片吁声,似乎都觉得这题目太难,全无把握。
那主持者所指的头一队,却是一群浑身绮罗的贵族子弟。只见那数人小小商量了下,就派出一人。那人骑马执杖,步入场中,深吸了一口气,方冲那主持者示意。
那主持者伸手一抛,就抛出个通红的马球来。
哪怕场中亮如白昼,那马球毕竟小,远远看去,只似一个小红点,速度却快。却见马上那少年喝了一声,挥杖一击,倒是打中了那球,可没控制好方向,球直向场边飞去。
却听得场外一片笑声,有人抬手接住,随手回掷给主持者,笑道:“这等技艺,还是回永达坊再练几年吧。”
马上少年一时羞惭已极地退下。
李浅墨已明规矩,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
那马球本小,抛来时又速度不一,加之那盏孔明灯还在随风摇晃,灯下悬的银铃又小,要想挥杖击中,确实不易。
一时只见,又有数人上场与试,终究遗憾退下,连靠近那银铃边儿的都没一个。
李浅墨掂了掂手中鞠杖,这东西他还从未用过,暗思,就是让自己来打,只怕也无十足把握。他低声问索尖儿道:“你可打过这球,这鞠杖,你用得熟不熟?”
索尖儿呲牙一笑:“打过。”
然后,他靠近李浅墨耳边,悄声自嘲道:“只是从没在马上打过。我的砚王子,你以为人人想有匹马儿就能有的啊?”
说话间,却听一人高声道:“我来试试!”
李浅墨只觉得那人声音甚熟,一抬眼间,却见一个高挑的身影骑着匹青马,戴着个银白色的面具,已驰入场间。
他那马却好,短短距离,还能加速驰入,却又一勒立定。李浅墨只觉得那身影好熟,一转念间,却已认出:那可不是那日曾在王子婳那里躲在屏风后面见过的崔缇?
他对崔缇并无好感,可对他的一身功夫印象极深,果不愧五姓少年中的头一把好手。今日他却是为什么来?
一念及此,李浅墨隐隐就觉得有些不安。依他所见,崔缇此举定非无意。此人,能抛弃自己青梅竹马之伴,只为与王子婳联手。那他胸中图谋,谅非一般,必与今日皇上可能微服私访有关。
却见那崔缇坐在马上,风姿清爽,颔首微微冲那主持者一示意。主持者似有意为难于他,一抛手,那红色的马球居然呈个弧线抛出,眼见得已接近崔缇一杖之距,却猛地一转,倏忽折返。
崔缇朗声一笑,身形一探,偏坐雕鞍之上,手臂却猛地加长了一般,一杖就向那马球挥去。
只听得空中银铃声大作,四周一片彩声雷动。崔缇收了鞠杖,冲四周抱拳致意。
连耿直、方玉宇与索尖儿一时也不由为他无意间露出的身法惊住,目光齐刷刷直望向崔缇。
却听那主持者高声报道:“‘五陵’一队,已拔头筹!”
说着一笑:“却不知哪一队今日得与‘五陵’对阵。”
那所谓“五陵”两字,想来是崔缇所代表的球队的番号。
恰在这时,却听得一个雄豪的声音道:“今儿又碰上了。嘿嘿,五陵五陵,居然又寻来一个好帮手!这试球的小子从前还真没见过。”
说着,只听得场外远远处马蹄声疾,那不是一匹马,足有十数匹。
那马蹄声连成一片,却似与寻常马蹄声有异。
只见耿直一皱眉,诧异道:“战马!”
以他的见识,李浅墨自然信得过。
却听索尖儿低声接道:“噢,该是天王老子来了!那是神策军,他们军中的战马铁掌都是特制的,与寻常马掌不同。不是那个天王老子,怎么会见到神策军?”
说话间,只见一匹乌骓,已冲入了场间。
那匹乌骓后面,还有十余匹马,这时勒缰而立。
四下里一时只听得嗡嗡的议论声,众口一词,都是赞道:
“好马!”
只见那马上之人戴着虎兕形的面具,却听有人低声道:
“羽檄!”
想来这两字,却是神策军中人在这个暗会中的番号。
马上那神策军中军士高笑道:“三个月前,与五陵一战,彼此未分胜负,没想今日又碰上了。难得他们还请来了高手。发球吧,今日,谁都别和我们争,这场赛,我们打定了。”
那主持者手一挥,红色的马球已再次疾速飞出。
他并不讲情面,马球飞来的球路极怪,且又极高。
却见那神策军中将士大笑一声,一手勒缰,勒得胯下的战马人立而起,怒嘶不断。
却见他一杖挥天,直中那马球。
空中一时银铃声再度大作,只听那军士笑道:“清场!今日,却还有谁要赌?我买一千缗赌我们‘羽檄’取胜!”
他出口一千缗,那可是个大数目了。
那边“五陵”队中人不肯示弱,有人就高声接道:“两千缗!也赌我们自己好了,二赔一!”
神策军中那兵士不由大怒,冲说话的方向怒道:“天下是老子们打下来的!跟老子显你们有钱是吗?那就再加一千缗,老子不要你二赔一,老子跟你们对赌!”
作者:
snml52
時間:
2012-2-14 17:52
【四十三、水中刀】
耿直似颇欣赏那神策军中将士的豪气,开口笑道:
“有看头了!”
他们这边的人,个个出身平民,自是看那神策军中人较为顺眼。
一时,只听得场外议论纷纷,有给神策军叫好的,也有给那“五陵”叫好的。一时只听得“羽檄、羽檄”,“五陵、五陵”之声不断。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热闹的赛会场面,不由也被撩拨得兴致大发,心下不由微微后悔,早知道如此好玩,该暗中叫龚小三带着珀奴过来的。珀奴这小妮子最爱这等热闹场面,日后知道错过了,定会懊丧不已。
身边此时最闹腾的无过于众人的下注了,有赌“羽檄”的,也有赌“五陵”的。
两下里下注的人数大致相当,可支持“五陵”的多是长安城的贵族少年,而支持“羽檄”的,多是长安城中的闾里少年。赌“五陵”的人所下的彩数、自然远超过对方许多。
只见那些贵少还口齿轻薄,其中一人笑道:“这么下注算下来,咱们可不是要十赔一?罢了,必赢的局,稳赚些小利,算逗逗这些穷小子们玩儿好了。”
索尖儿在旁边听得气煞。
以他脾气,恨不得立时去搧那人嘴巴。
却见那轻薄少年还冲那边闾里年少们张狂道:“可惜,没人敢跟我一对一对搏,否则,我出五千缗,你们谁敢跟我放对?”
李浅墨一时少年性起,朗声接口道:“我跟你赌!”说罢,他望向那赌局庄家,高声道:“你算个数,赌羽檄赢的,还差多少彩头不够一赔一?我都补足,与赌五陵的一对一好了!”
旁人再未料到居然会冒出如此豪客。
方玉宇与耿直对望一眼,都微笑不语。
索尖儿却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李浅墨背上,大笑道:“小墨儿,你可真是好兄弟!”
说着,他望向那轻薄少年笑道:“你就等着输吧,输了回家脱了裤子被你老子打屁股,那时才知谁逗谁玩儿呢。”
那少年向这边望了一眼,他刚才是欺支持“羽檄”的闾里年少穷苦,所以才口出狂言。五千缗毕竟不是小数字,有人接盘,要是输了,回去可真没法跟家里交代的,一时心中不由怦怦不已。
恰在这时,却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杂乱蹄声传来,有人沙哑着嗓子道:“吵什么吵!还好,老子还没来晚,今日我也要上场比上一比。”
却见有人骑着一头驴,那驴还是跛的,一瘸一拐地走来。
骑驴人手里拿着一根秃头的鞠杖,像是别人用旧丢弃的,正自一摇一晃地步入场中。
那骑客还是个罗锅,佝背在驴背上,身材虽猥琐,口气却是大,冲着那主持者道:“抛球来,我也要打那银铃,好上场较技。”
说着,又冲四周看客笑道:“你们慌什么,别把钱押光了,押在我这里,那才是正理。”
——那“五陵”与“羽檄”两只球队想来是这和光场中的老对头,也都是这里一等一的好手,没人想到今日他们对垒,却还有人出来搅局。再看到那搅局的人骑的跛驴,诸人一时不由齐声哄笑。
那骑驴人不以为惭,四周一抱拳,谢道:“谢了诸位的好彩!”
然后,他瞪眼望向那主持者:“愣着干什么,还不抛球?孔明灯还在上面挂着呢,既挂着,我就有权加入。”
旁边人哄笑道:“老兄,这里比的是马球,可不是驴球。”
却听驴上人回头道:“废话!我骑的不是马,那是什么?你们一个个骑了鹿来的,倒叫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挠了挠头,断喝一声:
“也好!今日,就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马!”
说着,只见他一拍手,叫道:
“好哥儿们,都出来吧。”
却见一只骡子,一头骆驼,还有一匹瘦马应声而出。
却听那骑驴客笑道:“这就是我们的班底,有一头超高的高头大马,有一头肿背马,还有……”他又挠挠头,“还有最后那只它就是驴了。”
众人已知他是有意前来搅局,也就光顾看热闹,没人跟他较真了。
却听那骑驴客冲主持者喝道:“发球!”
主持者笑道:“对赛两队已经决出,难不成,球场上要有三支队来比试不成?”
却听那骑驴客道:“三支队又怎么了?摆三个门不就得了。你们汉人不是还有过三国吗?”
主持者微微冷笑道:“若是依了你,你也要上场,他也要上场,这球场,只怕装众人不下。”
骑驴客怒道:“我就是最后一队,还有谁敢上场?”
却听那边他一个骑骆驼的同伴冷声接道:“你跟他辩个什么,直接命他发球就是了。”
说完,他手一挥,主持者方待答话,却觉得自己手肘如受重击,一个控制不住,手中的马球已脱手飞了出去!
那骑驴客大喜,整个身子跳起来,竟立在那驴背之上,挥起他那根秃杖,就向那马球击去。
这一次,那银铃猛地锵然一声,随即戛然而止。
只听那骑驴客大笑道:“这下我们可算有资格了。”
然后他望向那主持者,笑吟吟道:“我说我们就是上场的最后一队,你现在看看可是?”
众人一听铃声时,都已讶然抬头上望。
却见那马球一击之下,竟然击得马球与银铃俱碎,同时跌落地上。
人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此时方才明白为什么那骑驴客说自己就是最后一队。
李浅墨不由心里念了一声:来了!
不用他提醒,耿直、索尖儿与方玉宇也已觉察出不对——难道,这就是李浅墨担心着的“刑天盟”?看那骑驴罗锅的出手,以小小木球击碎银铃,果然好功夫!
却听那骑驴客冲着崔缇发话道:“怎么,你们怕了?”
崔缇一声冷笑。
那罗锅又问上神策军中将士:“你们要不敢比,就退下去,我们和那些不知怕的五陵小儿们对上一阵也好。”
——李浅墨早已细心观察过那拨神策军来人,只见其中一人,身姿微丰,与众不同,虽戴了面具,身影似曾相识,心下即知:覃千河说得果然不错,当今天子果然今日真来打这个马球了。
只见那人戴了一面最平常不过的浑脱面具,可身姿气度间,隐隐与众人迥异。
这身影,李浅墨已见过两次,当然不会认错。
天子身侧的神策军,何时怕过人来?
何况今日,天子就在身侧,那神策军中将士闻言,不由一怒道:“谁怕你个罗锅子,比就比,小心你那背被马蹄子给踩平了。”
驴背上罗锅客大笑道:“好,好,好!那就摆门,清场!弟兄们,挥家伙上了!”
却听一声清锐的声音喝道:“且慢!”
——这一次开口的,却是李浅墨。
他眼见得今日果然要出事,自然不能袖手。
李世民今日微服出宫,想来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连覃千河等也未通知,带来的估计还是当日随从他与许灞出宫的侍卫好手。
以此阵容,怎当得住刑天盟埋伏好的偷袭?所以李浅墨忍不住高声喝断。
只见他驱马而出,步入场内,淡淡道:“谁说就没有下一队?”
他抬头望向那空中的孔明灯,从容道:“各位没看见那银铃留下的还剩一个把儿在上面吗?”
众人抬头一望,果见孔明灯上还拴着个残留的银铃的悬柄。
可那悬柄极小,如不是眼力好,都看不太清楚。
只听李浅墨冲索尖儿笑道:“兄弟,给我发一个好球。”
索尖儿闻言,探手入袋,摸出一个球来。他有意显摆,脱手掷出时,却用上了学自虬髯客处的碧海鲸波的巧力,只见那粒红色的马球在夜空里一起一伏的飞度,端的其势难测。
李浅墨喝了声:“好球!”
他没用过鞠杖,这时以杖代剑,不用挥法,而是用刺法,一刺就向那马球刺去。
却见那马球一触即飞,直盯向孔明灯上悬着的那残存的细小的银环。那马球上,李浅墨使上了粘劲,却见那球一中银柄,立时附在上面,停了一会儿,竟不跌下。
四周人早看呆了眼,不由轰天价叫出一声“好”来!
只听李浅墨笑道:“三只队打得,四只队也就打得,我们也来凑个热闹如何?”
他一语未完,耿直、方玉宇与索尖儿已催马上前。
和光校场只怕还从没出现过如此四队同场的局面,人人只觉得有趣,却有谁察觉得出此间的风险?
李浅墨知道刑天盟既然来了,以他们刺杀许灞的手段,必然准备周全。
这时敌暗我明,冒然让天子退避只怕反而不好,只有决下心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地与对方对决。
一时场中四角,果然设置了四个球门。
各球门前,竟有四支人马骑乘而列。神策军中,李世民也侧身于内。他目光深邃,若有察觉。
李浅墨冲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只听得锣声一响,一场球赛已经展开。
球一发出,“五陵”年少们一马当先,就来抢头筹。他们认准了神策军中人是敌手,动作也俱都先朝神策军招呼去,要挥杖带球,直破神策军一方之门。
李浅墨望着刑天盟中人,却见薛矮马竟然不在。
他此时已是何等眼光,自认得出对方来的四人,果然个个都是高手。也不知这些异族豪客们是怎么聚在一起的,当时不由心下一凛,低声冲身后吩咐道:“骑驴的和骑骆驼的交给我,耿叔、方大哥、尖儿,你们看着那个骑马的……”
他知道此时已不是自谦的时候,以耿直、方玉宇与索尖儿三人之力,还不知敌不敌得过对方一人,所以才不惜托大,如此嘱咐。
接着,他与幻少师打了个眼色,让他提防未出现的人突袭。
却听索尖儿在旁边问道:“那个骑骡子的呢?就不用人防了?”
李浅墨冷笑道:“没见到五陵领头的那个吗?他就是崔缇。他今日前来,必是想在天子面前卖乖讨好的,指望凭着球技青云直上。这小子人品虽差,一手剑术,怕较之李泽底也未遑多让。一动上手,他自会警觉。所以那个骑骡子的,就留给他去拍马屁好了。”
他口中轻松,却深知,今日,必有恶战。说不好,自己一行人,还不知有几人埋骨于此。
这么想着,他不由歉意地望了耿直与方玉宇一眼。
耿直明他心意,笑道:“那天子还是一个好皇帝。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不是你叫我,我姓耿的碰上了也会为他尽力的。总不成这么叫胡人就杀了我们汉家天子?那回头我柳叶军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们这里安排已定,一时,只见李浅墨、索尖儿、耿直、方玉宇,各自轻轻策马,死死盯住了刑天盟中之人。
刑天盟中之人当然也感受到了这番局势,一时也不便先动。
场间气氛,一时绷得好紧。
恰在这时,却听得四下里轰然的一声好,却是五陵中崔缇得球后虚晃一招,用上了偷袭,一球直向对方门里电击而去。
可这一招不巧,那球居然弹上了对方迅速移动的马蹄,又遭对方鞠杖疾击,直向李浅墨等人与刑天盟之人中间飞来。
两下里绷得本来已经够紧,这时一球飞来,划动了两下人马之间紧绷的气息,双方都再憋不住劲,一时只见鞠杖横飞,都冲那马球击来。
索尖儿与那骑驴的抢快,两人同时挥杖,向空中那球击去。
方玉宇与耿直夹护索尖儿身后。
恰在这时,只见那骑骆驼的来客又肘一动,肘间隐隐已有暗器飞出。那暗器指向分明就是神策军。
李浅墨一见之下,空中鞠杖连挥,已打飞了那两枚暗器。
那骑骆驼的一不做,二不休,就已向李浅墨奔来。
旁观人等,再没想到这场球赛居然会如此火爆。后来的两队,一球未击,彼此间已动上了手。且那鞠杖挥向的还不是球,而是直接朝人身上招呼。
空中只听得一声闷响。
那木制的鞠杖如何禁得住两个高手的用力,齐齐折断。却见那个骑骡子的这时一杖已向李浅墨后心偷袭而至。
李浅墨杖断之下,随手将杖柄就向后方掷去,空中只听得破风声响,然后,锵然一声,李浅墨已经出剑。
他出剑时,后方骑骡客已避过他一掷,紧跟着出了兵器。
但见两道白芒一闪,场间看客已惊呆在那里。李浅墨从马上跃身而起,一柄吟者剑,已罩住了骑马与骑骆驼的两个异族剑者。
那骑骡子的他分明会过!
那就是曾在玄武门城楼与他对战过的那个高丽刺客!
只见那人面具之下,仍透出细长细长的双目,双眼挤成了两条缝,那缝儿像煞了刀光。
而那骑骆驼的,手向怀中一掏,一柄流星锤,就直冲李浅墨撞来。
恰在此时,那骑驴的乘客也图穷匕首现,放弃鞠杖,一手忽掏出了柄匕首,一手却掷出了一条软绳。
索尖儿毕竟学艺日浅,他今日所仗的,没有其他兵刃,竟就是那根鞠杖。
不过,他这柄鞠杖却是定制的镔铁杖,暗夜里看不太出来,只见他一杖就冲那骑驴客砸去。
这小子生性悍猛,竟对那套向自己的索,刺向自己马儿的剑不闻不问,情知对方艺业远强于自己,一出手,仗着自己的镔铁杖长,就与对方死拼上了。
他身后的耿直与方玉宇不由肚里一声苦笑,只有代索尖儿一人接对方一样兵刃。
适才,李浅墨嘱咐他们三人合力盯住那个骑驴的,三人哪怕情知许灞就折在对方这些人手下,心下未免还是有些不服。这时对上阵,才知那骑驴客的可怕处,只见他一匕一索,软硬兼施,竟使得个矢矫如意。耿直与方玉宇合力,竟还有些吃他不住。
那骑驴客面临三人合攻,索匕之外,竟还腾得出脚来,一脚就向索尖儿镔铁杖踹去。
索尖儿只觉得虎口一热,鞠杖险险没有脱手。
但近两月来,他从虬髯客手下获益良多,不全是一味逞勇斗狠了。手中一套“疯波杖法”已亡命的施为起来,他对自己全无护卫,只仗着耿直与方玉宇相护,手中铁杖,疯了似的,直向对方要命处招呼去。
那骑驴客一脚踹中后,忍不住“咦”了一声:
“东海虬是你何人?”
他见识极高,一眼已可看出索尖儿的师门来历。
索尖儿是什么人,这时仍不忘占对方便宜,哼了一声道:
“是你师祖!”
那骑驴客不由大怒,忿道:“好心问你一声,你道我怕那虬老儿吗?今日废了你,我再找那虬老儿算账,问他怎么教徒弟的!”
却见那骑着一匹瘦马的,头戴狻猊面具之人一声不吭,这时驱马就向神策军队中撞去。
李浅墨已身陷两大高手夹攻之中,这时脱身不易。
只听他忽冲崔缇喝道:“刺客!”
他不愿惊动众人,但情知一喝之下,崔缇必然心知肚明。今日场中,如不是预料到天子会来,他这个五姓门下第一少年好手,以他的骄傲,怎么会随便来打什么马球?
崔缇果然一惊。
李浅墨这一喝,不只点醒了崔缇,更是唤醒了神策军中的侍卫。只见他们闻声之下,已勒马团团把李世民护住。
崔缇一惊之后,就是一喜。
——许灞一死,他眼热这个位置,今日前来,就是听得王子婳的消息,说是圣上可能出现在这个马球场,他精擅马球,当时就打定了主意,特意前来,要在圣上面前露一手。此时发觉还有刺客,那岂非更好?
只见他身形一跃,就自马背上跃起。
他号称五姓族中第一快剑,这名声可不是虚的。五姓高手,就算李泽底,心里对他怕也不免怀有几分忌惮。这时他一剑刺出,从空中扑击,直向那瘦马客击去。
他有意卖弄,这一剑,端的快如电光石火,而风姿隽逸。
旁人不知,他这一招剑式,名字就叫作:娉婷!
李浅墨一扫眼间,已见得崔缇一剑娉婷如画,清韧袅娜。
他当时不由怔了下,场中之人,唯有他知道崔缇的这段故事,一时不由感慨丛生:这姓崔的小子,用情不可谓不深,却用心何其太忍。
李浅墨自己也是精修剑术之辈,知道一剑之创,其间所凝结之心血,必然不是假的。
他身受两大高手合围,受此感应,猛然发觉自己,竟多出了“姽婳”之意,那却还是那日异色门中,与东施等对战时,从壁间图画中,悟出来的剑法。
他的心中,不由猛地念起了耿鹿儿。
……鹿儿,你的伤势可好了吗?
他突然后悔这几日忙忙乱乱,兼后害羞,又因为被异色门所拒,竟没有闯进去探望探望耿鹿儿的伤势。
可一念之下,他心头却又一惊:自己此时心头浮起的,竟不止仅有耿鹿儿,却还有吴盐、那个异色门主,还有柘柘……甚或,还有珀奴……
难道,这《姽婳书》中,竟还另藏的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一念及此,他剑势中的姽婳剑意越来越浓,那剑势世所罕见,所以围攻他的两大高手不由都是一奇。心道,这交手的小子,一出手似是羽门的路数,怎么突然间会杂有这种绮旎深艳的剑式?
李浅墨心中却疑惧不止,只觉得那《姽婳书》,自己私下里确实曾细细参习,但断料不到,一旦施为,心中却越来越深地念起那异色门主的影子来。
这时他抬头一望,却见崔缇也正一脸惊诧地望着自己。然后,两人亏得有面具罩着,否则只怕会见到各自脸上都是一红。
他们两人心头各泛起少年心事。手下虽未放慢,却未料得,忽有沉沉锐锐的声音传来。及至发觉,那锐声已近在耳前。
李浅墨暗道了一声:不好!
那声音,分明是来自薛矮马的大羽箭与破阵弓!
薛矮马分明埋伏在暗处。
以他的功力,索尖儿布下的暗哨如何发现得了他。
只见他得机出手,一片箭羽就呼啸而至,那沉沉的就是弓弦之鸣,那锐响的就是大羽箭发出的鸣镝之声。
那一片箭雨,却是直罩向李世民所在的神策军而来。
薛矮马弓箭之力,发箭之快,李浅墨曾经两度见过。如今,他的腿上还留着三日前的对决之伤,累得他此时跳跃不便。
这时一闻弦声,已觉不好。
神策军中人这时虽团团把天子护住,但未料到会有这等强弓硬弩的偷袭,转眼之间,就已有数人中箭。
一人中箭之后,猛然跃起,一跳就跳到了天子的马上,合身一压,就把天子压住,全压在自己身下面。其余之人,各逞刀兵,舞起一片刀光,拼力护住所有缝隙。
未料到李世民虎吼一声,竟硬生生从压着自己的护卫身下挣脱开来,伸后一摘,已摘下了马鞍侧的雕弓,张弓搭箭,一箭就向那大羽箭来处射去。
当今天子可是马上皇帝,自己也是弓马健者。
他猛然发威,引弓还击,虽声势远无那大羽箭来势之盛,李浅墨也不由看得心中一震:这个天下属他,果非无因!
却听不远处树丛中传来一声薛矮马的大笑:“天可汗倒还不愧为天可汗!”
李浅墨与崔缇都心急救驾,无奈都被身边敌手死死缠住。虽各自耸身跃起,却不得不面对临身的白刃。
转眼间,薛矮马的第二轮箭雨已经袭来。
好在,神策军训练有素,这时队形不乱,已护着天子在慢慢后撤。
李浅墨叱声叫道:“你们撤,我断后!”
没想到崔缇喊出的竟是同样一句:“你们撤,我断后!”
只见李世民在一众神策军侍卫的护持下,已慢慢后撤。
李浅墨与崔缇也终于抢得机会,抢在断后的方位。
对面,刑天盟中,瘦马客、骆驼客、与健骡客三大高手联手对他们发动攻击。
两个少年高手联手反击,可他们要面对的不只是面前的刑天盟三大高手,还有那突袭而至的第三轮大羽箭。
两个人一时个个紧咬牙根,知道今日之势,如不顶住,那只怕就会酿就天下乱局。
好在崔缇快剑,名不虚传,李浅墨一把吟者剑,也磨砺日久,双剑联手,足挡得住对方一时。
可李浅墨眼角,忽闪过了一轮他永生难忘的刀光!
——他的心底,不由也忽生绝望。
大食王子、阿卜!
——那是阿卜的新月斩。难道,这个大食王子,竟也加盟了刑天盟?李浅墨与他对战过,知道,以他这样的蕴势一击,除非许灞生还,护卫天子身边,凭那些神策军中侍卫,是断断抵敌不住的。
他猛然面临选择:是舍身忘死,不顾眼前的白刃近身,也要救他叔叔一命?还是不得不放手?
可就算救得了这一刀,救下后,自己不死也必重伤,却又于事何补?
但他是答应了覃千河的。
——君子重诺、自当舍身以赴!
就在他要轻生一护时,却见校场边沿,猛地一片水光泛起。
他眼角余光惊绝地发现,是幻少师!他双掌按碎了手中的水晶更漏,一大片水光漫天而起,然后只见木姊与魍儿娉婷而起,两个飞身击刺,在大羽箭的箭雨间劈出了一条路。
然后,就见幻少师竟在那片漫天的水影里抽出一把刀来。
——水中刀!
他执着这把水中刀,身形如雾如电,顺着木姊与魍儿劈开的路,一刀就向新月斩已临天子头颅不到尺许处的大食王子后背劈去!
不可能!
李浅墨直觉得不可能。他从没想到幻少师还有这等将幻术与刀术融合得天衣无缝的好功夫。
那他为何此前哪怕生当艰险,也未曾一用?
却听得阿卜一声惨呼,身上的白袍后背上,衣衫尽裂,鲜血飞迸。
这一招,他也未曾料到。
在幻少师的迭番示弱之下,他已一向小视这个粟特王子,再没料到他会在关键时对自己发动了致命的一击。
眼看着阿卜被幻少师一招重创,勉强提着身形倒退,在空中腾挪三数丈后,终于不支倒地,或恐一招即已毙命。李浅墨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世上,果然无处不诈!
却听幻少师此时清声道:“天可汗御下西粟特永世不二之臣毕国贱藩入质藩王子毕栗前来护驾!”
【四十四、优伶死】
却听得一声惊呼传来。哪怕在紧急中,李浅墨还是认得出,那声音是珀奴的。
——她怎么会在这儿?又是谁带她过来的?
但他此刻已无暇细想。刑天盟沉重的攻势就在眼前。薛矮马的大羽箭密雨般的射来。他与崔缇双剑联手,还要直面瘦马客、骆驼客与健骡客三者的绝杀。
骆驼客的流星铛指天打地,上至人头,下至马脚,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那个高丽刺客的两把长短刀尖锐得像他脸上细窄的眼,快捷得目不容瞬;而瘦马客一骑驰突,挥刺纵横,实在难封难挡。
当此战局,他却感觉到崔缇的剑势猛然一滞。
然后,那剑势突然狂怒起来。
崔缇当然会感觉到愤怒,今日,他本就是想在天子面前大大地露上一手。可居然,到手的果子被别人给摘了。一时,他不由恨极了幻少师。
李浅墨在激战中无意间瞥见了崔缇望向幻少师的眼,心下不由一凛:这两人如果对上,那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两个人都是具有超强隐忍之力的人,看似平和淡定,一旦结怨,怕是不死不休的。
却见幻少师以一柄水中刀伏击阿卜得手之后,身在空中,朗声叫道:“天可汗御下西粟特永世不二之臣,毕国贱藩入质王子毕栗前来护驾!”
他手中那把水中刀突然间片片破碎成冰屑,那冰屑直朝瘦马客、骆驼客与健骡客罩去。每片冰屑上都映着场中的灯烛爝火之光,每一片冰屑上都闪现出不同的色彩,仿佛夜的爝火下猛然盛开了一场幻梦,那真可谓是奇丽万端。
——如果被这样的冰屑击中,中者怕不要死在这样的冰彩里?
这一势攻击,估计会让当今天子入眼难忘。
崔缇一见,也陡然发动。
他不能一误再误,失去在天子面前的表现机会。
眼见得崔缇的快剑如风,一式式翻风搅雪地就向对面三个敌人攻去,在那幻彩万端的冰屑里刮起了一阵快风。
真所谓风雪争锋——二士争功!
不知怎么,李浅墨念及这两人都是在李世民面前邀功献宠,心中陡然就觉得乏味。他手中吟者剑光芒一敛,一式“息交绝游”,短短的吟者剑猛然收束了所有的攻式,剑意全转为自守与旁观。
也亏得他陡生此念,否则,以幻少师水中刀的出其不意,加上李浅墨与崔缇的同时抢攻,那刑天盟三客骤遇之下,只怕再难以全身而退。
他们已知今晚事败,呼哨一声,竟齐齐掉头狂奔,逃逸而去。为他们掩护的,是适时而至的薛矮马的大羽箭。神策军中护卫还要全力卫护天子,一时也不敢追杀。却见崔缇猛然弹身而起。
薛矮马的破阵弓与大羽箭,镝长势劲,场中无人敢将之轻视。
可崔缇为求表现,竟不顾“穷寇莫追”之理,拔身疾追,不惜肩中一箭,还是出剑伤了骆驼客的腰肋。
那骆驼客仰天痛叫了一声,返手一按,就按向了崔缇肩头的大羽箭上。
那大羽箭受力之下,这时直在崔缇肩头贯穿而过。
崔缇痛得深吸了一口气,二度出剑,刺伤了那骆驼客的坐骑,才终于势尽落地。
李浅墨在旁边看着,只觉崔缇这一剑凌厉固然凌厉,但他不惜身中一箭也要令敌手挂彩,那一箭分明是中给身后那个位尊九五的天子看的。
他心中一时忍不住陡生寥落之感。
——大野龙蛇今何在?
那些不知曲意媚上、婉转求荣的大野龙蛇们,而今何在。
他目光望向耿直、索尖儿与方玉宇那一边的战局。却见那骑驴客在长索短匕的保护下,也已放蹄逃逸。
和光校场上此时已乱作一团。马球赛居然赛出了这等结果,这是谁都始料不及的。最让众人大吃一惊的是:神策军中居然混杂的有当今天子!这消息几乎令在场所有人等目瞪口呆。
却见崔缇虽肩中一箭,转过身来后,依旧行若无事,纳头就是一拜,冲着头戴着面具的李世民跪了下去,口中恭声道:“臣等护驾不力,望陛下降责。”
他这里才一跪下,却见幻少师也从空中落地,在空中就自屈膝,一跪,就跪在了李世民的马前。
紧跟着,满场之人,只见人人翻鞍落马,跪倒在地。
李浅墨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却见索尖儿冲着自己一笑,也自跪了下来。他笑得有些戏谑,有些诡诈,还夹了一下眼。
接着,是方玉宇,还有耿直。
哪怕李浅墨看得到他们三人跪地时脸上表情不同的笑,但那、毕竟也是跪了。
李浅墨叹了口气,心中不由又一次怀想起西州募那日,群雄跪接圣旨时的情形。
一时和光场中,乌鸦鸦地,跪倒了一地。
李浅墨独自挺身立在这些跪倒的人群中间,只觉得膝头梗梗,忍不住地感到了一阵孤独。
在他身后,仿佛一个巨大的时代已经落幕;而在他眼前,另一个更加辉煌的时代正在开启。那么多跪倒的人肩起了一个巨大时代的幕启。在这样的幕启幕落之间,他孑然独立,全无所依。
和光校场的私赛本就是为了逃避长安城那样森严的轨则而远避于城外的,可这时,和光校场也已被并入了那个不断涨大的长安之中……当真天子之威,无远弗届。
直至此时,李浅墨才明白,什么叫做天下再无可“立”足之地:关键就在于一个“立”字——可跪之处正多,但可立足之处已越来越少。也许,这正是盛世开端的征兆吧?要直到所有人跪都无可跪之地时,人人被逼直立而起,那就是铁血的乱世了。
那也是故老所言的“宁为太平犬,勿为乱离人”。
——可李浅墨突然怀念起那个乱世。
李世民双手一摊,缓缓上举,口中笑道:“卿等平身。”
李浅墨静静地望着他的这个叔叔,望着他雍容自若的姿态,心中头一次感受到这个叔叔所带来的巨大的压力。
众人依旧没有起身,依旧跪在那里,山呼万岁。
那场面确乎有一种陶醉的力量,连李浅墨都在那山呼声中感受到了那份力量。可这时,忽听得数骑驰突而来,那马蹄声快如擂鼓似的,震得人心头大惊:难道今晚的刺杀还没有完?
却见李世民身边的神策军中将士先是一惊,然后个个神容镇定起来。
不一时,只见覃千河率领数骑飞奔而至。他一见到李世民,立时翻身下马,躬身一礼,口中叫道:“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世民微微一笑:“你到底还是来了。你早料到了,是吧?连我偷偷出宫,也被你料着了。”
覃千河只有含笑而已。
这时只听他禀道:“万幸陛下圣体安泰!臣等窃闻陛下出宫,或恐近来扰乱滋事的一干逆贼于圣上不利,已布下骁骑埋伏于周边撤退之路。此时他们不防之下,必受重创。”
说着,他扭过头一望,喃喃道:“这时消息,该也快传过来了。”
他方说罢,只见东边不远处,陡然升起了几支旗花令箭。
覃千河微微一笑:“刑天盟果然中伏。”
李世民抬眼望向旗花令箭升起处,微微颔首,他目光中忧伤颇重,似是怀想起了许灞。
不一时,却听得那边有号角声响起,那声音暗含节奏,覃千河含笑回禀道:“杀敌二人,剩下的怕是带伤突围了。”
李世民一点头:“区区刑天盟,不足为虑。”然后,他随口问道,“我命你去东宫办的事可已办妥?”
不知怎么,覃千河偷眼望了望李浅墨,迟疑了下,才终于回道:“圣上勿虑,那个佞幸小儿称心已遭扑杀。”
李世民就缓缓点了点头。
李浅墨先还像没有听清。
然后,他才觉得心头猛地一震,忍不住拿眼望向覃千河。
可覃千河避开他的眼,并不与他对视。
李浅墨心中还在惶惑着:怎么,他说称心已遭扑杀?
可他一时还无法相信,那么活跳跳的一个生命,真的会在这轻飘飘的一句回禀间,就已消逝。
——而自己,刚刚全力救助的那个人,只语片言间,就了结了另一个性命?
他这里正自懵懵懂懂地怔着,眼角却飘过了珀奴的影子。
不用看到脸,只看到那一身鲜艳艳的衣裳,李浅墨就知那人正是珀奴了。只见她扑入场中,却不是扑向李浅墨,而是扑到了倒地将绝的阿卜身边。她跪下身子来,把阿卜的头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一张小脸上,泪珠儿滚滚而下。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不知她是怎么了。
却见幻少师突然立起,朗声回禀道:“回圣上,那个欲图行刺圣驾之人微臣却认得,他是来自西方的大食王子阿卜。”
幻少师苦心积虑,等的就是今天,如今终于说到正题了,他当然不会放过让李唐天子憎恶大食人的机会。
接着,却见幻少师已行向阿卜身边。
却见珀奴抬起了一张珠泪纵横的小脸,望向幻少师道:“原来,其实你杀得了他。”
幻少师并不回答。
李浅墨却猛然明白,珀奴那泪,其实怕是有一大半是为了她心目中的幻少师流的。当日,她与幻少师第一次接触,就是在魉魉为救幻少师,不惜身死之际,而珀奴为了救幻少师于阿卜刀下,一扑扑倒了幻少师,不惜代他以身挡刃。可这时,却居然发现,她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这个幻少师,其实是有实力与阿卜对搏的——所以她心中的幻象才猛然崩塌了吧?
只听珀奴喃喃道:“那魉魉,魉魉姐……”
她一双哭红的泪眼望向幻少师。在她这样的注视下,连一向平静的幻少师似乎都感觉到了一丝惶愧。只听他低声道:“你让开……魉魉,她是知道的。”
他终究还是开口解释了。
可珀奴是个自有其心思、也极认死理的小女孩儿,她并不让开,只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幻少师,喃喃道:“我不让。我不让你杀他,你杀的人太多了。你这么杀人,比他要杀我和杀你时可怕一百倍。”
李浅墨只看到幻少师脸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
——当然,珀奴阻止不了他。
大食人与粟特人已结下累世大仇。却见幻少师脸上青筋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了一只手。
哪怕他只伸出一根手指,只怕小小的珀奴也挡不住他的。
可珀奴并不退让。
李浅墨却再看不下去,他仰天一叫,身子猛地弹起,吟者剑再度出击,一剑,即已逼退了幻少师。他立身在了抱着阿卜的珀奴身边,低头问道:“谁带你来的?”
珀奴的精神分明已非常混乱,她含混地道:“枇杷姐……”
李浅墨突然冲耿直与方玉宇一礼,请托道:“麻烦二位带他们走。”
他一语未完,人已挟剑而起,先是一剑再逼远了幻少师,然后,整个人,忽连人带剑,直向神策军环卫的李世民跃去,口中喝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他!”
他这下连人带剑,于众目睽睽中,直迫当今天子,却也让在场之人无不大惊。
人人都只见到他刚才一剑凌厉,于天子遇险之时全力救护,再没想到他此时会突然变卦,剑凌人君。
连神策军中护卫都不曾料到。他们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已被李浅墨欺近李世民马前。
李世民跨下之马都被这突然来袭惊着了,长嘶一声,人立欲起。可李世民坐在马上却稳稳的。他本就是弓马健者,这时双腿一夹,手控马缰,迫得那马重又老老实实地站稳。只见他直视着逼到自己面前相隔不足半尺的李浅墨,镇定地道:“我大好河山,嫡亲子嗣,岂可败在他一个狐媚狡僮手里。”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怒火填胸,说不出话来,忽龄牙一笑道:“原来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大度。”
李世民冷冷道:“你也并不太像李建成的儿子,只不过一样的不懂事罢了。”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他,这一刻,他本有机会出手,可他像不知该如何对这个叔叔出手。忽听他大喝一声,身子倒退。于倒退中,一剑长击覃千河,怒喝道:“可你,答应过我的。”
只见他怒火难息,一出手,就不是一剑,而是一剑剑如长江大河般向覃千河卷去。口中怒道:“你号称观尽千剑,独振一刃,这一剑,你可曾看过?”却听他又哈哈大笑起来道,“杀一个全无还手之力的人,很过瘾是吧?”
覃千河眼见李浅墨一剑袭来,只有出剑自保。
他曾与李浅墨动过手,但今日,李浅墨盛怒之下,招招挟怒而出。覃千河虽号称观尽千剑,独振一刃,却一时也只有招架之功。何况,他虽然君命难违,当初答应过李浅墨,多少有些心中抱愧。剑由心生,他一时剑势不由就显得略弱。
李浅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与称心报仇?那称心的死是刺痛了他,可报仇,似也不必。他只是痛惜称心,如同痛惜当初无意间裹入东宫的自己的娘亲、云韶,痛惜那条自己亲眼见过的活生生的生命就这么去了。
他本不擅言辞,这时心中激烈,只有托诸一剑。
出道以来,他经历大小十数战,怕还没有一战如这般酣畅淋漓过。只见他剑势中,所有的愤懑、不甘、无奈与沉郁一齐发作出来。
覃千河的境况却不免一时有些惨淡。和光场中,此时不下数百人,但看到如此好手对战,一方是当今天子护卫中排名第一的“千河剑”,一边却是羽门高弟的吟者剑,只见到场中雪光如沸,冰锋纵横,人人看得都喘不过气来。
耿直与方玉宇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彼此叹了口气,自带着珀奴和待毙的阿卜先走了。留下李浅墨挟愤出剑,一剑剑,直朝覃千河劈刺而去。
旁观的崔缇与幻少师看得一时都不由有些面色发白,直待数十剑痛击之后,李浅墨忽腾身而起,空中一刺,刺罢叫道:“杀了你又如何?长安长安,如此长安。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说完,他一个跟头,倒翻而去,留下汗流浃背的覃千河在那里发呆。
汲镂王府里,珠帘暗卷,罗帏低垂。
这是王子婳的卧室,布置得自然温柔绮旎。一盏宫灯下面,王子婳弄着宫灯的流苏,口里冲卜老姬笑道:“不知道十九弟回来了没有。他去和光校场打球,还专为此结交了一批五陵少年,只为天子性耽于此……没想我五姓族人,最后竟有人要冀图这个晋身了。”
卜老姬正在替她卸妆,也没有回答。
这种话本不需要回答的。却听得罗帏后面,忽传出一个声音道:“你放心,他已经争得大功了。”
卜老姬一惊,她的反应也够快,双手反插,刚才还在给她家小姐卸妆的手,这时忽化为一双利爪,十指尖尖,就向那罗帏后面插去。
她本是杀手出身,应变敏捷,哪怕只是突然出手,十指间转眼已套上了她的指刃。只见她十指乌黑黑地发着寒芒,每根手指上都套着一枚淬了毒的指刃。
却见那罗帏一动,有人隔着罗帏伸手一接,双手就握住了卜老姬的手腕。卜老姬脸色不由一变,一张老脸上吃不住痛的皱纹一抖,已与那来人较上了劲。
却见王子婳眉头一皱,淡淡道:“小墨儿,你功夫长进了,专会欺负老人家了,非要跟姐姐身边的老奶奶过不去吗?你真真是大有出息了。”
罗帏后面的正是李浅墨,他从和光球场战罢覃千河回来,余怒未息,这时不由就找到了汲镂王府,要朝他子婳姐姐讨个明白。
这时听王子婳一说,他手下不再加力,口里却郁懑道:“她老是老,可身手却较诸称心强健不知几许!我这要算是以强凌弱,那杀称心却算什么?”
说到这儿,他不免越加愤怒,声音忍不住提高了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杀称心?”
王子婳眉锋一剃,冷声道:“我杀称心?”
她的妆台上此时正放着一张泥金小笺,这时,她随手取过,伸手一掷,那张轻薄小笺就向罗帏后面的李浅墨飘了过去,口里淡淡道:“你自己看看吧。”
李浅墨松了握着卜老姬的手,一掀罗帏,人已露出身形来。他把那张小笺伸手接住,就着灯光细看。
却见那泥金小笺上密丽地写了一首小诗:
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丛。鲜肤胜粉白,嫩脸若桃红。挟弹雕陵下,垂钩莲叶东。腕动飘香麝,衣轻任好风。幸承拂枕选,侍奉华堂中。金屏障翠被,蓝帕覆薰笼。本知伤轻薄,含词羞自通。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蛾眉讵须嫉,新妆近如宫。
这首诗端的好轻薄。
李浅墨脸上一红,不由愕然道:“这是什么?”
“这是有名的《繁华诗》,是咏周小史的。”
王子婳淡淡道:“周小史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个俊僮,后被召入宫中,身被宠幸。你既怜惜称心,怎么不知道他?”
“据说这首诗,前些日被李承乾亲笔挥毫,写在一方罗巾之上。他将这诗赠予称心,其间密意,自不足为外人道。”
“这事本也无外人知道,魏王府要搜寻太子与称心的把柄,当然会去找你那个号称‘长安城消息都总管’的兄弟索尖儿。索尖儿手下的小兄弟们,一个个消息灵通,长安城中,哪怕是深宅内院中的事儿,他们也能从别人仆佣口里探听出来。据说,那方太子亲笔提的罗巾,就是索尖儿花了大价钱买通佣人从东宫中偷出来的。然后,他与魏王府怎么交易的我不知道——索尖儿心高气傲,不甘沉于下流那是一定的,他交结魏王府自有其目的——魏王就遣人把这方罗巾呈给了天子,天子当然览之大怒,才有如今的扑杀之举。”
王子婳悠悠地吐了一口气。
“他为了普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杀称心恐不能服众。你心憾称心之死,要与他复仇的话,却是要找谁复仇?是我这个当初随口代魏王府出了个主意的姐姐?还是你那个热衷的兄弟索尖儿?或者是魏王与他指使的兰台御使何正达?还是下了命令的你叔叔李世民?再或者是执行了这个命令的覃千河?又或者,一个一个都要杀了?难不成你不觉得,那个称心,无论如何,也算祸害国家的吗?你为什么不找太子承乾算账?总是他做事荒唐,不管不顾,才留下今日之患。”
李浅墨一时听得心中一团乱麻。
称心之死原来是这样,他断没想到,这里面还牵扯上了索尖儿。他没想到索尖儿也会如此,为了交结魏王府,壮大他那个嗟来堂,竟也视别人的性命为草芥。
这一场伶人之死中,那藤牵蔓绕的起因让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却听王子婳淡淡地道:“那称心也不是什么省心的。如果机会在他那一边,他所做所为,也不会比你看作阴险狡诈的子婳姐姐好多少,到时,就该你去责问他了。这个长安,于当今这个形势,你以为想杀一人,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办到的吗?当年,大野龙蛇,烽烟四起,他们打下这个天下来,要流无数人的血。今日,要谋夺这个天下,守住这个天下,自然多多少少也会要流一些人的血。只是在你这样的孩子看来,这血流得不够壮烈罢了。这个长安,必然会是这样。你如果受不了这个长安,就不该留下来。要知道,这还只是开始。你出于意气,不惜质问。可哪怕是你杀了我,就止得住此后必定漫漫无尽的血色吗?”
李浅墨也知道她所说的尽是现实,可他起码希望,子婳姐姐不要这样,索尖儿也不要这样。
他忽然想起了珀奴那句话,没错,在他心里,子婳姐姐这种杀人法,要比他此前知道的,都可怕一百倍。
他口中不由道:“我说不过你。可,并不代表你就是对的。”
情急之下,他也忍不住加了重话反击道:“怪不得,怪不得那日你与罗卷哥哥成亲之后,他终究还是会走开。”
王子婳的面色不由一白。
李浅墨的这句反击,可见打中了她的软肋。
只听她一声冷笑:“因为他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罢了。你一样,谢衣一样,罗卷也一样。你们只知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念叨着‘我不要怎样’,却不知道‘我要怎样’。人生苦长,起码在这漫无尽头的生命里,我还知道‘我要怎样’。罗卷若觉得我是错的,他尽管告诉我他要怎么样,说得服我,我就跟他走。”
她苍白的脸上难得的浮起一丝激动的神色来:“可惜,他拿得起剑的手,未见得扶得稳一张犁,也未见得甘心去扶一张犁。他如果像你师傅一样,定得下心来,有那些狠气,我就跟他走。不过扶犁又怎样,天下可真有那平静的一亩三分田,可供他耕吗?就是东海虬髯客,他不服气,于海外另创基业。可他于海外干的那些,又与海内这些争杀谋夺,有何不同!”
李浅墨此前从没想到,一条鸿沟,会在自己亲眼看着的情况下,在自己与子婳姐姐、索尖儿、与这整个长安之间硬生生地裂开。他年纪还小,具体的大道理也说不上,他只是冷冷地想到:原来,自己一直渴求的人与人之间的平和美满是那么的幼稚,要么,是我不配住在这个长安,要么,是这个长安不配住我。
他知道言尽于此,想说什么,却终于无话可说。怔忡了下,跺了跺脚 ,直朝窗外跃去。
却听王子婳在后面说道:“外面很空,也很冷。等你明白了,想要回来,再找你子婳姐姐,姐姐说不定可以送你一个咱们都不妨鄙视、也不妨姑且游戏的‘锦绣前程’。”
【尾声:不系舟】
御沟旁边,黎明前模模糊糊的光线里,柳树下面,立着一个女子。
宫墙外的御沟里据说淌的都是胭脂,那女子临沟照水,柳树的长条偶一拂动,她的头发就跟着在风中拂动。
寂寂的长安城此时还在宵禁当中,不眠的人原来不只一个——李浅墨一夜的心情都不曾平静。从王子婳那儿出来后,他一度在夜的长安城的屋脊上恣意飞奔,到后来,累了倦了,终于停下来时,就停在了这里。
所以他才见到了那个女子的背影。先还只觉得眼熟,后来才发觉:那居然是木姊。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既在,幻少师却又在哪里?
许是自己的眼是孤零的,这时从他的眼中看去,只觉得木姊的背影也说不出的孤零。她为什么凌晨时会独自站在这里?为什么那背影里有一种让自已深感同情的绝望?李浅墨慢慢地靠近了木姊身边。
他有意加重了自已的脚步,好让木姊听到。
果然,木姊闻声转过身来,脸上愕然了下,招呼道:“砚王子。”
李浅墨只觉得她容色惨淡,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才问道:“幻少师呢?”
木姊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与崔缇在一起。”
李浅墨不由一愣:幻少师与崔缇刚刚结怨,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却见木姊脸上苦笑之味更重,她摇了摇头:“他们都在长孙府里。”
——长孙府?
那说的可是当今天子的内兄、长孙无忌?
却见木姊淡淡笑道:“你肯定觉得他们两个本应该合不来吧?没错,他们是合不来。但如今,他们却有一念相通,就是都把宝押在了晋王身上。崔缇身负使命,要将太原王家的娇女王娉婷许配给晋王为妃。这件事,就牵涉到了晋王的舅舅长孙无忌。想来你也知道,长孙无忌是不喜欢那两个太有主意的外甥太子与魏王的,在他的心目中,晋王才是最佳的储嗣人选。不过他为人阴沉,什么都不肯说,一切都要谋定而动。”
“但他会干涉晋王选妃的事的。如果他要辅佐晋王得继储君之位,在那之前,他起码要先控制住他。”
李浅墨却不由狐疑,疑问道:“可这婚嫁之事,就算要长孙无忌作伐,又与幻少师有什么相干?”
木姊微微一笑:“与他无关?但这事儿……”她略微沉吟了下,“……晋王选妃的事,好像多少与我有些相关。因为,那孩子,这几年下来,与我相处,多少有些情分吧。我也实在怜惜他,看到他,就像看到我们小王子小时候的样子。只不过小王子现在长大了,已不容我怜惜了,我只能怜惜晋王。”
“我与晋王相处,一开始只是任务,但后来……”她叹了口气,“……我哪怕做得了杀手,终究还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她与李浅墨交往不多,但当日麦田战时,生死悬于一线,曾经联手对敌过,对彼此脾性可谓深知,所以当着他的面也就少了分顾忌。
只听她苦笑道:“只为晋王依恋于我,当然他还小,还是小孩儿家脾气,可他曾无数次悄悄说过,要娶我这个木姐姐做王妃的。其实,我一个异族之女,何敢奢望。但他娶固然娶不了我,娶别人做太子妃的话,我却多少是个障碍。” .
她脸上有一丝淡淡的风情,让李浅墨见了都深觉其美。
只听她轻轻一叹,微微笑道:“所以,哪怕崔缇刚才在和光校场中对我家小王子如何不满,这时,还是要跟我家小王子讨价还价,好让我答应,怎么劝服晋王同意这门婚事的。”
李浅墨在一旁不由听得怔住,他遥遥地望了长孙府那深阔宅第一眼。心中暗道:这究竟是个怎样的长安?崔缇亲自作伐,要将自己深心暗恋的娉婷嫁与他人。而幻少师却在与人讨价还价,要让自己命令去“勾引”晋王、且任务已达成的木姊去劝服自己关心的晋王接受另一个女子。
——到时,是会有一个堂皇的婚礼吧?可那婚礼之前,一切怎么看,怎么荒唐。
他无话可宽慰木姊,只好什么都不说。
只听木姊笑道:“有时候自私起来,真希望当时押着那批财宝回去的不是柘柘,而是我。”
说着,她忽认真地拿眼看着李浅墨,像是在问:“你可记得,在这世上,还有过一个柘柘?”
李浅墨无以宽慰木姊,只有自己先行离开。
从踏入长安以来,先是认识了王子婳、罗卷,后又入住师父赌赢来的豪宅,李浅墨眼中始终蒙着一层柔情脉脉的面纱,直到今日,才觉得,自己终于把这个长安城看穿。
离开木姊后,他出了城外,在渭水滨坐了有一会儿。
看着水中树的倒影,他不由又一次想起了肩胛的话。肩胛要他在这世上好好地玩,可他这时想对肩胛说:这世上的游戏,你从没告诉我说,最后终究要玩过的,是要流血的。那游戏所关太过重大,却叫自己如何再玩?
好在,他的心头,忽然温温柔柔地想起了耿鹿儿。
不管怎么说,鹿儿还在,不是吗?
自己胡愁乱恨的,尽为那些并不曾真正知交的人操心,可为什么,不去找鹿儿。无论这个世界如何,鹿儿总还会懂得自己的吧?
这么一想,李浅墨一时再忍不住。哪怕异色门主严令耿鹿儿伤好之前,不许他再靠近异色庵,他此时也忍不住要去一探了。
天色破晓之际,他来到了异色庵。
整个异色庵仿佛还在沉睡。
李浅墨恐怕异色门下发觉,全力施为提纵之术,鸦雀无声地潜入了异色庵。
他自己想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此时,最想见到的就是耿鹿儿。只要望到她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那种纯良的眼光,自己一见之下,就会忘却所有苦恼,重新感觉到开心吧?
他悄悄潜入到耿鹿儿歇身的那排廊房前,靠近房门时,心下不由感到犹豫:这时去,会不会打扰鹿儿养伤。且如果让异色门中人发觉,怕是他与鹿儿都会不好意思的。
可才到窗下,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李浅墨一怔,没想鹿儿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不愿有人知道,悄悄在廊顶藏住了身形,只听屋内,正是鹿儿在与异色门主吴盐说话。却听得吴盐的声音道:“你看看,你的伤还没好,却缠着我说了一整夜。什么重要的事,等以后伤好了再说不行吗?”
然后,只听耿鹿儿的声音道:“不说明白我会觉得不痛快。”
只觉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等再见到李浅墨,你要告诉他,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
李浅墨陡闻此语,不由大吃一惊。
却听得窗内耿鹿儿倦倦地道:“你告诉他,当初,我接近他,只是为我骊山一门中,如今只余‘乘槎’剑术,‘犯斗’之术久已失传。那犯斗剑,我师父说当世只有肩胛会。我想,肩胛没了,如今会的只有他了。缺失犯斗剑,是我骊山一门多年不振的原因,我接近他,只是想重新为师门寻回‘犯斗剑法’……”
李浅墨今日本来就情怀恶劣,好容易悄悄潜入异色庵,再没想到会听到耿鹿儿这样的一番话。
他只觉得自己一时都透不过气来,好容易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整个翻转过来了一般:原来都是这样,原来、都是骗我的!
他忍不住想要一声长哭,可只觉得此时哭都哭不出来。可这番打击下,他控制不住,呼吸间大有异样。门内的异色门主忽开口喝问道:“门外何人?”
李浅墨急怒之下,竟笑了出来。只听他道:“不用再劳烦你转话了,你可直接告诉耿鹿儿,‘犯斗’剑的剑谱,我录好后,自会遣人专门送往骊山。而我与她……”
他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却强自压着:“……此生此世,都不必再见面!”
一语说完,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珀奴怨恨幻少师,抱着阿卜回连云第去了;索尖儿为了嗟来堂,不惜与魏王府勾结,出卖称心,流别人的血,开自己的前程;王子婳姐姐又是那样,让自己感觉如从不曾相识……至于覃千河毁诺更不待提,枇杷是子婳姐姐的人,吴盐想来是东宫的人了……他们都这样,整个长安都这样,甚至连鹿儿也这样,他们看上自己的,不过是自己的手中一剑。
怪不得不管罗大哥、谢大哥还是肩胛,最后都不得不孤独终老。
他急怒之下,只觉得喉中火烧火燎地疼痛,再发不出声音来。说完那句话,身子一弹,就已逃出异色庵。
李浅墨一路东行。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他只觉得,自己再不能留在这个长安了,那不是他的长安。
连日以来,雨晦天暝,东行道路,一片泥泞。
这一路上,所行所见,都是人马困顿。
有时,李浅墨看见有车陷在了泥途里,习惯性的,他会上前相助,帮他们把车轮拔出来;有时,却又只视而不见,冷眼相看。
沿途所经,路过华山,潼关。他也曾直登观日峰顶,纵声长啸;也曾在潼关外的泥径上,困立雨中,不言不动,旁边经过的人只把他当成疯子或是傻子。
直到有一日,他猛抬头时,于路的前方,惊见一个巨大的城池。看着门楼上斗大的字,才惊觉:自己已经到达了洛阳。
洛阳城中,柳盛花靡处,原与长安不同。
差不多每年的夏天,天子都会来此消夏。一则消夏,二则可免除百姓粮食转运之苦。所以当朝贵人,多在洛阳城中也营建了华宅。
李浅墨行至洛阳,不由停下脚来。
因为,他这次出走事出突然,全无预备,这一路,从长安到洛阳,身上的一点银子都快花光了。
他在洛阳城逗留了数日,直到银钱全部用光,依旧找不出兴致来怎么去弄一点钱。
每日里,他都呆呆地坐在天津桥畔,看过往的行人,再就是在运河的码头,坐在人马声喧里,默默地发呆。
直到这一日,他依旧从一早上起,就坐在洛阳城运河的码头上,看着船只行人。
终于晴了,太阳晒在他好多日没换的衣服上,蒸出一股馊味来。
李浅墨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船的桅杆。
他听得到自己的肚子在叫,却一点也打不起兴致去找点吃食。
也许,因为这几日里他心情已经麻木到极点,倒是这点饿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和身外的这个世界,还保有着几分真实。
他的童年是时常挨饿的。每逢怕看到张五郎时,他就会一个人在外面延挨着不回去。如今,他又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了,可依旧是,像个延挨着不想回家的孩子。就这么从日方升起坐到日正当中,运河沿岸的码头是热闹的,这里,是天下物资输转的大动脉。李浅墨自己都听得到自己肚中咕噜咕噜地响,可他像憋着气,赌气地嘲笑着自己的饿,再不想起身起来。
恰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叫道:“喂!”
李浅墨一抬头,却见身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使女。
那使女年纪不大,说话也极不客气,只见她像受不了李浅墨身上的馊味,抬袖掩鼻道:“我家主人说船上少一个人用,叫我出来找,最好找个穷苦的几日没饭吃的那种。你可是没饭吃的?”
李浅墨点了点头。
却听那使女道:“那你可愿意跟我上船,给船家当个下手,赚点吃食。我们是去扬州的。如果你愿去,每日里剩饭菜还是管饱的。到了扬州时,只要你活儿干得还勤快,说不定还会赏你一小笔钱。叫花子,你可情愿?”
李浅墨此时心情正是无可不可。再说,身上钱已光了。
他原本不在意身份地位之高低贵贱。这时,从长安城出走出来,实已厌倦于当那所谓王孙,这时听人招呼,心中反而一喜,想,长安城中王孙自己已见过多矣,给个开船的当下手,出力流汗,这样身份,正可让自己与他们天地悬殊,远远隔开。一高兴之下,当即点头答应了。
那船当晚即开。船很大,李浅墨听吩咐只住在后艄一个狭小的舱房内,每日也只在后艄做事,前甲板那是客人的起居所在,他也从来不去。
没两日,即已远离洛阳。
这两日,李浅墨活儿干得多,心情渐觉愉快,人也活泛了起来。
这日一早起来,看到两岸上麦田青青,东首一轮日头新孵出来似地挂在那里,天朗气清,不由得心中快活。开船之前,自己先跳到运河里洗了个澡,换下了枇杷做给他的早已磨旧的精致衣履,把船老大给他的一身青衣小帽穿了起来。
船还没开,一清早也没事情做,他不由坐在船头吹风,看着船舷边上的太阳,猛地感到:不管怎么说,自己不过十七岁,自己的人生也刚刚开始。他曾忘掉过很多伤害,这一次的,只要假以时日,未尝不可以再度忘掉吧。反正自己从前一无所有,真正重新又一无所有时,未尝不是少了牵累,多了痛快。
恰在这时,只听身后船舱内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砚王子,你多日不曾洗脸,我们也不敢相认。今日,你既然洗出本来面目,我们可以相认了吗?”
李浅墨讶然回头,只见船舱里,打开的雕花窗内,却有一张脸温柔敦厚地冲自己笑着。
那女子不是枇杷,却又是谁?
他方自愣着,却见枇杷身后又冒出一张小脸来,那小脸上的五官粉雕玉琢,当真绝艳。那胡女依旧穿了一身乱七八糟撞着色的衣衫,冲自己笑道:“公子,这几日,枇杷姐姐不许我吵你,可不快把我给憋死了。你今天穿这身青衣小帽,原来竟也还这么好看。原来好看的可不只是那些王孙公子,以后我要嫁,嫁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小厮却也不错。”
那胡人少女正是珀奴。
李浅墨犹未及答言,却见舱中又传出一个声音气哼哼地道:“把病人丢给我这医生,当家属的说走就走了,还把自己浪荡得个分文不剩,以为这样,我就找你讨不得药费了吗?”
这声音却是异色门主吴盐。
李浅墨一时大惊,怪道那日那小丫头直接就要雇自己上船,这船,竟是她们的。
只是,异色门主又如何会跟枇杷姐姐凑到一起?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个人,怎么会突然同船?
——听到异色门主的声音,他自然想起了耿鹿儿。
一想起耿鹿儿,他忍不住心中一痛。
可珀奴早已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他,就把他往船舱里拽,口中还道:“砚哥哥,我憋了好多天,今日,好容易可以说话,你可要陪我说上一天。我好喜欢这船,这船上,比家里还热闹。不只有三个姐姐,连龚小三都来了……”
她方说着,已拉着李浅墨进了船舱。
李浅墨就见龚小三果然在,笑嘻嘻地冲自己打了个千儿。
船中连上珀奴,共有四个女子,个个生得玉艳珠鲜。
只见枇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旁边,异色门主面上神情微妙,她身边,却是耿鹿儿半躺在一张躺椅上,还自睡着,似乎病情不见好转。
只听枇杷笑道:“砚王子,一赌气,连枇杷姐也不要了?不要枇杷姐也就罢了,听说,你连耿姑娘都要不要了。要以一本剑谱,就此恩爱两断。”
李浅墨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船中的几个女子,除了珀奴话多,剩下的两个清醒的,说起话来,个个一句顶得人十句。
李浅墨只听异色门主自顾自笑道:“枇杷姐,人常说,痴心女子负心汉,这话果然不错。那日,鹿儿姑娘自知这一次毒伤太重,只怕要病体缠绵,一世都好不了。最伤心的是,她为李泽底与魏王府暗算,中了灯油之毒,到后来,只怕是要毁掉她一向自恃的容貌的。自伤之下,生怕她在意的那个人伤心,所以那日在房中,跟我缠了一夜,硬要我答应传话给那人,说她再不要见他,当初与他结识只是为图他剑谱……之类之类的话。”
“偏偏老天爷也不想让我为难,这话让那人直接听到了,不再用我从中传话。你知那小子听到后怎么样?”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果然柴、米、尤、严四个婆婆说得不错,这世上的男子,再没有一个真正可靠的,可靠的只有我们这些傻女子罢了。那人一听到,大怒之下都不细问,一转身走了。可怜鹿儿这小姑娘,面临一个女子要被毁容这等悲惨之境,还要受辱,当场就昏了过去。我这个医生,多日以来,昼夜不眠煎汤煮药费的工夫都毁于一旦。”
她口里微微冷笑:“病人家属不管,但我这医生怎么能不管?只有翻出了我异色门最隐秘的药书来以求救治。传说东海原有五座仙山,蓬莱、方壶、瀛洲之外,另两座更是缥缈难寻,上有无数灵丹妙药。世人只道是子虚乌有之言,我却知道,那东海仙山药岛的传说是真的。这才起意要带着这可怜的小姑娘去寻药。知会了枇杷姐姐。好在这世上男人虽不靠谱,女儿们总算还靠得住的,枇杷姐治备了这条船,就要一路南下。可我就不服这口气,那病人家属以为自己跑就跑了,不用付我医钱药钱的吗?”
她虽是对着枇杷说话,可也让李浅墨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明白了后,李浅墨望着昏睡不醒的躺椅上的耿鹿儿,心中不由一阵惭愧。
吴盐与枇杷见他如此神色,彼此一笑,就没再说下去。
珀奴却抓着李浅墨的袖子道:“砚公子,吴盐姐姐真是好人。她不只救了鹿儿姐姐,还吊住了阿卜的一口气,说是,这次东海寻药成功的话,就也救得活他。走、我带你去看阿卜去!”
说着,拉着李浅墨就要走。
枇杷却站起身来,阻住了她。
异色门主吴盐也一笑站起,冲珀奴道:“这个病人一时无事,且有人看护,咱们还是先去看那一个吧。”
李浅墨知道她们是要留自己与昏迷的耿鹿儿单独相处。
可珀奴不解,被枇杷牵出了门,还自回头叫道:“砚哥哥,阿卜就在隔舱,你赶快来啊!”
一时舱内,只剩下了李浅墨与龚小三。
李浅墨看着躺椅上的耿鹿儿,心中抱歉。只见耿鹿儿的一张脸金黄金黄的,金黄中还掺着乌青的气色,受伤的那条腿整个被药裹着,人仿佛全失去了知觉一般。
他心头叹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松了口气:这世上,有暗换的,就总还有些不变的。只不知,枇杷姐姐这回跟随自己离开长安,王子婳知不知道呢?
却听龚小三在旁边貌似同情地道:“公子,你说,女人就是麻烦是不?跟四个美人坯子同船,其实不是好耍的吧?”
李浅墨此时心下快乐,却也不计较他口中的揶揄之意了。
却听龚小三低声道:“可是,麻烦的还不只是这四个女人,其实,不止她们,还有三个,个个都凶神恶煞一般!”
李浅墨不由一惊:还有三个,却是哪三个?
只听得背后甲板上有声响,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正在跟那船老大说话,李浅墨一回头,却见一着榴红一着杏黄一着石青的三个女子正站在甲板上,那可不是东施、南施、北施三个异色门中极难缠的女子?
只见身边龚小三冲自己吐舌道:“美人麻烦,其实还抵不过这三个半拉儿美人麻烦,咱们这一路船行,怕不要被她们三个给缠死了?”
李浅墨只觉得一惊,脱口道:“她们三个怎么也在?”
龚小三道:“还不是听说要海外求药,她们就跑了来,逼着吴盐姐姐答应她们好让她们跟在一路,去寻得药来,以治好她们的丑疾的。她们功夫又好,脾气又说不出的古怪。公子,这些日我盼星星盼月亮的,好容易把你给盼回来了。你回来了,就总算有人给我作主了。”
他苦着一张脸,想来这些日子所受的难为不少。
李浅墨一时也怔在那里。
——长安城中的王孙烦恼终于可以抛在一边,可接下来的东海寻药,却要与如此这样的七女同行,还要直杀到虬髯客的老家去。碧海青天、白沙蓝鲸,载美同行,还连同带着一个重伤的大食高手阿卜,这接下来的行程,真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却也当真足够古怪!
【全文终】
作者:
esecfan
時間:
2015-7-2 14:44
欲渡黄河冰塞川
作者:
sdd315
時間:
2015-8-22 12:22
好书啊!!!
作者:
nanguozhiduan
時間:
2015-10-5 12:58
小段的文笔是不错的
作者:
nanguozhiduan
時間:
2015-10-17 16:50
他的书,就如画,意境高深,写意江湖
作者:
nanguozhiduan
時間:
2015-10-22 21:10
他的文笔确实是古典风中的一道劲风
作者:
chairman119
時間:
2015-12-12 17:51
开心呢的
作者:
xieluoke
時間:
2016-1-20 20:26
谢啦啊
作者:
xieluoke
時間:
2016-1-20 20:27
谢啦啊
作者:
fuyuanboy123
時間:
2016-2-11 13:49
不看只为拿积分!
作者:
glenzhou
時間:
2016-2-29 09:48
最近书荒了
作者:
nanguozhiduan
時間:
2016-3-9 11:16
小段的文笔确实厉害,很有古意,就是武侠的内容比较偏弱了点
作者:
nanguozhiduan
時間:
2016-3-21 18:28
小段的文笔不错,挺有古意的
作者:
w398769209
時間:
2016-7-15 17:03
先回贴再来看不过有点长呀
作者:
xyzr8431
時間:
2018-8-20 15:42
不错,感谢lz分享
作者:
summary
時間:
2019-8-6 23:25
多谢lz分享
作者:
yangvin
時間:
2019-10-27 06:46
长篇小说没有小组
作者:
sajy001
時間:
2019-10-27 07:15
需要耐心去看
作者:
刘小木
時間:
2021-3-10 16:17
小椴 开唐
作者:
fox201106
時間:
2023-4-16 18:01
很好的作者,很好的作品。
作者:
嬉皮刘
時間:
2023-4-19 14:49
真的很不错
作者:
rabbitman
時間:
2023-6-30 18:51
346232毕业毕业放大后饿啊发的
歡迎光臨 比思論壇 (http://184.95.51.82/)
Powered by Discuz! X2.5